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痴妇头诉屈浩吟堂 九尾狐现象鸣鸾阁
话说此时八月,正当朝审,合省犯人,都解到省城按察司监内来。
单表一人左巡抚,私衙默坐白思寻:各府犯人都解到,纷纷案件许多情。内中岂尽无冤屈?未必情真罪当称。合省犯人同聚会,我当良夜去私行。监中探听请人犯。可有称冤道屈人?维明想罢抬身起,依然扮作一书生,两名家将来随了,悄然出了大衙门。三人移步低头走,小小灯笼照路行。按察司监前来到,抬头看见虎头门。家将上前低低说:禁子闻言吃一惊!齐来叩见左巡抚:维明便令速开门。吩咐狱官休泄漏,悄然移步入牢门。阴风惨惨生寒冷,秽气冲来满鼻闻,锁条悉索声不绝,便床叫苦叹呻吟。一盏孤灯来壁挂,凄凄惨惨照囚人,有人抱膝闲谈话,有人叹息泪抛零。巡抚暗里从头看,心内嗟吁暗付论:可叹愚民罹法网,身陷囹圈受罪深。一边思想徐行去,悄然又到后监门,此是死囚深密处,犯人几个睡沉沉,独有一人灯下坐,口内嗟吁有叹声。看他年约廿五六,口内苍天叫几声:
我陈济川负此奇冤,何时昭雪?
只说天地多昭显,谁道神明不显灵!谁人把我妻来杀?有身无首撇河心!我妻你在阴司内,可能托梦与吾身?谁人害你残生命?救我夫君一命生。可怜老母无依靠,求乞街坊好痛心,来朝朝审思翻案,又怕三敲六问刑?更兼苦主多坚执,算来屈杀命该208
应。那人说着哀哀哭,私行巡抚细听明。记其名姓回身转,将身又到女监门。但见老少诸女犯,个个蓬头垢面形。有的坐来有的
睡,有的悲哀啼哭声。内中有个少年妇,灯前独坐泪纷纷,忽然
叹了一口气,也把皇天叫儿声;红玉宝钗何处去?凭空屈我赵巫云,熬刑不起胡招认,妄指书童王小兴。谁人偷去无价宝,怎得皇天报应明?维明暗暗心嗟叹:想来二犯有冤情。记其名姓回身转,照依旧路出监门。吩咐狱官须谨慎,巡逻看守要当心,狱官诺诺连声应,维明说罢自回身。次日两司都到了,杭州府县上衙门。巡抚坐堂威严肃,六房书吏两边分,布按两司居左右,下坐杭州府县尊。白连大纸书名字,朱圈盏大密层层。监牢众犯齐来跪,细将原案阅分明。看一宗来唤一个,口供照旧没冤情。仍着照牌都跪下,点到斩犯济川名。
维明将陈济川一看,正是昨夜那人。观其案卷,乃是活杀女命,还是未到任时事。原告荀文古,乃控告女婿与母陶氏,同谋杀死女儿,尸投河内,项上无头,赖有红绣鞋为记。又看陈济川供词:因妻忤逆不孝,一时怒起,将刀杀死,拽尸出门,遗失绣鞋在地。首级原不曾斩下,连在项中,想必投尸于河,被水冲去。维明看罢,便问陈济川道;汝妻如何不孝,遂将她杀死?
济川听得官来问,不禁两泪落纷纷;妻子也无天大过,爱搽脂粉立前门。帮家做活也懒惰,母是操家勤俭人,看见媳妇乔模样,常说她身数语论。妻子不服争口角,小人因此杀她身。济川说罢频洒汩,低头欲说又吞声。维明听了心中想:北案朦胧甚不明,犯人不敢呼冤者,怕见三推六问刑。
当下维明便对按察司道:我观此案,颇觉不明。城河内风平浪静,尸首尚不飘流,岂有冲去首级之理!得非其中还
有他故?按察躬身道:此案曾经研审数次,似无冤抑。维明不语。又审到一宗盗宝乞追主仆通奸事。乃原告吴萧氏,控告其妾赵巫云,与奴仆王小兴通奸,盗去家传宝玉古钗一对,价值千金,叩宪追比原钗等语。赵氏供称:不合夫死,与王小兴通奸,盗得宝钗,付他变卖。王小兴供称:不合与赵氏私通,将那玉钗卖与路过之人,得价三百,花赌已尽等语。
两个犯人对面跪,巡抚抬头细看明:巫云虽则容憔悴,却是花容月貌人,再看书童人一个,背驼满面黑麻星,头上瘌痢疮雪白,不信通好此样人!问他口供从前事,照旧来供泪满衿。问了一番仍命退,当时朝审事完成。
早见书吏抱一捆红布衣服到来。原来朝审过了,但是死罪,都穿红衣为记。维明便道:陈济川且慢与红衣,王小兴暂停追比,候本院再审。
慢言官役都散去,从头细表那冤情。
且说陈济川就住巡抚衙门后面,与母陶氏,开个茶馆。娶得一妻,姓苟,名含春,原是大户人家一个姬妾,颇有几分姿色,因在家中作事不端,逐她出来。济川贪她有些衣饰,竟就娶了。
谁知此妇非本分,性格猖狂骨态轻,大户人家姬妾做,乔装打扮卖风情。如今嫁了陈家子,是个粗粗诚实人,不能留意于女色,终年只顾趁钱银。因而荀氏多不悦,厌恶夫君不称心,怎肯勤劳来做活?日高三丈始抬身。且喜有个茶坊在,还可消愁略散心,起来对镜搽脂粉,高梳云髻要时兴。插花带朵穿艳服,弓鞋窄窄似红绫,浑身波俏来走出,店中观看吃茶人。手托香腮含着笑,斜倚门儿不动身,惹得吃茶人一众,眼光射定尽销魂。只因娶
了妖娆妇,店中生意比前兴。济川见了如此样,口中不说怒存心。一日店中生意毕,晚间夜饭话谈论;我妻终日身闲坐,将来不可外边行,帮了婆婆来做活,休叫浪荡过光阴。济川还未来说毕,陶氏连将有理称。开言便就称:媳妇,你今年纪正青春,若贪打扮闲顽要,怎做人家过一生?年老之人还做活,何况年轻正后生,极该打起精神做,莫做贪顽好要人。荀氏登时变了面,连声冷笑说原因:阿奴生了廿三岁,虽在人家做小星,好穿好吃从来惯,大刀阔斧过光阴。迟眠晏起由奴意,不曾纺织趁钱银,这般生活谁能做?不比小户婆娘贱骨筋。你家要媳帮家计,就不该来娶我身。阿奴嫁到你家内,受尽凄惶半载春,青菜豆腐粗茶饭,鱼肉荤腥不得闻。狗圈猪窠低小屋,不见三光日月星。就这几件绫罗服,是奴带得到来临。不曾穿你陈家物,何劳闲管我当身!说罢之时连冷笑,济川母子怒生嗔。都道:此语真堪笑,你身也是小家人。都晓你家开面店,卖到人家做小星,出身与我无高下,擅出狂言小觑人。不贤之妇全无德,我家晦气合遭瘟!荀氏听了心大怒,碗箸乒乓惯在尘,拍抬拍凳高声哭,双顿金莲
跳断跟:既然娶我多晦气,快当休我转回程,来朝到着娘家去,
前来请教你们身!济川一见重重怒,勒袖撩衣跳起身,上前要打荀氏女,口内连连哭贱人。陶氏忙便抽身起,扯住孩儿不放行。
荀氏号啕大哭,只叫:要打便打!陶氏做好做歹,劝了儿子出去。荀氏回到房中,呜呜咽咽哭了半夜。次日,荀文古来看女儿,苟氏就扯住了他,从头哭诉一番,说:婆婆丈夫待我恶薄,昨夜百般打骂。文古大怒,要打女婿,却被吃茶客人劝住,把陶氏发作一场而去。
自此婆媳多不对,早又光阴数日春。单说彼时封巡抚,有个管印姓毛人,名唤毛成年三十,为人奸狡性贪淫。妻子姓朱容丑
陋,又犯痴癫病在身,终日在家狂跳舞,毛成见似眼中钉!听得街上闲人说,陈家茶馆有佳人,因此有心来出外,青衣小帽簇新新,摇摇摆摆来茶馆,桌边坐下唤香茗。济川忙把茶来到,毛成吃着甚留心。东张西望来瞧看,不见裙钗影与形。
原来苟氏自吵闹了一场,丈夫在外,终不敢十分频到外边,只在板壁后瞧看。正是合当有事:济川正要泡茶,没了茶叶,取钱去买叶儿。对毛成道:毛大爷吃完了茶,会钞时,呼我母亲出来接了罢。
说了之时忙忙去,刚刚走到半途程,遇个相知扯了去,邀他酒馆饮杯巡。不说济川来耽搁,单言壁后荀含春,看见丈夫出去了,扭身走出外边临。毛成惊动抬头看:果然生得貌超群!好个美貌风流女,如何嫁了姓陈人?当下见她来走到,毛成忙起立其身;只见荀氏含着笑,口吐莺声说事因:
