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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铁生:扶轮问路的哲人
种种负面现象的根在于没有信仰
史铁生:现在是一说中国文化就都说孔子孟子。你说现在这受贿算什么?那满街撒谎算怎么回事?从哲学现象学上来看,从这个现象怎么倒腾那个根?咱们捣出的现象和咱们的根都不挨着。倒腾的都是祖宗的辉煌,这是鲁迅的话了。
和歌:撒谎和游说的习惯有没有关系?
史铁生:因为没有上帝呀。
周国平:就是信仰的问题。
史铁生:没有精神要对之负责的东西,那外在的肯定要撒谎了。
周国平:在很早的时候,马克斯·韦伯和孟德斯鸠都写到过一点,说中国人是一个最爱撒谎的民族,在中国,靠掠夺得来的东西都不是合法的,但骗来的东西都是合法的。当然他们自己没来过,但听传教士、商人说,都一致这样认为,中国人是最爱撒谎的。
史铁生:这真不是现在开始的,没有灵魂的看守者。
和歌:是不是说做了坏事来生有报应,但撒谎不算做坏事。
周国平:中国人没有来生这个观念,中国是没有本土的宗教的,佛教传进来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异。
史铁生:中国人说的报应也是很现实的。忏悔这个事儿就特别说明问题。中国没有忏悔这件事儿。
和歌:“吾日三省吾身”呢?
史铁生:你发现没,一说中国文化就是孔子孟子,其实他们的好东西,谁也没有继承下来。怎么就把好的传统扔了,把西方的坏的一些东西又接收过来了。
周国平:孔子特别看重道德修养的价值。他认为道德修养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不是为了给人看的,为了得到什么利益的。但道德修养的这个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道德修养?它上面没有灵魂了,没有源头了。最后他说出来是为了社会能更好。
史铁生:他说敬鬼神而远之,这个东西在中国,尤其是理工科那儿特盛行。我问他们,你们怎么想死亡的?他们说我们不想这个。他们很唯物主义,而且绝对的唯物主义还真有点儿无所畏惧的意思。死就死了。我有好多同学,都是理工科的,特别聪明,高材生。他就不说这事儿,就说自己是无神论,坚定的无神论。
周国平:多可怕呀,一个人不以作一个无神论者感到羞耻。
史铁生:而且他能拿出很多科学上的证明来。
和歌:也难怪。哲学修养这块,他们恨不能一直学到博士,仍然学的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只有这一种世界观。对他们来说是第一原理。
史铁生:可我有些同学,他们哲学书也读得不少,可他就是无神论者。因为他们就相信实证的,非实证的他们不想,说想那个没意义。我发现好多搞哲学的人也这么想。有一次有个哲学教授也是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他说,说不清楚的事儿你为什么要想?我说,这可不应该是一个搞哲学的人说的话呀。搞哲学的人恰恰要想那些想不清楚的事儿呀。
和歌:我真觉得铁生是搞哲学的。
周国平:那个教授是搞英美哲学的,分析哲学,哲学就是要说那些说得清的。
史铁生:最后我就是要弄清楚那些我弄不清楚的。我的智力极限在哪儿?这种时候才能出现另外的比如说信仰。信仰不是无理性,它是非理性。是理性不能处理的,它不能说一上来就没理性了,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是无理性,它没有思考。当你相信有智力的盲点的时候,这个盲点你怎么处理?你肯定要有一个没有理由的信仰。其实人最后都要有一个没有理由的信仰。得抱着这个并不很逻辑的信念去活着。
和歌:但我并不喜欢有些有信仰的人,喜欢讲各种神迹呀,各种关照呀,得到各种好处呀。
史铁生:这个吧,大众也就这样。但一个民族总该有一些引领的精英吧。不能仅停在这儿。
周国平:这个民族的这种区别。你刚才说了,信仰是没有理由的,到了一定的极限了,没有办法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信仰,但这个信仰理性本身是没有办法来说明的。所以实际上是需要决定了信仰。你这个民族如果你有强烈的需要,就肯定有信仰。但你没有感受到这种需要,就不会有。但强烈地感受到信仰的需要,这又跟灵魂的强度是有关的,精神本能的强度有关。
史铁生:这是整个文化的问题。比如说你对历史:有人说历史最根本的价值在于审美。我一想,确实是这样。它就算很有秩序,很有效率,很安定。但永远如此重复,它也要提出一个荒诞的问题。只有在审美的意义上。审美这事儿能说明精神的事。国平刚说的灵魂的强度,真是这么回事。没有强烈的要求,向虚无之中去询问,他不需要啊。
和歌:好像民族主义的呐喊很多,但对于灵魂的呐喊就特别少。
周国平:就是因为那个少了,所以这个就多了。
史铁生:像我们现在又有些时髦的东西出来了。就是说所有的文化都是好的。我们的文化在那儿存在了多少千年,它能不好吗?我说我们谈的是好与坏,是价值学,不是存在与不存在。
周国平:他们以为存在这么长时间就证明它好。
史铁生:后来我看到一个书叫《蚂蚁的故事》,它说在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生物是蚂蚁,为什么?所有的蚁类的体重加起来,超过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的体重,这你信么?
和歌:我不信,
史铁生:他说这是真的。他把这样的事实作为蚁类是最成功的生物群体的论据。当然他这是生物学的观点。把体重当成判断标准。所以存在一个从什么角度来看问题的问题。说你存在的时间长就是成功的?说你数量多就是成功的?现在整个的自由主义又走过了头,就成了怎么都成,成了价值虚无。
周国平:从价值多元到了价值虚无。
史铁生:谁都不能说多元化不好,所有的都是好,都到了某种可笑的程度。电视台上小孩子比赛,小孩子被淘汰了,主持人对这小孩子说你是最好的。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呢?最好的怎么淘汰了呢?要不然就排出名次来,说大家都是第一名,那你这比赛不是白比了吗?我们已经软弱到不能承认我们哪一点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