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访幽贞殿上辨明真假 悔误认闺中枉运机谋
前书紧要开头处，父女相违痛死生，经过乱离重戡定，相悬咫尺不分明。仪贞宫内方幽闭，单说当朝一品臣，军国大事俱已定，晚间方始转回程。并与致德人一个，同往从前旧宅厅，慎思堂内身归坐，开言说与二人听：国家之事清宁了，家事如今又上心。前日兵进都城内，拿下奸臣一满门，尽皆校尉来收执，仪贞不晓那方存？生死存亡全未卜。言罢之时长叹声：闺门之女遭此难，左门不幸痛何深！二爷听了嗟叹道：大兄本自不关心。
前日收拿家属时，原该着人查问，便知明白。维明道：我只一身，事多无暇，怎得论到女子之事？今已诸事大定，
我明日且到刑部狱中查点犯人，只问一问郑有权，便知仪贞下落。致德道：刑部司狱造那女犯册子，弟见上面只有一名左氏，也不知是仪贞还是秀贞？
言罢之时长叹息；多应是那贱人身。思量此事真可恨，辱尽家门气杀人1来日查监真个是，一刀两段立分身！左公太息无言语，膳罢之时又二更；二爷晚翠轩中歇，维明难得合双晴。一听五更忙即起，弟兄同去上朝门，料理朝中多少事，直于午后始完成。此时不往他方去，刑部天牢来到临。丞相自来查叛犯，狱官急急远相迎，便入狱堂来坐下，侍郎亦坐在旁存。犯人册子忙呈上，带出牢中众犯人，按册点名无一少，点完收进禁牢门。留下
有权人一个，传教带上狱堂临。可怜他，也曾做过豪家子，也曾做过贵家孙，也曾头带乌纱灿，也曾身着蟒袍新，也曾高坐昭阳院，也曾游遍六宫门。谁知今日时运倒，做了弥天大罪人！脚镣手扭叮嘴响，披枷带锁步难行，蓬头垢面真死犯，带上堂来跪在尘。
左公喝道：郑贼，去年汝父劫去吾女，你可将劫去始末，并现在存亡，据实说出。有权听了，心中暗想道：原来要问此事；我想那贱人杀吾父亲，又不从我，实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且对着维明污蔑她一番，以舒我恨。
当下有权回答道：大人在上听缘因，昔日犯父劫了贤令爱，关防未许见分明。闻得送在东楼上，整在寒家半月春，未知曾否从犯父，犯人却也不知闻。后来直等篡了位，金銮诏进女千金，封她掌印昭阳后，令爱欣然便谢恩。是晚犯父归宫内，未知曾否与成亲？忽然次早传奇事，犯父龙床身首分。
那时犯人火急进宫，见犯父首身异处，查问起来，令爱便挺身直认，说把盘龙宝剑，手自杀死！
那时犯人惊见贤令爱，那样姿容那里寻？杀父之情权隐起，不教朝外众官闻。又要令爱来从我，那晓佳人贞烈心！道千刀万剐她愿死，不愿相从篡国臣1犯人再四来相劝，令爱千金不改心。正说之间忽住口，吞吞吐吐不开声。
左公道：她不从你，你便如何？为何说到此处，忽然住口？有权叩头道：犯人不敢说。左公道：但说何妨。致您道：你莫非见她不从，便行杀害？有权道：不敢。
我因令爱多执性，料来必不肯回心，竟就把她强污辱，令爱千金玷了身。有权说罢连叩首：犯人该死罪干斤！左公听了微微笑，又复开言问一声：
你如何把她强奸？她如何便肯从你？且把那举动细说。有权道：犯人一时恼怒，不由分说，喝令众宫人剥了衣服，推倒龙床，强污玉体。令爱十分柔弱，怎能敌得犯人？因此失身了。左公道：住了，你剥她衣服时，可曾见她裙带有甚么物件？有权正说得高兴，不提防驳这一句，一时回答不来，就想一想道：衣服是着宫人们动手，也不知裙带上有无物件。维明道：且说强奸之后，她便如何？有权道；其时令爱要生要死，放声大哭，决不相从。众人都劝她事已如此，不如顺了罢。便作一死，也是没名节的了。
再三再四来分解，方得佳人回了心，竟欢欢喜喜从顺了，犯人又封做贵妃尊。宠冠六宫多恩爱，侍宴承欢刻不分，三千粉黛无颜色，共享皇宫富贵春。算来已有三个月，绕殿流虹祥瑞生。
左公道：原来如此，但她可曾虑及吾今回朝，作何区处？有权道：也曾说过，道她已贵为妃后，也不为辱没大人，若遇回朝，自然欢喜的。左公听了冷笑一声道：我看你这奸贼，通篇文字，做到此处，忽然离了题目，脱枝失节起来。他日正法，当先割汝舌！且说此时的生死着落，现在何处？有权道：收拿家属时，一班姬妾，有几个去寻了自尽，不知令爱可在数中？犯人不能晓得。左公喝令把有权收入禁中。致德问道：这些话真假如何？维明道：此皆奸贼胡言，仪贞何等机变？安得被辱？纵使事急，她现带剑在身，何难立死？方才那些言语，尽属不经。既毁其衣，官人见了宝剑，应即献上。仪贞素性能刚能柔，何至一时痴呆，任其摆布？且仪贞岂不知乃父为人，肯出此丧心之语，此言我决不信！你可去女监查点犯人，我且先回，再行查访。或生或死，必要表出她玉洁冰清，岂可被逆贼血口污蔑！
致德起身称领命，左公便出禁牢门。人从导引回私第，大厅之上坐安身。着人传到王内监，将情便与说分明：吾女不知生与死，相烦访问六宫人，务将的信忙回报。王公听了起抬身，口称领命忙辞别，左公坐待大厅门。少时致德回家转，厅前回复长兄身：查点监中诸女犯，一名左氏秀贞身。言罢二爷连蹬足，我有何冤孽这般深？无端生此不肖女，辱尽门楣待怎生！一年在外身不死，反做奸臣妾妇人。见了她蓬头垢面真囚犯，恨少青锋剑佩身，一刀两段何其畅，真个活活今朝气杀人！维明见说重重怒：应该气杀你当身，当初败露私情事，就合将她两段分，买甚棺木来活钉，致于钉出这般情。辱尽家门都是你，何独单单恨秀贞？
致德道：总是兄弟之罪，生下这样女儿，不消说了。一个仪贞好端端坐在家中，平空被奸贼抢去，要做妾妇。如今还被有权这般污蔑，难道她不姓左？真个左氏应该倒运，方生出这许多事来。左公大怒道：仪贞不比秀贞，她若果如贼言，死了便罢；若活在世上，我亲自杀与你看。致德失惊道：弟不过就事论事，何故兄长多心？维明道：且问你点到秀贞，她见你作何光景？致德道：那贱人低头走过，不敢拾头，兄弟也不屑看她。
左公听了长吁叹，通报王安又到门，便着二爷前去接，厅前命坐各安身。书童忙把香茶献，王安当下把言论：
奉丞相之命，访问大小姐着落，昭阳宫女尽悉其情。原来刺杀郑国泰，真的就是小姐。遂把那些情节，细细说了一遍；道次早因有权入官，又来苦逼，小姐不从，被他贬入冷宫之内。此等侠烈之人，古今罕见。丞相还该奏闻皇上，旌表一番。左公道：原来如此，但小女如今可在冷宫么？
王安听了重嗟叹：可怜贞烈女千金，自从幽禁寒宫内，伤心
忧郁病缠身。选侍百般来调护，不能脱体日加沉，已于去岁十二月，一病而亡作古人。左公听到伤心语，不觉尖刀直刺心！霎时满面生凄惨；原来小女已亡身。
但她身死后尸埋何处？王安道：李娘娘同在冷宫，自然晓得，只消问她，便知小姐身尸下落。左公道：多劳东厂了，来日必须奏闻此事，访求小女身尸，送归故乡归葬。王安叹息来告退，二爷相送出厅门。丞相起身回入内，慎思堂中坐安身。此时不禁英雄泪，顿足长吁叹几声：止望到京来救你，谁料吾儿已丧身。咬牙恨杀奸逆贼，便把他碎尸万段骨扬尘！也不能抵我英奇女，这段冤仇怎样伸？越思越想心如割，呆呆坐定越伤神。二爷来到书房内，也不禁洒泪劝兄身：
罢了，侄女这般贞烈，虽死犹生。假如兄弟生了那不肖之女，此时心内比兄更加难过。
左公默默无言语，一人坐定不开声，真个是，嚼齿没龈浑不觉，握拳透掌不知疼。看看早又黄昏后，书童忙上掌银灯，小时晚膳来排上，家童案请老爷身。二人喝令收开去，无言闷坐到更深。二人只得来归寝，左公虽则上床门，翻来复去难成梦，痛思爱女泪沾襟：髫龄从我攻书史，未尝一刻暂离身，聪明天性真堪爱！百般书史熟纵横。临机应变多才智，每惜你生为女子身，幽娴贞静遵家教，膝下奉欢孝二亲。吾即待之多严厉，劳而不怨是她心。闺中代尽文房事，写作俱佳称我心。怎舍把她来嫁出，故许桓郎要赘婚，直待名登金榜首，方把娇娃与此人。准知命短青年丧！掌珠一粒碎埃尘，香消粉退寒官内，月缺花残冷院门。从今怎得吾儿至，笑语盈盈叫父亲。想是我为冤孽报，偏教爱女早亡身！惜她空负倾城色，未遇阳和一点恩。自是桓郎多福薄，不能消受女中英。汝虽百世流芳去，苦了双亲思念深？汝母闻之肠寸断，
兄妹问之血泪淋；汝父铁石英雄性，今朝两泪为儿倾。盖因吾女真堪惜，天性之恩胜别人。从今以后无归日，何年父子再相亲？掌上明珠今已失，半世为人不称心。一夜惨伤眠不睡，五更绝处便抽身。灯前梳洗朝衣整，从人拥护上朝门。钧天乐奏銮舆出，统领官僚上殿庭。裁决政事都已毕，驾前启奏这桩情：请旨哕鸾来访问，赐臣收得女尸身，天子听奏多少语，不觉心中大吃惊！
