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状态
陈村:我本来就想跟你瞎说,说什么呢,说你啊,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呢?说某一个人啊,他在家里有什么本事,在家里边能够像坐禅一样坐下去。因为我觉得这样的一个状态其实很重要。现在人都是坐不住的,在家里。能出去就不在家的。但是有很多人,小孩儿,他说他要变成文青啊,他要变成什么呢,要去创作他的什么东西了,哪怕是创作像那个胡戈跟陈凯歌瞎搞的那个东西,也必须在家里做,你不能走在路上做,在酒吧做。
史铁生:你的这个题目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说,他可以做在外面不可以做的事儿。第二个感觉就是说,真正的要做的事儿还得在家里做。比如他们好多写东西的人,比如我就是这样。那时候家里住雍和宫那儿,家里热,那时候编辑部跟我说,我给你找个宾馆住着,给我写稿。对不起,那我写不了。完全有压力。
陈村:感觉是,完全属于非正常了。人家等鸡下蛋呢。
史铁生:莫言说,写作相当于排泄,这事不能让人看的,旁边一有人你能写吗,写不了。
陈村:但有人就行,有人爱在那个什么咖啡馆,等于是北京以前公共厕所那样,大家都蹲着。
史铁生:那个谁最有意思,洪峰啊,洪峰早年他不是当编辑么,坐火车出去约稿。在火车上撕一块纸,找一块什么纸他就写了,写得很有感觉。此后据说不上火车找块废纸的话,他就很难写。习惯,其实就是写作习惯。
陈村:这个中间出现了一个什么奇怪的事呢,有人呢是出去寻找释放。在家里很焦灼啊,在家里干干活啊,干得累了,跟朋友去胡闹一下,喝喝酒,吃吃饭。去哪儿游山玩水,回来以后安静了,家里坐得住了。
史铁生:也是,我觉得也有人可以几个月地待在家里。读书啊,写作啊。这功夫很深。其实我是被迫的,但是实际上我还是想出去一趟。就比如天天早上我就在院里转转,要不然就觉得你写什么也开始不了似的。也是一习惯,好像开始写作也有一个进入的方式。什么都有进入的方式,我说说相声穿大褂也是一个进入的方式。
陈村:我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我是不爱散步。就那个什么周围哪去兜一圈什么的这个事儿我最烦了。住在万科的时候,我试图让自己每天晚上骑着自行车一刻钟,在小区里面,那比较安全么,在小区里面乱转转一圈。跑到小店里面可能买一个什么东西就回来。转了几天以后这个事就黄掉了。
史铁生:那你肯定。第一,骑车还挺累。第二,在大街上是不行的。人所以散步是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陈村:那是安静,小区里面啊。
史铁生:就是说最好没人。你比如说,我觉得啊。写作不成,写作你还得落停,在一个地方,习惯都摆好了,正儿八经地开始。你要是读书,我当年在地坛最好的一个状态是什么呢?它没人。然后你读一段,摇一段车就走,随便走,没目的。这过程呢就是你想你读的书的那个,如果你突然有一个想法。马上停下。摇着车走。摇着车走呢就能够把这段想法有更好的一个角度。然后你再想想再读一会儿书。那时候觉得是最好的,但现在像那样的地方几乎是找不到的。
陈村:到处都是人满为患。
史铁生:一有人,你的视线难免被吸引。这你就不行。
陈村:现在的小孩呢很适应在酒吧里谈事,就是我们都约在酒吧里谈什么。我在酒吧里可以跟人谈的都是言不及义的事儿。但是……
史铁生:差不多。但谈商业的事可能可以,谈写作的事好像不可能。
陈村:我在那一个闹哄哄的环境。一个可能我老在家的关系,我首先会被周围环境所吸引。就说,哟,这里有人在走动,那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头凑在一起了,被我看见了。
史铁生:对,那个你要四处张望,这也是出去的意义。意义也在这。
陈村:就是你出去就别干家里干的事。
