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周夫人伤心重患病 杜公子悔誓再求婚
接上前文重说起,单言致德进中厅,夫妻见面来归坐,两位千金拜父亲。说起仪贞多少事,诰封节烈号夫人,那知李代桃僵事,贱婢红云害秀贞!
周氏夫人听见秀贞两字,连忙问致德道:如何秀贞被红云害了?致德自从法场回来,心中十分追悔,只恐周夫人闻之,要向致德吵闹得地覆天翻,正想瞒过周夫人;不防一时同顺口说出,却也心中痛惜,悔恨万千。又遇周氏穷诘,料难隐瞒,遂将其事之始末根由,一一诉说一遍,说得周夫人惊诧悲痛,涕泪横流。直说到红云在法场供出,众人各将红云桃花痣辨明正法,并周通政一门处斩。红云死后,帝臣亦以逆党并诛,虽曾害死秀贞,都已明彰恶报。致德一面诉说,一面挥泪。说得周氏顿足捶胸,号啕大哭,叫几声:属天屈地我的苦命儿呵,不觉晕倒在地。
二贞正在伤心处,忽见夫人倒地尘!忙与父亲同扶起,口呼快醒我娘亲。丫鬟仆妇俱惊骇,一群围住二夫人,事到伤心逢气厥,紧闭牙关不转声。致德急忙来抱起,夫人连叫快苏醒。便把姜汤来灌下,抱在床中靠定身。痛定一时才醒转,又放悲声哭不停。慌坏侍郎人一个,愈加悔恨在中心!千差万错行粗暴,屈杀我儿左秀贞!红云昔日来假冒,怎不推详下绝情?你今地下含冤死,怨我当身且莫论,你母今朝来拼命,这便如何是怎生?周氏
夫人伤痛绝,愈思愈想恨非轻,便将致德来指定:你这狗彘豺狼忒狠心!你说秀贞淫贱事,如今可有半毫分?不容分辩加凌学,不住哮声骂贱人,贱人左氏生来种,不是我娘家带到人。谁知死后天昭雪,贱字原难加此人!虎毒吞儿也罢了,不该名节枉伊身。你身爱把乌龟做,你可留娼启院门,不该枉口来喷血,屈杀亲生短命人。可怜可痛还可惜,与你那世冤仇结得深。夫人难按无明火,一头撞倒侍郎身。致德便乃高声喝:不怨红云怨我身,不怨自家无主意,留住轻狂周帝臣,反将恶语来冲撞,人死如今待怎生?夫人大哭来扭住:还我完全一秀贞。要替秀贞来取命,两个把掌打面门!气坏侍郎入一个,急忙回步出中打。夫入哭骂将追出,二贞劝住不容行。
二贞便道:孩儿等一向替三妹伤心,谁知从前一番是非,全系红云假冒。如此看来,三妹一发含冤屈死,实为可恨可伤!但爹此刻也是懊悔难造,死者不可生,母亲且勿过于伤痛。又方才爹爹说起,据红云法场所供,三妹遗棺,尚在荒郊地上,母亲务必使人迁回襄阳祖坟安葬,使三妹生前不能追侍,死后尚可相从,使孩儿等也可凭棺一恸,少尽同胞姐妹之情。这一句点醒周氏,周氏连忙点头,便传左书速依红云之言,即刻出郊访明,迁回祖茔安葬。左书即忙奉命而去。
慢说左书迁葬事,回文再表二爷身:本来冒昧无含忍,屈杀姣儿恨不轻。今遇夫人来作闹,这场祸事不非轻;要请大兄商议去,又防埋怨咎前情,伤残父女终身悔,决断夫妻那可论。从前只道私情确,左氏门楣露丑声;谁知变幻难猜度,全是红云驾恶名t捉贼少赃轻治罪,论奸无据强施刑,果然父女前生孽,投我胎来害你生。你可阎罗亲理论,我难蠢妇细分明,倘思过处难补过,试问心来已负心。我今且告仪贞女,足智多谋是此人,倘肯
.663.
到来徐剖辨,定能相劝婶娘身。
致德竟到大房,要请仪贞解劝周氏,适遇维明、仪贞,俱在慎思堂闲话。致德走进,满面惭惶。此时左书已来禀知出郊迁葬之事。又见致德光景,父女二人料他夫妻反目。维明便请致德坐下问道:弟妇可曾知道秀贞一事?致德不能隐瞒。维明长叹道:此事原是你粗莽太过,我也咎之再三,但如今死者不可复生,已往不咎了。只是弟妇如此情形,如何劝得转?仪贞道:若说三妹果真不端,二叔也还可以对得婶母。只想人死多时,二婶虽则伤痛哭泣,也还不敢吵闹,正是心虚胆怯,怀恨在胸。如今法场供辨,通国皆知,二叔自难隐瞒。既已说穿,婶娘愈思越恨,焉肯干休?我想二叔以后,只休想过日便了。维明笑道:你这妮子也忒刁恶!二叔正为婶娘吵闹,来此相商,你反如此急他,岂非借刀推刃,助火添油?我如今即使汝去劝转婶母。汝若推辞,定当责罚。致德也说:正是为此,要请贤侄女一行。
玉人一笑抬身起:爹爹此语不中听,当时三妹含冤死,问是谁人下狠心?隔窗之语无加察,私约之期未讯明。便算问官平庶狱,也须两造狱词成。一面之词难以定,三尺之章不妄评。几见犯人供未吐,便呼刽子立施刑?就使情真并罪当,捉生令死要哀怜,况于簇电飞霜惨,案有天反地覆情。匹妇匹夫须辨雪,何况娇娃自己生。当时下手何刚断!此日回思又软心。慢言临事无容耐,可恨人心没半分,天性全无且莫说,居然刑部左堂尊!刑名何例还何律?要屈杀无辜爱女身。我身未与通谋议,劝伊屈杀秀贞身,倘令我去公平断,请婶母从今闹一生。
当下仪贞一番言语,说得致德怒气冲天!维明笑道:你婶娘不过任性哭闹,你二权已经难当。谁知你利口如刀,竟
如老史断狱一般,将二叔搜根剔骨。如今说来,你不是替他分解,不过助婶娘报仇而已。也罢,这原是你二叔有千般不该,你也说得痛快,虽则你也数说了一个畅快,如今你到婶娘跟前,毕竟用何言解劝?仪贞笑道:不过叫婶娘问二叔要一个活秀贞便了。左公怒道:这妮子这等作恶,我现恕你犯上之罪,你还这等放刁!我今即使你去劝回婶娘;你若不去,或而劝之不回,一并重处!
仪贞冷笑回言答:这个难题不做文,我若能回婶母意,除非我变秀贞身!我今便往中何用?那有言词出口论!左公便说:无妨碍,现谋迁葬一桩情,且将反骨归魂事,劝转生离死别人。我也六壬点一数,秀贞应转二房门,夫妻且自重和好,缘结三生有夙因。你今切勿违吾命!只当今朝替我行,婶母如母非轻比,见母如斯那忍心?弟兄子侄通天性,义美恩明要忖论。不是我遣兵不动来激将,也是事到其间要你一行。玉人此际真无奈,回房且告母夫人。慢言母女来谈论,再说书房一段情。
维明道:弟妇此时,只想秀贞,还不曾想起母党灭门之惨。你回去一面令左书妥当办理,差人送回襄阳;一面也要婉劝弟妇,令伊回心,夫妇间自然和烦。我随后即使仪贞来便了。致德一一应诺而去。果然周氏既痛秀贞,必痛母门之惨,饮食少进,卧病多时,亏得仪贞往来,时常解劝。到了秀贞迁葬之期,使二贞出郊相送,直等起身之后,方才告知周夫人。周夫人重又大哭一场。虽则日久忘怀,也还时常絮聒。致德因是自己心病,也只得受其埋怨,移步走开。
周氏夫人时吵闹,总因屈死秀贞身。又因杀了周通政,全家一个不留存。只恨维明多刻薄,报仇雪恨太分明:害我亲兄非小可,并连嫂侄更伤心!有朝得见维明面,拼了残生把命拼!侍郎
便乃开言道:夫人此语欠分明,你兄叛党难容恕,国法安能赦此人?御笔亲勾诸叛贼,周门岂得独全生。
罢了,罢了!再不要哭了。你回家后,把个中堂竟哭做一个孝堂,岂不蹭蹬?
言罢吩咐排家宴,众人答应自遵行。婉请夫人来就坐,夫人只得止悲声,珍馐百味难下咽,侍郎举盏劝殷勤。含悲忍耐无可奈,两位千金共话论,共侍双亲筵席散,夫人当下转房门。独坐灯前心转苦,悲啼展转好伤心:想我一胎生下三个女,只有秀贞是我掌中珍,生来容貌多文秀,灵变聪明称我心。只望长成来出阁,嫁一乘龙佳婿身,花封紫诰登极品,凤冠霞佩做夫人,生儿育女成家业,富贵荣华胜别人。痛心淫践红云婢,巧遇轻狂周畜生!无端捏造弥天祸,玷她名节害她生。爱女已经遭惨死,亲兄又复受非刑,不堪回首真堪痛,这样为人怎称心?