原来郑贼之死，即卿女所刺，非先生不生此女！此等忠烈，历史所无；可惜冷宫病故，朕当命史臣立传，非但旌表而已。便着王安速到哕鸾宫问明李选侍，着将左仪贞何时病故，现今身尸何存？速速明白回奏。
王安奉旨宫中去，宫中且表左仪贞。自为选侍幽暖阁，日陪公主读书文。此日正是初三日，选侍前行去上林，公主便与左小姐，二人同出阁中门。玉阶闲步来看玩，光阴又是一年春。
正看之处，只见天边一群鸿雁，当南而北，唳嘹高飞。公主道：卿长吟咏，试占一诗，以咏归鸿。小姐笑道：怎好在公主驾前呈丑？公主便命宫人捧过笔砚，仪贞小姐不烦思索，立赋一诗。公主看了，不胜赞叹。
正当在此闲游玩，来了王安老内臣，一见公主开言问：娘娘却在那方存？臣今奉旨前来到，要问当初一件情。回言：御苑游春去，奉旨前来问甚情？王安听说回言道：只因查问左仪贞，去年何日身亡故？尸身现葬那方存？丞相殿前来启奏，要收骸骨返先莹。王公方始来说毕，公主犹然未出声，仪贞小姐闻此语，慌忙趋步上前行：
我即左仪贞便是，现在世间，谁说我死？王安听说，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不觉呆了！原来左小姐并不曾死。王安想道：原来左小姐如此天仙化人，休说人世所无，便是六宫
罕有。便道：原来小姐现在，我误听讹言，得罪得罪！等我即去奏明圣上，即行诏你入朝。仪贞机警非常，恐选侍回官，又生枝节。便道：请问厂公，我父亲可在殿上？王安道：万岁爷尚未退朝，丞相现在殿上。仪贞道：既是这等，我即与厂公一同入朝候旨，便可随父回家。王安道：甚好。公主道：且待娘娘回宫说明，方好去得。小姐道：多感公主厚恩，待妾奏明此事，再来辞驾便了。
玉人说罢回身转，正如卸脱笼绦纵臂鹰。上前拜别皇公主，随了王安老内臣，走出哕鸾宫一座，鱼游大海脱丝纶。虽然途路多迢远，玉砌金阶路坦平，此时怎顾弓鞋小，一程早已到朝门。着她殿后来侯旨，王安复奏圣明君：奉旨哕鸾宫内去，立时查问左仪贞；谁知此女身未死，向属讹传不是真！现在追陪八公主，哕鸾宫内住安身。今因选侍游上苑，她同公主咏诗文，见臣问起身尸事，自向臣前道姓名，现在殿后来候旨，乞恩随父转家门。王安奏罢真情事，喜坏当朝一品臣！天子见奏非常喜：原来卿女未亡身，现与内臣同到此，速诏前来见寡人。两傍近侍忙传旨，扶掖生人上殿庭，趋步驾前来面圣，山呼再拜见明君。三跪九叩行臣礼，君皇传旨赐平身。定睛仔细来一看，呆了熹宗天启君！世间有此真奇艳，不是凡胎肉骨人。三千粉黛多佳丽，谁能及此半毫分？明姿灼灼惊人目，两班文武尽销魂。左公举目观娇女，玉容憔悴减精神。离了双亲三个月，谁知消瘦这般形！早见天子来问道：是否先生爱女身？丞相启奏言称是，君王便问左仪贞：
闻篡贼之死，即卿所刺。朕尚未得其详，卿可将被劫始末，并刺杀奸贼之情，逐一详奏。
左小姐，听君王，玉音垂问；启朱唇，呈皓齿，启奏明君；念臣妾，左仪贞，行年二九；遵义方，闻诗
礼，矢志忠贞。只为着，去年秋，边关告急；臣父亲，承王命，奉旨提兵。向与那，郑国泰，两相仇恨；恐女流，无力量，难敌奸臣。命臣母，偕二女，早归乡井；父去后，刚四日，祸便临门。那一日，叠行装，犹然未已；忽然间，排门入，拥进多人！众家丁，难阻拦，纷纭喧嚷；有一妇，冲头阵，相貌狰狞。只见她，气昂昂，腰悬双斧；国泰女，瑶仙号，自吐真名。只为着，慕臣妾，柳姿蒲质；愿劫臣，为姬妾，送到千金。臣之母，听狂言，不胜忿怒；唾瑶仙，多挺撞，恼了她身。向腰间，掣出了，宣花大斧；把臣母，来执住，吆喝连声。速献出，臣妾身，饶臣母命；稍迟延，行凶恶，就要伤亲！那时节，臣妾等，闺门深坐；闻此信，浑惊骇，无计施行。念臣妾，有一柄，盘龙宝剑；臣父亲，教剑法，妾佩随身。臣欲待，匿深闺，恐伤臣母；急抽身，藏剑出，竟到前庭。方得个，解奇危，瑶仙息怒；上肩舆，为劫出，到了他门。
天子道：原来刺贼之谋，非起于仓卒，竟是卿之成见了。因顾左公道：此女本是女中英雄，故先生授以剑术。左公道：臣因此女自幼好武，故臣即以剑法授之。天子道：且说劫到他家之后。仪贞道：
到他家，恨奸臣，面南高坐；他对妾，分明诉，一段真情。为臣父，与他身，为仇结怨；历诉出，从前事，恨咬牙根！本待要，起兵来，全家诛戮；为臣妾，多欣
基，暂解仇心。要臣妾，充绿衣，辱臣父母；因此上，
来抢劫，恣意胡行。妾那时，听狂言，不胜患念；效常山，捐身命，毁骂奸臣。一时间，逢彼怒，雷霆顿发；
要起兵，围左宅，杀尽家门。要将臣，强污辱，肆行横暴；臣此时，思韬晦，假作心惊。却遇着，篡位忙，会方从哲：那国泰，方出外，急赴朝门。把臣妾，幽禁在，东楼之上；他在朝，谋篡逆，不得闲清。在他家，半月来，未逢一面；奸逆贼，无刻暇，来转家庭。
天子未及开言，左公即于龙案傍喝仪贞住口！老贼既动你到家半月，岂有不逢一面之理？定有儿番威逼。汝何不实奏真情？小姐道；当日因选侍垂帘，朝政一凭奸贼，终日无暇回家，举朝共知，并未曾回家上楼一次。天子道：卿且细说后来，仪贞道：
那一日，在东楼，正然静坐；忽听得，传新诏，内侍来临。道皇亲，受天命，已登大宝；传圣旨，迎宅眷，尽入官门。独将臣，选诏上，金銮宝殿；他道我，为天子，九五之尊。卿若是，肯相从，不为嫔御；立封你，昭阳后，掌印之人。妾那时，听此言，将计就计；忙拜倒，呼万岁，假谢皇恩。奸逆贼，心大喜，不知是计；到黄昏，朝政毕，退入宫门。在昭阳，排夜宴，恣情欢乐，奏笙箫，呈歌舞，直到深更；妾赚他，饮多樽，沉沉潦倒；众人扶，龙床卧，遣出宫人。守候到，夜将阑，六宫人静；便抽出，盘龙剑，耀眼光明，那时节，妾想起，国仇身恨；霎时间，神鬼助，胆力包身！拂剑花，湛寒芒，精英迸射；锋过处，好逆贼，身首平分。妾初志，全一身，冰清玉洁；又安想，留生命，再得为人。更不料，郑有权，父仇不报；爱臣妾，残妆貌，又起奸心。为臣妾，不相从，情甘赴死；方贬入，寒言内，欲劝回心。那时节，无可奈，只推父命；又为着，
忧思苦，疾病缠身；方免得。那奸臣，许多凌逼，直守得，天兵到，始出宫门。这便是，刺权奸，根由始末，荷天恩，垂问及，所奏皆真。
天子一一闻陈奏，不胜赞叹语维明：果然不愧为卿女，智烈俱全冠古今。既然是，去年便出寒宫院，何不将情早奏闻？因何又有传讹语，道言身故冷宫门？
小姐道：去冬在冷宫患病，深荷李娘娘、八公主厚恩，得以痊可；又蒙天恩，放出幽禁。李娘娘本欲将此事代臣妾奏闻，只因移宫一事，恼了臣父，遂将妾闭于暖阁，侍读公主；又流言臣妾身死，其意欲使臣终老深宫之中。若非圣旨查问，臣妾安能再见天日？天子遂嗟叹道：原来是选侍挟仇，隐秘其事；但方才王安复奏，说卿与八公主在玉阶吟咏，所作之诗，即可献上。
仪贞吃了一惊！暗想：天子为何反问起这般的事来，内中莫非有意？此时无奈，只看父亲。维明道：汝作何诗？皇上有旨，自合恭呈御览。仪贞闻言，方从袖中取出。近侍接来展于龙案。天子观之，乃咏归鸿之诗。
诗曰：
数点宾鸿列阵行，几声唳嘹报还乡。便归漠北餐风露，肯恋江南有稻梁？紫塞荒芜芦荻短，玉关迢递路途长。莫从羁客庭前过，恐惹乡思欲断肠！
天子看了，啧喷称奇，笑道：今日之事，亦可谓诗谶矣。遂对维明道：先生真可谓蕴玉藏珠，若非此一事，可惜这等才智节烈之女，竟终身湮没不闻。左公道：儿女子涂鸦，蒙思称赏，令臣感愧无地。天子遂命发诗笺与百官共看；众
文武看了，无不赞叹，皆称盛世之祥。天子又问道：卿女去年十八，今年十九，可曾字人？维明奏道：工部侍郎桓应征之子，即臣之婿。天子听了，心中深惜第一佳人，早为他人占去。便道：左仪贞，朕嘉尔志若坚金，逢烈火愈见其刚，
节似青松，凌霜雪益增其茂；烈比虞姬，智超虞姬之上；美过西子，节愧西子之行。今封汝为智烈贞节夫人，赐二品冠
佩，建坊旌表。赐汝明珠百粒，彩缎百端，令八名官监，以肩舆送归私第。
君王龙坐恩封罢，佳人再拜谢皇恩。殿前转过当朝相，跪奏吾王旨且停，虽荷圣恩加盛典，事不明来怎受恩？天子听了心奇异：先生还有甚言论？
维明道：此女去年为贼劫去，身陷贼家三月。郑国泰父子岂肯不一犯之？此女力弱势孤，岂能始终拒贼？这保全名
