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是为了写作,写作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张专[1]:史铁生先生,如果不是您这种特殊的命运,所谓“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您会不会走上写作这条道路呢?
史铁生:我觉得这无法预料,只能说我的病促使我走上写作道路。至少在这之前我没想过会以写作为生。“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才初中二年级,刚满十五岁,根本没想过以后干什么,然后就参加“文化大革命”,稀里糊涂的,出身不好也不坏,没什么特别的骄傲也没什么特别的冲击,然后就去插队,那时候想得很现实,就是怎样在农村干点什么事。只是在病以后才想这件事。病了以后最重要的问题是还活不活,慢慢才想明白死是迟早要来临的节日,不必太着急,等决定活下去之后,自然要想怎么活,有一点很明白,就是:总得要做点事情。
张专:能不能这么理解,写作是您自救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佳的方式。
史铁生:可以这么理解。当然这个自救的意义是有所变化的,刚开始的时候更多的是一种生存自救,走着走着才想明白,其实这么些年来所追求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一个价值感。活着要有点价值,你就要干点什么。至于你问我如果没有病我会干什么,我说不出来。我想如果没有病,至少我不会那么早就动笔,可能会再搁一些年。没这么多东西逼着可能也就搁下了,以至成为一个爱好者、关注者和说三道四者。当时各种各样的状态逼迫你,必须要动手了。
张专:您的一位病残朋友曾说:感谢命运给了我一份特殊的生活。您有这样的感受吗?
史铁生:这就像什么呢。有一本书上写到玩牌,别人洗完了你还不放心,还得自己再洗一遍,你的期望是想比原来好,但你不知道是不是好,原来还没有呈现就消失了,只有一种可能性,如果说感谢命运是指两者比较而言我觉得很难说。如果我们从这个命运中走过来了,发现了生活的美、生命的美,因而对命运有感激情绪的话,我觉得是非常好的。心存感激,很好。
张专:你有没有这种感激之心呢?
史铁生:应该说是有,但这实际上是一个悖论。如果你真觉得它很好很圆满的话,那么这种感激可能会消失。恰恰是因为一种残缺的美。人的残疾怎么说都是一种遗憾,这种遗憾却有意外的收获,这可能就是它的美之所在。如果没有一个限制,没有一种残缺,一切都手到擒来,这个人可说活得很顺利,但活得很傻。
张专: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感激之心的对吗?那么您目前生活的支撑点是什么?是写作吗?
史铁生:就像我写的一篇文章: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如果生命是一条河,职业就是一条船,为在这生命之河上漂泊总是得有一条船,所以船不是目的,目的是诚心诚意地活着。其实往大了说,人的支撑点就是活着,生的欲望。人要是有了绝对的死的愿望就什么都甭说了。生的欲望是人的一种本能,由此他去创造许多美好的东西。也可以说人活着是为了美好的东西,但这个美就没有一个标准,有的人在困难重重的逆境中会活得很好,而有的人一切皆顺却活得很糟糕甚至去死。其实这很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既然无可奈何,那么如果它是一个悲剧,你要表现出你的力量;如果它是一个骗局,一个幻觉,你要让这个幻觉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