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武曲星乐善村除害 绿林贼卧狮寨遭擒
历朝兴废言难尽,这部新词说大明。自从太祖安天下,东荡西除定太平。逊国建文传永乐,洪熙以后十余君。万历天子登龙位,年方十岁治乾坤。赖有首相张居正,独掌朝纲辅幼君。风调雨顺民安乐,海晏河清世太平。词中却说谁家事,单表襄阳湖广人。
话说湖北襄阳府,有一世家,其人姓左名彝,字守伦,两榜出身,才兼文武。官为北直隶总督,袒上累世簪缨,原系将门,为湖广第一巨族。唯一弟名远,字世侯。兄弟分居,已及数载。单说守伦发妻苏氏,乃河南卫辉府人氏,亦系名家之女。夫妻年已四十,艰于生育,膝下无儿。夫人累劝左公纳妾,左彝不从。夫人无奈,每夜焚香告天,愿赐一子,以延后驯。因此惊动日夜游神,奏之上帝,查得左门世代积德累仁,应降旨冥王,点一善士之魂,与他为子。游神奉旨,传与冥王。又有太白金星启奏:今人王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帝主,有三件大案,甚是朦胧。且历代以来,纷纷忠佞。凡为忠良者,皆被奸邪所害,虽后世有流芳遗臭之名,然在当时,实为不平。臣之愚见,欲帝遣一位星君,下世为臣,一来明此三案,二来做一个忠臣而兼智士,再不为奸臣所害,以为后世忠良做一个榜样,亦是快人之事。上帝闯奏:卿言甚是,朕查上界星官,惟武曲多谋足智,令其降
生人间可也。
金星传旨来吩咐,星宫即便降凡尘。
且说那苏氏夫人,终岁焚香拜祷,其年已四十二岁。夜来忽梦一瑶星,赤色有光,从天而坠,夫人仰面吞之,是以受胎。至明年万历十一年,岁在甲申正月十六日,降生一子,于寅时出世,香露满庭。夫妇二人,不胜之喜,以为得此一子,万事足矣!更不望再生了。谁知歇了二年,又复有孕,至万历十三年,岁在丙戌八月十二日子时,又生一子。心满意足,自不必说。荏苒光阴,长公子年交六岁,取名叫做维明,后来表字居垣,衙中延师上学,三年五经四书俱已成诵,遂能下笔成文。左公夫妇,觑为掌上明珠。次子六岁,夫人亲兄苏佩,年逾五十,膝下无儿,因到衙中看妹,见他次子,十分欢喜,欲要过房。左公与苏公相厚,遂慨然允诺。夫人再三不肯,长公子亦极力苦谏。奈左公不听,只得与他领去。
此时膝下只有大公子,早又年交十岁春,生来天性多好武,机智聪明气概英。衙中家将来习武,公子观之喜不胜,爱扯硬弓骑劣马,刀枪剑戟视如珍。一身暂力天生就,只为双亲爱念深,恐防年幼伤筋力,不容习武禁他身。
因此公子心中无奈,常向后园顽耍,使书童等寻些石块,自练手法,百发百中,虽空中飞鸟,亦能飞石而下。瞒了父母,每日放学,必到后园顽耍一回。其时万历二十二年,有黄台吉,复寇雁门关,攻打甚急。
代州文武难守御,表章告急入朝门。钦差辅国将军提人马,名唤吴忠勇绝伦,克口兴师边塞去,扫净烽烟享太平。吴忠奉旨难耽搁,提兵十万到边城。投下战书皆准备,两军相对便交兵。
此时北番,乃俺答之子。黄台吉袭封父职,为忠顺王。自万历初年,入贡和好;目下只因交易不公,是以重复举兵入寇。所生一女,名赛三娘,十分美貌,兼能武知兵,更胜其姑三娘十倍。
他见南朝英伟帅,出马疆场讨战来。吴忠披挂亲临阵,贪观女色不当心。未经数合生擒去,南兵大败进关门。北兵擒到吴总镇,投降免死重加恩。愿将公主招驸马,吴公心喜便应承,欣然招赘番公主,次日全师复到城,调领北兵攻甚急,表章雪片上都城。君王惊骇多恐惧,临朝商议遣能臣。当时转过徐丞相,荐一能文惯武人:现为北直总督身姓左,此人堪可镇边庭。神宗准奏忙传旨,令其星夜速行程。旨意到了北直隶,左公奉诏那容停。点齐人马多完备,秋凉时分好行兵。公子闻知来告父:爹爹今日去边城,孩儿心愿随军去,不离左右侍严亲。左公听了便笑道:你今乃是小儿身,年方十二知甚事?岂可随军共我行!母亲衙内无人奉,用心书本学堂门。公子听了心不悦,有言难以再开声。左公作别兼程去,早到边关遇北兵。吴忠调领人和马,主客交兵两战争。混杀一阵无胜负,两下收兵各转身。
吴公与公主商量:南兵不知我处地理,来日坦伏奇兵,擒之必矣!次日吴忠复来叫战。
南朝主帅提兵出,两军相对定输赢。吴忠诈败忙回马,要困高关左总兵;左公年老无谋略,更兼地理不分明。自投童地无出路,伏兵四起竟遭擒。番兵大胜回营去,叱令斩首在辕门。番王怜念他忠义,收尸棺殓左公身。关书飞报朝中去,九重天子梦魂惊!
时众文武商议:目今天气苦寒,非用兵之际,不如重与订盟,再申和好,且休兵革为上。天子准奏,遂命兵部尚书
王守经前去讲和。黄台古欣然允诺,各自罢兵,送还左公棺木。守经奉旨镇边,在雁门关驻扎。
此时吴忠家属都拿下,早赴西曹正典刑。左彝谥赠为公爵,御祭三坛赐万金。按下此事且慢表,单说夫人在衙门。自从左公提兵去,朝朝暮暮代忧心。母子二人多不乐,心飞肉跳不安宁。谁知家将先赶到,报其凶信到家门,母子吓得魂不在,放声大哭痛伤心。合家老幼俱号哭,祸从天降苦难禁。思量此事如何好?尸身怎得转乡城?一众家将来禀道。闻得兵部王爷持节行,奉旨讲和边庭去,自然讨得主尸身。夫人流泪开言道:谁人搬取老爷灵?大爷年幼难出去,我今又是女流身。老爷身丧番营内,知他
尸弃那边存?便叫尔等家将去,如何凭信假和真。公子咬响银牙齿:杀父之仇如海深!但愿吴忠长享寿,留待他年我长成,生擒此贼将仇报,活取其心祭父亲。开言说与夫人道:父亲昔日起行程,若肯使儿相随去,料来未必被他擒。如今事已如此了,待儿亲去觅尸身。母亲且自来等待,灵柩回来共转程。夫人便乃回言道:儿是孩童年幼人,迢迢边地如何去?倘有差池了不成。公子此时双流泪:母亲但请放宽心,父亲尸首远弃沙漠地,几今不去仗谁人?何惮山遥并水远,父仇不报枉为人!众多家将开言道:大爷亲去正该应,夫人但把心宽放,大爷虽则尚年轻,不比等闲儿童辈,自能觅取老爷灵。夫人听说无可奈,只得凭他去雁门。打叠行装忙不住,家将传来二十名。八个家童来服侍,次日天明早起身。在路程途休细说,早到边关一座城。帅府参见王兵部,备言来觅父尸身。王公见了心凄惨,问言公子几青春?回言:小侄年十二。守经叹息说缘因;令尊却被吴忠害,番人嘉彼有忠心,命将尸首棺来殓,讲和已毕送回程。现在寺院来寄放,难得公子年轻有孝心,便可急速搬回去。公子回言感不胜。
当时辞别王公,与家将等入寺,看那棺木,却是几片薄板。公子悲伤不已,命家人取银数百,另置一副厚板,做成外椁。
数日之间都停当,复来辞别姓王人。守经留住来款待,席间取出一书文:公子如今扶柩去,必转襄阳一座城。我家也住襄阳府,只有寒荆幼子身。此信公子来收下,相烦寄到我家门,交正芳小儿来收下。公子领言谨遵命。酒完作别归旅店,灵柩将来车载行。公子乘马依左右,众人拥护共行程。
家将道:大爷年幼,如今正是腊月寒天,还是坐车安稳,不宜乘马。公子道:我又非女子,坐甚车辆?尔等但只赶路,不必多言!原来公子年虽十二,英锐威严,非等闲可及。众人甚是畏惧,并不敢欺他年幼,稍失规矩。
当时听得言如此,众人不敢再开声。看看走到日正午,到一乡村镇市存。一行歇马打中伙,齐赶乡村野店门。丧车停驻店门外,公子来到草堂门。野店无男却是女,走出个白发萧萧者妇人。
见了左公子问道:小相公那里来的?公子道;我等自大同府面来,行了半日,要打中伙。不知你这镇市,属何方管下?婆婆道:此间名唤乐善村,属大同管下。多承小相公前来下顾,还是我老身店中供饭,还是自家起火?早有总管左善上前说道:我们数十余人,你这小店料难供应,我等自付你米粮食物,速速安排,临行算还你柴钱房钱便了。
婆婆听了答应是,抬头细细看维明。见他白布裹巾头上戴,白布毛边一直身,上罩合衫玄青布,足下麻鞋白满身。虽然面带风尘色,唇若涂硃眼似星。端然坐定非凡像,气慨庄严是贵人。婆婆看定开言问:相公今岁几何春?维明答道年十二,婆婆听了
暗心惊。徘徊不觉流下泪,一声叹息欲回身,公子见了心奇异,忙止婆婆年老人。
回对家人道:看这婆婆如此老年,安能炊爨多人饭食?汝等自去料理,我还有言语问他。
家人答应称晓得,大家都去后边行。公子便问婆婆道,今年高寿几何春?店中还有何人在?方才同了我年庚,婆婆因甚双流泪?必定心中有苦情。婆婆听得他来问、相公虽则尚年轻,听你出言多老到,看来不像小儿身。
众家将道:你不知道我家大爷,是总督的公子。只因老爷尽忠身故,特来搬柩回乡。我大爷年虽十二,文章诗赋,信笔而成,岂等闲可及!婆婆听了,吐舌惊张道:原来是督爷家的公子,怪道气品不同。公子道:婆婆少说闲话,只说方才流泪,是甚么缘故?
