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诗编年译注 - 彭志宪、张燚
唐代女诗人
新疆大学出版社
序言
“玄机盖才媛中之诗圣也。”明人钟惺在《名媛诗归·隔汉江寄子安批语》中曾经对唐代女诗人鱼玄机作过如此评价。此言是否贴切稳妥且不论,但由此可见鱼玄机诗之魅力以及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影响。
关于鱼玄机,目前大概只有“唐代女道士”这一点尚无异议,其他方面则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了。在以前,称鱼玄机这位年轻貌美的女才子为“最淫荡”的“娼妇”、“笞杀女童”的凶手者,不乏其人。人品既然如此“恶劣”,只好以人废言,因人废诗了。玄机是否“淫”,是否“荡”,不同的社会,不同的伦理道德观尽可得出不同的结论。玄机是否“笞”童,是否“杀”人,也还有待进一步去探究考证。我们今天为鱼玄机诗编年作释,首先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这位生活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女子,敢于如此无视封建礼教桎梏的束缚,写出这般大胆热烈的言情诗篇,堪称一绝;二、像鱼玄机诗这样几十首具有个人爱情生活史性质的诗组,篇连珠贯,合成故事,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实属罕见。
鱼玄机的生平,有唐末皇甫枚写的《绿翘》,还有五代孙光宪写的《鱼玄机》,大的轮廓是有的。但是皇甫先生之文,由于基本上是当代人写当代事,不免有所顾忌,文中出现不少隐晦曲折的地方,也存在某些疏略。孙光宪文对皇甫的文字作了一两点补充,对后人了解鱼玄机有好处,但他把皇甫枚叙述鱼玄机杀人案中的一些可疑之点全部删去,并把疑案改写成铁案.却是轻率的行为。往后为鱼玄机作传的人,多半是祖袭前人,参考价值不大了。鱼玄机的诗对于我们了解玄机生平有着比上述两篇传记更为重要的意义,但千余年来未曾有人真正深入地研究过,这样就使许多问题的看法一直让人模糊。也有人抓住诗中一句两句,轻下判断,大发议论,自然难免“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了。
我们对鱼玄机的研究,是从解读她的每一篇诗着手的。也就是从语言入手,并用上述两篇传记参证,来取得最可信的资料。一般说来,鱼玄机的诗是好懂的,但其中某些诗句却相当“典奥”。她又常用隐喻、借代、双关等修辞手法,这就更增添了读懂它们的难度。我们除查清典故出处外,还推敲诗中的词句有无寓意,每求做到词语明白,句意清楚,篇意豁然。在这个基础上然后找出一部分写作时间确切无疑的诗篇,如《冬夜寄温飞卿》《寄刘尚书》等篇,作为时间标尺上的定点,再把其余的诗按照诗篇内容之间的必然联系一一插入,排定次序,从而完成对玄机诗歌的编年。这时我们拿玄机的编年诗同皇甫枚、孙光宪写的传记相参照,便如同进入桃花源洞口摸索一段路程之后,豁然开朗。鱼玄机的生平事迹、思想面貌全部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我们最后的一步工作,是把她的诗同唐代诗人比,特别是同唐代女诗人薛涛相比,再把她的诗放在上下几千年的妇女诗中考察,也就是纵横比较,同时参考前人对鱼玄机诗的评论,这样,对鱼玄机诗的价值的认识也就容易得到比较可靠的结论了。
鱼玄机作为一个有成就的女诗人,生前境遇炊坷,生命早早天所,死后千余年来仍不断遭到误然,至今仍不免污秽在身,这本点入不公平了。现在,根据我们的研究所得,对鱼玄机的身世遭通及诗歌成就作一些介绍;然后,再说一下我们这本小书的体例。
一
鱼玄机,本白动微,又叫蕙兰,做了道土以后才改名玄机。
