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明前的决斗 哈耶克苛评凯恩斯的《货币论》,1931年
哈耶克抵达伦敦的那个月,凯恩斯正在电台的一出广播节目里敦促家庭主妇花钱、花钱,再花钱。商品便宜,意味着英国消费者的日子从没这么好过过。只可惜,有工作的人过得当真不错,数百万失业者却仍在无所事事地游荡。“失业的工人和闲置的工厂每天能生产价值数百万英镑的商品。”凯恩斯说。1
凯恩斯说,答案看似有悖常理,其实却很简单。“今天有很多人……他们相信,为补救眼下的局面,自己和邻居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就是比平常更积极地储蓄。如果他们能节制开支……他们认为,就有助于就业……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非常错误的。”凯恩斯利用自己擅长的归谬法,对人人极力储蓄的前景发出了警告。“假如我们所有人都不再开销自己的收入,尽力储蓄。所有人都会丢了饭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再没有收入可花了。没人会变得更富裕,而且,最终所有人都会饿死。”
“每当你存下5先令,你就让一个人一整天都没了工作。”他告诉听众们,“另一方面,你购买商品,则是在增加就业……如果你不购买商品,商店的库存就清不空,它们就下不了新订单,于是就有人失了业。所以,爱国的家庭主妇们,明天一大早就冲上大街,去开心地购物吧……你会为增加了就业、增加了国家的财富而额外欣喜。”2至少有一位妇女采纳了凯恩斯的建议,那就是他的妻子莉迪亚,她正在伦敦的一家商店买毛毯,为缓解失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凯恩斯敦促地方投资公共工程,创造就业机会。“举例来说,为什么不把整个伦敦南部从威斯敏特拉到格林威治呢……这不会雇佣工人吗?它当然会!难道说,工人无所事事,苦不堪言地领着失业救济金,这反倒更好吗?不,当然不是。”3
广播造成了巨大的轰动,至少40份报纸的社论撰稿人对凯恩斯的观点发表了评论。“我一辈子还没这样招摇过,”4凯恩斯写信给莉迪亚说。但拉姆齐·麦克唐纳积重难返的政府却并未注意。财政大臣菲利普·斯诺登(Philip Snowden)认为凯恩斯的想法是极不负责任的。他绝望地告诉内阁,国家的财政状况“极其严峻……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世界经济危机没有好转的迹象,财政前景不断恶化。”5
斯诺登对利用公共工程缓解失业提法的紧张情绪,财政部的一份备忘录做了呼应,它预测“国家以当前规模持续借贷,又没有偿还的储备……很快就会危及英国财政系统的稳定”。6凯恩斯承认,他的想法可能会把世界市场吓得相信政府会拒绝还贷,引发英镑的挤兑,故此,他建议采用临时进口关税。如此快速变脸,让媒体掀起了新一轮嘲笑凯恩斯习惯性改变意见的风潮。最出名的一句评论据说来自温斯顿·丘吉尔:“要是你把两位经济学家关在一个房间,你会得到两种意见,但要是他们其中一位是凯恩斯勋爵,那你会得到三种意见。”7故事中,凯恩斯的反应是:“事实改变,我的看法自然也改变。要不然,你怎么做呢,先生?”8
不管是政敌还是朋友,都反对凯恩斯的进口关税建议。斯诺登和劳埃德·乔治均坚持自由贸易,而保守党早就主张这样的政策,尽管有可能欢迎凯恩斯为这一主张背书,但没必要邀他加入自己的阵营。他们正等着麦克唐纳的第二届工党政府垮台,因为这预示着他们将重新掌权。
