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零度和具有可能性的写作
章德宁:对当下文学创作情况你是如何看的?
史铁生:实话说,很少看。
章德宁:但你有没有感觉,现在的创作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创作,作家的状态和心态,和八十年代相比有了相当的区别?
史铁生:我真不敢说。因为我看的太不全了,有时候从眼前过去的东西,感觉是可以不看的居多。我现在的时间又很少,更多的时间得用来思考和写作。如果有时间,我会选择看一些具有经典性的“圣贤书”。
如果说对现在文学创作的感觉,整体上是人们使劲地往内里想的,往深处发问的情况比较少。也可能有人去想,是不是有很多人去想,我就不知道了。
章德宁:这样的人应该还是有的。我觉得在任何一个时代,在很多情况下,那不可能是一个多数的群体,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想清楚自己是处在什么位置的作家都不是很多的。你刚才说的那个往深处发问的人,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很多。
史铁生:对,对,不会太多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个问题,作家在小说里的发问很多的是“政治”。所以现在一说思想,很多人就误解,把“思想”误解成为“政治”,或者哲学。其实思想的内涵或者说概念是很广的。我刚才说大作家不是从技巧出来的,那么他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呢?他一定是由思想来的。但它未必是一个社会思潮、一种政治的思想,或某种哲学流派。他对生活有一个最根本的疑问,而这个疑问很可能特别特殊,那么这个人一定很有意思了。
章德宁:有时候这样的发问是不是又与哲学中最基本的命题相一致了?
史铁生:它肯定有相交的地方。我的写作和思想,也常常从哲学里得到一些启发,当然它还从其他的方面得到启发。罗兰·巴特提出过一个概念:“写作的零度”,我理解就是,你不要从政治、经济、哲学,或者从他人那里出发,而是从你自己心里最大的疑问出发,这就是“写作的零度”。零度不是毫无意义,不是这个意思。
章德宁:你对卡尔维诺的作品如何评价?
史铁生:卡尔维诺的作品是很有角度的,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只是我看过的不是太多。其实,卡尔维诺的小说应该算是新小说,虽然他是意大利的作家。这种新小说派,就是一种写作角度,展示了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可能性,它不是一种技巧或写作方法。你可以学习他们的方法和技巧,你也可以应用这样的写作方法,但最后还得回到“角度”上来。他们对生命有一种崇敬的观察,像罗伯-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我就很喜欢他们的这点。他们告诉了你什么?告诉你的是:你完全可以对世界有另外一种看法,像《去年在马里昂巴》。
说得严格点,你如果没有点独特的地方,你还写什么?当然你自己可能觉得很独特,但不一定真的很独特,在国外、古人那儿都有过。然而只要你自己觉得很激动、很独特,也是可以继续的。但有些简单的模仿就比较可怕,哗哗哗地都是手艺。
卡尔维诺足够给我们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像博尔赫斯,以及刚才提到的罗伯-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他们给我们提供的是新的可能。
真正的大家,还真不是你一下子就能明白的。譬如《浮士德》,到今天我才知道《浮士德》之伟大。(笑) 他写上帝和魔鬼打交道,就把整个人间概括了,咱们就是那个赌注。他写到的是上帝与魔鬼对人怎么召唤怎么吸引的事情。想想,整个人间就是这么回事。再譬如,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看到《老人与海》的时候,真的读不出好来。后来过了两年,我的某些文学观念已经起了变化,再去看它,就看出妙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