大爷会了茶钱罢。毛成笑道:小娘子来收茶钱么?只是在下还十分口渴,望小娘再赐一盏好茶,吃了一总会钱罢。苟氏道:大爷还要吃茶,奴去筛来便了。
轻盈袅娜回身转,风吹弱柳骨头轻,一盏香茶双手捧,上前递与姓毛人。毛成接了心如醉,眼看妖娆不转睛,只说饮茶重坐下,殷勤带笑两含情。
当下二人通名道姓,叙了一目闲话,毛成起身会钞。
数出大钱三十个,口称娘子接钱文。荀氏听了伸纤手,毛成移步上前行,只作递钱轻一捻,荀氏微微笑一声。毛成不觉魂飘荡,妖娆又复说缘因:
大爷吃了多少茶,却与我三十钱?毛成笑道:小娘子面上,就多用了几文,亦不为过。说罢,又从手上除下一个金戒指儿递与荀氏道:方才小娘子赐的一盏香茶,就把这戒指
当了茶钱罢。
荀氏接了称多谢,此际妖娆甚动情,却好又有人来了,毛成方始出门行。荀氏筛茶来奉客,丈夫不在自专行,陶氏只顾来织纺,那知外面许多情?只道儿子当炉坐,不知媳妇卖风情。
荀氏打发几个人吃茶,都出去了,又见毛成走了进来道:小娘子再把茶来,今日为何这般口渴?苟氏忙忙答应:茶是现成。毛大爷,你是巡抚衙门管印的,那得有此工夫,只在外边吃茶?毛成道;小娘子原来不知,只因正月家中信来,我家老太太身故,老爷报了丁忧,只在这几日便要起身去了。
荀氏听了方晓得,原来不久在杭城,当下又复开言问:大爷令正那方人?自然生得多美貌,可曾生得令郎身?毛成见问长叹息:不须题起这桩情,是我命中多晦气,娶的婆娘不是人!不但丑而兼且陋,又犯痴癫病在身,终朝狂舞来作闹,真个见了便头疼!不比尊夫多福气,消受你这美佳人。荀氏听了长吁叹:阿奴命薄似秋云,拙夫与我多不合,并无恩爱半毫分。毛成听了连声叹:尊夫却是蠢牛精,我有这样巧娘子,情愿终朝跪拜当观音,可恨月老无分晓,婚姻配得不均匀。荀氏只是来叹气,郎有心来姐有心。
正在言来语去,却好又有人吃茶到了。毛成虽走了出去,等了一会,见吃茶人去了,他又走进笑道:小娘子,方才忘了会钞。就扯起衣服,去袋内填出铜钱,数了三十,递与荀氏。荀氏笑道:如何又要见赐许多?毛成笑道:在下在小娘子面前,就要我性命,也情愿送你,何况几文铜钱,当下又戏谑一回,方才去了。济川至暮方归,那里知道。自此,毛成日日到来吃茶。来了就央济川买长买短,指使开
,213·了,便与他妻调戏。两个情投意合,一个愿要,一个愿嫁,
只恨无计可施。到二月十四日,毛成又来吃茶,称出几分银子,要陈济川去买十香糕一盒。
济川贪有长头赚,买了香糕就转程,刚到店门来跨进,抬起头来吃一惊1只见毛成与荀氏,并肩同坐话知心,一递一口将茶吃,低言私语笑欣欣。济川一见心大怒,七窍无明烈火喷!就把香糕只一掷,正中毛成打面门,一盒香糕齐落地,登时跌得碎纷纷!毛成吓得浑呆了,妖娆荀氏失三魂!满面通红无处躲,济川竟奔姓毛人,劈胸一把来揪住,拳头巴掌一齐并!大骂:奴才真无理,敢来调戏我妻身!即今扭你衙门去,巡抚台前把理论。毛成吓得忙陪笑,口内连将得罪称;我兄不必来动气,我今愿送雪花银。济川只叫:扯你去,谁人希罕你钱银!一直扭到门儿首,毛成着急十来分,用力一挣衣裳破,脱了身儿亡命奔。济川不赶回身转,看见妖娆荀氏身,一把青丝揪住了,淫妇连连骂不停:怎敢这样无廉耻!挥拳就要下无情。荀氏吓得索索抖,只叫:官人息怒嗔,却是他来调戏我,阿奴并未理他身。如何把我来冤屈?徒然出丑坏名声。说罢了时悲啼哭,娇娇滴滴醉人心。济川不觉丢了手,默默无言不则声。荀氏得脱忙入内,济川好不闷昏昏。
气了一会,无可奈何,只得罢了。且说毛成回到家中,心恼陈济川,不过是个茶博士,怎这般大胆!竟把我毛大爷凌辱起来,叫我如何忍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竟去见家主叩头道:小的原是嘉兴府人,本该服侍老爷回乡;奈小人家有老母,求老爷天恩,放小人告假回去。封巡抚点头应允。毛成收拾行李停当,次日午后,走到陈家后门,却是沿河。事有凑巧,荀氏正在门首观望。
毛成见了心欢喜,慌忙移步上前行,东张西望无人在,携手忙将娘子称:昨日有累多得罪,可曾难为你佳人?荀氏听说微微笑:他要前来打我身,被我巧言来说过,他也无能奈我身。毛成听了称造化,便乃低言说事因;
我思得一条妙计在此,必须如此这般,非但得与娘子完聚,并那小陈还断送了,以报昨日打我之仇,你道好也不好?
荀氏听了心欢喜,连称妙计两三声:小陈待我多冷淡,正该如此害他身。阿奴情愿随你去,五更时分出他门。毛成道言:既如此,把你衣裙与我身,更要一只花鞋子,荀氏闻言忙转身。进房忙把衣脱下,又拿一只小红菱,簇新未着忙拿去,付与毛成一个人。毛成接了低嘱咐:你须收拾在房门,五更时分来等我1说完当下转家门。看见朱氏人一个,自言自语笑欣欣。毛成就叫痴婆子:你进前来听我论,我有几件新衣服,与你将来穿在身。痴婆听说哈哈笑,毛成便就上前行,扯住痴婆人一个,替她脱了破衣衿。鹅黄袄儿穿在内,水绿衫儿罩背心,大红汙巾拦腰束,腰间系了粉红裙。一一穿着多停当,毛成看了笑难停。痴婆不住哈哈笑,十分得意在其心。
毛成悄到后园,磨了一把尖刀,藏在靴筒。外边唤了船只,搬下行李,着他停泊马头。今夜五更,就要下船的。一切诸事多停当,回家早又夜黄昏,毛成买酒来屋内,就叫痴婆朱氏吞,吃罢叫她和衣睡,又把鞋儿脱在尘。朱氏脚小原不大,当时带酒睡沉沉。看看早又交三鼓,家家人等尽关门。
点一枝烛,来到床边,见朱氏仰身睡着。毛成放下了灯,靴筒内拔出尖刀,左手按住她的头额,右手握刀,去那咽喉下尽力一勒,鲜血直流。朱氏吼的一声,身子乱挣。又
尽力一刀,喉管已断,喉中喷血,呼呼有声!毛成割了人头在手,沥干了血,悄然出外,竟到浩吟堂桂树下,趁月光明亮,将刀掘土,把首级埋下,用脚踹平,跑回屋内。
把个死尸来包过,血迹将来打扫清,血污床帐和被席,将来卷紧一堆存。房中地板来掘起,尽将填塞内中存。照看一·回无痕迹,耳听谯楼又五更。忙把死尸来举起,掮上肩头便就行,幸喜街坊无人迹,气喘叮吁走不停。
且喜离陈家后门不远,转过一弯,早已是了。且说荀氏晚来,寻三讨四,与陶氏母子,吵闹一场。回到房中,哭哭啼啼,把门关了,不许济川入内。济川乱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店中睡了。荀氏听得人静,便把衣饰鞋脚,打了一包。到五更时分,悄悄开门,背了出来。
刚把后门来开启,那边来了姓毛人。两人会面心大喜,毛成当下就回身,席卷尸骸来放下,轻轻推落在河心。袖中取出红鞋子,将来放在岸边存。忙将荀氏来扶了,背了衣包急急行。来到码头同立住,驾长连连叫几声,惊动船家忙走出,行囊接去下船门。荀氏相扶同入内,船家见了甚疑心,不便开言来动问,只得解缆把船撑。不说二人逃去了,单表天明陈姓门。陶氏绝早抽身起,媳妇房中开了门!
