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的两组资料
魏绍昌
《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一百回,每回文字均较简短。一八九八(戊戌)年由上海书局石印巾箱本分订四册出版,署抽丝主人撰。《清史稿》的《艺文志补编》及阿英的《晚清小说目》,均题“我佛山人吴趼人著”;张静庐等辑《辛亥革命时期重要报刊作者笔名录》,亦将“抽丝主人”列为吴趼人笔名。可是这部长篇小说究竟是不是吴趼人的早期之作,至今仍有不同意见。在肯定与否定两个方面,我虽然倾向于前一方面,却也拿不出更多更硬的证据来,我只能提供下列两组有关的资料,供大家做进一步研究探讨的参考。
一组是发表在一九三七年一至四月间上海《辛报》与《晶报》两份小报上的。由于名妓赛金花刚在北平上一年的冬天去世,这时候社会上掀起一股争说赛金花的热潮,于是《辛报》自一九三七年元旦起刊出了一篇由曾迭供稿的《赛金花的神话》,那是从曾迭家藏的《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内摘录出来的部分文字。一经发表,读者纷纷来信表示不满足于这样片段的介绍,报馆征得曾迭的同意,自一月十三日起便开始连载全书(刊毕前集五十回为止)。当报上刊至第八回时,一月二十一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谢高的文章,题目是《四大金刚奇书作者抽丝主人即吴趼人》,文内云:
我对于赛金花的事迹也相当的注意,但对于该书作者抽丝主人到底是谁的化名,尤很希望打破这谜。……前天晚上,偶和家叔谈起,一说到这个问题,便触动他老人家对往事的憧憬,他滔滔地告诉我一番掌故,历历如绘,现在约略写在下面,以飨读者。原来这书的作者就是已故小说家吴趼人先生,说出来读者恐也耳熟。他原名茧人,著书甚丰,脍炙人口的社会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他的代表作。《海上四大金刚奇书》还是他早期的试笔,里面原没什么含蓄,无非游戏文章,随便写写的,所以用了笔名刊行。(他与家叔为《楚报》同事,又系至友,故知其事甚详。)
谢高的家叔不知何人,但一九〇二(壬寅)年吴趼人确在汉口《楚报》工作,其时《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已经出版了四年。第二年(一九〇三)吴返回上海,便开始写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谢高揭开的这个谜底,也就是到目前为止,所能查见的第一次公开抽丝主人即吴趼人的文字记载。接着曾迭在二月五日《辛报》发表《吴趼人·抽丝主人·及其所著书》一文,表白自己的父亲就是晚清翻译家周桂笙(一八七三——一九三六),和吴趼人“是很好的朋友”。在周的《新庵笔记》中,也有记吴趼人原字茧人从易为趼人这么一条,可同“茧可抽丝”之说印证。曾迭原名周壬林,我在一九六二年见过,他告诉我:《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本是他父亲遗留的藏书,后来他也记起父亲生前说过此书是好友吴趼人的早期作品。
可是当此书在《辛报》刊至四十回之际,二月二十二日《晶报》发表小读的《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著者》一文,提出异议,认为“我佛山人是不会写四大金刚奇书这样的书的,我佛山人是不会写嫖客骂妓女出气的小说的,我佛山人的书是不会由青莲阁上小书贩托在手里兜卖的”。否认的口气十分坚决,却说不出任何理由来。曾迭当即在第二天(二月二十三日)的《晶报》回复了《为四大金刚奇书作者答小读君》一文,重申了自己与谢高两文的观点,指出小读的说法“未免太主观了,太武断了”。“希望小读君能够拿一些抽丝主人不是吴趼人的确实的证据出来。”
此后在三月七日、八日和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七日的《晶报》陆续发表小读的《为四大金刚奇书答曾迭君》和《与曾迭君商榷》之一之二的答辩文章,他还是拿不出证据来,只是断定这抽丝主人决不是吴趼人,抽丝这两个字,无非是卖弄他是满腹锦绣,或者是满腔情愫罢了,与茧字没甚关系”。而在《商榷》之一提出他见到世界繁华报馆一九〇六(丙午)年出版的《糊涂世界》,署名茧叟,“此茧叟之笔墨,颇与《四大金刚奇书》类似,而与吴趼人所著各书之笔墨,完全不同”。在《商榷》之二提出《我佛山人笔记》所附《上海三十年艳迹》内,指明四大金刚是林黛玉、陆兰芳、张书玉、金小宝四人,将赛金花列为怪物,何以在《四大金刚奇书》中将傅钰莲(即赛金花)写成天神四大金刚之一的魔礼青下凡转胎,凭此一端,足见两书非一人所著。
我们知道,茧正是吴趼人的化名,《糊涂世界》确系吴趼人的笔墨,此乃事实;《上海三十年艳迹》是纪实体的笔记,《四大金刚奇书》则是神怪化了的小说,两种不同的写法并不能排除同出一人手笔的可能性,此乃常识;所以小读在《商榷》中提出的这两个反证,反而暴露了他本人的无知。
