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持正中途沉爱妾 瑶仙左府劫佳人
不说左公来看屋,单言屋内有何人?原来却是周公子,只为姑娘要起身,绝早到来思一送,兼思访觅秀贞身。因见维明兄弟双双在,恐防拿住究前情,因而不敢来见面,躲在旁边偷觑明。见他人众都去尽,未经关锁大开门,帝臣悄悄来入内,重重一直到中厅,寻到秀贞闺阁去,见景生情好痛心!你今流落何处去?身怀六甲死还生?止望鸾凤成配偶,不料萧墙起祸根,一番好事遭奇变,枉费当初一片心。徘徊不忍来出外,那知门外有人临。
且说左御史来到二房,看了一回,心中暗想:昔日帝臣与那不肖女做这些勾当,不知从何处出进?因此走入内中细细踏看,暗道:多分是这倒的土墙窟中进去,所以这般便捷。我等男子身在仕途,不能理及家事,那知墙倒不修。不知周氏夫人所管何事!因叹了一声,不觉直到秀贞住房;忽听得有人言语,吃了一惊,遂站立窗下细听,好似帝臣声音。
维明听罢重窥看,果然正是帝臣身:贼子到来因甚事?回身即便到中厅,走向廊前来立定,吩咐家人六个人:
原来周帝臣在内,少刻出来,我若喝令叫打,汝等众拳齐上,打这奴才,少出胸中恶气!
六个家人齐应诺,七人正在话谈论。却好帝臣来走出,拾起头来吃一惊!相逢狭路难回避,上前作揖礼深深。维明当面全不
认,厉声呼喝:汝何人?帝臣作揖称:年伯,小侄名为周帝臣。
维明道:既是帝臣,到此何干?帝臣道:只因来送姑夫姑母,谁知到迟,已先去了,因此进来看看。左公冷笑道:既是送行,那有人去方来之理?且直入室中,那间房乃三小姐卧房,汝怎敢进内?今日冤家路窄,不得轻饶!
便向两旁来喝令,家人六个应齐声!一个个揎拳勒袖齐赶上,团团围住姓周人,拳头巴掌如雨点,众虎攒羊不放行。你一拳来我一脚,帝臣打得没头奔。衣衫扯得纷纷碎,头巾踏在地埃尘;又没家童随外出,被困重围没救兵。打罢一场喝住了,众人撤手两边分,齐喝帝臣朝上跪,不跪仍来动手行。帝臣今日遭危困,进了栏杆晦气星,无可奈何来下跪,御史开言喝一声:
周帝臣知罪么?帝臣道:小侄知罪了。维明道:你这贼子,败坏我的家风,淫污我家闺女,与你仇深似海!今日小伸我忿,将来了你狗命残生。
言罢叱令来逐出,家人答应尽来临,一齐赶出周荡子,御史抬身也出门,将来说与家人道:徐家赎屋尚无银,且将此屋来封锁。说完上马转家门。且表帝臣回转去,将情哭诉父亲身,如此长来如此短:孩儿被辱并非轻。通政听了心中恼:算来是你自家寻!与他侄女为丑事,自然切恨结仇深;若说老左人一个,须要慢慢生心谋此人,当面与他来理论。待郑皇亲他日坐龙亭,倾兵围了他家宅,那时斩草不留根!如今他正来得志,只得将仇耐在心。不表周家父子话,词中仍说左家情,打点公子回乡事,行装一切尽完成。此日恰好十九日,早间御史在书厅,来了左清人一个,进来回话老爷听:襄阳家信来寄到,左元现在外边存。维明便着来唤进,左元即见老爷身:载来白米一百担,更兼银子五千金,八名家将来押到,船到通州运进京,一房奶奶还有信。言罢
怀中取出呈。维明便着书童去,请将公子到来临。随书答应来去了,御史将书开看明,申氏大娘亲笔迹,开头套语叙寒温,备写合家安好信,单单只苦自亲生,嫁在晋家无好处,已生儿女一双人。为姑相待多恶薄,女婿无能是病人,孝贞磨难言不尽,寡嫂无能救女身。恳求叔叔来作主,如何安顿女儿身。维明看罢书一纸,愁锁双眉叹息频:谁料孝贞多薄命,遭逢袁氏老狐精。这般磨难如何处?路远山遥莫理论。正说话间公子到,上前来见父亲身。
左公道:家中送银米到京,汝可带家人等速到通州,即日转运,你后日起身,就用此船及家将等护送回去。公子领命即行。
维明再问家乡事,左元一一禀分明。又问:考期当五月,三房可有信回呈?吾家小姐平安否?左元回禀考期真:三房常有音书转,小姐安宁甚长成,算来今已十三岁。二人正在话谈论,来了三位千金女,书房安候父亲身。仪贞小姐还认得,问言此是左元身。左元上前忙叩首,见了千金三位人。仪贞小姐抬头看,父亲案上有书文,上前取过来观看,维明见了暗思寻:被她看见书一纸,又有言词怨我身。小姐看那书中语,静英等去共观明,看完移步仍归案,大小姐开言叫父亲:伯母所言淑婉姊,较前更觉苦难禁,姊夫又得虚痨症,袁氏妖狐磨煞人。二房伯母无从救,要恳爹爹发善心,怎生救拔大姊姊,如今主意若何能?维明便乃开言问:你今叫我怎生行?身在仕途难得转,万水千山两地分。淑婉已经身落阱,终身做了晋家人;若说母家来照应,不过周其衣食济其贫。你不见伯母书中话,送去恐遭袁氏吞,叫人却也无方法,只怨当年错配婚。仪贞言有何设法,只消接转自家门。
维明道:你不见书中说袁氏不放回家久住之语,伯母现
住同城,尚且不能,何况接到京中?且姊夫病重,淑婉岂能远离?德贞道:便姊夫一起接来,有何不可!
维明听了连连笑:事本无难尽可行,只怕老狐心不肯,怎生强接到家门?仪贞听了心烦恼:爹爹言语不中听。
难道那袁氏真个是九尾狐精,有什么神通广大!爹爹便这样怕他?据孩儿之意,现在大兄回乡赴考,考毕,便将姊姊接到家中,临行尽可向袁氏一言。
任从袁贼肯不肯,下了舟船竞启程。若还难撇夫妻义,便叫姊丈一同行,那怕他官牌火票来追捉,不曾卖在晋家门。维明听了重含笑:你言真是不中听!
谁家生了儿子,被媳妇带回母家?今老狐之恶待淑婉,乃无迹无形,虽说贫苦,现在姑媳相依,又未绝其衣食。且有晋德诚在,淑婉之苦,不过家道艰难,终日受老狐精琐碎而已,如何便去强接回来?
此情只好消停待,俟我他年回转程,自然相机来行事,安顿他们母子身。此时且劝宽心耐,有力今朝无处行。仪贞姊妹听此语,不禁冷笑两三声;若还等待回乡井,知得何年方起身?姊姊料想无生命,必然磨杀晋家门;为人做了男儿汉,谁知反怕老狐精1负了孤托先伯语,不念孀居伯母身。若言归去方安顿,分明推托个中情。
德贞道:况且爹爹为官,不过是这左都御史,又不见得有个升迁,还在京中做甚?
不如早早回乡去,救回姊姊命残生。维明听了多少语,你等今朝失了心,这些言语将谁说?这般挺撞是何人?你等与我分明说。言罢之时立起身,两位小姐忙退步,静英小姐甚心惊。
维明指着仪贞说道:德贞一向敦良,近来也学你这般放
肆!我此时无暇与你理论,少刻闲了,与你等慢慢细谈。无端自己来取罪,料你难辞责罚刑。言罢了时回身转,暗笑娇痴妮子身:姊妹之情何太重,不顾尊卑挺撞人。言三语四无忌讳,乃尊不放眼中存。无端生此娇痴女,常受她们闲气深。当时出了书房去,左元亦自到中厅,叩见夫人不必说,单说书斋三个人。
静英道:两位姊姊,又惹下祸来,如何是好?仪贞笑道:有甚祸患,爹爹不过口头言语;若要贵罚,能费多少工夫?何必消停等待。
不过把言来恐唬,姊姊何须过认真!静英笑道:真慈父,这等宽宏那里寻。若还我等家庭内,这般挺撞恶严尊,登时跳起非轻可,搅海翻江了不成?立时打死还嫌慢,一刀两段始相应。
仪贞笑道:家父度量宽宏,再不与我等较量。论起来原不该把他挺撞,争奈自小性情,再也不能按捺。
爹爹一体孩儿性,果是慈悲天地心。言论一回同入内,夫人正问左元身,也知淑婉多少苦,叹息咨嗟细理论。晚间御史方回转,早间之事不提因。
次日绝早,永正回家,银米尽到。夫人一一查点收贮,忙了一日。王公子又来辞行,款留夜宴。
明朝廿一身早起,秉衡公子别双亲;并同小姐人三个,一齐送到二厅门。维明说与亲生子:吾儿今去故乡城,途中早晚须谨慎,当体双亲远念深。到家祭扫先坟茔,代吾致意各乡亲,照应淑婉大姊姊,可接之时同到京。田园诸事清查理,安慰孀居伯母身,吾当不久归乡井,自然母子得安宁。汝与妹丈同舟去,休教放达不拘心。我之耳目非比别,风吹草动也知闻,光前裕后男儿志,莫负庭闱教育勤。鱼龙出沼腾霄汉,候你蟾宫折桂音。永正
受教躬身诺:儿离膝下转乡城,惟请大人休挂念,少费天高地厚心。孩儿考毕当回转,双亲早晚保安宁。夫人也嘱亲生子:在路风霜要小心,父亲之语当谨领,早整归鞭慰母心。公子一一来领诺,又别千金三个人:仰仗妹子及贤姊,膝下殷勤慰二亲。三人听了齐声诺:大兄保重路途行。叮嘱一回辞母出,维明亲送共行程。家人家将来随后,送出彰仪一座门,御史吩咐家人等,一路维持要小心。公子下马来拜别,众人叩别老爷身,一齐上马登程去,看他去远始回程。
王公子昨夜落船,停泊马头,守候左公子到了,一同开船上路。
不言公子途中事,单说官员路上情,赵杜左家无甚事,老黄船上有新闻。
看官,你道黄御史船上有什么新闻?原来御史之妾巧莲,本是苏州妓女,性爱风流,且有三分颜色,又复稍知文墨,配了山西男子,心厌粗豪。又是年不相当,心中怨恨。因此巧莲无可奈,那有真心对主人?明里开颜垂暗泪,面前行乐背伤神,久已心中怀别意,要觅消愁解闷人,细想家中无别个,谁人与我最相亲?
只有那两位公子的先生,但只是住在外边,无从下手。虽则夫人忠厚,那小姐千伶百俐,稍有些风吹草动,难以相瞒。今巧莲害了小姐,夫人又为女儿身死,愈加痴呆。
全然不管家中事,巧莲在外独称尊,花费老黄钱钞多,交结家中大小人。买得个个都欢喜,万般瞒隐老爷身,只等老黄身出外,巧莲便到外书厅,只言散步闲玩耍,勾引先生教学人。
先生乃扬州府江都县人,姓甄名利,胸中全无学问,只会吟几句歪诗,故此二黄也能吟泳。甄利年方三十七岁,与
巧莲同庚,赋性轻浮,心术不正,也在花柳场中过日。因此家中取他一个浑名,叫他甄混帐。
老黄粗忽全不管,任他混账在家门,因此巧莲常出外,乔妆打扮及时新。眉梢眼角传情意,不觉惹动先生混帐心:姨娘出外无别意,想必区区挂在心。她既美意来寻我,区区岂反独无情?自然要体娘行意,与他混帐结私情。
巧莲房中使女春柳,常送茶点来到书房,甄利问是吕姨娘房内丫鬟,遂斗胆题了一诗,央他送与巧莲观看。
其诗日:
区区常坐在书堂,每见娘行到小窗。两道娥眉传密意,一双俏眼送情肠。莫非有意怜孤客?想是无心对老黄。敢望佳人示消息,可容混帐到兰房?
