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与爱情
夏榆:疾病和磨难几乎成为您人生的功课。现在轮椅对您来说还是障碍和隔绝吗?
史铁生:轮椅,我用坏了好几辆。最早的轮椅是我爸搞了一点破铁管去外边一个什么五金综合修理部焊的,那时候国内根本就没有折叠式轮椅。后来是《丑小鸭》编辑部送我一辆真正的折叠轮椅,那辆也用坏了,后来还用坏过一辆。透析之后我没力气了,就有了现在这辆电动式轮椅。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接受它了,就习惯它了。别人用腿走路,你用轮子走路,这个事情就算结束了,有时候你就不会意识到它,但是你需要上台阶的时候就会意识到,这接近存在主义。我经常走在马路上,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我把轮椅给忘了,自然而然就忘了,但要碰到台阶你上不去,你要找人抬,你就想起来了。假定中国所有的地方都无障碍了,我想这事真忘了。你看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没有障碍了,到厨房去,到卫生间没什么问题。
你说轮椅有什么问题,轮椅没有大问题。问题更大的是肾,它剥夺了我的精力。轮椅剥夺了我的走路,但是我能走的话它就不是问题。肾剥夺了我的精力,我经常感觉精力不够。
夏榆:陈村形容您的思想和文字是安详而明净,温暖而宽厚,我想知道的是,您的安详的力量来自何处?
史铁生:他在鼓励我。陈村的自由和潇洒一直都在鼓励着我。其实呢,只能说我比过去镇静了一点。虽然常常还是不免焦躁,但不会延续太久。很多事,换个角度去看它,可能另有意味。
夏榆:您现在每天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状态?终年的疾病缠绕中您怎么能使写作成为可能?
史铁生:我的日常状态就是一个星期三天透析,只有四天可以工作,而且在这四天里也只有四个上午是可以工作的。或者读书,或者写作。总之工作时间比我肾坏之前缩了一半。因为你去掉三天,这四天还要被打折,所以我其他的事情全都不做了。所以我现在不参加活动,不接受媒体访问,有人说我吝啬,其实是因为我的有效时间太少了。写《我的丁一之旅》是我在三年的时间里利用了所有的上午,什么都不做,实际上说是写了三年,三年先要去掉一半,透析的时间。再要去掉一半,三年的下午。所以三年的一半的上午就是用来工作。其他的事情我就都不管。
夏榆:在开始一次新的漫长的写作之旅前,您有信心走完它的全程吗?
史铁生:在我试图写一篇我感觉比较重要的作品前,我总要下决心,下什么样的决心呢?下一个失败的决心,而不是下一个成功的决心。因为既然是写疑难,那就一定是相当疑难的,我不能保证准能写好。成功又给你的压力太大了。所以这是一个私人的问题,写作是一个私人的事情,你只对你自己负责,只能对失败负责,不能老去想成功的事,否则那么大压力还怎么写?对我来说,我的每一次写作都是对自己的提问,你给自己回答了一个问题,你要在意别人承认你吗?我说写作更多的是私人的事件。有两个事件是特别私人化的,一个是写作,一个是爱情。你去爱一个人,你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吗?别人怎么说你就放弃,别人怎么说你就会追求?这是一个没有主见的恋爱者。我觉得写作和恋爱特别相近。它们都是个人的疑难,你别跟人商量,它没有商量。
夏榆:在您的书里您书写了对爱情的渴望和幻想。《我的丁一之旅》《务虚笔记》《灵魂的事》都能看到同样的爱情事件,您对爱情的渴望和幻想没有因为疾病和磨难止息吗?
史铁生:是这样。人在把死给安置了以后开始想生,生的问题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爱的问题,以及爱情问题、性爱问题。
其实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主要探讨的就是爱的问题。我说,丁一生来就是一个情种,为什么生来是一个情种?情种实际上就是渴望他人的,说到爱,爱的最根本是他者的问题。有人说母爱是最伟大的,我不这么看,母爱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它针对的是自己的一部分,它是针对自己的孩子。爱的意思是针对他者,爱是对他者的敞开,爱渴望寻找联结,而不是封闭。生而为情种的人有几个特点,比如他好色,好色这件事情不见得是坏事吧,他喜欢美好的东西,但这是不够的,更多的是他肉身的性质,是一种自然的本能。那么爱,我说的敞开,可能是对他人的,也可能是对他物的,还可能是对整个世界的。他都取一个沟通和敞开的状态,而不是封闭的状态。
夏榆:您的爱情生活是怎样的?您的爱情有过曲折吗?
史铁生:我们两人,已经互为部分了吧。要没她,别说写作了,我什么也干不成,就那么点力气,生活的碎事就快把你磨没了。爱情,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机缘,这种机缘你无法说清楚,缘分真是因因果果,你不知道从哪儿就排布下来了,这个时候除了感恩也没有别的。包括也得感谢她的父母。包括还得感谢她父母的父母,她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爱情它有历险的一面,我也就是历险成功。怎么历险你也说不清楚。你刚开始谈恋爱,刚开始结婚的时候你也不能具体想象,除了抱着一个诚心之外,你还真的要靠机缘。你知道上天怎么排定你的命运?你知道你的人生的剧怎么演吗?不知道。如果你知道怎么演的话,那就是戏剧,不是生活。
夏榆:您怎么看恨?事实上因为残缺和由残缺带来的他人的漠视甚至轻蔑导致了残疾者的恨。
史铁生:恨是不好的,恨是一种自行封闭的心态,它既不期盼向外界的敞开,也不期盼与他人联结,就像一个孤立的音符,割断了一切意义自己也就毫无意义,所以我说过它是一个噪音。残疾情结不单是残疾人可以有,别的地方,人间的其他领域,也有。马丁·路德·金说:“切莫用仇恨的苦酒来缓解热望自由的干渴。”我想他也是指的这类情结。以往的压迫、歧视、屈辱所造成的最大危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这残疾情结的蓄积,蓄积到湮灭理性,看异己者全是敌人。被压迫者、被歧视或被忽视的人,以及一切领域弱势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这“残疾情结”。
夏榆:您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这么多疾病的困苦,内心会有幸福感吗?
史铁生:我现在很有幸福感。大概是四十多岁时,我忽然有了一种感恩的心情,心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句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话:感谢命运,感谢它让我明白了很多事。但这个幸福也不是说我每天都是特别满意的。幸福是什么?幸福不见得是某个具体的满足。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也。但是我觉得对于写作者来说,对一种现实满意到非常流畅的状态并不是特别好的情况。对写作而言,有两个品质特别重要,一个是想象力,一个是荒诞感。想象力不用说,荒诞感实际上就是你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并不好的东西,看到并不能使我们的人性变得更好的东西,看到并不能使我们的梦想都能够符合心愿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对一个现实的世界永远存疑。对人而言,幸福总是有限的,而人的疑难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