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与《汉口日报》
——对新发现的一组吴趼人材料的探讨
王立兴
晚清著名小说家吴趼人,曾于1902年至1903年受《汉口日报》之聘,由上海去汉口参加编报工作。由于文献资料缺乏,学术界对他这一年多时间的活动知之甚少,无法作具体的探讨,致使吴趼人的研究留下了一段空白。国内外一些研究吴趼人生平的重要论述,像李育中的《吴趼人生平及其著作》、王俊年的《吴趼人年谱》、中岛利郎的《吴趼人传略稿》等,1对吴氏在《汉口日报》这段时间的活动,或语焉不详,或略而不论,这不能不是吴趼人研究中的一个缺憾。1988年10月,笔者在检索《苏报》时,意外发现了一组吴趼人这方面的材料。材料分别载于《苏报》1903年6月4日(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初九日)、6月7日(五月十二日)、6月12日(五月十七日)、6月16日(五月二十一日)、6月17日(五月二十二日)、6月21日(五月二十六日)、6月24日(五月二十九日)和7月4日(闰五月初十日),较完整地介绍了《汉口日报》开办的经过及吴趼人的编报活动。其中尤以6月21日在“要件”栏中刊载的《已亡〈汉口日报〉之主笔吴沃尧致武昌知府梁鼎芬书》,弥足珍贵。这封公开信是吴趼人辞去《汉口日报》主笔时写的,具体记录了他这一时期的思想行迹。
本文试根据这组材料,并结合当时有关的人物和事件,就吴趼人在《汉口日报》时期的活动,作一初步探讨。
一
吴趼人于1902年3月辞去上海《寓言报》主笔。24月,即“应《汉口日报》之聘,3赴鄂参加报纸的筹组工作。《汉口日报》是中英合资经营的报纸,除英方商人投股外,中方股东计有黄邦俊(候补知府,曾任湖北将弁学堂管理)、4张赓飏(字尧臣,候补知府)、杨公辅、程鹄云以及招商电报两局庄、施两总办。报馆聘吴趼人、沈敬学二人为主笔。沈敬学,字习之,号悦庵主人,江苏吴县人,擅长书法,为趼人挚友。1901年在上海办《寓言报》,聘趼人主持笔政。1909年应趼人之请,曾为趼人曾祖吴荣光珍藏的《筠清馆法贴》题跋。趼人1910年10月去世时,他以饼金相助,附寄挽诗云:“语不惊人死不辞,卖文海上病难支,李南亭后吴南海,容易伤生笔一枝。伯道无儿志未抒,衔悲寡鹄复何如,佛山晴翠浓如昔,谁访筠清馆里书。”哀悼老友,情见乎辞。5当时与吴趼人在《汉口日报》共事的,还有蒋子才。6子才,一名紫侪,字庚繇,号仪陇山农,四川仪陇人,他曾编选趼人诗作成《趼廛诗删剩》,又为趼人写的《曾芳四传奇》进行过评点,7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密。所以趼人在沈、蒋二人的协助下,是想借《汉口日报》有一番作为的。
《汉口日报》经过一段时间筹划后,于1902年秋间开馆见报。在吴、沈二人的主持下,该报始终坚持进步的办报宗旨,内容上能发扬清议,立论严正,针砭时弊,揭露官场的腐败黑暗;文风上以意趣并重。该报得到知识界的称许,销路也颇畅。但是对该报这种顺应时代潮流的做法,官府却畏如水火,忌恨有加。像武昌知府梁鼎芬、湖北警察局总办金鼎、候补道王元常等即是。这伙官吏因自己的劣迹丑行屡遭该报的抨击讥讽,便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要把该报置之于死地。当时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端方,受到章太炎《訄书》和《湖北学生界》等革命书刊的击刺,慑于迅猛发展的革命形势,也加紧了对学校和舆论宣传阵地的控制。端方对《汉口日报》极端不满,认为它“大不利于”清王朝统治,他也早已怀有干预之心。于是端方和梁鼎芬等一拍即合,窥伺时机,准备向《汉口日报》开刀。
1903年4月,拒俄、拒法浪潮波及湖北,梁鼎芬极力阻挠各学堂学生参加这一爱国运动,竟然说:“就使以东三省送给俄人,以广西送给法人,尔等亦不必干预。”8甚至悬牌开除参加拒俄演说的学生。对梁的这种行为,《汉口日报》于5月14日(四月十八日)载文予以抨击。梁更加恼羞成怒,他终于撕下了伪善面具,导演出一场将《汉口日报》收归官办的丑剧。
关于《汉口日报》改归官办的经过,《苏报》6月12日的一则报道做了详细披露,现摘录如下:
本年四月十八日(按:即1903年5月14日),因梁阻各学堂议俄约,该报(按:指《汉口日报》)力诋之,梁恼羞成怒,遂发电告张之洞(按:张时为商务大臣),令托驻京英公使禁之,张复公使不允所请。梁不得已,乞怜于端方为之设法,端笑曰:“节安已成众矢之的矣,鄙人何能为之受过哉。”梁曰:“不必大人得罪人,但借重大人压力,饬令张赓飏将该馆买归官办耳。”端曰:“任凭足下做去,告之张守,就说我的意思如此。”梁急往拜张,动之以利害。张本系常州钱店一伙计,夤缘赵凤昌在鄂充当厘局司事,舞弊获利,捐同知,保知府,平日识字不多,其开报馆也固非开民智,不过闻人云报馆觅钱最丰耳。及闻梁以万金购其资本,已乐不可支,且有端方之命立委优缺,更喜出望外,遂言于同股之黄、杨、庄、施、程诸君,而退其资本。于初一日停报,且刊于报端,曰整顿,曰改章,以掩外人耳目。主笔吴君则拂然而去,沈仍蝉联。以后办法、宗旨务须和平,每日论说、新闻均先一日呈之武昌府裁定,然后登出;凡紧要新闻概不准录。不过记官场升迁调补及某官过境、某官病故、某官寿诞嫁娶而已。刻已定于初九日出报,虽未之见,然腐败不问可知,其销路尤非以压力不可。噫,异矣。
在这之后,《苏报》又陆续作了一些报道,进一步披露了其中的内幕和事态的发展。一、《汉口日报》改归官办,官方不惜耗费巨资,除还清股东资本及代认亏空,实去银一万一千两。又因英商从中为难,官方为消除阻力,除退还洋股外,复加四千元作为酬谢。(6月16日)二、这次改归官办,一切筹划均由王元常主之。为了酬劳有功之臣,梁鼎芬特面求藩司委王元常代理随州知州优缺。(6月17日;7月4日)三、该报自5月27日(五月初一日)改归官办后,吴趼人即愤然辞去主笔职务,并写了给梁鼎芬的公开信,宣告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6月21日)四、该报官办后不到一个月,沈敬学也为经理所辞退。为了进一步控制报纸的舆论,端方批示由梁鼎芬“暂代”报馆主笔。在梁的把持下,每日以会试闱墨及两湖书院课艺刊录报端,报纸“销场极滞”。(6月24日)
端方、梁鼎芬以高压、阴谋手段将《汉口日报》改归官办,排斥吴、沈等进步报人,根本改变了报纸的性质和办报方向,使报纸完全丧失了新闻自由、舆论监督之价值,这对报界无疑是一个重大事件。当时《苏报》专门发了“论说”,向报界敲响警钟,并对端方、梁鼎芬的仇报行为予以迎头痛击,显示出捍卫新闻独立性的鲜明立场。9在这场斗争中,作为主持《汉口日报》笔政的中坚人物吴趼人,究竟采取何种态度呢?刊载于《苏报》上的他的这封公开信,做出了圆满的回答。
二
《苏报》6月21日所载吴趼人给梁鼎芬的公开信,题目标以《已亡〈汉口日报〉之主笔吴沃尧致武昌知府梁鼎芬书》,“已亡”者,已逃也。用“已亡”二字,明显含有贬义。同日,该报“舆论商榷”栏中,还以本馆名义写了《告已亡〈汉口日报〉记者》一文,对此信提出责难,说它“乃若以乞怜梁鼎芬者”。批评吴趼人“先既捐弃其言论之自由甘归腐败,迁就股东以取容当道,则该记者早已失记者之资格”。既以“夤缘馆地为宗旨,则又何曾能解报馆一毫之义务。……今忽得梁鼎芬之一垂青盼,则其狂喜为何如”。该文甚而说:信中设为“四疑”,是为了逃避清议;表明在上海也是园与梁鼎芬“曾通姓氏,确为旧交”,是为了“他日之联合可以对天下而无愧”。究竟如何看待吴趼人的这封信和《苏报》记者的批评,我们需要做一些具体辨析。
吴趼人此信是写给武昌知府梁鼎芬的,因此有必要先将梁鼎芬情况做一番介绍。
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中法战争时,因上疏弹劾北洋大臣李鸿章,降五级调用,从此获“直言”名声。张之洞任两广、两江、湖广总督时,先后被聘为广州广雅书院、南京钟山书院、武昌两湖书院山长,并参与其幕府,成为张之洞的得力帮手。戊戌变法时,梁鼎芬视谭嗣同、唐才堂、樊锥诸人为“妖贼”,指斥康、梁“形同光棍,心同叛逆10,”并秉承张之洞旨意,通过《时务报》经理汪康年,暗中进行干预和遥控,使报纸逐步沦为洋务派喉舌。汪康年将《时务报》改为《昌言报》时,他曾任总董11。章太炎在湖北主持《正学报》笔政时,因赞同康、梁主张,他即告发章“心术不正,时有欺主犯上之辞,不宜重用”。迫章离鄂。