想今日为何起早?便提了水桶,后门打水。忽见后门也开了!来到河边,正要汲水,忽见浮着一个无头尸首,吓得魂飞魄散,不觉惊喊起来!
惊动街邻多走出,众人都上看分明,又见岸边鞋一只,人人都道好奇文。几个妇人来拾起,手中看玩半时辰,开言便叫:陈海姆,像你媳妇的鞋形,鞋花样式毫无二,一些不错是她身。儿个又向河边看,一齐开口问缘因。
都道:陈妈妈,你大娘子在家不在?陶氏道:便是奇事!她每日要睡到饭时方起,今日我出来时,她的房门已开了,后门也是开着,不知她在房不在?众人道:你快去寻寻媳妇看,这个尸首虽则无头;穿的这衣服,像你媳妇一般,我们都有些认得。
陶氏听了心惊战,慌忙飞步到家门,高声到处呼媳妇,那有人来答应声!惊醒济川忙跳起,问娘为甚事和因?陶氏不住索索抖,如此这般说不清。济川听了魂不在,披衣飞奔后门临,分开众人忙来到,细把尸骸一看明:衣裙鞋子毫无二,谁人杀死我妻身?此事今朝了不得!祸从天降好奇文。说罢顿足号啕哭,众人俱各不开声。
停了一会,都道:我们昨夜听得你家吵闹,何以今日便死?真真奇事!陈母道:我家娶了媳妇,吵闹也不止一次了,难道昨夜忽然杀死她?
两岸挤了人无数,地方总甲尽来临,就把尸骸来捞起,再摸人头验假真。数只渔船齐动手,翻转河心没处寻,止得一条草席沾血迹,明是包尸出外临。陈家母子号啕哭,来了文古夫妻两个人,上前先把尸来看,衣裙的是女儿身!又看绣鞋真不错,吓得三魂走两魂,登时大哭双脚跳:如何杀死我儿身!阿呀,此事了不得!是他母子丧良心!向待我儿多恶薄,百般凌贱在家门。
遂问众邻:我们一向不曾来看女儿,不知近日相待如何?众人只得把昨夜吵闹之事,说了一遍。二人听了,一口栽埋在陈家母子身上,说他同谋杀死女儿,把首级藏过。袖着鞋子,扭住二人,众邻居随了,竟奔仁和县来击鼓。知县坐堂,问了一番,随即到河边检验。吩咐打捞人头,其实无处寻觅。仁和县细问两邻,苟氏曾否与人通奸?众人都
道:陈家娶她半载,并无甚丑声。苟文古夫妻又哭诉陈家待女刻薄。知县吩咐殓了尸首,两家补了状子进来,明日听审。
陈家母子收监去,央托邻居锁了门,齐将状子来投进,早堂审讯这桩情。荀文古咬定陈家杀,只得审问用严刑。济川禁不起夹棍,朦胧人命屈招成:皆因妻子多不孝,小人怒起杀她身,拽尸出外鞋遗下,人头连在项中存,想必被水冲了去,母亲不晓半毫分。当堂画供难昭雪,定成铁案不翻身!
陶氏不知情,释放回家,只见媳妇房内,箱子打开,衣饰尽没了。忙去说与众邻知道,必是跟人逃走,遂复具状子伸冤。争奈苟文古咬定女儿虽有些衣饰,早被陈家卖尽,明是虚词诬陷,依旧不能明白。又到上司衙门去控诉,几番提审,仍无头绪,难以明冤。早把个陈家破如齑粉,连房子都卖了。
儿子犯罪监牢坐,无人养活老年人。日在街坊来求乞,夜来冷庙歇安身。讨来饭食监中送,母子含冤何日明?且表左公归衙内,默坐中堂上面存,仔细思量这件事,着人前去到监门。
问陈济川要那绣鞋到来。又传进昔日检验仵作,问那尸首,可像新杀死的?仵作说:实是新杀死的。
维明便把花鞋子,手中看玩细观明:凤头弓样如莲瓣,量来三寸欠三分,绿绒沿口绫包底,未曾穿过簇新新。
看罢,又问当日尸首,可还有一只绣鞋在脚上?且足之大小如何,可穿得这鞋子?仵作回说:妇人双足俱赤,尸身已涨,其足却也不大;但这样鞋子,不知可穿得下?
巡抚听了无言语,命退他们几个人,起身来到书房内,与西宾等议其情:决非荀氏真杀死,做成圈套内中存。头连项上难冲
落,鞋儿又复未沾尘,定有拐带情由在,济川冤屈怎能伸?西宾听了都言是:大人说得不差分,此事必有多委屈,但是如何察此情。维明终日沈吟想,看看半月有余零,此日八月十九日,政事完时入内行,衙中丹桂花开放,闲步花园看—巡。
内有一所书室,题名浩吟堂。堂前桂树丛丛,香风扑鼻。维明闲步观秋色,浩吟堂内坐安身,闲观书史天又晚,家童忙便掌银灯。送将夜膳来用罢,发放家人退外行,止留二仆随身侍,灯前看一会书文。不禁掩卷长吁叹:这宗命案不分明,这般冤枉辨不出,枉自为官治万民!谯楼不觉三更鼓,书童睡着有鼾声,移步走来廊下立,仰视瑶天夜气清,残月半庭光皎洁,斗转星移子夜深。且回内署来安置,正思移步欲回身,忽听阶边悉索响,定晴仔细看分明:
只见桂树脚下,泥土浮动,渐高渐起。正疑怪处,忽然冒出一件东西,滴溜溜几个旋转,滚到阶前。
月光之下观仔细,维明不觉大心惊!分明是个人首级,披头散发好惊人!好个胆大左巡抚,全然不怕半毫分,蓦然走上来捞住,一把青丝手内拎。高高提起观仔细:果是人头有血腥。定洋洋眼圆睁起,露牙开口活人形,观其形像如妇女,巡抚开言喝一声:谁人首级何冤抑?怎敢前来现此形!因何埋首花树下?谁人杀死你当身?是鬼是怪从头诉,如不开言宝剑临!一连喝问三两遍。口开舌动闪双睛,忽然吐声嘻嘻笑,口称冤屈两三声:生前是个痴癫女,死后仍为痴鬼魂,今日痴中来带巧,吟诗一首老爷听。
诗曰:
首是痴人首,埋藏在那边。花阴常覆我,底事乱心田。
尸落归何处,弃损实可怜;
河头还结恨,中夜倍凄然。
人头吟罢诗一首,老爷连叫两三声;可怜痴妇遭冤屈,半载凄凉做鬼魂,今蒙贵人提拔起,从今起脱出沈沦。人头说罢只一挣,脱然落在地埃尘;看她滚到花阴下,寂然不见影和形。呆了阶前都御史,连称奇怪两三声:我偏不信虚无事,累次亲身见鬼神。折下桂枝来插记,明朝挑掘看分明。回转浩吟堂上坐,诗句从头记得清。就将纸笔来录出,细看其诗详得明。都是藏头诗一—首,排头八字露其情:
首埋花底,尸弃河中。分明道破。我想那妇人尸上无头,莫非就是这颗首级?
疑疑惑惑抬身起,唤醒书童两个人,掌灯入内来安寝,明朝唤到几家人。相随来到花园内,浩吟堂内把身停,指与桂枝插记处,试行掘下看分明。家人奉命来挑掘,挑下看看三尺深,一声阿呀忙丢手!各皆退后战兢兢。
原来是一个人头。埋在里边,好怕人也!维明道;快与我提出来看!
