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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站在自己之外看史铁生
申霞艳:《病隙碎笔》里头有很多“我”和史铁生的对话,人都有一体两面,都有某种程度的分裂体验,在这个文本里头,您重新审视了这种对立统一性,我不想简单地用理性和情感来概括,我觉得这两个词汇是二元对立的,而且边界太过清晰,我更愿意认为是自我与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所指之间的关系。您在《病隙碎笔》里边的“我”和史铁生既有分裂的状态也有和解的状态,这里面涵盖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史铁生:分裂很多时候被以为是贬义的,其实是中性的,甚至是褒义的。所谓旁观者清,我们通常对别人会有比对自己更深的认识。所以我要站出自己之外来看自己,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中,我们不仅要看到自身,还要看到所处的环境,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有个练气功的朋友告诉我,在练功的时候,他就出来了,在一旁看自己怎么练。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审视、注视和察看。体操运动员李小鹏曾说他能把自己的每个动作看得很清楚。我在获奖词中谈得很简单,说的是“遮蔽的内心”,其实就是不断地敞开自己的心魂,向内里去察看、注视。不是停留在外边,外部的那是新闻的范畴。
申霞艳:残雪在解读卡夫卡的时候经常用“凝视”,我觉得这个词很好,形象。而且残雪不像学院派,学院派的总是先数典,看别人研究到哪,然后在这个上面说话。残雪直接从作品开始,让自己的心灵与作品面对面地交流。
史铁生:创作者和研究者不同,创作者更注重自身的体会,研究者要从被研究对象的脉络来谈。
申霞艳:那么在这么多研究您的论文中,您觉得哪些论文与您自身的感受比较切合?
史铁生:好些文章都很好,关于《务虚笔记》的,邓晓芒、张柠、陈朗的评论都对我很有启发。还有几篇也很好,可我记不住作者的名字了。
申霞艳:说到邓晓芒老师,他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我想到一个问题,您的写作逐步打通了哲学与文学的边界,拓展了文学的范围,超出了文学的价值。文学和哲学其实思考同样的问题,归结到底就是“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它们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史铁生:无论是文学、哲学还是艺术,我看重形式、角度的创新,我看重那种创造性。有些文艺作品哪怕很好、很成熟,但如果没有创造性就吸引不了我。以我看来精彩的世界多在内心。科技如此发达,摄像技术的逼真、讯息的即时传输,坐在家里就可以看到天涯,外部世界的遥远性、神秘性正在慢慢消失。转向内部世界,我们向内里眺望,会有我们最真切、最迷惑、最向往的东西。网络使很多东西可以虚拟,日本有个软件只要你把一些对应的条件输进去,它立即就给你呈现一个虚构的世界,你不满意又可以重来。这个对虚构是一种很大的打击。但人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里的混沌、困惑,电脑模拟不了,我想这也是文学、哲学、艺术存在的理由。只要这些问题还在,人文科学就将永远存在。
申霞艳:从这个角度上说,世界没有变。几千年过去了,那些古老的爱、恨、情、愁依然困扰着我们,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史铁生:世界是不变的,只是道具变了:楼变高了、马车变飞机了……科技迅速发展,原有的问题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尖锐了,因为我们看得更多,想得更多,外部世界与内心的裂缝越来越大。浮士德的意义在今天可能比歌德的时代更突出了。比如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还在上演,但道具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