大约生于公元844年,在唐代京城长安长大,自称是“布衣”(平民)出身。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她一十五岁,长得相貌美好,聪明伶俐,江能吟诗作赋,弹琴唱歌,被当年进士科的状元山西人李亿看中,要为外妻,给她在长安街巷里买了一幢小楼单独居住。在最初的二三年里,鱼动微生活安定,努力学习,作诗的技艺提高待很快。她还爱好体育运动,能够奉陪李亿用鞠杖打球。
但是好景不长,曾经考中状元的李亿成为朝廷官员选择女婿的对象,门当户对的观念也促使李亿另娶正式的妻子①。正妻侦知李亿另有外妻,便向李亿寻衅吵闹。鱼幼微得知李亿日子难过,而且害怕正妻登门闹事,便向李亿表示自己愿意做妾,并搬进正妻住宅,以求和睦相处。但是正妻坚决不答应,李亿调停无效。这时鱼幼微又主动提出她愿意去老家江陵探亲暂住,避一避正妻的醋劲,以便李亿慢慢向正妻做工作打通思想。李亿听后很高兴,便同幼微山盟海誓,许下在来年中秋节去江陵看望她并接她回京城的诺言。其间,幼微有《情书寄李子安》诗。
① 玄机《暮春即事》诗中“庭闲鹊语乱春愁”句透露出鹊巢鸠占的意思,故知正妻后要。
在唐懿宗威通三年(862)正月立春的那天,十九岁的鱼幼微便起身上路,仅带一名婢女陪伴。她先走今陕西蓝田到河南内乡的七百里山路,在路上吟成《春情寄子安》一诗。随后又取道湖北襄阳,乘船在汉水中顺流币下直奔武昌。其时武昌城下,鹦鹉洲头,已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她乘船绕行鹦鹉洲一圆开怀游览,然后在汉阳登岸。稍事休歇后,又写了《隔汉江寄于安》一诗。不久,她就西行到了江陵老家住下。那时的江陵比武昌更为繁华,光是内城的城外就有三十万户。但鱼幼微这时已无心玩赏,只是在亲戚家的小阁楼内读书吟诗,并同一位名叫国香的女子做朋友。
看看中秋已到,李亿却没有践约前来团圆,这不能不使幼微先是日夜悬望,继面是伤心落泪。她先后吟成了《江陵愁望寄子安》和《寄子安》二诗。咸通四年(863)春节刚过,幼微不得不又独自踏上回长安的路,在春季返回了自己独居的小楼。她设法给李亿送了信,望着盼着,一天早晨,李亿来了。分别了一年才见面,使鱼幼微的一腔愁网立刻转化为兴奋欢喜,热泪盈眶,她随口给李亿取了个外号叫近仁,意思是努力遵行儒家道德的模范人物。不料几夜欢娱之后,李亿突然满脸愁云,告诉幼微说:她瞒着夫人私自外出的期限已满,现在就要回去,今后也许还能再来。意思是今后她最好是早早自作主张。一番话,使鱼幼微哭得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李亿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不知已经飘向何处。她才二十岁便开始过上了弃妇的生涯。在旧时,妇女在经济上不能独立,往后谁给地钱活下去呢?而且被男人抛弃的妇女在当时是很被人们看不起的,弃妇自己也有自觉低人一等的心理上的压力,因此,幼微偶然外出时,看到有人走来,便举起宽大的罗袖遮住自己的脸面。
几个月过去了,幼微忽然想到,在同一条街巷里,住着一位当代有名的诗人,他官为侍御史,人们叫他为李端公,即李郢。过去见过几面。虽已四十多岁,比较瘦弱,但性情温和,没有侍妾。如果能给他做妾,就可以改变自己目前困厄的处境。与其请人说合,不如自荐来得爽快。于是幼微写了《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诗:端公,端公,你有雅兴去江边钓鱼,你是否想到了在同一条街巷里也有一条有姿色会作诗的鱼愿意被钓来到你身边呢?诗寄去后,李郢很快给了回答,语词委婉却无意纳妾。出于礼貌,幼微又写了《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诗,表示自己无路登天的遗憾。不久,秋季已到,幼微想再一次试探李郢的态度,用心构思了《赋得江边柳》一诗寄给李郢,自比为犹有可赏的秋日的柳色,但愁苦无依。不料李郢的答诗《江边柳》对动微不过说了些泛泛的安慰的话。从此,幼微想给李郢做妾的心也就死了。
