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索隐
[中国香港]高伯雨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作者吴沃尧
最近出版排印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小说,书中没有序文,只引了19年前阿英先生的《晚清小说史》里关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一段,来做代序。
这部小说,我从1919年会读小说始,一向就爱读它了。阿英先生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实在是包含了一部《新儒林外史》,吴趼人写官僚,未必有超《官场现形记》之成就,但在写当时的洋场才子上,确是成功……如他写一个苏州的画家,专门偷人家的诗题画,算是自己的著作……”这是说得对的。他写官场的黑暗及其怪状,确没有李伯元《官场现形记》那么成功,但他这部小说是写社会一般的怪现状的,有时不知不觉就形容得过火。周树人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中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杂集‘话柄’与《官场现形记》同。……相传吴沃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这评论是很精当的。不过吴沃尧写这部小说,在结构上比李伯元的比较紧严,所以称它为《新儒林外史》也可以。
此书的人物很多,又极复杂。人物中,有很多是作者捏造出来的,但又有很多却是实有其人。记得1941年我在香港问叶恭绰先生,该书所写的旗人苟才(狗才的谐音)到底是哪一个人。叶先生熟于晚清人物掌故,但他说苟才可列入吴趼人捏造这一类的。此书的人物既然那么多,而又是很有趣的,读者必会起了个疑问,好像我问叶先生苟才是什么人一样的。我在初读该书之时,对于叶伯芬、焦侍郎、裘致禄等人,都不知道是谁。后来年事较长,读书较多,才一一给我考证出来。诚如阿英先生说:“但此书并非全无所本,蒋瑞藻《小说考证》引缺名笔记说此书云:‘书中影托人名,凡著者亲属知友,则非深悉其身世者莫辨。当代闻人如张文襄(按:张之洞)、张彪、盛杏荪(按:盛宣怀)及其继室,聂仲芳及其夫人(即曾文正之女)、太夫人,曾惠敏(纪泽)、邵友濂、梁鼎芬、文廷式、铁良、卫汝贵、洪述祖等,苟细读之,不难按图而索也。’此中有人,固呼之欲出也。”
关于作者吴沃尧的历史,阿英先生的《晚清小说史》云:“《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初发表于《新小说》(1902)。光绪三十三年(1907)至宣统元年(1909)先后印成单本八册,厘为四卷。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其在二十年中所见所闻事,所记极为广泛。故先写九死一生在官家做事,后又写其为官家经营商业,以店铺遍全国也,又时时至各处察看。二十年中,始终在船唇马背衙门店铺中生活,因而各种事件,均易于联系。至全书将尽,又布置一商业上大失败局面,使九死一生不得不走,而故事遂于此戛然而止。此干线布置的可谓极精当,在结构上优胜于李伯元处当在此。……”
至于吴趼人的历史,阿英先生书中说得很简略,只引李怀霜在《天铎报》所作的《吴趼人传》称其“生负盛气”及“其富材艺,自金石篆刻,以至江湖食力之伎,亡所不能,亦无所不精”。现在我从李氏所作的传,用语体文译写出来给读者参考:
吴沃尧字小允,又字趼人,是广东佛山人,因此自署“我佛山人”。他的祖父吴荣光以翰林出身,精于金石、书法,为海内大收藏家之一。他的父亲允吉,在浙江做候补巡检,死在任上。死时,以其遗产数千金交给他的弟弟(沃尧的叔父,小说里写作伯父)管理,但给他拿去捐官用了。他的另一个叔父在北京逝世,趼人便打电报问他的做官的叔父,三次都没有复电。过了一个月,叔父电来了,说的是兄弟既已分家,不管这许多事了。他很生气,便向江南制造局借了几个月薪水(每月八元)到北京带了他叔父的遗孤二人回故乡。后来他在汉口美国人所办的《楚报》任主笔,遇到美国排华工之事发生,他愤恨美国人虐待华侨,辞职归沪,与华侨共筹抵制美国之策,他善于演说,于是以演说激动同胞,劝同胞不要与美国人合作,促美国人觉悟。受他感动的有数十人之多,他们都是受雇于美商的,都纷纷辞职他去了。他的小说有十几种,最为人所爱的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盖低回身世之作,根据昭然”也。1906年阴历9月19日死于上海,年44岁。死后靠各方面的朋友赀助才能办理身后事。
这是吴趼人的简单历史。我们看到他毅然脱离美国人的报馆,不肯做他们的传声筒,这是何等有正义感,何等的爱国啊!
名画的故事
吴沃尧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四十五回“评骨董门客巧欺”,这一段故事是极有趣的。书中人文述农对“我”(此人乃书中的主人翁,据说就是吴沃尧本人)说扬州盐商买古画的事。有人拿一幅画去卖给盐商,要价一千银子,盐商的门客要他二成回佣,那人不肯。门客说,如不就范就买卖不成。
我们现在且看那门客怎样破坏这件买卖来从中取利了。盐商见了那幅画很好,就说一千银子不贵。“那门客却在旁边说道:‘这幅画虽好,可惜画错了,便一文不值。’东家问他怎样画错了。他说:‘三颗骰子,两颗坐了六,这一颗还转着未动,喝骰子的人,不消说也喝‘六’的了。他画的那喝骰子的张开了口,这‘六’字是合口音,张开了口,如何喝得‘六’字的音来?……”(照原文)于是东家不买了。卖画人一场没趣,只得又去求那门客设法子。这回门客可拿腔作势了,他非要三成回佣不可。我们现在看他怎样挽回吧。
他却拿了这幅画,仍然去见东家,说:“我仔细看了这画,足值千金。”东家问有甚凭据。他说:“这幅画是福建人画的,福建口音叫‘六’字,犹如扬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开口的。他画了开口,正是所以传那个‘六’字之神呢。”他的东家听了,便打着扬州话“落落”的叫了一两声,果然是开口的,便乐不可支,说道:“亏得先生渊博,不然几乎当面错过!”马上兑了一千银子出来,他便落了三百。(照原文)
宋人张择端写的那幅《清明上河图》,据明人徐树丕的《识小录》说:“汤裱褙善鉴古,人以古玩赂严世蕃,必先贿之。世蕃令其辨真伪,得其贿者,必曰真也。吴中一御史,偶得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临本,馈世蕃,而贿不及汤。汤直言为伪。世蕃大怒。……余闻之先人曰:《清明上河图》……中有四人樗蒲,五子皆六,而一子犹转。其人张口呼‘六’。汤裱褙曰:‘汴人呼“六”当撮口,而今张口,是操闽音也,以是识其伪。’……”(按:汤裱褙确有其人,名勤,苏州著名的裱画匠。他死后的坟墓在苏州横塘汤家山,但早已无遗址可寻。苏州士人误指汤渭父母之墓为汤裱褙之墓,贻误。光绪十年九月廿二日,金石家叶昌炽曾说土人误指为汤勤之碑,实则为成化年间的汤渭父母之墓。见《绿督庐日记钞》。)
二十年来,我读过很多明、清人的笔记,都有这样相似的故事,我猜一定是有所本的。关于画家呼“六”传神这件事,最有趣,这不止见出我们的艺术家一支活生生的笔能写其真,同时,赏鉴家也细心到能从其中辨出真伪,这种赏鉴家也是了不起的(姑勿论他受贿)。
我记得宋朝有过这件相同之事,与苏东坡、李公麟有关的。这两人都是宋代伟大的艺术家。其事极有趣。岳飞的嫡孙岳珂,于南宋年间著有《桯史》,其卷二有一则《贤巳图》云:
元祐间,黄、秦(按:黄山谷、秦少游)诸君子在馆,暇日观画。山谷出李龙眠(即李公麟)所作《贤巳图》,博弈樗蒲之俦咸列焉。博者六七人,方据一局,投迸盆中,五皆黑而一犹旋转不已。一人俯盆疾呼,旁观皆变色起立。纤态度,曲尽其妙,相与叹赏,以为卓绝。适东坡从外来,睨之曰:“李龙眠天下士,雇乃效闽人语耶?”众咸怪,请其故。东坡曰:“四海语音,言‘六’皆合口,惟闽音则张口。今盆中皆‘六’一犹未定,法当呼‘六’,而疾呼者乃张口,何也?”龙眠闻之,亦笑而服。
这是李公麟一时失察,没有留意到这一层,给苏东坡指出的趣事。后人就把这件事辗转相传,便走了样了。
在岳珂的同书中第四卷,有《寿星通犀带》一则,说到太监因得不到贿赂,破坏了古玩客的一件趣事,因与盐商的门客之事颇相类,附述于此。
话说宋高宗禅位给孝宗后,孝宗买很多珍品去巴结太上皇。恰好北方有一商人拿了通犀带一条,托一个太监进呈孝宗。带共十三,皆透明,有一寿星扶杖立。孝宗甚喜,打算正月初一进上父皇。此带索价十万缗,也答应了。另一太监向那商人索贿不得,他就对孝宗说,凡寿星的拐杖,必高过人的头,现在这一个的杖,只及人身之半,这是不祥之物也。孝宗视之果然,就不要了。此带终于在国内卖不去。这太监虽然进谗,但他的鉴赏能力甚高,尚可取。
旌表“孝子”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五回“恋花丛公子扶丧”和第八十六回“旌孝子瞒天撒大谎”,都是写清末一个大官僚的公子从云南送他的母亲的灵柩归故乡,一路从汉口吃花酒吃到上海,终于在上海恋着一个妓女林慧卿,把痨病弄得更加深重了,他还在妓院养病,不肯迁出去,结果死在上海。
这个风流公子死了后,因为他的父亲是方面大员——一省的藩司,上海那一班官僚就和他出了个知启,说他以身殉母,预备奏上朝廷,请旌“孝子”。这两回的内容大略如此。
在旧时代的社会里,上下互相欺骗蒙混,于是孝子节妇多到不可胜数。一乡一县出了个孝子、节妇,地方官报上朝廷,皇帝照例下个谕旨,教邻县或邻省的地方官去查一下是否属实。奉命调查的官员,无非向当地的绅士、父老查询,他们就算不受了出孝子、节妇之家的贿赂,也得为了桑梓之光死劲说确实有这回事的。调查的官员只得据实复奏,于是一乡一里的牌坊就林立,好像摆阵一般了。如果揭穿孝子节妇的内幕,也是儿戏得很的。
吴沃尧生平最恨这种吃人的礼教,他在《怪现状》一书中,遇到有机会他就攻击之不遗余力,例如五十六回“翻新样淫妇起牌坊”就是他讥讽社会的虚伪的礼教。
现在我先把吴沃尧所描写的那个“孝子”陈稚农的趣事摘抄一些来。书中的主人公——“我”正在上海做买卖,他认识云南藩台的公子陈稚农从云南带了一批白铜到上海,就想买他的。
我道:“他(指陈公子)这回是运他的娘的灵柩回福建原籍的。他带的东西,自然各处关卡都不完厘上税的。从云南到这里,就是那一笔厘税就便宜不少。我在汉口和他同过好几回席,总没有谈到这个上头。”继之道:“他是个官家子弟,扶丧回里,怎么沿途赴席起来?”我道:“岂但赴席,我和他同席几回,都是花酒呢!终日沉迷在南城公所一带……”
后来“我”查出陈稚农住在妓院养病,也曾介绍过一个中医去给他诊治。看过一次后,那医生便来谢绝介绍人,说这个公子哥儿本来没有什么大病的,只是色痨,如果他肯清心寡欲,搬回自己的旅馆养病,三两个月就会调理好的。过了不久,陈稚农真的病死了。“我”在书中把上海那班官僚给死人弄的知启写了出来,其文如左:
稚农孝廉,某方伯之公子也,生而聪颖,从幼即得父母欢。……方伯历任各省,孝廉均随任……以故未得预童子试……某科方伯任某省监司,为之援例入监,令回籍应乡试。孝廉雅不欲,曰:“科名事小,事亲事大,儿不欲暂违色笑也。”方伯责以大义,始勉强首途。榜发,登贤书。孝廉泣曰:“科名虽侥幸,然违色笑已半年余矣。”……越岁,入都应礼闱试,沿途作思亲诗八十章,一时传诵都下,故又有才子之目。及报罢,即驰驿返署,问安侍膳,较之夙昔,益加敬谨……去秋,其母某夫人示疾,孝廉侍奉汤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者三阅月。及冬遭大故,孝廉恸绝者屡,赖救得苏,哀毁骨立。潜告其兄曰:“弟当以身殉母,兄宜善自珍卫,以奉严亲!”兄大惊,以告方伯。方伯复责以大义,始不敢言。然其殉母之心已决矣。故今年禀于方伯,独任奉丧归里,沿途哀泣,路人为之动容。甫抵上海,已哀毁成病,不克前进,奉母夫人柩厝于某某山庄,己则暂寓旅舍。……至某月某日,竟遂其殉母之志矣!临终遗言,以衰绖敛。呜呼,如孝廉者,可谓孝思不匮者矣!查例载:孝子顺孙果有环行奇节,得详具事略,奏请旌表。某等躬预斯事,不便湮没……伏望海内文坛,俯赐鸿文钜制,以彰风化。无论诗文词诔,将来汇刻成书,共垂不朽,无任盼切!
