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路上纵情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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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专:悲剧的背景已经设定,那么这其中的演出何以又成了喜剧?这种演出的价值何在呢?

史铁生:这就看你的活法了。面对悲剧的背景,必死的归宿,如果从此就灰溜溜地不思振作,除了抱怨和哀叹再无其他作为,这样的人真是惨透了。有悟性的人会想:既然只能走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不在这条路上纵情歌舞一番呢?于是一路上他不羁不绊,挥洒自如,把上帝赐予他的高山和深渊都笑着接过来玩了一回,玩得兴致盎然且回味无穷,那他就算活出来了,生命其实只是一个过程。

人一方面对威严而神秘的造物充满了敬畏,一方面又为人的不屈和神奇满怀骄傲,他在创造美的时候又欣赏到了美,他欣赏自己这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美,人活着的价值可能最终就是为了美的价值。这说来就长了。

比如说真善美这个话题,我觉得真善美不是平面的,而是递进的关系,真走向善,善走向美。美是最高层次的。所谓真就是指,在我讲到的那种必然、那种宿命里,你必须承认它,真诚地承认它,你给它加什么花活,加什么粉饰都离真越来越远。在这种真面前,什么是世界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爱,也就是善,只有在爱与善这个层次的引导下,真才能有价值。一个有爱心和善心的人,你才能相信他不说谎,才相信他真。那么这个善这个爱又有它的困境了,能全世界的人都相爱吗,能每个人都有一份爱心吗?退一万步说,人都一样了,这世界也就消竭了,这是一个悖论,那么怎么办,只有求得生命的美。你真、你善,并不要求实际的报答,只求美的价值,自我的完善。只有在这种美的引导下,你的美才有归宿,一个人带着欣赏美的心情行善,他的善才不虚假。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种递进的关系,而这种递进关系恰又和文学相对应。文学是真的层次,如果文学中看到了人的处境问题,那就有了哲学的意味,也就到了善的层次,然而此时人们往往会陷入一种绝望,一种彻底的悲观,那么就要进入一种神学的层次,我觉得也就是一种美的层次。

张专:据我的理解,您说的神学大概不是指某一种具体宗教,而是指一种宗教精神。

史铁生:你说得很对,我不是指的真正上帝或者释迦牟尼。具体的宗教顶多引导人们向善,有时还起不了这种作用。我说的是一种宗教精神,就是在真和善的绝望处产生的一种感动。

说到宗教很多人会想到由愚昧无知而对某个事物的盲目崇拜,甚至想到迷信。所以我用宗教精神与他区分,宗教精神是清醒时依然保存的坚定信念,是人类知其不可为而决不放弃的理想,它根本源于对人的本原的向往,对生命价值的深刻感悟。所以我说它是美的层面的。这样它就能使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与局限之后,也依然不厌弃这个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热情、敬畏与骄傲。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都需要这样的宗教精神,就像婚姻需要爱情一样。

张专:这让我想起一句话:粗知哲学而离弃的上帝,与精研哲学而皈依的那个上帝,不是同一个上帝。这心中的上帝不妨就说是我们精神的家园,不妨说就是理想与渴望,人们清醒地意识到理想是不能实现的,仍然赋予它牵引过程的力量。这本身就很有意思。

史铁生:先说一句题外话:人们常说童心可爱,其实童心之所以可爱不在于它的干净,而在于它的好奇。

人只要想活下去,他几乎不可能不被理想牵引,人又同时镇静地看到它的必然逻辑,你就会既不失去奔向理想的力量,又不会太为得不到理想而焦灼。你很清楚,得到的只能是过程,理想本身不是为了实现的,他只是用来牵引过程,使过程辉煌,使生命精彩。

人活着意味着生命力的存在,这个时候它不可能没有欲望,理想产生于欲望。欲望是上帝的设计,或者说是自然本身的存在,自然本身就是一个无穷劫,方向即是欲望。所以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理想,有理想生命就精彩。

张专:您的小说和作品好像总在阐述这些意义。

史铁生:有可能,我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可能就陷在里面了,我这个人有时候很顽固……


在悲剧的背景上做喜剧的演出我知道什么不是文学,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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