史铁生:对,对。我第一次北京作协组织上北戴河,那是八二年。到了北戴河啊,那时候号称叫作创假。很多人他还有工作,作协给你请了假到北戴河租了宾馆,说大家写作。那会儿人还都很虔诚,很多人都不出去躲在屋子里写作。我一想不对啊,我好容易来北戴河我还躲屋里写啊,得出去。我说我有的是时间在屋子里坐着。结果我觉得他们也没写出什么,既然出去我觉得你就要看嘛。
陈村:我有两次是写出东西的。一次是此生出产最高的时候,大概是一九八五年的时候。周介人给我找了一个上海昆山什么县政府的第一招待所。那个破房子就是一张床一个桌子也没什么地方。那个窗外呢很近有一个楼,他们搭着脚手架在施工,工人爬来爬去。我在那就每天分很好的作息时间,分三段时间,上午写作,下午写作,晚上写作,到时候睡觉。就那么干了十二天写了十一万字成品。就整天就在那写。
史铁生:很难得,这种小地方倒能出东西,给你搁一豪华宾馆可能倒不行。
陈村:后来每天也出去,我出去呢也就跑到外面买了两根黄瓜,西红柿,买两个鸡蛋。我有杯子,带那个叫“热得快”的东西给它煮鸡蛋。啊煮一煮。中午吃饭呢也是很差的那个饭,食堂么。反正就是在那吃。后来反正家里有事了叫我回来了。我发现在那个地方要是你埋头去干一阵呢,可以做事。
还有一次呢,是被朱伟抓到了桂林,那是一九八二年大概,被朱伟抓到了桂林去开一个《中国青年》的笔会。我在那写《蓝旗》,朱伟是工头,那个家伙呢,每天逼问你昨天又干了多少,今天怎么还不干活,你怎么还在晃来晃去?这家伙!
史铁生:你心理还好,要我被这么一逼啊。本来能写也写不了了。
陈村:我倒可以。那时候就写写写,我也跟你一样,那时候好容易出来我就看山看水喽,或者跟朋友聊聊天也可以。关在屋子里……
史铁生:关在屋子里写还是在自己的窝里比较好。习惯,这是习惯。那个王朔还说,家里装修得很好,不行。还得到当年说是什么一个小招待所,跟你说的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哎,能写。
就我最近的长篇。大概是,我算算,十六七稿吧。我刚写的前面几节觉得不太好,这个什么我给它删了,我就给它原稿上改,改完了那个原来的没了。我就复制一段儿改这个。又往下进行一段儿又复制一下又开始。就这么一个,它十几稿不是都是全稿。
陈村:电脑上其实Word里面有一个版本的功能。这个版本呢可以记录下你每一次的改动。
史铁生:对,我自己都给它记上。
陈村:就是某月某日稿。
史铁生:然后再往下。因为有的时候改到后面你觉得前面还好。不如原来那块,你还可以找回来。
陈村:我觉得有种状态可能比刚才讲的状态好。就是你在家里待久了,希望出去解解毒、散散心。我觉得还有一种状态是,在外面过烦了,可能过烦了的人回到家里,这个心就是恋家的。啊呀,我在这个家里多好啊。
史铁生:那可能。这个我没体会。
陈村:我想在家里总有一点……因为都坏事情了,你不上网,我在电脑前坐着,我以前是兴高采烈。以前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不是历代文人的理想么,今天不是让你做到了么。但做到其实是一个很坏事很坏事。
史铁生:很多事情就是做到了就最没意义了。
陈村:什么十年寒窗,你这个窗其实就不寒了。现在都用Windows这个窗,都是热的。到了Windows这个窗就坏了,因为它电脑太能干了。这个家伙(指着一旁的陈可雄)没事就下棋。一边喝酒一边下棋。
史铁生:这个东西就是因为太方便了。玩游戏也是。玩坏了,按一键重来,多方便啊。
陈村:而且像那个一样,有点像皇上一样。能够做到像宠杨贵妃那样专宠一个的皇上是很少的。你想给你那么多人,其实感觉不会有。
史铁生:他还占情占理。
陈村:没感觉了,不对了。看看这个蛮好,试一下,看看那个也蛮好,再试一下。
史铁生:所以现在人始终也试不出一个意思。
陈村:但在家里是一个很坏的状态,很多人其实都是无奈而在家的。像普鲁斯特一样,你生了病了这家伙是不能够出去。一吸花粉是要昏过去的,而且在家里还始终要把门窗必须要关着,不让什么东西进来。到这个时候他可能就老实了。
史铁生:对,就没辙了。这也是一个办法。这就属于上帝给你放那儿了,你也别再作做任何争辩了。死心了。