“我”的朋友吴继之看了还好,但“我”看了差不多肠都笑断了。继之问他笑什么,“我”道:“大哥没有亲见他在妓院里那个情形,对了这一篇知启自然没得好笑。”
读者读过这两回的小说,然后读这个知启,果然是会笑断肠的。读后,他们也许会说吴沃尧造谣,天下哪里会有这种事的!然而确有其事,确有其人!这个“孝子”“才子”是清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儿子,名叫岑德固,字子恒(他的兄弟岑德广,字心叔,汪精卫组伪府于南京,曾一任“次长”,今隐居香港,六十多岁了),在小说里叫陈农。他在汉口死时,吴沃尧恰好在汉口一家美国人开的报馆做事,他知得此事是颇为清楚的,他写入小说不算,还在他的笔记《趼廛续笔》卷二记云:
以吾所见,堂堂显宦之子,明明以嫖死,以色痨死,且死于通都大邑众目昭彰之下,犹得以殉母闻于朝,特旨宣付史馆,列入孝子传者矣,遑论乡曲小人哉!
文中没有说明这个“孝子”是谁,但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陈稚农事相合。书中的“方伯”就是藩司的别称。岑春煊以门荫出来做外官,首先就在广东做藩司,所以书中说他是云南方伯,岑春煊是做过云贵总督的,宦历也相合。岑德固是春煊元配刘氏所生的一子,二十三岁,春煊便给他捐了个京官,后来回乡应试,中了举人,和“知启”所说的相符。他的母亲向来有痰病的,他奉父命送母往湖北养病,她一到汉口就死了。外间就传说德固自以侍药无状“遂以身殉”。其实内幕就是如吴沃尧所说的。德固著有绝命词一首,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他将死前还上书他的叔父春蓂(时在湖北为道台),说自己种种不孝,不值得归见先人,请掷尸江中云云。当时的人给这个“孝子”做的知启是这样说过的。其时湖北的大官张之洞、端方等人就上奏清廷,请旌表“孝子”,并把他的事迹宣付史馆。
大名士李玉轩
晚清四大小说是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曾孟朴的《孽海花》和刘鹗的《老残游记》。这四部名著中,写洋场才子、名士写得最出色的,当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第一。
吴沃尧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中所描写的人物,如其人有秽德的,就用谐声来隐射他的名字,假如没有的话,就多直书其名或字,有时只说到他的官衔就算了事。用谐声影射之法,在旧小说中时常见到的,曾孟朴的《孽海花》,书中的人物几乎全是采用这个方法,例如陆仁祥为陆润庠,马美菽为马眉叔(即马建忠)等是。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十一回所写的那个洋场名士李玉轩,是有其人的,作者用谐声去影射他的别字。这件事说起来颇有趣的。
书中的主人公“我”(这个“我”就是著此书的“九死一生”,其实就是吴沃尧本人)从乡间带了母亲和一位堂姊到了上海,在客栈里住着候船入南京。他忽然听到有争吵打架之声,便走出去看个究竟。“只见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吵嘴,一个是北京口音,一个是四川口音。那个北京口音的攥着四川口音的辫子,大喝道:‘你且说你是个什么东西,说了饶你!’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道:‘我怕你了,我是个王八蛋!我是个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应该还我钱么?’四川口音的道:‘应该应该!’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丝毫?’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来就送来!’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维你是个名士,你想拿着名士来欺我!我看着你不过这么一件东西,叫你认得我!’……”
“我”和那个北京口音的请教起来,原来他们是有点亲戚的,那个人名叫王伯述。“我”就问欠他钱的名士是什么人,王伯述说他名叫李玉轩。李玉轩是影射同(治)光(绪)年间的大诗人李芋仙(名士,四川忠州人),“玉”与“芋”同音,“轩”与“仙”的音也差不多,而且又是四川人。王伯述骂他是臭名士,那是一点都不错的。且借王伯述口中说出李玉轩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伯述道:“他么,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轩,是江西的一个实缺知县,他同我一般的开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书债么?”伯述道:“可不是么。这种狂奴,他敢在我跟前发狂,我是不饶他的。藩台、抚台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么抚台也怕了他呢?”伯述道:“说来话长。他在江西上藩台衙门,却带了鸦片烟具在官厅上面开起灯来。被藩台知道了就很不乐意,打发底下人去对他说:“老爷要过瘾,请回去过了再来,在官厅上吃烟,不像样!”他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一直跑到花厅上去。此时藩台正会着几个当要差的候补道商量公事。他也不问情由,便对着藩台大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准吃烟!你可知我先师曾文正公的签押房我也常常开灯。我眼睛里何曾见着你来!你的官厅,可能比我先师的签押房大?……”藩台不等说完,就大怒起来喝道:“这不是反了么!快撵他出去!”他听了一个“撵”字,便把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摘了下来,对准藩台面摔了过去,嘴里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配摔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顶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台脸上。藩台喝叫拿下他来,当时底下人便围了过去,要拿他,他越发发了狂,犹如疯狗一般,在那里乱叫。亏得旁边几个候补道把藩台劝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门,也不等后任来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动身走了。……
李玉轩是这样丢了个知县大老爷的。于是他就溜到上海充名士。
王伯述说他:
“他到了上海来,做了几首歪诗登到报上,有人恭维他是什么姜白石、李青莲,所以他越发狂了。”我道:“想来诗总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记得他咏自来水的一联是:‘灌向瓮中何必井,来从湖上不须舟。’这不是小孩子打谜谜儿么?这个叫做姜白石、李青莲,只怕姜白石、李青莲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
作者这一描写,可把李芋仙挖苦得透了。
李芋仙确是曾国藩的学生,有诗才,有狂态。他把知县官丢了,确实有点如作者所说的那样子的。他到了上海后,时时拿诗交给《申报》的主笔王紫诠(即天南遁叟)登刊,两人的交情日见浃洽。他在上海住了三年,轶事流传得很多。大概他死后不久,吴沃尧才到上海的(芋仙死于光绪十一年即公元一八八五年,年六十五岁),因此作者在上海必定听到关于他的许多趣事(友人包天笑先生,今年已八十一岁,现在卜居香港,他曾对我说,他年轻时见过吴沃尧,他喜欢用一本簿子把奇奇怪怪的事记录起来,遇到写小说时,就拿来做材料)。他的《我佛山人笔记》有一段说:“李芋仙游上海时,每出,必令仆人携溺器相随。其溺器盛以红木匣。一日,入妓院,仆照例携往,至则置于妓室中。及李欲溺,大索溺器不得,呼仆问之,则云已送堂中婢媪,问之又无有。喧嚷良久,乃得之于衣笥中。盖婢媪辈素未经见,疑为贵品,故代珍藏之也。”
李伯元的《南亭笔记》也记此事,不过把溺器易为马桶。《南亭笔记》又记李芋仙在藩台衙门吸鸦片烟,因此去官。大概这些事都是真的。
李芋仙的生平,在黎庶昌给他所作的墓志说得颇详细,黎说:“君本旷达士,不拘行检。”他是死在上海的,由上海县莫祥芝(大金石家、古文家莫友芝之弟,友芝也是曾国藩的门生)经纪其丧,葬之于南昌城外。
芋仙著有《天瘦阁诗半》六卷,《天补楼行记》一卷。他的朋友吴熙序其《天瘦阁诗半》有“君以狂夺官,侨居上海三年,上海南北绾毂,涂于斯者,达官秀民,无日不有,是惟非士人;士人,则无不知李芋仙者。”
可见李芋仙之为人确是狂的,但不如吴沃尧所说的那样不堪,芋仙虽狂,可绝不下流。作者把他写成这样,并非对芋仙有菲薄之意,不过借此来形容洋场上那班臭名士罢了。
张之洞、张彪、洪述祖
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四回“接木移花丫鬟充小姐,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这一回的下半回目的事,将见另文,上半回的与八十三回的“误联婚家庭闹意见,施诡计幕客逞机谋”是有关联的。这一回有半的故事很有趣,作者用全副精神去描写,在这部小说中是一精彩绝伦的地方。
这个故事的人物颇为复杂,计有:湖广总督张之洞;张的嬖人,湖北提督,兼第八镇统制的张彪(溥仪在天津居住的张园,即每年以五万元向张彪后人租用的);有诡计多端,主持暗杀宋教仁的洪述祖,还追溯到洪述祖在甲午中日战争时的一件有趣的事。这些故事都很长,我不便照原文全盘录下来,只好先把小说中的大意略说一下,然后再把他所影射的人物说出来。读者如觉得有趣,不妨再找原文去读读。
话说书的主人公“我”到了汉口,他们字号里的经理吴作猷置酒为他接风,便向他说出了现任镇台娶现任抚台的小姐做太太的一段故事。
原来湖广总督是姓侯的,抚台姓言,镇台也姓侯。那位侯制军本是北方人,做过福建巡抚。那时候,侯镇台在福州当学徒,给制军看上了,便叫他把原来的姓朱改为姓侯,原名叫狗,改为虎,于是朱狗便变成侯虎了。侯虎跟了侯制军到湖广总督任上,一帆风顺,由制军一手提拔他,做到提督,是一品的武员了,所以非常感激制军。
所指的侯制军即张之洞,侯虎是张彪。世传之洞是猴子转生,因此作者即以侯字来做他的姓。之洞在山西巡抚任内时,就赏识了张彪,后来带他到广东,又到湖北。本来一省的提督与总督是平行的,但张彪事之洞唯谨,绝不敢搭敌体官的架子。
侯镇台的太太本是侯制军的丫头,忽然死了。恰好有一天,侯制军和湖北巡抚一班人在黄鹤楼吃酒。言巡抚吃了几杯,一时高兴,竟然把女儿许给侯镇台做填房太太。这样一言为定,亲就结上了。却苦了言中丞,一回到家,就给太太一连唾了他几口,骂道:“我的女儿虽然生得十分丑陋,也不至于给兔崽子做老婆,更不至于去填那个臭丫头的房!”但老爷在制军面前亲口许下了,太太不肯,怎么办?看看迎娶有日了,急得了不得。言中丞只好和他的心腹洪太守商量。这个洪太守就转介绍一个姓陆的观察(即道台)去给言中丞设计。陆观察便把自己得宠的丫头碧莲认作义女,送给言中丞权充小姐,嫁给侯虎。于是陆观察有了这种种关系,官运就亨通了。
