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写作、消息爆炸,以及“媚雅”
章德宁:你有过急于求成的阶段吗?
史铁生:肯定有过。刚开始写作的阶段,肯定是希望自己成功的。可能有少数人不这样,譬如卡夫卡。到后来,我才静下心来按照自己的感觉为自己写作,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是有吃有喝了。
章德宁:许多大师,可能最初都会有种成功的欲望,而最终的时候,都会返回为自己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应该发自写作者内心深处,是一种诉说。
史铁生:你觉得,都是跳舞,都是歌唱,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有些舞是在为自己跳,首先是自我的融入和陶醉,有些则是跳给别人看的;有些歌是在心里唱的,特别是黑人歌唱家,他们的唱就是在为自己唱。有些则是在卖唱,是给别人唱的,是给潮流唱的,或者说是给一部分人唱的。唱的全是假话。可你看那个《大河之舞》,整个的身体都在和自然呼应,它含着一种精神的不同。
写作也是这样。里面有很多的不同,大的不同。我们在谈文学的问题的时候往往会反思教育出了什么问题,评论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文学方向出了什么问题,然而真正的问题是,你是不是给自己的心灵写。这是首先要问的问题。我不管你的心灵有多高或多低。你是在给一种时尚写,在给另外的一种东西写,就像唱歌似的,别人能听出来,能看得出来。那不是他。我作为知青在黄土地上待过一段时间,听《黄土高坡》的时候总没有那种原始的苍凉感觉。可是你听真正的黄土高原的民歌,那种自然、那种苍凉、那种来自原始的淳朴声音,带出了山民们的真情。那是许多年来,老百姓自己给自己唱的歌儿,是出自内心的,所以才得以流传。
章德宁:也有些写作者清楚自己和大家之间的永恒距离,既然我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大家,那么算了,我就要现实的名和利。
史铁生:是,有这么一些人。它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期躁动。他们闹腾到四五十岁也许会踏实下来的。二十多岁的人,他需要爆发,需要狂妄,他必须靠狂妄来体现自己的青春力量。我们也闹腾过。年轻人总是要找到些崇拜对象,时尚常常就充当了这种对象。这很自然,但需要引导。
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节目”,是一些主持人满电视台闹,挺大的人做游戏!这也是个征兆,我觉得中国人现在正在幼稚化!电视把人往空里拉,往幼稚处拉,因为它要适合多数人的口味,它要就低不就高。
章德宁:现在的小说创作也有这样的现象。现在的杂志也在逐步快餐化。
史铁生:为什么说要有贵族?好的东西得养。一种民族文化,要往高处和深处走,需要的不见得是轰轰烈烈,很可能倒是静养。当然,首先,他们不能被饿死。
章德宁:你说过一句话,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现象,电视和网络使我们接受的“光剩消息了”!这光剩消息的直接结果,将是所有的思考和认知都被淹没。
史铁生:未来最可怕的是什么,是消息!一是用消息来淹没你,一是用消息降低你。一个人,就变成了消息知道者和消息的制造者,他导致你的简单。因为你知道的消息越多,你就越简单,它把你的脑子全占去了,你复杂不了,也深邃不了。
章德宁: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很难刹住车。
史铁生:现在世界上新书的增幅是非常快的,霍金曾说过,假设我们出的书一本一本往前摆,在旁边一辆汽车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向前开,它追不上出书的速度。它可能停下来吗?这是第一。第二,我们的生活和节奏,可能像那辆追赶着书的车一样,越来越快吗?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很早前就想和外星人取得联系,然而为什么种种努力和尝试都没有明显的结果?霍金的猜测是,外星文明在发达到能够与我们进行联系之前,就毁灭了。(笑)所以,我们和外星人就一直也没联系上。
章德宁:你觉得现在的作家思考的多么?还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例,作家们在一起讨论的气氛还挺浓的,可是现在似乎没有这样的环境了。
史铁生:我觉得那会儿,我们有种很敬畏的态度,对文学很虔敬。现在不是,现在的人更容易自以为是。你要问他们现在有没有大家,他们准告诉你有:就在眼前呢。(笑)
我们对那些大家应该是很敬畏的、很虔敬的。
章德宁:现在的许多人不懂得敬畏。
史铁生:现在的敬畏之心越来越淡薄。大家都是高人,不管互相听懂了对方的话没有。
现在,爱和理想、梦想都变成了贬义词,遭到嘲笑的词,你要是还说理想,人家就会问你累不累?
章德宁:现在你要是认真地谈论什么事情也很可笑,好像你要认真地谈论什么,也需要在私下里去谈。
史铁生:谈论认真的、严肃的事情,就是“媚雅”,现在,“俗”好像得到了理解,“雅”反而成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了。现在你要是想说点正经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去。大庭广众之下说,你有病啊!装什么蒜,装什么孙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