巧莲一见,正中下怀,便着春柳回复先生:谨依来命便了。从今以后,但有空隙之处,你来我往皆可。
因此两边相约定,时常混帐往来行,合家买嘱为心腹,无人告与老黄听。只有花奴与侍月,常与夫人议此情:当初小姐诗笺事,是他她了起谋心,挑动老爷添震怒,故将小姐丧残生。她今做出如斯事,结识先生混帐人,有朝拿住她踪迹,登时告诉老爷闻,稳教送彼残生命,小姐黄泉也称心!
因此两人时刻巡察,争奈他心腹人多,两人混帐半年,正当二月十六,合宅起身。黄家人口不多,止用三号大船。老黄夫妇并巧莲及上房使女,坐在头号大船,居于中舱之内。前舱后舱,坐几个童仆听差。二号船是先生与两位公子及众家人等。三号船都是家人妇女厨役火夫人等。在路行了几日,此日廿一早饭时辰。
停舟一字排早膳,老黄犹睡未抬身,巧莲早起来梳洗,开了中舱左右门,隔窗瞧见甄混帐,妖娆掩口笑盈盈,先生一见魂儿落,对了妖娆手指心。巧莲点头来会意,见了人来始转身。
甄混帐不觉色胆如天,一时按捺不定。那大船上舱内两个书童,原是先生心腹,混帐悄地作了一词,密招书童与他商量:今晚我上大船头舱内,要约吕姨娘会一句说话,你即将此字传送与姨娘。袖中摸出两锭银子,送给书童。二人欢喜道:相公若过船来,我们到船头坐坐,让你便了。先生大喜,称谢不尽。两童回到大船,趁空把纸团递与巧莲。巧莲倚在舱门,悄悄观看,乃一首“生查子”。
词曰:
今宵残月明,我到船头上。悄地坐中舱,只把娘行望。轻弹板壁三,不用灯儿亮。
莫负好春风,两人权混帐。
巧莲看了心欢喜:好个多情多义人,我们板铺居左右,待他一众睡沉沉,悄然出去谁人晓?且遂情人混帐心。妖娆打算多停当,专专只等夜黄昏。早膳用罢开船走,高拽归帆去入云。人人都倚窗前坐,绿水青山换眼新。他人欢喜无心事,悲伤只有一夫人:记得为官京国去,一般在此路中行,那时我女方三岁,能言能笑始能行。老贼原来多爱惜,舟中顽要悦亲心;只为巧莲生妒忌,挑唆搬斗是非情,因而老贼方失爱,吾儿年长渐知闻。日疏月远生身父,渐渐伤残天性恩。谁知一旦施毒手!捕风捉影了残生。今朝弃职回乡里,人人无恙转乡城,眼前只少亲生女,追思往事暗伤心。夫人洒泪沾襟袖,老黄见了怒生嗔。开言便喝夫人道:又来无故泪盈盈,家内号丧也罢了,途中岂可这般行?想你
眼中多少泪,哭到何年断哭根!夫人听了劈面唾:我今自哭我亲生,追思昔日皇都去,一般在此路中行,膝下有我亲生女,笑话殷勤悦二亲;今朝合宅归乡里,我的孩儿那里存?冤魂何处啼红血,尸骨飘流好痛心!
我那静英的儿-
你身原是河中丧,今日归舟水面行。孤魂若念娘亲苦,随我船儿返里门。虽然骸骨无踪迹,归家与你立空坟。夫人说罢肝肠断,面掩悲哀泪满襟。花奴、侍月都垂泪,老黄听了此言论,回头追想从前事,忆起当年多少情。眼中也便流下泪,短叹长吁两三声;开言说与夫人道:此事虽然我狠心,也因那个不肖女,全无半点孝爹心。忆昨当初年幼日,我原爱似掌中珍,谁知长大多忤逆,待我浑如陌路人1但知有母而无父,终身躲避不相亲。早问安时无愉色,远立庭前叫一声,回头便入房中去,膳时方得出房门。从无半句言和语,似哑如聋最恼人!我身或遇生疾病,不来看觑半毫分;我身或遇多烦恼,不来解劝一言论。看她面上如霜雪,走到亲前冷似冰,全然不像亲生女,岂不伤残天性恩。这般父子如陌路,死亡却也不关心。夫人听了持正语,你心但只怪她身,不知自己严声色,一见她来怒气生,全无覆载包含意,虎视耽耽像吃人。每朝早出来安候,难得和颜应一声。孩儿若有私毫
过,决无容恕半毫分,打时必定加毒手,骂便开言是贱人。疾病
痛痒全不问,耽搁青春不议婚。幼年畏你如狼虎,只思相避不相亲;长成每每遭凌辱,自然仇恨冷其心。持正听了无言语,巧莲见了这般形,手指岸上开言说:老爷可到这边临,岸上佳景如仙境,胜如那边甚堪睁。持正听说忙走过,巧莲移坐与他身。夫人暗骂妖娆妇,老贼些些略转心,她便立刻来解去,狗肺狼心何太深!几时天报淫娼女,替我娘儿把气伸!此时二人倚窗上,谈谈笑笑话知心,全然不采夫人苦,看看行到日西沉。顺风已息收蓬索,鸣锣一棒打舟停。相依塘汛湾头歇,紧紧帮来一字横。船家收拾都完毕,上涯估酒绿杨村。三号船排陈夜膳,二黄忙过大船门,相见爹娘闲叙话,舱中俱各点明灯。塘汛堤边更鼓起,早将晚膳到舱门,公子过船陪混帐,各人晚膳用完成。从容收拾交二鼓,老黄夫妇睡安身,众人打铺都停当,各各宽衣就枕衾,吹灯灭火都安睡,霎吋鼻息满船闻。巧莲此际心欢喜,众多人尽睡沉沉,如何混帐还不到?此时正好过船门。俏地披衣来坐起,专听舱门弹指声,但听窗外船边上,喷喷如人步履声,船停水面轻轻晃,这番一定可人临。
巧莲遂悄悄下床,把丫鬟低唤使探众人。却有花奴,因夫人日间提起静英小姐,心下感伤,转展不睡。因坐船晃动惊醒,正要开言;悄听得巧莲下床,低声呼唤,残月明光,确然看见。花奴心中暗想:甄混帐一定过船,且住!
方才船只轻轻晃,分明船上有人登。难道这样无廉耻,水路之中也乱行。自然约了甄混帐,潜来舱内叙私情;我且假妆来睡着,看这妖娆怎样行?
只见她唤了几声,无人答应,遂听得舱门上弹指三声-
便见巧莲回步转,悄然开了内舱门,潜踪蹑足挨身出,花奴侧耳细听闻。低低切切来私语,半句言语听不真。花奴听了多一会,头舱寂寂悄无声,想必两人沉睡了,心中打算自思寻,果然色胆如天大,公然在外睡沉沉。我且趁她来睡着,将情说与老爷闻,代我小姐将仇报,教你残生活不成。好个机会休错过,正是苍天开眼睛!花奴忙即抽身起,悄悄穿衣移步行。
便到铜炉内取纸煤子点了小灯,走到夫人床前,低低唤
醒。夫人问说那个?花奴道:夫人快唤醒了老爷,巧莲半夜起身到头舱去了。夫人惊问道:去做什么?花奴道:夫人难道不知?快唤醒老爷出去看便了。
夫人一会心明白,忙即披衣坐起身,推摇叫唤黄持正,梦中惊醒老黄身。含糊便问因何事?夫人附耳说缘因:巧莲半夜抽身起,不知走向那方存?下边铺上全不见,你今快快起抬身。老黄听了吃一唬:那来这等事和因?说罢一声忙坐起,夫人只叫莫高声。持正手忙并脚乱,急急穿衣不暂停,套上鞋儿移步走,取了花奴手内灯,两边铺上来一照,果然不见巧莲身。惊醒丫鬟人几个,老黄唬得汗淋身:姨娘却到何方去?莫非短见赴河心!
一面便叫了丫蓑等:快快起来叫唤家童人等,一面提灯照到头舱内来。
此时中舱忙乱诸人起,方醒了头舱两个人,刚刚合眼朦胧去,惊破双双混帐人!你抢衣裳索索抖,我寻裤子战兢兢。巧莲只叫如何好,先生只叫怎区分?
两人正在怆惶处,面前走到姓黄人,提起灯笼只一照,烈焰腾腾火直升!左手提灯舒右手,照定先生混帐人,劈面一拳朝后倒,抖倒妖娆淫贱身。老黄咬碎银牙齿,恨少青锋剑一根,一刀一个如何畅,大叫多人快起身!
此时中舱内,侍儿都起。花奴又赶叫家人,后舱四个家人,慌忙爬起。
丫鬟舱内齐走出,老黄喝叫:取麻绳,速把奸夫淫妇来捆了,带到中舱审问明。众人只得寻绳索,上前来捆巧莲身。
一齐叫道:吕姨娘穿好了衣裳罢。老黄大喝:穿什么衣裳,就捆便了。此时巧莲唬摊在铺上,动弹不得,一任众人扯手缚脚。那甄混帐虽着了一拳,终是男子,还好挣扎,争
奈下半身盖在被中,小衣未着,止披得上盖衣裳;也顾不得了,呼的一声,跳下铺来,竟奔船头逃命。老黄大喝一声:混帐休走!飞起右脚踢中后心,倒在舱板之上,持正一把揪住,亲自取绳捆缚。此时家人都到,两个书童也走进来。看见舱内慌乱景,人人唬得战兢兢,都道两人魂落了,如何船内乱胡行?老黄捆缚多停当,喝令家童左右人:将他带进中舱去,两个孩儿快起身。此时灯烛辉煌亮,扛抬两人进舱内,只因船上哄哄闹,人人惊起尽抬身。船家人等多知了,黄威兄弟失三魂,急急穿衣齐走过,见先生并及巧莲身,尽皆捆得馄饨样,赤足蓬头两罪人。二黄一见惊呆了,老黄看见二人临,回身便向船头上,解下腰刀两手擎,响亮一声抽出鞘,凛凛霜锋冷气生!尖尖指定妖娆妇:贱人据实快招明1是何时日通奸起,怎生来往两边行?从头据实供招出,送你双双上路行。巧莲胆战魂儿落,两泪交流难出声。老黄大喝:从直说!妖娆便叫老爷身:一时不合行差事,去秋来往到如今,今宵败露当场获,亲手拿奸的的真。不比小姐诗笺事,何必将情再说明;老爷若念夫妻义,共枕同眠几十春,两个儿子奴奴出,养下坟前拜孝人,将功折罪饶一死,任凭今日重施刑。老黄仰面哈哈笑:贱人做出这般情,如何还想残生命!言罢之时又转身,刀尖指定甄混帐,淫棍奴才骂一声:怎敢这样来大胆?与主人姬妾暗通情!礼义廉耻归何处?今宵杀你可该应?先生见了哀求告,大人连叫两三声;只因在下多混帐,爹生娘养这般人,又是小夫人出外来勾引,大人又混帐任她行。区区原是孤鳏客,怎禁妇女自挑情,自然不免来混帐,定然之理岂差分。论起今朝这件事,岂独区区一个人?大人合宅都混帐,方容在下住家门。若有一人不混帐,久已将吾赶出门。大人返己来自责,今朝杀我不该应。老黄听了他的语,不禁哈哈笑失声;
这奴才不枉叫做甄混帐,死在临头,还说这混帐言语。既是她先勾引,待我先杀淫妇,再来砍你驴头。
老黄说罢回身转,提起妖娆贱妇身,一把青丝揪住了,提起钢刀下绝情。巧莲唬得高声叫,黄威兄弟走真魂。跄踉赶上齐攀臂,双双跪在面前存,只叫:爹爹请息怒,请听孩儿一语论。姨娘虽则行差事,还望爹爹念往情,服侍爹爹二十载,生我孩儿两个人。祖宗后代从她出,算来还是有功人。爹爹今日看儿面,饶恕姨娘一命生。二黄说罢齐声哭,巧莲大哭动悲声;先生也自号啕哭,裴氏夫人见此情,上前也劝黄御史;相公今且听缘因,船中不便将人杀,你今还要细思寻。老黄见众言如此,收转钢刀不则声,消停良久开言道:既然二子苦求情,
饶她一刀,投下河中,与她全尸而死。
喝令家童忙动手:与我提出船头河内沉。左右家人齐应答,巧莲哭叫两亲生:念我怀胎十月非容易,乳哺三年费尽心,爱借公子如珍宝,二十年来抚育恩。今朝救母残生命,求你爹爹发善心。二黄听了心如割,叩首连连告父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望求饶恕母残生。老黄见了心大怒,乱踢黄威两个人:你们愿把乌龟做,老黄怎肯顶龟名?难道不知乃父尊性格,生平最恨这般情。当初为女诗笺事,未曾实迹见分明,尚且立刻来处死,何况今朝这段情?当场现获亲手捉,怎肯容她一命生。亲生儿女还要杀,何况妖娆妾妇人!畜生要救生身母,待我今宵自刎身。断然不受乌龟号,活在阳间怎做人!言罢横刀喉下刎。夫人唬得走真魂!赶来一把忙夺住:相公岂可自残生?儿啊,父亲生得如此性,此事今朝难解分。二黄此际真无奈,叫天不应地无门,双双抱住生身母,痛哭号啕叫母亲:因何一旦来失志,今朝做出这般情!与他廿载为夫妇,岂不知他狠性情?叫儿怎样来救你,留母
之时父不生,母生父死如何好?父在娘亡怎理论!呵呀,皇天啊!怎能今日天方便,替人解了这桩情。二黄说罢齐倒地,动地号天大放声。巧莲哭得昏沉去,在船个个惨伤心。老黄大喝如雷震:快把双双提出门!家人只得齐走上,动手扛抬两个人。二黄抱母牢不放,哭哑喉咙难出声。老黄劈手分开了,家人扛了就行程,亲身押到船头上,喝叫抛下莫迟停。家人只得来松手,拍冬两响落波心!连绳带索沉到底,分明好似煮馄饨。清泉满腹双双死,何年认母再投生?只因害了黄小姐,无辜逼死赴波心。当初母子分离日,何等伤心惨目情;谁知畅快无一载,今朝母子也离分!天道循环终不错,为人岂可丧良心?当下众人无不叹,尽说天公报应真。老黄眼看投河毕,方始胸中气稍平。此时天已东方亮,走进头舱坐定身,尚然未及开言语,只听得岸边来了两三人。
原来是塘汛上兵丁,因官船上乱烘烘哭声震地,特来访
问船家,得知此事,故此走来查问:老爷船上投下河中的,
却是甚人?在此塘汛地面,小的们都有干系。持三便唤上船来,与他说明自家姬妾,与先生在船内行好,当场现获,因此投下河中,船家人等俱各知道,你等不必惊疑。还令家人取银十两,赏与数人。只因明代做到高官,家人犯法者,当时处死。所以汛兵领银,不敢多言,叩谢而去。老黄又因污了舟船,亦赏舟人银于两。此时天色大明,夫人在口舱解劝两个公子,持正还在头舱内,细细审问书童并丫环春柳,尽得其详,遂把二童一婢,各责数十摔板,方始开船上路。
花奴、侍月多畅快,裴氏夫人怨气平。家中没了妖娆妇,老黄不久复初心,夫妻仍旧多和睦,合意同心琴瑟鸣。见他思想亲生女,十分懊悔不安宁,太平回转家中去,教子攻书干正经。此是后话休提表,词中且说国家情。神宗天子年衰迈,自春立夏病多
侵,时当七月十四日,圣驾宾天龙驭升。百官扶立皇太子,总摄朝纲多少情。殡殓大行都已了,择吉登基定众心。择了八月初一日,新君即位坐龙廷。
下诏以明年为泰昌元年,大赦天下,欲遵先帝遗命,立郑妃为皇后。左御史等奏请无封后之例,天子准奏。
郑妃姊弟都衔恨:新君暗弱不英明,我们算计多容易,管教占得锦乾坤,那时一举将仇报,杀尽冤家左姓门!