傍有左安还胆大,闻言移步上前行,伸手提住人头发,捉来献上大爷身。维明细细来观看;果然是个妇人形,面如白纸全不腐,大眼粗眉阔嘴唇,形容丑陋年不老,银环犹在耳中存。看罢便命仍埋好,出了花园到外厅,传得两名门子到,巡抚开言问事因:
前任巡抚在杭,汝等可知他家有一个痴呆妇人么?门子禀道:是有一个,乃管印家人毛成的妻子。维明道:那妇人有多少年纪?容貌如何?门子道;三十上下年纪,浓眉大目,阔口黄牙,十分丑陋。维明道:封巡抚去任,毛成可曾
随去?门子道:他本嘉兴府人民,辞了封爷,回家去了。维明道:妻子可曾同去?门子道:小的不知。
维明便令门子退,密传精细两差人,嘉兴去访封家仆,长随名字唤毛成。现今可在嘉兴住?可是夫妻两个人?密密而行莫泄漏,限期十日复回音。差人奉命忙不住,十日之期回转程,进衙复命左巡抚:果有长随毛姓人。如今又靠嘉兴府,仍为管印一家人,果是夫妻人两个,小人访得不差分。维明赏了差人出,又传书役进衙门。
着他行一宪牌到嘉兴府,只为毛成甚有才干,故本院要用他;如有家小,不妨同去,即着嘉兴府火速押送上来。嘉兴府怎敢迟留,忙唤毛成说知巡抚要他。
毛成好不心欢喜!巡抚如何知我名?必与封爷来管事,衙门传说我多能,所以巡抚来要我,大衙门好趁钱银。夫妻两个忙收拾,知府催人押送行,早到衙门来唤入,荀氏妖娆用轿乘。熟门熟路朝内走,直到中堂廊下临。夫妻叩首尘埃地,维明开口说缘因:
毛成,我闻得汝忠心事主,管印多年,并无私弊,因此我亦要你管印。你若尽心,自当重用。毛成叩头道:多蒙老爷抬举,敢不尽心。维明回看荀氏,盈盈含笑,遂问毛成道:你这妻子姓甚?多少年纪了?还是结发,还是续弦?毛成道:是小的结发之要张氏,今年二十三岁。维明道:我因太太未曾随任,衙内没有女人,每到用针线,甚是不便。汝麦料能针指,嗣后有缝纫之物,当交与她。
荀氏听了微微笑,担捏莺声说事因:只恐小妇粗针指,做来不中老爷心。维明便令家人等,领他居住二堂门。两人告退来出外,荀氏回头顾盼勤;只道巡抚年纪大,谁知这等少年人,清秀
温存真少见,我今有幸到衙门。他今衙内无家眷,年少如何耐冷清,方才赞我能针指,莫非看上阿奴身?倘得与他能亲近,谢天谢地谢神明。自此毛成来管印,荀氏日日上边行,殷勤服侍左巡抚,维明相待甚和平。不觉到衙半个月,一日传呼夫妇临。维明见了荀氏女,就叫毛家听事因:
我昔年有一爱姬,生得容颜端丽,情性温柔,因此我十分宠爱。
不想彩云易散琉璃脆,红颜薄命早归阴,曾留鞋子为遗念,常时笼在袖中存。不应前月西湖去,失其一只在湖心。特唤你来无别事,要做鞋一只配她形。丝厘毫忽都无二,重赏还加格外恩。若有丝毫不像处,必当重处不饶轻!荀氏听了称晓得:绣鞋乞取付奴身。维明便从袍袖内,摸来那只小红菱。
因恐荀氏疑心,预将鞋底沾污,当时递与道:此针指真是名工,不知你可做得出?苟氏接过一看道:这样针线,也还做得。便命家人给银五钱,令买针线,限三日定缴。
荀氏领了鞋儿去,回转厅厢房内存,细将鞋子来观看,不觉心中吃一惊!这只鞋子多古怪,分明我做一般形。
呀,不好了!莫非就是昔日撇在河边的鞋子,定是这巡抚来试我了。如此说来,这还了得!忙去箱中取出那一只来,两边一比,恰好一对,不觉登时呆了!再把绣鞋翻过底来一看,失声笑道:我好懵懂!他这鞋子是穿过的了,底有泥迹,我撇在河边的,乃是新鞋。只是那有这般相像?
莫非是我时运到?天使鞋儿配对成!他道若还做得好,定然格外重加恩。我想格外无别样,定然他有阿奴心。
我想他爱妾死了,还留她一对鞋儿,以为纪念,终日笼
在袖中,真是情深的男子。他又道做得不像,便要重处。我
想另做出来,岂无丝毫差错。讨他不喜,反为不妙。不若就将这鞋配成一对送去,只说是自今做的。他是男子,如何看得出来?
若还讨得他欢喜,何须还要那毛成。想得停当多快活,不与毛成说此情。在家躲了刚三日,早间移步进中庭,就把包儿来送上,禀言鞋子做完成。维明打开只一看,口中称赞两三声:少时必定来重赏,你今且退外边行。荀氏应声来去了,巡抚将鞋细看明。确然一对毫无二,那只鞋儿是现成。
我使此妇做鞋,不过看其手段,可与此相同。
不料那只鞋现在,自将底里露分明。明是毛成把妻杀,首级藏于园内存,尸骸将去投河内,做成圈套这般行。今朝自把鞋儿献,天网恢恢不放人。申牌时分来走出,二堂上面坐安身。
吩咐家人到班房内取拶子夹棍进来。众人惊疑,不知大爷要处治何人?拿了进来,撇在阶下。维明着唤毛成夫妇到来。
家人奉命忙去叫,毛成夫妇急忙行。一程来到二堂上,见了其形大吃惊!维明便着荀氏上,勃然变色问缘因:
张氏,汝今日配的那鞋,还是新做的,还是现成的?从实说来!
荀氏突然吃一吓,抬头举目看维明:老爷一向多和气,悦色愉声好性情;因何今日翻了面?威严之下好惊人1只得开言来说道:老爷在上听分明,
那只鞋子,是三日之内赶完的。维明道:既是现做,与那一只原样,岂无新旧之别?荀氏道:老爷的那一只,底已沾泥,是穿过的了;小妇做的,鞋底雪白,岂无分别么?维明冷笑一声道:原来以此为别。你道那鞋子来自何处?是斩
犯陈济川妻杀死遗下的!一向簇新,是我故将泥污,若要配对,除非是陈济川的妻子方有。你乃毛成之妻,如何有配对苟氏的鞋?
荀氏只得来强辩:老爷要配绣鞋身,小妇奉命来做就,那有鞋儿是现成?不知甚么陈家事,我乃嘉兴府内姓张人。
巡抚笑道:这且不必辩,但我久知毛成的妻,乃是个痴癫妇人,被他杀了,首级埋在衙内花园,尸身撇在你后门河内,如何还想遮饰?便叫毛成上来。
毛成此际魂不在,战战兢兢往上行。勉强挣住浑身抖,维明便乃问缘因:
闻得你妻是痴癫妇人,如今何在?那得又有此妇?毛成只得说道:
小人幼娶妻张氏,成亲七载到如今。何曾有甚痴癫妇?维明听了言如此,当时便命两家人。
一面到园取出那首级,一面着人去问门吏,毛成向在衢中住那间屋。家人回复道:他住群房头三间屋内。说毕,却好家人提了那颗首级到来,掷在毛成面前,把毛成吓了一个倒挫1
低头细看人首级:果是痴癫朱氏身!看她首级全不坏,面色还如向日形。大睁两只铜铃眼,犹如直视狠心人。毛成好不心中怕,不住阿呀退步行。维明便把毛成叫:可识伊妻首级形?毛成赖道:全不识,何来首级好难明。巡抚听了微微哂:犹然诈作不知闻,
命左右再到毛成昔日住房细细搜检,可有甚形迹?左右去了一会,抱了一大捆东西来。细细检看,乃见一条草席,一条单被,一个枕头,一顶破帐,都有血迹。禀道:这都是
地板下搜出来的。维明道:毛成,你杀人之事,如此显露,还不自招,却待如何?毛成只叫:冤枉,此事真个小人影也不知。
维明一听心大怒,尚欲胡言强辩论1这颗首级亲来诉,许多情节早知闻。叱下毛成来夹起,毛成大叫痛钻心,登时晕去魂魄
散,冷水含来劈面喷。把他头发来提起,毛成渐渐又苏醒,连声
叫苦难挨耐,小人今日愿招承。
只得忍了痛疼,把那前情一一招了。维明不胜切齿,命左右且把夹棍松了。
维明又问荀氏女,毛成今已实招承,尚有拶子还未用,汝有何言快辩明!荀氏吓得索索抖,未及开言出语论,维明叱令扯下去,上起拶指速施刑!家人奉命忙动手,脑揪荀氏跪埃尘。纤纤十指如春笋,如何受得这般刑?方才用拶哀声叫,连连哭道愿招承。只得细把从前事,一五一十尽供明。便传锁入班房去,早堂再议这桩情。左右奉命来押出,毛成荀氏好伤心:谁知这样机密事,一朝败露尽分明!人头亲自来诉屈,真是蹊跷怪事情。
不想那痴婆子,生前被人欺负,死了倒是这般利害!偏不痴了。
今朝亲口供招了,料道残生活不成。左公心笑仁和县:好个为民父母身,词讼之间多草草,不察民情不细心。
明日传他到堂,把这案发与他审,若有丝毫差错,即便题参。次日,三梆已过,升堂坐下,杭州府县都来参见。巡抚便着人去将活杀女命的原被告即速提来。霎时间,苟文古、陈济川都带到了。又使人取出那颗首级,并血污被席及红绣鞋。又带出班房二人,乃对仁和县道:此毛成夫妇,乃这案两个要紧人犯,这个人头,便是那河内死尸遗下的,被
席是杀人证据,绣鞋今已成对,一总付与贵县,带去研审。知县听了心惊讶,不知头绪半毫分。只得诺诺称道是,杭州府也不分明。事毕退堂回入内,单表仁和一县尊,带了人犯回衙内,升堂要审这桩情。
心中不知先问那一边的好,未及开言,恰好陈济川认得是他的妻子并那毛成,忙自己上堂禀明其事。苟文古虽然认得,却不敢开言。因此知县叫上毛成夫妇审问。二人理屈词穷,只得招认,不合背夫逃走,那杀人之事,只推影也不知。仁和县又不知人头从何而来,又不知河中尸首,姓甚名谁?审了一日,没个清楚,只得退堂。与西宾商议,欲待请命于巡抚,见他颜色不善,怎敢问他。西宾道:既是巡抚自家访出,他的家人,必然深晓。如今只封银百两,送与他总管家人,问他分晓便了。知县依计而行。且说维明退堂入内,随即打发一家人混入衙内看审事。
看了一日回衙转,将言细禀主人听。维明听了微微笑,看他此案怎样审?