秋季凉风卷地,草木摇落,一向是中国文人多愁善感的季节,这时幼微被人抛弃、鹊巢鸠占的苦恼集中发泄出来,写下了好几首表这她个人命运的怨歌。咸通四年(863)入冬之际,她听到数年前与李亿一同参加过进士科考试的温庭筠从淮南扬州来到京城诉冤—温庭筠与李亿、鱼幼微分别后的这几年,先去随县任县尉,路过襄阳时被节度使徐商留用为巡官。徐商调离后,他去荆南节度使府任参军。后求入宣武节度使幕,节度使令狐绹不接纳。咸通四年春,温庭筠游淮南,对新上任不久的淮南节度使令狐绹便不肯去谒见。后来温庭筠在扬州犯夜,技街卒(巡警)打得“败面折齿”,这时他不得已才去谒见令狐绚申诉此事,令狐缟借口温庭筠与街卒都有错误,不予理论。于是庭筠只好扑向京城,向京都大官们申诉冤枉。鱼幼微同温庭筠是老熟人,论年龄温庭药比她约大三十二岁,是属于长辈,于是她便写了《冬夜寄温飞卿》一诗,把她自己被李亿抛弃的事,目前正有一些像“晚间麻雀”一样的人向她求婚的事,以及她自己还没有选定隐居地址(暗指道观)的事,全都写进了诗里。温庭筠这年秋冬之际已经在京,有唐末尉迟枢《南楚新闻》一书中的《段成式》条为证,因而鱼幼微此诗必定写在成通四年(863)冬夜,勿庸置疑,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成了了解鱼动微生平前段的重要时间标志,也是了解鱼约微出家思想萌生于何时的重要依据。
咸通五年(864)春,鱼幼微在《寓言》诗里按照道家的思想探索了人生道路。她觉得人世间的欢乐与悲哀都好象一场空梦,不如出家做道士,既可以超脱人间苦海,还可以修道求仙。于是在暮春三月的一个月夜,选定长安咸宣观焚香登坛,立听师语,改名玄机,左肘系符,归依道院,做了一名女道士。由于她对道家的主要经典《道德经》(《老子》)、《南华经》(《庄子》)早已烂熟在心,又会岭诗作文,富于机辩,因此一出家就成了减宜观观主,从此她无拘无束,有时读书,有时访友,有时登山,有时临水,真有点像个女神仙了。她的《遗怀》诗比较集中地写出了她出家不久的精神风貌。
戏通六年(865)春,在她出家已满一年的时候,她写了《寄题炼师》一诗给目已画像。原来她在道院中一天的生活不过是起床、添香、妆束、听莺、放鹤、午睡等几件刻板的事,其是大单调、太平凡了。以玄机的青春才华,不免静则思动。加上她做道士前后所赋的诗,早有好事者不断传播,使她有了诗名,于是惊动了在咸通七年(866)正二月间来到京城飘见慧宗皇帝的河东节度使刘潼。这位大人先生竟不惜屈尊访问了不大的成宜观,见到刚刚二十三岁的鱼玄机不仅应对敏捷,才思翩翩,而且相貌迷人,风度出众。因慷慨解囊,捐赠给咸宜观香火费若干,并邀请玄机出游曲江池等地,饱览长安盛况,这同玄机静则思动的思想正相投合。因而她写成了《寄刘尚书》一诗献呈,表示感谢。这位刘尚书在三月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他很想携带玄机赴任成都,并纳她为后庭姬妾。这使玄机感慨颇多,她立即挥毫写了《卖残牡丹》一诗,自比为开残的牡丹花,按照牡丹珍贵的品格本当进入诸侯“官苑”,但她却不想进“宫”被幽闭起来以致与“王孙”隔绝,因而决定仍留在威宜观,看看李化是否有回心转意之日。即使李亿不再回头,宜观外的天地也足够广阔,在每年云集京城的新进士中,也足可让她展才的了。她早已这样想着,就在一个新晴的春日,在新及第进士刚刚在慈恩寺、荣真观两处题写姓名之后,随即亲临崇真观观赏了新题写的及第进士姓名录。看到那墨迹灿然的名单,心想她自己的诗赋不次于那般及第进士,为什么自己不能榜上有名呢?她悟出了原来是男女不平等这个社会问题造成的。于是她题写了《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一诗,以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