陆观察指的是洪述祖,字荫之,是洪北江的后人,他在朝鲜时就和袁世凯认识,也曾在叶志超慕中为“军师”,言听计从。宋教仁一案发生后,一直到民国八年(公元一九一九年)才把洪述祖拿到,解往北京受审,判决绞刑。
像这样卑污龌龊的事,在旧日官场中是司空见惯,毫不为奇的。吴沃尧写到陆观察,就分出一笔来说一下他的出身。说他是一个不第秀才,叶军门(指叶志超)请他做文案,恰值中日失和,叶军门带兵驻扎朝鲜的平壤。后来日本把平壤团团围住,叶军门吓杀了。陆观察就教他写信给日军,愿意投降,只求他的大军让开一条路,等他带了大军退出。叶军门道:“这怎样对上头说呢?”陆观察道:“对上头只报一个败仗罢了。打了败仗,还能保存士卒,不失军火,总没甚大处分;较之全军覆没总好得多。”叶军门一想不错,就叫他起个信稿,由他照样描起来。描到一半,陆观察忽然说信中有个漏洞,重新来过。信送出后,日本兵果然让路给他全军而退。事后,陆观察就向叶军门借四万两银子为回国川资。叶军门当然不肯,他就在怀中取出叶军门昨天亲笔所写那第二封信来。原来他第二封信内加入了“久思归化,惜乏机缘”两句。可怜叶军门不识字,糊里糊涂的照样描了。他却把第一封发了,留下这第二封,现在拿出来逐字逐句解给叶军门听。结果给他诈了三万银子,他到北京捐了个道台,是观察大人了,就到湖北候补。
这件事未免太过儿戏一点,洪述祖在叶志超幕中曾劝志超全军而退,那是有这件事的,但并无求日本人让路之事。
曾国荃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回、第七回和五十九、六十回都是写曾国荃在两江总督任内的事。第五回说:
继之道:“晌午时候,你走了,就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却是制台衙门的幕府朋友送来的,信上问我几时在家,要来拜访。我因为是制台的幕友,不便怠慢他,因对来人说,我本来今日要回家,就请下午到舍间谈谈罢。打发来人去了,我就忙着回来。还未坐定,他就来了。我出去会他时,他却没头没脑的说是请我点戏。……因问他道:‘莫非是那一位同寅的喜事寿日,大家要送戏?若是如此,我总认一个份子,戏是不必点的。’他听了我这话,也好笑起来,说点这个戏。我问他到底是甚戏,他在怀里掏出一个折子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开着的是江苏全省的县名,每一个县名的底下分注了些数目字,有注一万的,有注二三万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有些明白,然而我不便就说晓得了,因此问他是甚意思。他此时炕也不坐了,拉我下来,走到旁边贴摆着的两把交椅上两人分坐了。他附着我耳朵说道:“这是得缺的捷径一条。若是要想那一个缺,只要照开着的数目送到里面去,包你不到十天就可以挂牌。这是补实的价钱,若是署事,还可以便宜些。”我说:“大哥怎样回报他呢?”继之道:“这种人那里好得罪他,只好和他含混了一会,推说此刻初接大关,没有钱。……”我说:“果然奇怪,但是我闻得卖缺虽是官场惯技,然而总是藩台衙门里做的,此刻怎么闹到总督衙门里去呢?”继之道:“这有个什么道理?只要势力大的人,就可以做得;只是开了价钱,具了手折,到处兜揽,未免太不像样了!”……
这个吴继之是书中的主角之一,那时他正在南京下关当个差事。第七回,吴继之又说:
……这个大帅是军功出身,从前办军务的时候,都是仗着几十个亲兵的功劳,跟着他出生入死。如今天下太平了,那些亲兵……却一般的放着官不去做,还跟着他做戈什哈。你道为什么呢?只因这位大帅念着他们是共过患难的人,待他们极厚……所以他们死命的跟着,好仗这个势子在外头弄钱。他们的出息比做官还好呢。还有一层,这位大帅因为办些军务,与士卒同甘苦,所以除了这班戈什哈之外,无论何等兵丁所说的话,都信是真的。久而久之,他这个脾气叫人家摸着了,就借了这班兵丁做个谋差使的门路。譬如我要谋差使,只要认识了几个兵丁,嘱托他到了晚上觑着他老人家出来偷听时,故意两三个人谈论,说吴某人怎样好,怎样好,办事情怎么能干,此刻却是怎么穷,假作叹息一番。不出三天,他就给我差使的了……
继之所说的制军,就是两江总督曾国荃。后来继之做了江都县知县,因为不肯给钱那个制军的戈什哈,继之的县大老爷便丢掉了。第五十九回是这样写的:
原来今年是大阅年期,这位制军代天巡狩到了扬州,江、甘两县自然照例办差。……述农查了老例去开销一切,谁知,那戈什哈嫌钱少,退了回来。述农也不和继之商量,在例外加丰了点送去,谁知他依然不受。述农只得和继之商量。还没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亲自到县里来,说非五百两银子不受。继之恼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见诈不着,并且连照例的都没有了,那位大帅向来是听他们话的,他倘去说继之坏话,撤他的任,倒也罢了,谁知后来打听得那戈什哈并未说坏话。……
接着第六十回说:
他简直的对那大帅说:“江都这个缺很不坏,沐恩等向吴令借五百银子,他居然回绝了,求大帅作主。……”那大帅听了,又是奇怪,他不责罚那戈什哈倒也罢了,却又登时大怒起来说:“我身边这几个人,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来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们一个个都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愿仍旧跟着我,他们不想两个钱想什么?区区五百两都不肯应酬,这种胡涂东西还能做官么?”也等不及回省,就写了一封信专差送给藩台,叫撤了吴令的任,还说回省之后要参办呢。
以上五回里面的那个两江总督,就书中的时代和他的行事来看,实系影射曾国荃。章华的笔记说国荃晚年任两江总督时,最喜欢微行,有时好几日不回衙门,甚至与其侄孙广钧一起微行到汉口,偷看张之洞阅兵。这件事是曾广钧亲自对章华说的。光绪年间,以讨平太平天国有“奇功”而曾任两江总督者为曾国荃,这六回里写的那个制军,无疑就是他了。文廷式最留心掌故,他的《知过轩随录》说:
沅浦(按国荃之字)晚年为江督,贿赂公行,女眷用事。一营之兵,不过百五十人,分栈一差,应酬督署干脩,每年万二千两。昬德如此,而日事鬼神,吾以高骈比之,闻者皆深以为允。
可见国荃在两江任内是这样糊涂的。清廷因为他有“平乱”之功,就派他到南京坐镇。《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写他纵容兵丁,及信任亲兵的话,并没有一点冤枉他的。其实晚清的大官僚没有一个不枉法贪污的,作者所写的曾国荃,不过是其中之一个罢了。
聂缉椝与曾纪芬
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回“差池臭味郎舅成仇,巴结功深葭莩复合”,和第九十一回“老夫人舌端调反目”,都是描写曾国藩的女婿浙江巡抚聂缉莩(字仲芳,湖南衡山县人)和他的太太曾纪芬的一段故事。小说中以叶伯芬隐射聂仲芳,写他拜妓女为师母,因此才官运亨通起来。书里说叶伯芬是一位“赫赫侯门的郡马”,因为不长进,被大舅爷(即国藩长子曾纪泽,纪泽以光绪四年七月充任驻英国法国钦差大臣)瞧不起,大舅爷到了英国,他以为彼此亲戚,一定破格照顾的,怎知道千山万水到了伦敦,大舅爷给他一个不理,勒令他回国,因此恨大舅爷刺骨。后来大舅爷任满回国,依然红极一时,他只得尽力巴结大舅爷,希望做个大官。
第九十一回写叶伯芬夫妻吵嘴,原来叶伯芬拜福建巡抚赵啸存做老师,就不得不拜那个婊子出身的太太做师母,叶太太是金枝玉叶的侯门小姐,怎肯拜妓女做师母呢,因此夫妻就争吵起来。叶老太太才走来解围,派儿子不是。后来又对媳妇解释伯芬不是在妓院拜她做师母,而是她的丈夫升了巡抚后才拜的,朝廷既已承认她是命妇,她此刻是嫁龙随龙,嫁虎随虎了。这一番话,说得媳妇哑口无言,才承认自己过失,连忙赔不是。这一回描写得很是有声有色,为全书中一极精彩部分。
关于这两回的故事,我要详说一下。曾纪泽出使英法时,委派他的妹夫陈远济为二等参赞官,纪泽对慈禧太后说:“陈远济系臣妹婿,臣敢援古人内举不避亲之例,带之出洋。缘事任较重,非臣亲信朋友素日深知底蕴者,不敢将就派之。陈远济系原任安徽池州府知府陈源兖之子,陈源兖随江忠源在安庆庐州殉节,乃耿介忠荩之臣,远济系其次子,操守廉洁,甚有父风。”(见纪泽召对日记)其时,聂仲芳也请求跟大舅爷一起出洋,纪泽予以婉拒。是年九月十五日,纪泽在日记中记云:
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絜松生(远济之字)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数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对仲芳大有微词,看来仲芳是一个纨绔子弟,毫无出息的人物了。(小说中也说到那位大舅爷“每日必写日记,提到他那位叶妹夫,便说他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一无所长;又性根未定,喜怒无常”云云,与纪泽日记中所说的相同,大概是录自他的日记的。)但纪泽所赏识的陈松生,后来的事业,远不如这个轻浮、纨绔习气甚深的聂仲芳,这倒是曾纪泽所不及料,也不及见的。(纪泽死于光绪十六年,其时仲芳只官苏松太道,十九年升浙江按察使,廿二年迁江苏布政使,廿五年护理江苏巡抚,授安微巡抚,廿九年调补浙江巡抚。)
曾国藩向来有知人之名,何以自己选择的女婿偏偏是“纨绔习气,喜怒无常”的公子哥儿呢?左宗棠尝说过:“曾文正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见致李兴锐书)那又似乎聂仲芳真是纨绔一流人了。
费行简(王湘绮学生,一九五五年死于上海,年八十余,时为文史馆馆员)的《近代名人小传》初版的一部,说曾国藩以聂仲芳端悫,妻以季女,“当官和谨,至浙日,突弹罢不职文武多人,群吏大惊,怨以作,然在当世官吏中,尚足称廉静。”这样说来,仲芳也许不至如《怪现状》所说的那么卑鄙了。(老实说,仲芳并不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人,费行简所下的评语,尚可当之无愧。)到民国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四月该书的第六版(初版刊于民国八年,平均每年一版,可见销路尚佳,今绝版已久,成为珍本书了。)忽然又有一说,与初版的大不相同,不知是否作者所改易,现在摘录如左,以便读者参考。
字仲芳,衡山人,曾国藩婿也。官至苏松太道,擢至安微巡抚,移浙江,被弹开缺,家于沪上。近人所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诋缉椝甚丑,然皆事实。……湘绮尝言,涤翁(国藩字涤生——引注)有知人鉴,而馆甥乃若是才,殊令人失解。张雨珊曰:“是何足异,妇欲庄,婿欲和,宋人格言也。”聂仲芳至拜妓女,其私岂人所及哉!
