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偷天换日 凯恩斯让皮耶罗·斯拉法继续辩论,1932年
1932年2月,哈耶克在《经济学刊》上发表《对凯恩斯先生货币纯理论的思考》第二部分。他和罗宾斯一道热切地期待着凯恩斯做出响应。又一次,哈耶克以一种因为无法理解(凯恩斯的文章)而感到愤愤不平的腔调表达了自己的论点。“待议的观点涉及一个超级离奇的陈述,若非它白纸黑字地写在书上,实在叫人很难相信它竟然出自凯恩斯先生之口。”哈耶克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姿态,频频使用这样的句子。批评文章第二部分的论调和用语严苛与激得凯恩斯做出更加过激回复的第一部分没有太大不同。
哈耶克再次责怪凯恩斯使用经济术语不够精确,但他论点的主旨切中了自己与凯恩斯分歧的核心。哈耶克迎头痛击了凯恩斯多次在公开声明中提出的中心主题,具体而言就是:在商业周期的底部,政府为应对高失业率而采取的干预市场的理智手段。
“许多人持有一种纯粹的商业周期货币理论,和他们一样,”哈耶克写道,“(凯恩斯)似乎相信,倘若不是现有的金融机构碍手碍脚,靠着无限的通货膨胀,繁荣能够延续……为此,当他发现靠廉价资金实现投资复苏已无可能时,便转而在他著名的广播演说里主张直接刺激消费支出……因为,基于这一理论,廉价资金和提升消费者购买量带来的效果是相同的。”
哈耶克所说的无线电广播,指的是凯恩斯呼吁“爱国的家庭主妇”“明天一大早就冲上大街,去开心地购物吧”的那一次。1在广播里,凯恩斯老调重弹,“在全世界的各大工业国家,如英国、德国和美国,我估计,大约有近1200万产业工人正无所事事……而每一天,这些无事可做的工人和闲置的厂房,本可以生产出价值数百万英镑的商品。”2在“思考”一文的第二部分,哈耶克用凯恩斯的话将了后者一军:凯恩斯提出要“不惜代价”地治愈失业,而哈耶克便试图量化这一点,给“不惜代价”标上一个确切的价格。哈耶克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代价就是通胀猛增。他从前亲眼见证了恶性通货膨胀摧毁了维也纳的文明秩序,破坏了他家庭的积蓄,所以哈耶克相信,这个代价未免太高。
哈耶克总结了凯恩斯对商业周期的解释。“根据(凯恩斯的)理论,繁荣就是消费品的需求价格超出供给量的成本带来的,故此,只要满足供给的需求不断向前,繁荣就将持续,一旦需求不再增加,或是供给在超常利润的刺激下赶上了需求,繁荣就结束了。那么,等消费品的价格跌落回成本,繁荣就会结束,尽管不一定会变成萧条;然而在实践中,通货紧缩的倾向(价格下跌)通常会出现,逆转这一过程。”3哈耶克认为,对繁荣的此种解释没什么新鲜内容。“究其本质,凯恩斯的解释不仅相对简单,而且也跟目前通行的解释没有太大的不同。”4
哈耶克相信,凯恩斯通过降低利率、提高投资、促进繁荣的想法是短视的,过上一段时间,就没有效果了。他论述了自己这么想的原因,“他认为,我称之为生产结构变化的东西(即平均生产周期的延长或缩短)是长期现象,在对诸如商业周期等短期现象做分析时可以忽略。”哈耶克写道,“我担心,凯恩斯先生这么想,只不过证明他并未充分认识到,就业人口人均资本量的任何变化都等同于迂回生产过程平均长度的变化,故此,他论证的商业周期资本量的所有变化,恰好可以证明我的观点。”
此外,“如果投资的增加不是出于这一目的而主动决定减少消费水平的结果,那么,一旦银行系统不再为投资提供额外的廉价手段,它就没有理由能永久持续下去,凯恩斯先生所描述的消费品需求增长也会告终。”5他总结道:“鉴于上述考量,不难理解,1929年崩盘后立刻采取的宽松货币政策为什么会没有效果。”6
凯恩斯反复强调,在缺乏私人投资、储蓄和投资跟不上的时候,政府出资进行公共项目建设能够维持高水平需求,保住就业岗位。哈耶克专门阐述了此点的含义。哈耶克非常肯定自己反驳的正是凯恩斯的中心论点之一,便用斜体字突出表示了这一段落的重要性。“增加投资以对应这一本来就需要维持旧有资本的‘储蓄’—任何此类举措,其效果都等同于将投资抬高到净储蓄通胀水平以上的做法,它强迫储蓄,误导生产,最终导致危机。”7