且说仁和县着人悄悄到总管左升处,送他一百银子,问其缘故。左升得了贿赂,就都对他说了。仁和县次早一堂,便把此案审得碧清,由府司一路申上去。维明看了,果然审得丝毫不错,心中暗想:昨日他审了一日,尚无头绪;次早一堂,便能结案,此必贿我家人,问明缘故,方能如此。当下依他,拟定罪名;毛成斩决,荀氏绞决,苟文古杖一百,枷号三月。开豁了陈济川出监。
济川母子相逢处,犹如已死又重生,感激巡抚如天德,愿他万代公侯荫子孙。却好巡抚衙门内,差人唤到济川身;毛成所有都发出,尽将赏与姓陈人。因此济川来变卖,赎回房屋住安身。226·
陈家冤枉今朝白,单言巡抚左军门。二堂上面来坐下,传集家人家将们。分于左右来立定,维明开口问缘因:
我审明这案,乃秘密之事,是谁说与仁和县知道?得了他多少贿赂?速与我供出其人,但把那人治罪,与众无干;若互相抵赖,三十棍一个,必不轻恕!
一众家人听此语,人人个个真心惊:左升受贿都知得,泄漏其情与县尊。今朝此事如何掩?面面相观难理论。维明喝问从实说!只得开言告主人:乃是左升来泄漏,县尊私下问其情,受他银子一百两,其余并未得分文。维明听了心大怒!登时唤上左升临:
你这奴才,祖孙三代,在此服役,岂不知家主法度,从不许家人在外作弊!汝焉敢大胆,受我属官贿赂,传消递息?如此玩法,岂可姑容!
重打三十头号棍,姑看初犯少容轻。四名家将齐应是,左升叫苦告连声。三十军棍来打罢,维明便乃说缘因:速把百金来献上,还给仁和一县尊。左升只得爬回去,取银呈上大爷身。
便着两个家人,送还了仁和县。知县惭愧不胜,次日早堂,到衙参见,维明将他着实申饬了一番,知县惟有叩头谢罪而已。
心服巡抚明如镜,正直廉明那里寻!一众家人来议论,大爷怎得晓其情?那个告知这件事?人人都道不知闻。是他自己猜详出,料事如神怕杀人!谁人还敢来作弊,只好奉公守法战兢兢。不觉九月来过了,十月初旬应小春。维明心下来思想。一宗命案已分明,还有盗钗一件事,尚未分明闷十分。此日十月十五夜,月上东山皓魄明,维明生性多爱月,饭后逍遥散步行。随了小童人两个,步入花园一座门。
心中一想:前番在浩吟堂人头出现,此等地面,岂少木怪花妖?遂取一剑,悬于腰间。
行来有座鸣弯阁,高出层霄画栋新。楼上凭窗来坐下,书童持烛掌银灯,纱窗一带都开了,极目遥天万里清。烟笼树顶云迷岫,夜景清幽真可心。巡抚凭窗来看玩,忽然顾影觉凄清,楚天遥望长吁叹,故国迢迢千里程。未知老母安宁否?此时可念宦游人?佳人应自怜孤影,寂寞兰闺冷素琴。幼儿稚女离怀抱,也向庭心玩月明。不能昏定而晨省,问安视膳奉萱亲。翠衾冷透梅花帐,退食闲居寂寞人。雁行飞散分南北,何年聚首语衷情?思量至此频兴叹,口吟一绝解愁心。
诗曰:
寂寂空庭夜漏迟,栏前残菊尚盈篱。
风寒月白鸿飞急,正是羁人肠断时!
新诗吟罢添凄切,沉沉玉漏已三更,忽觉得满园树木萧萧响,阵阵风来冷不禁。维明暗道更深矣,好归里面去安身。正欲呼童来执烛,忽听按梯吉各声,不像男儿步履行,且看谁人来到此?回身坐定椅中存。只听步步朝上走,渐觉叮哨环佩鸣,一阵麝兰香扑鼻,阁外来了一钗裙。维明不觉心诧异:何来女子到园亭?定睛仔细来看处,袅袅婷婷态若云。飘然移步来行近,轻启朱唇叫贵人。维明此际重细看,月貌花容美十分,盈盈笑语勾人魄,款款低言摄去魂。维明不觉神无主,心摇目乱暗销魂,当时座上抬身起,开言便问女郎身:何方佳丽来到此?夜上楼台有甚因?女子见问微微笑,轻启朱唇回答明:妾家不远花园外,今岁年方二九春,登墙窥宋怜才貌,动了文君一片心。又知衙内无家眷,纸帐梅花叹冷清,因而不揣姿容陋,愿侍衾绸奉贵人。维明听了如此语,堪爱佳人貌十分,半晌忽然一转念,正了心神自付
论:此时夜半三更鼓,女子如何到此存?园外那有居民住?一派胡穹岂是真:堂堂巡抚衙门内,民妇如何敢乱行?更兼自荐真无耻,男娃那有这般情?方才几阵风过去。更听楼梯走上人,此人岂是人间女,定是人间花木精!