陈村:所以我有点怀疑就是可能我这种人就被弄坏掉了。从大概三十岁不到就开始在家了吧。就开始在家混着混到已经五十多岁。就说一个人能够这么待得下来没发神经病,已经算是非常非常不容易了。按理说你是待不下来的。你或者说我要在生活里折腾更多的东西使得平衡。我要去找很多女朋友,我要去什么今天下围棋,明天去狂喝酒,后天什么什么,你非要做那些烂事儿来冲抵你……
史铁生:我现在老说我这个身体不好,剥夺了我多少时间。陈希米就说我,如果我身体好,用其他的方式剥夺,一样。
陈村:对,对。不抽烟也在花钱一样。所以你就怀疑这么些的小朋友们,他们每个人呢这个都可理解,不希望有个老板来管我,我也不希望我当个老板去管人家,我要自己管自己。但是他管自己的方式其实也就是我要回去。他回去了才可能自己管自己。那么你想这个状态……
史铁生:二十多岁的人可能还是出去折腾一下,还可以。但人到了一个某种时候,至少你得有一个经常独处的状态。我觉得独处的状态有时候还是挺好的。时间很快……
史铁生:没底的。一个是消息是没头的,聊天是没底的。这个聊天过去被认为是一个比较堕落的行为。天天聊天,长舌妇。现在等于上网,成了一个很常规的行为。
陈村:很常规的,而且有了一个MSN、QQ啊什么的,还要在几处聊天。还可以语音聊天,还可以视频聊天,可以看到你。
陈希米:他根本不懂MSN。
陈村:MSN就是一种即时通信的软件,就是马上可以看见。你上网就是挂一个单在那儿。别人上网了,本来跟你有关系的人,你可以看到别人,别人也可以看到你。
史铁生:很多人都说这个游戏似的刹不住。等你结束了之后你知道那些烂事有什么用?那些事情你知道的那么多,也只不过是全世界的事情的沧海一粟。
陈村:而且不必知道的,而且跟你没关系。我觉得还有一个不好是什么呢,今天的聊天在家里我跟人聊天。以前我跟人聊天是这个人跟我比较要好,我跟你比较投缘,然后我愿意找你聊聊天。聊天是青春的表示,那时候也可以一夜一夜地无聊。
史铁生:这叫作酒逢知己,很难得能够聊到一块儿去。就是越聊越有意思。
陈村:而且也是因为难得。我和陈可雄算得很熟了。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聊聊天也不会很多。你不可能老碰到。
史铁生:昨天我刚看了一个谁的书。就写了一句话是说这个的。就说在一般的常规的这些生活态度啊、规则啊,众人都认可的这些方面共同而成为朋友,这个是不牢固的,只有在两个人都认为最重要的一点上一致了,这个友谊才是稳固的。昨天看的,伯林,也是一个挺大的哲学家。可是现在人呢?好像很难得有那个点了。一般都在表面上。公众认可的,饭桌上、茶座上,日常用语。
陈村:那种它只需在表面滑过就行了,它不必深入、深刻。
史铁生:对,没那个机会。话头也到不了那儿。
陈村:这中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作为常规的讲,不讲特殊的人,在那个重要的点上,这个话是有疑问的。就我们觉得在重要的点上,其实老在变。我有段时间觉得音乐非常重要,有段时间对哲学感兴趣。现在对哲学几乎是敬而远之。就是你别再跟我说什么一套套的哲学理论啊、康德啊什么的。我就大概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意思就拉倒了。没有兴趣再把他们的一本本书看一遍,再跟别的以前的思想去作对比,已经没这兴趣了。那么以前可能我碰到一个哲学人我跟他是对头的,现在可能碰到一个哲学人,喔唷,又要跟我说什么海德格尔,说弗洛姆了,那头又昏。
史铁生:那个一定昏,我觉得人到了一个年龄,再说那个,除非人家是真正学这个的、搞这个的要研究它的细部。作为我们这种人,其实要上来侃这个那就别侃,但是他很多想法是有意思的。想法你要变成比较正常的人话,咱们简单说人话,别跟我说非人话,上来就那么多主义互相论证,这个事也不是咱这个行当干的,也不是咱这个岁数干的,我看就是。我看有的人,包括一些大家写的随笔,他说人话。他要跟大伙儿说话,他不是要和他那个行当里的人说话,他说得很棒。而且你也觉得很近。