这时,一些新进士知道了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的文采风流,也就有一些人希望能一睹为快。他们中有的人带着自己的诗稿上咸宜观道院求她和诗。有的人甚至雇人挑着酒菜登门去宴请她。也有些文士在曲江池头或者在某处名胜集会时以礼邀请她赴会赋诗。宴间偶有文士谈到爱姬新亡许多人提议赋诗相悼时,玄机便当场挥毫,当众呈献和人悼亡或代人悼亡的诗,常常被誉为众多诗篇中的压卷之作。这样一来,更使她诗名大振。不过也曾有个别的豪门公子把她视同娼妓,写张短笺叫她去陪宴侍寝,玄机觉得深受侮辱,本待不理,又不敢得罪,只得答诗以礼回绝。
在咸通八年(867)秋,从泽州来了一名投考进士科的举子叫左名场,和玄机过去的丈夫李亿有同乡关系,是玄机几年前见过的熟人。左名场一来京,就卜居在鱼玄机的邻巷,并且派人告诉鱼玄机他已经离婚,言语间便存有相爱的意思。这时鱼玄机已在新进士中来往了近二年,并未发现有可以长久相处的人,她对左名场的来京立即产生异常的好感,很快写成一首七言排律诗寄去以表欢迎。二人从冬到春,诗来诗往,感情越来越浓。在咸通九年(868)寒食节日,鱼玄机便主动地去左名场住处乞酒留宿。看来鱼玄机抛弃道士生活回归世俗,可能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但是一个人的主观意图能否如愿,或者说行动趋向能否顺利,往往要受到复杂多变的环境的制约。鱼玄机在咸通七年(866)春受到高官刘潼的“顾盼”之后,渐渐地有了点积蓄,这使京兆府某街卒越看越眼红。一次,那个街卒向鱼玄机借钱,实为敲诈勒索,鱼玄机当时没有考虑到后果,只推说自己是贫穷的女道士,没钱。那个街卒是没有碰过什么钉子的,一看玄机态度“恶劣”,便深深地衔恨在心。在晚唐懿宗时期,皇帝昏庸奢侈,朝廷吏治腐败,首相路岩及其亲信人员公开收受贿赂,京兆府尹温璋以“黩货(贪财)、敢杀”出名①,京兆府的官吏和街卒们自然敢于为非作歹了。那个敲诈未遂的街卒既已对鱼玄机“深衔”(深深衔恨)②,岂能不使出一些绝招?
① 见《资治通鉴·懿宗纪》及皇甫枚《温京兆》。
② 见皇甫枚《绿翘》,已收入本书附录。
咸通九年(868)正月,鱼玄机的侍婢绿翘突然失踪。绿翘是个聪明漂亮的女童,做事谨慎,已跟随玄机好几年。绿翘为什么会失踪?玄机对别人的询问,只好说大概是她自己私自逃走了。寒食节后,天气渐热,玄机道院中的来客也开始增多。一位客人临走之前去道院后边深僻处小便,小便处有一群苍蝇,赶走了又飞来,那人低头瞧瞧,土块上好像有血痕腥味。客人出了院门告诉仆人,仆人回家告诉他哥哥,他哥哥正就是京兆府那个向玄机敲诈未成的街卒。那个街卒见时机已到,二话没说,便带领几个同伴突入玄机院中挖出了绿翘尸体。这时一片声叫喊玄机是杀人犯。街卒们锁着鱼玄机向京兆府告发,审问的官员一再动用刑具苦苦拷问,玄机受不了上刑具的苦楚,只得招供绿翘是她在正月间打死私自掩埋的。终于被京兆尹温璋定为死刑,在秋季处决,死时仅仅约二十五岁。③于是绿翘的人命案又引发了鱼玄机的人命案,那个街卒却得意地请功领赏。
③玄机卒年有871年的一说,那是不可信的。正史记载,温璋死在咸通十一年九月。即死在公元870年,鱼玄机既然死在温璋为京兆尹的时候,她怎能活到871年呢?
一千多年后,谭正璧先生才出来猜测,绿翘很可能是街卒所杀,偷埋在玄机后院;鱼玄机很可能是屈打成招,她的供词应是审案官员编造。在谭先生以前,也不是根本没有人怀疑玄机是冤死,不过没有像谭先生说得那么明白。比如皇甫枚在《绿翘》中即已写明在玄机入狱前,有街卒对她深深衔恨,定罪后,有“朝士多为言者”。而且皇甫枚还记下了鱼玄机在狱中的诗句:“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似乎是说,在黑暗的狱中,她希望有更多的光明把她照亮,她还希望有阵阵清风把她的心胸吹开给世人察看。那不像一个有罪者的诗句,倒很像一个负屈含冤者在无权讲真话时出给人猜的谜语。往后为鱼玄机作传的人,如宋人阮阅在《诗话总龟》中,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明人徐献忠在《唐诗品》中,都闭口不提鱼玄机是怎么死的。有意不提,不也是认为她的有罪之说不足信么?