对仲芳又大加讥讪了。
纪泽初时拒绝带仲芳出国,到光绪八年(公元一八八二年),又打电报回国,招仲芳去了。曾纪芬的《崇德老人八十自订年谱》光绪八年壬午一条有云:
初惠敏(纪泽谥号——引注)之出使也,中丞公(指仲芳,因其官至巡抚——引注)本有意随行,以陈氏姊婿在奏调之列,未便联翩而往,不果。及本年春间来电调往,则以堂上年高,不听远离,余又方有身,不克同行,复不果。郭筠老(郭嵩焘,字筠仙,为纪泽上任之驻英法公使——引注)曾为往复代酌此事,其手函尚在。
据此,则纪泽后来改变对仲芳的观感,又招他到外国了。大概仲芳为人不至如小说所描写的那么坏吧。
关于聂仲芳的事,也可以一说。他虽是曾家的女婿,但曾家对他似乎没有大力予以提携,倒是曾国藩的对头左宗棠特别予以照顾。光绪八年,仲芳以在江宁帮办营务处差,月支薪水八金,全恃湖北督销局差月薪五十两(湖广总督李瀚章招呼的)为生活,用度不继。这时候,左宗棠做两江总督,曾纪芬就向宗棠的儿媳妇示意,请宗棠给仲芳一个好差使。宗棠即于是年委仲芳为上海制造局会办。总办是李兴锐,他不想仲芳到差,只送干薪,宗棠不允。兴锐以纪泽日记中对仲芳有不满之词为疑,宗棠复书解释,说仲芳有志西学,所以令他入局学习,并云:
日记云云,是劼刚(纪泽之字——引注)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禀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欢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亦有以对曾文正矣。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终凶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
仲芳得到宗棠的照应,才扶摇直上,做到浙江巡抚,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奉旨开缺,后来卜居上海,斥资兴学(办聂中丞公学),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逝世。他的儿子聂其杰(字云台),在二十年前是上海实业界中闻人,一九五三年十二月死于上海,年七十四岁。曾纪芬死于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年),年九十一岁。她的自定年谱是她的女婿瞿兑之笔录的,出版于民国二十年。
曾纪泽日记有两种,申报馆铅印的叫作《曾侯日记》,《曾惠敏公全集》本的叫作《曾惠敏公使西日记》,这两种日记后来印的都不见指摘仲芳之语,大概是仲芳显贵,曾氏后人不好意思把先人的日记中这些话公开了。
活财神胡雪岩
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十三回“设骗局财神小遭劫”,是写同治光绪年间一个大商家胡光墉的轶事。光墉字雪岩,杭州人,他是我国第一个经手借外债的商人,当日他的财力可以影响全国,声势很是煊赫。到光绪九年(公元一八八三年),他的钱庄阜康号倒闭了,举国震惊,于是一蹶不起。但他在杭州所开设的胡庆馀堂药材店,到现在还存在,后来又在上海设有分号,讲究中药的人,非用胡庆馀堂的药不可的。
关于胡雪岩的出身,一百年来,言者不一,现在我先摘录《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说的,再录其他与此相近者和胡氏的一些有趣的事,以为小说资料及谈助。(据阿英先生所编的《晚清戏曲小说目》第八十三页,有《胡雪岩外传》小说一种,共十二回,光绪廿九年[一九〇三年]爱美社刊行。作者署名大桥式羽,恐系托名日本人。又据我所知,往年上海出版有一部《胡雪岩演义》,也是十二回,作者陈得康,写胡氏奢侈举动和他的家中琐事)吴氏的小说云:
(“我”回到上海)此时外面倒了一家极大的钱庄,一时市面上沸沸扬扬起来,十分紧急。我们未免也要留心打点。一时谈起这家钱庄的来历,德泉道:“这位大财东,本来是出身极寒微的,是一个小钱店的学徒,姓古,名叫雨山。(按:“古”即胡字之一边,“雨山”则雪岩也)他当学徒时,不知怎样,认识了一个候补知县,往来得甚是亲密。有一回,那知县太爷要紧用二百银子,没处张罗,便和雨山商量,雨山便在店里偷了二百银子给他。
后来查出是他偷的,连累保人,店里便把他赶走了。他失业了好几年,碰巧那候补知县得了缺,便招呼了他,叫他开个钱庄,把一应公事银子,都存在他那里,他就此起了家。
这是小说里面胡雪岩起家的小史,大致是可信的。四川宜宾人陈代卿(字云笙,咸丰十一年举人,同光间官山东州县,近代大史学家柯凤荪就是同治四年他署理胶县时所取的生员。)所著的《慎节斋文存》卷上,有胡光墉一篇,所说的很近事实,节录如左:
浙江巡抚王壮烈公有龄,幼随父观察浙江,父卒于官,眷属淹滞不能归,僦居杭州。一日,有钱肆夥友胡光墉见王子而异其相,谓之曰:“君非庸人,胡落拓至此?”王以先人宦贫对。胡问:“有官乎?”曰:“曾捐盐大使,无力入都。”问需几何,曰五百金。胡约明日至某肆茗谈。翌日王至,胡已先在,谓王曰:“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子,速入都图之。”王不可,曰:“此非君金而为我用,主者其能置君耶?吾不能以此相累。”胡曰:“子毋然,吾自有说……请放心持去,得意速还,毋相忘也。”王持金北上,至天津,闻有星使何侍郎桂清赴南省查办事件,乃当年同砚席友也。……即投刺谒之,何见王惊喜,握手道故,欢逾平生。问何往,王告之故。何公曰:“此不足为,浙抚某公吾故人也,今与一函,子持往谒,必重用,胜此万万矣。”王持书谒浙抚,抚军细询家世,即以粮台总办委之。王得檄,乃出语胡,取前假五百金加息赏之,命胡辞旧主自设肆,号曰阜康。王在粮台积功保知府,旋补杭州府,升道员,陈臬开藩,不数载简放浙江巡抚。时胡亦保牧令,即命接管粮台,胡益得大发舒,钱肆与粮台互相挹注。胡又喜贾,列肆数十,无利不趋,兼与外洋互市,居奇致赢,动以千百万计。又知人善任,所用号友,皆少年明干精于会计者。每得一人,必询其家食指若干,需用几何,先以一岁度支畀之,俾无内顾忧。以是人莫不为尽力,而阜康字号几遍各行省焉。……
后来杭州给太平天国军队攻克,王有龄自杀,继任者为左宗棠。初时宗棠因为胡是前抚信任的人,不大信任他,姑且试他一试,限他十日内筹军米十万石,他三日内就办妥了。从此他大为左宗棠赏识。到同治末年,左宗棠奉命去陕甘镇压回胞起义,缺乏军饷,派胡雪岩向上海的汇丰银行借五百万镑。其时全国皆反对此举,《申报》反对尤力,有沈任佺者(似系松江人)方任主笔,抨击此事甚烈。左宗棠大怒,与友人书有“浙江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之语。这时候,曾纪泽在驻英法公使任上,他的日记(光绪五年)云:“十二月初二日,葛立德言及胡雪岩之代借洋款,洋人得息八厘,而胡道(即雪岩,因为他已官至候补道也)报一分五厘。奸商谋利,病民蠹国,虽籍没其资财,科以汉奸之罪,殆不为枉,而复委任之,良可慨已!”对胡为左借外债,也深致不满。
我现在再抄陈代卿所记他失败的一些琐事。陈文云:
一日,(胡)与妻密计,设具内宴,夫妇上坐,姬妾二十四人左右坐,酒池肉林,间以丝竹,欢宴竟日,妻小倦思息,胡命继烛,与诸姬洗盏更酌。夜方半,胡语诸姬曰:“吾事寝不佳,诸姬随我久,行将别矣。汝等盛年,尚可自觅生路,各回房检点金珠细软,尽两箱满装携出,此外概不准带!自锁房间,无复再入。各予银二千,或水或陆,舟车悉备,今夕即行,一任所之,吾不复问。”有数姬涕泣请留,胡亦不禁,余姬一时星散。胡即赴金陵见左公,备陈,且曰:“即今早计,除还公项外,私债尚可按折扣还,再迟则公私两负矣。”左公许之。即日发电,各省号同时闭关。俟诸密友赉各号帐回,分别公私,按折归款。事毕返杭,收合烬余,尚有二十四万金,赎回故宅三所,分居诸昆季。又十余年,夫妇以寿终。……
阜康钱庄倒闭后,朝京大官有不少人受累。当胡雪岩盛时,他的同乡李慈铭于同治五年的日记中就说他日后必败,后十七年,胡果然败了,也可见李氏论人颇具眼光。其败之日《越缦堂日记》光绪九年十一月初七日云:
昨日杭人胡光墉所设阜康钱铺忽闭。光墉者,东南大侠,与西洋诸夷交。国家所借夷银曰洋款,其息甚重,皆光墉主之。……故以小贩贱竖,官至江西候补道,衔至布政使,阶至头品顶带,服至黄马褂,累赏御书。营大宅于杭州城中,连亘数坊,皆规禁籞参西法而为之,屡毁屡造。……亦颇为小惠,置药肆,设善局,施棺衣。……阜康……出入皆千万计,都中富者,自王公以下,争寄重资为奇赢。……(倒后)闻恭邸、文协揆等皆折阅百余万。……今日闻内城钱铺曰“四大恒”者,京师货殖之总会也,以阜康故,亦被挤甚危。此亦都市之变故矣。(“恭邸”指恭亲王,“文协揆”乃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向有富名,此次损失三十六万两。)