《我佛山人笔记》是吴趼人去世五年后,汪维甫于一九一五年编辑出版,书内所收《上海三十年艳迹》,原来是吴趼人署名老上海所撰《胡宝玉》(又名《三十年来上海北里怪历史》)一书,与《糊涂世界》在同一年(一九〇六)出版。胡宝玉乃晚清上海名妓,此书以胡为主兼及四大金刚、李苹香、赛金花等名妓操皮肉生涯的异闻轶事。据此可见吴趼人对上海花界的历史掌故极为熟悉,他在写《胡宝玉》之前写过《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看来不是没有可能的。
何况吴趼人自一八九七(丁酉)至一九〇二(壬寅)的五、六年间,长期从事《消闲报》《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小报的编写工作,而当初小报的大量篇幅充斥着妓女的花边新闻,两者关系极为密切。如某些妓女去世,吴趼人曾亲书挽联吊唁。兹将《半月》杂志中《秋籁阁联话》所载吴趼人的三副挽妓联抄录如下。挽陆素娟:此情与我何干,也来哭哭;只为怜卿薄命,同是惺惺。换沈丽娟:我犹堕落人间,坠溷飘茵浑未卜;君已皈依净土,新愁旧恨总成空。挽花兰芬:冷雨凄风,无限相思寒食节;落花流水,可怜同是断肠人。又据郑逸梅来信告我,他在早年“于某杂志(不忆其名)摘录过吴趼人丧一所眷之校书某,撰一挽联云:夺我红颜天有意;埋他白骨地无情。”从这几副寄托他哀思的挽联,也可以窥见吴趼人同花界的交往是何等的亲密。
另一组资料是《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出书当年在《采风报》刊登的两则出售广告。一则见于一八九八(戊戌)年七月十三日,标题是《绘图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出售》文云:
年来海上游客多指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四妓为四大金刚,后又以金小宝不胜金刚之任,而以傅钰莲补之。此虽游戏笔墨,而冥冥中殆有定数存焉。抽丝主人探悉其来历,乃撰成四大金刚奇书,以供同好。将四妓之前因后果,历历绘出,令阅者如身入个中。至于悲欢离合之情形,因果报施之奇巧,尤足令人拍案称奇。兹特另加绘像,付诸石印,每部连套卖洋四角。所印无多,欲先睹为快者,速向上海四马路文宜书局购取可也。
又一则见于同年九月五日,标题是《续集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出售》,文云:
此书续集五十回系补初集之不足。所有姘识马夫、戏子,争锋吃醋等事,莫不描摹尽致。并于四大金刚之外,所有上海一切淫妓行状,尽皆罗致书中,亦皆历历如绘。虽一切情事为久居上海者所共知,而一经编辑成书,便觉有声有色。加以广徵实事,所有坠鞭公子,走马王孙,无赖流氓,拆梢打降,均采发陪衬,尤觉洋洋大观也。想诸君茶余酒后,无可消闲,定当先赌为快。惟所印无多,望速赐顾。专托上海四马路文宜书局代售。每部连套卖洋四角,初集连套仍售四角。抽丝主人启。
从上述两则出售广告中,得知此书分初集、续集两次出齐,其间相隔了两个月光景。书虽由文宜书局代售,书上则署上海书局出版。吴趼人的论著《趼呓外编》(又名《政治维新要言》),一九〇二(壬寅)年也由上海书局出版,也是一式一样的石印巾箱本,此中是否有所联系,也可供考虑。特别吴趼人编过《采风报》,一八九八年很可能正在他的任职期间。而续集广告是抽丝主人的告白,更值得注意。且问这篇作者启事,究竟像不像是吴趼人的笔墨呢?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一九九〇年编印的《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收录了此书,第八〇六页附有故事提要及一百回回目。编者按语云:“综观全书,主要线索不十分清楚,人物的经历及出场先后也若隐若现,甚至有的还张冠李戴,胡乱安排,神人交替,文笔拙涩,可见作者的编撰水平极低,因颇疑‘抽丝主人’不像是晚清小说大家的别号。而吴氏曾撰有《胡宝玉》一文,也是叙述四大金刚故事的,不可能同时另起炉灶,撰此一篇败笔文字。很可能这部《四大金刚奇书》倒是由吴氏《胡宝玉》衍化而来,因而作者一笔名为‘抽丝主人’,乃抽‘茧人’作品《胡宝玉》之丝,造此一篇奇说,亦未可知。”
该书编者认为此书文笔拙劣,因而抱着不像吴趼人所作的存疑态度这是完全可以的。但说此书“乃抽‘茧人’作品《胡宝玉》之丝,造成一篇奇说”,却是本末倒置。因为《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的出书远在《胡宝玉》出版的八年以前,那么早已结成的“茧”,怎么能从远没有产生的“丝”里结出来呢?又据该书编者查见,一九〇〇(庚子)年曾出现此书的翻版,改名《海上秦楼楚馆冶游传》,且有秋墅道人的题署。嗣后远有改名《大闹秦楼楚馆演义》的翻版。然而这两个本子,我都没有见到过。
作于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录自作者著《晚清四大小说家》,1993年7月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