我生平从不见色迷心,此时何以心摇目乱?皆一团妖气所致。我且将机就计,叫这精灵,现出本像,方显手段。想罢了时微微笑;多感佳人错爱深,正然顾影愁孤子,岂有推辞不纳卿?言罢起身来引手,勾定香肩坐下身。佳人倚入郎怀内,维明灯下细观明:见她一对秋波眼,浮光闪闪没瞳人。抬头忽见乌云髻,一对钗儿两鬓分,玉光赤色红如血,维明不觉大心惊:赞道美人钗甚好,伸手将它拔下临,果然琼玉无价宝,开言便问女钗裙:此钗却是何处买?笑道家藏宝玉珍,维明亦笑开言道:宝钗方称玉颜人。说定捻住她双手,十指春葱细十分。开言又问何名字?佳人回答说分明:胡姓媚姣为贱字。维明称赞好芳名,低言笑语佳人道:此刻良宵半夜分,岂堪辜负团圆月,鸣鸾阁上少闲人。女子听了心如醉,低头微笑不开声。维明抢住纤纤手,细软娇柔迥异人;默默捻紧只一掐,中指齐齐断骨筋!一声叫苦登时倒,不觉灯前现了形:九节黄尾身斑白,金睛玉面一狐精。
原来狐狸变化,全在中指的诀窍。维明平日博览群书,这些方法,都有出典,故此晓得。方才问她名姓,说是胡媚姣,已知是个狐狸了。解带松衣之际,又有狐气冲人,故突然将她中指掐断,不觉现形。那狐无法,只是吱吱乱叫。
摇头摆尾难挣挫,要脱身来怎脱身!维明看了忙抽剑,指着妖狐喝一声:尔乃何处精灵怪?怎敢今朝迷我身!狐狸听了连声叫,口吐人言说得明:伏望贵人饶恕我,小狐冒犯不知情,可怜
修炼非一日,饶了残生感大恩。
维明道:我且问你,这一对琼玉宝钗,从何而得?狐狸道:那钗是城中吴乡宦家的。维明道:你窃了钗,却累人枉受无辜,今夜杀你,以偿其罪。
言罢剑锋刚欲下,妖狐着急叫连声:贵人宝剑须停下,你今杀不得狐精。父亲现在杭州地,城隍山上有名人,止生小狐人一个,他的神通比我能;若把小狐来杀了,只愁难以敌其身。
维明道:汝父是何怪物?狐狸道;我父是个香狸,修炼千年,遂成大道。正德年间,延安府妖人季五,便是父亲第一个高徒,后因无福,不成大事。我父亲撇了他,到杭居住。我偶在树顶闲游,看见贵人独自凭窗吟诵,颇伤凄寂。再看贵人美如冠玉,因此不觉动情,谁知被贵人看破。若伤了小狐性命,恐父与你势不两立。
维明听罢妖狐语,便乃开言说事因:当日妖人名季五,汝父胡为教此人?既然这样来说起,今夜安能饶你身。你把老狐来吓我,老左从来怕甚人?言罢之时挥剑下,一道寒光下绝情。鲜红冒出狐头落,断送无常一命倾。
拭干了剑,插入鞘内,回头唤醒二童。
两童年始十一二,揉眉擦眼起抬身,就将明烛来拿了,忽见狐狸吃一惊:那来一只花白狗?睡此楼中不动身。
一个童子,上前踢了一脚,全然不动。弯腰仔细一看:啊呀一声翻觔斗,跌倒尘埃难起身;一童吓得浑身抖,维明见了这般行-
喝道:便是狗睡在此,与你何干?瞧他做甚!跟到此间,只顾熟睡;及唤醒了,又复大惊小怪。
快快掌灯回入内,我身在此莫心惊。一对玉钗来袖了,方才
下阁出园亭。明朝梳洗来出外,便着家丁几个人,死狐提取到来临。
原来左公性喜打围,衙中养着六犬,当下着人牵那六犬到来,传集家将等,两傍护卫。自坐二堂,把猎犬藏在家将身后,若见有举动,便一齐放出。布置停当,然后差人到城隍山去,道观中请那素香居士来。
早有巡捕来通报,维明传请到仪门。素香居士来走进,巡抚抬睛看此人:身披鹤氅摇羽扇,头戴金冠插玉簪,丝绦腰下悬宝剑,大红云履簇新新,须眉如雪童颜貌,两眼浮光邪气深。摇摇摆摆来堂上,抬头先看左军门:蟒袍玉带乌纱帽,虎皮交椅坐安身,巍然不动如山岳,也有龙泉腰下横,昭然正气如日月,居士心头吃一惊!只得朝上把深拱打:大人见召有何因?维明当下开言说:并无他故屈先生,只因本院衙门内,昨宵忽尔出妖精,是以请你前来到,与吾除去始安宁。居士听了称当得,周围四转看分明。端详仰视多一会,上堂回话大人听:衙中四面无妖气,瑞霭祥光笼罩深,如何说有精灵怪?大人何所见其情。维明听说微微笑:居士才高法广人,难道今朝看不出?明明衙内有精灵!
昨夜妖怪化为美女,到来迷惑本院,如何说道没有妖气?居士道:只怕大人错了,或者真是美女,也未可知。维明笑道:岂有此理!妖怪的本像,已当面现出。你若不信,拿来细认便了。
言罢之时呼左右:阁中提出死狐精,居士面前来掷下,维明道:此即妖身。居士听了低头看,分明自己掌中珍,不晓如何被杀了?还来唤我看分明。此时好不心酸痛,咬牙切齿怒冲心,掣出腰间一根剑,转身趋步奔军门。维明应手霜锋出,刚刚架住唤家人,忙将猎犬齐放出,堂中闻见老狐精,摇头摆尾齐来咬,口
鼻呼呼尽作声。居士一看心惊怕,改将宝剑恨连声;
罢了,罢了!我与你誓不共生,只叫你试我手段便了!言罢忙忙往外走,将身一晃杳无形。猎犬四顾来寻觅,众人齐叫大爷身:今朝惹了妖精怪,看来只怕祸非轻!行将妖法如何处?大爷怎样敌他身?维明听了微微笑:邪不胜正古来闻,任他怎样行妖法,我今岂惧半毫分!
着将死狐依旧藏过,备下鸟鸡、黑狗之血,早吃夜膳,各带鸟枪弓箭猎犬等,齐集二堂等候。
自家换去了公服,另穿窄袖蟒袍新。腰悬宝剑弓和箭,众人持戟两边分。灯笼火把齐点起,照耀如同白昼明,看他怎样行妖法?二更鼓罢又三更,火把点过三五十,红烛烧残几百根。都道此时无动静,料他今夜不来临。众人正在猜疑处,忽听天边风响声!众人心动称来了,都向垂檐立定身。大家仰面朝上看,···团
黑风奔来临,袅袅弯弯长数丈,一条大蟒落庭心!张开血口如缸大,飞身直奔上堂门。维明见了全不惧,拽满雕弓觑得亲,嗖的一声刚中目,蟒蛇退步减精神。家将一班齐壮胆,狗血周围着桶喷,鸟枪弓箭齐时发,轰声震动二堂门。闹了一·回蛇不见,众人齐道好奇文!打了火把来寻觅,草蛇三尺在埃尘。
维明一看,原来是稻草扎成一条蛇形,浑身有碟砂符印,左目上带箭一枝。笑道:这便是妖精的技俩了,料他非止一件,自然还有他物到来。正说处,又听得风响。众家将手忙脚乱,装了鸟枪,搭上弓箭,灌了喷筒,排列檐下。只见天上两盏红灯,摇摇荡荡,渐低渐近,看看要落下来,约有牛大一个身子。众人一齐动手,鸟枪弓箭,乌鸡狗血,往上乱泼。忽听得扑的一声,落了下来。取火一照,原来是木头雕就尺半长一个老虎!身上也有符箓。维明笑道:那小狐
说他父亲神通广大,原来不过这般幻术。
此时早已交五鼓,东方发白晓星升。维明道言:天明了,料想妖精无法行。
如今反待我去耍他一要。但令家将牵了猎犬,各持诸物,带了草站木虎,竟到城隍山,与他观看。放出猎犬,弓矢齐发;若伏倒妖狐,将首级来此请功。
众人奉命齐答应,竟奔城隍山上行。且说观里狐狸怪,三更时分法来行,自谓放此蛇虎去,稳然擒到左维明,饮其血髓食其肉,吞了肝肠嚼了心!妖狐坐定呆呆等,虎蛇不见转回程,看看等到天明亮,忽听敲门打户声。呀的一声门开处,一名家将上前行,手托草蛇并木虎,开言即便叫先生;
我们奉主命来此,把这草蛇木虎送还先生。请出来,还有句话说。
老狐一见惊呆了!默默无言不则声:此人本事真了得!不是仙来定是神。掐指寻纹只一算,阿呀连叫两三声:左公不是凡间种,上应天曹武曲星。我今若不知进退,必遭雷斧碎吾身!罢了,罢了,真罢了!怎敢今朝惹此人。当时便对家将道:小道心中彻底明,上复贵人忘怀我,再不前来冒犯行。言罢收了蛇与虎,隐身一晃杳无形。众人见了哈哈笑,只得回衙复主人。维明道:既逃去了,不须追究那狐精。当时冠带升堂坐,朱签发下去提人。
命差人将盗宝通奸的一案,提来听审。
差人奉命忙忙去,又传府县到衙门,上堂参见傍边坐,犯人都带进衙门。堂上先叫吴萧氏,妇人当案跪埃尘。
巡抚问道:汝当日将那玉钗,收藏何处?何以见得便是赵巫云偷去?萧氏道:小妇人将玉钗藏在匣中,匣子又锁在
箱内,箱子又放床顶。忽然连匣不见了,房中物件,只有赵巫云晓得,自然是她偷的。维明道:便作钗子是她偷去,又何以见得她与王小兴有奸?萧氏道:她若是偷去插戴,自然只在房中。小妇人曾着处搜寻,绝无影踪,自然是与人通奸,送与奸夫了。
维明喝令退下去,命带巫云、王小兴。二人到案双膝跪,维明先问赵巫云;可真与彼通奸否?盗钗之事再声明。巫云听得如此问,不觉腮边两泪倾:小妇虽则夫君死,却安心静守在家门,并未与人通情好,等闲也不出中庭。玉钗虽则曾见过,不知放在那边存,小妇何处来窃取?失了钗儿屈我身!送到官庭来追究,怎当拶指痛钻心!可怜难受严刑法,因而无奈屈招成。
巡抚道:屈招罢了,为何不指别人,独指王小兴呢?巫云道:只因那日王小兴也在衙门听审,小妇人只要松刑法,却又心中想不起谁人。瞧见了他,故一时混说。维明间王小兴:如何不分辩?小兴道:小人被赵姨攀害,扯倒就一夹棍,受刑不起,无奈屈招的。
到这吴家无半载,上下人还认不清,那认赵姨人一个,真是冤天屈地情!维明听他都说罢,再带萧氏上堂门,袖中取出钗一对,付与三人去认明。门子接了来案下,吴家妻妾尽心惊!细细看来还又认,果然是这对钗形。今朝又见无价宝,不知何得到衙门?维明便把妖狐事,对众详言说得明,言罢之时命左右:后堂提出死狐精。三人见了齐拜祝:万代公侯荫子孙。
当下判断:吴萧氏据一偏之见,诬人奸盗重情,本应治罪,姑念乡绅妻子,又复孀居,罚银三百,修理贞节祠堂,将玉钗领去;王小兴、赵氏,释放还家。早有巫云之父,上堂哀恳:萧氏向来嫉妒,若在吴家,断难过日。且女儿年轻无
出,欲领回改嫁,乞大人恩准。维明依允,着萧氏不得迫其身价。
四人心服都叩谢,放心欢喜尽回程。当时申饬仁和县:想你为宫数载春,只凭板子与夹棍,不知屈了几多人!济川一案朦胧结,险些屈斩一良民!这宗奸盗何凭据?全然不察用严刑!