·节四字，臣不能无疑。没有暧昧之情，朝廷典礼，岂可滥施？天子听了，沉吟良久道：既如此说，先生将何以辨之？维明道：臣乞陛下赐守官砂少许，试验此女，则真假立辨矣！
天子听完深赞叹：卿实无私正直臣。传旨内侍宫中去，速取宫砂到殿庭。百官莫不心惊异；此公竣直太非情！是他自己亲生女，全无半点顾私恩。若还试出真和假，看他今日怎生行？少时内监来复旨，守宫砂到驾前呈。
看官你道，这守宫砂是什么东西？守官乃虫名，形类壁虎。取置金盒中，日以硃砂饲之，久则通体明赤。刺其血点室女之臂，即渗入肉中，洗濯不去。若一失身，其红自落。若妇人之身，非但点之不上，即使点上，一洗即落，故汉宫以此试验官人，一月一验，其效如神1此物惟宫中始有。
宫砂献到龙案上，左公移步上前行，将她右手来执住，勒其衣袖甚心惊。
外盖大袖便卷起，至紧身绵袄，却推挪不动，便问仪贞此是何故？仪贞道：在贼家三月，紧身衣服都用针线缝连。维明.便揭起外盖衣衫一看，果是衣连裙结，密密缝牢。那刺贼血迹，还在白绫袄上。天子笑道：先生不用苛刻了，看她这等情形，决无私弊。维明道：衣服何时不可连结？臣实不能信之。遂令仪贞把袖口的缝线去了。
玉人甚觉心烦恼：爹爹奇刻这般深！我保全名节今如此，他身还是有疑心，便点守宫何惧怕，正直无私不怕人。忙将袖口缝线去，左公要验女亲生，当殿扯出纤纤手，玉臂高擎试假真。绛红点上羊脂玉，艳色光华分外明。近臣捧过金盆水，罗巾浣拭半时辰，莹然在臂全不落，的的真真处女身1君臣交口齐赞叹，父女山呼谢圣恩。贞烈佳人今古少，愈磨愈琢愈光明；有权空自喷血口，越使佳人标美名。当时圣旨差宫监，肩舆仪仗送归程。明珠彩缎同冠佩，轿前排列一齐行。军民人等都传说，路傍赞叹那停声。忠臣所以生烈女，这样佳人那里寻？慢言小姐回私宅，且说朝中君与臣。政事治完銮驾起，百官散出午朝门。喜杀应征桓工部：真个吾儿福分深！好个节烈无双女，桓门何幸得联姻。黄、王、赵、杜人四个，互相赞叹议其情；谁知老左闺中秀，果是人间第一人！奇才奇貌同奇智，古往今来少二人。有此父来生此女，处处看来肖乃尊，怎怪老左多钟爱，定须她算掌中珍。当年我等为媒妁，他心不足这姻亲；今朝目睹他令爱，楚卿果是欠三分。柔弱书生无胆志，如何匹配女中英？他今原是无奈许，故要他，金榜题名始结亲。议论片时多散去，丞相身归内阁门，阅完奏本多多少，直于午后始闲清。出朝便对家人道；小姐如今回转
程。
夫人等未来，如何是好？若说一切应用，还可立置，惟有使女难求。即有民间女子，亦嫌规矩生疏，不知头绪。现在惟有王御史夫人在京，可向他家暂惜使女二名使用，等夫人到了，即便遣还。
家人奉命忙忙去，左公回转自家门。致德二爷先回转，仪贞见叔礼完成。正当诉说多多事，书童报到老爷临。左公来到中堂上，小姐迎前叫父亲，此时不禁心伤感，掩面悲啼泪似倾。自从祸起萧墙日，绝望生还返故庭，今朝再见生身父，死如泉下再还魂。左公携手心悲惨：吾儿不必转伤心，连城白壁今归赵，合浦明珠称我心；保全名节垂青史，不愧吾家礼法人。小姐拭泪忙拜见，四礼深深叩在尘。礼毕平身来命坐，两边才说许多情，方知斩决翁胡等，玉人称快甚欢心，又告桂香一段事，尽是妖娆起祸根。维明听了方知道，原来她嫁姓丁人，今为贼属难免死，贱人应合首身分！言罢又问孩儿道：目今病体可安宁？小姐见问回言道：皆因被劫遇灾星，忧思抑郁深为累，一朝病发势非轻。沉疴不起多时日，幸蒙选侍肯加恩，又承三妹多看顾，岁底方能起得身。算来目下方才好，今日回家安了心，自然渐得精神复，不消用药可安宁。二爷便乃开言说：去年劫去九秋深，侄女身衣单薄
絮，度过严冬冷怎禁？
小姐道：初冬时分却好，及到冷宫，又因得病，未曾起床，终日和衣伏枕。及病起，选侍赐与寒衣，因今日出宫，侄女仍将脱去，原还我本来面目而归。但只是此衣已敝，母亲等尚未到来，那有称体衣裳更换？且郑国泰的头血，污满襟袖，着了他每每想起，甚是寒心。左公笑道：杀人之时，尚且不怕，如何转怕颈血污衣？你要更换，可将御赐绫锦，发
与家人，着成衣赶做，至明早便脱体俱新矣。
小姐听说言甚好，忙将缎匹发家人。正当言论书童报，王爷差到两家人，送到闺房应用诸物件，使女差来有二名。左公听说心中喜，既是王兄等费心，便叫收下权留用，重赏来人回转程。两个侍儿来唤进，中堂叩首见三人。左公便问何名字？答道：一唤瑶枝一倩云，同年都是十八岁，暂教服侍女千金。便到向日闺房内，诸般铺设尽完成。
原来夫人虽去，宅中家伙什物，一色未动，故不须措置。此时早又黄昏，晚膳齐备，请出小姐，席间谈一回，说起皇宫夜宴，随口更换新词顽要老贼的事。
二爷听了频称赞：胆量才华实爱人！竟将老贼为玩物，全然不惧半毫分。可惜生你为女子，满腹经纶无处伸。左公便问亲生女：汝可知有权污蔑许多论？小姐回言儿不晓，二人便与细言明。玉人听了银牙挫：原来还有这般情1应当碎割奸臣舌，何敢生言污我名。小姐重复来微笑：无怪宫砂要试明，市人杀虎心疑惑，爹爹此处要分明。左公听了长嗟叹：你今枉自负聪明，他在外面如此说，你在深宫那晓闻？无此守宫砂一点，今世芳名洗不清！仪贞小姐多感激：方晓爹爹用意深，公私两尽真才智，儿犹错怪父亲身。如此用心谁想到，百世为儿报不清。言论一回用罢膳，小姐开言问父亲：奸臣家属俱收禁，不知三妹若何形？此时可在监中否？左公听问不开声，致德便乃回言道：何故今朝说此人？
小姐道：同堂姊妹，骨肉之亲，难道侄女不要问她一声？左公道：那日校尉收拿叛属之时，郑家姬妾，死了多少，秀贞亦在数中。想她已自尽，不在监中，你不必问了。小姐笑道：爹爹不必哄我，三妹何等惜身，怎肯寻死？若果
肯死，当日在丁九家中，早已自尽，何待今朝？致德道：你
只说要问她何故？
小姐闻言称叔父：若还三妹在监门，侄女问她无别故，要求救彼命残生。虽然当日行差事，算来也是命该应，终为叔父亲生女，乞念天伦父子恩。左公听了来含笑，致德哈哈大笑声：此真放屁胡言语！你今原是大通人，如何出此稀奇语，这般都是命中生。
这等说，自然你替她算命，注定该与周帝臣奸贼苟合，又与郑国泰为妾的了。不知可会算她命中应该死于狱底么？
小姐听了吃一唬：莫非三妹果亡身？竟被他们监毙了，此事教人怎理论？开言又问爹爹道：果然三妹若何能？左公道言：真个死，果然不在禁牢门。致德便教贤侄女：你今莫起这痴心，贱人做出如斯事，辱尽家门罪恶深！私通周贼先该死，岂堪又事郑奸臣？私儿产在丁家宅，扬得名声满禁城。一载贼家为奴婢，听歌侍宴抱裯衾。说到此处银牙挫：这是何等行为辱杀人！左公听了双眉皱，叱言致德莫提因：说着贱人从贼事，顿使吾心烈焰腾。
当日与帝臣苟合，还说儿女痴情，一时失足，犹可恕她一死；如何后来又与逆贼作妾，此一事实令人切齿咬牙。从
今以后，再不要提她了！
若买在丁家身立死，左门犹可认亲生，既然做了奸臣妾，岂是吾家所出人？嗣后有谁来说起，割舌敲牙断不轻！仪贞听说浑呆了，原来恨到这般深。我身自出寒宫院，知她已是下牢门，一心要把她来救，谁知叔父这般心？叫我怎生来启口？三妹残生那里寻？玉人思想心不悦，默默无言难出声。二人便起归书院，小姐闷坐在中厅。
只见随书进来，立在廊下道：方才交进蜡烛，老爷书房中要月。小姐便着倩云取烛付之，遂问随书：你可知三小姐在监牢中？随书道：三小姐现在女监，并未身死。
言罢书童持烛去，仪贞回步转房门，两个丫鬟来伏侍，浑身拆去线缝针，方得宽衣来稳卧，身心今始得安宁。一宵舒泰酣酣睡，不知红日上窗明，枝头鸟语方惊觉，侍儿伏侍起拾身。瑶枝两婢开言说：小姐新衣已制成。家人绝早来呈上，捧与佳人查点明。开窗对坐菱花镜，髻挽巫山一片云，旧时簪珥聊插鬓，从头换去旧衣衿。内把粉红棉袄衬，外穿鱼白缎销金，白绫裙绣层层叠，映出娇容百媚生。妆束已完开口问：老爷是否在书厅？侍儿听说回言答；方才朝罢转回程，玉人移步离闺阁，慎思堂内到来临,近前见父来安候,左公命坐女亲生。小姐便问爹爹道:母亲何日到京城？左公听说回言答：未知曾否起身行？我今朝要造家人去，速寄音书连夜行。安慰汝母思儿苦，你今即代写书文。小姐听了微微笑：儿今不做这桩情，记得去年曾发誓，再为代笔丧江心。左公便道：休胡说，我因朝罢转回程，饭后还有多少事，那得工夫写信音？孩儿闲暇全无事，正堪代笔在书厅。非因一件家书事，还有多端你费心。
小姐笑道：孩儿恐怕应了誓语，不得死在家中。左公亦笑道：你誓若验，我亦全家性命陪你共死江心便了。