遂嘱郑贵妃于中取事。这新君的庙号,叫做光宗皇帝,暗弱仁慈。郑贵妃选得后官美女四人,深夜进上光宗天子。光宗在青宫之日,已经没了王妃,宠爱一个李选传,犹如皇后一般,天子言听计从。郑国泰遂钻她门路,保奏他为当朝首相,与方从哲共掌威权。李选侍又使其弟李进忠,盗出内库美珠,夤夜送与方从哲,要他保奏立为皇后。天子犹豫,留中不发。
宫闱内阁交连结,外庭臣子不知闻,奸臣按定都不发,相机行事暗中行。左公等辈亦不晓,政事如前事帖宁。此时八月初五日,晚间便说与夫人:七月初旬家信到,孩儿无恙抵襄城,子婿三人都入泮,赵杜场中尽有名。
今年八月,乃新君即位恩科,五人必向武昌乡试;诸事已毕,自然岁底方回。
二弟青州新政好,昨宵也有信来临。我欲寄信襄阳去,并与青州两处行。灯前无意来作字,可唤仪贞来到临。着人去请大小姐,玉人闻命到中厅,上前来见生身父,御史开言说事因:兄去襄阳来赴考,我身有事外边行,母亲堂上身独自,为何只躲在房门?但知有了黄家姊,不知堂上有双亲!三人品字牵连定,出来进去必同行。有何要事来商酌,结为一党在闺门!小姐听了回言
答:孩儿才自到中厅,刚刚转背方入内,爹爹呼唤急趋庭,何曾日躲闺房内,只问娘亲便晓闻。
夫人笑道:果是方才进去,但三人坐守行同,时刻不离,却说得不差。维明道:今唤你出来,并无别事,来日要打发家人往青州、襄阳两处,故着来写此两封书信。
便叫取过文房宝,小姐开言说事因:爹爹欲使儿书写,自将草稿打完戌。孩儿照样来誊写,省得灯前再费心。左公听了微微笑:家信常谈不用文,
有甚费心之处,却要我与你起草?小姐道:爹爹责备孩儿的去处太繁,只恐写得不佳,又惹一番责备,不若自家起草,还觉太平些。左公暗想;这妮子不知有甚心事。故假此为辞?便与她起草便了。
言罢之时来取笔,两封字稿打完成,便叫小姐来近案,将去眷真莫暂停。就此写了封完固,来朝绝早要行程。侍儿移坐来近案,玉人提笔便书文,照依乃父言和语,青州一信写完成,送与左公来看毕,将信封固说缘因:
儿觉心中一时烦闷起来,襄阳一信,带去房中写罢。维明暗想:能作几字,便觉心烦,我看这妮子必打算做些私弊在内,故不肯当面作卡。
我且任她房内去,看她所写甚何情?便道:既是心烦闷,且消停处暂消停。仪贞起身来告退,袖其字稿转房门。德贞小姐开言问:爹爹唤去为何因?仪贞答道书家信,湖北、青州两处行。
便道:二妹,爹爹命我书写襄阳家信,寄与大兄,不过勉励他读书上进,并今冬务妥回家之语,却不提接取淑婉之言,故我心生一计,只说烦闷,把字带到房中来写,今只做
爹爹之语,要着落大兄身上,务必将姊姊接回。大兄料不敢违命,自必向晋家理论,接了回来。参爹问起,人已接回,亦无可如何了。
纵然查出其中弊,拼教责罚我担承,况兼淑婉亲身到,也还不便责仪贞。你道此事堪行否?德贞听了喜欢心,静英小姐连称妙:即今快写莫迟停!
仪贞就果上取过文房,也不起草,立时间家信写完,与二人观看;都道这般写去,何愁淑婉不回!
当时便将家信封完固,三人正要出房门,侍儿来请用晚膳,手持明烛照行程。同移莲步来堂上,见了双亲两大人,各皆入位来请用,仪贞饭罢立拍身,袖中便把书探取,开言禀告左公听:此函即是襄阳信,方才缮写告完成,原稿爹爹曾看过,照依式样自抄誊,故而趁手来封好,说罢随将信递呈。左公听说心暗想;断然弊窦此中存!日间代作青州信,写罢书笺露口申,送吾复看方缄印,此信如何擅自行,竞将函口私封固,不呈吾目再观明?想为这封原信稿,未曾提及孝贞情,伊等姊妹多恩义,欲教接取到都京,欲遂虎威狐假计,故尔偷天换日行。托我言词施巧谲,信中窃改旧书文。此时且莫来追究,拆看之时再理论。
当下维明接过书来,向仪贞道:既已写完,便可交付家人起身前去。说毕,一径往书厅去了。
仪贞听说心中想:父亲幸未起疑心,只等家人持信去,今番妙策让吾行。孝贞倘得来京邸,聚首团栾喜十分,须知天定从人欲,未必今宵勘破情。按下玉人心上事,书房且表左公身。将书就案重翻覆,揭开封面看分明,一纸家书来拆出,从头至尾诵其文。
上面写着:
字付永儿收览,接来信知汝安稳抵里,并悉汝及桓、主两婿均得入泮,我心颇慰。一衿乃发轫之始,尤要奋志读书,勉图上进;不可稍存玩愒,致坠家声。刻下乡试,想已赴鄂,何日可旋襄郡,居家宜谨守绳尺,慎勿荡检逾闲,稍蹈浮夸陋习,勉之戒之。榜后料理家务,即可起身,冬间必须到邸。各房戚族,可为我道念,亦无他嘱。惟是汝姊淑婉,托身非所,我刻刻疚心。近闻伊在晋家百般磨折,殊少生理。汝出京日,我曾面谕,可接时即便同来;目今揣度势局,刻难再缓。况我受二房大嫂再三谆嘱,揆之情理,又岂容坐视?信到后,先接汝姊暂住家中,然后再向袁氏说我日
夜记挂,急欲汝姊一晤,谅袁氏不能十分推阻。汝来京日,
即可同回,最为要事。此女系我受先兄托孤之重,非比他人。其女一日不安,吾心亦一日不安,汝当体此速速接回,非所以安淑婉,适足以慰亲心也!望切望切。见字之后,即寄回音,余不多赘。
御史看了书一纸,不禁频频笑失声:吾之所料诚无谬,果然妮子这般行!恁般小小闺中女,惯使机谋太任心。我今若不加严戒,她全不改半毫分,今宵且自休提起,内堂倚仗有娘亲。明朝安侯来书室,那时待我问她身。
遂向灯前重写了一封家信,封固停当,将假书收过一边,唤进两个家人付与家信,至左升处支领盘缠,吩咐来日早行。
诸事已完方入内,便向夫人说事因:家书已付家人去,明辰绝早便行程。仪贞小姐听此语,方才放下一条心。维明又不提此事,自然不晓这桩情。闲谈良久更深了,三人告退转房门。各皆收拾俱安寝,一宵已过又天明。御史上朝公事毕,辰牌时分转家门,更其衣冠书房坐,来了千金三位人。移步近前来安候,维明
一见左仪贞,喝教站立书案侧,我今有话问你身。呆了仪贞大小姐,静英两个尽惊心!左公便问仪贞女:昨夜襄阳家信文,到底可曾更改否?今朝对我说分明。玉人忽听严亲问,不禁满面起红云。暗想家书俱发去,如何还问这桩情?莫非疑惑重胃我,只得回言答父亲:怎敢擅改爹爹字,照依草稿不差分。维明道言:犹不吐,直须取责始言明!离坐起身拿戒尺,小姐惊慌说事因:爹爹却有何证据,说明其事再施刑。
维明道:岂无证据?难道屈你不成。但今日之事,我要你自己说明,待打过了,然后还你证据。
妮子做了闺中女,全无安静惯胡行。机械巧伪非女德,卖弄聪明岂可称?幸而遇我如此父,若是寻常懵憧人,被你玩之如掌上,颠倒将来玩要行。这般放肆堪嗔否?纵然打死也还轻!好生与我从实说,如何更改细言明。仪贞小姐心中恼,低首回身背立云:拿贼见赃从古说,无影无踪冤屈人。既然证据拿不出,今朝难责我当身。德贞、静英齐说道:实然未改那书文,大人何以来见得,今朝要责妹儿身。
左公冷笑道:在房中书写,你两个自然知之,何须也替她抵赖?我只怪妮子精于弄巧,故要她贼口亲招,方还她证据。
趁早说出从轻责,再迟就要重施刑。一连问了两三遍,仪贞只是不开声。左公不觉心大怒,你身偏只不言明,近前便扯她纤手,拿将戒尺欲施刑。玉人只得双流泪:孩儿实未改其文,爹爹无故来加责,何妨待我屈招成。左公见彼终如此,不禁失笑叫仪贞:你今咬定牢不吐,疑道谁人告我闻。捕风捉影虚冒你,希图赖过这桩情,既然执定痴见识,我且还你证据临。言罢便向书中取,假字拿来付玉人:你将此字来细看,可是虚言冒你身?仪贞
小姐来接过,唬得低头难出声;谁知拆了襄阳信,却将藏过不言明。直到今朝方问起,又不将书与我睁,反复再三方取出,这般刁诈世难寻!使我置身无地位。左公便问:怎言论?此时料想非冤屈,只问你怎敢无知大胆行!擅将父字来更改,着落伊兄胡乱行,去向晋氏来争闹,背理而为损父名。千山万水把悬虚弄,谁家女子这般行?总然把你来责打,也难把我气来伸。此情幸我来知觉,不然瞒在鼓中心。永正怎敢违父命,定依来字去胡行;袁氏老狐非良善,夺其媳妇可平心?不向府县来讦告,定然传说满襄城。朝中奸党寻吾隙,岂不是,使势欺凌孤寡人?畜生自去从头想,恁般情理可差分?左公说罢心越怒,取将戒尺便施刑。仪贞被责忙跪下:爹爹息怒恕饶刑,孩儿但念同胞苦,不曾想到这些情;今日爹爹来晓谕,方知此事不堪行。一差二误为差事,只今懊悔已无门。玉人说罢双流泪,深锁蛾眉不动身。静英小姐称年伯,伏惟饶恕妹儿身。左公道言难恕罪,她今弄巧太欺人!目中意内全无我,只为平时姑息深。今朝若不来重责,将来何止这般行!言罢了时重叱问,仪贞无地可藏身,只得低头来跪受,拭泪无言不出声。左公见了难下手:她今苦恼这般形,娇姿嫩质如花蕊,弱不胜衣最可矜。不想这般一女子,实为可爱是天生!每每与我来挺撞,似觉刚强十二分。每每触怒遭责罚,死生唯命自甘刑,使人看了生怜爱,一天怒气杳无形,只得把她饶恕了,故无畏惧半毫分,下回依旧来触犯,叫人无法可施行。不想小小闺中女,我竞难于治此人!浑身权术多奸诈,分明看破父亲身,明知我把她钟爱,因此顽皮不怕人。