我们给玄机写的上述生平概要,凡在前人所作传记中找不到的,都是以玄机诗句为依据。其中至少有如下几点是我们的新发现:一、玄机嫁给李亿是外妻性质,她另有住宅,求与正妻同住币未能如愿。二、玄机只有过一次远游,远游江汉在被弃之前,决不在出家以后。她远游的目的地是江陵,没有到过武昌以东的地方。三、玄机出家做道士,是她自己的选择,并非由他人“遣隶减宜观”。四、玄机出家后曾为“豪侠”所调,那个“豪侠”即皇甫枚不敢提名道姓的河东节度使刘潼。五、玄机与温庭筠、李郢的关系仅仅是朋友关系,决无暖昧之事。六、玄机于下足两年的时间之内,在“风流之士”中已选定山西人左名场为恋人,极有可能恢复世俗的夫妻生活。她的婚恋道路比较曲折,但不能说是什么淫荡无耻的女人。我们正是在搞清楚了以上几点的基础上才能写出上述生平概要,也才能给鱼玄机的诗歌编年。
二
对鱼玄机诗歌的评价一向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从对人、对诗的偏见出发,故意贬低,另一种则是比较实事求是的评论。
心中先存在着鱼玄机淫荡而且杀死过侍婢的印象来评她的诗,难免就要先把她的许多诗句将无作有地加以曲解,然后给玄机其人贴上评论者想贴的标签。宋代的陈振孙、明代的胡震亨是这方面的代表。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提及鱼玄机时只泛泛地说:“妇女从释入道,有司不禁,乱礼法、败风俗之尤者”。根本不屑于提及鱼玄机是怎样乱了礼法,败了风俗,更不用说会认为她的诗有什么价值了。胡霞亨在《唐音癸签》中说:“鱼最淫荡,诗体亦靡弱”。正是以一个女人的生活作风中有了被他看不惯的问题,来否定其诗歌成就。如上一类评论家,即使他们在学术上有这样那样的贡献,但他们对鱼玄机的否定意见,实质上是由于男尊女卑和先入为主的观念作怪,我们认为在今天已不值得认真批驳。
还有一些评论者是对鱼玄机的诗句作了错误解释才进而伤害到她的诗和人,这类评论就不得不认真辩析了。如鱼玄机《江行》诗中有“梦为蝴蝶也寻花”的诗句,清初黄周星评为:“岂非妖冶之尤!”后代的评论家便据以认定鱼玄机是个无论白天黑夜都在想着男女欢合的荡妇,并进而认定她的《寓言》诗中“如何得作双成”的诗句,也属于同一内容。他们甚至在《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中看出了在风月场中的“争风吃醋,戏谑调情”。有了这样一类的接二连三出现的人物介绍和诗歌“赏析”,就大可以收到“三人成虎”那种寓言所造成的效果。再如鱼玄机的《冬夜寄温飞卿》诗,明人钟惺尽管十分怜赏玄机,也不无误会地写了如下批语:“如此反非怨恨之情矣。幽意自闲,深情既冷,可使欢怨两忘。”这条批语影响顾大,对温庭筠、鱼玄机二人的关系都有伤害。其实温、鱼二人的关系仅仅是长者对少者的关怀,少者对长者的信赖罢了。又如《折杨柳》歌词,一些评论者断定那首歌词是写玄机“自己所经送别极多”,同样有损于玄机形象。我们却认为那首歌词是对送别中缺乏真情实感的造作出的落泪场面的讥讽。还有,《情书寄李子安》诗前四句过去一直没有得到正确的阐释,以至对鱼玄机为什么要出游江汉就只好乱猜,她是在被弃后才出游江汉就是乱猜出来的所谓定论。既已被弃,仍执着地向原来的丈夫卿卿我我,频频寄诗,玄机真成了头号的精神病患者了1这样看来,有必要从求实和得体的态度出发注释玄机的诗,才能还其以本来的面目。综合前人对玄机诗的比较实事求是的评论,我们认为,对玄机诗的价值应在以下几个方面着重予以肯定:
一、玄机诗中很多篇章是写她自己的爱情生活遭遇。由于她心胸坦白,那些诗经过编年,就成了她个人非常真实的爱情生活史,同时又是一大组充满故事性的富有个人感情特色且又婉丽多姿的爱情诗。中国的爱情诗受到“郑卫之声淫”的思想歧视,一直不怎么发达。从《诗经》到唐诗,其间的爱情诗都是些单独的篇章,有些诗还是由男作家代替女子去表白,缺乏女子的细致情感,即使是由女子自己写作的,由于受到汉代以来封建礼教的限制,也往往不敢大胆坦露心怀。鱼玄机的爱情诗既是以女性写女子的爱情,又坦白得惊人,而且篇连珠贯,合成故事,因而构成了中国爱情诗发展史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它们是唐代近三百年比较开放的社会结出的硕果之一。它们全部是近体诗,韵律细密,声调优美,又只能是晚唐时代的特定的产物。时代发展到今天,爱情诗在中外诗坛上自有其一席地位,也有人爱读,我们不能以中国封建传统意识维护者的姿态继续弹奏什么“放郑声”的调子来卑视它们,并给以“靡弱”之类的批评了。