不消这等来胡说，窗前速去写书文。小姐道言：儿奉命，但有言请问父亲身。孩儿遍问家人等。尽言三妹秀贞身，现在女监刑部狱，何曾自尽命归阴！不晓爹爹因甚将儿赚？乞道其详教我明。左公听了言如此，默默无语不开声。
暗想：昨夜忘记嘱咐家人，又被她知道了。这妮子在姊妹分上,义重如山。她昨日问起秀贞,我即回她已经自尽,以
绝其念，谁知她又问了出来。从今以后，不知要与我淘多少闲气。
当时回问亲生女：秀贞便作在监门，与你有甚相干在？只顾将言提此人。
·小姐道：孩儿并无别意，不过要求爹爹救她性命。左公道：你若要求我救出秀贞么，并无别法。
你说一次来打一次，求一巡来责一巡，妮子若还经得起，不妨日日与求情。小姐听了微微笑；爹爹杜绝这般深，竟不许人来一语，开言就要责儿身。
这却怎么处？自三妹一进郑门，便有许多言语，正要告诉爹爹。若不许提她，如何是好？左公道：我不愿闻，汝即.住口。小姐道：若是闲事，孩儿怎敢冒渎？争奈都是关系爹
爹之语，敢不告知。
左公便道：真胡说！有何关系我言论。小姐笑道：儿若说，只恐爹爹责我身。左公道言：既如此，免伊责罚且言明。仪爽小姐微微笑，便述当初一件情：丁九送进三妹子，好臣一见喜欢心，称赞：好个多姣女，又知家内有私情，哈哈大笑开言说：道是老左为人的恶报明！自己爱把乌龟做，怎能夸口再欺人？
当时三妹便向他夸耀家门，道是千金小姐，不肯与人作妾，求郑国泰即送回来。老贼郑国泰，深恨父亲与他为仇为怨，几次把他们挫灭羞辱，真不留余地，如今正好把他侄女做了小老婆，何等臊胖畅快！若不为前仇，同官面上，我怎好得罪。
三妹见他不肯放，哭哭啼啼要丧身。恼了老贼呼左右，把秀贞拿下剥衣衿。道当初李五人一个，被爹爹拿住重施刑，代他打了三十棍，还从背上写真名。今秀贞是彼亲侄女，骨肉相连一姓
•632•
入，重打五十皮鞭子，料老左家中腿也疼，三妹唬得魂不在，只得应承顺此人，你方欢喜来饶恕，着三妹低头拜在尘。老贼拍手连称快，道当年他的有权身，爹爹使彼妆妾妇，万福深深叩在尘，今朝一报还一报，侄女前来翻眼睛。若教老左亲看见，管教气断肚肠根！仪贞小姐来说罢，气坏了当朝宰相臣！案中戒尺忙拿起，上前就要责仪贞；小姐唬得忙退步：爹爹何故要施刑？
左公勃然大怒道：这些言语，有什么关系？你代郑国泰如此朦胖，且老左是你何人？你敢竟骂乌龟，直言不讳，一至于此！小姐道：孩儿乃述郑国泰口中之言，并非仪贞放肆；且爹爹说过不罪孩儿，方敢直告。这些言语，怎不关系爹爹？左公道：关系甚事，我且容你再说。
说得是来饶你打，一字言差了你生！小姐听说方才道：爹爹息怒听儿论，若说秀贞三妹罪，只是不合私通周帝臣。为因此事春光漏，奸奴拐卖到丁门。若说郑家为妾事，实是爹爹害此人。不因夙怨深如海，彼此同为一殿臣。奸臣怎好行无耻，自然把妹送回程，至于打骂加凌辱，都是还报爹爹向日情。君子返躬当自责，爹爹且请自思寻：三妹郑门为妾事，看来不合恨她身。
且此等羞辱，在爹爹还是别人代受，在国泰父子，却是亲身所当。爹爹当此，便这般恼怒，想国泰也是一样心肠。只因自己无能，不得把爹爹亲身报复，无可奈何，方才借她出气。
算来三妹今罹罪，爹爹自合救她身。若还深恨看她死，幽魂冤气怎能伸？慢言三妹遭他辱，便抢孩儿这件情，也因与父深仇恨,奸臣方始这般行。孩儿因得爹爹教,稍知大义二三分,又蒙赐与盘龙剑，得苟全名节返家庭。三妹年幼兼无学，叫她何计保全身？舍生取义非容易，岂可将来责此人。爹爹若以儿言是，伏
•633
求息怒恕儿身；若以孩儿言错了，任从今日重施刑。左公听了一席话，默默无言不则声。
暗想：这妮子舌锋可畏，回答不来。便对仪贞道：我听你这一番言语，总不过要救秀贞，但说得皮外一层道理，却不想到皮里的缘故。只怕秀贞必不能救，你打亦必不能免，你且听我教训。
若说国泰父与子，虽则同为一殿臣，忠佞从来如水火，不为私心结怨深。为臣自合忠君国，为官自合爱军民。左、郑两人何仇恨，皆因不是一条心！若是与他多结好，除非我亦做奸臣！至于羞辱他们事，原是他先害我身，皆因审出梃击案，我心原是秉公行。他们以此怀仇恨，终日思量害我身，故遣五儿为刺客，孙家拜寿暗伤人，埋伏家丁齐举刃；都是他先起歹心。难道我应双束手，任他谋害不谈论？算来还是寻常事，何尝报复害他生！听伊今日言此事，只言为父不该应。若说秀贞人一个，若还不做这般情,深闺内院千金女,怎到她家做小星?辱身贱行为贼妾,陷为逆属在奸门。贱人死有余辜在，岂可还容她命生？且又伪受西宫号，一年身在贼家门。朝廷国法肖何律，我为臣下怎专行？你今责我生身父，要我将她救转程，这番言语全无理，你今反己自评论。仪贞听了无言说，半晌开言答父亲：
爹爹昨日原说秀贞与帝臣苟合，不过儿女痴情，尚可不死。左公笑道：你这妮子说话，如何但摘一句，以各把持？我昨说若在丁家便死，不到贼家为妾，还可认为左氏之女。或当日不出家庭，还可从轻免死。她如今罪上加罪，不止一端。小姐道：逃出家庭，卖与丁宅，送与奸臣，也不是三妹自家主意。究其根本，都是婶母、叔父及翁朝夫妇害她，以至如此，却与她自己有甚相干？
左公道言：既如此，你只该与叔婶去争论，要她去救三妹子，责备他们害了人。如何向我来争执，平空说我害她身？说甚反躬当自责，栽埋其父乱谈论。说得仪贞无话答，默默低头不出声。左公道言：无辩了，你今且近案前临，尚有一言来问你。玉人烦恼背回身。左公喝令来走过，只得前来立案横。左公便乃开言问：你一生九死到如今，方始回家刚一日，父女相逢无几辰，因何便自来生事？况兼又长一年春，较前愈觉多放肆，更无忌惮半毫分1此情真是难容纳，恨你偏来自己寻。言罢之时离坐起，取将戒尺要施行。小姐失色无理论，低头掩面泪沾衿，只得开言来泣告，饶恕孩儿这次情。
左公道；若要饶恕，可还要再说救出秀贞四字？
小姐无奈回言道：从今不敢再提因。既然如此权记罪，且向窗前去写文。仪贞小姐回身转，窗前坐定不开声，文房在案全不动，心中烦恼泪难停。暗思此事如何处？怎生救出秀贞身？父亲动辄行责罚，一言提及祸临身！此情无怪他们恼，秀贞原自不成人。但我在贼家三个月，诸般照应赖她身，姊妹之情深不浅，无她未免受艰辛，今朝我得回家转，她赴云阳身首分，一在天堂一地狱，铁石之人也不忍心。此情断断难撇下，不能不救秀贞身。若我一身说不得，必要将她出狱门。缠定父亲人一个，除他谁可救人生？纵然触怒无别样，不过责罚不伤生。譬如刺了奸佞贼，有权不起那奸心，死而且不全首领，惧怕之时待怎生？今朝又得身安乐，难道反畏家庭小杖刑！等爹爹息了雷霆怒，从容再与细评论。小姐只顾呆呆想，左公催促快书文，刚刚磨暴拈毫处，外边来了二爷身，相见长兄归坐位，仪贞离坐候安宁。二爷见了心欢喜，即称吾侄坐安身。忽尔见她容惨淡，腮边垂下泪盈盈，惊问侄女因何故？维明便与说其情：可笑妮子生妄想，只思量救出秀
贞身，言无忌讳将人抵，触怒吾心欲责刑。她因烦恼生悲泣，此儿实实是痴人！致德听说方知道，原来要救秀贞身。开言便叫：大侄女，你今休得想痴心！贱人不是吾家女，她乃奸臣妾御人，一身犯了迷天罪，不日云阳身首分！死了贱人吾洗濯，怎肯还教她转程？你今休得重提及，徒事多言恼父亲。仪贞听了如此语，不禁冷笑两三声：秀贞不是叔父女，当初她是甚人生？纵然做了奸臣妾，也有爹娘与姓名。
他日绑上法场，人岂不说此女刑部侍郎之女，朝中首相之侄，因何事卖进贼家，今日陷为贼属，可惜贵家忠臣之女，一旦遭刑。那时难道叔父与父亲，写告示出去晓谕军民，道不是左门之女不成？
此言甚是多可笑，说来安得服人心？若言三妹这件事，实因叔父害她身。昔日父亲原说过，不可招留周帝臣。叔父身为一家主，不能作主半毫分，花园留下周家子，方才做出这般情。事破又不能忍耐，惊天动地一家门，要买棺活钉三妹子，方唬得婶娘将去匿周门，致被奸奴来拐卖，非她私走出家门。纵然从了郑国泰，叔父何当恨秀贞？自己害她遭凌辱，还该深恨自家身。如何责在一女子，此言太觉不通情。致德听了一席话，不觉心中恼怒生！连声冷笑开言道：好贤侄女象先生，愚叔今朝承教了，果然我害秀贞身。依你这样来说起，我该绑上法场门，替代秀贞心始快，即今去换若何能。
小姐道：这也太言重了，但把三妹救了出来，也是人情天理。
致德起身来一唾：我今当你梦中人！青天白日来说梦，这等无知妮子身！怎怪父亲来责罚，不打之时了不成！小姐听了心中父怒，又复开言冷笑云：