周夫人只因伤惨过甚,一病儿危。桓夫人母女,也时常劝慰,无奈二夫人总不开怀,致德也时时劝解。此时正值二
月初甸,致德向周夫人道:来了多日,还不曾去到大房会会嫂嫂,她倒紧次过来,夫人今日可同二女到大房一走。周氏道:我有甚么欢肠,且左维明杀了我兄,恨入骨髓,还到他家做甚!致德笑道:你恨我兄,只是我嫂嫂并侄儿女,却不曾得罪,岂有不见面之理?周氏道:我若过去见了维明,就要与他拼命!致德笑道:你与他拼命,他自然不怕你。
夫人无语忙梳洗,穿衣妆束尽完成。两位小姐齐来到,中堂安候二双亲。侍郎说与亲生女,一同去到大房门。吩咐打轿来入内,家人答应急忙行,三乘轿进齐坐上,男妇跟随就出门。上了长街行得快,那消半个小时辰,大房早已来到了,相府门前气象新。门上慌忙通报进,轿儿直上二厅门,早有仆妇来传报,夫人
小姐得知闻。夫人同女忙出接,一行迎进到中厅,合皆礼毕分宾坐,侍儿左右献香茗。众人举目观周氏,但见她面黄肌瘦不成形,并无半点欢欣色,心知必为母家门。各人叙罢寒温话,二夫人把眼看仪贞,忍不住泪下心中苦:侄女而今回转门,可怜三妹遭冤死,渺渺冥冥无处寻。当下问起红云事,仪贞一一说分明。周氏听到连叹息,提起奸臣贱婢情,登时变色来翻面,开言便问大夫人:可笑老左人一个,为何这样灭亲情?我的哥哥非别个,算来也是左门亲。奸臣逼使他宣诏,不曾得罪左维明;因何便把他诛戮?此事今朝要讲明!更兼还有红云婶,害吾爱女秀贞身,理应付我亲刑别,带转家门任我行。他既做了当朝相,何等威权掌在身,何难两事来安顿,竟尔胡为任意行!桓氏夫人听此语,微微冷笑说缘因,口称;婶婶休烦恼,纵他不害令兄身,朝廷国法难饶恕,那个奸臣不丧身?除非不把奸臣做,做了奸臣活不成!若说红云淫贱婢,明彰恶报快人心,况登叛籍难轻纵,判斩之时刻不停。
周氏大怒道:放屁!红云贱婢便罢了。我哥哥犯法,自
有皇帝问罪,为何要老左杀他?
回头喝问诸侍女:你主人今在那边存?一众侍儿俱暗笑,回言现在慎思厅。周氏奋然离座起:必要今朝把命拼:匆匆一径来走出,桓氏夫人冷笑声:说得这般多轻巧,今朝稳把命来拼。只怕惹了老左无好处,未必全然肯让人!仪贞小姐离座起,笑容说与四人听:我等都去同观看,怎样今朝把命拼?五位小姐·同移步,夫人吩咐众人们:看便看来休启口,莫叫惹得祸临身。婶娘出口无轻重,更兼举手不容情。可记幼年书室事,我今第一戒仪贞,你若多口来惹事,回转中堂贵不轻!小姐听了称晓得,并随周氏一同行。回廊走过来书院,竟往前廊窗下临。左公正在观书
史,忽尔抬头吃一惊:如何弟妇今来此?即忙离座要抬身。
只见周氏把衣袖一勒,两眼圆睁。心中诧异,明知必为其兄索命而来,重复坐定,正色观书,只当不闻不见。
二夫人越发重重怒,更加火冒顶梁心。一手叉腰来走过,指定窗中一品臣,叫喊左公真名字:乌龟王八你身听!我哥哥与你何仇恨?千山万水到边廷,你倚仗自己多权势,竟就将他·两段分!打狗也要看主面,乌龟王八太无情!你不过领了几个毛兵将,竟是做了当今皇帝尊。公然竟把人来杀,全无王法乱胡行!至亲之谊全濒灭,好个狼心狗肺人!乌龟有日枪戮脑,奴才定要剑穿心!贼皮贼骨乌鸦喙,五脏心肝猪狗吞!好个狼心真王八,全无廉耻贼奴根。我今到此非为别,要讨亲兄一个人!若还不与周通政,与你奴才把命拼!周氏窗前来大骂,左公一一听分明,微微冷笑全不答,低头只自看书文。
周夫人逼近窗前,指定维明骂道:左乌龟,你装聋做哑,不听见么?
你杀人不把眉头皱,是个英雄好汉身,为何今日装聋哑,缩在乌龟狗洞门?快快挺身来出外,与我夫人把命拼!算你真把乌龟做,若还不敢出书厅,自然是个乌龟变。今朝好好现原身,爬与二夫人看了,容你阴沟洞里行。若还不把原身现,石碑压断脊梁筋!周夫人骂得难入耳,左公只当不曾听。恼坏千金人五个,如何失礼这般行!敬、顺二贞难开口,静英并及德贞身,暗骂:此人真泼贱!今朝狂得不成形。仪贞小姐难忍耐,忙移莲步上前行,叫道婶娘忙住口,你骂来言语好难听,还该略略存些体,休教狂得脱人形。我父亲岂是来怕你?只因不足与言论。婶娘休得来错会,越骂之时越兴生,若还叔父来知了,不免巴掌打面门。可还记得当年事,又要老拳奉敬婶娘身。周通政已遭诛死,再向
何方请救兵?左公听了言如此,不禁窗前失笑声。周氏听了重重怒,大喝妖娆不是人!怎敢这样来放肆?这般羞辱婶娘身!我就打你猖狂种,言罢之时把手伸。劈面一掌来打去,小姐慌忙一闪身,扑的打在窗楞上,慌忙缩手叫连声。德贞、静英齐笑起,周氏心中火越腾,脚尖跌得多疼痛,气得三魂失两魂。左公看了如斯景,便把仪贞叫一声,小姐答应忙入内,廊前气杀二夫人,连挥涕泪连声骂,破口胡言不绝声:说她老子多教法,何来教法半毫分?纵容贱婢欺亲长,乌龟越发不成人。左公唤进大小姐,便对娇娃说事因:
婶母虽然狂妄失体,那是你的尊长。汝为幼辈,岂可勉强出头?且此等女人,何足交言!我等但掩耳闭目,付之不闻不见罢了。本该责你一场,以谢婶母,只因她擅自妄作,已将你打骂过了,我却不便加责于你。今且吩咐左书,可将秀贞遗棺,不必送回襄阳祖坟。此等幼殇,可即在路火化便了。
二夫人忽听呼三妹,蓦地心中吃一惊,忙前扯住仪贞女,口称侄女慢行程,
你秀贞三妹,既已负屈冤死,如何不容她安葬祖坟?仪贞笑道:左门家法,幼殇不上祖坟。前日二叔也曾说起,是我爹爹多事,叱退二叔,命左书送回,今婶娘如此反面无情,自然秀贞之棺,仍旧在路火化便了。
仪贞说罢回头走,二夫人速即后头跟,一行重进中堂去,谢罪夫人桓氏身:秀贞生已遭冤死,魂魄须教伴我身,怎忍半途来火化,幼殇不上左家坟。倘然如此来刻毒,我便殉女从兄地下行!二夫人哭倒伤心极,顿足呼天不住声。桓氏夫人难过意,明知得罪左公身,故将此语来惊吓,未必他身有此情。
便笑道:二婶娘,你明知死者不可复生,且令兄之死,国法难逃,老左不能偏袒。你便逐日拚命,岂能救转令兄一门?老左只因被你辱骂,故欲火化秀贞,也未必真有其事。你若再往寻闹,不肯干休,恐怕执意起来,拘定家法不上祖坟,你我女流,岂能相拗?那時悔之巳晚!
说得二夫人顿口无言语,暗想维明情性果难争,果然厉害真厉害,眉头一皱计来行。弟将生命轻残害,兄把遗骸火毁焚。这样狠心开恶口,那世冤仇结得深。今且吞声来忍气,未便前来任性行。
当时周夫人默默无言,桓夫人、静英,只得再三解释。周氏到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转求桓夫人寄信襄阳,妥为安葬。桓夫人——担承,留住晚饭,周夫人勉强一坐而回,从此妯娌间渐渐往来如常。这秀贞葬入祖坟,直.到转世为左永孝,自扫前生之墓,一段因果终完,按下后文不表。静英等也不敢将周夫人破口之言,述与桓夫人知道;只有仪贞暗中不忿,却被左公阻住,说她母门全灭,权且容忍一遭。
仪贞无奈来从命,闷闷无言往内行,次日起身来散步,二贞并及静英身,慎思堂上前来到,适逢永正转回程。芳春无事同欢聚,四人并起向廊行,芳草丛中舒绿箭,杏花枝土绽红英,垂杨千缕东西映,紫燕双飞上下鸣,斜穿画栋呢喃语,公子观之笑说因:大妹见此梁间燕,试吟佳句若何能。
小姐道:大兄有兴吟诗,何勿联句?
永正道:联句要妹先起韵。
仪贞:前秋别去再来游,
永正:两两于飞唤侣俦。
仪贞:为睇新巢犹未卜,
永正:且依故垒待重修。
仪贞:方塘爱影频回顾,
永正:绣陌衔泥暂伫留。
仪贞:倘识主人情意重,永正:可能双翦破春愁。
兄妹二人连咏罢,静英等各赞连声。永正公子微微笑,袖出花笺一幅临,笑容说与黄小姐:笺题八首妙诗文,送与贤姐来一看。言罢之时双手呈,静英不便来亲接,仪贞代接送佳人。姐妹三人同展看,书满云笺数首文。
其一:
风飘弱絮点苍苔,淡淡轻云未尽开。
笔墨空闲窥暗月,诗成安得玉人来?
