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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写印象,不是写记忆
史铁生:我老说自己记性不好。后来发现记性不好就是,公式、数字,总有点儿糊涂。我经常特别惊奇好多人能非常轻松地说出一个国家的钢产量是多少、粮产量是多少,我就不行,对童年的记忆只是形象、当时的气氛。所以后来我写那个——印象。记忆这件事太清晰了,它能清晰到数字上去,这个不好玩儿。印象啊,它有那种气氛。后来我看到一个挺有名的外国人说,人们不会记住是某年某年,但能记住是什么季节,这事儿是发生在什么季节的。
周国平[1]:年份是抽象的,季节是形象的。
史铁生:还有一个氛围。
周国平:它有景物,有心情。
史铁生:甚至还有一种触得到闻得到的一种味道。年头是特别冷漠的。
和歌[2]:那能记住钢产量的那种人也是这样吗?
周国平:有的人抽象记忆很强,类型不一样。
史铁生:我觉得中文系应该算是理科,文理科。
和歌:为什么?
周国平:它知识性比较强。
史铁生:至少它是要把你的东西归纳呀、分析呀,它想弄出一个套路来。
和歌:可它没有公式、计算呀。
史铁生:后来也弄出公式来了,像“深入生活”呀。
周国平:学校里当然是没有感性、印象这种科目的。
史铁生:是没有。艺术应该在科学之外。
周国平:是艺术和学术的区别。
史铁生:艺术它比较全息。它是整个的,很难分析。一旦过分地分析又变了。
周国平:又变学术了。
和歌:可即使是学画画,最开始也要认识颜色呀,有技术性的东西吧?
史铁生:我觉得刚开始这就是天生的。节奏是从他骨子里来的。有天看到《参考消息》里边说,小孩子天生就懂音乐,后来让大人给教坏了。
周国平:画画也是这样的。啾啾小时候画得多好,后来再也画不出来了。
史铁生:她根本不管你那个,她就是印象。
周国平:画出来就有规范的东西了,有模式了。
史铁生:所以写作这事,我也老这么说。看得看,也别看太多了,看得太多,自个儿写不了了。其实我发现很多人就是看得太多了。后来他发现什么都被别人写过了,他自己就彻底麻烦了。
和歌:您在《我与地坛》里面,确实把草叶露珠、四季的感觉,全渲染出来了。全部的感官都运用起来了。
史铁生:只有自己印象里的东西。
和歌:但如果不是后来写,而是当时写,会不会写不了那么好?
史铁生:我也不知道。
和歌:我觉得您的作品从一开始就跟知青文学的距离特别远,远远地超出当时的那个普遍水平了。
史铁生:知青生活只是我生活的一个小部分。在那之前它对我的影响还是最大的。但后来病了之后,它就不是最大的。
和歌:您回看那段时间的话,就已经换了角度了,是吧?好像对童年对家乡的那种感觉了。
史铁生:还是刚才说的,记忆与印象的区别。完全写记忆,我写不出来。所以,你说实际上我插队三年,只写了两篇插队的,一个“清平湾”,一个“插队的故事”。就是说,我不太善于写实,我是“借尸还魂”的那种感觉。完全是写我自己的感想。光把他的记忆写出来,好像不太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