这是对凯恩斯观点的有力反驳。但是哈耶克来得太迟了,凯恩斯的大车已经开动了。对哈耶克第一部分批评做了慌乱的回应后,凯恩斯决定无视哈耶克的后继批评了。他现在已经完全转移了焦点:在经济衰退时期缺乏私人投资的条件下,为什么提高公共投资能创造就业,不会带来哈耶克认为不可避免的危机一题,他正忙着为之建立一套智性上无懈可击的解释—长久以来,他就着迷于此了。而这些思索的结果,就是他的不朽之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
凯恩斯决定不再回应,这让哈耶克备感挫败。罗宾斯和哈耶克把书评分为了两部分,未能吸引凯恩斯的所有注意力。凯恩斯为书评的第一部分感到火冒三丈,指责哈耶克故意误导他的观点,但这一次,他无意再重返辩论的战场了。故此,一举将凯恩斯主义扼杀在萌芽状态中的最好时机,就这么一去不返了。要是哈耶克先发表的是“思考”的第二部分(击中了凯恩斯干预主义的要害),或是将上下两篇一次性发表,他本有可能长时间拖住凯恩斯的注意力,阻止后者继续上路。可惜,大概是因为哈耶克以及罗宾斯都没料到凯恩斯那么快就对第一部分做了回应,反倒对哈耶克观点更充实、更具说服力的部分置之不理了。
凯恩斯找了一只“猎犬”去跟哈耶克缠斗,那就是“马戏团”里年轻的皮耶罗·斯拉法。派斯拉法出门迎敌的决定,彻头彻尾没怀好心。在凯恩斯的门徒里,斯拉法是跟哈耶克角力最完美的人选。这是个令人生畏的角色,他高额头,留着黑色的短发和一抹小胡子,写过一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通货膨胀分析的文章。
斯拉法是个很会吵架的人,拆分论点时好辩嘴,阐明批评时够刻薄。就算是可怕的琼·罗宾逊—剑桥对伦敦经济学院冲突中跃跃欲试的斗士,也认为斯拉法表面上害羞、讲礼貌,骨子里却是唯一让她害怕的人。
斯拉法的密友、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对意大利人(指斯拉法)的辩才深感敬畏,跟斯拉法相遇之后,说他就像是去掉了枝丫的光秃秃的树干。8“树,剥离了旧有的枝丫,新芽会强有力地生长出来。”9维特根斯坦写道。拜倒在斯拉法一贯手法下的另一名学生则说,他“精心挑选理论结构上的战略要害,再给予正面攻击。(斯拉法)从不浪费时间去批评无关紧要、旁枝末节的东西”。10哈耶克过度注重细节,头脑有点死板,要对抗他,斯拉法的技法很理想。按一位奥地利学派信徒的说法,两人来了“一轮异常凶猛的交火”。11
斯拉法欠了导师凯恩斯一笔特殊的人情债。斯拉法出生在意大利都灵,是一位法学教授的孩子,1921~1922年他在伦敦经济学院求学,在此期间,经玛丽·贝伦森(Mary Berenson)12—常驻佛罗伦萨的美国艺术评论家兼经销商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13之妻的介绍,他认识了凯恩斯。回到意大利后,斯拉法在佩鲁贾当上了政治经济学教授,成了个引人注目的人。他是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人安东尼奥·葛兰西、社会党人菲利波·图拉蒂的朋友,到1922年,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党上台掌权,斯拉法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国家的敌人。法西斯党人取代了左派在政府岗位上的工作,法西斯团伙的暴力行为也日复一日地猖獗。