其二:
小窗待月独徘徊,花影重重覆绿苔。
遥送风琴声转急,还疑珮响玉人来。其三:
流萤池面去仍回,点点飞光落翠苔。凉簟独倚吟旧句,依稀惟记玉人来。其四:
金波摇荡绝纤埃,桂影丛丛香暗回。
空负此宵好明月,那堪不见玉人来!其五:
炉烟裘尽冷香灰,愁听楼中刻漏催,
竹影萧萧惊宿鸟,鸣珂恍似玉人来。其六:
桐阴叶堕响空阶,久病文圆懒举怀。
.•671
从此琴心何处托?东墙无复玉人来。
其七:
惊寒雁阵望秋回,黄菊篱边霜雪摧。
孤馆独眠良夜永,梦成幻境玉人来。其八:
纷纷桃李向春开,堪恨而今叶尽摧。
一岁伤怀肠已断,此生永绝玉人来。
三人看罢诗八首,静英小姐不开声。仪贞小姐微微笑,开言便问秉兄身:
诗意绝佳,但不象大兄口气,且笔迹亦属两样,此诗果出何人?公子笑道:我意中无甚玉人,如何作此?德贞笑道:只怕想着赵家嫂嫂,要她早早到来,故有此作耳。永正又笑道:嫂嫂自有日到来,想她做甚?且句中字里,都是无复玉人来之意。好象玉人已是死了一般。我那赵舜娥,现在活跳,岂有无故咒她?此诗实非我所作,你只问黄家姐姐,就晓得作诗的人了。大小姐笑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杜公子!永正笑道:兄因才在彼处翻其诗稿,见此佳篇,該悄地袖来,送与黄家姐姐一看。
仪贞姐妹多微笑,静英不觉怒生嗔,登时满面红霞起:兼兄何故太欺人!杜家公子吟诗句,与我何干笑杀人!说甚将来送与我,无端奚落把人轻。佳人气得双流泪:少时年伯转回程,我将此事来亲禀,且看将兄怎样行?秉衡听了吃一咙,慌忙陪笑说连声:小弟得罪真得罪,实然戏语出无心,伏维贤姐休着恼,告知家父死无门。说罢之时忙作揖,抬起头来吃一惊!面前走到当朝相,唬得连忙退步行。左公见了多诧异,笑坏仪贞与德贞。左公便问缘何故?四人俱各不开声。一面问时来入内,大家只得进书
厅。左公坐定抬头看,黄家小姐意生嗔,腮边两泪盈盈在,秉衡低首色如惊。便问四人因甚事?有何争论在书厅?永正作礼何缘故?侄女含嗔为甚因t仪贞小姐何忍笑?将情说与我知闻。三人听了难回答,黄小姐心中恼十分:可恨秉衡真轻薄,此等情由怎戏人?告知他父入一个,必然重责不饶刑。小姐便就依直告:只为世兄取笑太伤人,因此与他来理直,侄女难当此等情。左公一听心大怒:畜生何得乱谈论!这般取笑黄家姐,怎怪她身动怒嗔。言罢之时拿戒尺,要打公子秉衡身。公子唬得忙下跪:偶然失口出无心,谁知得罪黄家姐,乱语胡言负罪深。伏望爹爹来恕罪,将来不敢这般行。左公听了无言语,掷其戒尺坐安身,不命秉衡来起立,罚伊长跪在书厅。回看仪贞大小姐,诗笺一幅手中存。左公便着将来看,玉人呈上父亲身,认得杜家公子笔,看罢之时笑说云:前因作了诗数首,玉人几丧命残生,如何他却全不悔?依然又作此诗文。若被老黄来看见,定须再贬玉人魂。叱起公子人一个:汝从何处得诗文?
公子道:在起孝诗集中看见,孩儿顺便袖回。左公道:你到京中,可曾会着黄府两位世兄?可知黄年伯近来能解释前疑,不怒他令嫒否?公子道:孩儿近日因打听得黄府上的一桩奇事,正要报知姐姐,不想失口触犯了她,因此还未说起。黄小姐忙问:世兄有何奇事?公子遂把黄御史,昔日途中船上捉好,沉了巧莲、甄利,与夫人和睦,大悔前非,细细说了一遍。
如今不比从前了,家中没了害人精,上和下睦多安乐,永绝刀兵享太平。此是黄兄两个书童说,料无虚话尽皆真。静英小姐听完了,登时不胜喜欢心,感得上苍施报应,一朝去了害人精;更加父母能和睦,何乐如之实侠心。仪贞小姐微微笑,果然天道
不差分,因害姐姐投河内,谁知他就丧波心。污蔑姐姐芳名败,自家丑事反彰明,一还一报毫不爽,岂可为人丧本心!静英小姐言正是,左公又问秉衡身:
汝既知黄年伯深惜女儿屈死,不知他心中可怪杜起孝么?公子道:前日孩儿套问黄兄等口气,都说黄年伯深恨起孝吟诗挑逗,害人性命,道姐姐便得重生,也决不肯遂他私意的。在公笑道:如此说,我偏捉弄老黄,着他自己为媒,将女儿亲许起孝。但只是便宜了小杜,我亦怪他题诗挑逗,许便许他,却也要取笑一番,方能成事耳。
慢说左公欢笑语,再言明早去朝君。午后公毕方退值,屏退仪从坐大厅,便叫家人吩咐道:请御史黄爷来到门,道有事相商须快至。家人奉命便行程。左公坐候无一会,通报黄爷来到临,到厅相见来归坐,老黄扯椅下边存。左公止住开言道:黄兄不必这般行。
在政事堂中,朝廷之上,则序爵位尊卑;至于私宅燕闲,何消如此!我等兄弟至交,切不可这般俗气。持正再三谦逊,决不敢当宾位。左公无奈,只得让他主位坐了。
茶罢欠身来动问,左兄相召为何因?左公听问开言道:为有事相烦兄一行。持正便问因何事,左公即与说其情。
今请兄到此,并无别事,欲烦兄执斧柯之劳,向杜宅一行,未知可否?持正道:兄只两位令嫒,前年俱已受过聘了,令郎又已纳采,不知目下还有何人未聘?左公道:兄原不知,只因去岁六月间,有一堂兄远宦,家中止有弱息,不便远行,故带来京付托于弟,并嘱弟代为婚嫁。今日所言,乃舍侄女也,今岁年交廿一。其才其貌,非弟自夸,真可称一世佳人,故欲为择一佳婿。但眼前才子,俱结丝萝,惟有社
*674و
兄令郎,尚然未聘,又且才貌两绝。弟细思之,起孝非舍侄女,则终身无妇;舍侄女非起孝,亦终身无夫。故思黄兄与杜兄谊在连襟,若是往说,定无不允。今就烦兄一往,小弟在此立候兄音便了。
老黄听了微微笑:左兄今且听缘因,世间岂少多才辈,为何要许杜家婚?小杜才貌虽然好,无行轻佻不老成,吟诗引诱闺中女,害吾弱息丧残生。弟因提起心中恨,如何再与做媒人?左公听了他言语,不禁失笑两三声:我爱起孝才和貌,请兄前去做媒人,要你于中来撮合,怎反将言拦阻人?小杜戏你贤令嫒,莫须有事我疑心,你怪他来我不怪,说甚轻佻不老成?起孝真是乘龙客,当世风流美俊英!
况且他当年之事,也不过佳人才子,各存一点爱慕之心,又不曾私奔苟合。自是黄兄不忍,自戕骨肉,怎说是小杜害她?依弟愚见,可惜令嫒屈死,若在闺中,这样佳婿,黄兄该自做媒人,把令嫒许他才是。如今倒白白便宜小弟,只伯结了朱陈,兄必然羡慕。假使令嫒重生,我这一位东床,还要被你夺了去也未可知。老黄听了不住好笑:自爱这轻薄之子,却与弟何干?我不过好意,恐误了令侄嫒耳。
左公笑道休说了,你专心但去做媒人,殷勤巧语来撮合,休教弟再倩他人。持正只得称奉命,告别抬身便出门。左公自坐厅前候,看看将至日西沉,又报黄爷来到了,请入厅中坐定身,便问婚姻成就否?持正摇头叹一声:
不要提起,我说这等人要理他做甚?兄便去抬举他,他反装身做分。左公道:却是何故,难道他竟不允?
老黄便乃从头说:弟今奉命到他门,会见老杜人一个,说起求婚一段情,杜兄口内无推托,要问他儿始允成。入内说了多时
侯,始同小杜出厅门,可笑小杜真做作,立辞不愿对婚姻;小弟再四来劝说,他身倒反怒生嗔,说道老左真可笑,有女如何挨与人?因此小弟不胜怒,将他数说一番情,不别而行忙出外,特来复命左兄身。丞相听了重问道:杜兄之意若何能?