婆婆听了回言答:公子今朝听诉闻。老身徐姓孀居妇,今年六十七年庚。只有一子名徐寿,娶其媳妇在家门。养个孙儿名天保,三世单传止一人。不想媳妇去年身亡了,遗下孤孙十二龄。老身爱之如至宝,他父怜如掌上珍,更无三男并四女,只一个传宗接代人。
不想近来村中出了拐子,闻得专拐人家小儿。去年前村人家,不见了五六个小儿,几次报官访拿不着;今年不想又到我这村中来作闹了1三日之间,不见了两家儿女。我那天保孙儿,是前日在镇上顽耍,忽然就不见了。满村寻觅,不见影踪,多分是拐子拐去,今已第三日了。他父亲早间去
城内报官;还有对门何家一个女儿,年才十一,昨日在镇上
顽要,也不见了。如今他家父兄,都出去寻觅,还没有回来。
因听得相公说道年十二,想着了天保孙儿苦十分。不知拐去如何了?自然不得命残生。婆婆说罢悲啼哭,两汨如泉似雨倾。公子听了方知道,原来内有这般情。
又问婆婆道:不知那拐子是如何人物?可有人看见否?婆婆道:从未有人看见,不见小儿,都在薄暮时候,所以如今人家,都不敢将小儿放去镇上顽耍。
公子遂不去再问,婆婆说罢内中行。公子便对家将道:那晓村中出歹人,我想你等人二十,个个精通武艺能,何不此地停两日?察访捉拿作恶人。若得与他来除去,也与村中绝祸根。众多家将听此语,开言便叫大爷身:知他拐子何人物?对面相逢认不明。搬柩回去多要紧,如何耽搁在乡村?算来这等闲事件,大爷不必管他身。公子听了无言语,少时来了众家人。安排饭食多停当,一齐摆在案中存,服侍大爷来用罢,众人俱各吃完成。便请大爷来上路,公子开言说事因:
日已过午,能赶多少路程?就在这店中歇了罢。众人道:大爷差矣!此时方当下午,还好行三四十里;赶着大店,才歇得多人。这乡村小店,如何住得?维明道:住不下时,便坐也坐它一夜,值甚大事。我今日不行了,汝等要去,只顾先行。
众人听了多奇异,大爷何故这般行?一齐都叫老总管,他上前来票主人。左书便对公子道:大爷何事不行程?原因搬取灵柩到,赶程回去始相应。夫人正在悬悬望,如何耽搁在乡村?小小野店难安歇,数十余人怎住停?大爷不可来执性,伏求上路快行程。公子听了心中怒,开言说与左书听:国有王来家有主,去住还当在我心。既然不奉吾言语,何须要奉我行程1不如尔等来边
地,搬将灵柩转家门。况停一日何妨碍,那争此刻赶行程?左书听了如此语,忙陪笑脸说原因:大爷必要来住下,小的安敢不遵
行。
但不知大爷因何缘故,今日不行?还是身子不快,还是别有他事?维明道:你管我做甚!不过爱这乡村野景,要在此要一回而已。
众人不敢多言语,早见店家徐寿转回程。婆婆接着忙来问:报官之后若何能?可曾觅见孙儿否?徐寿回言说事因:官差捕役来访提,天保全无踪迹形。婆婆听了双流泪:不知拐到那方存?公子便对徐寿道:我等今朝欲暂停,借你店房权一宿,来朝重重送房金。徐寿满口应承道:只嫌浅小店房门。言罢便问亲娘道:此是何来众客人?婆婆便乃回言道:他是总督之儿搬柩灵,一行住扎打中伙,谁知便就不行程。言罢又叫孩儿道:你说这相公今岁几何春?他与你天保同年岁,全然不像小儿身。
徐寿道:正是,不要说不像小儿气质,比著我们天保,长也长了许多。但是他今住下,我们那有许多房子?婆婆道:他曾说过,没处睡时,坐它一夜;我们如今随他便了。
二人说罢齐入内,烧茶供应一班人。公子起身来出外,门前站立看行人,听得徐家母子低低哭,对门何宅哭高声,只骂何来瘟拐子,但哭姣儿那里存。公子无语心中想:可恨奴才二十人,不肯与我来出力,搜寻拐子救乡民,我今在此来停住,希冀相逢那恶人,苍天何不从吾愿,拐子前来拐我身。若得和我相逢处,可与乡村除祸根。看看立了多一会,——轮红日又西沉,只见那,牧童归去骑牛背,横吹短笛转柴门;农夫荷锄纷纷走,渔翁收网回家行。晚烟阵阵茅檐起,唤女呼儿不绝声。都道村中有拐子,大家早早转家门。纷纷男女都归舍,维明便对众人云:乡村晚景真堪爱,我今顽要自游行,不消你等来随侍,任我随心适意行。众
人听说吃一吓,一齐都叫大爷身:
难道不见人家呼男唤女?都道村中出了拐子,不敢放小儿在外,如何大爷要独自一人出去顽耍,不使小的们跟随左右?万一有甚差池,小的们那里耽得起这样干系。公子笑
道:有甚干系!难道怕我被拐子拐了去么?若得如此,便是那拐子造化了。
众人又复开言道:大爷若要去游行,小的们跟了同行去,大爷不可自行程。当初亲奉夫人命,一路维持护主人,怎可暂时离左右,倘有差池事不轻。公子一身非小可,事关重大一家门,还当自重休轻忽,断然不可独身行。公子听了又笑道:此等言词奇十分。
我不过要向树林用飞石打几个鸟儿顽要,是以恐怕人多,飞鸟远避,不敢投林,故此要独行前去,安见得便遇拐子。你等出不吉之言,难道那拐子日日出来拐骗小儿不成?既然如此,着如琴、若段随我前去便了。你等只在门前等候,我去即刻便来。众人听了,无可奈何。只因公子从来任性,不敢拗他。那如琴年十三岁,若段年十二岁。老总管对两个说道:你们小心跟随大爷,不要远行;若有甚事,即刻飞身回报。二人答应,便跟了公子徐步乡村,一路低头拾取石块藏在怀中,渐行渐远,早到了镇上,原来是一片荒场,两边树木。
但见纷纷宿鸟投林上,乡村日暮少人行。按下公子场上等,题起村中作恶人。
却说那拐子姓张名豹,原是山东人氏,妻子童氏。曾遇妖人传他异术,拐骗小儿,有一种迷药,藏在指甲之中,若遇小儿,向他对面一弹,那小儿眼中便换了世界,看得左边
是火,右边是水,只有当中一条大路,脑后呼呼风响,又有猛虎追来。那拐子在前边行走,小儿自在后面跟随,直待到家中,其法可解。你道拐到家中,作何用度?原来那张豹还有一个异方:他将小儿拐到,按人身穴道,去背后不知如何一拍,那孩子口中便吐出茶钟大小一块血饼。你道自何而来?是他有生之初,父精母血凝结成胎的一点先天根本。他收得此血,每用三男三女,配成坎离之象,再用他药制成功。每一料止得弹子大两丸,名为既济金丹,专治一切虚痨怯症,虽垂死者服之,立时即起。有人要买,必索数十金方与一丸,正是百发百中。那吐血的孩子,自去了此物,便日渐黄瘦,再也活不到三年。他却带到远乡异地,卖与人为奴为婢。夫妻两个,一生靠此,惯在江湖游荡,居止不定。若到一处,便寻个幽僻山林,结下一间茅屋栖身;拐得数个小儿,制成一料金丹,又到别处去了。因此官差无处访捉,近来到这乐善村来。离村五里,有荒山一座。张豹在山中结下草屋,却到村中来拐了一男一女,不够金丹之数。
此日又进村中地,荒凉场上往来行,正逢来了左公子,张豹将身隐树林:细看此子生得好,不象乡村小户人。约来十二三年纪,满身都是孝衣衿。还有两童年相仿,是我今朝造化深!拐这三个孩儿去,又是金丹一料成。且说维明立在荒场上,徘徊观望自思寻:争能此刻逢拐子,不枉吾心出至诚。今朝不得逢他面,来日登程上路行,不把祸根来除去,此情率系怎安心?正当无语思量处,如琴便叫大爷身;看看天色多昏暗,请大爷回入店中存。公子听说回步转,张豹慌忙出树林,对了三人施拐法,一弹指甲就迷人。三人举目来一·看,眼前光景好惊人:左边烈火冲霄汉,右边大水浪千层,止有当中一条路,一人慢走在前行。脑后又听风声
响,猛虎追来怕杀人!如琴、若段魂不在,跟定前人亡命奔。维明一见心思想:好好方才平地行,那有水火分左右,何来猛虎后边跟?莫非拐子施迷法,今朝来拐我三人?
前面走的必然是了,我特为望他来拐,方才到此。谁知天从人愿,果然来了!
我但放胆跟他去,看他拐到那方存?好个胆量如天左公子,跟定村中作恶人,忙忙只顾低头走,两边水火好惊人。转弯抹角多一会,到了深山草舍门,忽然水火都不见,一轮明月照山林。正是腊月十四日,玉兔东升寒气深。
公子心中想道:如何不见水火?想必拐到了。前面一间草屋,射出灯光,一定是他家里。我若跟他进去,知是如何?身边又无兵器,不过几块石子,且不可孟浪,误入虎口。
公子想着周围看,一株大树在傍存。闪身树后只一隐,张豹回身动手行,扯住如琴并若段,眼前只得二人身。张豹口中称奇怪:方才拐到是三人,孝服孩童何去了?单单两个到山林。上前就把柴门扣,浑家连叫两三声。童氏应声称来了,开门走出手携灯。
张豹道:浑家,我才自村中一连拐了三个小儿,眼看跟
我到此;谁知霎时间就不见了一个,真是奇事!你且捉这两个进去,快打个灯笼出来,找寻那一个要紧。
童氏拽进人两个,张豹回身去找寻。月光之下周围看,看看走到树前临。公子忙取青石块,大如鹅卵手中擎,觑定张豹头面上,一点流星力作深!飕的一声刚中目,眼珠打碎痛攒心。张豹叫一声:呵呀!言方出口未收声,早又一石飞来到,双目俱伤血直淋。连声大叫:不好了!手护双睛痛杀人。公子见他身不倒,
再加石块又来临,正中太阳一声响,脑开头眩倒在尘。童氏在内听得了,大惊失色急回身,提了灯笼将跑出,眼前石块似流星。中了左目中右目,大叫连声倒在尘。这回喜杀英雄子,二人中石好伤情。猜他黑夜无处去,仍依旧路便回程,唤到一众家人到,拿住他们两个人。公子移步忙走出,月光满地亮如银。见拐子夫妇哀声叫,倒在尘埃难动身。维明转步寻原路,心性通明记得清,转弯抹角忙忙走,要回店内叫家人。看看约有三里路,忽见火把远分明,一簇约有人数十,遥闻叫唤大爷身。公子闻声忙立住,分明都是自家人。此时不觉心大喜,忙忙趋步上前行。高叫左书吾在此。喜坏忠心老仆身。领众赶上来拥住;大爷阿,几乎吓杀老奴身,日落西山来寻起,一行脚步未曾停;不想大爷走得如此远,还有两个书童那里存?
公子笑道:左书,却是做梦一般。我独自一人到此何干?遂将那遇着拐子,如何迷路,如何打伤二人之事,对众说了一遍:如今那拐子现在瞎了双目,料想脱逃不去,你等快随我来,拿他两个回去。
众人听了公子语,个个心中喜又惊;不想大爷年虽幼,胆量机谋这样深!人人不住称奇怪,随了年轻小主人,转弯抹角忙忙走,无多一刻到山林。
原来那童氏虽伤了双目,却不致死,抚着眼立了起来。那张豹因太阳上中了一石,双手捧着头,只是满地打滚。童氏在那里搀扶,哪里扶得起。维明一见,喜对家将道:此即拐子,快与我拿下!众家将答应一声,上前一把拿住,丢翻在地,解下丝绦,把两个四马攒蹄的捆了。公子道:且到他草屋中去,看还有何人在内。
三五六人齐入内,火把灯笼照得明。只见小小草屋无多大,柱
中绳缚两孩身。一个男来一个女,都吓得口呆目瞪似痴人。如琴、若段蹬倒地,正自惊魂不定神,见了自家人一众:方才渐渐起抬身。
公子道:这两个不知可是徐天保等?把拐子拿进来,问他个详细。众将出来,将张豹夫妻捉进。公子喝问二人:速速供招明白,若有虚言,就此砍为肉酱。两个人听了,只叫惭愧:一生害了多少小儿,不想今日却落小儿手中,被他如此耀武扬威。没奈何,只得将姓名、籍贯,并如何拐骗小儿,如何修制丹药,如何救济病人,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我们虽则为拐子,却也江湖救渡人。有几个病人都是将气绝,亏得金丹保命生。纵有过来功可抵,望求饶放我们身。公子听了便笑道:六命将来博一生,手中还要来取利,好个江湖行善人1
且问你这两个孩子,是那里来的。张豹道:就是乐善村中的。公子问:你曾取出他的血块来么?童氏道:只因人尚未齐,还不曾取出。维明遂问两孩,可就是徐天保与那何家女儿?