多年来繁重的工作开始向凯恩斯收债来了。1931年年初,日后长期折磨他的健康欠佳问题首次显露迹象。伴随流感而来的扁桃体发炎,让他牙痛得厉害。6年后,他又患上了细菌性心内膜炎,在青霉素正式应用于临床之前,这种心脏瓣膜感染尚是不治之症。但凯恩斯一直支撑着病体。5月底,他恢复得不错,有了足够的体力到美国去做巡回讲演。这是10多年来他头一次出访美国。不过,这可不是一次悠闲的假期。
大西洋两岸都非常需要凯恩斯。1931年5月11日,维也纳信贷银行(Credit-Ansalt Bank)倒闭,用来支撑奥地利企业的5/6的资本都因不良贷款而亏损。这为欧洲经济吃紧吹响了不祥的号角。在英国,麦克唐纳的工党政府到了临界点,美国亦处在经济动荡当中。凯恩斯迫切地想亲眼见识一下1929年股灾给美国带来的灾难性影响。他受芝加哥大学的邀请,到美国就失业问题做讲座,当时,美国的失业率已达16.3%。很快,其他美国人也纷纷拿着如何治愈全球经济灾难的题目征求他的意见来了。
尽管凯恩斯在英国政府里并没有正式职位,也并不是以官方大使的身份出访美国,但他的名声为他打开了方便之门,让他接触到了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人。搭乘亚得里亚号邮轮抵达纽约不久,他和莉迪亚就受美联储主席尤金·迈耶之邀到了长岛乡村度假屋,并立刻赢得了后者的信赖。“(迈耶)一直在给总统(胡佛)、摩根等人打电话。只有我陪着他,他与我的谈话分外直率。”凯恩斯写信给自己从前的学生、《国家》杂志的前任编辑休伯特·亨德森(Hubert Henderson)时这么说。9
迈耶正在思考沉重的“一战”赔款与德国经济崩溃有什么关系,这个主题正中凯恩斯下怀。凯恩斯向迈耶具体提了什么建议并无记载,但就不理性地苛刻要求德国负担无力承受的赔款一事,凯恩斯的意见众所周知,所以可能也用不着他再说什么了。不管他怎么说,这场戏都能演下去。迈耶马上建议胡佛将美国应得的赔款削减一半;三天后,胡佛更进一步,宣布一年内所有外国欠款都暂停偿还。凯恩斯断言,这一决定“迈出了意义深远的第一步”。10
凯恩斯向他在伦敦的朋友福克(O.T.Falk)11报告了美国的一种危险状态,它神秘地预示了一个世纪之后,即2008年9月,信贷危机席卷全美时出现的症状。“(银行)购买了大量贬值的次级债券,它们对农民的预付款、对房地产的折旧并无充分保障。”12福克记录道。
在纽约新学院(New School in New York)的一场讲座上,凯恩斯否定了“依附于纽约一流银行的所谓‘经济学家’”给出的自由市场药方,13主张用涨价和放松信贷的方式把经济重新带回轨道。他向芝加哥的经济学家和外交政策研究者喊话,他告诉听众们,他们正处在“现代世界一场几乎完全由经济原因导致的特大灾难当中”,14他认为大萧条是美联储“惊人低能的”高利率政策挑起的。他进而说,经济陷入停滞时需要动员政府投资,迄今为止最浅白的知性理由在于,“显而易见,不首先恢复企业的利润,没有什么能振兴就业。可依照我的判断,不首先恢复投资量,也没有什么能恢复企业的利润。”15他主张通过“政府或其他公共机构直接主办的项目”,同时“降低长期利率”,以此提高投资。凯恩斯惊讶地发现,在芝加哥这座美国企业家的故乡之城,同时也是美国商业的病灶点,以昆西·赖特(Quincy Wright)16为首的经济学家,似乎和他一样同样热心提高公共支出。17
凯恩斯回国时,英国正遭受着深刻的信任危机,人们怀疑政府偿还债务的能力,尚跟金价挂钩的英镑出现挤兑现象。1930年,德国举行大选,希特勒的纳粹党获胜上台,人们担心德国出现内战,资本疯狂外流,黄金和外汇大规模兑现。1931年年初,德国国家银行因无法兑现承诺,掀起银行危机,反过来又导致了对英镑的新一轮激烈炒作,英国财政部无奈向美国贷款。为了满足贷款条件,财政大臣斯诺登提出了一揽子大幅削减公共支出的计划,计划起草人是前保诚保险公司(Prudential Assurance)的官员乔治·梅(George May)爵士。计划内容包括将失业金减少20%。凯恩斯断定梅的计划会弄巧成拙,估计失业大军还会再添25万~40万人次,国库的耗费会比削减救济金节省的部分多得多。