持正道:老柱心中无不乐从,也怪他儿子坚执;贵备了许多,他也不理。左公道:黄兄心上怪他,莫非不与我好言撮合,故此小杜不愿么?持正道:岂有此理!受人之托,忠
人之事,小弟焉敢存私?兄若不信,来日问问老杜便了。左公笑道:如此说,小杜却可恶极了!也罢,来日待我做媒,将侄女与他;若再不允,若不使小杜亲自上门跪求,不算手段!今日黄兄空劳往返,他日小杜若要求婚,自然他要请你原媒的。
言罢之时重笑道:终是黄兄不善做媒人,所以小杜心不肯,来辰请到我家门,弟自对面和他说,管教起孝便应承。他到我家求允字,自然请你老媒人。持正但只多好笑:何必单单爱此人?闺中有此贤令嫒,少甚才人结好亲!堂堂相府干金女,为甚将来挨与人?左公笑道:无奈事,只好挨他无别人。黄兄不必多闲管,才子佳人两愿情。当时留住来夜饭,直至初更始起身。左公送出黄御史,将身便向内中行。一程来到中堂上,各人相见坐安身。左公笑说方才事,开言便对乘衡云:来日约了杜起孝,同他午后到来临,待我自把媒来做,不知起孝可应承。永正听了称领命,静英小姐自思寻:可叹多情杜起孝,心中自愿待奴身,当初果若河中丧,难道终身不对亲?幸遇左家年伯救,今朝撮合这婚姻。此恩此德如何报?身为犬马也甘心!当时合宅安身睡,漏尽铜壶天又明。丞相自到朝中去,且言公子秉衡身,早膳以后来出外,一程竟到杜家门。门上家人忙通报,顺卿公子出相迎,两人
举手同行进,静安堂内坐分宾。书童就把香茶献,兼衡茶罢便抬身。只推案上翻书史,诗笺仍夹集中存。转身说与杜公子:弟来造府无别因,只为小斋玉蝶梅开盛,屈兄一玩请同行。顺卿公子回言道:感兄美意自来临,争奈小弟身不快,并无心绪赏花辰,伏维兄长休施怪,弟当改日再登门。永正笑道:休推托,为甚无心赏好春?你我此时真快活,并无一事累身心。除了读书无别故,有何不快为何因?花朝月夕须高兴,不可终日闷昏昏。况且弟等来相请,不消推托请行程。
顺卿暗想:你等佳人才子,各速良缘,自是心中无事;我的静英小姐,玉碎珠沉,恨不能追随同死。只因堂上无
人,故尔苟延性命。我本是男子中之未亡人也,那有心肠论
无奈朋友殷勤意,叫我如何推托情?只得勉强应承了,与秉衡周步出中厅。吩咐槽头来备马,二人并辔一同行。上南落北行得快,相府门前下马临。永正相邀朝内走,两人同步正心厅,西宾迎出齐作礼,分宾而坐奉茶巡。公子吩咐来备酒,起孝忙辞要起身;秉衡拦住决不放:兄何见怪这般深?顺卿固辞辞不脱,只得同步窗前看一巡。玉梅满树银如砌,风度疏香可沁心。左公子便乃微微笑:偶成短句俚词文,小弟吟来兄赐和。顺卿微笑:请兄吟。
到花朝月夕?
秉衡即赋诗曰:
亭亭玉质傍瑶台,春到枝头带笑开。
无奈朝来饥鸟啄,寒英数片落苍苔!
秉衡吟罢诗一绝,西宾等尽赞连声,齐请杜家公子和。起孝推辞微笑云:小弟日渐心灰懒,去年不快到如今,久疏笔墨吟哦事,江淹才尽不能文。秉衡佳句如珠玉,既见巫山难道云!
永正笑道:兄若不肯和教,就做一首玉人来罢。顺卿笑道:休得取笑,小弟其实一无心绪。陈、蒋二人笑道:公子便不吟诗,何妨领了秉衡的薄敬再去。
顺卿听了无言语,须臾筵席到书厅,永正公子邀入席,书童左右奉金樽,传杯行令欢谈笑,顺卿怎得有欢心?勉强应酬终席罢,未牌时分要抽身。家童忙便收开去,四人散席奉香茗,一巡茶罢刚落盏,书童报道老爷临。外边走进当朝相,四人一见尽抬身。顺卿上前忙躬揖,左公还礼略躬身。口称:贤侄来请坐。顺卿扯椅下边存。各各就位来坐下,丞相开言问顺卿:
起孝贤侄,昨日我请令姨丈造府,道达愚衷,欲与尊府共订朱陈,将舍侄女事奉箕帚。不知贤侄何故推辞?莫非译薄寒门,或嫌小女丑陋么?
顺卿听了如斯语,默默低首不言论,半晌之间方开口,欠身回答左公身:
多蒙年伯俯就寒微,小侄焉敢推托?一者因相门高第,不敢仰攀,二者令侄嫒春色反长一年,恐不相对,故不敢斗胆,此外别无他意,惟祈年伯恕之。
左公听了微微笑,便又开言说事因;
起孝差矣!吾与令尊乃总角之交,岂论门第。况此事乃寒门俯就,并非贵府仰攀,贤侄不消虚词委谢。若以舍侄女叨长一年,与贤侄年庚不对,此语可谓自相矛盾矣!当日资侄为诗笺一事,我在尊府,你曾亲对吾言,心中愿得黄小姐为婚之语。我闻黄小姐比贤侄亦长一年,何得黄小姐则愿结丝萝,舍侄女便憎嫌年长?.岂不是贤侄当面相欺!
顺卿被驳难开口,良久呻吟又说因:此亦各人心所愿,面欺年伯语难承。小侄不才轻薄子,怎做高门坦腹人?望求年伯来
恕罪,另对多才贵宅婚。西宾永正微微笑,丞相闻言又问云:我知贤侄心中事,不过要守黄家小姐身,所以这般来推托,算来你却不该应。素娥窃药奔瑶阙,紫玉烟飞久断魂,红残翠落音容绝,粉褪香消化作尘,冰肌玉骨随流水,怨魄愁魂化鬼磷,安能再与同欢笑?枉看图画叫真真。守此痴情何所用?人间天上不相亲!佳人已死难再得,惟祈奉倩慢伤神,况兼又未成连理,月下花前少髻盟,但言两意深相慕,却是浮情怎当真?又且令尊无次子,承祀宗桃你一人,若还这等来执见,杜氏香烟斩断根。况且我这舍侄女,却也不弱黄静英。我闻黄女不过容貌美,侄女还兼善咏呤,故思对一真佳婿,然非起孝实无人。所以甘心来俯就,缘何起孝太无情!伏惟不必重推托,一言允诺结为亲。那时再倩媒人到,早行六礼定婚姻。待等起孝春闹后,凤凰池上度双星,妆奁一概都从厚,聘金不受半毫分。窈窕淑女归君子,真是名教风流胜事情。万望贤侄来依允,切休执拗拂人心。顺卿听了一席话,暗思真真奇事情,从未见人生了女,自己亲将挨与人。此公莫不疯癫了?为何一旦这般形!当时只得回言道:感承年伯恁高情,其实小侄心不愿,贵府于金另对亲,自惭命薄寒微子,不是东床王右军。难窥相府金屏雀,怎执红丝近画屏?枉辜年伯多美意,反教小侄愧难禁。左公听了无言语,两个西宾笑说因:公子不须多固执,这头亲事甚相应,门当户对何不称?女貌郎才没处寻!且丞相这般来俯就,却之忒煞拂人情。奉劝公子须允诺,定该早订这良姻。公子欠身称多感,寒门难对贵家婚。永正公子微微笑:兄何执意这般深?若言舍妹人一个,也还配得杜兄身;况且家严来俯就,与兄当面议婚姻。兄今决意来推托,莫非别有意中人?顺卿又复回言道:弟今安得有何人?不过门第难攀对,吾兄不必起疑心。众人再四重重劝,起孝坚辞不允亲。左公不觉
心中怒,作色开言又说因:
杜起孝,我一团美意,俯就良姻者,不过爱你才貌双全,非舍侄女则无人可配,故屈尊求你。谁知竟这般固执!罢了,你既再四推辞,我也不便强你。但只是后来切不可懊悔,再来求我便了。顺卿听了微微冷笑道:但清放心,小侄一言为定,岂有懊悔之理?将来再不来求,年伯不消多虑。左公冷笑道:这也未必,岂有如此好亲,不复再求之理?只怕贤侄若打听得舍侄女的才貌,必有懊悔之日,定要来求也不可知耳。顺卿笑道:再无此事。年伯若还不信,只道口说无凭,就要小侄立一张誓约下来,亦不为难事。左公道:贤侄还肯写誓约么?顺卿道:小侄就写,省得年伯疑心,将来岂有复求之理。左公笑道:如此甚好,就请贤侄亲笔写来,好待我死心塌意,另许他人也。
顺卿冷笑抬身起;此公真个是痴人!你女纵然才貌好,料非我佳人黄静英。饶她天仙神女临凡世,我也不来左府再求婚。若还要我重来告,除非就是意中人!那时我就说不得,长跪亲求也肯行。他既要我来立誓,我今就写与他身,省了只顾来缠扰,耳根之内不清宁。当时便近书案坐,花笺取在手中存,濡毫开匣磨浓墨,一挥而就早完成。拿在手中开言道:小侄无知冒犯深,年伯见恕干斤罪,改日登门谢罪深。左公便就来接过,将他誓约看分明:
立誓书人杜起孝,今因左丞相大人,愿将令侄媛许起孝为婚;奈因人各有愿,是以坚辞不允,又恐将来或有反悔,再向左府求婚,故当日三面言定,永无反悔,誓不再求。因恐后无凭,立此誓书存照。
看罢了时多好笑,将来笼入袖中存,口称贤侄多得罪,那知
立志这般深!反是我等多琐碎,却将侄女要攀亲。从今我也立个暂,再不将来许杜门。要还再许杜公子,除非长跪自求亲。有此誓书为质照,料他难以再开声。刘郎复入天台路,再问仙姬那里寻!言罢起身出去了,公子心中喜十分:如今辞脱多干净,料他无面再缠人。西宾永正微微笑,起孝相辞要转程,谢别西宾及永正,三人相送到街心,上马一径回去了,此时日色已西沉。永正与父同入内,夫人三女在中厅。当下各人回内去,左公甚是怒生嗔,开言说与夫人道:可笑无知杜顺卿,当面再三求允诺,坚辞不肯与连姻;反写张誓约为凭据,声言决不再求亲。纵使不是黄小姐,也是吾家侄女身。当面与我如此说,这般狂妄目无人1言罢袖中来取出,将来念与众人听。夫人等众无不笑,左公收起说缘因:
我当日救了静英,原是要成全他两个。去年只为王事羁人,无暇及此,如今好意许他,谁知这般拒绝。罢了!他既无情,我亦无义。
如今静英另对姻亲事,决然不与这狂生!静英是我来捞救,谁能做主半毫分?就使老黄来晓得,怎敢前来与我争1他将己女沉河死,久绝天伦父女恩,譬如当日身亡了,那有孩儿许顺卿?我身救得她回转,却如已死又重生,娇养闺中一载半,原如自己女儿身。婚姻大事由我主,谁取将来有话论?难道除了杜起孝,乾坤再没俊才英?春闱在即人无数,只消我自去留心,择一多才新进士,完结终身百岁姻。狂生要想连姻眷,叫他梦里也休提黄静英!左公说罢一席话,偷眼观看静英身,低头默默容惨淡,夫人便笑说缘因:
他因不知是黄小姐,所以拒绝。相公何不说明其事?他那有不乐从之理。左公道:只为如此,方才可恨!我与他父亲
何等相与?便把侄女儿与他为婚,也是好意。纵使不愿,亦当婉言谢却,如何竟写张执照,发个大誓,决不要你家女儿为妻,直如此轻人太甚!想其情理,实令人发指。我如何还把静英与他,遂其私意?