两个孩子回正是,左公子便命家人:把他两个来解放,再照他屋内有何情?只有小小竹丝箱一只,打开一一看分明:几件夏衣藏箱内,两包银子重沉沉。公子上前来取出,付与徐何两个人。
看那箱底,又有一个红纸包。公子拿向灯前一看,上写着“既济金丹”,每丸价银六十两。倒将出来,止得一丸,有弹子大小。用硃砂为衣。心中暗道:他说此药专治虚痨怯症,垂死者皆能立起,自然神效非凡。我且收了他的,遇有病人,亦可将来救度。当下便着众人,把他灶下山柴搬出,
塞了大门,把两个拐子牢拴,丢在草堂之内。然后著众人出来,快放起火来,连人连屋一火焚之。众家将道:既拿住拐子,何不带到村中与众乡人看看也好?公子道:若带到村中,必至惊官动府;我本搬灵柩回去,那有工夫在此耽搁,况这二人乃死有余辜之辈,今日结果了他,亦不为罪过。尔等快快放火,看他烧尽了草屋后便回去。
众人听说齐道是,各将火把上前行,拦门柴草齐点着,看定柴门火焰腾。毕毕剥剥烧将起,火光透出满山明。可怜张豹夫和妇,都做焦头烂额人。火乘风势烧得快,火趁风威一卷精。红光焰焰烟滚滚,霎时草屋化为尘。众人拍手都称快,一齐拥护大爷行。抱了天保何家女,照依旧路便行程。五里路程无多刻,一行早到店家门。
那徐寿母子,忽见天保,又惊又喜。忙问儿子怎回来的?天保就将其事细细告知,众寒将又说:两个拐子都烧死了,从此你们村中高枕无忧矣。二人听了,吐舌惊奇,忙报与对门。何家男妇知了,喜从天降。都赶过来向左公子磕头如捣蒜一般,万分感谢,称赞不已。两个孩子,又将银两等都把与父母。徐家何宅喜之不胜,何家招揽了十数人过去,两边忙忙宰鸡杀鹅,安排村酒,酬谢左公子恩德。直乱到四更时分,方得安寝。
天明各各抽身起,大爷梳洗尽完成,既济金丹来藏好,收入随身拜匣盛。分付房金从厚给,徐家决不受分文,安排村点来献上,惊动村中男妇们。人人拥挤前来到,要看公子若何人。男男女女都称赞:一般都是小儿身,他便这等多本事,反将拐子送残生,救回被拐人两个,永与乡村除祸根;长成必定功名显,调和鼎鼐济苍生。不说村民多赞羡,大爷用罢便抽身,门前上了长行
马,众人拥护便登程。徐何两家来远送,再三叩谢始回身。一行上了平阳道,拥护丧车上路行,水宿风餐多不说,晓行夜住总休论。山山水水半个月,先使家人报母亲。夫人出郭迎灵柩,长流血泪好伤心。各官祭吊来相送,要转襄阳故国城,写了大船十数号,安顿亡灵水路行。公子坐守丧船上,草铺安身伴父灵。夫人坐在官船内,唤其总管左书身,细问公子途中事,左书一一禀分明。讲说大爷除拐子,胆量机谋强过人!然而却是真冒险,大爷忒煞把身轻。夫人须要来相劝,将来不可这般行。夫人听了吃一吓,谁知做得此般情,便叫速请公子到,维明忙过大船门。夫人见了亲生子,正色开言说事因:汝本到边搬父柩,如何在外管闲情?故意被人来拐去,冒进狼窝虎穴门,此身关系非小可,因何比做一-毫轻。
自古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隋侯之珠,岂堪弹雀1
兄弟出继苏门去,眼前只你一人身。你虽年始十二岁,博览群书贯古今。可晓当年聂政子,母在儿身不许人!况今现在扶灵柩,焉可这等乱胡行!
圣人云: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
壮年尚戒恃血性,何况年轻幼小入。飞石小技何足道,岂堪倚仗便为能。倘然难敌那拐子,送了残生那个闻?家中丢下生身母,外边抛下父棺灵。那时却又如何说,算得人间甚样人?公子听了夫人语,默默低头不则声:母亲慈训如金石,孩儿心已悔无门。自今以后当谨戒,再不轻身胡乱行。娘儿言论多一会,依然过去伴亡灵。在路行程余一月,到了襄阳古郡城。
将左公灵柩安葬坟墓,皇帝谕祭谕葬,十分荣耀。完丧已毕,守孝在家,公子足不出户,只在家中究心文武。
不觉三年服满年十五,襄阳府学进头名。生得美如冠玉真英
俊,秀爽清高气压人。胸藏二酉书千卷,腹隐天经地纬深。锦绣珠玑随口出,万字千言不费心。三教九流无不晓,百家诸子尽知能。兵机阵法多精熟,天文地理更深明。更兼武艺般般好,打拳舞棒胜于人。将门之子英雄种,迂腐全然没半分。襄阳时有四公子,尽是多才美俊英:一是王兵部之子王公子,号称华伯正芳名,父母双全年十九,甲午文场中举人;一是赵太守之子名圣治,相尧为号秀才身,父母双亡年十八,家中祖母掌门庭;一个杜通政之子年十六,静庵为号叫宏仁,父亡母在新入学,潇洒风流貌出群,并皆娶得名门女;还有个柜光禄之子名应征,号作丹书年十八,有妹闺中未结婚,父亡母在家园足,安居乐业过光阴。都与维明为莫逆,知己相投胜嫡亲。
还有一家姓孙,就住居左府对河,其人名唤国英,年方
二十二岁,娶妻尤氏,亦系名家。父在陕西,官为布政。他
在甲午科下场,买通关节,中了个举人。只因百万家资,无人执掌,故与妻子住在家中,掌管家事。那孙国英倚恃富贵,每每仗势欺压乡民,举动作为,都是豪华纨裤的习气,又且财色兼贪。每每要与左公子做一个深交密友。争奈维明等虽然都是富贵之家,却最恼的纨袴习气,那孙公子为人,甚不与他投合,因此只求疏远,不求亲近。撇不过对面乡邻,不好十分拒绝;若遇生辰年节,仍与往来拜贺。平时相遇,不过面情而已。
表明数人且按下,词中单说左家情。累世为官家豪富,襄阳第一大乡绅。千顷田园人莫及,男女家童数百人。庄房庄户山场等,夫人掌管在家门。公子为人多慷慨,挥金如土好周贫。族中无不叨其惠,合郡贫民尽受恩。虚心下气多礼士,不将富贵去骄人。严戒家人家将等,不容仗势压乡人。克遵祖训多礼法,闺门
整肃是冰清。外边公子掌门户,内庭诸事老夫人。恩威并著多正直,合门敬畏若神明。夫人因子多才干,又兼爱若掌中珍,因此每事由他主,并无牵制任施行。又与四位公子为文会,常操家将一班人,其年已是年十七,万历二十七年春。岁逢庚子当乡试,窗前个个用功深。襄阳多少名门族,人人羡慕左维明。闻他未中金屏雀,闺中若有女千金,都要与他连姻眷,挽托亲朋来议亲。
只因左公子心中,欲得一才貌佳人为偶,不肯草率;故来议婚者,俱婉言谢却。众人无奈,都想钻谋于他母亲,争奈三姑六婆,又走不进左家门户。
因此挽托左氏诸房族,婶娘伯母日登门,或是侄儿或小叔,里边好见左夫人。都劝夫人止一子,极该作急对婚姻,伯母年巳五十八,如何还不望生孙?休听居垣多执意,母命何愁他不遵!现在城中尤按察,家中两位女千金,长女嫁了孙公子,布政之儿孙国英。次女闺中年十七,犹然待字未连姻,十分才貌多贤淑,正堪相对侄儿身。此姻不可来错过,伯母须当早允成。又有个婶婶开言道:目今还有一门亲,官为巡道袁乡宦,家中有女望门人。前与太守常家连姻眷,无福消承子命倾。现在袁家求亲事,他心欲对我家门。此女才调人人晓,容貌富丽福非轻。今岁芳年才十八,此亲对了也相应。你一句来我一句,说动夫人苏氏心,讨了两家真八字,要行占合对婚姻。书房公子闻知了,不觉心中笑煞人,不知那房贤婶母,前来说此两门亲。当时忙便离书院,堂中来见母亲身。
便问母亲道:是那几位婶娘,来与母亲说那袁、尤二姓的亲事?夫人道:是五房六房两个说的。公子道:母亲要这两家的女子做媳妇么?夫人道:婚姻大事,自由父母之命,没得到你作主,要问他做甚?维明笑道:孩儿焉敢自主;但母
亲娶个媳妇,也要相安。且祖宗世传诗书,这主祀之人,亦不易求。母亲深居阁内,那知户外之事。若说那尤家女子,言之可发一笑。孙国英现在对河,其妻便是他家的长女,闻得她为人十分妒悍。若说她容貌,儿辈常见她倚立在门前观望,且曼说她无一毫嫣然妩媚之容;单只是爱立在门首看街的妇女,可称美德乎?前正月中,曾见其妹其母在街坊步月观灯,一行男女十余人。儿于灯光之下,见其妹姿容,略比其姊高出三分,因经过孙氏之门,其姊延入门庭;约有顿饭时候,忽听得她内中一路嚷闹了出来!却原来是大小姐扭了孙国英说,他与小姨两个相戏谑了。
因此醋瓶醋瓮都翻倒,不顾家声不好听,把夫扭到墙门首,喊破街坊邻里闻。立将其妹来逐出,声言从北断亲情;可笑尤家二小姐,满面羞惭回转程。
难道这般女子,做得母亲媳妇么?这便是尤家一位才貌佳人了。若说袁家女,尤为不堪:
父母双亡有数载,兄是无能懦弱人。闻知其妹袁小姐,曾许常家望了门;在家自由并自主,无人拘束任她行;庵观寺院无不到,玩水游山常出门,烧香念佛观台戏,修斋拜忏结尼僧;更传心性多好赌,也未知她假共真。但儿在外常看见,若说容貌真堪吓死人,一团厉气兼带杀,尅夫刑子像生成。且年纪约有二十外,不像个青春二九人。据儿看那袁家女,将来不得善终身,岂堪今日求为妇,母亲休信乱谈论。夫人听了多少话,心下游移不则声。
停了一会道:莫非尔心中不愿,故意造这些话说?公子笑道:孩儿从不轻口败不闰门,此等事,儿知之已久,平日可曾向母亲言及否?今日只因求婚二氏,没奈何方才道出,岂有半字虚言。
母亲在内不晓得,外边风俗许多情。襄阳城内从头数,算来独出左家门。男不入来女不出,并无游女外边行。除了左姓闺门紧,还算王门礼法深,其余皆不能如此,因此择妇须当要小心。母亲不必来性急,媒口从来说不真。孩儿今世姻和眷,岂堪草率混扳成!天生自有真佳丽,缘到其间事必成。夫人听了微微笑;你是神仙料得真,娶妻娶德从来说,世间安得有佳人!
维明笑道;世间若有才子,自然也有佳人。果若立志不肯混配,自然如愿。夫人道:尔年方弱冠,自不急急;我今年巳望六,难道媳妇孙儿不要紧么?
公子听了又说道:母亲今且听原因,娶媳若是贤德妇,上和下睦过光阴,敬重母亲知道理,自然安乐得欢心。若还娶了无德妇,骄妒强梁性不温,与其终日来淘气,不如无妇到安宁。况有美玉来藏椟,自然待价不求人;此辈纷纷求卖者,自非美玉可知闻。母亲不必来急就,待儿从此自留心,必然访一贤闺秀,做个蘋繁主祀人。夫人听了多般说,心中却也顿分明,因此便不占卜了,年庚还了两家人,维明方始心安下,看看春尽夏初临。
且说这南门离城三里之遥,有座花园,十分广大,原是城内众乡绅凑出资财起造的,名为留春园。因左家首富,独出一半。
内中四时花卉俱全备,八节长春景物新,丽春堂对迎晖阁,落霞斋望晚香亭。白石雕栏流碧水,朱桥曲折柳摇春。乡宴会俱来此,四时不断有游人。正当三月二十四,园巾开放牡丹春,游人士女无其数,香车宝马画船新。且表一个左公子,书斋独坐看书文,因观天色晴明好,庭前开遍洛阳春,想着留春园内花必盛,何不前行去散心?起身便自来出外,命人即速备鞍行。家人奉命忙忙去,公子心思一段情:分明有个同胞弟,无端将去继苏
门;若在家中何等好?同坐书斋不冷清。分明兄弟同行走,那得如今独一人1思量至此长嗟叹,先人作事欠分明,我身必要河南去,务将兄弟转回程。如琴、若段来随我,出了南门园外临。多才下马花园外,进门观玩洛阳春,晚香亭上凭栏坐,早被园丁看得明。忙奉香茶来亭上,公子开言问事因:今朝却是何缘故,园中清静少游人?园丁听了回言答:只因桓府夫人小姐临,留园不放游人进,因此今朝少闲人。
维明道:既是留园,我才进来,却见园门开着,又无人看守,安能阻得游人。园丁失惊道:呀!一定小人的儿子,方才出去,忘记关了。我道大爷从何而来?