陈村:现在小孩都会说一句,生活么就是虚无的呀,人生么就是没有意义的呀。然后什么什么的。当然他只是一个遁词,不是说他不想活了,其实就是一个遁词。有时候他往往把这些搬出来。也可能是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今天老板骂我了,今天女朋友朝我发飙了。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跟人是不可能理解的,我也只能算了。他可能是保护自己。
史铁生:都有。
陈村:但是在想彼此的状态里,刚才讲到,以前的聊天是跟投缘的人聊天。今天因为那么多的人出现了,蜂拥而入到你的周围,到你的目光里,到你的可以跟他对话的一个环境里。这些人就无法像以前那么甄别。也可能从形体、气味,从声音,从他的文字的质感等等,从各方位的,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其实你都会有感觉。今天可能跳出来就几个字,它什么都没有。
史铁生:所以……可能我没上网,不知道你刚才说那个随时可以看到。你随时看的是他的影像。这绝对传达不了你刚才说的那个,说气味相投,这跟你一见面说几句话一感觉等等。你就会……其实他是全息的。那个不是全息的。那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名字是一个影像。他在里头他没有了。
陈村:什么都聊。非常学术也有。
史铁生:人还真是不一样。有的人一辈子就满足于这一个层面上。有的人他就不满足。然后他可能就会分离。其实是这么回事。绝大多数人最好他只是满足一个层面,这个社会倒安定。但也有一些人可以让他不满足,去探索。这个结构啊,其实,最近看了政治哲学,我想说了半天也就说了这个。就是一个社会相当于一个人的身体,有大脑部分,有身体部分,你非让脚丫子去思考那是要出问题的。脑袋瓜子是要想问题的。而且要爱惜脚丫子,脚丫子你千万别想当脑袋瓜子。如果一个号召:脚丫子要和脑袋瓜子平等,那就全完了,全坏事了。整个结构就不对了。所以可能一个安定社会是一个——当然你还是不成——一个结构比较恰当、比较和谐。你不允许脑袋瓜子想问题,于是乎我们就造反了。你非要脚丫子当脑袋瓜子当不了,它也闹事儿。如果让胳膊腿儿都该干吗干吗,所有的器官物尽其用的时候可能就好了。
陈村:这是你自己在想,可是那个脚肯定是很想替脑子思考。
史铁生:是啊,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啊。
陈村:凭什么我是脚你是脑袋呢。咱们不能翻个儿呢。
史铁生:但是问题就在这啊。但是你就是脚丫子啊。
陈村:现在的人想法是你说的话都是错的。他体验到一种冒犯的乐趣。其实他错不错他也不在乎,就我冒犯你。
史铁生:对,好像完全没有权威意识。权威意识太过了也不行。这个可能起点是毛泽东说那个“子教三娘”,“子教三娘”还是不行。还是基本上得三娘教子。
陈村:这中间出现一个什么事呢?就是这些人是不肯长大的。他以前是,我到了一定的时候我就长大了,不可以子教三娘。看破中间的传承关系了。今天这些人呢就永远地把自己放在青春状态,永远要冒犯,永远要在冒犯中得到乐趣而不去寻找后面的那个乐趣。
史铁生:其实年轻人我觉得是,从所有的生物看,他的青春期都是有一种,怎么说,有暴力倾向。不管是动作暴力还是思想暴力。这可能是对的。但你到了中年期,植物也好,它是建设性的,这个时候你没有建设倾向你还是暴力倾向这个就瞎搞。尤其到了老年,到了秋天你还刮春风,这个……
陈村:秋天想念春天啊。格外想念啊。
史铁生:所以很多人说,青春呀什么,不一定都是春天就来。也可以有很好的秋天。但你要秋天刮春风呢就不好,春天刮秋风也不好。
陈村:那种冒犯我曾经比过,就是什么呢,小孩在家里总是通过冒犯他的尊长,跟我亲近的人,我冒犯你你不打我的,不会打死我。那么他学习着进攻,学习着确认自己。这是必由之路也不是你好不好,愿意不愿意。
史铁生:生长倾向,这根本就是一个生长倾向。他要试探的,小苗长出来它也要对先长出来的大苗进攻一下,进攻你不成我死。我进攻你成我长大。反正这块地上不能所有的苗都长大。