121901年,梁鼎芬恢复翰林院编修原衔,不久被任为武昌府知府,兼署武昌盐法道;他还兼任学务处总提调和新军参谋所、执法所提调,创办省城警察局,几乎“握湖北全省文武政治权”“文武教育权”;并创办《湖北学报》,以“激扬忠爱,开通智慧,振兴实学”相标榜,13又进而掌握了全省的言论之权。这一时期,梁炙手可热,人称“小之洞”。“凡鄂中差缺均以梁主持,虽藩臬司莫可如何。官场赠以‘管理升迁调补说合通省厘金’头衔”。14梁平时装作一副“极中极正”的样子,但行为卑污,表里不一。当时曾有人编了《湖北官场竹枝词》,对他的纳贿揽权行为和伪君子面目进行嘲讽。151903年拒俄、拒法运动中,梁因镇压爱国学生有功,擢升安襄郧荆道。为此,湖北革命学生编了《梁鼎芬》一书痛加抨击,此书广告称他是“臣奸大憝”,是“政学界”一大蟊贼,为吾党之公敌”。16这一年6月,《苏报》案发生,梁又和张之洞、端方插手干预,并派金鼎去上海与租界当局交涉,企图把章、邹引渡到手。17此后,梁又被任为湖北按察使,署布政使,始终仇视革命,忠于清王朝。辛亥革命后,成为清朝遗老,民国五年(1916年)做了废帝溥仪的师傅,直至老死。18至于梁鼎芬与吴趼人在上海也是园会面的时间,大约是1889年底。这一年梁鼎芬曾短期寓于也是园,19吴此时正在上海佣书于江南制造局,作为广东同乡,可能于此时“一通姓氏”。
对梁鼎芬其人其行,吴趼人是没有好感的。在他主持《汉口日报》笔政时,就曾以诙谐之笔,谲谏之言,多次对梁的“德政”进行讥刺针砭,为此梁十分嫉恨。馆主也有所忌惮,以后对吴所为论说之稍涉忌讳者皆屏而不录,吴也做了必要的妥协和让步。但他并没有放弃报纸的义务和责任,当爱国学生参加拒俄运动一旦受到梁压制时,他就振笔直言,在报纸上予以诋斥。梁立即将《汉口日报》收归官办,并假惺惺地称“馆中主笔均当蝉联”。吴对梁的伪善面目早有认识,他毅然辞去报馆主笔,并写了这封公开信,将梁破坏《汉口日报》之阴谋大白于天下。
这封信以事实为依据,用层层剥笋的方式,首先对梁鼎芬破坏《汉口日报》的真实动机和目的作了揭露。吴趼人指出,梁以一知府握湖北全省政治、教育、言论大权,但仍不知餍足,如今又虎视眈眈于《汉口日报》。尽管《汉口日报》在内外压力下,已捐弃其言论之自由而日见腐败,但梁仍耿耿于怀,必欲竭其狮子搏兔之力,收归官办。其目的,不过“借以取媚于夫己氏云尔”。夫己氏,犹言某甲,20这里当指端方。吴趼人讥刺梁的“才大若海,学贯中西”,不过是守数千年词章考据之学、耳食一二西学而已,实际并不知报馆之义务与责任。梁将报馆改归官办,其志亦不在办报,只是欲使报纸就于自己的势力范围。因此他断言:此后之《汉口日报》必将更加腐败,湖北全省不过又将多设一“书办总会”而已。
吴趼人在信中对梁破坏《汉口日报》的种种卑劣手段也做了无情揭露。梁是以釜底抽薪的办法,先暗中运动,去其洋股,然后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宣布报纸官办。对此,吴愤怒地指责道:梁事前绝无商量攘取,一文未见即可视为己物,这种举动形同“强赊硬欠”,无异于衙役、营兵强买民物者,是完全违法的。吴揭穿了这个阴谋,并请馆主以停报相抵制,才迫使梁偿还了原来股本。
至于梁鼎芬要馆中主笔继续蝉联事,吴趼人早已洞察其奸。他在信中故设为“四疑”,对梁反复诘难。这四点质疑欲贬先褒,欲抑先扬,绵里藏针,谈言微中,既炫扬了自己的文章气节,又戳穿了梁的伪善面目,确实收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最后吴以决绝的态度表示;尽管自己和梁“谊属桑梓”,“在上海也是园一通姓氏”;尽管自己有寒素之虑,失馆之忧,但也决不为梁的手段“所提挈、舞弄”。“浩然归志,不可复遏”。他的庄严决心,是任何力量也遏制不了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吴趼人的这个决心是完全正确的。果不其然,就在吴离开《汉口日报》不久,梁就撕下假面具,将另一主笔沈敬学辞退,由自己取而代之。这一点,也进一步证实了吴信中的远见卓识。
吴趼人此信,是声讨梁鼎芬的一篇檄文,也是他辞去《汉口日报》主笔后向舆论界乃至整个社会发出的一篇严正告白。信中事实清楚,说理透辟,光明磊落,掷地有声,显示了一个普通的新闻记者为了捍卫报纸的宗旨,维护个人的尊严,不为权势所迫,不为私利所屈的鲜明立场和高尚人格。此信的内容和精神,无疑是值得肯定和赞许的。