二、玄机诗中如《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浣纱庙》、《赠邻女》等诗,涉及到了妇女的政治权益、她们可以对国家作出的贡献以及婚姻自主等问题。不仅表现了她个人的要求和愿望,也表现了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们在这些方面早已有了一定的觉醒。清初已有人看出《赔邻女》诗有“教猱升木”的作用,那正是从另一个方面承认了那些诗的社会价值。
三、玄机诗在诗歌体裁方面为七言排律体树立了成功的样权。明人王世贞《艺苑尼言》卷四说:“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住。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财难续门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壁貌可,贯珠益艰。”清人钱木庵《唐音审体》中也说:“七言长律诗,唐人作者不多,以句长则调弱,韵长则体散,故杰作尤难。”而著名诗论家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却独推鱼玄机在知难而进中获得了成功。他说:“余考宋七言排律,遂亡(无)一佳,唐惟女子鱼玄机二篇可选,诸亦不及云”。这就是说,鱼玄机有两首七言排律诗可为唐宋二代七言排律诗的压卷之作。因而,玄机对七言排律诗体的奠定与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四、玄机诗在词语的运用上颇具特色。她比较爱用双关、隐喻、借代等修辞手法,来表达不便直接说出的话语,虽然使后人增加了对她的某些诗句的理解难度,但无疑可以增强诗篇的韵味。她还善于倒反词序或者变更七字句上四下三的常用匀式,使人产生新颖的感受,在《闺怨》诗中,上句为“春米秋去”,下句同倒反为“秋去春来”。在《暮春即事》诗中,“街近版擎直晓睡,延闲鹊语乱春愁”二句,都只能读为上一下五。她尤其善于运用虚词,如《浣纱庙》中“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引制戈”、明人钟惺执云,“语气陡饶,恰如实有其事。”推究其“语”,氏健”之妙,使妙在诗句中的“才”与“尽”这两个虚词用得恰当,以整篇占与论,玄机《卖残牡丹》诗八司,共用单音节虚词及复式虚词大1;义、应为、不、都缘、难、只称、哪里、及至、人,其双果是生三人飞于是否跟随高官刘潼去做妾的思想起伏得致了传神的插面,也使诗意有了“一转万化”的势态。玄机用得较频繁的重问是不,空,莫,木,犹,歌,曾,已,况,终,算等,多为副词,谓程的,明人顾起地在3国推品+例品1说。明代妇女孟居古的以“不宝元铅斯气、且雅善压是罕,亦鱼玄机之亚”。意思是鱼玄机在女声人中心引为最善于运用虚词的语言巧迟。
据《全唐诗》,鱼去机诗总数为在十首。其中七律+七首,七绝十四首,五律下一首,七言排律三,五言排律三、バ言诗二。另有五言句四联,七言句一联。共计二于多字。与唐代另一重娑女诗人薛涛相比:薛诗共八十多首,其中七绝七十首,没有排律诗。论篇数薛诗略多于鱼,论字数则二人相等。不过薛涛诗篇是几十年的积累;鱼玄机诗是八年间所作。论创作生命力的旺盛则鱼似略胜一等。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对鱼薄二人诗的评价有时会有很大差异。薛涛在旷时,无积(寄赠薛涛》诗云:“言语巧偷鹳鹉舌,文章分得风凰毛。”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亦云:“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如此尊崇的赞颂,鱼玄机生前却没有领受到。然而五代韦穀编《才调集》时,选入鱼诗九首,只选薛诗三首。宋初李昉编《太平广记》,在“才如”栏内收鱼而不取薛。