斯拉法是一个有原创思想的经济学家,凯恩斯看中了他这一点,委托他为“欧洲重建”系列写一篇文章。斯拉法在文章里尖锐地批评了意大利的三大银行。因为文章把意大利银行业骂得狗血淋头,它甚至引起了墨索里尼的关注。偏巧,墨索里尼当时正动用国家资金,挽救奄奄一息的罗马银行,以应对银行危机。斯拉法的文章出现得恰逢其时,杀伤力极大,凯恩斯很高兴,可墨索里尼不高兴了。他说斯拉法的文章“恶意中伤意大利”,14斯拉法是拿了外国人钱的激进间谍,背叛了祖国。墨索里尼向斯拉法的父亲安杰洛发去威胁的电报,要求斯拉法收回文章,公开道歉。斯拉法告诉父亲,自己的文章以确凿的事实为基础,他坚决捍卫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银行准备向斯拉法提起诽谤诉讼,斯拉法却还待在意大利。凯恩斯及时出手相助,他向斯拉法提供了剑桥经济学讲师的职位,保证了后者的安全。由于银行的震怒,斯拉法辞去了米兰的公职,动身前往英格兰。英国移民事务所收到意大利当局的举报,说斯拉法是危险的革命分子,在多佛的海关把他给扣下了。斯拉法被遣送回法国北部的加莱,15等危机消停过后,他接受了凯恩斯替他创设的职位。
虽然斯拉法加入了“马戏团”,但他的年龄(他30岁出头,比其他人略长)和他擅长洞悉古典理论家著作疏漏的名声,都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凯恩斯布置给他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将自己的《货币论》翻译成意大利文。1932年3月,凯恩斯又要斯拉法在《经济杂志》上评论哈耶克的《价格与生产》。凯恩斯为自己选的这个捍卫者,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
和伦敦经济学院的讲座一样,《价格与生产》不是一本容易琢磨透彻的书。伦敦经济学院的讲师约翰·希克斯同情奥地利学派,后来却又因将凯恩斯的概念翻译为简化的数学模型而名声大起。16他说,“《价格与生产》有英语版,可它不是英国经济学。在进行恰当评估之前,它还需要进一步的翻译。”17斯拉法用来反对哈耶克的论点也不怎么容易理解。就连专门研究奥地利学派思想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弗兰克·奈特,18也认为整件事情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他写信给奥斯卡·摩根斯坦,“我希望哈耶克或者其他人用语法简单的句子给我讲讲斯拉法和哈耶克之间的争议到底是什么。我一直没找到在这方面有哪怕一丝一毫线索的人。”19
不过,有一件事没人会错过,那就是斯拉法攻击所用的讽刺、无情、针对人身的语调。斯拉法在批评文章里开篇就形容哈耶克在伦敦经济学院的讲座“对听众和主讲者的耐心都提出了极大的考验……这些讲座有一个方面……完全坚持了现代作家在论述金钱时迅速确立的传统”,斯拉法说,“那就是不可理解”。斯拉法赞扬哈耶克专注于系统中货币量对商品价格的影响,而不是只看整体价格,但“在其他每一个方面,必然的结论都是,(哈耶克的想法)只为这一主题原本就混乱的思想又增添了更多的困惑。”20
在《价格与生产》中,哈耶克试图证明,如果以某个高于储蓄总量的速度借钱,它所投资的生产就无法维持下去。倘若更多的资金趋于干涸,工厂老板就会发现吸引不到客户,一些生产线也只能停工。换句话说,借钱的价格失去平衡,它破坏了商品生产的有序阶段,要经过一段危机时期,才能找到新的平衡。哈耶克认为,借贷资金的理想速度应该是没有浪费,让各生产阶段都可以维持下去,并以消费者能够负担的价格提供商品。这就是“自然利率”,能有效地赋予货币“中立”的角色,因为它不对生产系统的“自然”运作产生负担。
斯拉法执行任务的方法很明确。他受托评估《价格与生产》,并将重点放在哈耶克的错误上。捍卫凯恩斯的理论并非他的关注点。斯拉法首先斥责哈耶克的货币永恒中立一说,“那也就是说,有一种钱能让生产和商品的相对价格(包括利率在内)‘不受干扰’,就好像它们完全不是钱一样。”斯拉法认为哈耶克犯了一个基本错误,他提醒说,“每一本货币教科书的开篇”都否定过哈耶克的货币中立概念。“也就是说,货币不光是交换的媒介,也是价值的载体。”斯拉法形容哈耶克的理论“是一座充满矛盾的迷宫,读者看到货币的讨论时就彻底晕头转向了,绝望得什么也不肯相信了”。至于说哈耶克喜欢用三角形图示解释的有关生产阶段的复杂理论,斯拉法说它“就像一台为了敲碎坚果而设计的可怕气锤,可惜它没把坚果敲碎。考虑到在本篇评论中,我们的主要关注点是坚果并没有被敲碎,故此也就不需要花时间去批评气锤了”。