陈村:这中间有一个什么呢,他进攻的时候承认血缘。你还是我爹,一般颠覆了说,我小子就不认你,我是老子。或者把你颠倒了,这也不大会,一般不会出现这样。但在我们学术文化的血缘关系上,有些人就不断地进攻,因为他是没有血缘的。他这个血是没有什么A型、B型什么的。
史铁生:对。可以说,事实上他就没有源头。他要是有点源头的话,他就不会以全面攻击为他的学术方针么。
陈村:他总有认的一些东西,比方说我攻击基督教但是我不攻击老子。我攻击老子但我不攻击墨子。他总归要认一个东西。那么今天呢……
史铁生:传统几千年,不是你几十年就可以完全给它废掉的。
陈村:我想它本身,上帝本意是让你在废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然后可以往上生长开拓一些。今天这事如果是永远的进攻呢,有点像癌细胞,我管你是什么组织呢,人有那么多组织。老子是癌到处漂流,漂哪就繁殖。
史铁生:对,无限制地扩张,也就是现在人的心理。
陈村:在中国,大概中国一向是一个不是很超脱的民族。包括我跟人讨论过,像陶渊明是中国文人的典范,其实他的典范更大意义上说是他跟官场的关系,其实我们佩服的是他和官场的关系。人人知道文人就是要当官。十年寒窗苦,就是为了做官的么。那么他去做了官然后有一天他不做了他还要回去。他那个“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那种……到最后我说我不喜欢他的是“但使愿无违”。他当然要回去很低调,不像今天的那些人乱咋呼:我们要回到自然哦,在那里叫。他也就是我想回去也不要想五斗米折腰的事了。他这个立场,历来文人都欣赏的立场,就是文人立场。一个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候,会骂娘,会觉得帝力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没有,他不可能说什么“但使愿无违”。有什么“愿”呢?而且这个“愿”怎么实现呢?你锄豆苗能实现你的“愿”吗?你这个“愿”就是当一个农民,然后你去当一个农民锄锄豆你就解了你当年在官场上受的窝囊气。它本来不是你的,这个窝囊气是你自己自找的。谁让你去考学做官,去做了那个五斗的官。也许给你做了八斗、万斗、万户侯,那么你就觉得值了?
史铁生:或者我万户侯或者我锄豆苗。我就愿无违。
陈村:这中间有猫腻的。
史铁生:这真是中国文人的两极。就是说要不然是立德、立功、立言吧,立言已经是退其次了。然后逍遥吧,闲适。好像缺一档。
陈村:他们在中国力图把它解释为,或者力图把它说成自己,说我们要回到自然去。陶渊明是一种,像王维这种说禅的也是一种,在山林中,在那些画中,回到了所谓的自然去。这都变成艺术了,但是就其生活态度来说,我想可能你的走出也就是完全地走出。就像今天那么多的农村孩子,走出乡村进入城市,咒骂城市,说我怀念乡村。那个写得很好,那个刘亮程写那个黄沙梁,写得很好。在乡下其实就是个孬子,是个废物,在那什么老是在太阳底下一睡,然后看到什么风沙子从哪里刮过,有种种感觉,这其实不是农民,农民不可以是这样的。农民这么敏感一下死掉了。
史铁生:陶渊明的锄豆苗是不要求他的经济利益,他是有其他的,这个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修养的方式,那时候有一个故事是讲渔夫什么,一个穷的,一个富的,好像富的在忙,穷的在晒太阳。穷的问富的:“你那么忙干吗?”“有一天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躺在这里晒太阳。”穷的说:“我正在做这件事情。”看似有理,咱们就问那个穷的说,有一年发了大灾了没粮了你怎么办呢?你不是还是没办法么?说富人给你拿点粮,你也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吃,饿死?那也成。