罢了,原是自家不合,生你这样女儿—一
刚似父而柔似母,刚柔钟在一人身,正是楚卿多晦气,得将此女配终身。只好与他为用物,围房之内费调停。
难道就是这般歇了?其实气她不过,却还要处她一处,方才晓得。
开言叱起仪贞女,便叫走近案前临;本该今日来重责,弱质娇柔不可禁,故此暂且来饶你,知罪还该自认承。与你一题来做出,做得佳时恕你身,前情一概吾不究,若是无才做不成,吾当仍用旧堂法,写作差泄责手心!重打一十无轻恕,那怕你顽皮女学生。
你常把别人之作,任意更改;我如今即以唐诗一联,罚你更改,乃“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你把这溶溶淡淡四字,与我更换更换。
谅你诗才深似海,必能移改胜前人;若还不及前人句,打了还教跪此厅。玉人听了无言语,低头思想细搜寻:两句古诗真绝唱,有何字眼胜前人?思来想去难更改,静英小姐在旁存,也替仪贞来细想:果难更改古人文,改了四字容易事,文义安能胜古人!左公便问仪贞女:可曾改了说来听?仪贞道言:儿学浅,一字今朝改不成。左公说道:诚如是,始终不免要施刑,好生走上来领责,莫作方才苦恼形。正待起身拿戒尺,侍儿两个进书厅,禀道午膳俱齐备,请老爷小姐内中行。
左公道:且放你妮子入去用膳,俟闲暇从容再说。大小姐走到窗前,当天说道:苍天在上,我左仪贞今日今时对天立誓,将来若再与父亲代笔,永世不复为人,死于江心之内。左公笑道:这妮子才得了赦书,依旧犯法,嗣后若有所使,你敢不奉行1
言罢之时出外去,三人齐恨老严亲:果然刁恶真捉掐,怎怪奸臣恨此人?把人这样来严治,置身无地好难禁!当时只得移莲步,同到中堂上面存。五人归坐同用膳,夫人抬眼见亲生,惊问
仪贞大小姐:何故腮边有泪痕?玉人见问容凄惨,不禁低头两泪倾,手中碗筷都停放,拭泪无言不则声。左公见了心焦躁,埋怨夫人多语论:好好孩儿来用膳,问甚腮边有泪痕?掷筷起身离坐位,一声长叹外边行。夫人惊问全不解,德贞并及静英身,便把写书多少事,从头说与母亲听。夫人桓氏方知道,开言即便叫仪贞:儿今何苦来如此!孝贞已嫁晋家门,穷通富贵她命定,时刻牵怀何益情?父亲说道回乡转,自然安顿接回程;何消这等来性急,改写家书恼父亲。你在书房遭谴责,我身却又不知闻,可恼你父心难测,内中怕我护儿身。因此回避书房去,使人不晓半毫分。从今切莫多事了,当体娘亲爱女心。小姐听了夫人语,拭汩开言答母亲:爹爹未把孩儿责,请放慈亲天地心。如今弃筷来出外,伏望娘亲请转身。夫人忙令传话出,外边速请老爷临。回复老爷衙门去,夫人听了不开声。四人只得同用膳,各攻所事且休论。早又八月初九日,仪贞小姐庆生辰。初十却说朝中事,君王得病不安宁,郑妃姊弟心欢喜,于中取事最相应。
光宗之病,本因哀毁先帝,又日理万机,烦劳所致。治法只宜清补,不想郑贵妃暗嘱内医崔文升,投以大黄等攻伐之剂,连用二剂。
君王服了文升药,顿然泄泻不能停,一夜起身数十次,病倒深宫难起身。此时八月廿六日,诸臣问疾到宫门,君王强起升龙座,乾清官内见诸臣。阁部大臣朝见毕,都问王龙体可安宁?天子备说多沉重,总来泄泻不曾停,一夜起身数十次,目眩头昏不可禁。
朕今召见诸卿,为皇长子未正东宫,即今册立储位。卿等当同心辅佐,勉为尧舜之君。更有李选侍,侍朕勤劳,抚皇长子如亲母,厥功懋焉,可速封皇贵妃。此时皇长子侍
侧,选侍立在御屏之后,听了此言,揭开帏幔,伸手将皇于扯了入去。少时只见皇长子出来启奏父王,说选侍要封皇后。天子默然不语,诸大臣面面相觑,无不惊诧。时方、郑二人,正要上前保卖;早有左御史出班奏问;皇上于初十日得疾,不过少觉违和,臣等在外庭,不知宫中服谁人之药,遂至圣躬如此不安?天子道:连日服内医崔文升之药,所用乃大黄等清凉之剂,苦不能见效耳。御史道:医家用药,有余
者泄之,不足者补之。皇上此疾,起于烦劳,日理万机,精神靡费,于法正宜清补。崔文升既是医家,何得不明此理?而擅投此等攻伐之剂:一服不能奏效,即当速止,再行悉心斟酌,调护圣躬;何得连进大黄,致圣体衰弱至此?
文升用药今如此,还是无心出有心?无心不效当速止,有心其罪不容轻1寸磔不足偿其罪,请将发下法司臣,审问有无私弊事,那时再诏御医臣,悉心斟酌调圣体,自然圣体渐安宁。更请宫闱肃静屏侍御,清心寡欲复元神。君火健而臣火降,分理阴阳泄自停,选侍封妃封后事,圣躬痊愈再施行。君王听了维明奏,沈吟点首半时辰:闻卿所奏诚无谬,准卿所奏即施行,文升发下刑部狱,诸卿再择御医臣。左公谢恩随班立,转入方从哲一人:臣荐一人李可灼,专治金丹医理明,使他供奉调圣体,管叫一服立安宁!天子听奏心欢喜,传教速进莫迟停。此时久坐龙体倦,诸臣退步出宫门。左公便问方丞相:可灼原来是甚人?医不三世难尝药,阁下还宜倍小心。倘然有个差池处,不得推辞你弑君1从哲听了连连笑:朝中独你是忠臣,我等难道非臣子,岂不心中也爱君?
今李可灼实是名医,金丹乃红铅所制,专降邪火上升。皇上之疾,正宜服此。
料然断没差池处,服下金丹立起身,御史不必来多事,开口无端说弑君。御史听了微微笑,各官俱自转回程。
原来李可灼,即是郑国泰等私人。郑贵妃先嘱崔文升用了攻伐之剂;郑国泰通谋,又使李可灼制下红丸,却使方从哲转荐于上。那红丸虽治虚火,却和了金石之药,其性重坠下行。光宗久泻之人,如何禁得。此乃奸臣算定机谋,真个弑逆暗行,上干天怒。
此际文升拿下狱,急坏皇亲一品臣:罢了,罢了,真罢了,又有张差故事临。若经老左来审问,一路机谋败到根!团团只在厅前走,打发家人两路行,探访刑部如何审?探听朝中有甚情?家人奉命如飞去,登时回报老奸臣:文升还未来审鞫,御史回归私宅门,闻说明朝方审问,朝中羽报报军情—
乃是莽金复勾班不来世攻打雁门关,被围匝月。总兵江显谟,不能守御,急奏入朝,告急请救。现在方丞相等在朝房议论,请老爷快快入朝。
一言喜坏郑国泰,抓耳挠腮笑出声:世间有此奇缘巧,佛保天扶我真命君。高呼左右忙打轿,如飞赶进午朝门。此时奸党人一众,同聚朝房里面存,—见国泰齐迎住,从哲开言说事因:今有山海关前来告急,国舅商量事怎行?
.国泰道:有甚商量,只有打发老左星夜提兵,赴边救急;我与阁下同到宫去保奏便了。从哲与周商、孙国英等同声说道:去了此人,虽是眼前畅快;但只是教他掌握兵权,更为难制。况老左颇有将才,若再平定边关,得功不小!非但害他不得,为虎添翼,降伏愈难。国泰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若不将老左打发出去,他若审起崔文升一案来,恐我们祸事不小1
正当事急无方法,且先拔去眼中钉,更有老王人一个,同做参谋去领兵。听说莽金多利害,显谟何等智谋臣,尚且不能来守御,况于老左一文臣。老王有甚谋与略,料然难抵敌雄兵,管教战死沙场地,那得生还故国城?放心举保奸雄去。从哲闻言便起身。两人同到宫中奏,光宗天子准其情,奉旨明晨来召见,二奸欢喜出宫门。且言御史回私第,书房忙写表章文,谏止红丸不可服,本进宫中奏圣君。天子看本心不决,红丸已进御前呈。
李选侍劝请且服一丸,或得奏效,亦未可知。
三更服下红丸药,君王龙体觉安宁,安眠御榻直到晓,气爽神清好几分。
此时李选侍等纷纷议论,都说方从哲、李可灼的真忠臣。皇上这等沉疴重疾,被他一服金丹,就好一半;若准了左维明之本,不服红丸,圣体焉能起病?左维明真乃奸佞,包藏祸心,巴不得皇上升遐,他要改家为国了。
君王听了妖娆语,龙心不悦左维明:论来其实当治罪,无奈今朝用此人。且传圣旨来宣诏,饬伊星夜赴边城。不言旨意离朝去,且言御史到衙门,提出文升人一个,正要将他审问明。忽然内侍传宣诏,左公奉旨那消停,文升带去仍收禁,下堂飞马赴朝门。乾清宫外来候旨,又来了王公大理卿。二臣召到金阶下,象简当胸见圣君。
天子道:昨边臣紧报入朝,有莽金复勾班不来世攻打雁门关,被围一月,江显谟不能守御,事在燃眉。敕尔左维明
领禁兵十万,星夜赴边援救,限九月初一日起行。
授维明平番都督黄金印,上方宝剑任施行。维明谢恩来奉旨,又诏忠良大理卿:命汝参赞军中事,赐你黄旄白钺印黄金,山关平静回朝日,麟阁标名首二卿。正芳谢恩同领旨,都问王龙
体可安宁?