园丁忙下花亭去,维明擎盏啜香茗,观看各种花俱放,蜂声
蝶影恋香深,姚黄魏紫欧家碧,娇红一捻玉楼春。看玩一回茶搁下,心中思想一桩情:桓府夫人非别个,定是丹书宅眷人。大家书礼簪缨簇,如何堂眷外边行?却是何处来顽要?因何不听内边声?居垣思想抬身起,立向栏前观看清,对面落霞斋坐,门窗紧闭悄无人。
维明暗想:落霞斋蔷薇最盛,如何无人看玩?正然思想,忽见花阴摇动,有几个垂发丫鬟,哄然笑语连袂而来,见他立在那边石桥上,看了一看,说:原来此处还有好花,快去请小姐到来玩耍。
说完依旧哄然去,维明听得自思寻:闻得丹书无雁列,况兼守制未成亲,如何使婢呼小姐,难道有何姊妹在闺门?我且在此来等候,看她小姐若何人。于是倚定雕栏上,只候斋中人到门。看看等了多一会,遥闻笑语到花阴,回头急欲来相看,只听得亭下高声叫得明:
居垣兄,是几时到此?小弟失迎了!维明听得乃是桓公
子声音,急急下亭举手道:小弟方才到此,不知桓兄到来,有失迎候。应征道:只因家母欲看牡丹,故小弟奉母到此,亦在园中多时了。
二人说着来亭上,桓家公子上前行,把面前一带湘帘下,维明问道为何因。栏前正好观花卉,下了湘帘看不清。应征听了微微笑:舍妹斋头顽要行。言罢二人齐就坐,维明言问应征身:一向闻兄无雁列,原来令妹在闺门,曾经出阁还在室?妹夫尊姓那方人?应征听说回言道:舍妹今方十五龄,前年先大人去世,守孝三年未许亲,二月之中方满服,如今待字在闺门。维明不便重又问,另谈他话半时辰。应征便乃开言说:亭有文房四宝珍,观此好花何不咏?左兄佳句最清新。维明听了便笑道:独吟弟却不相应,兄如有兴当同作。应征亦笑说原因:小弟才疏真学浅,纵成难及左兄文。维明说道:休谦逊,抛砖引玉弟先吟。于是起身来就案,拂纸挥毫不费心。霎时满纸诗成就,七言律句甚清新。诗曰:
风翻翠幕试红妆,点缀浓华冠洛阳。夕带残霞增笑靥,朝含宿雨艳春光。锦坊何事怜文杏,银烛无烦照海棠。
犹羡承恩栽上苑,沉香亭畔侍君王。
后边落款祈和教,应征接了细观明:果然掷地金声响,诚为绝妙好辞文。维明笑道:承谬赞,里巷歌谣何足称!望兄切勿吝珠玉,墨未干来诗速成。应征进案将取笔,忽闻亭下有高声,叫道:大爷,夫人请!应征放笔进栏行。
往下问道:桓德,夫人坐在何处,请我做甚?桓德道:夫人与小姐都到丽春堂去了,请大爷去有甚说话。应征听了,回头对维明举手道:家母呼唤,只得失陪了,却省得献丑。
说完一笑下亭去,家人随了便同行。维明见他身去远,挂起湘帘观看明,落霞斋内纱窗启,里边寂寂并无人。
心中想道:我观丹书容貌清秀,其妹料必相似,欲图一看,偏偏其兄到此耽搁一会,如今却又去了。方才家人说,夫人小姐都在丽春堂内;我今去立在小红桥上,可以遥遥窥望,且看他令妹容貌如何。
公子想罢抽身起,独行下了晚香亭,吩咐两童休随侍,竟赴红桥一路行。落红点点沾衣袂,柳絮飘飘落地轻。小红桥上凭栏看,凝眸遥望翠阴深,丽春堂内窗半卷,虽然隐约有钗裙。知他谁是桓小姐,看来看去不分明。多才立了好一会,却见一簇闺人尽出行,花阴穿出行将去,环佩叮噹风送闻。前后左右皆侍女,玉入簇拥在中心。维明此际留心看,渐行渐远不分明,止看得些宝髻堆珠翠,但嗅得阵阵香风兰麝馨,全然不见些容貌,公子心中焦躁生:
何物女子,直如此神出鬼没!再不能看她一看,如今一行向西而去,必到迎晖阁上登眺;我却去丽春堂观看,便明白了。
于是下了红桥去,一程竟到丽春厅。正思步向窗前去,要看佳人可称心,回头忽见交椅上,扇儿一柄坐中存,暗想是谁遗失下?上前取过看分明。扇子十分多细巧,雕古檀香二十根,水晶扇坠青须结,一边画着牡丹春。再看那面书何字?有诗一首甚清新。
诗曰:
一丛浓艳冠群芳,更共东风送异香。
倾国明姿羞粉饰,媚人舞态曳霓裳。
曾闻忤敕辞宫禁,久说看花盛洛阳。
闲倚栏杆评甲乙,红妆终不逊姚黄!
后书:吟牡丹近作,桓清闺并书。
公子看完诗后款:此必丹书令妹自题文。观其笔迹多柔媚,又且清闺是女名。
诗虽为牡丹而作,看她颇有自负之意,料她容貌必自不凡。我思女子之中,若通些文艺,必竟脱俗;就是不美,自有一种文雅可观,料不是油盐酱醋的恶气,必然言谈举止,都带些林下清风。此女之才,我已见了,只不知容貌可称其才否?
若还生得容娇美,岂不天生是我锦帏人。必要觅她观仔细,非我今朝体太轻,只因珍重终身偶,暂为蜂蝶去寻春。心中思想身归坐,见有文房四宝珍,展开她那檀香扇,牡丹一面写成文。信笔而成诗两首,借花寓意赞佳人。
诗曰:
飘零桃李总成尘,金屋犹余一段春。富贵还含山泽意,风标得似谢夫人。其二:
露浥轻红朵朵新,秋华占断洛阳春。却怜倾国归何处,空对名花忆太真!写完拿起来观看,忽然一想悔连声:
呀1我如何这等孟浪?此扇乃是香奁之物,她遗忘在此,我怎便写此二诗在上!
只该看看来放下,任她寻去始相应,如何遂尔题诗句,怎教此扇转闺门?丹书见了成何体?我之笔迹彼分明,只道有心来相戏,契结金兰断了根。声名一旦俱扫地,做了轻浮恶少人1
罢了,罢了!扇子既已写污,势必不能还她,只得袖回
去了。若此女容貌出群,我自求为配偶;若生得平常,便有微才,亦不足取,只可将此扇焚毁,泯灭其事耳。
便将扇子笼袖内,起身移步近窗门,遥观对面迎晖阁,盈盈笑语有人声。急从窗下留心看,十数裙钗堂眷们。只见靠栏坐定人一个,约来四十外年庚,淡妆素服容端重,宛然丰致貌超群,两三侍女傍边立,看来这是老夫人。虽则年将半百容还美,想见娇雏定出群。凝眸再往楼中看,画屏侧坐一佳人,似觉珠围翠绕非低贱,止窥半面不分明,丰姿彷佛如仙女,怎得回身看个明。定然此女非凡质,譬如瑶台青阙人,怎能轻与凡人见?两次三番枉用心。
我有道理:迎晖阁离此遥远,便看也不能仔细,少不得要回去的;晚香亭下乃必由之路,我只去亭中下了湘帘,坐在里边等候。帘外既不能见我,帘中却看得仔细。
省得在此来窥探,被人瞧见不相应。公子忙便抽身走,穿过湖山绕路行。迤逦前行来出外,依然上了晚香亭。二童狁在亭中候,维明便令下帘旌,将身坐在花亭上,等候嫦娥下彩云。看看候了多一会,一轮红日渐西沉。
只见内中跑出一个童儿,高叫:夫人要回去了,着你们打轿!