李慈铭说他所设的药肆,就是胡庆馀堂。相传他开设此铺的动机是因为斗气。有一次他亲自去杭州一家大药店配药,伙计的工作太慢,胡和他们吵嘴。店中人说:“你要快最好就自己开一家,就可以从心所欲了。”胡一怒归来,果然以十二万两做资本,开了庆馀堂,正对那间大药铺。开张后,物美价廉,不上几年,把对门那家打倒了。此说恐靠不住。胡雪岩发财了很久才开这间铺的,断没有自己亲上药店配药之理;即使有,杭州城内谁不识胡财神,伙计怎敢怠慢他呢?据杭州一位老辈马叙伦先生对我说,胡雪岩开此店,最大的目的是为了配制自用的房中药,其次才是行善事。他日服补品,精力充沛,侍妾都穿开裆裤,以备突然而来,其荒淫一至于此。另一个杭州人汪康年(报界前辈,进士出身,光绪末年在北京办《京报》,辛亥起义不久即逝世,有名的报人也),他所辑的《庄谐选录》中,就有一则说到药的趣事,今录如左:
胡荒淫过度,精力不继,有以京都狗皮膏献者。胡得之大喜,盖他春药皆系煎剂或丸药之类,虽暂济一时,然日久易致他疾;惟狗皮膏只贴于涌泉穴中,事毕既弃去,其药性不经脏腑,故较他药为善。然京中他店所售皆伪物,即有真者,而火候失宜,皆不见效。惟一家独得秘传,擅名一时,而有时亦以旧物欺人。故胡每岁必嘱其至戚挟巨金入都监制,以供一年之用,所费亦不赀。某年有人于津沽道中遇其戚某,询以何往,彼亦不讳言,并告以制膏法,惜日久忘之矣。
胡雪岩之好色荒淫,是人所共知的,后来他还是因为奢淫之故受累,而致一败涂地。左宗棠也知道他有这一短处,其家书中(同治四年致其长子孝威)有云:
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至其广置妾媵,乃从前杭州未复时事。古人云:“人必好色也,然后人疑其淫。”谓其自取之道则可耳。现在伊尚未来闽,我亦未再催。尔于此事,既有所闻,自当禀知,但不宜向人多言,致惹议论。
左宗棠之用他,也是用他的筹款长处而已。关于胡妾的趣事,李伯元《南亭笔记》记之甚详,可作趣谈。
胡有妾三十六人,以牙签识其名,每夜抽之,得某妾乃以某妾侍其寝。……或言胡曾使诸妾衣红蓝比甲,上书车、马、炮……有一台,高盈丈,画为方罫,诸妾遥遥对峙,胡与夫人据栏杆上,以竿指挥之,谓为“下活棋”。……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目观之。女觉,乃关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许以七千金,遂成议。择期某日,宴宾客,酒罢入洞房,开樽独饮,醉后令女裸卧于床,仆擎巨灯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如?”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诘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以嫁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张荫桓的出身
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十一回“焦侍郎入粤走官场”,所写的焦理儒侍郎,就是影射南海县佛山人张荫桓。第七十回本来已说过这个焦侍郎是捐班出身,七十一回接着就写他怎样到广东署理了一任河泊所。书中说:
原来他(指焦侍郎)有一位姑丈是广东候补知府,所以他一心要找他的姑丈去。……那姑丈只给他一个不见……(后来他的姑丈给他缠不过,准他搬进公馆同住了)这一住又是好几个月,喜得他还安分,不曾惹出逐客令来。他姑丈在广东原是个红红儿的人,除了外面两三差使不算,还是总督衙门的文案。……
后来这个焦侍郎因为替姑丈拟了一个折奏稿,大为总督赏识,从此连捐带保的,十年之间做到侍郎。这就是焦侍郎出身的小史,读者如觉得有兴趣,可检原书一读,我不再抄了。
张荫桓的出身,正如书中所说的一般,吴沃尧是张荫桓的乡后辈,对他的出身当然是知得比较清楚的。现在我先抄一段《清史稿·张荫桓传》,以见其为人。
张荫桓,字樵野,广东南海人,性通侻,纳赀为知县,铨山东。巡抚阎敬铭、丁宝桢先后器异之,数荐至道员。……光绪十一年,命充出使美、日、秘三国大臣,逾岁赴美。……后三年还国,仍直总署(即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简称,外务部前身也——引注),历迁户部左侍郎。……先是变法议起,主事康有为与往还甚密,有为获谴,遂褫荫桓职,谪戍新疆。越二年,拳乱作,用事者矫诏僇异己,荫桓论斩戍所,二十七年复故官。
《清史稿》对荫桓出身寒微一事,没有述及。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描写外,我们只得从野史中找一些与他身世有关的资料了。祁景颐(祁藻相国之孙,民国二十年间尚健存,今不知如何)的《鞠谷亭随笔》,对于张荫桓的出身,和他被祸的原因,写得很详细,其出身的一段历史,与《怪现状》所写的相同,只是说部说他出生在广东,而《随笔》则明言其在山东而已。现在摘录如左:
南海张樵野侍郎,起家小吏,同光时,随其舅氏李山农(宗岱)观察于济南,落寞无聊,时朝邑阎文介公(即阎敬铭)为山东巡抚,励精图治,留意人才,丰采凛然,属吏皆严惮之。一日,有应奏之事,属幕府起稿,凡数易,俱不惬意。公自为之,亦觉未当,因以属李山农观察。李归,为张言之。张固工文词,请于李试为之。稿成,李以呈文介,意不过塞责。文介阅竟,见其叙事明通,悉中肯綮,深为嘉许。……文介问李,何人属稿,李以张对。遂令进见,与谈大洽。文介刚傲不易相处,张乃因势利导,倍加倚重。时各省传教之士,骄纵不守绳检,张承抚台命,遇事操纵得宜,是为侍郎外交之发端。继文介抚东为宁远丁文诚公(宝桢)亦激赏之,累保至候补道,分发湖北。……法越事起,文介与钱唐许文肃公(景澄)同兼总署,朝命与侍郎会合办理定约画界事……时侍郎躬操权柄,锐意任事,又恃枢援,意气不免骄矜,为人侧目。当时风尚,京朝九列清班,除满蒙外,汉则居恒科甲出身,少则亦由门荫,家阀丰隆,罕有杂流羼入。侍郎以外职崛起,至于卿贰,即不露锋芒,亦难久安于位,况机锋四露,过事任性耶?……李文忠留京入总署,翁文恭(同龢)亦得兼职,凡遇交涉,必使侍郎同为处理,文恭尤为推重。……侍郎在朝,资用豪奢,馔食丰美,又好收藏书画,同列无与伦比。李文忠以旧辅再出,眷注甚隆,在总署亦唯侍郎之言是从。……侍郎翕热功名,又恃两宫俱有援系,德宗召见时,私有所陈,兼进新学书籍。如康南海之进身,外传翁文恭所保,其实由于侍郎密奏也。(笔者按:同时密保康有为者,尚有徐致靖,而翁同龢不与焉)戊戌四月,常熟被放,侍郎诣之,告以军机同见上,上以胡孚宸参摺示之,摺仍言约二百六十万与翁平分,上谕以极力当差。(戊戌以下数句,多录自翁同日记)……侍郎不以他途进,遇德宗召对时,剀切陈言外交大事,各国情势,徐图更张,未始不能见功,不使昏庸妄测正人,激成庚子拳乱,清社以屋,国家亦随之一蹶不振,则侍郎—生官迹,于中国不无关系也。……
张荫桓的生平行谊,于此可见一斑。他虽不是科举出身,但学问很好,诗文之外,兼擅绘事。生平最爱王石谷的画,收藏王画一百幅,名其斋曰百石斋。(《孽海花》说部有一回描写他爱王石谷画的事,甚至说他的儿子去夺人的画。这种说法,绝不是事实)他的遗诗《荷戈集》一卷,多是遣戍西行时在关内外途中的作品,现在录一首于此。
九月晦日渭南道中得廉生书述
敝居及垲儿踪迹奉答一首
无限艰危一纸书,二千里外话京居。
覆巢几见能完卵,解网何曾竟漏鱼。
百石齐随黄叶散,两家春与绿杨虚。
灞桥不为寻诗去,每忆高情泪引裾。
荫桓晚年自号红棉老人,刻红棉老人章,凡遇心爱的书画或得意的诗篇,就盖这一小印。他在佛山的红棉书屋,听说尚存。
刘学询遇骗
《怪现状》五十五回下半回的回目是“设施已毕医士脱逃”,这是写广州西医行骗荀鸴楼的故事。据说那个荀鸴楼是一个大富翁,因为为富不仁,便有一个医生设计骗了他十万元。书中用广州名利栈的一个伙计名叫何理之的,把这件行骗故事说给“我”听。现在摘录如左):
理之道:“倒账的有甚希奇,这是一个为富而不仁的人,遭了个大骗子。这位大富翁姓荀,名叫鸴楼,本是由赌博起家;后来又运动了官场,包收什么捐,尽情剥削。我们广东人都恨到他了不得。”我道:“他不是广东人么?”理之道:“他是直隶沧州人,不过在广东日久,学会说广东话罢了。……忽然一天,他走沙基经过,看见一个外国人在那里指挥工匠,装修房子,装修得很是富丽,不知要开什么洋行。托了旁人打听,才知道开药房的。那外国人并不是外国人,不过扮了西装罢了,还是中国的辽东人呢。这荀鸴楼听说他是辽东原籍,总算同是北边人,可以算得同乡。便又托人介绍去拜访他。见面之后,才知他姓祖,单名一个武字。从四五岁的时候,他老子便带他到外国去,到了七八岁时,便到外国学堂读书,另外取了个外国名字,叫做Jame;后来回到中国,又把它译成中国北边口言,叫做健模,就把这健模两字做了号。他外国书籍读得差不多了,便到医学堂去学西医。在外国时,所有往来的中国人,都是广东人,所以他倒说了一口广东话……等到那医学堂毕业出来,不知那里混了两年,跑到这里来,要开个药房……”……(吴氏小说原文,医生名祖武,一九二八年以后改为关良)。
这个富翁便问那医生药房的利钱有多厚,医生说平均起来,大概有七分钱。富翁一听一万元可以赚到七千,哪有不羡慕之理?于是便和医生拉交情,要加入股份十万元,从此二人合作做生意。医生就向外国定了很多药来,还未开箱,忽然接到香港一家大药房的总理配药的医生的死讯,遗命要他去暂时代理一下他的职务,三个月后才能回广州,他便把一切手续向富翁交代清楚,提了一个大皮包,趁夜船到香港去了。这十万块钱当然没有回头。富翁打开货仓的箱子一看,原来通通是些砖头泥土,那里有什么名贵的西药!
