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幸福、爱与美
胡健:你好像也探讨过上帝怎么来分配这个幸福和不幸,为什么就落到你的身上,没有落到别人的身上,这种问题你现在是不是就不想了?
史铁生:这个问题有可能想得更深一步了。比如说,我是怎么回事?任何人感觉自己都是“我”。人世间是有差别的,物质是有差别的,不可能是生来平等的,庄子说“乘物以游心”,一切都在于你精神的实现。我喜欢看体育,你说这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一百米的距离,这就是一个困境,没有这个,你无法跑,没法跑你就表现不出你的精神,包括你的肉体的美,只有有了这个,你的精神才能有依托呀,才可能实现呀!
胡健:你说的是爱的意义、美的意义在你的生活中……
史铁生:我能活下来,我想这个爱的因素大概很多,不单纯是狭义的爱情。比如我的第一辆轮椅,是在两位老太太号召下,二十几个同学凑钱给我买的,所以后来我换了电瓶车,我说这轮椅不能卖,这必须还得送给需要它的人。
再比如友谊医院神经内科的老主任对我也非常好。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你现在可别浪费这个时间,将来你好了你会觉得难得有这么多时间。我也是这个想法,既然活着嘛,就先做活下去的打算,所以我躺在医院里倒是看了不少书,其实文学的很多书我是在那个时候看的。友谊医院窗户有多少格我都记得,一共二十四个格,楼道里大夫、护士过来过去的脚步声我都能分辨得出是谁。
爱的问题也是这样,我觉得没有付出这个逻辑,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比如说,活着就得消耗你的能量吧,这是付出吗?你不付出你能活着吗?正因为你消耗你的能量,你才能得到你的生命,正是消耗时间、生命,你才能得到爱,那么为爱消耗生命,我觉得这最称得上物尽其用。
胡健:照你的逻辑就是说困境越大越能体现人最美的姿态?
史铁生:当然我们也祈祷灾难少一些,但是我觉得这还不是真正的祈祷,真正的祈祷是在接受困境的前提下。那你祈祷什么?刚开始是祈祷一个好的处境,没有矛盾,没有困境,这种祈祷是很不可靠的,那么发现困境不可能消灭时,祈祷什么?祈祷勇气,祈祷人和人之间的爱,这时候才是真正的祈祷。
胡健:可是比如这个爱,如果你没有这个处境,其实这个爱也存在,同学的友情,爱人的爱,那你因为这个困境得到更多了吗?
史铁生:我想是得到更多了,这爱有可能根据对困境不同深度的认识,爱的深度也就不一样了。你要问爱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对好东西的欲望?爱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如果爱就是喜欢,那我想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可言,好的东西可以伸手拿来,但爱不是一种东西,而是一种关系,你要想获得它,必须参与到这种关系中,因此你不能破坏这个关系,在任何情况下你破坏这个关系,你就得不到它。比如你爱的人离开你了,你要把他置于死地,那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因为本来是一种关系,曾经存在的关系是美好的,仍然存在,要是把这关系消灭了,那你可真是两手空空,人们渴望自由、和平、宽容,这都是关系,甘地说过一句话,没有任何方法获得和平,因为和平本身是个方法,爱也是如此。
胡健:在你陷于困境之时,获得一部分爱,会不会还要失去一部分,这种时候你失去过吗?
史铁生:我想你如果不破坏这种关系,你可能会失去具体的爱人,不会失去根本的爱情。比如你爱的人不爱你,这个时候你还没有失去你的爱情,还没有失去你对爱的信奉。
恨就是由于把爱看成是一种东西,他要拿来但没能拿来,他就恨,却不知道恨的关系离爱更远了。
美也是,美和漂亮不一样,漂亮会赢得喝彩,美不是。
美很可能是对一种不屈服精神的感动。比如很丑的人,在别人毫不为他喝彩时,他为自己不屈的精神感动,这叫美。
胡健:你的《我与地坛》中有关母爱有一大段,很多人看了潸然泪下,母亲的这种爱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体会到的?
史铁生:就像我写的,实际上是我母亲去世之后,我才一天一天感到,才开始触及这个,在此之前确实想的全是自己,没有想过她会是什么样一种心理状态。到后来想到这种痛苦在母亲来说是要加倍的。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这家好像就是疲于应付了,哪儿都是窟窿的感觉,残缺不全的样子,我们十年没有谈起过母亲。不是不想她,而是不敢,她曾经对这个家太重要了。
胡健:从此你就更多地理解别人,设身处地……
史铁生:人都难免是以己度人,难免对别人理解得不够准确,要能理解到这一步,理解到理解的不可圆满性,宽容才是可能的。比如说残疾人,老盯着自己那点困苦,那不行,要理解人们都处在一个永恒的困境中,别人的困境你就也能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宽容才是可能的,否则宽容倒像施舍了。理解之后才能有真正的宽容。
胡健:好,谢谢你拿出这么多时间接受我们的访谈。
载《北京文学》1996年第9期
[1] 胡健,时为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