且捉贼见赃,捉奸见双。虽三岁小儿,亦知此语。今奸盗有何证据?你却将板子夹棍,套人手足之上,要他招出真情。似你这等劣员,岂可一日姑容!遂令杭州府摘了他印,本院具折严参便了。
知府躬身称道是,知县低头愧不胜,当时只得辞出外,事完巡抚便封门。专折参了仁和县,另换官来不必论,此时百姓咸称诵,官民敬畏若神明。按下此事且慢表,回文再说女狐精,自被巡抚来斩了,一点妖魂出顶门,飘飘荡荡随风去,寻见生身老怪精。
悲悲切切,哭诉一番。老狐伤心不已,也把前事说与女儿知道。遂袖了她魂魄,走入山中,寻了一只花白狐狸,将他魂魄吸了,把女魂推入尸中,登时复活。又授狐丹一粒,吩咐道:若是迷人,只把这狐丹吐入他口中,便能收其精神气血,可以修成大道。
小狐拜受心欢喜,依然仍会变人形。老狐又复来嘱付:切须莫惹左军门!他本天星来下降,不是庸流碌碌人。因此小狐虽受命,心中仇恨不能平,迎风变化常游戏,游到扬州一府城。万历三十三年夏,炎天六月是初旬,正当致德新到任,县主行香到庙门。
狐狸晓得他是左维明的兄弟,没有他哥哥正气,若迷死他,也算报仇雪恨了。
因而化作多娇女,夜来竟到县衙门,书房迷惑江都县,致德心邪当做真。中其妖术遭迷恋,病倒书房难起身;夫人着急了不得,明知夫主遇妖精。延僧请道终无用,法水施符总不灵,一日一日加沉重,命似悬丝急杀人!算来被惑三个月,九月初旬又到临。
却说那高邮邵伯一带地方,连年水决,河工不治。因此维明条陈治河数事,天子称善,降旨着他暂离任三月,前往清江浦,调度河员治水。
八月下旬来起马,行来十日到扬城,城内官员都出接,独少江都一县尊。问起方知身抱病,维明不觉大心惊!当下众官回衙转,维明火速上桥行,急赴江都衙内去,门公报与二夫人,家人随了来衙内,几个西宾忙接迎。维明急急来行礼,齐说东家病不轻。巡抚无心来叙话,急忙来到内书厅。夫人回避来退入,维明揭起帐销金,便命书童窗开了,定晴仔细看分明:二爷卧在红绫被,骨瘦如柴脱了形,面如白纸双颧赤,脸似桃红火尽升。眼光浮散神已走,这样形容了不成!当时看定亲手足,二弟连连叫两声。致德举目来观看,忽尔床中坐起身,一把抱住亲兄长,美人连叫两三声。到把维明吃一吓!缘何潦倒这般形?两旁童婢齐言道:大爷来看二爷身。致德听了心猛省,方始无言不则声,定睛看了亲兄长,不禁腮边两泪倾。叹息一声仍倒卧,维明见了箭穿心!试评脉息观症候,六脉虚浮尽起根,一息数来十几至,这便如何怎理论?双眉紧皱连声叹,问弟如何起病根?二夫人在房门立,将言回答说分明:还是六月初三夜,忽移床帐到书厅,直待住了半个月,方听书童传说云,道他勾引一女子,夜夜书房欢笑声;因而我等方知道,有心拿捉这私情。夜来伏在书房外,听得床头欢笑声,带领多人来打进,着处搜来不见形。
原来是个妖怪!道我去捉她,她便恼了,刚出书房,她将一把香灰塞我眼内,几乎迷瞎!及后上房物件,时常东撇到西,西翻到东。钗环首饰,尽皆揉烂,夜来敲门打户,真个吵得六宅不安。维明道:难道致德不知她是妖怪?夫人道:他被妖术迷心,我说与他,只是不信。
因而渐渐精神减,诸药投来总不应,朝朝身热浑如火,口轻夜重似痨形。多少名医来看过,服尽参苓病不轻。妖精犹不轻饶放,依然夜夜到书厅。道士请来施符水,驱神遣将法无灵!和尚
请来看经卷,敲钟击鼓枉劳心。直到如今加沉重,昏迷潦倒在床
衾。昨日医生来看过,道言无药可回生,说是精神都耗尽,如同一盏没油灯。夫人说罢双流泪,自是奴奴苦命人。戌亲方始一年半,丧了夫君怎理论?难得大伯来到此,可能救救弟残生。维明听了长吁叹,开言便叫二夫人:且请放心休愁苦,我当算计救他身。
但既有此事,何不寄信与我?若我不来,则弟已死,我也不知。二夫人道:我等终日守着病人,如何还想到寄信?左公暗想:弟妇作事粗疏,出官莽撞,看来是个蠢人。
想罢又问书童等;你们服侍二爷身,可曾看见妖精否?如何一个女钗裙?
书童道:那女子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国色天姿,艳妆倩服。二爷与她,非常恩爱。每见二爷睡着,那女子便伏在身上,口中吐出一粒红珠,有龙眼大小,光明如火。她吐入二爷口内,又吸出来,如此非止一度。直到天明,女子方才不见。
维明听了无言语,吾弟心邪不正经。所以被妖来迷惑,想来也是一狐精。当下起身来就案,移过文房四宝珍。
将人参、桂附各用数两,配了几味安神定魄、镇心辟邪的药,着人火速取夹,一—修制煎起。此时送上午膳,乳母领了三位小姐,到来拜见伯父。
维明甚是无心绪,收开午膳便抬身,早见药已来煎好,近床扶起二爷身,与他服下仍安卧,守定床前一时辰,药力通行病却轻。人参桂附扶阳气,引火归原心气清,面容赤色微微退,手足筋舒暖又温。翻身朝外呼兄长,维明一见喜欢心,慌忙携手称兄弟:此时可觉略安宁?致德点首称略好:大兄何日到扬城?