麦克唐纳向凯恩斯征询对乔治·梅爵士计划的意见,凯恩斯回答说,他非常愤慨,但他想骂的脏字最好还是别公之于众了。凯恩斯力劝首相放弃梅的建议。他预计,英镑不可能继续维持在目前的价值水平(他预料得丝毫不错)。凯恩斯在《每日先驱报》上痛斥梅的报告,“是我这辈子不幸读过的最愚蠢的文件”,斯诺登执行梅削减计划的预算提议“愚蠢透顶,不公之至”。18
凯恩斯说,低迷到了这个阶段,英国宁肯忍受巨额赤字,也好过靠削减开支来迅速还债。他解释说:“目前,各国政府都有巨额赤字。因为政府这样那样形式的借贷是一种天然的补救措施,这么说吧,它能避免企业亏损严重到生产完全停顿的地步,就像现在这样。”19麦克唐纳内阁压倒性地赞成凯恩斯以进口税来帮忙纠正国际收支平衡的意见,但斯诺登否决了这个想法。麦克唐纳发现,自己不可能获得下议院的必要多数票执行乔治·梅的削减开支计划,只好辞职。英王乔治五世劝他和保守党联合组阁,这一回,麦克唐纳成功了。在1931年10月匆忙举行的大选中,国民政府在新的下议院中包揽了552个席位,击败了麦克唐纳所在的工党,而工党又拒绝了跟随党魁进入联合内阁的邀请,只留下了46个席位。自由党彻底成了小党,内部还分成3个互相争斗的派系。工党和自由党的双双惨败,标志着凯恩斯对英国经济政策的影响走入低谷。
麦克唐纳执掌保守党占压倒性多数的新政府时,采取了大幅削减公共支出的政策。1931年9月15日,麦克唐纳放弃了金本位制。凯恩斯的传记作者哈罗德评论道:“这些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早知如此,何不在1925年就采纳凯恩斯的意见!”20这一决定让凯恩斯感到犹如平反,但此刻全无时间庆祝了。实行6年的金本位制度带来的经济损害,已经摧毁了英国的工业。由于坚持正统思想的人非要英镑维持原有价值水平,成千上万的英国工人毫无必要地丢了工作。随着时间继续流逝,大范围的经济苦难看不到尽头,凯恩斯惊讶地发现,他身边年轻的剑桥大学生们纷纷投入了共产主义的怀抱。
1931年5月,凯恩斯正横渡大西洋的时候,哈耶克完成了对凯恩斯《货币论》的猛烈批评文章,发表在伦敦经济学院学报《经济学刊》8月号上。哈耶克刚当上经济学院的教员,罗宾斯就以《经济学刊》的编辑身份,要他详细审读凯恩斯的著作。罗宾斯打算赶紧把书评刊登出来,他相信哈耶克不会食言。哈耶克也爽快地接下了任务。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它不光能从有关当前经济衰退的辩论核心上反击魅力日增的凯恩斯主义观点,还可以评价并应对当代影响力最大的经济学家的最新理论著作。
哈耶克有心让自己的批评文章掀起轰动。尽管他给“马戏团”的凯恩斯主义者留下了些印象,但迄今为止,他尚未吸引到伟人本身的关注。伦敦经济学院的四场讲座让他得到了教职,但在霍顿街之外并未激起太大波澜。没有证据表明凯恩斯注意到了哈耶克私人的胜利,但在《经济学刊》上近距离评价凯恩斯的作品,凯恩斯总不能视若无睹吧?哈耶克迫切地想在新土地上寻求名利,他和罗宾斯的想法一样:彬彬有礼、完全讲道理地评价凯恩斯,是不会让大师动容的。哈耶克的文章必须写得足够尖锐,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哈耶克经常告诉同事,他喜欢像熊彼特和凯恩斯那样的思想家,他们总是跟了不起的好东西唱反调,喜欢给正统观点来点惊吓。现在,是对凯恩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了。