天子道:昨夜服下红丸,顿觉神清气爽,喘定身安。可灼真忠臣也,朕已令其再进一丸,此疾便可愈矣。左御史奏道:红丸本妇人阴精炼成,药性重坠下行。陛下圣休久虚,服下此药,不过暂快一时,盖因其能使虚火立降,故觉头目一清。此时当命御医悉心斟酌,另投补剂,方可安全。臣愿陛下不可再服红丸也。天子听了心中不悦道:朕自得疾以来,从未有今日清快,红丸真有起死回生之效,如何不服?卿等不明医理,切勿妄言。再传旨内库,赏可灼银二百两,令二十九日再进红丸一服。
君王不听忠良谏,堕入奸臣计内存,来朝进上红丸药,暗送无常死不闻!二臣无奈辞君出,奉旨提兵不暂停。忙将部事来交卸,不能鞫问姓崔人。又因从哲来保奏,超脱文升出禁门。御史直到三更后,方能回转自家门,夫人等众犹坐待,一齐迎接问军情。闻知家将们来报,奉旨山关退敌兵,不知此事真和假?左公回语答夫人:
果然诏我与王华伯同赴雁门关,,来日点齐人马,至九月初一日长行。但目今天子沉重,方、郑等尽怀不轨之心。我等去后,朝廷大事,未识如何。奸贼等一朝得志,必然祸及吾家。夫人等皆系女流,岂能防御?来日可一面为我打点行装,一面合家收拾,可于初五日即速启程,到东昌府令兄署内,智避月余,候朝中边上两处消息,并等了永正回来,保护全家,径回襄阳而去。我行之后,夫人以下,须要着实小心,门户紧闭,速速起身为要!
夫人奉命称晓得,不禁两泪落衣襟。三位小姐心中苦,更深只得各安身。次日绝早抽身起,早有兵部衙门差到人,送到兵符
勘合花名册,左公当下出门行,相会正芳大理寺,教场坐下点雄兵。
验得盔甲鲜明,器械齐整,人俱少壮,马尽标雄。十万大兵,屯札城外,俟初一日起行。
点完兵将天未晚,大理相辞回转程。维明再向城外去,夜传号令按诸营,初更时分方回转,不进中堂坐大厅,三十二名家将齐传到,十六名点得紧随身。
留十六名家将,保护家眷起身,吩咐:我去之后,汝等不可一时擅离!一应闲人,不许放进。初五日,合宅起行,于路尤宜谨慎;倘有疏虞,则罪在尔等!各宜凛遵。
十六名家将齐声应,又传持戟卫门军,吩咐小心来看守,放进闲人罪不轻。更托西宾陈与蒋,相烦照应外边情。吩咐一番来入内,相见夫人坐定身:外事我已都停当,内中之事仗夫人,小心门户为最要,妇女丫鬟莫乱行。又唤三位娇小姐:儿等今朝听我论,虽然在此无几日,我身去后莫胡行!花园切勿轻身进,中堂切勿擅离门,左右侍儿须警戒,端坐闺中要谨行。三位小姐齐应诺,早将晚膳到中厅,月罢之时言论久,更深俱各睡安宁。谯楼滴尽莲花漏,银箭催残天渐明。左公即起梳洗毕,从人随侍出城门,按点诸营严纪律,下令军兵勿扰民。进城又别诸僚属,直到黄昏又出城。夜来号令传谕毕,回归私宅已更深,和衣略睡天色晓,正当初一始黎明。
早有数十员偏裨将佐并众军士,队伍整齐,府门伺候。
维明便与夫人别,四揖深深把礼行。夫人洒泪心中苦,将言嘱咐两三声。三位小姐齐行上,深深拜送父亲身。二贞小姐心伤切,泪下腮边似雨倾,一齐送到书厅上,左公作别便行程。吩咐军将城门候,辞王别驾到朝门,人从簇拥纷纷去,刚到朝门
大吃惊!但只见满朝文武纷纷到,火打灯笼遍地明,人心惶恐都
无色,传说圣驾宾天龙驭升!九门提督将城锁,严戒京师内外
城。左都御史心中骇,方从哲把令来行,率领大臣人一众,来到.昭阳正院门。
方相率领诸臣,举哀已毕,独不见皇长子在宫。左公便问内侍:圣驾宾天,何等大事,殿下何在?诸近侍都说皇殿下不知何往。正芳道:圣驾已崩,当速请殿下临御,如何回说不知!
数名近侍如飞去,大臣一众出宫门,刚刚来到金銮殿,抬起头来吃一惊!但见一人郑国泰,指挥内侍一班人,当中就把珠帘挂,说道快请娘娘上殿庭。诸臣看定都不语,左公移步上前行,用手指定来喝问:悬此珠帘为甚因?内侍未及回言答,国泰闻言曳步行,一直走近都御史,迭步高声说事因:
左御史你不知道么?我等昨夜奉天子遗诏,道皇长子年幼,未可以临天下。李选侍已封皇后,奉旨垂帘听政,共辅幼君。待十年之后,归政入宫,故悬珠帘,遵先帝遗命,请李娘娘出宫以定大事。你乃军旅之人,这朝事与你无分,山海关危在旦夕,你快些领兵走罢!
左公听了双眉皱,一盆烈火透青云。此时更不开言语,袍袖提来右手伸,将他劈面只一掌1但听呵呀叫几声,踉跄一直连连退,脚跟不着似浮云,远远撞去七八尺,跌倒金阶响一声,头上落下乌纱帽,腰间玉带碎纷纷!慌得殿前校尉忙扶起,急把乌纱带顶门。国泰立定时半响,盘牙落下三两个,满口鲜红顺手淋!左右整衣并束带,良久方才定了神。摊胸顿足号呼叫,怒发冲冠火直喷!
啊哟哟!了不得,了不得!左维明,你这奴才,狂得如
此!我是皇亲国戚,大老元勋,你御史多大?怎么动手打我1岂有此理。我老郑今年齐头六十,去年又买你侄女做了小老婆,何等作乐。正在身子二十四分虚弱,怎当你那般重手,经你一下,打落我三个盘牙,这是那里说起!
罢了,罢了,真罢了1,定要与你把命拼。御史指定郑国泰:老贼今朝听我论,你图谋不轨多年久,帝在东宫就有心。张差梃击奸谋败,登极之初进美人。文升暗下参差药,三投猛剂是何心?引援一党方从哲,致君疾重荐妖人,红丸两进丹方药,内外交连弑了君!既已弑君崩了驾,应当即位奉储君,伪传遗诏欺天下,架言遗命诓朝臣。皇子春秋已十六,何用垂帘听政人!尔敢擅把朝纲紊,使则天之祸见当今。可惜我今先奉诏,提兵出外别朝门,不能究此红丸案,寸磔奸臣一党人!老贼再敢出一语,上方宝剑在吾身,外庭之乱犹可后,先除内贼斩奸臣!国泰听了一席话,唬得哑口无言不作声。御史喝令将帘撒,数名近侍去帘门。更传速请皇长子,驾出慈宁到殿庭。官官奉命忙忙去,一班奸党尽寒心:此贼竟如生铁汉,全然不怕任何人!幸而保举提兵去,若在朝中了不成!皇亲枉使千条计,锦绣江山坐不成。
当时只见宫官出来复命道:皇殿下不在慈宁宫内,其实不知去向。左御史心中大怒!曳步上前,将国泰一把执住:你这老贼,快说皇长子在那里?国泰一时手定无措,只得说道:我哪知皇子去向?你要问,只问李娘娘。大理寺道:原来李选侍藏匮皇子,这等说,我们文武诸臣,齐赴乾清宫请驾,敢不放皇长子出来!
一班奸党真无奈,难拗忠良正直臣,只得离了金銮殿,齐赴乾清宫禁门。见守门宫监都持梃,拦住朝中文武臣:此乃禁宫谁敢进,大怒忠良御史臣!叱其官监休胡说,怎敢今朝不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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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来请皇殿下,谁藏皇子不容行?言罢亲手推门入,宫监无言退后行,众官正要都入内,听得传呼殿下临。
众宫远看,见旧侍王安,扶了皇长子自内出来。左御史问道:圣驾已崩,不知殿下何在?皇子道:孤为李选侍匿于阁中,不容出外,才闻先生等排闼入宫,选侍她方才放出。百官拥定皇殿下,金銮殿上到来临,扶立皇子登龙位,阶前拜倒众公辉,千声万口呼万岁,即其正位定乾坤。皇子传谕谙文武:还当另旨卜良臣。
此时殡殓先帝,停梓宫白虎殿上。初六日登基,大事已成,早有左御史出班奏道:臣奉先帝手诏,速救山海关之围,今早入朝,面辞圣驾,何期龙驭升遐,不紫明谕,臣所痛心饮恨者,崔文升之猛剂,李可灼之红丸,遂令先帝一夕暴崩。人言籍籍,传说宫闱外庭,互相连结。臣谓专制垂帘,乃李选侍素志;改家为国,实郑国泰初心。故敢图殿下于阁上,悬珠帘于朝中。臣等不忿,合死入宫,始得奉驾登位。今愿殿下早正大位,以定人心;乾断独行,勿为群小所
算。磔文升、可灼之尸,以谢先帝;斩皇亲国成之首,以快中外臣民。选侍速令移宫,李党勿于国政。
如此则朝纲整肃宫闱静,万里江山久太平。微臣只望旋师转,再睹龙颜面圣君。皇子听罢忠臣奏,凄然不觉泪沾襟:先生辅国今三代,皇祖先皇敬信深,在朝实倚为梁栋,何期奉诏去边庭。先帝驾崩孤冲幼,中外交连有异心。先生今日离朝去,寡人怎免作庐陵?此行若得烽烟净,星夜旋师转殿庭。御史叩头垂涕泣,只得辞王别驾行。大理寺卿辞圣出,遂传谕旨众朝臣,远送东郊三十里,二匝上马疾行程。御筵钦赐长亭上,众官同奉酒三樽。
维明暗想起:郑贼说什么侄女为妾之言,莫非秀贞落于贼手?我于今军旅在身,何暇反此。果然有此,仇恨益深。家小在京,如居虎口,即着送行家将等早回,汝等可在外面扬言,只说我留下坐京探子,数千里络绎不息,只探出奸贼异谋,连夜勒兵回剿,与他势不两立。
众人奉命齐叩别,各官送罢尽回程。三声炮响雄师发,队伍森严十万兵,旌旗牙纛风中卷,刀枪剑戟似森林。五色绣旛遮日月,三檐曲盖护鲜明。闻鼓进来闻金退,纪律森严赫赫惊,遥望边庭来进发,鸟飞不下兽亡群。慢言御史提兵去,朝中再说众奸臣,去了老左人一个,大权依旧众奸行。
且到初六日,我们奉李娘娘垂帘听政,贬了皇长子出朝,将大权尽归我等;然后再贬退选侍,诈称迎请福王,权做假皇,慢慢即真,效王莽之所为,方能服人心而定天下也。
奸党议论都已定,又复商量一件情:如今老左身去了,报仇雪恨要施行!领兵围了他私宅,杀尽冤家一满门,出我从前多少气,报复张差一案情。便去差人来探听,左家可否在京城?
探子回转说:左夫人尚在京中,初五日即要起身去了。左御史怕有人害他家小,留下坐京探子,沿途络绎不绝,往来打探;若害了他家,飞速勒兵回来,誓不两立。还要分兵几路,斩草除根。
奸臣听了吃一唬:他先防备这桩情。照依这样来看起,有刀难杀左家人。老左不是孤身出,现拥貔貅十万兵;我们若要图大事,岂堪再与彼争衡?且等大事图谋就,遣将兴师灭此人。去了此人方好动,那时夷族不留停。议论一回都散去,单言国泰转家门,便与有权来设计,既然不杀左家门,要他长女人一个,必须
速抢到来临。
难道他为了一个女儿,也值得勒兵向阙相杀不戌?遂着丁九去,先结识了他一班家将;到初四日,老左去得渐远,着瑶仙小姐,带领多人前去,如此这般,必能劫取此女。
他女仪贞为我妾,差杀乌龟老左身!奸臣算计多停当,谋成巧计抢佳人。不言老贼行恶意,词中单说左家情。自从御史提兵出,夫人打点速行程。一家大小俱收拾,终日匆忙不暂停。唤了大船七八号,日发行囊船上行。宅中只有随身物,诸般停当尽完成。此日正当初四日,用完饭罢未时辰,夫人正坐中堂上,只见四五个家人跑进门!