我总觉得中间缺一档。你富人这么玩命的就为了最终极的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也有问题。你晒太阳,沙滩上不会永远有太阳、有光。人就讲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寺、隐于林。
陈村:这种文人的状态我就想,他们跟自然当然比我们多接触。陶渊明去找一块破地,那地呢也是块烂地,不是一个肥沃的土地,豆苗撒下去很欢欣。陶渊明在那里没有对植物的讴歌。只说那些露水沾了我的衣服然后我十分不在意。不在意的人是不说的,也不看见的,农民走过去被露水沾了衣,这事儿叫什么事儿,但是一被文人写到诗里就变成伟大的诗。有一个人啊,居然走在豆苗的地里啊,在月亮出来的时候扛着个锄头回来,然后露水他都无所谓的,而且他还有坚定的信仰,还有他的理念,他要但使愿无违。这个愿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他总之是形而上的。
史铁生:对。刘小枫写《拯救与逍遥》就说这个。中国文人的一般归宿都这样。
陈村:而且我就觉得这个人呢在官场上也看破了也不愿意做了,那么回去以后呢可能那个豆苗地里有一块破石头吧,我们把它捡掉,让土地好一点儿。这跟我们校对找错别字可能一样。找到一个,把它揪出来,把它改掉。
史铁生:现在比如那个拿一份俸禄,逍逍遥遥种两分地,有个院子,这个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呢?
陈村:那个时候好啊。房子么要几间,看出去么树要什么什么的。是蛮好,就是你回到这种状态里是很自然的。就可能像今天我们少功,少功回到乡下,然后在那里盖一个房子,虽然也称不上什么庄园,这个地方有水有山跟自然比较亲近,有狗的啊什么。当然在他的院子里还装了两个“锅”,窥探全世界各地的那些秘密。在这种状态下,韩少功要“但使愿无违”好像更近一些。因为这个“愿”按理说是不能常变的。当一个文人的“愿”老变是不好的。至少比如说我是个儒家的人是个儒者,孔子是不能反的,孔子的话是对的。韩少功可能觉得某些哲学是对的,那他要验证一下是否对,不管我是锄豆呢还是干吗呢,我那个“锅”呢还是要,知道一些事。
不真切,我觉得这里面有种不真切,这种不真切是因为你刚才讲的,我们略过了谋生这一个课题。在我们的人生中经常是因为谋生而占了其他很多东西,这个谋生包括吃饭。我今天必须要吃饭,虽然我其实不想吃饭,不吃是不行的,也必须要挣钱,挣钱也是为了吃饭,为了有房子给你躲避风雨,能够骗个女人来当老婆,儿子可以在房间里,还要挣点钱给儿子上学受教育。这些事情是我们谋生的一些。在我们有些作品里出现的,或者在有些小孩作品里出现的,他没有谋生,就搞不懂他怎么整天在酒吧里喝啤酒,这儿泡到那儿,那儿泡到这儿。
史铁生:不知道干什么事。
陈村:其实关你什么屁事,你为他很惶恐。“这家伙怎么能那么空?他哪里来的?”而且那么多的人不说某人是贵族。我祖上有功有德然后传下来一点钱,我小子没有出息么我就花他们的钱。这倒也是一种。但今天我们祖上基本上都没什么钱。
史铁生:就是,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而且他们什么都不缺。好多诗人也老坐在酒吧里头写咒骂生活的诗,但他还离不开生活。
陈村:中间奇怪的就是说,他生活中也不是这样的。凭常识就知道一个人平时是不可能就这样晃荡地过日子。这样过日子肯定背后他爹被压榨得很苦。或者说我是个女人,背后靠着哪个男人,这个男人愿意养着我。
史铁生:也有男人靠女人的。其实男人靠女人这挺多的。很多女人挺有牺牲精神的。
陈村:今天不叫牺牲,可能比较时髦的。今天觉得自己能够养一个男人的话是比较先锋的吧。
史铁生:你刚才说这个,其实你的命都注定一切都是折磨你的一个方式,和看你能不能从这折磨里悟到一点东西的。那天我也是看一首诗,意思是事情其实都给做完了,所要求你的事情你都呼应了。任何事情,你逃不脱的事情也都是你的命。也就是因为这些诸多的事情跟你的联结,这就是你的生命,你还有什么是生命呢?