夫人听了微微笑:此君算得有情人1只因要守黄小姐,方才不允别家婚。左公道言:真胡说,不知大义一狂生。父母只生他一子,绍接香烟只一人。他修小节忘大义,祖宗父母不存心,又将尊长来得罪,全然不象读书人。可笑老杜多溺爱,一任狂生胡乱行;婚姻之事由父母,岂堪听子自专行?父命聘了谁家女,那怕他身不奉遵!稍有违拗从重处,为甚由他自任心?皆因老杜多将就,狂生所以目无人。仪贞小姐闻此语,微微而笑说缘因:
爹爹说的只是自己一边语言,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若人执定一见起来,却也无法可处。左公笑道:你是个执拗之人,自然是一家言语。此等斩宗绝嗣之子,要他何用?立刻置之死地而已。
·言论之间银烛上,早将晚膳到中厅,调开坐位齐入席,侍儿左右奉金樽。静英小姐多不悦,珍馐百味懒沾唇,玉容惨谈无言语,左公频视女千金,开言便问:贤侄女,因何不乐这般形?莫非为了方才话,不把终身许顺卿,因此心中怀怨怒?小姐低头不作声,桃花双颊生红晕。丞相观之作色云:静英休得存痴念,莫想今生许杜门!畜生亲笔来立誓,分明一纸退婚文,安能再与他反覆,我岂区区失志人?当初救你回家转,存其性命到如今,我等待你如亲女,并无高下在闺门。你身不肯称呼改,我等何尝有二心?重生父母堪可做,无我伊身那里存?今朝许对婚姻事,岂不由我做主行1小杜若不冲撞我,何妨以你许为婚。他今既是伤触我,可知恼了那狂生。决然再不明此事,决定将她另对亲,
休教也学杜起孝,稍有三分违拗心。我与尊翁无高下,亦可登时下绝情!何处来时何处去,依然送去葬河心。譬如当日无此事,你休自取祸临身。静英小姐闻此语,不禁满面起红云:当初感得年伯救,原是余生活到今,既然这样言和语,侄女何颜在府存?惟求速赴来处去,请施一令便行程。
左公笑道:这等说,决意要许杜家的心事了,却是万万不能!既我教你一番,岂有再将去置之死地之理?前事未必果行,惟有来日亲到各处会馆之中,选择佳婿。看中一人,访其姓名,将来拔置榜首,然后许婚。着他入赘,那怕你不从违拗?谅一女子,若治伏不下,如何立朝?若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者,不过所仗惟一死耳。你们这班妮子,若不容你寻死,还有何法?少不得要奉命而行。仪贞笑道:谁见女子必是死之一法?现在孩儿对那郑国泰,便不是惟仗一死之心;如今他死儿生,爹爹何得这般小觑!左公笑道:你只好对郑国泰罢了,岂能对得我么?
假使别人来遇我,泼天本事也难行!任你英雄豪杰辈,不能见我不消魂。况于小小闺中女,有何力量拗吾心?夫人听了微微笑:只愁拗不过仪贞。
左公笑道:你前日为何不责仪贞?可知这等心肠,都是一样,不过爱之,非畏之也。仪贞所为,不过儿女之娇痴情态,岂可称为智者?我怎与她一般较量!
认真若与来作对,仪贞何策可施行?我之所以依她者,乃哄骗儿童当甚真。你等竟以为得计,居然自命作能人。
今日黄小姐之事,决不能将就!必要与小杜争这口气来。
众人听了皆无语,静英小姐火烧心,金杯置桌抛双箸,起身
-683·
离坐便行程,自向夫人房内去,丞相难禁笑失声,果然此女多拗性,算来难怪老黄身,就与仪贞无二样,可作同胞姐妹身。夫人道说真堪笑,不曾见你这般人!好好在此同用膳,为甚多言多语论?不管亲生并过继,一味忘形乱责人。德贞小姐便笑道:爹爹想必饮多樽,大抵今日多醉态,不然何至这般形!左公听了心中怒,开言喝道:莫胡论。
你这妮子,乃无用之材,从不曾用你开口。今听汝所言,颇还切当,想必近来长些学问了。你既出头揽事,我便委你去请黄家姐姐出来用膳。
若还请出黄家姐,恕你胡言不理论,黄家姐姐如不出,一场重责不能轻!妮子长成年十七,一些轻重不知闻。今日也该轮到你,快些遵命即忙行。德贞小姐吃一唬,这是平白无端把我寻,是非只为多开口,将来再不出声音。无奈只得身离坐,仪贞兄妹笑频频。德贞小姐来房内,姐姐连呼三两声;请出外边来用膳,休教带累妹儿身。静英小姐开言说:二妹今朝听事因,可笑年伯无忌讳,当面将言奚落人。使我置身无地入,断然不出外边存!
德贞道:姐姐不出,却带累小妹,是那里说起。静英道:那有此事?他不过借你勒勒我的法儿,贤妹何必认真如此。德贞笑道:这也论他不定。小妹其实不比大姐姐,耐惊耐唬,只求姐姐出去了,省些事罢。
德贞小姐频频说,静英只是不抬身;夫人不见孩儿出:妮子诚为无用人,请求不出黄家姐,惹将其父又生嗔。只得离坐抽身起,自来房内劝佳人,再三再四无可奈,回身只得到中厅。左公便叫贤侄女,为何这等忽生嗔?
杜公子尚未许成,新进士尚未入赘,两事都在悬虚,何必就这等认起真来!
夫人听了劈面唾:少要胡言嚼舌根!谁人对着围中女,与她当面论婚姻?怎怪静英心不恼,果是他今醉十分。左公听了微微笑:戏语何妨当甚真!静英侄女休见怪,若此等娇痴对令尊,必然大发雷霆怒,登时责罚不饶轻。幸而对我来使性,倒反今朝陪小心,请来用膳休说了,婚姻二字不提因。小姐只得来入坐,左公笑谓德贞身:你这妮子真无用,请人却也不能行;若无汝母来帮助,如何复命见爹亲?小姐笑而无言答,侍儿又复进金樽,另言别话欢谈笑,膳罢之时报一更。散坐多时都要睡,各人回转自房门。静英小姐心烦恼,默默无言疑在心:果然不许杜公子,另对婚姻是怎生?不是救来反是害,但惟拼此命残生!万一再不容人死,叫我今生怎理论?思想之间频叹息,仪贞小姐笑言云:
姐姐不须烦恼,家父生平颇好游戏。他今日之言,一者乃与姐姐取笑,二来试探两下真心,不过玩耍之意。姐姐不可认起真来。
静英默默无言语,各皆收拾睡安身。且说上房夫与妇,左公笑说与夫人:可笑静英黄家女,闻言不许杜家婚,她身便自多着急,如何说道没私心?
昔日那诗笺,只怕原是有意袖回,怎怪得老黄要将她处死?夫人笑道:何故为人这般促狭1凡百事专要试探人心。
这等奸心当促寿,只怕难享长年富贵春。左公听了微微笑;何故开言咒诅人?我如寿促身亡了,你做孤孀苦更深。夫人笑道:何来苦,几长女大尽成人,功名已就家财广,算来不用你当身。有你在时反觉苦,算来无计避君身。
左公笑道:却不知你这人如此寡恩薄义,做了二十二年夫妻,倒反这等惹厌起来,愿我速死,却是何故?只看黄静英等佳人才子,何等多情!若不遂心,便甘一死。你为何这等
负心?夫人道:你为何不寻几个姬妾?松放了我,便愿你永享长年矣!