只怕梦中人还有些仁义之心，梦中语还稍存公道，不似梦外之人，清醒白醒，做出许多梦事，遗笑于人。
二爷气得难开口，左公离坐便抽身，道言：兄弟休与辩，畜生放肆不成文！惟有重贵无他说。一言犹未说完成，忽见书童来报进，外有黄、王、赵、杜老爷临，都在二厅来拜望，两人听了便回身。左公手指亲生女：少时与你细谈论。仪贞小姐微微笑：方才自己说分明。道该与叔父来争论，比及争时又怒嗔；早知不
合回家转，只该死在冷宫门。左公只作不听得，两人忙便到前厅。四人只为来称贺，尽赞门楣光彩生：这般令爱真难得，自是兄家诗礼闻。左公但只来谦逊：此乃寒家不幸深，生女招灾生祸患，深闺弱质出门庭。多承兄等来谬奖，弟们反觉愧难禁。四人笑道：休谦逊，谁人生女这般能？休言兄面增光彩，我等冰人光彩生。这般一位贤闺秀，果然赛过楚卿身！若还不把鳌头占，实不容他来娶亲。
左公笑道：当初怪我难他，那知今日四位媒翁，都要难起他来了。但楚卿之状元，不愁不中。六人谈笑一回，左公留住便饭;饭后已午牌时分,四人别去。左公兄弟都到外边办公事去了。
家人家将都在外，内庭只得两三人。小姐膳后书房坐，无心玩读圣贤文，还伯父亲回家转，理论方才一件情，心中甚是多忐忑，看看日色渐西沉。二人方始回家转，更其常服到书厅。小姐上前来见父，告言家信写完成。左公接过来看毕，便叫封固莫迟停。开言说与孩儿道：还有诸多写作情，儿总代劳休推诿，明日早早到书厅。小姐只得称领命，二爷便笑说缘因：大兄这位内书记，请来却不费修金；这样女儿真有益，宛如儿子一般能。左公听说多欢笑：自从此女十三龄，便与我身来代笔，算来省费许多
心。二人言笑多和悦，有如忘了适才情。小姐方得心安下，各将闲话共谈论。书意掌上银灯烛，早将晚膳到来临，三人入坐同用膳，小姐开言问父亲：何时处决诸囚犯？回言十四便施刑。玉人听了长吁叹，低头不觉泪沾襟。左公说与孩儿道：病痊犹未复元神,我儿早去安寝罢，休教劳苦坐更深。言罢便令丫鬟女，跟随小姐内中行。仪贞起身来告退，步出书房一座门，暗想：爹爹使我入，必然要议甚何情。便令侍儿将烛灭，悄立窗前且静听。
只听得左公说道：仪贞那妮子虽然放肆，然她的言语，却也不错。秀贞终为左氏所出，若赴市曹正法，终不免被人议论。且此事实你父母害她，我等亲坐监刑，未免惨目。致德道：依弟愚见，不如写一谕单与别部司狱，着他明晚三更时分,监毙秀贞,至初六日递一病故呈子,此事便毕了,落得眼不见为干净。维明道：也只有此法，若说救她回来，看见此女，心下如何过得？致德道：救她回来，断使不得！休说外人耻笑，此等女子，留在家庭，他日回到故乡，也被合族耻笑。
二爷言罢抬身起，案前便写谕单文，一枝班管提在手，兜底心酸不可禁！轻轻落笔千斤重，断绝天伦父子恩。暗叫：秀贞亲生女，皆因汝母害伊身，非干汝父心肠毒，我也出于无奈情。救你回来终不可，只好认母投生再做人。小小纸条三寸阔，亲儿化作梦中人！可惜青春刚十七，这般结果惨人心。恨她自己投罗网，叫人无法可施行。寻思辗转来亲写，写完搁笔叹嗟声：
仰刑部司狱，即于本月初五夜三更，将逆属犯妇一名左氏，囊首毕命讫。限初六日早堂报明病故，不得违误！须至谕者。
左公看了长吁叹，惨然无语不开声。玉人窗下听明白，暗暗
心惊失去魂：原来两个心如此，幸而被我得知闻。若不在此权停待，三妹残生那里寻？暗中嗟叹回莲步，来到闺房坐定身，思思想想筹良策，一皱眉头计上心。只得这样行将去，且留三妹命残生，再犯虎威说不得，拼教责罚我当身。思量已就忙安寝，春夜初长夜漏沉，天街银箭传更过，漏尽铜壶曙色明。小姐忙即抽身起，梳妆已罢出中厅，慎思堂内前来到，父亲叔父未回程，只有侍剑书童在，看守书房未出门。小姐来到书案上，欲寻昨夜谕单文，到处翻寻全不见，定然已付狱中行。便教侍剑来查问：二爷昨日所书文，一绺纸条三寸阔，可曾付与那家人？
侍剑道：今早见二爷将一纸条封固，着左安立送到刑部监中，交与司狱潘伦亲拆。小姐听了，遂不开言，速出书房，回到中堂坐定。直到卯末辰初，二人始前后回家，侯安已毕，用过早膳，左公检出数庄笔札之事，着小姐在书房书写，兄弟二人各去办事。
更其冠带都去了，仪贞小姐喜欢心，仿其叔父亲笔迹，纸条一路写分明：
谕到仰司获速缴还前谕,本部奉左丞相钧谕,着将犯妇
左氏不必监毙，并仰照料饭食，右仰司狱潘伦准此。
看罢之时封固好，玉人暗叫妹儿身：数行笔迹千斤重，泉下追回你命生。只因当日多情义，愚姊今朝费尽心；父亲知道非小可，大发雷霆我怎禁？当时便着书童去，唤左安来到内书厅。书
童奉命忙唤到，书房廊下见千金。
小姐道：左安，二爷今早着你传一谕单付刑部司狱，可曾交到？左安道：奉命即去交明。小姐道：二爷方才饭后，又写一谕单在此，也要与司猴的，因事忙出外，着我付你，可拿去飞速交明刑部司狱，不可刻迟！
便着倩云来付出，左安接过便行程，交明司狱无差误，二人午后始回程，见小姐书房勤笔墨，二人反复出门行，回望好友人四位，晚间方得转家门。夜膳过后来安寝，一夜无辞天又明，上朝公事都完毕，午后清闲不出门。两人同坐书房内，二爷说与长兄听：昨日谕单来传去，限他今早来投病故呈，弟还要去亲验看，未知何故不来呈？直到此时还不报，甚是跷蹊好不明！
维明道：可着家人去问他便了。递着书童传话左安，去问潘司狱缘故。左安去了一回，进来复命道：潘司狱说：早间接了谕单，原打算晚间动手，不想午候二爷又行一谕，道奉丞相钧谕，着他停止其事，並行照料此人，因此未敢举动。致德大惊道：我何曾又有谕单叫他停止？好不奇怪！快去再问潘司狱，是谁人传与他的？左安道：午间大小姐，着小的进来吩咐道：二爷留下谕单，要付司狱，转交大小姐发出；因此小的就送去交他。左公听了此言大怒道：原来又被
这畜生做了手脚！
叱退左安人一个，谁知妮子这般行t小小一个闺中女，这般放肆太欺人！泼天胆量通天手，如此施为了不成！今朝必要来打杀,莫想轻饶逆畜生。二爷气得来失色,不住摇头啧啧声:好个女子真有胆！可知她会杀好臣。肆无忌惮全不惧，眼中竟没甚何人。这样作为了不得，巾帼英雄实可称。
着她出来，虽然不至打杀，略略教训她几下，也是少不得的。左公即着书童入内请大小姐出来。
小姐听了吃一唬，必然知觉那桩情。既已做了说不得，只得抬身移步行。一程来到书房内，左公便喝女亲生，勃然变色重重怒，戒方拍桌震人心。指定仪贞来喝骂：问你无知逆畜生！你今还是身包胆，你今还是胆包身？小姐听得如此问，只得回言答父
亲：为人自是身包胆，谁人生得胆包身？左公照她只一下：畜生犹自巧言论，罢了，我也不必来问你，只立时打死有何论？言罢一声离坐起，玉人唬得失三魂，低头忙跪尘埃地，掩面悲啼哭失声：呵呀，爹爹莫非为了谕单事，因而大怒责儿身。念儿不忍三妹死，实实生于无奈心，谕单已是传了去，司狱遵行不举刑。出尔反尔难为地，父叔都皆位大臣，乞怜三妹残生命，孩儿就死罪该应。
左公暗想：说了打杀她，这妮子不为自己乞命，还要替秀员求生，不想一女子这般义重！她若哀乞讨饶，我亦可乘机息事；谁知倒说愿甘就死，却叫我无法可行，只得要贵她几下了。
争奈娇娃新病起，这般弱体怎能禁？欲下手时还又住，将言又复问仪贞：谕单上面如何写，畜生告与我知闻。小姐涕泣从头说，致德听完冷笑声。维明正待重来说，忽听书童报一声：桓府老爷来到了。左公听得喜欢心，掷其戒尺回身出，撇下娇娃去接迎。仪贞小姐抬身起，不便将身往内行，恐防撞见桓母舅，回身避入内书厅。少时三个来走进，慎思堂内坐分宾，书童忙把香茶献，桓公称贺左公身：连城璧返生光彩，合浦珠还照乘明。兄家出此贤闺秀，寒门何幸得承迎！今在闺中清吉否？向时娇病可安宁?左公便道:休提起,兄今还要替他身。为你这位贤令媳,险些气杀我当身!只该终老皇宫院,不该请彼转家门,回来今始刚三日，连番淘气恼人心。应征听了心大讶：妹夫何出此言论？回来有甚淘气事？这般大怒令千金。
左公道：不瞒兄说，就是舍弟所生之三侄女。家丑不可外扬，桓兄托在至亲，且在东昌又斩了翁胡等，料已尽知，弟不能瞒你。此时她已做了逆属，乃罪上加罪之人，愚兄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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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立时置死，怎宜救她？不想仪贞那妮子，只重姊妹之情，不顾家门之丑。才得回家，便要救出三妹，向我等屡次争