陈村:里面有些东西蛮好玩的,就是说你在理性地讲你以为能够,不如说我以为能够在这个房子里面关一年。老子又不出去了,就保姆给我弄弄饭吃,衣服洗干净家里收拾完她就开路走掉。
史铁生:电视台不就做过一次实验么,一个屋子里头充分的给养,多长时间快疯了。过去不是讲最酷刑的刑法就是这样,就给你关一屋子里。
陈村:西方监狱不许单独囚禁的。就算我恨死那个你们赶快把他弄走,我不要和他在一个屋子里。这种状态都比一个人要好。
史铁生:这个很有意思的。你说人离得太密不成,人太孤独了……我觉得生物都有这关系,他心理和精神,生物场都不对。
弗洛姆不是写逃避自由吗,真要你全自由吧是很可怕的事。那天我看一个说瑞士有几百年它对人类的贡献就是手表和什么军刀。说意大利战乱了多少多少年,它给人类贡献的就是怎么样的意识。
陈村:那是没有办法的,你可能什么都能理解。在家里也是。在家里我想吃好的穿好的找很多年轻姑娘,其实也都不是。但是这种焦灼的状态也就影响了你。
史铁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人老说什么麻烦,活着是最麻烦的一件事。佛家不也说:烦恼就是菩提么,你要没烦恼谈什么菩提呢?都傻的一帮在那坐着。
陈村:没有思想的源头也没有动力。
史铁生:死水,就是死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它整个就是一个动态的。你别想哪天能够一切如愿、一切平静。全世界都和平是没有这回事的。
陈村:在小孩子看起来,今天我们所说的家越来越有问题。你想当青春期被延长。当中出现了青春期延长的问题。如果青春期没有延长,你到时候了就交配,交配了就生子,那就必须有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小孩不抚养,文明社会有法律规定你必须抚养,道德会谴责你把儿子都扔了。这小子也太不像话了。当我们青春期被延长的时候,我在四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男孩儿,有一群十八岁的女孩儿和我很要好。当这种状态下的时候,这个家就变得越来越可疑了,或者说变得越来越让人去回避了。
史铁生:就是说未来的家是什么样的就是越来越不好预测了。最近我看了报纸上科学家和社会学家们说预测在二○二几年还是二○多少年,这个人和动物结婚将是合法的。反正你是一种方式,这种家庭方式不好预测了,真是不知道。
陈村:因为它中间出现的最巨大的变化就是这种所谓的“性”和生殖脱节。
史铁生:还有一个就是经济问题不再成为家庭的必须、不能解体的项目。
陈村:在这种前提下就变成了很多东西应运而生了。
史铁生:未来家庭肯定难说了,是什么样子。但当时是什么样,大家都认可那就是好的。
陈村:还有就是人基本的需求就产生了家庭的功能。
史铁生:对,我们家庭的方式也不是最远古的方式么。反正也是演变过来的。总而言之演变就好。你让它不变,这是不可能的。你让它倒变这是要出事的。所以和平演变就是最好的一句话。我们就把它当成最坏的话来批判它。
陈村:那么人能回去吗?就是这种家。我们以前可能母系社会的家,很远的不能考察。在那个母系社会里面,当然那个时候是没有发明测DNA了。谁是爹不知道,像他们把走婚的男人赶出去的。好多男人可能就像动物一样,跟一个女人交配过,但交配以后生下来的孩子是谁的是不知道的。由母系的家族养他。
史铁生:那绝对是当时他的精力问题。好像国外也出现了很多的家庭形式。你比如说,就单身然后随处有家。有一个副院长,都四五十岁了吧,但他在全世界到处都有家。还有一种就是比较一对一的。但是咱也不住一地儿,我住我的你住你的。但咱俩是两口子。我也不跟别人来,你也不跟别人来,咱们要来的时候,你到我这儿来或我到你这儿来,约好过上两天家庭生活,完全正式的家庭生活。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不乱。他们也很鄙视这个乱。
陈村:乱是辛苦啊,你想要是多认识一个人,要想跟他有种什么关系的话,那是多大的辛苦啊。那种关系就是,现在有一种投资方式,你可以投资一个公寓,酒店式公寓,当然也不是完全买下来,一百万我买不起嘛。我现在付五万,但每年中有十天是归你使用。可能呢你和世界各地的情人就是那种关系。你要去呢就去预约一下,他把那几天房子的档期安排好,腾出来。哥们儿,你来吧。你到那也不要追究什么,大家也不要……
史铁生:反正就在那过几天好日子么,完了。