左公便道:言差矣,为何反愿这般行?我曾当日亲言誓,再不将心向别人。如何纳甚偏房宠?只愿夫人有妒心。正好不能松放你,安能咒死我当身!夫人笑道:君不死,妾年将迈已灰心,少年情性休提起,人老花残尽减春。左公笑道:何为老,四九之年多二龄,只不过红颜少减芳菲色,风致依然正可人。一颦一笑还堪爱,怎肯轻轻饶你身?夫人唾道:休胡说!命侍儿秉烛内房行,卸妆巳毕来出外,夫妇同归锦帐门。一宵夜景休提表,漏尽铜壶天又明,起身梳洗不必说,左公朝罢转回程。慎思堂内刚坐下,秉衡安候进书厅,又见仪贞双姐妹,一齐安候到来临。左公便问亲生女:静英何故不同行?小姐答道:因迟起,此时梳洗未完成。丞相听了微微笑:多因一夜不安宁。
便对三人道:昨日请小杜赏花,今日必来谢酒。但来时永正可暗暗知会两妹,如此而行,只许静英见他,汝等勿得露面。
三人应诺都告退,须臾早膳到中厅。左公饭后仍出外,看看早又午时辰。永正外书房来坐,正在窗前诵读文,只见书童来报道:杜家公子到来临。忙便起身来接进,正心堂内礼分宾,左右就把香茶献,顺卿称谢昨宵情,问道年伯曾朝退?回言治政未回程。于是坐定闲谈论,密令书童入内行。且言三位千金女,大家都在慎思厅。侍儿私下传知了,仪贞小姐说缘因:
便叫:姐姐,前边二厅上有两树玉蝶梅,红白二种,花开十分茂盛。我等今日清闲无事,何不去看花一回?静英道:倘被年伯知之,又象前番惩责。德贞笑道;二厅不比园中,偶然一去,料不妨。仪贞道;正是,爹爹不在家,我等
趁此早去。当下三人轻移莲步,同出书房,从横首角门穿到二厅上立定。只听得背后丫环说道:夫人有命,请大小姐、二小姐进去。小姐问道:可曾请黄小姐么?侍儿回说不曾。小姐道:才得走出,偏又母亲呼唤,且请姐姐与凤楼在此少待片时;妹等进去,即刻就出来的。
言罢二人同入去,俏立屏门偷看情。慢道小姐厅前候,且说书房两个人。
永正对顺卿道:小弟内书房玉梅亦盛,欲请兄去一看如何?顺卿欣然领诺。二人同走进来,到二厅门口,秉衡忽然道:呵呀!我一把扇子忘在正心堂了,杜兄在此少待片时,弟取了扇子,即刻就来。
言罢回身朝外走,刚刚走到大厅门,正逢丞相回来了,问言:汝到那方存?公子笑与言其事:顺卿现在二厅门。左公听了微微笑,匆匆就往二厅门。且表一人杜公子,见其永正外边行,只道二厅之内无人在,举步将身跨进门。抬起头来吃一唬!厅前一位贵千金,亭亭独立垂檐下,侍儿两个紧随身。公子一眼来瞧见,退步登时呆了神:怎么活象静英黄小姐?正要将她细看明。只听步履之声人走到,走进了当朝相国臣。静英小姐吃一唬,回头一看面红生,忽见厅前杜公子,面前又走到左维明,低头移步回身转,仓惶便入内中行。只听得左公喝一声住了!佳人只得把身停。左公故作容恼怒,正色将言责静英:
静英侄女,汝可知这二厅之上,是内外交界之地,时刻有人往来。汝为何擅出闺门?独来此地,又为外客所窥,是何体统?
静英只得称年伯:本偕两妹看花临,妹因有事身暂入,故在厅前候半辰。不知却有何客到,失于回避罪殊深。左公便叱丫环
女,速随小姐内中行。侍儿便引黄小姐,原进旁边东角门。静英本是聪明女,心中早已了然明,暗想此公多做作,不晓如何难顺卿?且说厅前人两个,顺卿忙便上前行,深深作揖称年伯:小侄今朝负罪深,只为秉兄使令来等候,不知厅上有千金。
左公道:此乃舍侄女不谨,与贤侄何于?正说之间,永正走到,忙向顺卿道;失陪了,就请兄同往。原来左公这些作用,不过要使顺卿细细认明,故意把静英喝住,说那几句言语;又叫她名字,要使起孝无疑,心中懊悔之意。
顺卿便与左公子,同进旁边西角门。多才心中多疑惑,晚翠轩中来到临。两人便向窗前坐,玉梅一树绽春英。起孝无心来观玩,开言便问秉衡身:
方才小弟无心之中,走上二厅,见一位小姐在厅上观花,不知是兄那一位令妹?永正问道:身上穿甚么衣服?顺卿道:是翠蓝缎袄,牙色绣裙。永正笑道:这就是前日来说亲的那堂妹了。顺卿道:不知仁兄还是从堂,还是嫡堂?永正道:本是从堂。顺卿道;如此说,为何与黄家小姐一般无二?只怕兄把虚言哄弟,或者不是堂妹,也不可知。永正笑道:这就奇了1天下容貌相同者尽多,为何因她象了黄小姐,就不是小弟堂妹起来!顺卿也笑道:人像相同,再没有各样相同的。真个从头至足,左右四旁,音声举动,无一不是黄小姐,连名字都是相同,岂有是左兄堂妹之理!永正笑道:若照这等说来,杜兄也忒杀放肆了。纵然舍妹失于回避,你也只好略观大概而已,为何看得这般详细?又且连名字都晓得了,难道你竟与舍妹通名说话的么?顺卿道:小弟怎敢放肆?只因方才看见,正欲回避,却值年伯进来,小弟反立住了。令妹见了小弟,又见了年伯,唬得仓皇无措,忙
要进入,反被年伯喝住,责备几句,因立住了一会。故小弟得以细细详观,若不与家表姐相似,弟也不敢如此大胆。更又听得年伯口中叫她静英侄女,她又口称年伯。弟思既是堂侄女,该称伯父,为何叫起年伯来?况天地间再没有这般一板印成的相象;故弟看来,却是黄小姐无疑。但不知如何得到左兄府上,伏乞与弟细细言之。永正笑道:这些奇语,弟实不解。舍妹自幼便命字静英,却不晓得与黄小姐相同,其实是左门所出,兄不必多疑。若说称年伯,只怕是兄自己听错了。
顺卿听了全不信,又复开言笑说因:兄与弟等为交友,今日看来是假情。这等疑团不肯破,怎结金兰订死生?永正听了微微笑:杜兄今且听原因。
便作是黄小姐,杜兄却待如何?顺卿道:若真是黄小姐,自然又有别论。
言罢之时离坐起,一揖深深拜秉衡:小弟今日来下礼,望求兄长说分明。永正笑而忙还揖,开言便叫杜兄身:既承这等来下问,弟今不得不言明。但说便与你来说了,休教泄漏到黄门。若是与他知道了,家尊晓得罪非轻!顺卿公子连称是,秉衡只得说来听,细将当日一段事,怎样河中救转程,到底从头说一遍,顺卿公子尽听明。真个是喜从天降神飞舞,意外非常乐事情!登时满心大悦愁都去,眉上春风解皱痕,只道佳人身已丧,巫峡千秋空白云,谁知此地藏春色,对院重逢旧玉真。当下便就开言道:原来这等救她身,怪道尸骸无觅处,谁知流到府中存。年伯这等施恩惠,正是恩深义重人!说罢之时心下想:他昨朝那样面求亲,我只道真他侄女,谁知就是意中人。早知就是黄小姐,为何坚执不应承。
我道左年伯诧异了,为何一旦如此举动,怪道说我后来必要懊悔。我为何一时竟不能会意,反写一张执照与他,如今怎处?这须说不得要违前约,只得再来求他了。
于是笑问左公子;昨朝年伯要求婚,恨弟一时多执见,不能会意这般情,坚辞不愿连姻事,如今追悔已无门。伏望左兄来教我,如今可好再求亲?永正听了微微笑:杜兄且听我言论,不是小弟来得罪,你身昨日太无情!就使不是黄小姐,舍间尊府世交深,不过爱兄多才貌,愿将舍妹与连姻。家父面对吾兄说,纵然兄意不应承,只该口说推辞话,缘何举笔便书文。只因—纸亲笔誓,家父心中怒十分,决定另对姻亲事,断然不许杜家婚。倘若杜兄来求请,登时仍送到黄门,黄年伯恨兄吟诗句,道你轻佻不老成!引诱他的闺门女,决然不肯许兄身。又且家父来救活,婚姻之事可专行。倘或两家来执定,杜兄那得这佳人?