至于哈耶克的核心主张,即“有一点毫无疑问”,如果生产者使用了超过储蓄量的信贷,通货膨胀和崩溃就将接踵而至,斯拉法则针锋相对,以其之矛攻其之盾。“略作思考便知,‘有一点毫无疑问’,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一个阶级暂时性地剥夺了另一个阶级的部分收入;又把抢来的战利品储蓄了起来。掠夺结束之后,很明显受害者不可能再消耗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资本。”哈耶克认为,宽松的信贷断绝之后,制造商的机器就成了冗余的东西,斯拉法则指出,工厂主会保留工厂,等市场重新抬头时付诸使用。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他们的客户买单的。哈耶克预言,如果银行以低利率放贷,对工厂主是一场灾难。斯拉法反驳说,在额外资本没有储蓄做支撑的时期,制造商会趁着额外资本的供给告罄之前,赚到足够的现金偿付其利息。与此同时,生产商找到手段,以更低的价格生产大量商品。因此,长期来看,降低利率来促动生产,非但不会带来通货膨胀,反而会降低价格。
斯拉法声色俱厉地断定,“哈耶克博士的讨论与货币和通胀完全无关”,并指责哈耶克“远离了货币中立的问题”,不经意地降落到了“凯恩斯先生理论的正中央”。按斯拉法的说法,哈耶克并非凯恩斯的对手,而是尚不自知的仰慕者和支持者。“行文至此,本篇书评必须打住了,”斯拉法又加了一句揶揄的话,“碍于篇幅,无法再对哈耶克博士毫不出奇的新立场进行批评了。”21
哈耶克马不停蹄地在下一期《经济杂志》上对斯拉法做了答复。他以自己一贯的讽刺风格,假装同情斯拉法的困境,“花了这么多时间工作却明显没有得到利润,‘为这一主题原本就混乱的思想又增添了更多的困惑。’”斯拉法批评哈耶克对经济学的新颖贡献,即“靠‘强迫储蓄’累积的资本,至少会随着‘强迫储蓄’理由的消失很快消散”。哈耶克正面接了招,他同意斯拉法的意见,认为“这一点成立与否,决定了我理论的成败”。
哈耶克再一次解释了没有储蓄为支撑的新资本注入经济后会带来什么结果,他强调,由于额外资金注入系统会推动工资上涨,受雇者最终会付出更多代价。他认为,增加工资支出而非资本支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放缓生产资料的增长,达到新的均衡点,此时利率“降回了强迫储蓄发生之前的水平,(生产商的)资本也跌落到了接近此前的状态”。事实上,生产者的设备闲置并不意味着他们工厂的价值缩水了。不用的机器不如开工的工厂价值高,与此同时,生产商还必须支付借贷的利息。
哈耶克要斯拉法证明他“对这一分析惊人肤浅的异议”,接着又话锋一转,问道:“他是否属于相信(用闲置厂房)刺激消费的教派呢”—就跟凯恩斯一样?斯拉法嘲弄哈耶克,说他和凯恩斯在许多问题上都意见一致,哈耶克不承认这一点。“我冒昧地认为,我否定斯拉法先生的说法,凯恩斯先生会完全同意。”他写道,“其实,在我看来,斯拉法先生提出这样的看法,似乎只道破了一个毫不出奇的新事实,他对凯恩斯先生理论的认识,比对我的理论的认识更为欠缺。”对这句话,凯恩斯加了一条调皮的脚注:“若承蒙哈耶克先生许可,我希望能这么说,就我的认识而言,斯拉法先生准确地理解了我的理论。”22