都慌慌张张说道:不好了,今有男女八九十人,簇拥一个戎妆丑妇,骑在马上,说是郑皇亲的小姐。石将军的夫人,要进会夫人讲话。门上回她,她就立时大怒,把守门军打倒,不容分说蜂拥进来。众家人挡拦不住,已到二厅上来了。夫人听了,大惊失色问道:家将何在?回道:听得门军说,不知被什么人遨到酒肆去了,一个也不在家中。
夫人好不多疑惑,是何好计到来临?相公出去刚四日,果然奸贼就生心。正说之间来到了,纷纷拥进许多人,屏门格扇乒乓响,男女哜嘈不辨声。
夫人抬头一看,果有八九十男女,拥莹一妇人,虎画环睛,身长六尺,头带札额金冠,插着两根维尾,身穿立蟒锦袍,跨了一对利斧,足踏皂靴,宛如另子。但见她挺起胸膛,拽开大步,直走进未。随人一齐拥上,连男的也要进来,被左家仆妇齐声喝住,都立在天井之宁。又见后边是自已家人,也有三四十人相进,看见这般光景,不知如何,都拥塞两廊护卫。那虎回妇人跨进中堂,对左夫人举手道:
左夫人,瑶仙甲胄在身,不拜了。
言罢了时回首转,第一张交椅坐其身。夫人主位来坐了,只得开言问一声:
郑小姐,有何贵干,拥众到此?
瑶仙见问微微笑,高声回答说缘因:夫人问我来何干,你且今朝仔细听。我无别意休惊怕,一团美意到来临。闻得夫人有位大令爱,仪贞两字是芳名,生得倾国倾城色,特来做个好媒人。夫人听了心诧异,只称此语好奇文。
小女久聘于桓氏,郑小姐不必做媒。瑶仙笑道:我这媒非同小可,就是令爱有了亲事,也说不得要让一遭。左夫人也笑道:放屁胡说!那有亲事可以让得的。瑶仙道:你道我说的是何等之人么?
就是吾父郑国舅,当今丞相老皇亲。只因先母在日多严厉,不许房中置小星。去年不幸身亡故,家父孤单害冷清,屏前要置贤姬妾,苦无中意美佳人。因闻你的大令爱,年方十八在闺门,姿容绝代无双品,满腹文章海样深。因此我爹多羡慕,愿以黄金千两呈;着我等迎大令爱,第一位姨娘让彼尊。夫人休得来推托,快教小姐出来临。左夫人听疯狂语,勃然变色起无明,心中大怒毛发竖,转复微微晒——声:
住了,郑瑶仙,你莫非得了失心疯病症,故进我府来放屁胡说么!
我这里堂堂御史千金女,何物奸奴敢起心,大胆胡言真放屁,小觑吾家罪不轻1夫人说罢抽身起,正要开言喝众人;瑶仙一听重重怒,当时直立就抽身,一手按定腰间斧,环眼睁圆喝一声:住了!你敢放肆将谁骂?大胆胡言了不成!我这里堂堂国舅皇郡主,将军一品正夫人,今朝以礼前来讲,你敢狂言骂我们1
左维明的妻子,你敢道三声不肯!
夫人听说重重怒,大喝猖狂泼贱人!我连道不肯三千万,你敢今朝怎样行?瑶仙更不回言答,曳开大步上前行,腰间掣出宣花斧,手擎拿定左夫入—
把斧头指定两廊人众呼喝道:你等众人敢上前者,我就将你家主母砍作两半!速速进去叫左仪贞出来。众家人男妇见瑶仙动手,正要上前,忽听得她这般吆喝,欲待上前救护,恐怕伤了夫人,不敢走动,进退两难。瑶仙又指定夫人微微冷笑道;老左的妻子,你听着。你家女儿,与一品公侯做了个小老婆,也不辱没,你敢不从?你如今丈夫又去,满朝文武,皆我腹心,我今日便杀你全家,从何处伸冤理枉?你便唤出仪贞与我,饶你性命,万事全休。若进半个不字,我这宣花斧砍你为肉酱!你肯不肯快回我话!夫人面不改色笑道:郑瑶仙,你这般作为,要学荆轲劫秦王之事,我桓氏便拼一死,怎肯将左女送与奸贼!喝令众人:通报小姐,令其速速自尽,等老爷回朝之日,问他罪名。
众人答应谁敢动,且将略按外边情。提起三个闺中女,正当并坐绣房门,忽见几个丫鬟女,慌张失色进房门。报称:小姐不好了!祸事临门了不成。三位小姐俱惊绝,齐声便问甚何情?侍儿喘息从头说,怎生要害我夫人,从头至尾说一遍,惊坏香闺三个人:仪贞小姐抽身疾:谁知竟有这般情。
且等我出去。静英小姐扯住道:贤妹不可轻出,你若出外,岂不被她抢去?仪贞低头一想道:不好,那狂妇既拥多人,带刀悬斧打进门来,已是个必抢之势;母亲若是知机,只该与她谦恭巽顺,缓退其师,方可再生良策。谁知一时按捺不定,竟与反面起来。既反了面,必无善退之理。如今没
奈何,只得待我自送出去,与地抢去罢了。
玉人说罢忙移步,两人见了失三魂,忙忙走上来扯住;不可今朝造次行!仪贞便道言差矣,她今执住母亲身,我如不出围难解,伤了慈亲了不成!姊姊妹儿速放手,待我冒险亲身试一行。二人扯住牢不放,静英小姐泪双倾:
大妹,你是断断去不得!必不得已,让我代你去罢。我当日身遭横祸,若无年伯相救,死已多年。救命之恩,报于今日。
言罢静英丢了手,转身就要外边行。仪贞一把忙扯住:姊姊如何这样行?
你乃爹爹所救,今若轻生,不如不救!况将你陷入贼党,我心何安?将来有何面目见我爹爹!
他把姊姊来救了,我却将姊作替身,此事断然行不得,你且深藏内室门。待我一身来出外,切莫前来惹祸根1小姐说罢回身出,两人扯住不容行,一齐流泪来哭劝,仪贞小姐怒生嗔,喝道:你等真差了,如何这等不分明1现今吾母多危急,怎不容人去救亲;不放我身来出外,难道此房铁桶是金城?少时赶进来抢劫,还要一连三个进奸臣1如今我自来出外,还可留伊两个人。言罢顿脱衣衫袖,脱身飞步出房门,叱令侍女将门锁,莫教小姐外边临。左右侍儿齐答应,二人哭倒在房门。仪贞小姐离香阁,莲步忙移急急行,一程来到中堂上,抬头举目看分明:只见人山人海纷纷拥,男女挨排数不清。当中一妇身长大,摇头晃脑貌狰狞,左手把定夫人袖,右执宣花大斧明。高高扬起锋朝下,不离慈母顶梁心,喝声:速把娇娃献,少若迟挨下绝情!小姐分开人一众,站立堂前喝一声:
郑瑶仙,不得惊伤吾母,左仪贞在此1
小姐一声来说罢,堂前堂下众多人,一齐拥挤来观看,个个人人把眼睁,男男女女多呆了,眼光散乱尽离魂!莫不是九天仙子离瑶阙,月殿嫦娥下彩云?不信此女左小姐,看来不像世凡人!怪道国舅来抢劫,果是佳人绝代称。瑶仙正在来猖獗,耳边忽听说仪贞,回过头来只一看,佳人立在面前存。瑶仙定眼观仔细,一呆呆了半时辰,原来就是左小姐,仰面哈哈大笑声:果然好个多娇女,一貌如花没处寻。怪不得我父心想慕,原来这等貌娉婷。
就叫:左仪贞,你出来了么?我非别人,乃当朝丞相郑皇亲之女郑瑶仙。只因我父慕你姿容,故着我来迎你,贮于金屋。不想你令堂不从,反将言语伤触。小姐知机,可速上轿,我便饶你母亲,若不知机,看斧!
小姐未及回言答,桓氏夫人大怒嗔,指定小姐来喝骂:畜生何敢到中厅!忠佞从来如水火,两边何等结仇深!你身今日来出外,莫非有意到他门?甘心与贼为姬妾,不思祖父坠家声!你身若是吾家女。便立刻抽刀自刎身,若还不是吾家女,任你去做好臣使唤人。夫人说罢心越怒,仪贞听了此言论,便近前向母双膝跪:母亲息怒暂停嗔,凡事须要观机变,且听孩儿一语论。
此贼既入虎穴,焉肯不得虎子?孩儿立就死地无难,但儿死母必遇害。母子俱亡,何益于事?为今之计,不若且舍孩儿一往;儿亦素明大义,断不失身,请母亲不必以孩儿为念。今家中诸事已妥,即速连夜起身回去要紧。儿若不死,相见有期。此时事已如此,除是父亲即刻来,方能解得;不然,则徒事俄延,终归无益。孩儿言尽于此,母亲不必挡拦,他日自然分浇便了。
仪贞说罢抽身起,开言喝问众多人:尔等轿子今何在?众人550
道有应齐声。瑶仙听了一席话,仰面哈哈冷笑声:事已如此难分解,果然此女是才人!若言你父人一个,平日冤仇海样深,当年为那张差事,公堂之上命来拼,登时拿下刑部狱,逼我将军陪小心,干言万语来求告,叩头下跪屈黄金。前日又把皇亲打,盘牙打落血淋淋。提起你父冤仇恨,怒发冲冠破五云;若还不为采迎你,趁他出外去提兵,仗这两柄宣花斧,砍你仇家一满门!言罢喝声抬轿进,众人阶下应齐声,几个家人忙出外,登时轿子到来临。小姐更不来耽搁,盘龙宝剑紧随身,叫声母亲儿去了。下堂便进轿中门,瑶仙喝令来锁了,挥手忙令火速行。一众豪奴齐拥去,滔滔随轿尽行程。瑶仙执定夫人臂,手提大斧后头跟。左府众人无可奈,只得护定夫人同出门,纷纷嚷嚷多挨挤,只听滔滔脚步声,一乘大轿如飞走,哄然一拥出墙门。瑶仙见轿相去远,方才放了左夫人,举手叫声多咶噪,翻身上马疾随跟,宣花大斧腰间插,加上三鞭去似云,十分得意忙忙走,一路惟闻欢笑声。不谈小姐归郑府,单言哭倒左夫人,厅前双顿金莲足,抢地呼天骂贼臣。一众家人垂手立,一家男妇失三魂,人人都道跷蹊事,个个皆称了不成。一众妇人来相劝,团团围住左夫人;两个西宾全没用,将身缩在正心厅,尽叫书童传话出,相劝夫人且保身。夫人气得无休息,看看日色渐西沉,只见那十六名家将回来了,一个个面色感然酒意深,回家方晓稀奇事,失惊倒怪落三魂。齐言这便如何处?只得前来见主人。十六名家将齐跪下:小将们偶尔外边行,不料家中竞有如此事,失于救护罪千斤。夫人一见重重怒,手指阶前十六人:此皆尔众奴才过,十分懈怠不当心,公然尽数来出外,不留一个在家门,以至她入无人境,有谁拦阻半毫分?小姐被她强抢去,合家吓得胆惊魂。尔等所司何等事?公然出外去游行,老爷何等严吩咐,全然不听半毫分!
十六名家将一齐叩首,皆称万死。夫人道;我亦无瑕问你,且等老爷回来处治便了。
言黑叱令家将退,夫人移步进中厅,早见德贞、黄小姐,一齐痛哭在中厅。大小丫鬟来围住,人人啼哭痛伤心。夫人又复号啕哭,顿足捶胸大放声。中堂哭做声一片,如丧考妣一般能,正在哭得多热闹,左升回话到中厅。
道:启上夫人,一时事已如此,夫人且免悲伤,善保贵体为上。况大小姐平日才智过人,不让男子,自能临机应变,保节守身。只看小姐从容慷慨,此去必有奇谋,或奸贼反送在小姐手中,亦未可定,夫人且不必挂念。方才家将张云、傅禄,已到好贼处打探去了,不时自有消息,如今且商正事要紧。夫人止泪道:有何正事?如今满朝文武,尽是贼党,去求那个伸冤?左升道:这是不消说了,但方才夫人,可曾听得瑶仙说,要杀尽全家之语?万一今日小姐前去,若逼不从,奸贼发怒,其祸不测。小的愚见,不若尽今夜工夫,将这随身行李并人口俱下船中,等来日天明开船走路,留几个得力家人,在京打探小姐消息,连夜写信报知老爷。不知夫人尊意如何?