在书评的开场白里,哈耶克以跟奥地利绅士相符的无可挑剔的礼貌态度,评价了凯恩斯及其诸多成就,他说自己是凯恩斯的晚辈,又是英语学术舞台上的新人。“凯恩斯先生任何著作的面世,都必然是一件重要的大事,所有经济学家都怀着浓厚的兴趣,期待《货币论》的出版。”他写道。紧接着,他就开始朝凯恩斯的肋骨之间插刀子。“然而,这一回,《货币论》显然只是表达了知识迅速发展的一个短暂过渡阶段。这个时代期待它的出现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可惜,不能不说它辜负了这种期待。”21
哈耶克在其后的评论中,同样采取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暗示凯恩斯是个无知、狭隘的人物,困在导师阿尔弗雷德·马歇尔粗俗的盎格鲁-撒克逊式思想里;而凯恩斯对奥地利学派的迟来追赶,又未免有点不自量力。哈耶克写道:“《货币论》带有新近发现的、迄今为止凯恩斯先生并不熟悉的某一思想学派的强烈痕迹,不把它视为实验—第一次尝试将这些新观点与剑桥所授传统货币知识相结合—是断然不公平的。”22
哈耶克继续明褒暗贬。“就算对大陆经济学家来说,这种方法似乎并不对像作者而言那么新颖,那也必须承认,他进行了一轮甚有野心的尝试,把分析带入细节,带入迄今为止没人研究过的复杂问题当中。”23哈耶克对凯恩斯理解大陆经济学的努力做了一番鼓励之后,又给出了恼人的一刺。“他成功与否,是否因为没有投入足够精力,像他招摇伪装地那样深刻理解‘真正’经济学家的基本理论(这是确立任何货币解释的基础)而遭受严重挫折,仍然是未来有待检验的问题。”24
哈耶克最愤怒的地方并不在于手边这本书的本质,而在于凯恩斯改变并误用了奥地利学派的部分观点,并借此去推动政府干涉经济的主张:敦促政府用公共工程项目去创造就业。“这样一本书带来的理论刺激毋庸置疑,”哈耶克写道,“与此同时,有人担心它以目前形式出版会对货币理论的发展造成直接的影响,也是自然而然的。毫无疑问,他所提出的切实建议的紧要性,也是他认为自己理论推理合乎情理的地方,使得凯恩斯先生匆忙出版了这部尚未完成的作品。”25
正如马克·安东尼(Marc Antony)身上带着血污,盛赞刚刚遇刺身亡的凯撒的美德,[1]哈耶克也采用了相同的雄辩策略。“提议的确具有革命意义,不能不吸引到最广泛的关注:它们来自一位素以勇气和非凡洞见著称的作家,而该作家又展示了他全部的学识和现实知识对其加以详尽的解释。”26紧接着,批评来了。对外行人而言,凯恩斯的理论貌似有理,甚至令人信服,但只要稍微了解经济学的人就知道,它们不比胡言乱语好多少。这本著作“高度技术化和复杂化,不是专家的人永远无法理解”。27对凯恩斯确立其理论所使用的关键术语和方程,哈耶克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凯恩斯的论述,“艰深,无章可循,晦涩”,“太难了”,“晦涩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谁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凯恩斯先生”。28
在开场白中严厉斥责凯恩斯智力不足、对奥地利经济学基本理论缺乏认识之后,哈耶克拉开了一番漫长、复杂、基本上无法理解的解释:为什么凯恩斯对奥地利资本理论(包括哈耶克自己的作品,它尚未以英文出版,故此凯恩斯不可能读过)的无知,使得《货币论》无助于阐明商业周期的波动。
自始至终,哈耶克用的都是一种火药味十足的语调,仿佛凯恩斯有意得罪了他本人一样。“基本上,我并不反对这种恼人的区分(企业家的利润和货币收入),”29他写道,接下来,他列举了他眼里一连串的个人疏忽。“我不能同意他对利润为什么产生的解释。”30他写道,“我必须承认,我绝对无法认同他的概念存在任何有用的意义。”31“我应该反复指出,”32凯恩斯的另一点认识错误。虽然凯恩斯本人也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但同时,他有足够的自信,经常改变主意,承认自己的错误;而哈耶克的立场则完全基于他确信自己每一点都是正确的。凯恩斯沉迷于争执和辩论,欢迎别人跟他看法不一致,而按罗宾斯的说法,哈耶克“没人劝得了,他对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念。但在讨论当中,他的重点始终不在于说服他人,而是追求含义”。33
