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作心态
栗山千香子:你的作品我觉得对生命的追求是一贯的,但是形式有各种。有时候把自己的精神追求比较直接地写进去,有时候讲寓言式的故事,有时候甚至解构形式……那么,写作心态是不是不一样?
史铁生:我想可能是心态不同。为什么要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很可能就是因为你对这个东西的理解吧……其实这和我们吃饭一样,吃不同的东西应该有不同的做法,不能一概地全是红烧,否则那个东西的特色就出不来了。写作总离不开你所写的某件事情或某个人,而对不同的事情和不同的人,你的心态肯定是有所不同的,我写作有种旋律感。跟唱歌一样,有时候唱美声,有时候唱民歌,这都跟你心态有关。就是基于这个而考虑形式的变化,而不是为了某一种形式做一种心态的。
栗山千香子:你以后想写什么样的小说?你能估计以后的写作方向是什么样的吗?
史铁生:当然具体的我也估计不出。十年前,我也很难估计我今天对写作是怎么理解的。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不断地有对写作本身的理解上的改变,理解上的深入。我只能说,我喜欢或很希望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尝试。因为这个世界,甚至你自己,心里的东西是很丰富的,很难用一种固定的方式表达出来。所以语言的问题还不是句型的问题,文字的前后设计的问题,而是你内质的东西的一种。那时候语言还不存在。你只是感觉到一片很朦胧的东西,你还说不出来的时候,就是在选择语言了,就是在寻找方式了。方式本身是语言嘛,所以语言不仅仅表现在文字上。我觉得写作有意思的就在这儿。有时候我看到别人用了很好的方式,我很喜欢,觉得也可以试一试。但是你心里没有这个东西,仅仅模仿也不行。只有对世界有一种不断的新的理解,才可能有不断的新的语言或新的形式。
陈骏涛:你讲得有意思。你这个不同的风格形式,不是有意地去选择,而是由于自己的心态的需要而选择的。
史铁生:我主要是这样。有意的也有,但只是一部分。你感受到外界的事情是一个方面,自己的心理状态是又一个方面。有一片东西,很朦朦胧胧的一片东西,但有时候很难把它很准确地呈现出来。写作的过程就是使这种朦胧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过程。但是,绝对清晰起来是不可能的。这跟人与上帝的距离一样。你笔下的东西跟这个朦胧的感觉的距离,是一个绝对的距离。只能尽量接近它,使它显示出来。
陈骏涛:朦胧的东西通过写作过程慢慢地清晰起来。但可能永远清晰不起来,太清晰就可能太理性化了。
史铁生:就完了。太清晰的东西,我不愿意写。没有这个激动,没有这个兴致,它就是那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要写?
陈骏涛:作家的思维状态跟评论家、搞研究的不一样。搞研究评论的人尽量地要把事情弄清楚,讲清楚,而且喜欢把它归类、概括。但是,就像王蒙讲过的,概括是以牺牲某些丰富生动的东西为代价的。所以,评论研究文章永远不像小说那么有读者。
史铁生:我觉得理论总要把事物简洁化,而写作艺术总要让事物复杂化。我们把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写成很复杂的东西,而理论是把复杂的东西简洁化了,归纳出几条简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