前日家父原是一团美意,因怜兄与黄小姐两相慕爱之情,故把令表姐救回,欲撮成好事。去年因王事羁身,故蹉跎至今岁,又打听得黄年伯深怪杜兄,前仇不解,故只说是左门之女,不便明言。不想杜兄竟坚执力辞,触怒家父,如今只怕也难说起了。
顺卿听了无言语,默默心中悔不胜,坐了一会抬身起,告辞永正出书厅。公子送到墙门外,两人分手各回身,永正人内来告父,备言起孝许多情。左公听了微微笑:看他怎样再求亲?按下左府谈杜宅,顺卿公子转回程,一径来到中堂上,相见双亲二大人。宏仁命坐开言问:我儿半日那方行?答道:左府来谢酒,儿今探得一新闻。夫人问儿何事件?公子就从头细说明:谁知静英黄小姐,今朝却在左家门,姨丈所言求亲事,就是亲生女一人。却被左年伯来玩耍,大家瞒在鼓中心。今日幸被儿亲见,方始如
今事得明。宏仁听了心惊异:谁知救在左家门,可知尸首无寻处,真个老左机谋爱杀人!为何前日求亲事,却叫姨丈做媒人?此是使他后日无争论,知他深恨我儿身。公子听说言:正是,爹爹今且听缘因,孩儿除了黄小姐,公主招亲也不成!如今趁她在左府,须当早就这良姻,若是还了黄姨丈,守他一世也难成。求得左家年伯肯,速行聘定便无更。姨父若与来争执,他是能言善语人,神机妙算人难及,不怕姨父悔了亲。宏仁听了言,正是,我儿今且听缘因。
但前日老黄来此做媒,我原就要应允,都是孩儿执性,如今怎好再去求亲?公子听了,把眉头一皱道:便是如此,爹爹不晓得,昨日秉衡请孩儿去饮酒赏花,左年伯自到书房,面谕孩儿允许,孩儿只恨自己执见,一味坚辞。他彼时言语有些古怪,道此时辞了,后来莫要懊悔,再去求他。儿就一时气性,竟写了一张执照与他,有誓不再求之语。方才闻秉衡道,左年伯深怒孩儿,从今以后,决不许与杜家了。
儿思此事如何好?一时做出悔无门,若不许婚如何处,叫儿一世怎为情!宏仁听了心中恼:缘何你却这般情?岂可把他来得罪,父执原来是大人。如何当面批执照,公然放肆乱胡行。怎怪老左心不恼,有何颜面再求亲?夫人听了微微笑:一时冒失这般行,纵然恼也说不得,怎舍多娇黄静英。
不如明日也请老黄去做媒,若有推托,说不得自去求他;必要允许方好。
宏仁听说无言语,看看不觉又黄昏,用罢晚膳闲说久,各人自去睡安身。一宵夜景休提起,来朝单说左家情,左公朝罢回私宅,将身来到上房门,更换常服来出外,玉带围袍软翅中。中堂上面来坐下,来了三位女千金,一齐上前安候毕,书房公子也来
临。早膳摆上同用罢,左公再出外边存,只见左清来禀报,御史黄爷来到门。丞相言命来请进,大厅相见坐安身,书童忙把香茶献,持正开言说事因。
左兄可曾亲对起孝直说亲事么?左公笑道:说是却说过了,黄兄问他何意?持正笑道:今日杜兄请弟为媒,道如今愿聘令侄女为子妇,共结两姓之欢。故请小弟前来求允。左
公听了大笑道:如何!我说黄兄不善做媒,只消弟自己一说,包管立成。果然今日他到来求我了,却不知小弟今非昔
比。如今另有一家好亲在此求说,其人弟曾见过,比杜起孝更强十倍,故愿将舍侄女许与那人。已有成约,黄兄可去回复杜兄,叫他令郎另选高门罢。持正笑道:真是相府千金,三日之中,就有两家来聘。但杜家原说在先,左兄还该许杜家才是。左公道:杜家本意是我先求,他已坚执不允,我为何还去挨他!黄兄但去回复他便了,他父子心中自然明白。
持正听了无词说,只得抬身告别行。左公送出大厅外,回身仍向内中行,更换冠带重出外,政事堂中去理事情。直到午后方回转,依然常服到中厅,又见家人忙通报,礼部尚书来到门。左公便叫来请进,宏仁行到大厅门。左公迎住来施礼,虽然从幼是交情,同朝须要还规矩,主位反教坐客人。书童又把茶献过,宏仁当下欠身云:小弟到来非为别,只因一事不分明,闻兄救了舍甥女,要求细说这桩情。二则小儿多冒犯,弟特亲来谢罪名。左公听了微微笑;静英实弟救她身,养在深闺一载半,杜兄今日始知闻。既然兄要闻此事,何妨与你细言明。遂把从前一段事,从头说与杜宏仁。礼部尚书听罢了,连声叹息说缘因:谁料左兄施仁惠,救她一命到如今。
但有一说,当时此女在家时,内人深爱她才貌,便曾累692·
次求亲,无奈黄兄不允。谁料前年又多此一节,其父将她置于死地。自问姻缘已断,不想吾兄又将她捞救,实出意外。前日又蒙兄来俯就寒微,但恨痴儿坚执,必欲得黄静英为妻,方成花烛,真个事出意外,反负吾兄一团美情!至于小儿亲见其人,访知前事,方十分懊悔。故又请原媒造府求允,不意左兄深咎前情,不蒙慨诺。弟故知愚父子负罪不浅,今特诚造府深谢前愆,望吾兄海涵恕罪。
言罢起身忙作揖,左公还礼也躬身,仍拱宏仁来入坐,微微冷笑便开声:
弟之初意,原为令郎与令甥女两相爱慕,无奈黄兄在内间阻良缘。弟每欲玉成好事,故昔日暗救静英,亦是此意。前日特请黄兄为媒,亦是此意。故特言侄女者,以兄与弟平日交情不浅,谅无推托。孰意厚于黄而薄于左,再三谢绝,这也不消说了。所可异者,前日令郎在舍,弟反复面求,再三劝之,令郎坚执不回,辞色之间,反多矜傲。弟见他固执,复探其慎无后悔之意。可笑令郎目无父执,慨然竟写一纸誓书,弟收藏以为执照,今在袖中,与兄观看便了。
礼部尚书忙接过,从头一一看分明,看完左相忙接去,依然藏在袖中存。宏仁便乃开言说:谁知放肆这般行!此事小弟全不晓,望兄恕罪莫为真;无知小子多冒犯,代为深谢罪干斤。
左公听了,不禁大笑道:兄只一位令郎,今得罪于人,便自己代他谢罪,若再多几位令郎,兄每日只好向人家谢罪便了。但此事与兄何干?小弟并无见怪吾兄之意。
但婚姻之事休提起,令郎言定永无更,亲笔誓书为凭据,不来寒舍再求亲。世间女子多多少,何必单求黄静英?假如不救黄家女,早赴波心丧了身。难道令郎竞守寒窗老,断绝宗祧不娶
亲?兄少次丁惟一子,祖宗血食若何能。当曲谕令郎休执见,另对豪家贵宅婚。况且静英黄小姐,身虽安乐甚思亲。又闻老黄深追悔,一时猛浪害亲生;黄夫人又多忆女,不日将她送转程。婚姻大事须父命,弟却如何专主行?伏惟杜兄休见怪,求亲须是到黄门。宏仁听了如此语,默默半响又开声:既然左兄不肯允,弟今只得到黄门。
左公道:这是必然之理,若向黄兄求允,自然一说就成,谅无推托。宏仁只得辞了出来,回到家中,与公子说知其事:如今没法,只得要与黄姨夫说知,还去求他罢。公子道:若如此愈加不妥!慢说姨夫不肯,就使肯了,当不起左年伯间阻,况又更加触怒,一世也不能成就的了。说不得待孩儿明日自去谢罪面求方可。宏仁道:原是你得罪于他,自然该去谢罪。成与不成,我总不管,再不去受他奚落了。
慢言杜府多言语,再表维明入内行,便与夫人言此事,大家谈笑在中厅:若不使起孝亲来谢,安得佳人到他门?果然去求黄御史,包你一世姻缘再不成!我身若是来应允,不怕黄持正一人。老黄若是来许允,吾心不肯定难行。若言这段婚姻事,必要仗我机谋撮合成。起孝若是应承了,如今那有许多论。按下闲言多不表,再说来朝一段情。早间来了桓公子,相见姑夫站母身,问候一番来出外,与表兄同坐外书厅。永正告诉其情事,言谈笑语半时辰,看看不觉日当午,书童通报主人闻:杜家公子来到
了。二人忙便出相迎,接进书房分宾主,书童忙上献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起孝开言问一声:年伯可在家中否?回言理政未回
程。三人言论多一会,看看日过午时辰。书童入内开言说:老爷回转在厅门。杜公子便拾身起:小弟今朝有一事,要见年伯来求告,相烦兄等一同行。二人一笑称领命,看兄怎样自求亲。当下
三人齐步出,来见当朝一品臣。虎皮交椅朝南坐,杜家公子上前行,朝上深深来四揖,口称:年伯听衷情。小侄负罪千斤重,今日前来谢罪深。左公举袖来答礼:贤侄何来罪在身?通家年谊休行礼,吩咐家人看坐临。三人扯下金交椅,各皆侍坐下边存。楚卿、永正微微笑,起孝开言说一声:前承年伯多美意,见许黄家小姐身,小侄一时差主见,坚辞逆命不应承,冒犯年伯多有罪,伏惟海量恕三分。左公听了微微笑:贤侄之言差了情,吾虽所救黄家女,娇养深闺载零,久已认为亲侄女,安得还云黄姓人?顺卿欠身连应是:小侄言差不晓分。左公便又开言问:何为提及这班情?公子不觉含愧色,欲言不语又沉吟,低头半晌方回道:小侄于今悔已深,欲求再结朱陈好,伏惟年伯撇前情。今朝愿上温家镜,望俯赐良缘感大恩。左公不禁来失笑;我道贤侄为何因?果然不出吾所料,今朝又复再求亲。
但此事允你不难,争奈其中有许多不便之处———
一来舍侄女叨长年二岁,年庚不对怎连姻?二来相府干金女,婚姻须要对高门。三来你本寒微子,不是东床王右军;四来起孝亲笔写,誓书一纸永无更。五来我也曾说过,誓不将亲许杜门1君子一言来出口,驷马难追再不更。这段婚姻休提起,反复多端岂是人?顺卿听了如此语,有口难开没理论。半晌只得重又道:小侄无知冒犯深,总求年伯来宽恕,今朝不必记前情。左公道言:谈何易,坚执无回不允亲。纵然是我亲侄女,也不应该太绝情!面批执照亲交付,不知把我当何人?连声冷笑真放肆,父执全无在眼睛!我欲面辱何难事,算你平时失教人。何足与你来计较,含容忍耐不谈论。如何倒反来提起,又复来求黄静英。世间女子多多少,何须定要这钗裙?假如黄女真亡了,难道终身不娶亲?父母生你因何事,启后承先仗你身;汝修小节忘大义,斩绝
宗支罪不轻!劝你不必拘此义,快对豪家贵宅婚。静英之事休思想,誓书为证别招亲,起孝不必多言语,往返徒劳再不成!公子听罢一席话,着实心中无理论,低头思想多一会,立起躬身说事因:年伯训诲真不错,金石良言敢不遵,但前日所书胡乱语,伏求掷下再观明。左公岂不知他意,袖中取出誓书文,将来掷下尘埃地。公子忙将拾起存,两手一扯纷纷碎,付与书童命火焚;转身双膝来跪下:侄当再谢罪千斤,年伯此番能恕否?谅必能容悔过人。维明看了其情事,不禁哈哈大笑声:
大丈夫为了一个妻子,乃作如此丑态乎?罢了,罢了!既是誓书毁去,深咎前愆,况吾亦有言在先,必待起孝长跪自求,方能许允。君子驷不及舌,岂若杜郎反复不定,前倨而后恭乎?
