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有限和黑暗的无边
章德宁:在你的一则访谈里,你说过一句话:白昼的清新是有限的,黑暗却无边。这句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从写作方面,从人生方面,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广博性,涉及我们个体的生存,时间这种长度等方面,我想听听你的原版性的解释。
史铁生:在艺术形式里边,能看的东西,观众最多。比如电视、电影、电视剧;能听的人就少,比如音乐;而需要思与想的东西,读者就更少。白昼是看,是现世;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谛听,那你一定是在黑夜之中,或者是在你的心灵之中。黑暗降临,你周围沸沸扬扬的世界进入到沉静里,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就开始能够想了,开始能够听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的时代和世界,就缺乏这种听和想。其实听,就是你在与冥冥中的什么在对话。想,也是这样。也不一定你非得在晚上,但你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周围不见那些沸沸扬扬的东西。你必须得从那里脱出来,就像尼采说的,你从那种酒神队伍里脱出来,有了另一种感受。
为什么说“沉思默想”?我觉得现在我们的理性思考太少,而不是太多。这个理性,一定要做个界定。“理性”这个词的解释,一种是旧有的规则,那么我们要破它,另一种是你的思考、思索。后面的这种,在我们中国就很缺。有人说中国的理性太多了,他指的是规则,不可越的雷池太多,而不是说中国人已经很善于思考了。思考之后你再达到那种非理性的境界,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说它叫非理性,而不叫它无理性呢?它们是有质的区别的。非理性是说你对理性的超越,而向什么地方去扔砖头,那是无理性。
章德宁:写作对你来说,尤其是你的身体状况,它是不是对生存的一种寻找和补偿?
史铁生:应该说是这样的。刚开始就是谋生。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谋生,在谋生之外,当然还得有点追求,有点价值感。
王朔的电视剧里有句话:实在没辙了当作家。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腿坏了,刚从农村插队回来。找工作,哪儿也不要我。(章德宁:那个时候你画过彩蛋是吧。)后来终于进了街道工厂,每个月拿十五块钱工资。以后就利用半天工夫来写作,我以为这是谋生的问题。其次,活着就得有点价值。在写作的思考中,慢慢就会发现荒诞,写作得有点荒诞的想法。有时候我总是感觉,荒诞感和想象力对于写作是最重要的。太荒诞了就会有问题出现,这个问题,可能就不是皇上想吃什么、老百姓想吃什么了,而是我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我非这么活吗等等。这些问题就出现了。也就是在思考过程中,文学的问题出现了。
我以为文学的第一问就是:我干吗要活着。它的提出使死的问题也出现了。不知死,安知生?死的问题提出来后,活的问题,为什么活着、就特别地凸显了。到后来,我还想两条腿走路,也就是“卖淫”和“嫖娼”兼顾,还想写点电视剧,也想多挣些钱。可肾坏了,于是我又一想,我还能有多少年的时间呢?便幡然醒悟,我别“卖淫”了,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嫖娼”吧。
载《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2期
[1] 章德宁,时为《北京文学》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