他们又表现出另一种眼光。明代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中说:薛涛《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诗“有讽谕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如果技杨氏的标准论诗,那么薛诗当然远出鱼诗之上。但如杲考虑到我们在上文所总结的前人对鱼诗的四点肯定,即鱼诗对中国爱情诗有发展,在写中国妇女觉醒方面有意义,在七言排律诗体上有建树,在虚词运用上有造诣,特别是前三点的独特性更强,不仅在薛涛诗中没有,在唐代的男性诗人中也未见。那么,又似乎不应抑鱼扬藓了。总之,薛诗鱼诗各有特色,读者也各有爱好,强行给二人的诗■总的方面评个甲乙,恐怕没有必要。三十年代出版的郑振铎先生的《抽图本中国文学史»里,在唐代女子中只对薛、鱼二人作评介。在八十年氏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在唐代女诗人中,也是将二人同时收入,并且似乎没有定出高低。以上产去可能是比较的妥的。但在八十年代,四川人民出版社已出版了张篷舟先法的(薛为诗笺》,币且在成都望江楼公园里,薛涛雕像也早已亭亭玉立,而鱼玄机的诗却至今还没有个单行的注释本,这未免也是一件很不平衡的事情吧!
三
我们对鱼玄机诗本来认识不深,一九九〇年秋季,受湖南彭志齐先生的启发,才开始对鱼诗进行深入研究,并写或注释初稿,后来又承几位先生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出于各种原因,延迟到一九九三年十能在初稿的基础上改写。改写后的注释比初稿字数增多了约三分之一,解决了初稿注释中所有阐释不周的问题。现在版本注释的体例和方法是;
一、为求注释准确,先给鱼诗编年,在编年的基础上写好解题和注语。解题部分一般包括题意,写作背景,也有对诗的评析。
二、注释力求作到雅俗共赏。先用白话逐句译出句意,大体上采用了有韵的语言。然后注明词语的意义。最后引用书证。用白话译注句意词义,是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需要,引用书证是为了给要求更高的读者提供资料,也是为了说明我们的注释工作是严肃认真的。我们引用的语言参证资料以唐代的为主,这是考虑到为了准确地了解玄机诗中的词义,必须注意到词义发展史上的时代性。
三、我们使用的工具书是《辞源》、《辞海》、《现代汉语词典》等。凡是常用工具书上合用的词义条文及所列资料,我们即挑拣抄用,但不少资料仍查阅原书进行核对。为求节省篇幅,不能一一分别注明来源,这是必须说明的。至于鱼诗中一些比较难懂的词语典故,则全靠我们自己广泛查阅古籍,自己立说。有时为了确定一个语词在诗句中的意义,或者为了确定整个诗句的意义,往往要再三斟酌,反复修改,才能定稿。也许仍有疏漏之处,敬请读者不吝赐教。
四、我们以广泛流行的中华书局排印的《全唐诗》中的鱼玄机诗作为注释的底本。对《全唐诗》中的个别错字有所校改。如《代人悼亡》诗中“镜在鸾台话向谁”,即已改正为“鸾在镜台话向谁,”理由详见于注释中。《全唐诗》原文亦在注释中列出,以供读者比较和拣择。还补出了《寄题炼师》中的个别残缺字。以助阅读,理由亦详注语中。
五、附录部分只收有关鱼玄机生平和诗评的资料。历代都有爱好鱼玄机诗歌的读者,出重金购买珍藏她的诗集,或为之刻印流传,有些事迹是动人的,但因与阅读欣赏关系不大,为节省篇幅计,故概从删削。
六、附录中收入了本书著者之一彭志宪的一篇短论:《温庭筠米曾再贬及有关问题》。这是考虑到温庭筠是否再贬的问题同鱼玄机诗歌编年是否合理,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该短论发表在《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
最后,让我们以最诚挚的心情向帮助过本书编写和出版的亲友们以及编审先生们,致以深深的谢意。
彭志宪 张燚 一九九三年秋
这是第一篇咸通二年(861年,作者约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