书中所指受骗的荀鸴楼,相传是五十年前广州的大富商刘学询。作者把他的姓名倒过来,“询”变成“荀”(同音),“学”变成“鸴”,“刘”转成“楼”,这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刘学询是广东中山(当日叫香山)人,进士出身。学询是正途科甲出身的人,本来大可以借此功名去做官大刮其龙的。但此人有点奇怪,他老是说自己有做皇帝的福命,便不屑去清朝的官,宁愿做赌商。那时候,广东盛行一种赌博,名叫“闱姓”,刘学询承办这赌博,赚了不少钱。他发财之后,在上海大买地产,上海那家著名的沧州饭店(泰戈尔于一九二四年到上海,就是住在那里,本名沧州别墅。作者说荀鸴楼是沧州人,即指其别墅之名也),和西湖的刘庄,都是他的产业。我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初游刘庄时,还见过刘学询,过多一年,他就死了。他为人很有狂志,要做皇帝,所以作者在八十回里写一个成都富翁张百万有做国丈的资格,要找个真命天子来做女婿,这也是间接影射刘学询的。学询为人,并不至于太坏,他在孙中山早期的革命,听说也捐助过一点钱的。
大名士的家庭惨变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二回“轻性命天伦遭惨变”,是写一个流寓在广州的广西名士及其后人的故事。
这个广西名士在道光末年跟他的父亲到广州做官,已变成广东土著了。他姓倪,单名一个鸿字,字云渠,广西临桂人。道咸年间,广州人文极盛,倪鸿也是当日活跃在文坛上知名之士。他的著作有《桐阴清话》《曼陀罗庵诗集》。考这一时期广州的遗闻逸事,这两部书却是相当有价值的。
倪鸿在广东的官做得很小(顺德县江村司巡检),曾一度到浙江做同知,又在广州当过督署的文案,略有宦囊。就在粤秀山脚土名将军大鱼塘附近,筑了一所别墅,名叫野水闲鸥馆。他生平喜交友,又爱挥霍,到晚年的景况很不好,死后,野水闲鸥馆风流云散,鞠为茂草了。到光绪末年,改为随宦学堂(许地山、周自齐都曾在此读书),后来又改为旅粤学堂。近四十年,人事沧桑,现在就是要指出它的遗址也不容易了。
我佛山人这一回写他们一家的事情,是相当有趣的,现在摘录书中原文如左:
哈哈!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我父亲当日在杭州开的店里一个小伙计,姓黎,表字景翼,广东人氏。我见了他,为甚吃惊呢?只因见他穿了一身重孝,不由的不吃一个惊。然而叙起他来,我又为什么哈哈一笑?只因为这回见他之后,晓得他闹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笑不得,怒不得,只得干笑两声,出出这口恶气。看官们听我叙来:这个人,他的父亲是个做官的,官名一个逵字,表字鸿甫,本来是福建一个巡检。署过两回事,弄了几文,就在福州省城,盖造了一座小小花园,题名叫做水鸥小榭。生平喜欢做诗,在福建交了好些官场名士。那水鸥小榭就终年都是冠盖往来,日积月累的,就闹的亏空起来……这位黎鸿甫少尹,明知不得了,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了一妻两妾三儿子,逃了出来……走到杭州,安顿了家小……(鸿甫捐了个知县)又到杭州候补了。
这是倪鸿的一篇小传。“黎”与“倪”的音差不多,表字有个“鸿”字,明明是指倪鸿了。说他在福建做过巡检,正是隐射倪鸿在顺德县当过巡检。水鸥小榭则隐射野水闲鸥馆。
小说专写这个黎景翼误会他的胞弟黎希铨承受了老姨太太的遗产,写信给父亲,说了弟弟许多不好的话,鸿甫就写信叫希铨快死,又另有信给景翼叫他迫着弟弟自尽。希铨死后,景翼打开他所得老姨太太的衣箱,原来是空无一物的,就大失所望。后来这个黎景翼的老婆,带了五岁的女儿私逃了(三十六回),搞到黎氏家散人亡。
据吴趼人说,小说里的黎景翼卖弟妇、迫弟自尽,都是真事,他在小说中只是用假名来叙述而已。吴氏的《我佛山人笔记》卷一,有《果报》一则,就是说明这个事的,现在摘录一些给读者参证。
……临桂某甲,讳其姓名,本宦家子,与其弟同寓上海,瞰其弟之私蓄,欲分之,弟不可。甲父宦天津,甲惑于妇言,密达书于父,诬其弟以秽事。父得书,大怒,驰书促其少子死。甲得父书,持以迫其弟。弟泣求免,不可,遂仰药。甲即谋鬻其弟妇。弟妇惧,奔余求救,余许以明日往责甲。及明日往,其弟妇已在妓院矣。即走妓院,威其鸨,迫令退还,为之择配,谓事已了矣。不数日,有人走告余,谓甲妇为人拐逃,甲已悔恨而为僧。以甲之非人也,一笑置之。阅数月,又有以异事来告者,谓某乙利甲妇之储藏,诱拐之,托尽所有,狂恣凌虐,妇不堪其苦,已奔某妓院,即甲鬻弟妇处也。初不信,访之果然,妇且笑语承迎,略不自愧。呜呼,请君入瓮,其报何酷且速哉!
小说中有两回是写这件事的,读者有兴趣,可一阅。
炼煤油的笑话
关于人造石油这个理想,在六十年前,清朝科学不发达时,在无意中闹过一个笑话,给一个外国领事嘲笑了一番,其事见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件事的经过很有趣,可拿来谈一下。
该书的第八十一回回目的下联,是“假聪明贻讥外族”,说的是一个留心时务的道台,在他的故乡四川兴办实业。他在重庆忽然大买煤斤,把重庆的煤都买贵了,小民叫苦连天。这不打紧,却惊动了外国人了。“驻扎重庆的外国领事,看得一天天的煤价贵了,便出来查考,知道有这么一个观察在那里收煤,不觉暗暗纳罕,便去拜会重庆道。”这个外国领事,未免太留心中国“民隐”了。重庆道便去拜会那个观察(观察是道台之别称),问他收买煤斤为的啥事。那位观察说,外国的煤油到四川要卖到七十多文一斤,他到外国办了机器来,在煤里面提取煤油,每一百斤煤至少提到五十斤油。重庆道把这番话告诉外国领事,那个领事听了呵呵大笑,说道:“外国的煤油是从煤矿采出来的,并不是从煤块提出来的东西。”这个领事便当面冷嘲了一下,很得意就走了。吴沃尧在书中没有说明是哪一国的领事,他写这一段故事,无非是想从外国人口中,描画出一个清朝的昏庸官员。因为在光绪二十年以后,一些“开通”的官员,都讲时务,兴实业,但有成绩的却是很少很少。他们无非借这个名堂,来饱私囊罢了。这个观察想从煤斤里提取石油,我们不能说他不聪明。很多大发明家都是从幻想一件事物,从而下死功夫去研究而成功的。可惜这个观察只会作这幻想,并不用科学头脑去研究怎样才可以从煤块里面提炼煤油,他只是以意为之,徒被外人讥笑而已。
这个道台是王湘绮的得意门生四川人宋育仁,他比齐白石拜在王门只不过早十年,在三十年前逝世了。他是翰林出身,到过外国考察实业的。他想出这个从煤斤提煤油的方法,还比外国人早几十年。
关于宋育仁这件事,从前在北京办报的汪康年(一九一一年死去),曾把它写在《庄谐选录》里,据说是引自四川李明智所作的,文云:
鹿芝帅任川督,开办商务局,以川绅宋芸子(按:育仁之字)、乔茂萱总其事。二君于商务不甚了了……兴无数公司之名……在重庆开煤油公司局,集股数万金,办法、告示、章程散布一省,皆指言以煤取油,用机器化之,各国煤油皆出于煤,故外洋以煤矿为要政等语。公司局则收买煤炭,堆积如山,渝城煤价日涨,民众怨之,几酿巨变。后英驻渝领事照会渝关道,询中国得何法能用煤取油?外洋煤油系开井数百丈而油自出,然必有煤油矿地始可用。今中国谓煤油出于煤,而招股开办,或亦有所验欤?关道以询公司,方知公司亦不知煤油之另有矿也。渝民闻之,群指煤山笑骂之。宋愧,始另作章程,然已费万余金。
宋育仁只是会羞愧,不会自己下死劲去研究来争回这口气,却在二十年前给外国人研究出来了。一九三二年,翁文灏在《独立评论》第廿四期发表《中国的燃料问题》一文,证明了从煤炭提油一事,已由研究而成为事实,他说:
汽油不但能从石油矿内提出,而且也能从煤炭内提炼。近年来以……山西大同煤炭,用这个方法,每一吨能提出九十公斤原油。这原油内含有约百分之二十的汽油。如此计算,则每吨煤只能炼十八公斤即约四加仑的汽油。就是要得一千万加仑的汽油,须用二百五十万吨煤。但同时还可以得到许多如煤汽、扁陈油、煤油、柏油及半焦炭等其他产物。……虽然各种方法发明未久,一半尚未脱试验时期,但离成功的日子已不甚远,只要努力研究推广,即使不能完全解决中国燃料问题,至少可以得到一大半的解决。
一九三二年,日本也研究从石炭提炼煤油的方法,得到成功。一九三二年十月廿三日,天津《大公报》就登有这段新闻:
日本新闻联合社廿二日东京电:前经满铁委托海军之石炭液化一事,在锐意研究中,现依工业的实验装置,已将石炭化为液体,其二分之一以上完全为良质之燃料液体,而精制品变为汽油。是石炭之液体化事业,已由日本工业实验而成功,可称为燃料界一大革命,在国防上有重要意义者也。
煤炭液体化这一件事,各国研究到今二十多年,但还未有什么伟大成绩,但我国今日对这种研究更推进了一步,在人造石油这方面能用新法子来增产了。
“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
清王朝的末年,外国人在我国可谓横行霸道之至了。他们除了在政治、经济上紧紧抓着我们的命脉之外,还挟其势力,欺压良民,官府是怕洋人的,只有劝他同胞勿与计较。清末的小说家吴沃尧眼见这种令人发指的事太多了,他是憎恨那些来到中国自命为“天之骄子”的外国人的,所以他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有很多处都大力抨击这种外国人和他的虎伥,对买办阶级更是骂个体无完肤的。
《怪现状》第八十四回《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是写一个外国传教士串通了流氓地痞来巧取豪夺我国的土地。书中说:
前两年,有个外国人跑到庐山牯岭去逛。这个外国人懂了中国话,还认得两个中国字的。看见山明水秀,便有意要买一片地,盖所房子,做夏天避暑的地方。不知那里来了个流痞,串通了山上一个什么庙里的和尚,冒充做地方。那外国人肯出四十洋银买一指地。那和尚流痞,以为一指头大的地,卖他四十元,很是上算的,便与他成交。写了一张契据给他,也写的是一指地。他便拿了这个契据到道署里转道契。道台看了不懂,问他:“什么叫一指地?”他说:“用手一指,指到那里就是那里。”道台吃了一惊道:“用手一指,可以指到地平线上去,那可不知道是那里地界了,我一个九江道,如何做得主填给你地契呢?”