夫人听了将头点:左升之语甚中听,既然事不宜迟误,雇其车辆莫迟停。左升领命忙出外,夫人说与静英听:
我方寸已乱,不能执笔,贤侄女可与我立写一信。小姐领命,唤传儿取过文房,只见两个家将进来回话。夫人唤到廊前门道:汝等探得清息如何?张云、傅禄禀道;小的们去到郑家,始见应门紧闭,随后有人出来,问他尽皆不答,白白守了这一会,竟不能探得分毫消息,只得回复夫人。
夫人疑惑无言语,二人退出外边行。夫人又问三小姐:你姊
如何出外临,有甚言语商量否?德贞见问泪双倾,但将姊姊方才语,从头告与母知闻。夫人听了无言语:果然不合硬来行,恨我一时难按捺,不及孩儿智量深。料她怎肯从好贼,定拼一命丧残生。言罢夫人心中苦,痛哭娇儿泪似倾,汝父出门刚四日,谁知儿便遇灾星。分明剜去心头肉,叫我今生怎理论。两位小姬心悲痛,汨湿衣襟又失声:何方打听真消息,是生是死贼家门。不知姊姊花容貌,如何奸贼得知闻?今使狂贼来劫去,雁行分散好伤心。夫人哭道:真奇事,姊姊从来不出门,谁人得见花容貌,如何奸贼得知闻?平空说道深相慕,祸起萧墙蓦地生。莫非暂尔花园去,围墙外面有人睁?德贞道:也难猜料,夫人恨恨说缘因:为何你父来严戒,不容汝等去园亭,原说恐防来惹祸,他身先见不差分;怎奈儿等全不听,果然惹得祸临身。夫人说罢重又哭,可借娇儿没处寻,汪生你红颜占断人间色,枉教你百家诸子尽皆能,枉了你幽闲贞静端庄体,枉了你温柔敬顺孝双亲,枉了你婚姻许配桓公子,枉了你才子佳人难配成。叫我今生那得儿相见,可怜你年少青春早丧身。夫人哭得喉咙哑,德贞姊妹恸悲声,侍儿仆妇都流泪,一齐相劝不曾停。早又左升来复命,只劝夫人莫痛心,车辆一切都完备,夫人止泪说缘因,着左安、左礼前来到,问言家信可完成?小姐道言刚写毕,送与夫人观看明。便叫快快封完固,家人两个到来临,着人递出家书去,夫人吩咐说缘因:须当晓夜兼程走,赶到军门报主人!付与盘缠银念两,二人答应速行程。晚膳排上无心用,急忙收拾到三更,灯笼火把齐点起,照得如同白昼明。随身行李登车载,换排齐歇大厅门。夫人小姐齐出外,侍儿仆妇紧随跟。纷纷尽把车来上,一齐拥山大墙门,双簧大锁门外套,一众家人马上行。十六名家将腰悬刀,左弓右矢护车行,纷纷拥拥离京阙,出了彰仪一座门。按下左府登
程去,提起方才一伙人。劫了一人左小姐,欢天喜地转回程。仪火坐轿前头走,瑶仙骑马后头跟,男男女女人无数,穿街过巷走如云。着人先到家中报,恰逢国泰在中厅,一听报到心欢喜,拍手哈哈大笑声;老左啊,老左!你平时作尽千般恶,几次三番害我身。
今日你的侄女、女儿都落吾手。
讨尽便宜真畅快,看你今生怎做人?左右众人齐说笑;老爷且自慢夸称,
论起理来,也没甚便宜。老爷娶了他的女儿,老左如今倒是丈人了。国泰喝道;胡说!小老婆的父亲,与奴才一样,怎算丈人?
正说之间来到了,众人开了正屏门,一乘大轿来歇下,瑶仙下马上中厅。
道:孩儿奉父亲之命,左仪贞已经抢到。便把左夫人母女一番举动,细细说明。
国泰大喜连称赞:我儿真是女中英,便命瑶仙来坐了,快教扶出左仪贞。众人开了黄金锁,齐来捧出玉娉婷。仪贞喝退诸侍女,欠身出轿自行程。老贼坐中朝下望,好一似流水行云步上厅,亭亭袖手端然立,国泰睁睛细看明,头上细看来到脚,眼不回睛像死人!足有半个时辰后,方始回头问众人:
你们可曾看见我老爷的魂魄出来么?众人笑道:不知老爷魂魄是如何模样?我们不曾见得。国泰道:既不出魂,怎觉得我这身子软棉似的,好似魂不见了一般,却是甚么缘故?见了老左,便有些不能挣挫;谁知见了他的女儿,也是如此,真个奇事。不要管他,且待我定了心再看。国泰坐在椅上,挣挫一会,立起身未,近前一步问道:你就是左仪贞么?我看你生得佳妙得极。
方信道羞花闭月非虚语,落雁沉鱼果是真。西施见你难称美,王嫱比你脚边尘。评遍裙钗无第二,古往今来那里寻?天台山上神仙女,洛浦潇湘佳丽人。算来是我修来福,今朝消受这娉婷。国泰不住来观看,颠头播脑不曾停。仪贞喝道:老奸臣!
郑国泰,你不必多言,只说劫我左仪贞到此,意欲何为?
国泰悚然吃一唬,回头说与姓丁人:
啊哟!这声口倒像老左。于是国泰也正色道:左美人,你问我意么?且听我说——
只因我老爷命里多晦气,夫人是个醋壶瓶。不许我房中来置妾,稍有些儿胡乱行,翻倒醋瓶非小可,门拴面杖一齐行,打得老爷无路走,亲娘叫得震天鸣,还要头顶马桶床前跪,日间直跪到三更。国泰尚未来说毕,小姐开言喝一声:
住了1这些胡说,谁来听你。国泰笑道:美人,不消性急,我这几句譬之破题一般,少不得说到美人身上来。
只因为了夫人妒,因之金屋少佳人。去年幸妇身亡过,区区没了管头人。虽然年已周花甲,还想风花乐几春,因此吩咐堂官去,黄金不惜买娉婷。岂知美色天下少,总嫌不中老爷心。因闻老左亲生女,倾城倾国字仪贞,故此老爷心爱慕,害了单思病在身。汝父在家难下手,故奏他身去领兵,特差小女来尊府,劫你娘亲要你身。难得美人多慷慨,欣然来到我家门,若还要问区区意,算来不是丧良心,不过要你歌喉婉转拈红豆,舞袖翩班捧玉樽,衾裯捧袍侍巾帧,肃肃宵征做小星。我也不敢相轻慢,封你银屏第一名。国泰说完一席话,仪贞小姐尽听明,不觉蛾眉一皱银牙挫,星眼圆睁火直喷!转思复又微微哂,手指奸臣喝一声:
老贼住口!你且听我一言一一
你身却是何人物?仗姊宫中做贵人,妄称国舅皇亲戚,目无天子灭朝臣。改家为国谋不轨,谋害东宫藏祸心。我父审明梃击案,法堂寸磔汝奸臣!蒙恩不杀来逐放,何期不死又来京。既能侥幸归班位,只该兢业报天恩;不思痛悔从前过,依旧还行贼本心,暗嘱贵妃连一党,深夜宫中进美人。三剂大黄谋大宝,两丸红药弑明君,一代帝王遭贼手,登基匝月丧奸臣。幽禁皇子宫闱内,选侍垂帘胆请行,朝纲颠倒因何故?奸贼胸中包甚心!无非要篡明天下,仿效曹瞒王莽行。
罢了!此皆我父之过。先帝既赐上方,此等乱臣贼子,早应先斩后奏,然后出京,不该留你性命。尔贼又生无耻之心,抢劫大臣之女。我左门祖父世代忠良,今日左仪贞怎肯屈节于贼?我今日慷慨前来,将批逆鳞而蹈白刃,如国家有福,奸臣死仪贞之手;仪贞无命,此身死奸贼之门。只此数言,更无他说,好贼勿得妄想!
仪贞说罢一席话,国泰言言尽听明,点头不住连声喷,回身说与姓丁人:
此女果是女中英雄,议论活像老左。看她声音口气,并这铁铮铮的身分,竟与老左一板印成,真个此父此女!比她堂妹秀贞,竟分天壤。丁九笑道:真是老左生的女儿。国泰也笑道:这等说,我老郑生的这小姐,却像谁人?丁九听了
笑而不语。国泰回过未对仪贞小姐道:左美人,依你这等说起,竟不是上门与我做小,竟来与我拼命了。我做我的好
臣,与你什么相干?我谋为不轨,篡位弑君,你也管我不得。怎么奸贼长、奸贼短,骂一个不亦乐乎,又不是你的儿子,怎么便这样教训起来?可笑,可笑啊!
老贼尚未来说毕,恼了瑶仙狂妇人,呼的一声来跳起,手指
仪贞骂贱人。回头说与郑国泰:你这老子诚为半死人!她把你这样来大骂,全无半点生怒嗔;还要混话来谈笑,如此为人没正经。待我掣出腰间斧,当头一劈快中心。国泰听了心中恼,便向瑶仙喝住声:
休得胡说!你一个妇人家,怎么这般猖狂,仗着腰间两斧,开口就要劈人,忘了刑部堂上,被老左削斧收监,直等女婿叩头,方才饶放?瑶仙怒道:原来这老狗,如此不知好歹!我本替你不平,谁知你倒恼了。就这左仪贞,也亏我抢来。
谁知到反来揭短,良心丧尽老牛精!国泰听了心大怒,喝骂瑶仙,狂贱人!怎敢这样来放肆!口出狂言骂父亲。倚仗自己身出嫁,丈夫是个大将军,所以眼中无父母,可想身躯那个生?恼了区区翻转面,就把你一顿板子待怎生!瑶仙一听心大怒:老牛你敢打谁人?可知这斧上无双眼,从来不认你爹亲!你若动来它也动,管教你变为两个老牛精!国泰气得浑身抖,口内连称了不成:
谁想贱人竟要杀父,奇事奇事!瑶仙道:你可弑君,我亦可杀父。国泰大喝:胡说!瑶仙哈哈大笑道:你这老狗,如此丧心,少不得死在左仪贞之手;我也没工夫与你淘气。
瑶仙说罢回身转,不别而行就出门,扬长摔手匆匆去,门前上马便行程。国泰见她身去了,唧唧哝哝骂贱人:
别家女儿这般肖父,我这贱人全没父气!就叫:左美人,我正要与你说话,被她打断话头;如今贱人去了,你且上前听我细说。
老贼说罢回身转,朝南高坐挺其身,头上纱帽重一整,指定千金叫美人:可知你父人一个,与我冤仇结到今,想你未必全知
晓,待我从头诉你听。他身自恃居言路,官做西台风宪臣,当朝首相全不理,国戚皇亲不在心。我奏君王复矿税,他上金銮班驳人,把我区区来面辱,要斩当朝兴利人。政事堂中来议论,公然不赴转衙门。我们以礼来相请,他出言无状又伤人,要借我家财充府库,斩吾首级挂城门。大骂一场来出外,街心又打我家人,扯下马来三十板,把我堂官辱不轻。张差本是疯癫辈,自家持棍到宫门,他扮区区将彼诈,一派虚词陷害人。手扯供词当殿读,敕令双双去跪听,诬陷我身天大罪,一家老小下牢门。刑部堂上施威武,监中囚我大千金,逼得女婿将头叩,方才饶放转回程,拟成罪案当朝奏,要把我碎剐凌迟斩满门!幸而姊作椒房宠,奏王留得命残生。削除爵禄回乡里,烟消火灭作平民。三年之后刚诏入,又复欺凌不当人!五儿屋上来借路,开弓一箭落埃尘,借他打我三十棍,还从背上写尊名。国英毒酒将他害,平空冤屈我儿身,须眉扮作红妆女,万福深深叩在尘。他朝南高坐公然受,口口声声叫妇人。先帝驾崩天命绝,冤我区区罪弑君。我因皇子年轻幼,要请垂帘听政人;满朝文武官不少,人人个个不开声。独他见把珠帘挂,高声喝问为何因?区区未及相回答,就巴掌连连打面门。手又重来力又猛,三个盘牙落在尘。一交撞倒金阶下,几乎送了命残生。打了几遍还不足,撤根到底骂奸臣,倚仗上方悬宝剑,竞要将吾两段分。大明皇帝升遐后,分明天下让他尊。挺身打进昭阳殿,搜出年轻小主人。不尊遗诏他专任,公然扶立主乾坤!唠叨多少希奇奏,要杀同朝几个人,做尽对头作尽恶,不留余地半毫分。我与他冤仇深似东洋海,千年万载不甘心。我本待一日登龙位,领兵围住你家门,无分老幼鸡和犬,全家斩草不留根,那时再起人和马,领兵杀到大营门,拿住你父囚车监,千刀万剐气才伸。只因闻得他有女,无双玉貌美娉婷,所
以暂解心头恨,要抢劫回来做小星。若是女儿被我淫污了,还可心中气略平,看你美人情面人,饶他多活几年春;若是你今心
不顺,我登时发令点雄兵,怕他走到天边去?走上云端不放生!