论，不管尊卑，一味出言挺撞。这也罢了，昨者舍弟恐不肖之女正法之时，惹人谈论，要监毙完事。谁知那妮子晓得了，趁弟等出外，她竟下一谕单，假借父叔之名，付与司狱，将此事按住。
你道那个闺门女，恁般大胆乱胡行，这个妮子还容得，决要将她了命生!惟有打杀无他说,令郎再对好姻亲。方才正欲施刑法，却遇桓兄来到临。不知回避于何处，实实令人恼恨生。桓公听了一席话，原来却为这般情。开言即便称妹丈：她为同胞手足情，这般义气真难得，智谋原像左兄身，不可把她来挫灭，年长于今十九龄，如何还要来加责？将她当作小儿身。况且何等娇柔女，又兼病后少精神，风吹雨打难禁耐，稍若摧残了不成！吾兄只可来怜爱，可看薄面恕她身。左公听了心暗笑，开言回答应征身：
寒门家法，从夹如此。至于令媳一人，尤不可私毫宽纵。从幼到今，我时刻绳之以法，尚且如此作为；若再加姑
息，将来令郎受害无穷！
此女难与桓郎配，不是温柔贤淑人，不如早早来断送，免教贻害到兄门。应征听了微微笑：兄出言来笑杀人！虽然是你亲生女，已经受聘属桓门。又且圣恩旌表过，御笔亲封贞烈名，花封紫诰君王赐，不是无名少姓人。你今怎把她处死，慢说当身罪不轻，只我家要起儿媳妇，左兄还我甚何人？只怕你连夜再生生不出1言罢之时大笑声。左公带笑回言道：甚么皇封诰命人1上方宝剑司何事？受聘桓门又怎生？致德、应征俱大笑：原来仗此服亲生。
当时三人说笑一回，又谈些别事，留过便点，方才别去。二人送出，仍到书房。左公便问书童：大小姐那里去
了？书童回说内书房去的。
左公当下身归坐，仪贞连叫两三声，不闻小姐来答应，心惊忙便起抬身。走进内房治眼看,娇娃倒卧在床衾，左公移步来走近，便问仪贞为甚因？小姐只得来回答：不知为了甚何因？忽然心腹多绞痛，不能起坐苦难禁。左公见说吃一唬：因何心腹猝然疼？从幼到今无此疾，想因冷宫之病未除根。小姐听说抬身起，拭泪将言告父亲：冷宫卧病余两月，虽然选侍等经心，终非自己亲骨肉，怎及家庭父母身。病起又失于调摄，以致时常心腹疼，若还感触他必发，一时绞痛最难禁。
左公道：谁知以冷宫之故，致下这等病根！但今日何事
触动，忽然疼痛起来？
玉人见问重流泪：孩几从幼到如今，爹爹待我慈祥甚，未经这等动霄霆。数声拍案心寒栗，胆落魂飞不自禁，一时顿觉心腹痛，不能挣挫起身行。言罢了时多悲咽，左公见了这般形，不胜怜惜双眉锁，开言便叫我儿身：你今既是多畏怯，因何只是不安宁？每每自己来取责，非我无端把你寻，罢了，今免你责罚权记罪，放开怀抱莫耽惊，可到房中将息去，此间风冷不相应，即请太医来看视；此病应须早去根。言罢左公来出外，唤到瑶枝与倩云：好扶小姐归房去，小心服侍莫离身。又着书童传话出，太医院内请高明。二爷暗地心中笑，知她此病假和真，多因妮子来畏责，故作虚言哄父亲。当时便着家人去，狱中去说与潘伦，前后谕单都缴出，注定淫娃断首分。左公时看亲生女，二爷也是到房门，太医请到来看视，凭其六脉就知闻，皆因气郁兼身弱，服其丸散始除根，定了药方辞别去，家人取药转回程。侍儿忙便来煎
好，佳入服药卧床衾，直到黄昏方觉定，左公心下始安宁。看视一回来出外，厨中晚膳到中厅，二人用罢闲谈久，房中再看女亲作。见其安稳方出外，各归书室去安身。一宵已过东方亮，上朝诸事已完成，辰牌时分回家转，仪贞安候到书厅。左公见了心欢喜，我儿今日起抬身。小姐答道：儿已愈。问安叔父便回身，窗前坐定开砚匣，欲完末了几桩情。左公道言：几才好，且宜静养莫劳神。小姐答道：无妨碍，清闲反觉闷怀深。当时书写多一会，中堂早膳又排成，三人入内同用罢，昆仲更衣又出门。小姐再到内书室，坐向窗前笔墨勤，写了一回重想起，唤进书童问事因：二爷昨日如何说，可曾又写谕单文？
随书道：二爷昨日着在安去讨回前后谕单，不曾又写什么，大抵监毙之事不做了。小姐听了，心中暗想：今日已是初七，算到十四，止得七日了，若不即速救她出来，耽搁到期，反害她不得全尸而死。今晚待叔父睡了，我自求父亲救她，果然爹爹肯了，不怕二叔不肯。小姐想得停当，写完诸作。
将身回到中堂上，看看日色渐西沉，二人方始回家转，更其衣冠坐谈论。黄昏时分排晚膳，膳完各自转书厅。二爷晚翠轩中坐，观其书史二更深。书童服侍安身睡，玉人打听得知闻。方起身唤了丫鬟女，相随秉烛照行程，慎思堂内前来到，左公灯下尚观文。小姐移步来近案，慢启樱唇叫父亲。左公回首来见了，便叫：孩儿夜已深，如何尚不安身睡？此时犹自到书厅。小姐和顺回言道:几来特问一桩情,何时处决诸罪犯?监斩官员是甚人?左公听了心暗想：又来要救秀贞身，此女为她真到底，真个见了她来脑也疼。只得回言：十四日，监斩官员即我身。仪贞小姐双流泪：可怜三妹怎区分？只有七日存人世，市曹正法惨亡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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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被贼来劫去，幸逢三妹在他门，东楼日日来陪伴，卧病寒宫她费心。君子以德而报德，我今难做负心人！言罢向前双膝跪：伏望爹爹一动心，务求垂救她一命，看儿薄面略施恩。终为自己亲骨肉，怎看她身受极刑？况是父亲为监斩，见之更觉惨伤心；望求略动慈悲念，提出天罗地网人。左公扶起亲生女，开言便叫：我儿身，你始终只要将她救，叫我如何救此人？朝廷叛犯名注册，岂可将来漏一名？你父虽作当朝相，有时难以顾私恩，此事决不能行得，劝儿歇了这条心。凭般无耻不肖女，岂堪再入左家门？有了她来难举目，秽恶冲人不可禁！我等贱之如粪土，莫令吾心惹气生。自己病后宜调养，快归房内去安身，再若言三并四语，又要令人动怒嗔。此刻又恐惊坏你，打时越发不能禁，算来叫我真无法，甚样冤仇结得深！但逢有事来缠我，恨无地洞去藏身；我反苦求贤小姐，只当宽饶你父亲。不消再救三妹了，提起之时脑也疼。玉人听了如此语，背面而立不开声：果然不动慈悲念，叫我今朝怎处分？只得又把爹爹叫：非是孩儿逆父亲，想当初静英黄小姐,非亲非故路傍人,爹爹尚且来怜惜,费心劳力救回程，恩养在家如亲女，何况今之左秀贞，原是左门亲骨肉，看生看长到如今。不过一时来失足，也因叔父害她身，论起秀贞今日死，惨胜黄家小姐身；论起秀贞亲疏别，较比黄家小姐亲。她呼父为亲伯父，不是年家世谊情，孩儿因见其情事，料来必肯救她身，方敢大胆来求告，不然焉敢乱谈论？尚然触犯慈颜怒，任从责罚做几身。此身原是双亲赐，怎敢今朝不受刑？若说爹爹求我当不起，使儿无地可藏身。前日胡言来冒犯，更兼假写谕单文，蒙恩记罪俱未责，今求就把法来行。孩儿服药痊愈了，料然再不腹中疼。打了反觉心无愧。言罢佳人复跪尘。左公见说多少话：好个刁钻妮子身！我说奈何她的话，她今便也奈何人，反来
求我施刑法，又说黄家小姐情。
便对仪贞说道：我看你这妮子的刁钻心术，便打杀了也还不足，你若愿贵，却是何难？但此时已半夜三更，谁还与你淘这般闲气，且待明早，却与你算帐便了。
但你说我救了黄家女，不救监中女秀贞，背亲向疏为反事，妮子心中好不明！……来静英未犯朝廷法，二来其父屈她身，无辜人命方才救，秀贞岂比那桩情！她乃叛犯亲妻妾，伪受西官封号名，册上正犯头一个，越比他人罪重深。休言是我亲侄女，便作她身是我生，叫我却也无法救，势难废法顾私恩。心中岂不来怜念？实实令人难理论。小姐冷笑重立起：此等虚言哄甚人！爹爹若肯将她救，那怕心中没法行，只愁少了慈悲念，不肯垂怜骨肉恩。
当日黄家小姐，深闺内院之人，还被爹爹设个计策，使他自送出来，救其性命，何况三妹，不过是个叛犯家属？父亲身为首相，一人之下，何等威权？要救一女子，值甚大