公子亭内听得说,忙向帘前立定身,眼不回晴朝下看,看看又等半时辰。方见远远一簇人来了,渐行渐近晚香亭。公子一—从头看,别人过去不留心,一心只在桓小姐,见侍儿簇拥过亭门。凭高视下多明白,佳人生得果娉婷!面似芙蓉初绽蕊,眉如柳色乍逢春,秋波俊眼樱桃口,行动安闲态若云,宝髻盘龙光耀目,珠翠辉煌两鬓分。上穿月白单花袄,下系销金藕色裙,叮叮环珮飘兰麝,体态端庄是贵人。低头缓步如流水,目不旁观像不
轻。一行簇拥来行过,维明细细尽观明。暗思此女真佳丽,今日天台通玉真,沉鱼落雁非虚语,九天仙子降凡尘。顿觉满园花减色,从今莫枉费精神。我心自欲真佳偶,有志须知事竟成。归语母亲当求配,失此佳人何处寻!一头思想仍归坐,听得桓家上轿行。一行男女都去了,耳边寂寂没人声,方才起身下亭走,余香犹自绕花亭,珮声杳杳人何处,日色衔山我也行。随与两童来出
外,柳阴之下玉骢鸣。书童带过将鞭递,进城那用半时辰!到了
家门忙下马,直入中堂见母亲。夫人便把儿来问:今朝一日那方行?答道留春园内去,看花不觉日西沉。夫人听了开言说:今秋乡试下场临,我儿须把功来用,不可荒疏不在心。玩要算来真无益,消磨白日不该应。公子听了唯唯应,母亲慈训谨当遵。言罢告退归书院,掌灯玩索圣贤文。
读了一会诗文,忽想袖中扇子,取出来再看一回,心中想道:这桓清闺,才貌自不必说,只怕世间无两;但只是一个千金小姐,只该紧守闺门,韬藏深阁,如何随了母亲在外边顽要?那桓夫人又没正经,此等青年美貌的女儿,如何带她出外?又且这扇子,既有自家题咏笔迹、落款名姓,就该刻不离身!谁知她竟一时遗忘,这女子虽是聪明,却不是谨慎留心之辈。
想她遗扇回家去,必到园中着处寻。谁知此扇归于我,做了轻浮一事情。我若娶了桓氏女,进了吾家理法门,何愁不做贤德妇,安能轻易出闽门?可怪姣娃心欠细,香奁珍物落他人。今将这把檀香扇,等待佳人过了门,我把言语将她要,讽她悔懊已前情。
清闺小姐:你若做了我左维明的妻子·····
无学使你能有学,无心使你会存心,一生有益真无损,丈夫真可当先生。公子思想频暗笑,扇儿收好起拾身,谯楼早已来起鼓,安排晚膳在中厅。丫鬟传语来相请,维明便入内中行。
却说左彝之弟,名镇,字世侯,曾做过江南常州知府,目今致仕在家。所生子女二人,子名维恭,字孝士,娶妻申氏,名家之女,颇称贤德。女名幼贤,许配城中宋乡宦之子,只因年幼,尚未出阁。
他日曾到大房内,要来与侄做媒人。此时母子来用膳,夫人便说与维明:今日我儿身出外,二房叔父到来临,说起你身结亲事,他今对我说分明。也道择妇当留意,婚姻不可混攀成。他知有一名家女,却堪相对我儿身;但须我处来求配,他深闺待价不求人。公子便问谁家女?夫人答道姓桓门,她父官居光禄寺,前年去世母孤身。他家小女年十五,未曾受聘在闺门。又道他见桓公子,却与吾儿交谊深;孝士也识桓公子,一向相交来往行。道此女该去求来配,若去求时必定成。维明听说桓小姐,正中心怀十二分。开言遂问夫人道:母亲心下若何能?夫人听说回言道:颇嫌他父职不相称,又未知其女贤与否?还须察听可求亲。
他不过闲中说起,又无人看见桓家小姐,到不比前日两房婶婶来说那袁尤两家女儿,却是亲眼看见。原说容貌甚好,方才来说,又且是自来求我,容易成就。如今这桓家亲事,却要我去求他,便费周折了。维明笑道:原来母亲另是一般意见,孩儿之意则不然!若是嫌他门第不对,司马温公家训道: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媳必须不若吾家。况桓氏也是累代簪缨,门第亦未尝不对。若说其女的才貌,他人不知,孩儿倒眼见了,女子之中,可称魁首!岂若八房、六房之婶母所说那袁、尤二氏乎!夫人笑道:原来这桓小姐是你见过的
了,既然甚好,何不早去求亲。
公子听了也笑道:孩儿今日始知闻。就将才到园中事,从头告与母亲闻。真是尽美尽善何处有,定然要配那门亲。夫人听说心欢喜;来辰便去议婚姻。言论一回用罢膳,谯楼三鼓各安身,一宵已过朝餐毕,夫人即便遣家人;快向长庆街头去,请二爷父子到来临!家人忙去来相请,世侯父子便行程。通报大爷忙去接,同进中堂一座门,相见已毕归位坐,侍儿忙上献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夫人开口说原因:动劳叔叔无他事,相烦叔叔做媒人。世侯便问谁家女?夫人答道姓桓门,这头亲事多称意,侄儿亲眼见佳人。遂将昨日园中事,从头说与世侯闻。因而愿配桓家女,相烦乔梓一同行。世侯听了犹未语,维恭笑说与维明:不想吾弟年虽幼,婚姻之事凭留心,可知昨日身出外,原来自去相佳人:经你眼中看得好,自然十足不差分,又且得知多详细,内才外貌尽知闻。维明笑道:休取笑,看花出去本无心,偶然遇着桓家女,并非有意看佳人。世侯听了微微笑,当下开言说事因,既然贤侄亲看中,白是前缘夙世姻。这般佳婿何处觅,愁他母子不应承?包管一说他立允,我今便去做媒人。夫人听了心欢喜:就烦叔叔便行程。世侯父子拾身起,维明相送出门庭。夫人吩咐安排酒,少时管待二爷身。且表父子来桓宅,应征公子急相迎,分宾坐下茶来到,世侯茶罢便言论:今日到府非别事,特为令妹做媒人,闻得闺中犹待字。应征即便说原因:不知年伯所说谁家子?世侯回答便言明,就是舍侄居垣人一个,今岁年方十六
春。贤侄与他常来往,据他才貌尽知闻,人品性情都已晓,不烦
今日细言明。因闻令妹多贤淑,是以前来求对亲。不知尊意可应许?应征听罢此言论:
原来就是左兄欲结朱陈之好,不瞒年伯说,若别姓求
亲,自然要推敲斟酌;若说是居垣兄,小侄岂不深知,还有甚说得?既蒙尊府不弃寒微,且请厅前少坐,尚容小侄告票家母报允可也。
言罢公子辞入内,二人坐待在厅门。书童又把茶来献,且设丹书入内行,中堂来见生身母,备言左府欲求亲:此真妹子多福气,怎得他来就我门;富贵荣华都在后,天下英才第一人!料来此亲无推托,急须应允做媒人。夫人听了心欢喜,原来左姓欲求婚。时常到此曾窥见,真个这样门楣那里寻?常算汝妹真八字,都道一品夫人福不轻!应该得此乘龙婿,快当报允莫迟停。应征欢喜忙出外,厅前回复二媒人:家慈喜诺无推托,来朝报礼请煤临,任从择日来行礼。二人见许喜欢心:既蒙金诺无他议,须当回报告辞行。言罢起身来作别,应征相送出门庭。父子二人回程转,不消通报内中行。夫人接着开言问,二人答道:允姻亲,明辰桓府媒来到,便当择日覆他们。夫人听了心欢喜:重劳叔叔感非轻。叫人排宴登时到,书房请出大爷身。维恭便乃称恭喜,桓老夫人允许亲。
贤弟,我想人来求你,何等艰难;你去求人,为甚这般容易。我等一言道及,丹书满口应承,惟恐推托,就要被别人夺了去的一般!好像他令妹专等你去求亲的。维明笑道:丹书为人太直,此等事虽不劳虚假,然忒看他令妹轻了。要知我出去求亲,自然访得他尽善尽美,方来俯就;你便少为托词,亦何伤于事,难道就打断了不成?
维恭听了大笑道:谁似你为人转折心!既然应允反不妙,我当回覆与他们,使他做作来推托,待伊亲自去求姻。夫人笑言休作要,相邀入坐饮杯巡。侍儿左右来进酒,夫人说与二爷听:看得四月初六日,黄道天恩宜结婚,便行大礼来聘定,却在今冬要
做亲。叔叔可对他行说,世侯回言甚相应:既然嫂嫂择定日,明晨好报女媒人。相留饮到红日落,方才作别起身行。不说左府诸般事,回文单表姓桓门。应征与母来商议,请谁报礼做媒人?夫人便乃将言说,请其伯父甚相应。公子听说言甚好,孩儿便去请他身。原来他有亲伯父,名唤桓敦理一人,曾经做过川东道,近来致仕在家门。不表公子出门去,闺中却说女千金。自从前日花园去,失了檀香扇一把,便对母兄言其事,扇儿忘失在园亭。夫人差遣家人去,园中着处细搜寻,三翻四覆无处觅,闷杀香闺绣阁人:扇儿有我亲笔迹,更兼落款自书名,却被谁人拿了去?此事叫人怎理论!佳人终日心烦恼,忽闻已许左家亲,将来扇子如出现,令人岂不有疑心?深恨自家不谨慎,这桩心事怎安宁!不言小姐闺中闷,看看日色又西沉。外边公子回家转,来到中堂见母亲:儿向伯父来说了,他心欢喜已应承,明辰便去为媒妁,一宵无话莫谈论。且说左府到次日,打点桓家媒到门,早请二爷来等候,用完早膳在书厅。正与公子闲谈论,家人通报进来临,外有桓爷来到了,手持名帖上前呈。世侯看罢忙出外,殷勤迎接到厅门。二人礼罢分宾坐,书童忙上献茶茗,叙罢一番寒温话,敦理开言说事因:昨日左兄曾光降,为因令侄未连姻,欲聘小弟舍侄女,丹书母子已应承。只恐寒家难配对,因而覆命与兄身。果若令嫂不嫌弃,择于何日礼来行?世侯欠身回答道:家嫂孀居数载春,只有舍侄人一个,年方十六未连姻;闻得令侄爱多贤淑,故到贵府结朱陈。蒙兄不弃寒微子,家嫂心中感十分,过了三月月尽日,初六良辰礼过门。敦理言道:既如此,弟当回报与他们,令侄可曾在家否?请来一会若何能。世侯便命家人去,书房快请大爷临。家人奉命忙去请,公子抬身到大厅。一见老桓忙行礼,桓公扶住逊连声,口称岂敢快请坐,维明便乃说原因:未蒙
老伯来呼唤,参谒来迟恕罪名。桓公听了称言重,拾头仔细看维明,生得面如冠玉过潘安,口唇涂硃真贵入,双眉纯聚江山
秀,两眼全包天地人。修长体度端方态,当世英才真爱人。从头
打量心中想;此子看来气概英,前程远大非小可,料他足智多谋经纬深。我们两个都不及,见了他来气不伸,似觉被他来压倒,将来定胜我们身。暗思侄女真福气,今日婚姻许贵人。叙了几句寒温语,一巡茶罢起抬身。作别二人来送出,世侯入内复夫人。留过夜膳方别去,夫人料理许多情。按下此事且慢表,书中表起一人身。
却说那左夫人,只因自己没女儿,因此十分爱惜丫鬟侍女。随身服侍的八个侍儿,内有一个姓魏的使女,名唤桂香,乃是京师人氏;自八岁卖进府中,今年已是十六,与公子同年,是夫人头一个得意的丫鬟。每日随身服侍,寸步不离。那桂香生得十分丑陋,面长鼻尖,又有碎麻;双眼白多黑少,长面且胖。发是金丝,脚有七寸;为人心中奸狡,性格轻狂,善能迎合夫人之意,因此爱之如亲女一般。他仗夫人势头,惯要欺负合家妇女。
搬弄是非来挑拨,因此合家个个恨她身,侍儿仆妇多不合,人人看作眼宁钉。年纪虽然才十六,心中要想嫁夫君。终朝侍立夫人侧,眼中竟看上大爷身。每每心中来暗想:奴忌个心高志傲人,此身不嫁书童辈,要出人头地胜他们。湛爱大爷人一个,生得才貌双全没处寻!每日见他来入内,阿奴就觉动春心,怎得与他勾搭上,才称今生一片心!因此每见公子来入内,就到跟前服侍勤;晚间公子书房睡,何不瞒却他们走一巡。公子无人来作伴,料他必定喜奴身。等到夜深人已静,桂香悄悄出房门,偷启中堂门两扇,立在廊前听一听。弘道堂名内书室,还闻朗朗有书声。
桂香心下多欢喜,幸他还未睡关门。连忙来到书房内,角门半掩那边存。挨身入内前来到,伸头探望内书厅。见大爷端坐灯窗下,面前摆着圣贤文;月白海青双垂带,潇洒风流更出群。手执班管批文字,口内呤哦不转睛。又见如琴并若段,内门槛上坐其身。桂香足下熬不住,轻轻步入内中存。维明早已来瞧见,此时只作不知闻。如琴等便开言问:桂姐前来为甚因?妖娆掩口轻一笑,扭头拗颈上前行,来到大爷交椅侧,燕语莺啼叫一声:
大爷,此时夜静更深,还在此看书,不觉得辛苦么?维明听了全不答,眼稍也不觑她身。桂香见了微微笑,开言又叫大爷身:奴奉夫人差来至,叫奴今夜到书厅。说大爷独自书斋宿,影只形单冷清清,恐怕心中嫌寂寞,因此夫人不放心。道一众丫鬟都丑陋,只有奴奴貌出群,因此使奴来到此,书房服侍大爷身。铺床叠被同衾枕,日间入内晚间临。夫人真是多美意,大爷料必谨依遵。桂香说罢含笑立,维明一一尽听明。心中大怒又好笑:有这般无耻贱人身!此时更不开言语,放下狼毫立起身,推开交椅袍袖勒,一个巴掌打面门!好似青天一霹雳,桂香吓得失三魂,连连撞去难立定,一交直跌到墙根!眼花头晕言难出,口吐鲜红血直淋。公子见了微微晒,手指妖娆骂贱人:怎敢这般来放肆?亡廉丧耻到书厅!大胆胡言来戏我,贱人莫不胆包身?
汝将我当作甚人?敢这般放肆!平日服侍夫人,但见我眉来眼去,汝道我不知此意,竟到书房直言拜上。抑且满口自称奴家、阿奴,此等规矩,自何而来?