逢人便杀焚石玉,把首级拿来细点明。一个个与你来过目,那时才把你一条绳,衣衫剥净来捆起,任我施为任我行。料你区区一女子,只怕不能敌我老奸臣!国泰说罢哈哈笑,仪贞听了暗心惊:若还再触奸臣怒,果然难保一家门。我今带有防身器,只好自刎咽喉立丧身;但我一身虽干净,只怕奸臣愈觉怒生嗔,全家性命难保守,诚为无益枉轻生。不若将机来就计,杀了奸臣始称心。玉人默默沉吟想,低头不答老奸臣。国泰见了微微笑,正待开言重语论,忽见家人来报进,方相差人在外存,道朝内多少军机事,老爷闲坐在家庭,火速快到朝中去,不可延挨片刻停。老爷听说忙忙起,吩咐中堂左右人:把美人送上东楼去,传令西楼左美人,本是她身堂姊妹,着她劝解好回心。众人听了齐声应,国泰回身自出门。众人相请左小姐,又请西楼假秀贞。仪贞来到东楼上,红云也即到来临。
只怕仪贞认出,心怀鬼胎。谁知仪贞竟呼三妹,红云窃喜,竟以姊妹称之。仪贞即令宫人皆退。
仪贞竟尔难分别,楼中单剩两千金。仪贞便乃开言问:汝于去岁破私情,翁胡送你周家去,如何却到此间存?现在贼家多少日?你今与我说分明。红云培喜心才定,竟把奴家当秀贞。也想起秀贞难过意,不觉腮边两汨倾。就从那翁胡拐卖来说起,直说到奸臣苦逼要成亲,已在他家十个月,做了偏房下贱人。仪贞小姐听完了,勃然变色问缘因:
原来你竞舒心帖意,在此做了妾妇!红云含羞说道:争愿
奈被他强逼,我也无可奈何,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
是个勉强相从,那有甚舒心帖意?仪贞叹息道:罢了,罢了!家门出你这人,把左氏家声,玷辱到这般地步;想必我这名头,也是你举荐的了。红云道:这个与我何干?乃是你那边桂香说的;就是这条计策,也是她的主意。仪贞惊问道:如何桂香也到此间?红云遂将丁九娶桂香为妾之事,细说一遍。仪贞叹道:不想这贱人,直如此恩将仇报!红云问道:姊姊你今到此,却是如何?仪贞道:你管我甚么!老贼若来,你也不消拦阻,不来,你也不消劝进。红云道:老贼只思篡位,要废了皇长子,奉选侍垂帘。他与方从哲专揽朝政,等归并大权之后,再废选侍自己登基。因此终日在朝,难得回家一宿。只因伯父领兵出外,道伯母也要回乡。他着了忙,故此偷派来抢你到此。原说抢便抢来,只怕还没工夫相聚,打点篡位之后,入宫成亲,你道可恨不可恨!仪贞冷笑一声道:我也随他便了。但老贼既是不来,你且陪我在此闲话片时。
红云听说称当得,便呼侍女献香茗。开言又问大小姐:自从去岁我离门,好奴可否曾拿着?周家公子若何能?伯父晓得如何说?母亲怎样痛伤心?仪贞小姐听伊问,从头一一说她听:叔父部中回家转,闻知大怒到周门。周家回道无踪迹,方晓奸奴拐去身,丫鬟也走无寻觅,叔父前来告父亲。爹爹将叔深埋怨,差人寻你影无形,通行广捕文书去,至今犹未获奸人。婶母伤心终日苦,帝臣躲避不知闻。直到叔父山东去,一家大小起身行,止存空屋门未锁,爹爹却往那边行。谁知帝臣周贼子,在伊房内慢哦吟;父亲见了心大怒,叱令家童左右人,一顿乱拳来打出,十分狼狈始逃身。红云听了双流泪,枉费当初多少心!姻缘到底难成就,今生怎得进他门?此身落在奸臣手,羞见江东父老身。况兼
怎得回家转,自叹今生枉做人!这场恶梦何时醒,不如短寿早归阴。仪贞看见她啼哭,心中想起许多情。不知母妹如何苦?今宵可否起行程?定然又气还又苦,母亲苦坏怎区分!我已一身投陷井,料米怎得出他门。若还到此他该死,定然一剑斩奸臣!他家怎得干休罢,我也难逃一命生。今生要见双亲面,只好三更梦里寻。同胞手足俱永诀,桓郎枉自对婚姻。玉人思想肝肠断,泪洒珍珠似雨倾。两人相对多悲切,红云相劝且安心。谯楼早又初更起,下边备酒上楼门,假秀贞立起来邀请,仪贞小姐自思寻:贼家饮食非我用,既然要杀老奸臣,须知不食人无力,当时离坐便抬身。二人对面齐归位,侍儿左右奉金樽,珍馐百味般般美,愁肠撇去且谈心。仪贞小姐终勉强,刻刻时时转杀心;红云劝饮将筵散,众人收拾下楼门。
仪贞便叫:三妹,借一只金针,一索麻线来与我。红云便问:姐姐何用?仪贞道:问我做甚,你只取来便了。红云忙着侍儿,到西楼索取针线到来。两人又坐良久,直到三更,假秀贞方才别去。仪贞犹坐灯前,四五侍儿在旁伺候。仪贞
道:你等不睡,在此做甚么?一个侍儿上前说道:老爷今晚未回来,我们服侍小夫人睡了,方好去睡。
仪贞一听蛾眉皱,登时离坐就抬身,把那侍儿劈面只一掌:谁入是你小夫人?贱人满口胡放屁!众人一见尽心惊,被打侍儿连退步,不敢开言再出声。仪贞喝令俱退去,众人只得尽回身,缩进内楼私议论:好个装威作势人!
同是左门之女,西楼上小夫人,待我何等亲热。这一个才进门来,就做出主母威势,好不怕人!怪不得老爷说左御史凶恶。他女儿还这样厉害,那左御史自然不同。一个侍儿道:她怪您叫了小夫人,因此大怒。你原不该这样称呼,老
爷还没与她成亲,我们叫她左小姐才是。一个侍儿道:她不许我们在外,是甚么缘故?莫非寻死?一个道:方才好好吃酒吃饭,又不见她啼哭,又不见她思量,只怕未必寻死。她既不要我们服侍,乐得自在逍遥,大家且睡一觉。
不表侍儿都去睡,外楼单说左仪贞,见一众侍儿都去了,起身自已闭楼门,依然默默灯前坐,听得谯楼交四更。郑府合家人睡尽,万籁无声寒漏沉。内楼鼻息如牛叫,仪贞小姐始抬身,将灯移近牙床畔,解松罗带脱衣衿。
此时九月深秋,北方寒冷。小姐内中穿一件水绿花绫锦袄,上罩白绫画衫,外盖是元青缎锦披风、粉红裙、紫绫锦裤。仪贞将上盖长衣卸下,把内里的衣衫,都连结缝了。余剩针钱,藏好袖中,以便取用。又取出一剑,往灯下看玩一回。暗想:这口宝剑,昔在园中,砍那个妖怪树精,尚且应手立断,况这奸贼血肉之躯?
算来是你该倒运,今朝抢我左仪贞。他只道世间女子皆无志,人人都象秀贞身,胁之以威能惧怕,啖之以利便回心。岂知女子非常志,赛过英雄男子身!三军可以来夺帅,匹夫立志不能更!只等他身来到此,管取奸臣身首分。玉人独自来思想,谯楼早又五更深,不闻外面人声息,果然老贼不回程。此时且自和衣睡,合眼矇胧暂歇身;未成一梦天已晓,合家大小起抽身。仪贞方始来惊起,早到西楼假秀贞,看问姊姊同坐下,忽闻楼下有人。
原来是国泰打发两个家人回来,传语家中大小。
道老爷朝内多少事,不能得空转回程。你等在家人一众,不可怠慢东楼左美人,早晚供应须齐整,要长要短任她心。须要小心来服待,不容违逆半毫分!若有一些不到处,每人三十大黄
荆。一班妇女都领诺,服侍千金倍小心。
自此仪贞在楼端坐,足迹不下楼来,日间红云陪伴闲话,晚来静坐观书。每夜守到四更,老贼不回,方和衣少稱。
单表桓夫人一众,初四三更出了京,张家湾口将船泊,码头守侯把舟停。
直到次日午后,留在京的家人到来回覆,说打听小姐消息,道在他家平安无恙,现在东楼居住,小姐谈笑自若,並无他故。左夫人等听了,俱疑惑不定,只得吩咐开船,竟赴山东而去,且按下不提。却说郑国泰在朝至初六日,竟奉选侍垂帘,言皇长子失误哭临,昏庸冲幼,不足继统;遵先帝遗诏,如嗣君不能胜任,贬为东昌王,连夜出京,到东昌府安置。李选侍再奉遗诏,封郑国泰、方从哲为左右丞相,俱加公侯爵秩,总摄朝纲,选侍但垂拱而已。二贼日理万机,国泰再无工夫回家少息,因此把左小姐耽搁东楼。再说左安、左礼,接了家书,连夜起身,马不停蹄,赶了两日两夜,至初六傍晚时候,早已望见大营。
慌忙来到辕门首,向其军政说分明。军政司上帐来禀上,便教传进二人身。家人来到中军帐,叩见双双二大人,怀中便取家书出,将来呈上老爷身。御史把书拿在手,却不开书观看明,默默不语来立起,囫囵便向火中焚。遂对两个家人道:汝二人速速转回程!
我此时王事在身,安能顾及家事,以后切勿再来!
二人答应忙退出,大理寺开言问事因:左兄府上有甚事,自然紧急使来临?左公听问回言答:目今王事在于身,安能再及家中事,拆封徒使乱人心。正芳倍觉心中服,也不将言再问明,次
日拔寨三军起,速向边庭赶路行。单说左安并左礼,依旧兼程晓夜行,赶着大船忙走上,将言禀与左夫人。夫人听了无言语,着二人且歇去安身;老爷公而忘家事,这样奇冤不问明。在路行程无几日,早到东昌府署门。先使家人来府内,将言通报姓桓人。应征知了心欢喜,亲身接妹进衙门。夫人相见来安顿,左夫人细说许多情,应征夫妇惊呆了:这便如何怎理论!桓夫人大哭亲媳妇:这便如何待怎生?识礼知书明大义,决然不保命残生!应征细想全无策,只得开言劝妹身:且待妹丈回朝日,报仇雪恨灭奸臣。当时一家安顿东昌府,又写书去报二房闻。致德夫妻俱大骇,如何就有这般情?身在青州难得到,只得回书劝嫂且安心。按下山东多少事,再说京师周帝臣。
一向差人探访三小姐下落,并无踪影。直到九月初一,周通政回家说与儿子并朝中之事,道:老左打了老郑,他说甚买了侄女为妾,难道左秀贞竟落他家不成?遂差人向郑府留心打探。时因左府无人在京,郑家也不瞒了,因此连从前之事,俱打听得明白,回报帝臣。
帝臣因此心中恨:这般一个贱妖精!怪我错认人不识,谁知你是负心人!我还在此痴痴想,她倒安然郑府门,抱了琵琶弹别调,公然竞嫁老奸臣!枉费区区心一片,恩情抛去九霄云。安心乐意来嫖赌,再莫思量这贱人。是时九月十八日,单说奸臣谋定要篡龙庭,早间聚集诸文武,金銮殿上议分明。要知地覆天翻事,下卷之中再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