斯拉法立刻写了一篇“二次答辩”,和哈耶克的回复刊登在同一期的《经济杂志》上。首先,他惯例地向目标下饵。“哈耶克博士这篇典型的回复文章,本身就雄辩地证实了我的评论,我真是不愿意妄置一词,败坏风景。”他写道。哈耶克所谓的将导致灾难的“强迫储蓄”,斯拉法更乐意称之为“掠夺”,“在通货膨胀中有所得的人选择把战利品存下来……承受了强迫储蓄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毫无发言权。”斯拉法争辩道,“强迫储蓄”—称它“不恰当借贷”或许更加合适,不会像哈耶克认为的那样带来灾难,而是会甜蜜收尾。“新生产过程一开始产出消费品……企业家就完全用当前的生产弥补支出,完全用销售所得偿付增加的资本,无须任何额外的通胀资金了。”这时候,通胀也随即结束。斯拉法赞同哈耶克,认为这一切只有当工资不因新成本而上涨时才有可能出现。“不过,我认为事情不会这样,”斯拉法断定,理由是哈耶克在上一篇文章中给出的脚注:“除非这笔钱正好在额外的生产阶段中被纳为现金持有。”“正是如此,”斯拉法感叹地说,“要是哈耶克博士写这本书时耗费的心血和评论者读他书时耗费的心血一样多,他应当记得,依照他的假设,这些现金持有不光会吸纳一定的额外支出,而且会吸纳整个通货膨胀期间发生的额外货币总量;故此,收入完全无法上涨,也完全不存在资本散失的条件。”
哈耶克在自己的文章里要求斯拉法说清他真正相信什么,因为斯拉法没有指出自己思考的知识基础。现在,斯拉法以深刻的调侃做了回应。“(斯拉法揭穿哈耶克的逻辑缺陷)之后,哈耶克博士应当准许我不把他的问题—我‘真正’相信什么—当真了吧?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逻辑来自虚幻假设的东西在现实里能当真。不过我承认,从抽象上来说,的确存在这样的可能性:通过错误的推理所推导出的结论,在意外之下居然成立了。”斯拉法有意用这个句子来上致命一击。
斯拉法还做了最后一轮强攻。哈耶克把自然利率,即均衡状态货币有效中立称为“货币利率”,受斯拉法的催促,他承认,没有单一的整体自然利率,对不同的商品一连串不同的自然利率更合适。斯拉法进一步思考了这个问题,准备来个突袭。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克努特·维克塞尔确立了自然利率和货币利率的概念,他认识到没有单一的自然利率,而是每一种商品都有不同的自然利率。例如,苹果有一个自然利率,羊毛则有另一个自然利率。斯拉法的解决办法是从概念上为每一种自然利率加权,算出一个复合自然律,和均衡时期整体经济的货币总量相等。“这种规避类的方法不适合哈耶克博士,”斯拉法自夸地说,“因为他断然否定了平均值的使用。”23斯拉法和哈耶克之间一来一往的刺耳音符就此戛然而止。
伟大的凯恩斯和哈耶克的决斗,是一场技术化、模糊、难以理解且脾气暴躁的冲突。它基本上是两位重量级思想家之间的后勤角力。哈耶克坚信,整体而言,经济学是一个深奥的主题,只能从市场个体互动的角度去部分理解。然而,凯恩斯却正在构思《通论》,提出思想突破口。他认为,从整体上由上至下地观察供给、需求和利率等诸多元素的交汇点,这样理解经济学最为适宜。哈耶克卡在了后世称为“微观经济学”的思考上,着眼于构成经济的成本和价值等不同元素;凯恩斯却正在朝着思考经济运作的新路上飞跃,即把经济视为整体的“宏观经济学”。无怪乎凯恩斯和哈耶克的争论在《通论》出版前丝毫没有打住的迹象,因为他们试图用微观经济学的手段,去探求哈耶克微观经济学方法和凯恩斯宏观经济学概念之间萌生的深刻差异。
两人的思想没有交点。弗兰克·奈特长叹道:“我希望,能够确立起经济学家能够彼此探讨的术语和概念,就算他们要争论,也能争论问题,而不是争执彼此的主张有没有意义。可惜,这方面的进展我始终看不到。”至于斯拉法和哈耶克的附带演出,奈特说:“我还没看见有谁能说明白斯拉法和哈耶克在争论些什么。”24
当时人们并不明白哈耶克和凯恩斯之争对经济学历史有什么重要意义可言。有人说它除了发泄别无亮点,“就是两个顽童之间的无知对打”。25不过,哈耶克的研究生路德维希·拉赫曼,在哈耶克与斯拉法交流期间任前者的助手,却回忆说:“更敏锐的人会察觉到,他们正在见证经济学世界两种不可调和观点的冲突。不怎么敏锐的人只会迷惑不已,不知论辩双方在吵什么。但没人会喜欢他看到的场面……对20世纪30年代普普通通的盎格鲁-撒克逊经济学家来说,没人想得到,这只是经济学思想两大学派之战中打响的第一炮。”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