维明道:我因奉旨前往治河,今早到扬,知弟抱病,特来看你。说罢,便叫人迷将粥来,勉劝致德饮了一杯。
此时日色将西下,维明细问二爷身,如何相好多姣女,姓甚名谁那里人?每夜到来如何样?你今对我说分明。致德听问多惭愧,将言只得告兄闻:就是今年六月夜,书厅走进一佳人,自言她是黎家女,年方十八又娇名。家住衙门园隔壁,父母双亡独一人,犹然待字还未嫁,深夜逾墙过宅门,欲跟兄弟为小妾,夜奔书斋自荐身。兄弟见她生得好,动了怜香惜玉心,想要把她来娶到,恐防弟妇不容人。黎家女子亦不愿,暮雨朝云来往行,还被妒妇来吵闹,说她乃是一妖精。此情兄弟全不信,岂有妖精如此形?不想方才两个月,无端自己病缠身。夜来独坐书房内,亏她贴体侍殷勤,百般承顺温存性,不同弟妇性粗人。昨宵有事她未至,今宵必定到来临。维明听了他言语,不禁失笑自思寻:心巳被妖迷昏了,满口胡言不可听!便道:我今来到此,夜间要住内书厅;你在此间多不便,须当搬入上房门。让其床帐兄来睡,耽迟数日便行程。致德听了多难色,开言又告长兄闻:
兄弟移入内房,恐黎又娇到了,大兄住此,甚是不便。维明笑道:这个何妨!她若到此,着她上房来找你便了。致
德道:只恐弟妇不容,兄弟现在病弱,争她不过,如何是好?维明笑道:兄在此,料弟妇不便吵闹;若有相争,我与你解纷便了。
致德难拗亲兄长,又难拼舍姓黎人,左难右难说不出,裹紧鸾衾不动身。
左公便亲自扶起,书童服侍,穿了衣裳,抬入内中,传语二夫人小心侍奉。
放心回入书房内,窗前坐下自思寻:她言乃是黎家女,定是狐狸化作人!今宵若是来到此,假为致德候她身。忙催晚膳来用过,吩咐书童几个人,不须你等来服侍,快些都去早安身!书童奉命都去了,和衣便睡盖鸾衾,床头藏下青锋剑,满床狐气好难闻!吹灯灭火蒙头卧,无多一会已三更。只闻步履轻轻到,环佩叮噹兰麝生。看看走到床前立,揭起销金绣账门,莺声燕语矫滴滴,郎君连叫两三声:为何今夜灯吹灭?想来病体少安宁。维明只作翻身转,捏住纤纤玉手心。
呀,美人来了。昨夜有何尊于,不来看顾?
睁睁盼到天明亮,永夜长更想念卿。美人听了微微笑:郎君有事不知闻,昨宵父母亡身忌,妾尽哀情不出门,因此失陪多有罪,望郎见恕二三分。维明听了:真难得,美人孝念实堪钦。说完扯定妖狐女,快请宽衣入绣衾。妖狐忙就松金扣,解其罗带卸湘裙。维明候她宽衣毕,拥抱姣娃入绣衾。美人不觉吃一吓,问郎何不脱衣衿?维明听了微微笑:美人有事不知因,今朝九月初
旬日,是我先人死忌辰。因而不脱衣裳睡,又兼病体欠安宁,与
卿共卧鸳鸯枕,并头叙语话知心。美人一笑称难得,郎君真是读书人!维明试抚妖狐女,玉质香肌软又温。
心中暗想:却也亏这狐狸,变得这般相似!何怪致德迷
心。我若不知是怪,这般美女,却也放她不过。
外貌风流心不动,言来语去话更深,早听谯楼交四鼓,此时只作倦昏沉。撒手翻身来仰卧,且看妖狐待怎生?精灵见了心欣喜,轻轻钻出被红绫,成虚伏倒他身上,口吐红珠似火明。
那妖精岂无夜眼,难道换了一人,竟不认出?只因说话时以被紫头,不露面貌。且弟兄声口相似,又是黑暗之中,妖精又不留意,故此问答之间,竟未识破。此刻红珠出口,火光一耀,迭面相看,认得是维明,不是致德。妖怪大惊,急收了丹,便欲逃脱。早被维明捻生双手。
妖精大骇忙要挣,只听得响声掐断指中筋,大叫一声原形现,维明忙坐起抬身。开言就把书童叫,且表书童四五人,暗中藏下灯笼火,闻唤之时开了门。取灯一拥齐来到,见他拿住一狐精,摇头摆尾来挣跳,个个惊奇十二分。
维明发出剑来,指着问道:
你万何处狐狸怪,怎敢将身化作人?却将吾弟来迷惑,精神吸尽病缠身。狐狸开口来哀告:贵人连叫两三声,小狐不是别一个,素香居士女亲生。当初冒犯进大祸,贵人剑下丧残生,一灵不灭随风去,寻见生身老父亲。借尸附入魂和魄,授我金丹又复生。当时我父牢嘱咐:切莫轻身犯贵人;小狐只为前仇恨,一朝游戏到扬城。访知这位江都县,是你同胞兄弟人,故要把他来迷死,今已成功到九分。不料贵人来到此,小狐今日又遭擒。伏望仁慈饶性命,从今不敢再迷人!
维明便道:你原来就是去年的妖怪!但我兄弟的精神,都被你吸去,现在恹恹待毙;汝若将狐丹与我,救得精神复旧,便饶你命。小狐道:那丹是我的性命根本,若是取去,小狐便准活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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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明见她不肯吐,暗自心中思想情:今虽把她来杀了。只恐她身又出魂。今宵把怪如何处?未曾学过道玄门。捏诀念咒全不会,法水施符那晓闻?怎生把这妖来灭,默默思量不则声。忽然起身称有了;我今如此伏妖精。
来到案前,把药里用剩的朱砂,着水研细,取枝净笔,画个八卦,将来贴在狐狸顶上。手起一剑,狐头已落。霎时间血流满地、果然妖魂不能出顶,狐丹也就散了。
书童个个心惊骇,大爷本事好惊人!狐衣也着烧化了,此时早已大天明,当时忙便来出外,上房去看二爷身,刚刚走到房门首,倒把维明吃一惊。
原来致德腹中药力已过,依旧昏迷,把个周氏当做美人,紧紧抱住,牢不肯放,说尽许多肉麻言语。周氏十分害怕,又挣不脱身。
正在房中来扭住,大爷却好到来临。周氏用力来挣脱,回身跑进后房门。维明方始来入内,走近床前叫弟身。致德一见忙扯住:此方真正美人临,直到此时方来了,几乎想杀我当身。维明喝道休胡说!旧病重翻迷了心!
自古邪不胜正,正人走到面前,那邪气自然馁了一段。致德被他一喝,顿口无言。
维明细看他神气,这便叫人怎理论?狐精虽则来除了,吾弟残生活不成,这般光景何法救?参膏投下也难生。此时看定亲兄弟,怎禁英雄泪满衿,左思右想真无法,万转千回没理论。维明想了多一会,忽然想着一桩情,不胜大喜心花放;吾弟还当有救星。忙即转身朝外走,一程来到内书厅。
向那随身拜匣内,寻出那粒既济金丹,仔细观之:药色不变,香味如前,暗道:当年张豹说,此药功效非凡,虽垂
死者服之,皆可立起。
凡百事情有定数,不意今朝用此珍。当时拿了忙入内,吩咐丫鬟侍女们:化开丸药香扑鼻,徐徐送与二爷吞,仍旧扶他安睡
好,看其效验若何能。
原来致德,自从得病,夜来不睡,已一月有余。如今服了这既济金丹,心神一交,倒头便睡。
安然稳卧无声息,维明见了喜欢心,吩咐众人:休惊动,任他自睡自苏醒。若还睡觉来报我,言罢之时出必行。早膳送入书房内,三位小姐到来临,维明见了亲侄女,心中欢爱抱怀心。4膳过后天又晚,丫鬟米请大爷身。维明起身忙入内,刚到房门未进身。致德床上来看见,大兄连叫两三声。维明一听心大喜,忙向床前看弟身,照他面上颜色顺,眼光不散已收神。清清爽爽声音亮,扯住维明说事因:多感大兄来救我,真是重生父母身。
不知大兄是何妙药,乃能如此神速。维明遂把当年除怪之事,说了一遍道:吾弟既有起色,再将汤药调理,自然一月内便可复元。但从今以后,切不可见色迷心,休说她是个妖怪,便真是人间女子,你做了个地方官,如何与她私情苟合?只因一念之邪,险将父母遗体,断送妖狐手内!幸而天命不绝,遇我到此;不然,你此时不知作何光景。
致德听了心自悔,维明又乃说缘因:我身要到清江浦,不能耽搁久留停。吾弟好生来调理,我事完时回转程,那时再得来聚首,却可盘桓数日辰。二爷听了双流泪,心中不舍长兄身。大爷只得陪他坐,又教提进死狐精,便与二爷来过目,道她便是美人身。致德观之惭愧甚,快叫焚烧化作尘。二爷饮食频频进,天明更觉有精神。大爷当下来辞别,众人相送各回程。二爷自没妖精后,精神依旧复元神,照旧升堂来理事,心中甚感大兄身。大爷
来到清江浦,督理河工件件精,写书朝内来复命,择期原转浙江城。断事如神神鬼服,百姓人人尽感恩。家家多供长生位,愿他永镇浙江城。话文至此权剪断,下卷之中再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