只有生心不肯救，恩施能行到别人，背亲向疏爹爹性，沽名钓誉是真心。仁义道德都是假！看破之时值几文？左公听了她言语：又来放肆乱淡论！开言就把仪贞叫：你休任意这般行，倚尽娇痴伤触我，只把狂言抵父亲。吾非一意来姑息，不过怜伊病后身，难道果不能处汝，再若多言恼我心，重责一言休想恕！令伊长跪在书厅。顾伊甚么心疼痛？且把吾心气略伸。知机早早回房去，从今莫再这般形，温柔和顺方称德，故态须教一洗清。遵我此言速去罢，少若迟挨祸及身。仪贞小姐闻此语，两朵芙蓉粉面生：儿自初三回见父，算来五日在家门，不过要求救出三妹子，又非忤逆父亲身。不曾背礼为差事，只见爹爹责罚人。三回
四次来受气，叫儿却也苦难禁。救了三妹还值得，不救她来枉受刑。死了三妹人一个，一世为人不称心，又被爹爹来作践，有何颜面再为人？不如也自归泉路。言罢之时便转身？囊中取出盘龙剑，左公一见急抬身，执将宝剑来夺过，恼得心烦火直喷。喝问仪贞：何主见，你心欲待怎生行？小姐低首双流泪，背身不答父亲身。左公此际真无奈，这般拗性怎区分？回身归位重坐下，默默思量难理论。救出秀贞终不可，怎生叫我听她情。
没奈何，且哄骗这妮子进去，来日与二弟说明，送一餐饮食于秀贞，于中下毒结果了她，这妮子便死心塌地了。
当时想罢开言说：仪贞你且慢焦心，且待明日从容议，商之叔父赦她身。今宵你且回房去，小姐闻言始转身：
爹爹若要商之叔父，如何救得出来？左公笑道：我若要救她，那怕叔父不肯？小姐道：不知爹爹如何救法？左公道：私弊吾不为之，必要奏闻皇上，特旨赦她，方才使得。小姐听了心欢喜，口称告退始回程，侍儿秉烛来引路，回转香闺绣阁门。左公方得来安寝，半宵易过又天明，起身梳洗更冠带，仪从拥护上朝门。二爷也到衙门去，各勤政事去劳心，直到展牌方得转，二人前后到书厅。且言内里娇小姐，梳妆完毕出房门，书房去把安来侯，刚到回廊窗下存，两边窗扇犹未启，父亲、叔父内言论。听得秀贞两个字，小姐关心立定身，且听二人言甚事？只闻两个细商情：少时备饭来送去，只说大千会送膳与她吞，酒中下了砒霜毒，了此残生完事情，省得妮子来缠扰，耳根终日不清宁。兄弟二人来密议，窗前呆了左仪贞：原来昨夜言和语，虚词哄骗我回身。起此狠心将彼毙，幸而又被我听闻。大抵三妹该救出,我今偏要救她身。今日对天来立誓,三妹遭刑我不生！且看谁人来拗过？玉人想罢进书厅。便向二人安侯毕，愉
色怡声叫父亲：昨宵许救三妹子，可曾启奏这桩情？
左公道：早朝我已奏明，索恩准赦，且到薄暮时候，用轿挣回，你只安心等候便了。小姐心中暗笑父亲，把我当做
三岁小儿哄骗，却不知令爱为何人？
左公命坐亲生女，二爷即便出书厅。仪贞小姐无心坐，略谈数语告辞行，侍儿随转中堂上，小姐开言叫倩云：你可与我厨下去，问其厨役李隆身，可曾吩咐备酒饭？送与监中小姐身。并差那个家人送？问明密唤到中厅。
倩云道：小婢自到府中，不曾到厨房走动，不知却在何处？小姐道：连我也不认得。但闻得外厨房在一带群房内作灶，从二厅傍门衡中走去，内厨在倒轩侧门内，朝后走去，如今却不知是内厨还是外厨？瑶枝道：听得说是外厨房送饭上来的。小姐道：既在外厨房，你须要着实隐密，不可被二位
老爷知道，非同小可！
倩云领命忙忙出，此时两主在书厅，无事不到中堂上，内中作事杳无闻。小姐候不多一会，倩云同了左荣临，廊前来见千金女，小姐抬身低问明：
左荣，今日厨中备饭，就差你去送与三小姐么？左荣道：二爷吩咐，正差小的送去。小姐道：既是如此，我要写几个字儿寄与三小姐；趁你之便，且少待片时，彼时中堂条案上，也有一副文房，小姐即飞写了一行小字道：酒中有毒，切不可饮！愚姊已得回家，在此设法教你，惟望宽怀保重，不日自有好音，切嘱切嘱！后写三妹见字立付丙丁。写完折成符式，著瑶枝寻个饭粒沾好，付与左荣。切不可被老爷知道。左荣领命告退。
少时早膳来排上，侍儿出请老爷身。二人来到中厅上，各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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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位坐安身。见仪贞小姐身不动，左公便问女亲生：仪贞怎不来就坐？小姐回言答父亲：爹爹许救三妹子，孩儿待彼转回程，与她两个同用膳，此时不用且消停。言罢恐父多言语，起身忙便转房门。维明致德多好笑：有此痴心妮子身。且自由她来等待，报其死信自安宁。
着书童去问厨下：酒饭可曾送去？随书问明回复：适才送去。二人用罢，各自出门，直到午后，致德先回，忙着家人去监门打听，三小姐可曾身死？家人去了回来复命：三小姐安然无恙。致想大惊！正说处左公来了，同坐二厅。致德告知其事，难道那贱人真不该绝命？左公便唤左荣来问。
书童奉命忙传到，左公亲自问其情？方才送饭监中去，三小姐曾否酒沾唇？左荣回道不曾吃，三小姐心中脑十分，酒饭把来都拨地，放声大哭在监门。二爷听了心大怒：这等无知泼贱人！好意叫你全尸死，你偏无福以消承，一刀两段来注定，难将人力拗天心。左公听说言且住，开言又问左荣身：
你到监中，说谁人送他的酒饭？左荣道：小的照依二爷吩咐，说是大小姐送的。左公又问道：此事汝可泄漏于人？左荣道：小的怎敢泄漏？並没有第二人知道。左公听了心中暗想：方才我等议论时，仪贞恰好到来，其非又被她听得做了手脚？便问左荣：大小姐可曾着你寄信与她？左荣听说，吃了一惊！暗想：小姐着我瞒着老爷，怎好说得。只回道不曾寄信。
左公见他容色改，勃然变色怒生嗔：明明小姐来寄信，你敢遮瞒这件情！叱令左右看刑仗，左荣唬得失三魂：小姐吩咐休要说,小人怎敢隐其情?二爷听了重重怒,大胆奴才骂一声:怎敢与小姐私寄信？不来禀告主人闻！
左荣道：两边都是自家小姐，又非外人；大小姐有了吩咐，小的自然不敢违了。且不知写的什么，小的又不敢拆开，小姊妹辈中，寄信往来，却也不是私事。小的怎敢不行。左公道：此事非他之过，是那妮子不好。
叱退左荣抬身起，忽忽一竟到中厅，抬头看见瑶枝出，问言小姐那方存？午间曾否来进食？回言小姐在房门，一些饮食还未进，左公顿足恨连声。把这妮子如何处？又一难题来难人。叱令侍儿房内去，请将大小姐来临。瑶枝应声忙入内，须臾小姐到中厅。
左公便问：为何还不月膳？小姐道：孩儿说过，等三妹回来同吃。左公听了冷笑一声道：你我机关，彼此知道，还说这般巧话瞒谁？我知道你，不过要把绝食二字来难我一人，如何使得？着丫鬟排饭上来。
我身坐在亲监看，快些用膳莫消停！再休说等三妹子，那来三妹转回程？一壶鸩酒她身死，自甘毕命在监门，你的书信全无用，争奈她身不听遵。小姐一听浑呆了，登时失色泪双倾：果然三妹身亡了，枉了仪贞一片心！上前扯住生身父，双顿金莲大放声：爹爹谋死三妹子，孩儿不要命残生。怎肯再吃人间食，同她一路去归阴。言罢一声回步转，撇下严亲往后行。左公上前忙扯住，连把孩儿叫两声，我本戏言来哄你，如何遂尔信为真？你知秀贞不肖女，何等贪生伯死人！见汝书信传消息，她将饮食尽倾尘。一些未吃安能死，现今无恙在监门。你且慢慢归房去，用其午膳再商行。
小姐见说，方才止泪道：既是三妹不死，孩儿待她回来一同用膳。左公听了，心中焦躁，暗想：我若逼她进食，她必说愿甘就死，如今已是这般光景，若再贵之，女子执性，必
至伤生。没奈何，只得陪笑说道：我儿乃是个孝顺之女，当体亲心，休得与爹爹违拗。且吃了这饭，在我身上包还你一个三妹便了。小姐道：爹爹说过，当今已救三妹，薄暮时分便得回来，孩儿便再等一等不妨，料不饿死，爹爹但请放心。
左公正欲来重说，忽见人来禀事因：阁中有事差官请，左公一听急抬身，忙忙又复更冠带，出厅说与二爷听：可去劝劝仪贞女，令其进食莫消停。二爷听了忙入内，左公出外到朝门。此间再四殷勤劝，说尽千言万语深，佳人执定全不转，二爷恼得火生心：小儿如斯拘拗性？真是将她难理论！且等大兄来劝膳，愚叔今朝没法行。愁眉深锁归书院，玉人回转绣房门，长吁短叹倚鸳枕。看看日落又黄昏，左公朝内方回转，更其常服出书厅，来到晚翠轩中内，将言便问二爷身：仪贞可曾来用膳？致德摇头说事因：执拗之人曾见有，从来不及这仪贞！兄弟何止千言语，莫想她身听一分。咬钉嚼铁心不转，必须三妹到家门，她身方肯来进食，不然甘弃命残生。这桩事便如何处？还须兄去劝她身。维明听了长吁叹，实实叫人难理论，我也把她无法处，因甚生她这等人。
