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吴两墓得失记（节录）

魏绍昌

一

六十年代初，我因编集李伯元和吴趼人的资料，曾前后发现了他们两人的坟墓。查访吴墓的经过较为曲折，找到时感到意外的惊喜。当时报纸上发过消息，阿英知道了也很高兴，给我的来信中还问起李伯元墓有无下落。但我找到李伯元墓已在一九六六年春天，原想等待阿英下次南来时，我可以陪同他一起去踏看这两位晚清著名谴责小说家的长眠之地，而这也正是他对我表示过的愿望。可是当年的春天刚过去，紧接着是火热灼人的夏天，阿英从此停笔十年，直到粉碎“四人帮”后的次年，他自己也做了古人了，他这个愿望当然没有实现，但即使还活着的我们，要去再看一看这两人的坟墓，也不可能了！因为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此后再也见不到了！这使我回想起十多年以前站在两人墓前的情景，恍惚还在眼前。

二

吴趼人逝世时，他的好友沈敬学有挽诗云：“语不惊人死不辞，卖文海上病难支。李南亭后吴南海，容易伤身笔一枝。伯道无儿志未行，衔悲寡鹄复何如。佛山青翠浓如昔，谁访筠清馆里书。”吴趼人身后景况萧条，只遗一妻一女，女仅六岁，多亏他的朋友们为他料理后事。至于他的遗体葬于何处，并无文字记载，检阅民国初年编纂的《上海县续志》，卷二十一《游寓传》中虽有他的小传，也没有记明葬处。从他久居上海、家境贫困这两点情况来看，估计他并未还返原籍。上海师范学院的徐恭时先生和我的看法相同，我们便分头去访问了几位在沪的佛山市人士，都未获要领。老徐还去信查询了佛山市的有关单位，也没有回音。我们想到佛山旧属肇庆府，而广东省广州、肇庆两府的旅沪同乡，故世后未迁返原籍的都葬于上海的广肇山庄。于是在一九六二年八月间，我们抱着万一的希望去到市郊宝山县大场共和新路与场中路之交的广肇山庄。第一次见到的管理人员是一位新调来的青年，对山庄的情况还不太熟悉，我们既非家属，又提不出具体的线索，他实在无法回答我们的要求。第二次再去，找到了一位姓蔡的老工人，他说这里的山庄是在民国建立的，清代的山庄设在市内新闸区大王庙后，清末又迁至闸北区车袋角，抗战后车袋角坟地换了主人，改筑公路，当时有一批无主自迁的坟墓也集中到了这里，他带领我们到山庄西首去察看了从车袋角迁来的坟区，　那里有南海旅沪同乡会于一九四八年九月立石的一大块总碑，碑文上记着“民国三十年（一九四一）车袋角基地易主，迁萎狼藉，于时寇焰方张，救死不暇，旅沪乡人相与集款，舁遗骨编名比次，更为划地丛瘗于沪北大场广肇山庄之西偏，树之碑曰南海先友公墓。”我们又去翻阅该坟区的墓葬名册，经过逐册页的查看，总算给我们找出来了。

吴墓就写在普通坟墓南海先友公墓名册第一册（共三册）中，名册是表格式，有九项名目：“字区”写“南海南字”，“号码”写“二四五八”，“区别”写“佛山”，“姓名”写“吴趼人”，“存年”写“四十五”，“死亡日期”写“民廿、九、廿一”，“安葬日期”“家属”“迁葬或运人”三项空着未写。这里写的籍贯和卒时年龄完全同吴趼人的符合，姓名写错了一个字，“趼”字原较生僻，在吴趼人生前已常被人误写成“研”字，吴趼人自己写过一首诗来辩正这件事。诗前小序云：“余自二十五岁后，改号茧人，去岁后易茧作趼，音本同也。乃近日友人每书为研，口占二十八字辨之。”诗曰：“姓字从来自有真，不曾顽石证前身。古端经手无多日，底事频呼作研人。”他当然想不到死后在自己的墓上还要再错一次，而且刻在石上。吴趼人死于宣统二年九月十九日，即公元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一日，而从车袋角原墓迁葬至此则在民国三十年，所以“民廿、九、廿一”这个日子既不是他的死亡日期，也不是他的第二次下葬日期，那么究竟是什么日子呢？还是老蔡的解答较为合理，他说这里所葬的都是骨甏，粤俗素有死亡若干年后由家属检骨重葬的风俗，因此可能是改葬骨甏的日期，我们认为在没有查明更确实的原因之前，可以同意这样的说法。根据名册上的“字区”“号码”，最后我们在一条小河边沿上找到了吴墓，它杂在数千骨甏的墓葬丛中，编号排次，穴位狭仄，所立石碑粗劣简陋，幸有野生小树一枝将石碑遮掩，以致上面的字迹未因日久为风雨剥蚀，犹清晰可辨。中书“佛山吴趼人之墓”，右书墓号“南字二四五八号”，左书“民廿、九、廿一”，与名册所记全同。我们找到之后，便提请上海市文管会注意保护，当时文管会曾派员前去复查勘定，并拍摄了照片。九月一日上海《新民晚报》发表报道，北京《光明日报》和广州《羊城晚报》随即加以转载。不久之后，我们还找到了吴趼人的女儿吴铮铮，她同爱人卢玉麟住在上海虹口区横滨桥的一家烟纸店楼上。她说父母都葬在广肇山庄，她还执有公墓的单据，因她当时实在无力迁葬，一切便由同乡会去安排处理了。

十多年之后的现在，我又来到了共和新路与场中路之交，这里已经没有广肇山庄，那块南海先友公墓的大石碑也不见了。我想找一条小河，也没找到。这里再也没有坟墓，只有新建的几排职工宿舍。我想找人问问，继而一想这是多此一举，因为出现这样的情况原在我的意料之中。

（原载《钟山》1979年第4期；后收入作者《晚清四大小说家》，1993年7月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本编据《晚清四大小说家》本收录。原文共四节，节录其一、二两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