今这一掌非为别,专打奴家两字称!至于铺床叠被同衾枕,自然有以报伊身。言罢转身拿戒尺,掷付书童两个人:与我重重责三十,把她拿下速施刑!两童拾起齐应是,桂香吓得战兢兢。扒
起身来忙要走,二童喝道那方行!劈胸一把来按住,一推跌倒地埃尘,若段上前来按住,如琴动手就施刑。桂香不敢高声哭,恐防内里得知闻,只叫大爷饶了罢,再不前来犯主人。书童打罢来放手,维明便乃说原因:贱人再敢来放肆,定行处死不饶生!喝令书童来逐出,桂香啼哭起抬身。二童推出书院外,一声款乃就关门。两人说笑妖娆女,无端烦恼自家寻。桂香摸到房中去,十分痛苦泪纷纷:这样无情天下少,恁般发付阿奴身!欲待去告夫人晓,奈何自己到书厅;就使夫人护了我,愈加触怒大爷身。思量只得来忍耐,早又良辰已到临。夫人绝早抽身起,安排行聘许多珍,妆奁首饰新时样,金碧辉煌值万金,百套衣裙皆锦绣,绫罗缎匹数难清。猪羊酒醴鸡鹅鸭,喜花喜果满盘盛。请到媒翁人两个,放炮三声尽起行。数班鼓乐音嘹亮,襄阳哄动合城人。争看聘礼都称赞:桓家小姐福星人!迤逦前行来得快,一程到了姓桓门。桓府早已多准备,挂红结彩在门庭。两下媒人来相见,拜单铺下礼来行,交拜已毕方归坐,世侯便乃说原因:家嫂说不成礼仪无厚聘,十分抱愧不安宁,仰攀贵府休嫌亵。敦理闻言忙欠身:左兄言重当不起,令嫂夫人太费心。不弃寒微来俯就,反教抱愧不安宁。左公欠身称言重,命把聘礼从头献上呈。答应一声
纷纷至,登时排满一厅门。公子便命来收进,起身辞入内堂存。
就与夫人来商议,今行厚礼到来临。黄金千两宜全壁,其余收纳理该应。摆下回聘诸般礼,应征出外谢媒人。摆开桌椅忙排上,金杯定席礼来行。桓公便乃开言问:几时迎娶结成亲?左公答道家嫂说,虽然舍侄在年轻,眼前只此一个子,早与成婚早得孙,只在今年乡试后,中与不中要成亲。桓公听说言甚好,酒阑人散便起身。回聘礼物来奉出,众人齐上看分明:黄金扣定白玉带,乌纱园领簇新新,粉底朝靴成双对,文房四宝尽奇珍。五经
四书并珍玩,绫罗缎匹满盘盛,猪羊酒礼回一半,礼金不受半毫分。媒人谢别抬身起,炮响三声到左门。回盘礼物来收进,开筵设席接媒人。发出赏封多丰厚,人人个个喜欢心。桓左两家来送出,金杯表礼谢媒人。桓家预备妆奁物,日日家中忙不停。时光迅速容易过,端阳佳节限中存。正当初四这一日,二房差到两家人。
只因她幼贤小姐,年已十五,曾许城中宋乡宦之子宋若宏为妻。近因宋公选了云南府宜良县知县,连家赴任。只为路途遥远,恐来往艰难,故要娶了媳妇同行。虽然女儿年幼,事出无奈,只得应承。
佳期正是初四日,二房出嫁女千金。族中都送添箱礼,世侯设席待嘉宾。来请大房母与子,夫人当下便应承,说与公子同行去,一程到了二房门。世侯夫妇忙迎接,男宾独坐外高厅,内堂女眷诸亲族,鼓乐声喧喜气盈。门庭结彩多热闹,盛席华筵内外分。主人邀请来入席,笙歌迭奏进金樽。酒散之时日过午,宋公子奠雁到门庭。人人争看新郎貌,转去之时发轿迎。三声炮响厅前歇,催妆细乐一齐鸣。二夫人此际心中苦,捧住姣儿大放声:山遥水远云南去,未卜何年母子并?申氏嫂嫂难分舍,一堂骨肉痛伤心。一众女亲都垂泪,吉时已到两边分:一边哭上花花轿,一面哭进内房门。外边亲戚都相送,花灯簇拥出门庭。
迎到宋家,亲事已毕。只因初六日便要起行,因此次日便作三朝,请左府渚女眷会亲,二夫人遂留苏氏夫人在家,以便来日同住。
夫人应允无推托,便令公子早回程。明朝乃是朱明节,回家盼咐众家人:各家节礼俱已送,惟有桓家尚未行,须当丰厚非凡比,我儿须去自当心。公子领命回家转,吩咐家人多少情。晚来
自入书房内,心中思想二房门:可笑叔父人一个,择婿全然没眼晴!方才看那宋公子,朽木之材雕不成!一无可取兼天寿,幼贤妹子误终身。如今远嫁云南去,未卜何日转乡城?慢言公子书房事,用其晚膳各安身。天明诸事休细表,宋家开宴会诸亲,夫人至暮方回转,着公子明辰去送行。
明日五月初六日,天色黎明,众亲相送宋府一家;看他船开去了,方始回程。
且说一人左公子,回家饭后已时辰。告禀母亲人一个:今日天色甚晴明,日坐书斋精神倦,儿往郊原射猎行。夫人便乃开言说:今秋乡试下场临,还宜深把文章究,驰骋郊原不放心。天下太平不用武,习之无益枉劳神。公子听了便笑道:读书自幼到如今,五车二酉俱收纳,并无遗漏在胸心。儿觑功名如拾芥,难把秋元让别人。母亲言语如金石,孩儿略去便回程。夫人只得来依允,公子回身到大厅,点选家人三二十,尽是年轻少壮人,悬弓挟矢并鹰犬,出门各各上鞍行。簇拥一人左公子,一行围猎出四门。
列下围场,纵放鹰犬,赶出獐兔狐鹿。枪打箭射,各逞其能。要了一回,已有未末申初时分,众人俱收拾了所得鸟兽,下马离鞍,歇息片时,便要回去。
忽见正南来了一簇人,轿马纷纷十几乘,一乘大轿前头走,八乘小轿后随行。家童四个皆骑马,后边一骑少年人。维明远远观明白,分明认得杜弘仁,他今却往何处去?轿马荒郊野外行。看他走得多相近,公子迎前叫一声。
左公子道:小弟只因天色晴明,故到此地射猎顽耍。兄因何故,一行轿马到野外而来?杜公子道:小弟今年正月毕婚,娶的裴氏之女,原是山西人氏;不想远来,一路风霜,
自满月之后,一病两月,几至不保。因说起曾在江中遇了风暴,许下天妃店中香愿未还,想必为此致病。故又许病愈之后,亲到庙中了愿,方得渐有起色。如今已获全愈。此处有个卧狮山,山下有座天妃庙;故择定今日,具香烛祭品,与内人到此了愿耳。维明道:原来如此,但那天妃庙在何处?弘仁道:正西行去,止得三里之遥,便是卧狮山了。
维明听了抬头看:远远山头狮卧形。当下宏仁作别来上马,一行急急向西行。公子说与诸家将,我等同行看一巡。众多家将俱年少,闻言无不喜欢心,各各上马欣然走,登时二里有余程。
家将道:远远一座庙宇,想必是了。我们都到庙中去看方好。公子笑道:如何使得,杜公子见了,只说看他夫人,岂不见怪!此地有个山岗,我等立在岗上,远远观望便了。众人听了都下马,尽望山岗上面奔。居中立定左公子,四面周围一看明。不胜惊讶称奇事,开言说与众家人:卧狮山本荒凉地,如何树上有烟腾,难道有人山内在?众人听了细观睁。尽道果有烟腾起,山中想必住居民。一名家将重细看,开言便叫大爷身:试看那个山尖后,一枝斜露像枪缨。公子细看诚不错,难道乡间猎户们?且看杜家一众进了去,我等山中去看明。此时看定天妃庙,门前不见杜家人,想必庙内还愿去,止存轿马外边存。看看等了多一歇,见人抬轿到来临,都向庙门来歇下,只见一群妇女出门行。当中簇拥人一个,远远凝眸看不清,左家公子心中想:远观不见枉劳心。
以我看杜静庵之人材,必须美貌佳人配之,方才相称。远远看她,似觉婷婷袅袅,不知容貌生得如何?
可能及我桓小姐?可能配得杜宏仁?非关是我多轻薄,不过闲将花品评。但见一群轿马都行动,行无半里路途程,忽听一片
喊声山上起,擂鼓鸣锣震地闻!一群强寇蜂拥下,枪刀密密簇如林,赶上杜家人一众,团团围住不能行。同声喊杀如雷震,纷纷约有百余人,杜家轿马全不见,包在居中叠叠层。左公子立在山岗上,顿足连将罢了称:方才树顶烟腾起,原来强寇隐山林。老杜乃是烧香客,又无财货带随身,强徒围绕因何故!想来要劫轿中人。我有心领众来相救,但不知虚实却难行,知他一伙人多少?恐防不敌怎交兵!一班家将都呆了,尽言罢了杜家人。
远见众强盗撤围,拥了一乘大轿,纷纷挤挤,如飞往山上去了。
撇下杜家人一众,维明只叫怎区分?果然抢去杜奶奶,拥归山寨定奸淫。却教老杜如何处?眼看娇妻送贼人!此时之乎也者全无用,子曰诗云怎当兵?毛锥杀不得诸强盗,文章唤不动枕边人,等待进城当官报,起得兵来夜已深。如何保得裴小姐,不做夫人压寨名。我不知此事也罢了,既然眼见这般情,难道不与筹良策,且看他来却怎生。
思想之间,只听得杜家的一伙男妇,一步一哭的将近岗下而来。左公子慌忙与众赶下山岗,迎着杜公子叫道:静庵兄,如何尊嫂竟被强人劫去了,此事怎处?
宏仁一听抬头看:原来兄尚未回程,想必山岗来看见,此事今朝怎理论?卧狮山本荒凉地,如何今日有强人?一行约有百余众,赶来围住我们身。诸人别样都不要,单单劫去内人身。此情叫弟如何好?祸从天降甚惊人:宏仁说罢难忍泪,顿足槌胸急断魂。一班妇女号啕啼,尽哭贤哉奶奶身。维明听了连叹息,开言便问杜宏仁:兄今想必回程去,如何救嫂怎施行?宏仁道言:无别法,回程立刻报官闻;须起官兵来收捕,方能救得内人身。居垣听了微微笑,此时已及酉时辰,进城路有十数里,报官要问许多
情。待等游击齐人马,到来岂不有三更?我想尊嫂闺中妇,手无寸铁一孤身。安能死拒山中寇,杜兄何不细思寻?宏仁听了无言语,默默思量又说云:吾兄所虑真不错,两难之事怎区分?小弟今日真无法,请教吾兄是怎生?可能有个商量处,许多尊介此间存,尽皆武勇娴弓马,可便今朝用一行,若还救得人回转,重重谢劳决不轻。
维明笑道:小介虽然会些武艺,若去与他相持,一则恐寡不敌众,二则恐坚守不战。如今弟有一计,且先寻一个土人到来,问他这伙强人从何而至?先探个虚实,然后来与兄商酌而行。
言罢使一家将去,快当寻一本方人。家将奉命如飞去,登时
同到一人身,乃是天妃宫庙祝,宏仁忙便说他闻:你身可晓这桩事?强人何处到来临?庙祝听说方知道,便乃回言说事因。
这卧狮山上,向来并无人烟,直到秋冬时分,树木凋枯,方有些乡人入山樵采。这一伙强人,不知是何处来的,到此方才三日,约有一百余人,扎寨在这山上。不知他要住在此山,又不知暂时在此,小人却不晓得。如何奶奶被他劫去了。小人见那强盗头儿,却是夫妻两个。那妇人叫做压寨夫人,上山时,见她骑在马上,挂着两个铁锤,想必也是会武的。
维明听了他言语,便叫庙祝转回程,开言说与杜公子:强徒既是有妻人,尊嫂想必还无事。弟今有个计来行,杜兄若是能依我,管教救得嫂夫人。宏仁便问何妙计?吾兄说来即遵行。左公子便笑说道:此计今朝屈你身,须要杜兄改作红妆女,我与你权为夫妇称,莫乘轿子都乘马,点数名家将少年人,扮为仆妇丫鬟女,充做郊原游猎人。齐到卧狮山下去。日暮强人认不真;见兄
生得容颜美,必然领众又来擒,那时弟自有机变,管教一起上山林。余剩家将为外应,黄昏悄到伏深林,但见火光齐杀上,里应外合剿强人。不知兄可能依否?宏仁听了此言论,不禁笑起开言道:男子如何扮妇人?