在暴躁的评论中,哈耶克并不局限于解释自己对凯恩斯推理和结论的不同看法,更穿插了各式各样的人身攻击,比如“他似乎认为……”,“尽管凯恩斯先生的陈述存在某些明显的矛盾之处,”还指责凯恩斯“个性非常有害”。他不光指出对手的错误,还声讨凯恩斯语言晦涩,如“这里出现的大多数难题,都是凯恩斯先生所用方法带来的结果,他从一开始,就在分析复杂的动态过程,忘记了先对基本过程做足够的静态分析,铺好必要的基础”。34
究其实质,哈耶克在定义上与凯恩斯纠缠不休,对诸如“储蓄”和“投资”等基本概念,偏爱奥地利学派早已确立的说法,而不是剑桥使用的词汇或是凯恩斯自创的新说法(他以为那些东西是自己新观察的现象)。不过,哈耶克对凯恩斯《货币论》最主要的不同意见,还在于凯恩斯忽略了奥地利人的资本理论概念,尤其是资本货物“迂回”生产手段对价格与需求的影响,这一点,哈耶克在马歇尔学会的讲座上没能做出足够清晰的解释。哈耶克和凯恩斯对经济如何运作有着彼此矛盾的看法,而哈耶克希望人们注意到,冲突的核心在于两点:凯恩斯认为储蓄和投资不需要达到均衡状态,哈耶克不同意;凯恩斯认为投资和储蓄的差额非常重要,它对价格的稳定有着不利影响,哈耶克也不同意。
至于说其他的分歧,哈耶克认为,凯恩斯只采用了克努特·维克塞尔的一部分概念,而且并不是政客欧根·冯·庞巴维克对有关资本理论的进一步研究,这一点不可原谅。“只利用某一理论得出的结论,”他写道,“却不接受理论本身,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对像凯恩斯先生这样智力水准的作者,这种尝试却得出了真正了不起的结果。凯恩斯先生完全忽略了维克塞尔的整体理论基础。可他似乎又觉得有所欠缺,于是就坐下来自己钻研出一套。”35他一边责备凯恩斯没有考虑弗兰克·陶西格(Frank Taussig)36的研究(陶西格是经济理论学家,被称为“美国的马歇尔”),又一边鬼鬼祟祟地问道:“倘若凯恩斯先生不光接受庞巴维克理论的一条支脉,而是彻底了解该理论本身的实质,不是会让自己的任务变得更容易些吗?”37
谩骂结束的时候,哈耶克切换掉了他的敌对模式,再次假模假式地说起奉承话来,实则是责备凯恩斯的疏忽和判断上的失误。大概是罗宾斯提醒过哈耶克吧,要把凯恩斯钉死在十字架上,留一个不那么刺耳的音符很重要。“到了这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再多加上一句话,”哈耶克写道,“很有可能,在前面的篇幅,在本该单纯要求给予进一步解释的地方,我的意见采用了太多批评的形式,我对轻微的表达失准太过吹毛求疵。对这样一本书,虽然我说的几乎全是批评,但不可否认,它在很多方面都有着精彩绝伦的表现。但愿读者们不曾误会我对它欠缺足够的敬意。”
他有点不够真诚地继续说:“我的目标始终是帮助读者理解这本非凡艰深而重要的作品,我希望,我在这方面的努力最完美地证明了我认为它有多么重要。”38接下来的一句话里,哈耶克以狂妄的嚣张态度说道,除非凯恩斯能在《货币论》中做出更好的解释,否则,他就应该赞同哈耶克的看法。“最终,甚至会有这样的可能,凯恩斯先生和我的观点,其实并不如我如今以为的那么大。唯一的难处大概只是凯恩斯先生把书写得太难了,让人没法跟上他的推理。希望读者原谅我这位评论人,因为我竭力想要认真负责地理解此书,可面对作者设下的重重障碍,有时难免会耐心尽失。”