剖析了吴趼人此信,再来考察《苏报》记者的批评,就会发现批评并不符合信的实际内容。第一,从信中丝毫看不出作者有对梁鼎芬“乞怜”之意,更看不到作者的“狂喜”之情。第二,吴在主持《汉口日报》期间,确实作了一些让步和妥协,这和他当时的处境有关。他对捐弃言论之自由、日见报纸之腐败是不满的,内心是痛苦的。一方面他希冀馆主能有所改良,一方面他并没有放弃办报的宗旨和主笔的责任,他仍能行使手中的权力,使报纸发挥作用。至于吴信中说的:“家本寒素,橐笔四方以糊其口,固无一日可失馆者。”这是作者真诚的坦露,是一种大实话,本是无可指责的。第三,所谓吴日后与梁“联合”的问题,那更是主观妄断。事实是,吴不仅在《汉口日报》期间没有和梁握手言欢,在此后的年代里也没有和梁“联合”过,相反的,他倒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对梁不断进行鞭挞和嘲笑。他的《新笑史》就有三则笑话以梁为题材,21《梁鼎芬被窘》一则记录了梁压制学生参加拒俄运动时受窘的情景。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作者也两次写到梁。22一次写他中了翰林后到福建去打把式,结果出了丑,遭到闽广总督的责骂。以后他又上折子参李中堂,把一个翰林也丢掉了,他却把“降五级调用”牌子竖在门口,闹那狂士派头,自鸣得意。另一次把他的姓名改成温月江,实隐射梁星海,因温对凉(梁),月对星,江对海。写他是个目空一切的臭货,人们赠他个徽号叫梁顶粪(梁鼎芬谐音)。写法未免恶谑,但激愤之情,鄙夷之态,表露无遗。以上材料可以证实《苏报》记者对吴趼人的批评失之主观偏执。
当然也须看到,这一时期的《苏报》正在日趋革命化,它为了捍卫自己办报的宗旨,正在与守旧派的《申报》、拥护“新政”的《新闻报》、保皇派的《中外日报》进行“报战”;它与改归官办的《汉口日报》所进行的报战,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它这时发表的《论〈中外日报〉》《论湖南官报之腐败》《论报界》《读〈新闻报〉自箴篇》等文,23都表现了鲜明的立场。公正地说,《苏报》为捍卫报纸的言论自由,抨击各种腐旧报纸,是无可非议的;但因此连及吴趼人,故为激烈之词,则是不应有的失误。
三
对吴趼人来说,1903年是其生活道路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一年他由报人成为职业小说家。当然吴趼人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但契机则是他在《汉口日报》的这段遭遇。
吴趼人于1883年赴上海谋生,不久就在江南制造局谋到个小职员位置,先后任抄写生、绘图员,束脩甚微。从18岁到31岁,一干就是十多年,趼人常有怀才不遇之叹。这一时期,他开始搦管为文,致力于古文写作,经过几年的刻苦磨炼,技业上进步很快。241897年李伯元在上海创办了新型小报《游戏报》,以诙谐之笔写游戏之文,引起了趼人的兴趣,于是开始投稿,并很快与李伯元相识,结为知交。不久趼人即离开江南制造局,开始了办小报生涯。从这一年11月起至1902年3月的五六年间,他先后主持了《消闲报》25《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小报笔政,从此“惯作大刀阔斧之文”。26这些小报当然是消闲性的,也不乏风花雪月的内容,但趼人也时常用诙谐之笔以讽世,对官场的腐败和社会的黑暗有所讥刺。趼人在上海的这两段生活,前后共达二十年,这正是内忧外患频仍不断的二十年,他生活在上海这个各种力量矛盾斗争最为剧烈的聚光点上,耳闻、目睹、亲历了很多怪怪奇奇的事情,对官场、商场、洋场以及社会上各色人物都有了较深的了解,这些都为他日后的小说创作积蓄了丰富素材;加之他长期从事小报耕耘,写作技巧日臻成熟,语言风格也自具特色,这也为他的小说创作奠定了良好基础。