且小弟胆怯,二来容貌粗俗,装做女人,安能标致?除非左兄装扮起来,到是一个美貌佳人也!
你面如冠玉生得好,唇若涂硃眼似星,身材长瘦多俊俏,随机应变又多能。小弟愚钝无理会,必被强人识破形。维明笑道:休谦逊,杜兄容貌最超群,你施朱太赤粉太白,身材长短甚均匀;小弟面庞虽去得,但身难做俏佳人。且眉目之中威太重,若做红妆带杀形,并无半点娇柔态,兄若装来像十分。若言胆怯何妨事,万般有弟放宽心。算来事不宜迟了,急忙装束已黄昏。
宏仁道:说不得了,便依左兄调度,权做一遭,但那有华丽衣服在此,只好脱这几个妇女们身上的了。一个赠嫁丫鬟道:小姐恐怕天气炎热,带几件更换的纱衣在这包内,还有一个小牙流粉匣镜子在此。左公子道:却是甚好,快与大爷装扮起来。众妇女忙上前替宏仁七手八脚,梳头的梳头,搽粉的搽粉。
登时挽出盘龙髻,两朵花儿左右分,白罗衫子穿一件,上罩玄青纱背心。碧纱绣裙腰间束,果然像个美佳人,左公子看道:真去得。我身那有福来承。但是诸样停当了,两足如今怎处分?
内有一个侍儿,年纪二十上下,指着自家裙下道:小婢这双花鞋,只怕大爷也穿得的。维明道:如此甚好,便与你大爷换穿了罢。
笑倒了家将人一众,宏仁无奈愧难禁,只得把鞋来更换,左公子又觑诸人。检几名家将俊秀者,面庞白净少年人,妇人把衣
来借与,快与他们梳髻云。
众妇人只得上前,替他们粉面妆扮,扮了六个假女人,都把罗裙遮了脚下,身边藏了兵刃,连二位公子,止得八人,骑在马上。着七八名家将,步从随行;吩咐其余的,都四面埋伏,一行人竟往山下而来。
此时日落明星现,一弯新月照山林,维明说与杜公子:若还得到寨中临,临机应变随时出,杜兄须要自当心,竟认自家真女子,诸般扭捏妇人形;更须放胆休生怕,自然谋智应时生,心慌气乱无主意,心定神清志也明。保护尊嫂兄之事,小弟难于细剖分。宏仁诺诺称晓得,兄言弟敢不依遵。按下此间且慢表,单言山上这强人。
那为头大王,姓吴名谋。生得身长六尺,一表人材,善使一柄长枪,原是辅国将军吴忠手下一名家将。只因其主投降番邦,这吴谋随在边外三年,只因犯了吴忠将令,惧怕逃回中国。不想将军背叛,一家老幼尽被正法,吴谋妻子亦在其内,因此无家可归,遂流落绿林为寇。数年来招集了百余亡命,结为一伙,又在山东劫了一个妇人,称为压寨夫人,教她使会了两柄铁锤,因此取个浑名,叫做赛流星。打家劫舍,或做响马,或做强盗。因去年在金陵地面,劫了一起行路的官宦,捕拿甚急,故逃向湖广而来。他见这卧狮山形势雄壮,欲思占据此地,以便邀截往来行客,所以扎在山中。因喽罗报说:有一起香客山前经过,轿中抬着个美貌佳人,特来报与大王知道。大王听说美貌佳人四字,好生欢喜,慌忙领众下山。
恰逢杜府回程转,正遇强徒一伙人,团团围住不放走,揭开轿子看佳人。见杜家奶奶生得好,大王喝令抢回程。一行抬到高
山上,大王夫妇坐安身;轿中搀出裴小姐,吓得痴呆半死人。吴谋此际微微笑,开言便叫赛流星:这妇入是个官家女,我见她生得貌超群,所以抢她来寨内,今宵作乐要成亲。流星一听睁睛看,见了裴家小姐身,生得容颜姣美如花艳,翠绕珠围妆束新,吓得一堆坐倒尘埃地,掩面号啕大哭声。流星一见重重怒,勃然直立跳翻身!铜铃两眼圆睁起,扫帚双眉仃倒仃。手指大王喝住了:你既然压寨有夫人,如何又抢妖娆女,放我夫人那里存?大王听说忙陪笑:娘娘不必怒生嗔,此女抢来做偏妾,你身只是正宫尊。流星大喝休胡说!谁家强盗这般行?大妻小妾双压寨,我娘娘容不得这桩情!喝令喽罗人一众:与我拖上女妖精,待我一锤击出花红脑,今朝下酒当人参。大王一听忙立起,娘娘连叫两三声:既不容我来作乐,何消打死妇人身?
留在后面服侍娘娘也好,况且她有丈夫,或者把银子来取赎,也不可知。赛流星见说,方才息怒,吩咐喽罗把妇人收入后营而去。
正然说处喽罗报:山前又有一班人,男男女女十数个,人人都把马来乘,周围山下来窥望,特来报上大王身。大王便乃开言说:看他像个甚何人?可有辎重与行李?还是烧香男妇们?回言不像行路客,并没行囊只有人。烧香男妇也不像,香烛纸马没毫分。男儿腰下悬弓箭,像个郊原游猎人。大王听了心疑惑。此时日暮已天昏。那有猎人还在外?游猎如何带妇人?
莫非是那伙人,见抢了他妻子,所以到来打探观望,要来算计我们?一定是这个意思。便着喽罗们:你等下山,把那伙人不分男妇,都拿他上来,待我大王审间。
喽罗奉令忙齐集,摇旗擂鼓下山林,只闻喊杀声一片,须臾得胜转回程。此时帐中灯火通明亮,喽罗回语大王听;
几个步行的男子,吓得因散奔逃,马上几个跌下地未,共有七个女人,一个男子,都拿在此了。说罢,将男子女人推上帐来。大王在灯光之下一看,见几个妇人,都生得清清秀秀,头上挽着云髻,身上穿着裙衫,内中一个白纱衫的愈加标致。一个男子,却是个武士装束。大王喝道:尔等乃是甚人?一群男妇,这等时候,还在山前窥探?维明道;我们是城中乡宦人家,因在郊原游猎,赶了一个狐狸逃入山中,所以追寻到此。大王道:胡说!那有围猎带着妇人走的么?公子道:大王有所不知,这一个标致妇人,是我的妻子。这几个都是仆妇。
今年正月完花烛,只为娇妻病染身,近来新愈嫌烦恼,因此带到郊原闲散心。看我行围同顽要,只是夫妻恩爱深,其实不知山有虎,今朝冒犯大王身。我等无财又无宝,望求饶恕感洪恩。
大王道:留下标致妇人,饶你回去便了。维明道:若留下夫人,小生也不去了。我夫妻两个,恩爱异常,一刻难舍。既是大王要妻子,小生愿在帐前做个走卒,服侍大王便了。
还能见见娇妻面,若还独自转回程,今生那得妻来见?定是相思一命倾。这六个妇人都留下,帐中服侍老妻身。大王听说微点首,开言说与赛流星。
便道:娘娘,这一个妇人,没有方才的标致,你容我纳了罢。赛流星听了微微含笑,指着左公子道:大王,你若容我纳了这个男子,我便容你纳那两个妇人。吴谋见说,哈哈大笑道:使得使得,就是这等便了。
暗暗笑杀两公子,大王离位便抽身,用手扯住杜公子,好双玉手软和温。开言就把娘子叫,须当从顺大王身。杜公子扭捏回
言答:奴奴没法自当遵。大王甚是心欢喜,又来扯住姓裴人。杜家奶奶号眺哭,连称愿死不求生。杜公子见了心如割,慌忙便叫大王身:今宵既把奴家纳,如何又有这佳人!
大王笑道:姑娘,你不知,这妇人是城中什么姓杜的乡宦人家媳妇,因到天妃庙内烧香,我见她生得美貌,所以抢上山来。只因娘娘不肯容纳,正在此间争论。
却好你等来到此,娘娘爱上这男人,慨然容我全收纳,如何
不要一双人?宏仁道:言虽如此,怎奈佳人不顺情,啼啼哭哭惟求死,大王可也不欢欣。不如今宵且把奴奴纳,明日夫人安了心,那时再与成亲事,要占先时我不能!大王听了哈哈笑:想来自我命该应,大妻小妾都能妒,醋瓶醋瓮实堪称!
既是这等,便着她到后帐交与娘娘收管,我与你在前营便了。赛流星道:这等说我就与这后生进去了,着那女子随来。
流星说罢抬身起,前来携定左维明,好个少年真标致,英风秀气动人心。且说:后生同我去。笑杀多谋足智人。捏他双手如铁硬,粗皮糙肉实惊人!只得与他同步进,说与傍边六个女鬟们:你等都在前营内,小心服侍奶奶身。裴家小姐无理会,只得随他往后行。大王吩咐来摆酒:杀牛宰马莫迟停1你等合寨都赏酒,众贼轰然应诺声。宏仁虽则同贼坐,不识今朝事怎生,老左如何来调度?如何设法下山林?可惜娇妻遭此难,抛头露面贼营门。家中老母全不晓,家人可去报知闻?烧甚么香来还甚愿,这场祸事自家寻。美妇只合深藏避,露人眼日惹灾星。
此时大王问问姑娘名姓,宏仁随口回答。且说左公子来到后营,赛流星与他并肩坐了。维明问起大王姓名出处,贼妻备细说知。左公子心中暗想:原来是吴忠的家将,那逆贼
害我父亲,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只待功名成就,要报杀父之仇。这强人既是他手下,在边外三年,其地理虚实,自必深知。
我本待今宵除此贼,既然如此且消停。必须收伏归吾用,生擒活捉始相应。又问流星名与姓,贼妻回答说分明;家在山东乡里住,生来膂力大干斤。丈夫被我来打死,婆婆哭子丧残生;公公开口来骂我,被我一推跌倒又亡身。恰好这大王来看见,十分欢喜在奴身,把我收纳为妻子,称为压寨一夫人。教我铁锤两柄多精熟,因而叫做赛流星。左公子听了微微笑,此时帐中红烛亮光明。见两边摆列刀枪架,须臾山寨起初更,早将酒肉来到了,流星吩咐众人听:你们都去吃喜酒,不消服侍帐中存。喽罗欢喜都去了,二人对面坐安身。维明此际睁双眼,灯前细看赛流星,只见他方颐阔面如锅底,眉如扫帚眼铜铃,口宽二寸钢牙露,一头黄发挽时新,野花历乱簪双鬓,大红裤子绿纱裙。伸出两只铁扒手,烧刀就把碗来盛,先奉一碗左公子,开言吆喝女佳人:那妇人快近来服侍,如何闪在半边存?裴氏小姐无可奈,恐防触动虎狼心,只得移步前来到,灯前取酒奉流星。维明细看裴小姐,果然生得貌娉婷,带泪宛如花着雨,含愁却似月遮云。珠花翠朵犹在髻,锦绣罗衣湿泪痕,虽然来奉强人酒,彷徨失措战兢兢。公子暗暗心中想:果然好个美佳人!较比我那桓小姐,看来略逊两三分,可见闺人只可闺中坐,岂可轻身出外行!以至今朝罹大难,陷在狼窝虎穴门。若依夫去当官报,此时安得到官兵?若还不胜山中寇,何时方得转回程。且朋友之妻如我嫂,岂可她来奉酒巡。开言说与流星道:何须女子酒来斟,我与娘娘为夫妇,你酬我劝始相应。流星听了心欢喜,便着佳人退后行。裴家小姐回身转,暗暗心中思想情:此人却有些面善,我曾何处见来临?