这确实是笑话,也许形容得有点过火,但小说家要形容外国人那种蛮横无理,就不得不极力烘染了。以手一指,指到那里就是那里,似乎是佛教里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唐朝初年,六祖慧能在曹溪修真,曾请当地的大地主陈某捐出土地来扩大南华寺,陈某问要几多地才够,六祖就拿身上的袈裟盖在陈某头上说:“这许多就够了!”陈某大悟,就把所有的地尽情献出来,请六祖指到那里就是那里。吴沃尧这样的说法,也许是从此脱胎出来的。
吴沃尧的小说攻击那些强横的外国人与洋奴之外,同时也尽力暴露清朝那班官僚的颟顸无能。书中接着是这样写下去的:
(九江道)连忙即叫德化县和他去勘验,并去提那流痞及和尚来。谁知他二人先得了信,早已逃走了。那外国人还有良心,所说的一指地,只指了一座牯牛岭去。从此起涉,随便怎样,争不回来。闹到详了省,省里还到总理衙门(按:即外务部的前身),在京里交涉,也争不回来。此时那坐轿子出来的就是领事官,就怕的是为了这件事。我叹道:“我们和外国人办交涉,总是有败无胜的。自从中日一役之后,越发被外人看穿了。”味辛道:“你还不知那一班外交家的老主意呢!前一向传说总理衙门里,一位大臣写一封私函给这里的抚台,那才说得好呢。这封信,你道他说些什么?他说:‘台湾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这送给日本,何况区区一座牯牛岭,值得什么!将就送了他吧。况且争回来,又不是你的产业,何苦呢?’这里抚台见了他的信,就冷了许多,由得这里九江道去搞,不大理会了。不然,只怕还不至于如此呢!”
我们读了这段小说,没有不骂那班官僚糊涂的。牯岭之这样糊里糊涂给外国人租去,就是官僚们不把国家的土地当作自己的产业所致。一九三七年六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庐山指南》第二节《牯岭概况》有云:
岭为庐山之一部……当清光绪乙末、丙申间(即公元一八九五——九六年),有外国教士李德立(E.S.LITTLE)避暑来此,以山林之胜,气候之佳,欲尽占庐山而有之。乡人某利其财,以百六十金定议,而未划界也。地方官吏初不知李为外籍,给契与之。既察知,欲悔约,李坚执不允,而交涉以起。官吏捕售者下诸狱,乡人火李之居以报之。九江该国领事诉诸公使,由该国政府直接向清廷交涉。会中日战后,清廷慑于邻
威,不愿开罪友邦,饬地方官和平了结;卒以牯岭之地与之,作为九十九年之租借地,年纳租金极微。——是以乡人皆以租界称也。
我们读了这段记载,证以吴沃尧的小说,可以知道牯岭是这样断送了的。经手把牯岭“租”给外国人的,是一个官僚名叫盛福怀。据《清朝野史大观》(中华书局所辑)引某笔记云:
外人李德立,传教中国,过庐山,狮子庵方丈导之登临,直跻其巅,觉山气高爽,泉清木秀,迥异人世,疑为仙居,羡叹不去口。时代理江防者为前九江电报局总办盛福怀,宣怀弟也,夙性颟顸。李就与议租地为外人公共避暑场。福怀不审利害,慨然允之,期以九十九年,租值仅数百金;或言巨万,殆归中饱。后为大吏侦悉,而木已成舟,无术挽回矣。
所记虽然很简,但已确定为李德立无疑。不过是否由盛福怀经手还得再查考一下,现在只好记以存疑。
考官装疯
清朝承明朝之旧,以八股文取士(康熙间,虽曾一度废八股文,但不久即恢复,大概是清帝利用八股文来麻醉知识分子也),一直到光绪末年才废八股,试策论。因为历代的帝王以科举取士,于是科场作弊,就层出不穷了,虽然由明至清,几乎每一朝都有科场大狱,但办者自办,作弊仍然层出不穷。
科举制度的好坏,以现代眼光来批评,当然可以抨击到一无是处(其实它之不好,只是八股文不好而已)。但在几百年前,这种制度是给一班读书人有个平等机会,读书求上进,以与靠门荫的贵族争一日之长短。这种平等机会,不能厚非的。但有些富贵子弟,倒吊都滴不下一点墨水,偏要求科名弄个正途出身(因为任你怎样富贵,如不由科举出身,终是旁门左道,为人瞧不起的),然而自己是个草包,经不起考验的,于是只得花钱来买通主考和房考(乡会试有正副主考官及房考官——亦称同考官——,房考官共十八人,各分派若干卷,由房考官看好后,荐给主考官批取。取中的士人,称主考为座师,房考为房师),这叫作“通关节”。“关节”两字,由来已久,宋朝包拯做开封府时,人们就有两句话赞他“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了。关节买不通,只有包拯一人,其他贪财通关节的人,可见是很多的。那时候,大概做官而纳贿讲人情的,都可以叫作“关节”。后来这个名词似乎专为科场用了,别的地方颇少见。
吴沃尧对于科举是深恶痛绝的,他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中,就有好些处抨击这个制度。书中第四十二回《露关节同考装疯》,就是描写同考官通关节的丑事。吴沃尧写的是吴继之在一次的乡试中被派为同考官,不得不入闱去看文章,便把“我”当作家人带入闱帮他看试卷。由继之口中说出科场作弊的趣事,据他说关节是这样的:
我道:“这个玩意儿我没干过,不知关节怎末通法?”继之道:“不过预先约定了几个字,用在破题上,我见了便荐罢了。”我道:“这么说,中不中还不能必呢。”继之道:“这个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关节。”
原来在科举时代,统治者防范那班应试的士子还甚于防贼,怕他们通关节,于是发明了“糊名易书”之法,使考官们不能知道士子的姓名和认笔迹。怎样叫糊名易书呢?那就是士子作好文章后,场中有人给他用原笔再抄一遍,这叫作“易书”,又叫“誊录”。卷上作者之名糊去(但籍贯不糊),这叫作“糊名”。等到拆弥封时,才知道取中的人叫什么名字的。经过这一番机密的办法后,才把各卷分发各房的同考官去看。想作怪的士人没奈何,只得和主考等人预通关节,在文章开首那几句“破题”里约好了用些什么字,主考们见到了就知道是谁写的文章,就取中了他。通关节当然要把主考、房考都通了才能通关,因为房考虽然通了,他批上些好评语,荐上去,碰巧主考没有受过考生的礼,或许是刚正无私,摈而不取,那也是没办法的。
科举时代,从秀才起,一直到考举人、贡士,都可以作弊。但到了殿试,那是最高的考试了,要在皇帝的殿廷举行,由皇帝出题,亲自看卷(其实看卷以至定甲乙,皆由大臣一手经理的),皇帝是买不通的,关节就失灵了。
吴沃尧在这一回的小说里,写关节的事情很有趣,我们读了,对于五十年前的科举作弊情形约略可见一斑。这一回目的同考装疯,是有一段趣事的。
我道:“还有一层难处,比如这一本不落在他房里呢?”继之道:“各房官都是声气相通的,不落在他那里,可以到别房去找;别房落到他那里的关节卷子,也听人家来找。最怕遇着一种拘迂固执的,他自己不通关节,别人通了关节,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种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里,或者这一科没有‘黑房’,就都不要紧了。”……继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现在新任的江宁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里时,有一回会试分房,他同人家通了关节,就是你那个话,偏偏这本卷不曾到他房里,他正在设法找寻。可巧来了一位别房的房官是个老翰林,著名的‘清朝孔夫子’,没有人不畏惮他的。这位何太尊不知怎的一时糊涂,就对他说有个关节的话,谁知被他听了,便大嚷起来,说某房有关节,要去回总裁。登时闹得各房都知道了,围过来看,见是这位先生吵闹,都不敢劝。这位太尊急了,要想个阻止他的法子,那里想得出来。……”
何太尊通关节出破了,没有办法,只好装疯,拿起裁纸刀乱杀人,还在自己的肚上划了一刀。众人吓傻了,才劝住那个“清朝孔夫子”,把何太尊扶出闱去。作者把何太尊这一段趣事,写得十分精彩,可惜原文太长,不便在这里多引。
《怪现状》所写的那个何太尊,确有其人其事的。这一回是影射甘肃布政使李廷箫做京官时的一件事。同治十二年(公元一八七三年)顺天乡试,户部郎中李廷箫为同考官。廷箫后来因病出闱,当时北京人便有通关节给人出破之谣。李慈铭同治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日记云:
闻前日顺天同考官李君廷箫,以疯疾出闱。此君湖北人,癸丑庶常,改户部主事,入直军机……近日甫升云南司郎中。月前敖金甫、邓献之招饮,所谓李军机者,即此君也。……李君入闱,初无恙也,至十六日,忽觉言动稍异,然犹坐堂中阅文。二十一日遂大发狂,先持剪刀自刺其腹,不入,继以小刀自揕其腰及胸,血满重衣。监临遂奏闻,舁之出,至家尚日觅死不已也。此大可异矣!