1902年初,吴趼人应聘去《汉口日报》之前,思想已起了较大变化。这时他对小报生涯已感厌倦。这年3月,他辞去了《寓言报》主笔,在家闭门谢客,对往日进行反思。他这时写的小品文《吴趼人哭》五十七则,27以诙谐之辞,倾诉天下可哭之事,既发泄了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也表达了新的追求。他接受资产阶级自由平等之说,服膺进化论,反对闭塞守旧,要求进步革新,认为“无开化无进步不能维新”;他肯定民权,主张开民智,兴女学;他希望能出洋游历,以“开眼界添阅历”;他严于解剖自我,说“自己固无进步”,“今已三十七岁,目光才及一寸,无论讲新学,谈掌故,均不如人”;他反悔往日说:“回思五六年中,主持各小报笔政,实为我进步之大阻力;五六年光阴虚掷于此。”可见趼人此时心理处于失衡状态,他在进行全面反省,以寻求新的出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为“中国一分子”,他真诚地希望能为国家社会多做些奉献。什么才是实现自己理想的最佳方案呢,趼人这时献身小说创作的念头已逐步酝酿成熟,并得到了友人的赞勉,希望其“以开化为宗旨”。只是在他“行将著书”时,因受《汉口日报》之聘,才暂时放弃了这一次尝试。
《汉口日报》的实践和挫折,《苏报》同行的过分责难,对吴趼人的刺激颇大,使他又一次陷入困境。如何重新进行自我设计,一年前的念头重又涌现。趼人是个能主动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性强毅”,“不可羁勒”,“岸傲自异,不苟合于流俗”,28再加上多血质的气质,感情特别丰富,“负盛气,有激则奋”。29那种受制于人,忙于应付的报人生活当然不合于他的本性,而自由驰骋、任性发挥自己才华的小说创作才是他理想的归宿。因此他毅然踏上了职业小说家的道路,从1903年6月自汉口返沪后,便大力投入小说创作,社会小说、历史小说、写情小说、笑话小说30等齐头并进,并于这一年10月5日在梁启超主办的《新小说》杂志第8号上同时发表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二回,《痛史》第一、二、三回,《电术奇谈》第一、二回,《新笑史》十一则。从此趼人不断推出小说新作,一发而不可收。几年后,他在《最近社会龌龊史·自序》中,回顾了这段创作生活:
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然而愤世嫉俗之念,积而愈深,即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犹幸文章知己,海内有人,一纸既出,则传钞传诵者,虽经年累月,犹不以陈腐割爱,于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爱我者谓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断简残编,掇拾匪易,盍为连缀之文,使见者知所宝贵,得者便于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遗留乎!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
癸卯,即1903年。这段序文清楚揭示了他在这一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的原因。
当然吴趼人于1903年之所以由报人转向小说创作,除上述直接原因外,还有两点原因:其一,是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的影响。梁启超顺应时代潮流,在1902年冬正式提出“小说界革命”号召后,很快就得到了文艺界的响应,形成了一个小说创作热潮。近代一些作家的有影响的小说,如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活地狱》,蘧园(欧阳巨源)的《负曝闲谈》,忧患余生(连梦青)的《邻女语》,刘鹗的《老残游记》,麒麟(金松岑)的《孽海花》前二回(为曾朴《孽海花》所本),震旦女士自由花的《自由结婚》,冷情女史的《洗耻记》等,都是于1903年开始创作的。吴趼人对梁启超的小说改良主张十分赞赏,31决心以小说为武器砭愚订顽,开通民智。他将作品率先投寄给《新小说》杂志发表。其二,是李伯元创作道路的影响。趼人于1897年结识李伯元后,从此成为至交,趼人对李的学行文章一直非常钦佩。1901年朝廷开经济特科,湘乡曾慕陶侍郎疏荐伯元应试,伯元辞不就征,遭到了守旧官员的弹劾。伯元从此肆力于小说,而以开智谲谏为宗旨。他的每一小说问世,莫不受到世人的欢迎,因此竟以小说著称。32无独有偶,1903年7月,朝廷又开经济特科,又是曾慕陶推荐了吴趼人,趼人以伯元为榜样,也“夷然不赴”,33遂致力于小说创作。看来李伯元所走的创作道路,对吴趼人确起了导向作用。