陈村:比如你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
史铁生:这个仔细想来它没什么错误啊,我们的经济是互相不依靠的。尤其那个一对一的就更没有错误了。
陈村:一对一的我觉得因为它有了限制以后它可能会犯错误。因为一个人不能恒久地保证我这个一对一。
史铁生:但人散的时候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陈村:可能问题小一些,因为它在生活习惯上养成的那种东西就少一些。
史铁生:而且是这样,就是说,你可以犯规而你不犯规。这件事情就更可靠了。更是在于你们愿意啊,实际上它的前提是犯规是允许的。至少是有机会的,然后……
陈村:有问题,我觉得在承认了某种东西人比较安静的时候呢可能。就比如我有一个老婆跟我不住一起,但是我是做不到像萨特跟波伏瓦的那种,波伏瓦还向萨特介绍女人去跟他什么。在这种情形下我是可以比较安静的,你也比较安静的。但是如果说在一个礼拜中,礼拜天我们才碰头的,在礼拜一到礼拜五是永远找不到你的。或者我打电话到你家里去,你和我说话的态度是很可疑的,或者是回避我的,或者是什么什么的。就说,我的股份,从一周的七天,其实已经降解为……
史铁生:我觉得要是真要有人要采取这种方式啊,第一是他对破裂是做好了准备了。第二是他建立在一个很信任的状态之下。但是意外总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他们这种建立本身我觉得是一种更信任的可能。人们所以要一夫一妻制,人们出现了问题所以暴怒,其实伤及了信任。伤及了肉体么?没伤及。它是伤及了信任。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你,结果你没让我信任。如果两个人就愿意主动地做到这一点。因为在这个社会里我们可以取任何方式,可我们就偏偏取了这个方式。就是说我们最看中的就是信任。而且我们又不看中必须得绑在一块儿,我们又知道每天绑在一块实际上是不好的。那么这种建立至少说它的初衷是很有意思的。很好的一个初衷。
陈村:但这个好像总带着一个遐想跟梦幻的色彩。有时候比如我要找你找不到你,我已经知道你这个人不堪信任。
史铁生:你这个前提是不堪信任。如果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我没找到你我也信任你不会有另外的事情,你可能是手机坏了什么什么,这种原因。
陈村:凭着你传递过来的信息,事情已经不是这样,这个可能也是真实的。我就不讨论他是误会,手机坏了被人偷了什么。那些不说,其实你已经知道出事了。已经知道不是一对一的关系了。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当然信任受到伤害。你还愿意保持着和这个人的不破裂关系。什么被伤害了呢?
史铁生:现在已经说到两个问题了。其实我主要是想解释这个。其实爱情根本就是一个理想。对于它最好的状态是一个理想。这种梦想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我们不损害其他人,我们自己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时候,我们梦想这样一个状态。这样的一个状态能不能最终实现实际上是下一个问题。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呢?如果这个梦想我强迫你实现,这个事就出来了。出来权利的问题了。因为原来我们的梦想是建立在我们两个自由地梦想之上。现在我还存在我的梦想,而你已经破坏了这个梦想。我要强求你还要回到这个梦想来,现在你已经不是自由地在这个梦想里了。那么我们的梦想已然破灭,而且破灭的最严重的事情是自由问题。这就是我那《丁一》最后写的。它不仅破坏了信任,随后就结束了,我们还没破坏到自由。随后我不让你结束,像顾城一样我不让你结束。你非要结束的话我结束掉你的性命。这就是所有的暴力产生的根源。其实所有的这种专制和暴力,它最初的初衷不可能是很坏的,很坏的没人跟它走。它是很有诱惑力的一种梦想,但是这种梦想实践起来是有危险的,不是没危险的。但不能说因为有了这个危险,我们不能有这个梦想,又不能说我们有这个梦想我们就要强制它实现这个梦想。这就完了。
载《上海文学》200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