是了!记得前月相公赏玩牡丹,请他几个朋友。我在家,见那席上有位公子,却与此人相像。
此人好不多奇怪!且他言如此那佳人,虽然是个裙钗女,容颜像我相公身。难道是他来假扮,特因为我这般行。既是城中乡宦女,如何这等顺强人?男男女女无违拗,又无半点战兢兢,强人粗卤参不透,我今看出是奇文。
又想道:那有此事,我相公是个柔弱书生,必无此胆。见我被劫,料想此时赶到城中报官去了。
未知可得官兵到,征剿强人救我身。家中若是知道了,吓坏婆婆年老人。我如事急惟一死,并无何策保全身。小姐思量频洒泪,又看灯前吃酒人。少年但只推量浅,连将大碗劝流星。贼妻喝了三大碗,居垣离坐便抬身。开言笑对流星道:娘娘锤法甚精明,小生斗胆来请教,灯前施展一回新。流星正在多酒兴,闻言甚是喜欢心,连称倒好忙立起,解下双锤两手抡。桌台椅凳提开去,便把平生本事称。上三下四来舞起,撒花盖顶大开门。左五右六中三路,须臾满帐滚流星。周身裹定无破绽,呼呼风雨一齐鸣。三十六路都使到,收了双锤现出人。公子笑赞连称妙,果然锤法赛流星。
但可惜当中还少了几路,颇有些破绽。流星道:原来还有破绽,你既会看,自然也会使了。维明道:娘娘可把双锤借我,使一回与你观看便了。
流星忙便来奉上,公子接来两手抡,分开门路从头使,渐渐流星绕满身。越紧越多光灿烂,但见流星不见人。使罢一回开言道;我的锤法若何能?贼妻笑道真个妙!我的武艺欠三分,如今与你为夫妇,须尽数将夹传我身。
公子笑道:我与你不过一时取乐,怎算得夫妻?你自有
大王在上,终是个压寨夫人,我不过是个闲人面已。赛流星笑道:若说那吴谋,我如今不要他了。当初看他,也觉得一表人才,甚是中意;不想如今见了你这男子,他的影也没了。维明笑道:他今现在,你便不要,却待如何?赛流星笑道:这有何难,我只消捉个空儿,把那厮当顶一锤,打得他脑浆进出,还怕不死!
那时奉你为寨主,我身压寨做夫人。同欢同饮同到老,岂非全美一桩情?维明听了微微笑,原来她有这般心。我今不要收此贼,使他自相残害倒相应。开言说与流星道:你便心中爱我身,怎奈我心不爱你,恁般丑陋怎相称?流星带笑劈面啐;这般轻薄小猴狲!老娘容貌何为丑!怎说胸中无爱心?你不爱来我偏爱。言罢之时走近身,用手勾住左公子;再与你慢饮三杯去做亲。公子道言休罗唣,流星含笑说原因:你若不去来饮酒,我只消一脚勾来倒在尘。居垣低首来看处,好双大脚更惊人!
横量三寸,直量一尺,穿着一对花鞋,要与维明取笑。把右脚去他足上轻轻一扫,只说他自然跌倒;谁知左公子力大,立定了身子,全然不动。暗想这等一个丑恶妇人,到会麻烦男子。
开言说与流星道:你来取笑我当身,我也与你来取笑,娘娘且莫当为真。我一锤打下休移动,便与你再饮三杯去做亲。流星听了哈哈笑;你今要打老娘身,罢了你是夫来我是妇,让伊动手请先行。打重之时了不得,老娘可也不饶人!维明更不回言答,手起之时下绝情,一点流星当顶下,但听铮然响一声!头开骨碎和身例,脑浆乱溅血如喷。可怜惯使流星妇,谁知一命丧流星。见她手扒脚跳言难出,其心不死尚呻吟。傍边吓坏了裴小姐,掩面蒙头没处奔。公子移步忙来到,口称嫂嫂莫心惊,我身不是
别一个,姓左维明是贱名。向与杜兄为好友,情同手足一般能。因见嫂嫂避贼劫,报官只恐误时辰。是以设计前来到,方才那个女钗裙,便是杜兄来改扮,嫂今可速去前营,自有众人来保护,管教今夜下山林。
裴小姐听了此言,方知果然是计。正待回答什么说话,却见方才六个妇女走到后帐中来,公子问道:你们外边诸事停当了么?原来先前在山下,嘱咐众人:到得寨中,若有空处,先收了他刀枪兵器。因此六人在外,趁吴谋与宏仁饮酒之际,早将他架上的兵器,暗暗都藏过一边。此时见他吃到半酣之际,六人来到后边,打探大爷光景。见公子问他,回说:都停当了。维明道:赛流星已死,但那吴谋我却要生擒,你等不可伤他性命。今着一人在后营放火,你等五人与我出外共擒此贼。
言罢便叫杜奶奶,你今急急去前营。小姐听说忙移步,同出前营一看明。见吴谋并及杜公子,对坐灯前把酒吞,左一碗来右一碗,何曾提备暗中人。居垣袍下藏宝剑,家将身边尽有兵。人人先把罗裙解,掣出刀兵上帐门。左公子抢步筵前到,宏仁早已见分明。慌忙离坐推开椅,一边退闪急回身。大王犹不知就里,抬起头来吃一惊。只见方才年少翻了面,手执双锋耀眼明。剑尖指定山中寇,开言便叫贼强人:
你那赛流星,是何等一个丑恶妇人,要换我这般美貌妻子,因此我已一锤打死!你如今速速还了我的夫人,着喽罗们好生送下山去。
牙进半个不字出,一剑将你两段分!吴谋忽听言如此,始觉心头吃一惊。既而掇起无明火,推开交椅就抽身,转步竟奔刀枪架,要取长栓与战争。看时兵器全不见,急得吴谋火直喷,大叫喽罗
人一众,此时众人都聚在山林;团团席地来吃酒。猜三喝六畅心
情。大吞大嚼来豪饮,谁人听得大王声!吴谋赤手难抵敌,急急回身往外奔,早被一名家将来赶上,一刀挥去中强人,左腿着刀
立不住,一交跌倒地埃尘。众人赶上忙拿住,麻绳捆了姓吴人。
左公子道:宏仁兄,快同尊嫂下山去罢,此时后营火起,上下通明,可以找路。又着二人擒了吴谋,扶持着杜公子一同前去。宏仁手忙脚乱,脱去女衣,把裴小姐抱起,都奔山后找寻路径,慢慢的挨下高山。此间维明与四个家将,又在前营里面放起火来。
霎时透出牛皮帐,树林烧着满山明。山下家将来见了,同声喊说到官兵。各掣刀枪齐杀上,吓杀喽罗一众人。人人带酒都沉醉,个个醺然心不清。帐中火起无归路,山下兵来没处奔。上有五人持兵刃,逢人便砍不容情。下边赶上人多少,喊杀连天震地鸣。大王夫妇全不见,杀得喽罗没处奔。中伤倒了人多少,维明止住莫加兵:
这些小喽罗,容他逃去了罢。中伤的只好一齐火葬,此时收集众家将立在空处。
看那满山树木都烧着,贼营早巳化为尘。火光上下通明亮,滚滚浓烟烈焰腾。多少喽罗亡命走,连爬带跌下山林。穴中虎鹿都遭难,林间禽鸟尽无生。众人看了多一会,找其路径尽回身。一同到了平阳地,尽往山林下面临。
此时杜公子等,刚刚走到,先把裴小姐送入轿中,自己整京了衣冠。两个家将也在改换,却好左公子等走到,宏仁一见,再三称谢:此恩此德,何日忘之!合使内人亲来拜谢。维明笑道:兄不必这般俗气,此时约已三更时分。料想伯母在家盼望已极,当与嫂夫人急急回家要紧。
宏仁感激真不尽:何幸相交此等人,嫡亲手足难如此,义重如山那里寻。此时忙令众妇齐入轿,家人俱上马来行。灯笼火把人人有,尽皆得自贼人营,杜家用了一半去,还余一半左家行。
走到西门外面,唤开城门,回去不表。且说此地左公子,着把吴谋拿过来问道:你这厮今日还是要生,还是要死?吴谋道:如何是要生要死?维明道:若要求生,须归伏于我,将来自有用处;若不依从,就此结果了你,回城而去。
吴谋便乃开言问:你今乃是甚何人?收我强人何所用?说明待我自思寻。公子听言微微笑:你本吴忠家将身,如何今日不识我?想那年尔主顺番人,朝廷差到左总制,须知就是我先人。却遭尔主来杀害,与他不共戴天仇恨深,因此学成文共武,他年得志把仇伸。因汝在边三年久,其中虚实必知闻,所以我欲收用你,方才不杀故生擒。不因为此一节事,早将结果在山林!
吴谋听了,心中暗想:原来这就是左总督之子,果是英雄之后,出自将门。他既要收我,有何不可?吴忠害我一家性命,与他也有不共戴天之仇。
只恨不能来报复,他能用我甚相应。开言便叫左公子:若说吴忠旧主人,我也与他仇不浅,想起之时最恼人。他贪女色降番国,一门正法理相应。祸及我等妻和子,尽数吞刀屈死魂。随他寨外三年久,不仁残暴了无恩,些些小事他震怒,必然要杀不饶生。因而逃走回中国,无家无室剩孤身,只得忍心为寇盗,无奈飘流在绿林。久欲改邪归正道,今蒙公子肯加恩,情愿投降无异志,执鞭随蹬也甘心。公子见说心欢喜,便令家人解了绳。扶他上马回城去,此时火把灯笼如昼明。一行到了西门外,便教家将唤开门。
且说左夫人在家,见公子至暮不回,打发人出西门去
寻;到了郊原又不见公子,转来回复夫人,只道朋友人家邀去。只因儿子多能,还不大十分惊恐。虽然如此,终不放心,故守到三更犹未安寝。此时见他回来,忙问孩儿到何处顽耍,直到此刻方归。
公子细把情由叙,一一从头告母亲:救了一人杜奶奶,收一他年有用人,因而耽搁了半夜,累母耽忧儿罪深。夫人听了心奇异,原来为着这些情。暗想儿子多才智,将来自是不凡人。忙使众妇排夜膳,维明便道夜深沉!
儿在山寨之中,也用些食物,此时要紧安寝;只是家将们辛苦了一日,母亲可吩咐厨下,将些酒饭赏劳众人便了。言罢告退回书室,夫人分拨事完成,也自回房来安歇。词中且说杜家情。杜府夫人家内望,子媳烧香不转程。黄昏等到初更起,犹然不见转家门。难道何方顽要去?亲戚邀留不放行。守到二更不见到,心中忧虑百疑生,差遣家人城上问,回言未见进城门。回复夫人心越讶,又差人众出城寻。往返之间三更鼓,正逢公子转回程。一行到了家门内,夫人见面始安心。问起子媳来迟
故,宏仁备细告其情:幸遇左兄施谋略,方能活命转家门。裴氏小姮双流泪,诚然虎口得余生。
公子备言其事,把个老夫人听得呆了。谁知遭了这般大难,左公子之德,没世不忘。来日我到他家,亲自作谢。幸而此事我不晓,不然吓杀年老人。爱只爱左氏英雄子,这般胆量实惊人!蛟龙不是池中物,他年功业定非轻。言论一回忙就寝,次日天明早起身。
宏仁母子亲到左府而来,左公子知道,慌忙避出。他气量宽宏,最厌人称功诵德,因此躲了不见。左夫人殷勤接进,杜夫人再三称谢,送上厚礼。左夫人抵死不收。杜公子
又进来拜见,遂留住杜夫人,安排筵宴,款待一日,至暮方回。左公子延医与吴谋治好了腿上刀伤,留在书房作一食客,好穿好吃,任其所欲。吴谋感激不尽,愿以死报。自此诸公子得知其事,愈加与左公子如胶如漆,情胜同胞。此时六月初三,杜公子家中荷花盛开,又请左公子等叙宴一日,至暮方回。
中堂安侯生身母。夫人便说与儿听;要知说出什么事,话文至此且消停。看官且自从容待,二卷之中仔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