便命永正公子去,扶起厅前杜顺卿,口称请坐开言说:贤侄今朝听我论,今乃二月初六日,匆匆场事不闲清,令尊点了大主考,我等都皆有事情。你且努力把功名赶,三场完后榜题名,那时你请尊姨丈,再来寒舍做媒人。任从择日来下聘,事成之后再言明,不怕老黄来翻悔,一天大事我担承!公子欠身来称谢:感承年伯这般情。楚卿、永正旁边坐,暗暗心中笑杀人:要算起孝真无耻,我等如斯断不能1楚卿便笑低头答;他今却是有情人,为了妻子甘如此,守定佳人不二心。永正笑而来点首;果是情深没处寻。不表二人来窃笑,顺卿告别要回程。左公父子忙留住:贤侄何须见外深?吩咐一声排筵宴,三人告退进书厅,少年相聚欢谈笑,左公自向内中行,慎思堂内观书史,三人共饮到黄昏,方才谢别都回去,许多闲事不谈论。此时纷纷举子公车到,齐集皇都锦绣城,十三省会馆都住满,人人尽要夺魁名。试期一到都收拾,尽赴春闹候点名。礼部尚书为主考,宏仁高坐绛帏门,内
帘外帘官无数,三吹三打大天门。炮声绝处纷纷进,尽是青袍彩带人,点名给卷齐归号,静场吹罢就封门。高脚牌出题目到,三
千举子尽知闻,号军四面来巡察,若还有弊尽虚心。人人揣摩求奇局,个个吟哦想妙文,七篇文字连夜做,千条红烛亮光明。直
到天明交卷出,头场完后二场临,三场已毕都回转,只等金门挂榜文。正是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文。人事未知天榜定,不知中者尽何人?且说顺卿公子叵家转,要催父母去求亲,宏仁场事无闲暇,夫人难请姓黄人,必须等待放榜后,念七之期报到门。榜上众人都不晓,单表书中赴考人,会元中了桓公子,其余公子尽题名,报录报到俱重赏,贺客填门喜气盈,往来正事忙碌碌,忙里偷闲要结亲。此乃二月廿九日,左公朝罢转回程,报言来了黄御史,请进书房一座门。方才坐下茶就到,持正开言说事因:弟本杜兄来相请,他言兄已许姻亲,故命小弟来求允,不知可有此言论?左公听说便笑道:只因起孝自求亲,当厅屈下黄金膝,叫我难辞只得成。老黄听了微微笑:可见轻狂好色人!为了妻子甘下跪,从来未见自求亲!
但他当先那等推辞,因甚后来又求得这般恳切,却是何故?左公笑道:只因那日他到舍间,却遇舍侄女在厅上观花,想必被他看见。
因此倾心来求配,跪谢推辞一段情。持正听了便说道:原来偷看令千金,终须是个轻浮子,作事无良不正经1但闻左兄家教多严肃,为何闺秀出中门?却被此人来窥探,下跪求亲笑杀人!左公听了又笑道:老黄今日好奇文!
你做你的媒人便了,何必管着别人闲事?休说是我的侄女,便作是你的令嫒,若到了我家,你也管她不着了。
堂堂一个新进士,有甚轻浮不正经?纵使偷窥舍侄女,无非
才子爱佳人。长跪求亲何妨碍,无非义重与情深。黄兄为甚多见怪?口口声声恨此人。老黄听说忙陪笑:小弟如何闲管情?不过信口来闲话,左兄何故便多心。既然许了姻亲事,须求允贴到他门。
左公道:允帖与他不难,但小弟不知何故,今日忽然手颤,竟不能执笔,就烦黄兄与我代写了罢。持正笑道:允帖必须父出,小弟如何代书此帖?左公道:这却何妨!黄兄乃是父执,就写上尊讳亦可使得,何况写个允谢字样。老黄无奈,只得近案取个大红全帖,代他写了,随告别出门。左公即差四个家人,一同送到杜府。宏仁父子十分欢喜,择三月初一日行聘过门。
两家挂红并结彩,笙箫鼓乐奏天钧。家人对对披红彩,辰时聘礼到门庭。绫罗缎匹无其数,金珠首饰是奇珍,聘金千两红丝系,大红全帖尽描金,十六羹果多丰盛,鹅鸭猪羊数不清,大媒一位黄御史,笙箫齐奏上高厅。厅厢鼓乐声相和,主宾相见礼来行。诸般聘礼都收进,高厅开宴待媒人。一切从人都厚赏,家人陪侍下厢门。酒罢一回来送出,一般丰厚尽奇珍。小姐年庚盛绣盒,通名全帖尽描金。上边尽写黄持正,郡名忝眷不差分;外将封套来袋了,持正全然不晓闻。诸色礼物全收下,差遣家人送起身。两家鼓乐多热闹,执事行行灿若云,百年好事今朝定,才子佳人尽称心。杜家一一来款待,重赏来人回转程。此时日色西沉去,左公方得内中行,一程来到中堂上,相见夫人坐定身。传请一人黄小姐,佳人闻命出闺门。中堂上面前来到,左公命坐说缘因:当初相见贤侄女,只思撮合这良姻,今朝幸已完其事,成人之美我安心。且待殿试诸事毕,再言设席请媒人。我当来请贤侄女,出到厅前见父亲。静英感激双流泪,口称年伯大恩人!自问
当初身必死,感蒙救得命残生。恩养闺中如亲女,犬马来生报不清!只恐家尊来见面,不知相待若何能?左公回说何妨事,万般有我在厅门,他如不灭天伦义,送你回家见母亲。若还其怒终不解,依然留住我家门,选择佳期来出阁,于归杜府了终身。静英小姐惟感激,按下闲言且慢论。早又三月初三到,殿试之期早起身。熹宗天子登宝殿,天钧乐奏进朝门,文东武西朝仪肃,三百名进士尽朝君。策论二题来颁下,玉阶金殿显才情,弥封十卷来进上,初五传胪坐殿门。一甲一名称桓玉,校尉携来拜圣君,一甲二名左永正,再唱三名杜顺卿,金阶拜倒三鼎甲,殿头传旨赐平身。君王御座朝下看,三名尽是少年人。玉音未下金銮殿,转出班中三大臣,一个百寮之首朝中相,一个礼部尚书杜姓人,一个工部侍郎桓玉父,一齐启奏大明君;三名鼎甲皆是臣等子,蒙恩钦赐占魁名,争奈臣等俱当道,天下文人定不平。只言有甚私和弊,伏惟鼎甲点他人。三子愿就二甲内,吾主殿上降纶音:三名鼎甲朕亲点,实学真才胜别人。如何又复来更改,三卿既是这般论,朕当再出题目考,复试三名鼎甲人。天子言罢将题出,赐与文房四宝珍,三位鼎甲金殿上,怎肯将名让别人。尽将夙昔
奇才展,锦绣文章顷刻成1进到君王龙案上,大明天子喜欢心,
诏上三卿观文字,卿之三子果才深。朕已亲点无他议,发下文章示众臣。诸臣进上多心服,三人只得谢君恩。梦魁礼乾俱二甲,当时就职受封恩,状元受职官修撰,编修、榜眼探花身。二甲尽把词林点,当时仪仗就来迎。状元率领诸进士,齐出朝中端礼门。红袍金带乌纱帽,两朵宫花左右分,一个个美如冠玉青年少,天子门生谁不钦。参拜各官游街转,琼林宴罢谢皇恩,当日青灯黄卷寒窗下,今日凤凰池上展经纶。金莲宝炬君王赐,送状元归第闹盈盈,各家贺客人无数,礼物如山数不清:迎来送往多
热闹,愈比前番气象新,不觉半月时光到,各家方得少清宁。且说左公人一个,要与黄家明此情,此日三月廿一日,早间发帖到黄门,单请一人黄御史,午间赴席到来临。家人送贴来去了,丞相抬身入内行,中堂上面归坐位,三位小姐侯安宁。左公说与黄小姐:令尊少刻到寒门,侄女可得相见了,重整天伦父女恩。静英未及回言答,大小姐开言问父亲;爹爹请到黄御史,说明昔日那桩情,还是要送姐姐回家去,还是仍留住在咱家门?左公见问回言道:我今亦自不知闻。
若说黄御史不咎前情,要他令媛回去,我亦不便强留,自然送归黄府。他若不能解释,仍前留住在家,有甚说得!二贞小姐心不悦:此是爹爹多事情,若还姐姐归黄府,须要爹爹还个人。左公听了失声笑:两儿之语好奇文!因何去了黄家姐,要我赔还你等人?
如此说来,反是我救她的不是了。小姐道:怎怪爹爹救她。从前之事,是绝妙的了,如今若说送她回去,却使我等怎生抛撇?左公笑道:且待黄御史来了,再作定夺,此时且慢争论。
言罢之时忙出外,恐防二女与相争,出厅吩咐家人等,再将速帖送黄门!不觉看看日又午,报言来了姓黄人。传教请到大厅上,两人互见坐安身。书童献得香茗上,茶罢收杯把话论。要知左公说出何言语?静英怎出见严亲?欲知父女相逢事,下卷之中再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