事实证明,哈耶克的总结发言远远不是尾声。他的书评只是一轮连续组合重拳里的第一波。他在后记的脚注里向剑桥的凯恩斯轰去了警告的炮弹:在下一个月的《经济学刊》中,他将发表书评的第二部分,并仍然以猛烈批评为主,因为,他坦言,“弄清凯恩斯概念的确切意思实在是太难了,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正确地理解了凯恩斯先生。”
哈耶克直截了当地要求凯恩斯尽快反驳自己的批评意见,好澄清一些他现在仍然不太清楚的观点。“凯恩斯先生积累了这么多有待清理的此类问题,我们最好是暂停一阵儿,但愿他进一步的解释能够提供较为坚实的基础,以便讨论能继续下去。”39哈耶克的枪此刻陷入了沉默。凯恩斯会不会上钩,他说不准。但根据他对凯恩斯的认识,他,还有罗宾斯,都毫不怀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收到凯恩斯从国王学院办公室发来的强硬还击。
实验第一次尝试,尚未完成,论点薄弱,艰深,无章可循,晦涩,太难了,前后不一,费解,难以置信,极度谨慎,最大的保留。哈耶克用这些刺耳的词语和轻蔑的说法朝强大的凯恩斯开了火。他的意图很明确:每一个回合都发起挑战,不留情面,用大叫“国王没有穿衣服”的方式吸引关注。有趣的是,罗宾斯自己并未用这样的态度评论《货币论》,因为他受既定的学术传统和人际礼仪所限,再加上他和凯恩斯在麦克米兰委员会有过争执,真这么做的话,别人会说他是为了私怨而报复。
但罗宾斯和这轮攻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经济学刊》的编辑,他不光向哈耶克约了稿,还认可了这篇文章并做了润色。事实上,几乎可以肯定,罗宾斯暗中给哈耶克帮了忙,因为贯穿《对凯恩斯先生货币纯理论的思考》全文,都找不出语法上的错误来。要知道,那时候哈耶克的书面英语还相当蹩脚。后来,哈耶克把他在伦敦经济学院所做的四场讲座的讲稿整理成了《价格与生产》(Prices and Production)一书,该书出版时,他感谢罗宾斯为他的英文润了色,他说:“(罗宾斯)为将手稿整理成适合出版的形式,付出了可观的劳动。”40至少,哈耶克在书评中所用的冒犯腔调和语言,罗宾斯丝毫未做改动。
1931年夏秋之交,哈耶克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凯恩斯是否愿意回应他。凯恩斯完全有权利无视哈克耶暴躁的批评,因为他还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对凯恩斯来说,回应哈耶克的攻击,只是他国际国内、公共私人领域里无数件有待完成的任务之一。要是凯恩斯的气量稍微大一些,他完全可以说,跟籍籍无名的哈耶克缠斗毫无意义,哈耶克保守的经济学研究方法是板上钉钉的,而凯恩斯正忙着从经济废墟上拯救世界呢。
英国最终宣布放弃金本位制,或许带给了凯恩斯幸灾乐祸的一瞬间,但他大概没什么心情庆祝。10多年来,他不停地向历届政府解释、劝诱、动员、敦促,希望通过增加公共开支来治愈失业,但这些努力毫无成效。他打趣说,自己未能赢得掌权者的支持,就像是“预言大巫师的呱呱叫,从来影响不了历史的进程”。41在弟子们的帮助下,他正酝酿着超越《货币论》的思想,他致力于总结后人所谓的“通论”(general theory)。故此,假如他瞟到哈耶克在《经济学刊》上的尖刻评论,大可以耸耸肩膀,把它扔进废纸篓里。可他偏偏不。他转过身来,朝着对手迎了上去。
[1]马克·安东尼是古罗马政治家和军事家,凯撒坚定的支持者。凯撒遭到元老们谋杀后,马克·安东尼在葬礼上致悼文,并扯下覆盖凯撒尸体的外袍来展示凯撒身上的伤痕。——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