李氏日记里没有提到他通关节的事,大概当时是有此谣传的,吴沃尧便摭拾此事,渲染起来写入小说里了。现在不管李廷箫是否有通关节,但他在闱里发狂自刺,这件事是有的。因为人们见他疯了要自杀,即使是关节出破,也不为已甚了。(李廷箫后来官运颇为亨通,外放布政使,护理陕甘总督。那时正在义和团运动之后,他听说山西巡抚毓贤为外国人指名要杀,竟然正法了,他自惊不已,不久即病死,一说是自杀。)
赵芥堂一趣事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八回写一个官吏为农民出气的趣事。书中的主人公“我”到苏州筹设分号,偶然碰到一个在苏州候补佐杂的,名叫许澄波,他们在一起喝酒,“我”便问苏州的吏治。许澄波说到江苏巡抚谭中丞大快人意的一件事。他说:
有一个乡下人挑了一担粪,走过一间衣庄门口。不知怎的,把粪桶打翻了,溅到衣庄里面去。吓得乡下人情愿代他洗,代他扫,只请他拿水拿扫帚出来。那衣庄的人也不好,欺他是乡下人,不给他扫帚,要他脱下上身的破棉袄来揩。乡下人急了,只是哭求,顿时围了许多人观看,把一条街都塞满了。恰好他老先生(指谭巡抚)拜客走过,见许多人,便叫差役来问什么事。差役过去把一个衣庄伙计及乡下人带到轿前。乡下人哭诉如此如此。老先生大怒,骂乡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龌龊了人家地方,莫说要你的破棉袄来揩,就是要你舐干净,你也只得舐了,还不快点揩了去!”乡下人见是官吩咐的,不敢违拗,哭哀哀的脱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轿子抬近衣庄门口,亲自督看。衣庄里的人得意洋洋。等那乡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却叫衣庄伙计来,吩咐他在店里取一件新棉袄赔还乡下人。衣庄伙计稍为迟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冷天的时候,他只得这件破棉袄御寒,为了你们弄坏了,还不应该赔他一件么?你再迟疑,我办你一个欺压乡愚之罪!”衣庄里只得取了一件绸棉袄给了乡下人,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快。(据许澄波说:苏州的大间的衣庄,不卖布衣服的,所以只得给一件绸的了。)
这件事确实是发生在苏州的。据江苏人黄钧宰所作的《金壶浪墨》卷八说,为乡民出气而捉弄衣庄伙计的是长洲县的县令赵芥堂。旧日长洲属苏州,清亡之后,已与苏州合并为吴县了。赵芥堂是杭州人,传说他在长洲做官很有德政,处事很得到人民称赞,今看他处理乡下人与衣庄老板一事,便知所传不虚了。他说:
钱塘赵芥堂明府,令长洲,多惠政……冬月,有乡民担粪而倾于衣肆之门,主人怒其不祥,欲褫其衣拭之。乡民乞哀,左右劝解,皆不听。明府适至,叱乡民曰:“尔不自谨,即褫衣拭地固当。不从,将重责!”时天寒,风雪交作,乡民解衣裸体,伛偻战栗,从地上浣涤污秽。市人窃窃怜之,谓县官助富贾欺穷民。拭即净,公问主人:“尔意释乎?”主人喜而谢。公曰:“穷民无衣,冻死奈何?”主人曰:“唯公所命!”即使民自就衣架取之。民踧踖取衣衫一。赵曰:“单衣不足御寒,易之!”易絮袄。曰:“絮不如裘!”遂取一羊裘,值十余金。赵使民披裘担具先行。主人徒目送之,俯首而入。
赵芥堂此举是大快人意的,苏州人一直歌颂他历数十年不衰。黄钧宰把他记入笔记中是在咸丰年间,吴沃尧大概是见到《金壶浪墨》所记才摭给它做小说的材料,不过把一个长洲县令赵芥堂改为江苏谭巡抚罢了。吴沃尧为人很有正义感,疾恶如仇,他在小说中时时抨击恶势力和恶人,称扬良善的人不遗余力,对于好官,能为民除害的官,他都在笔下予以称赞的。
盛宣怀与名妓金巧林
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十一回“喜孜孜限期营簉室,乱哄哄连夜出吴松”,写的是上海一间轮船公司的督办因公到汉口,分公司的总理要巴结他,替他设法弄到一个良家女子做妾。那个女子听说要给总办做小,欢天喜地的只慕虚荣,一口答应了。那个总理就花了一点小钱,给小姑娘的未婚夫退了婚。督办就催总理早日办妥喜事。总理说也得择个好日子才可成亲。督办笑道:“我们吃了一辈子洋务饭,还信这个么?说定了,一乘轿子抬了来就完了!”督办说他吃洋务饭,不信良辰吉日那一套的,这无非是掩饰他的猴急相,其实在洋场上吃“洋务”饭的那班人,没有一个不是挺迷信的。
汉口这边正在赶着办喜事,但在上海的督办夫人得到了情报,便连忙赶到汉口阻止成亲。幸得那时候中国尚未有飞机,才作成吴沃尧这段精彩的描写。那个夫人听说丈夫背着她毁了“不再娶姨太太”之约,“巴不得拿自己拴在电报局的电线上,一下子打到汉口去才好”。她马上到了总公司,吩咐开一条长江轮船载她到汉口。外国籍船主不大愿意,但经不起她的银弹攻势,许他三千银子,连夜把货物装齐,把船如期开出,路经各埠不停,直趋汉口,恰好是要成亲那天的下午到了,把老爷的好事拆散,像捉猪一般,把老头儿捉回上海去了。
这一回的故事是很有趣的,这个督办就是大买办盛宣怀,轮船公司就是李鸿章创办的那家轮船招商局。(轮船招商局创于同治十一年即公元一八七二年,李鸿章先后委唐廷枢、朱其昂、徐润、盛宣怀等人主持局务,办理结果,这班官僚个个都私囊充裕,而公款日亏了)盛宣怀之富,是国中闻名的。他是江苏武进人,生于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死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年七十三岁。
他从同治九年二十六岁起,就在李鸿章手下当差,招商局成立时,鸿章委他做会办,以后就做山东登莱青兵备道、东海关监督、天津海关道、邮传部大臣,到清廷起用袁世凯时,他因为和世凯有隙,马上辞职回上海。(他的遗著《愚斋存稿》一百卷,一九三九年武进盛氏思补楼刻本。其中关于我国的建设、时事、政治都有详述,为绝好参考资料)他的继室庄氏,十几年前是上海一个著名富孀,久住上海的人,无不知晓的。
关于盛宣怀的出身,第七十八回书中,给这个督办补写了一笔,还说到他怎样娶了一个妓女(五十一回中称为金姨太太)后,就官运亨通。但后来他的官做得大了,他的老太爷不许他把姨太太扶正,才娶了这一个继室。我们现在且看吴沃尧在七十八回中怎样描写。
这位督办,本是宦家公子出身……二十多岁时,便捐了个杂佐,在外面当差,老人家是现任大员,自然有人照应,等到他老太爷告老时,他已连捐带保的弄到一个道台了(即在山东做兵备道,与宣怀的宦历合——引注)。他……不知怎样,弄得失爱于父,就跑到上海来花天酒地的乱闹。那时候金姨太太还在妓院里做生意呢,他们两个就认识了。后来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个绸缎庄的东家姓蒯的。局面虽大,年纪可也不小了。……
后来这个金姨太太就挟带私逃,和督办一同到了天津,她拿出私己替他在官场上打点,放了海关道。督办对他亲口许过的,他日得意,一定以嫡礼相待。怎知新道台派轿子接金姨太太进衙门,几次都接不着,新道台只得去公馆问她什么事。
姨太太恼过了半天,方才冷笑道:“好个以嫡礼相待!不知我进衙门,该用什么礼?就这么一乘轿子,就要抬了去?我以为就是个丫头,老远的跟了大人到任,也应该消受得起的了。却原来是大人待嫡之礼!”这时候,老爷才知道姨太太生气的原因,连忙吩咐预备全副执事及绿呢大轿,姨太太穿了披风红裙到衙门去了。之后,督办虽然另外续弦,但大太太对这个金姨太太也得另眼相看,因为她有功于老爷的。
这个金姨太太真有其人,她就是七十年前红遍上海洋场的名妓金巧林。读小说的人,也许会以为金姨太太是虚构的人物呢。现在我把吴沃尧《我佛山人笔记》卷四《金巧林》一则摘录于此:
妓女具莫大之知识,莫大之毅力,复以无上之慧眼,能择人而事,以植半生之幸福者,吾得一人焉,曰金巧林。巧林本姓刁氏,享艳名于北里……时有大腹贾蔡某者,烟霞之痼甚深,短灯长夜,往往通宵,不达旦,不寝也。时人乃锡以嘉名曰“蔡天亮”。蔡乃出资脱其(金巧林)籍,位于金钗之列。亡何,巧林挟巨赀潜逃,乘一叶舟,泊于上海观音阁码头……时有某公子者,亦一代之伟人,隐而未显者也,以失爱于父,茫茫无所之,于吴下买舟如沪,抵观音阁码头,泊焉,与巧林舟两舷相倚,可望而见。……巧林之居北里也,素与公子谂,至是相遇,未免有情,彼此互叩踪迹。公子以实告。……巧林曰:“公子苟纳我,何资斧之足虑。”公子大悦,即挈之走京师。巧林尽出其资以供运动。未几,公子得简山东观察使,因谓巧林曰:“非卿之力不及此,从此富贵当与卿共之。”于是乘海舟赴任,先止于行辕,公子受事讫,饬人迎眷属,办差者以迎如夫人之礼迎之。香舆抵署,巧林忽大怒,拊舆而叱曰:“止!止!若辈以我为何人?其速舁我返行辕!”仆从疑惧,姑如其言,以俟后命。公子闻之,急趋问故。巧林曰:“公子不弃葑菲而宠我,富贵与共之言,岂遂忘之耶?抑食之也?”公子曰:“唯唯,不敢食言!”巧林曰:“然则我入署而不声炮,富贵焉在?”公子始恍然致怒之由也,急命声炮以迎。于是隆隆然飞震海涘,如夫人入署矣。……自是而公子官运大佳,利权在握,隆隆日上,待巧林弗敢稍替。某年巧林病终于上海,公子为之服期丧,丧仪之盛,无不应有尽有,骇人耳目。呜呼,非巧林之慧眼足以知人,曷克臻此!
笔记所述,与小说所写的互有详略,合而观之,更觉有趣。金姨太太在上海大出丧,三十年前的上海人还能津津乐道。出丧之时,吴沃尧正在上海卖文呢。民国五年盛宣怀的大出丧,也是轰动上海一件大事,至今老一辈的人还能详言之。
吴沃尧久客上海,对于这个时期上海名妓四大金刚的佚事知之极详,他写金巧林这一回的事极精彩,值得一读的。
(本文原为作者著《读小说札记》第二篇,该书于1957年8月由香港上海书局出版;又有1977年4月台湾河洛图书出版社版;台湾朱传誉主编《中国古典小说研究资料汇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故事类型》[1982年9月台湾天一出版社复印出版]收录此篇,篇名是原有的。本编据天一出版社复印本收录。)
日 本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