1988年除夕脱稿
附:
1 李文载《岭南文史》1984年第1期;王文载《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第2、3辑,1985年9月、12月出版;中岛文载日本《清末小说研究》第1号,1977年10月1日版。
2 吴趼人《吴趼人哭》:“至壬寅二月,辞《寓言》主人而归。”
3 见紫英评《新庵谐译》,载《月月小说》第5号,1907年2月出版。按:紫英,姓刘,曾任湖北大冶煤矿铁道局总办,为周桂笙之友,对吴趼人的行迹亦相当熟悉。参见《月月小说》第3号,1906年12月版。
4 吴天任《梁节庵先生年谱》第162页,台北艺文印书馆1979年版。
5 魏绍昌《吴趼人研究资料》第22—23页、335—336页、342—34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6 吴趼人《趼廛诗删剩·自序》:“壬寅春,与蒋子才共事汉皋……”。
7 《趼廛诗删剩》刊于《月月小说》第4、5、7号;《曾芳四传奇》及评点刊于《月月小说》第8、9号。
8 《苏报》1903年5月19日。
9 《苏报》1903年6月4日“论说”《论报界》。
10 吴天任《梁节庵先生年谱》第132—133页,台北艺文印书馆1979年版。
11 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第115—121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2 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卷2,第65页。
13 《湖北学报例言》。
14 《苏报》1903年5月21日。
15 《警钟日报》1904年11月5日。
16 《警钟日报》1904年11月20日。
17 见《金鼎致梁鼎芬书》,载《近代史资料》1956年第3期。
18 以上材料除注明外,均见《清史稿·梁鼎芬传》及清史编委会编《清代人物传稿》下编第3卷《梁鼎芬》,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9 吴天任《梁节庵先生年谱》第78—79页。
20 《左传·文公十四年》:“齐公子元不顺懿公之为政也,终不曰公,曰夫己氏。”夫己氏,犹言某甲,因不欲明指其人。
21 《新小说》第8号,1903年10月5日版。
22 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24回,第101—102回。
23 四文分别见《苏报》1903年5月18日,5月26日,6月4日,6月30日。
24 杜阶平《书吴趼人》,见《吴趼人研究资料》第21—22页。
25 《消闲报》系《字林沪报》副刊,创刊于1897年11月24日(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
26 吴趼人《趼廛诗删剩·自序》。
27 《吴趼人研究资料》第266—275页。
28 分别见周桂笙《吴趼人》、清癯《我佛山人轶事》、胡寄尘《我佛山人遗事》,《吴趼人研究资料》第16—19页、28—29页。
29 李葭荣《我佛山人传》,《吴趼人研究资料》第10—15页。
30 吴趼人在《新笑林广记自序》中,曾将自己创作的这类笑话称为“笑话小说”。
31 见吴趼人《月月小说序》。
32 见吴趼人《李伯元传》。
33 陈伯熙《上海轶事大观》,见《吴趼人研究资料》第2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