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传》和《趼人十三种》
吴小如
近来读了两种有关吴趼人的资料:一种是李葭荣(字怀霜)写的《小说家吴趼人传》,另一种是吴趼人本人的短篇小说结集——《趼人十三种》。
《吴趼人传》对于研究吴氏的生平、思想和作品相当重要,阿英的《晚清小说史》和北大中文系五五级同学集体编写的《中国小说史稿》都引用过它,但原文迄今未重新发表。今据传文所记,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一、吴趼人的曾祖是清代大官僚吴荣光。吴荣光镇压过瑶族起义,官做到湖南巡抚。吴趼人虽接受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对清王朝表示了很多不满,但他始终站在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利益的立场看问题。这和他的家庭出身显然有关系。吴荣光又是个金石收藏家,对诗文、历史都有些研究,这对吴趼人的文化教养也会发生影响。
二、吴趼人的父辈亲支有弟兄三人,家庭矛盾很大。从传文的记载可以印证《二十年目睹之状现状》(以下简称《怪现状》)中所描写的九死一生的种种家庭变故,实际上都有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作蓝本。但小说的情节却并非作者生活实况的翻版,可见有些人动辄以历史真实或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完全等同起来(如风行一时的关于《红楼梦》的“自传说”以及各种“自传说”的变种),并用来考证小说的取材真伪,是非常错误的。
三、吴趼人有一定的爱国思想,在参加反华工禁约运动中表现得比较好。但他也有很顽固的国粹思想和比较狭隘的乡土观念。
四、传文中对吴氏的道德品质和处世态度有较详细的描述,足资参考。
五、吴趼人对清王朝的谴责和揭露并不彻底,特别是在《怪现状》里自始至终流露出相当浓厚的消极厌世思想。这在《吴趼人传》中可以找到很确切的证明:
《怪现状》盖低徊身世之作,根据昭然,读者滋感喟。描画情伪,犹鉴之于物,所过著景(着影)。君(指吴趼人)厌世之思,大率萌蘖于是。余尝持此以质君,君曰:“子知我!虽然,救世之情竭,而后厌世之念生,殆非苟然。”闻者惜之。
这正是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在尖锐的社会矛盾中看不到出路的真实反映。《中国小说史稿》强调地批判了这一点,是正确的。但游国恩先生等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在评价《怪现状》时却对这方面略而未及,似嫌不足。
《趼人十三种》是1910年(清宣统二年)夏历三月由上海群学社出版的,下距吴氏逝世不过半年。这本书实际上是从《月月小说》上抽出来的十三种作品的合订本,包括作者零星发表的短篇小说(这是主要部分)以及笔记、诗稿等。《中国小说史稿》曾说:
吴趼人的短篇小说不多,合刊登在《月月小说》上,后集为《趼人十三种》,大都是失败之作。……吴趼人的短篇小说,都是1906年写的,对于了解后期的思想非常重要。
这话基本上是正确的。不过从这本集子里几篇主要作品来看,觉得吴氏在当时写短篇小说,还有一定的针对性。
光绪末年,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统治集团为了欺骗中国人民,曾搞了一场“预备立宪”的鬼把戏。尽管吴趼人站在维护清王朝的立场,也看穿了这场骗局的底里,对这“立宪”表示了怀疑,并加以嘲讽。书中主要的几篇像《光绪万年》《无理取闹之西游记》《立宪万岁》《庆祝立宪》和《大改革》等,都是针对当时的假立宪进行的口诛笔伐。如《光绪万年》一开头,作者就说:
自从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诏天下臣民预备立宪,于是在朝者旅进旅退,揖让相语曰:立宪立宪!在野者昼眠夕寐,引颈以望曰:立宪立宪!在朝者对于在野者,曰封、锁、拿、打、递、解、杀,立宪立宪;在野者对于在朝者,曰跪、伏、怕、受压制、逃避、入外籍、挂洋旗,立宪立宪。如是者年复一年,以达于光绪万年。
又如在《立宪万岁》中,作者把清王朝统治者比作玉皇大帝,把许多顽固的腐败官僚比作一群畜生。故事的结尾是这样写的:一群畜生从报纸上看到朝廷改定官制、预备立宪的消息,政府发布诏令,添设了陆军、海军、法、度支、民政、外务、邮传、学、农、商等部,然后说明:“诸仙卿议定,此外不再更动,诸天神佛,一律照旧供职。”这条消息最后说:
今晨入奏,玉帝已经允准。……故今日散朝时,通明殿上,一片欢呼之声,皆曰立宪万岁,立宪万岁!
这群畜生“围观既毕”,“特”(一种兽名)笑曰:原来改换两个官名,就叫作立宪!”“龟”却说:“不然!他这是头一着下手,以后还不知如何呢!”作者紧接着写道:
特曰:“你不看‘此外不再更动,诸天神佛,一律照旧供职’一句么!据此看来,我们的饭碗是不必多虑的了。”群畜闻言,不觉一齐大喜,亦同声高呼“立宪万岁,立宪万岁”!
这和作者写的《俏皮话》《新笑史》等都是同一机杼,利用寓言的形式对清末腐朽的政局进行了嘲讽和谴责。这充分说明封建统治势力已经垮台,即使像吴趼人这样的人也不能隐忍不言了。
但是,这种嘲讽和谴责看似犀利,却不深刻;虽然痛快淋漓,总觉得是泄愤的谩骂而非强有力的鞭挞。何况作者对君主立宪制度确实存在幻想,认为只要真正“实行立宪”,“大地山河”就会“变态”(见《光绪万年》),这种想法在1900年以后,已经是落后的了。
《十三种》里面写得比较成功的,是题为《查功课》的一篇速写。这个短篇利用西洋小说的形式,通过对话和漫画式笔触,写出清政府的督学夤夜以查功课为名,跑到学堂里搜查《民报》,结果一无所获的场面。而《民报》乃是同盟会的机关报。这个故事反映了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渴望接受进步道理的心情,也写出封建统治阶级在暴风雨前夕的张皇失措。
此外,在《义盗记》中,反映了作者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迷信,妄想设置了警察就会消弭了“盗贼”,暴露了作者思想中非常落后的一面。还有一篇《桂琬节孝记》(收在本书的《趼廛剩墨》内),竟大肆宣扬封建贞节思想,连早于吴趼人一个半世纪的吴敬梓的思想水平都不如,则更是一无足取的封建糟粕了。
小如按:此文约作于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七十年代末略作修改,收入《读书丛札》(香港中华书局版),后北大出版社出修订本时又删去。
(录自作者著《读书丛札》,1982年1月香港中华书局出版。收录时由作者加了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