致德道：难道由她绝食不成？说不得软劝不从，只得要用硬劝，威以加之，自然肯吃。维明笑道：全然无用！这女子心中，无一事不看得透彻；你若打她，便说愿甘打死便了，难道真个打死不成？除了这般威吓，还有何法？致德笑道：实实无法，软又不行，硬又不行，要她进食，难道救了秀贞回来，却是断断使不得的。
二人正在书房议，中堂晚膳已排成，书童上前来相请，起身
便入内中行。着人传与丫鬟女，将请大小姐来临，随书入内来
说了，倩云复命到中厅。小姐不出来用膳，着小婢前来回一声。左公喝令重去请，倩云奉命到房门，三番四次俱不出，左公大怒火生心！畜生如此来违拗，命将戒尺到中厅，插于袍袖朝内走，二爷同到绣房门。倩云使女心惊骇：千金小姐怎施刑？二人来到书房内，抬头观看左仪贞。侧倚鸳枕牙床睡，见了严亲不起身。维明走近将儿叫：你该用膳到中厅，我身唤你三四次，如何违拗不抬身？小姐听说回言答：孩儿茶饭懒沾唇，爹爹许儿三妹转，等到如今不见形！不知为甚缘和故？毕竟何时方转程？儿今要等她来到，一同用膳始抬身。左公听了真堪笑，明知是假强为真，开言便把孩儿叫：昨夜之言戏你身。秀贞乃是朝廷犯，我身无策救她身。你今休得痴心等，便候她一世不回程。难道真个不进食？快快抬身出外行。仪贞小姐微微笑：爹爹尊长大人身，那有戏言将儿赚？断然没有这般情。
若果然三妹不回，孩儿亦终不饮食，只是等她便了。或者诚心感动天地，保佑三妹回转，亦未可知。左公笑道：你这妮子，莫对我说这般巧话，天高地厚，便有诚心，恐一时感格不动。我今夜在此，偏要逼你吃了晚饭，方才放心。
你须唯唯来从命，不得胡言再逆亲！若再言三并语四，我身一怒不非轻。现将戒尺来带此，定然把你重施刑，打到你身来从命，不须违拗快抽身。同到堂前来用膳，休叫触怒父亲身，万一果然来资罚，你身弱质怎能禁？受刑不起终难拗，不如趁早顺亲心。小姐听了微微笑，左公便令侍儿们，取将晚膳来房内，移其桌案进房门，亲身扶掖娇娃起：我儿用膳莫消停，苦我父亲权作母，不作房中严父形。慈颜抚恤娇儿女，当做闺帏鞠养恩。言罢亲捧杯和碗，递向多娇手内存。玉人口内无言语，接来仍放案中存。二爷又复来拿起，再奉娇娃说事因：可看叔父之薄面，我儿
些少略沾唇，小姐也便来接过，置于案上不开声。三回五次来挨劝，玉人执定不应承。恼坏左公心急躁，戒尺将来拍案鸣，指定仪贞入一个，畜生连骂两三声：既然坚执来绝食，终须不保命残生，不如打死还爽快，早些身死倒安宁！小姐见父言如此，低头掩泪好伤心,倒身仍卧牙床上,左公举手欲施刑。致德上前忙劝住：大兄息怒恕她身。言罢便叫贤侄女：你今快快起抬身，何苦今朝来取责，可知举手不容情。将酒劝人无恶意，还须略顺父亲心。小姐回答声悲咽：叔父今朝听事因，三妹不回儿不食，进食终须待此人。违拗父亲难免罪，任从责罚死应该，三军可以来夺帅，匹夫立志不能更！钢刀加首难从命，总是今朝不顺亲。叔父且休来劝解,爹爹责罚任施刑。左公听了声冷笑:开言说与二爷听，
如何？这妮子不过是此等见识罢了。我为父的陪尽了多少小心，不蒙你私毫体谅，从今与你断绝天伦之义，父女之情，任你饿死便了。
譬如不养仪贞女，譬如老死冷宫门，想来也是天之数，从今再莫理她身！便叫二弟同出去，言罢双双往外行。小姐见他都去了，不禁暗笑自言论：做好做歹来混帐，把人当做小儿身！且看爹爹何法处，可能终不理仪贞。愁他不救三妹子，终须要你顺儿心。
只是爹爹把我这般爱惜，我却如此刁难爹爹，真是罪该万死：若得救了三妹，必须将仪贞重贵，方可安心。
莫言小姐房中事，且谈两个到中厅。左公晚膳无心用，默默思量是怎生？我从幼到今生在世，算来三十九年春，任他什么疑难事，我能剖析立区分。从来没有双束手，三个时辰费我心。不想今朝被一闺中女，难得人来没法行。使我这调和鼎鼐盐梅手，
竟难理家庭儿女情！
一个女子不食，竟无法强她，活活遭她难死！想当年我母亲强我纳那桂香，还不曾把我难倒，今日反被一女儿难得走头无路。
想到此处忽失笑，世间报应果然真！我因一事违亲命，再三
不顺母亲心，所以生此稀奇女，今朝一样逆亲心。
且待明日，假意将她搬下不理；若再不食，也只得依
她。我这仪贞，怎舍得绝食而死？
此时只得来用膳，回转书房安歇身，次早朝罢回家转，玉入不出侯安宁。问之乃晓床中卧，愁在心中不出声。早又一日来过了，时时暗探女亲生，得知饮食全不进，难坏朝中一品臣。晚来用膳中堂上，开言说与二爷听：此情正是无法处，只得商量要救人。秀贞不转她不食，两天水米不沾唇，再迟必送残生命，人而不食岂能生？致德听了兄言语，默默无言不作声，半晌只得开言道：此事今朝难杀人！不想小小一女子，竟将她无法可施行。言罢之时长叹息，万分无奈这桩情。致德半晌重微笑：果然好个女中英！机谋胆量过男子，谕单入狱她能换，鸩酒监中害不成！如今再用苦肉计，不怕严亲拗到根。
大兄一世治民治国，何等才情！不想仪贞一小女子，竟治她不来。维明叹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必怨。此女自幼从我攻书，一来过于爱惜，二来禀性聪明，诸事见透，自然不为人克制。且其执拗处，原是她生性使然，非兄溺爱，不肯加责于她。争奈执性之人，再不能一时屈伏。倘昨夜真个逼她进食，便拼一死，决不肯从。且恐竟寻短见，此等烈性人，只可顺她行事，待她性过，然后指明其罪，她亦无词。致德道：但救出秀贞，兄弟
•654•
决不能从命，还请大兄设法哄趣。左公道：且到明晨别作计较。次日左公兄弟还朝回来，先令左茂密告一众家人，先作布散谣言，传入内室。说老爷谈了半夜，劝转二爷，今日早期面奏此事，求救三小姐回家。谁知天子因她是国泰之下有权之上第一名重犯，不准所奏；但准免凌迟，仅行斩决，许左氏收领尸身。看来铁案如山，不能摇动的了。众寒人互相议论，传入上房。小姐闻之惊倒，不免泪如涌泉。因想：三妹子，恩姐舍命拼生，要思救你；谁想天言断定，万死不能一生…………此时维明兄弟同回转，便到香闺看女身，见她双流珠泪斜倚枕，气怯声低叫父亲。左公见了反失笑，为何苦到这般行？
便道：今日如何？难道这般模样，不肯进食，真个要做伯夷叔齐了？小姐道：儿不过等候三妹，又非忠臣，岂爽齐可比！左公笑道：不做忠臣，便做义士。我想你这妮子，好不忤逆！如今母亲兄妹俱不在此，且我一人担了多少军国重事，真个夙兴夜寐，无一刻之安，你还添我这一番内顾之忧，逼得我肝肠寸裂。今朝没奈何，奏请皇上数出秀贞。无奈彼系叛犯女犯内第一名，圣情徘徊，决难轻纵，蒙免凌迟，但行斩决，并许收领尸身，已感天恩高厚。你如不信，明早带你入朝。
仪贞听了肝肠断：家人议论果然真！事经奏请人工竭，天意难回待怎生？不禁大哭伤心三妹子，你今惨死我难生！始终望你全生命，你罪定天言救不成。感你东楼患难来怜恤，感你冷宫幽禁与调停，为你几番挺撞严亲侧，为你屡次哀求叔父身。谁识王章三尺法，到头命绝要勾行。你前生罪孽如何重，你今世奇冤遇典刑,我黄泉之下难相见,负你今生恨不轻。左公便把娇儿抚:这般惨痛我伤心，我非不为伊陈奏，此事同朝共晓闻。御口天言来
•655
命下，有何方法救残生？我今劝你参汤进，且慰为参两日心。你若再行来执拗，我须刺臂与伊睁。仪贞止泪心惊绝，半晌开言说事因：事已到头无可奈，届期要往法场行，亲为执手为永诀，以了平生一片心。左公点首频嗟叹：义气生来十二分，论理深闺多礼禁，法场前去不该应1因你前日辞朝出，百官万姓尽看明，要与她身来永诀，届期我许你前行；但到其时无过恸，也须体谅二亲生，这回且进参汤盏。便亲手持来近口唇，仪贞此际真无奈，越思越想惨难禁：怜我爹爹来婉转，全然慈爱比娘亲；如何再不来饮食？忤逆爹爹罪不轻。勉饮参汤一两口，依然拭泪袖淋淋。
左公见她肯进饮食，便不强她多饮，反将闲话问她，多方劝慰。小姐十分过意不去，也只得勉强应酬一两声。左公只得吩咐丫鬟等小心伏侍，移步出房面去。是夜仪贞一夜不眠，泪流满枕，挨到五更时候，即起身写一书寄与秀贞，备将始末根由说明，及启奏当今，天言不准援免等语。侯天明了，密密封固，付左安径送监中。却说红云在西楼之日，本悔自己失身；又闻外庭光景，知郑氏旦夕必亡。自遇仪贞误认，红云便出力结交，自仪贞入郑府，进皇宫以后无不时刻照应，婉转追随，也曾将维明反正诛奸，求仪贞救出自己一节相求。仪贞义气深重，感其思谊，吐胆倾心；交认她真是秀贞，谊原一本。故此仪贞于救秀贞一事，几于拚死忘生。但使仪贞辨出红云，并辨出秀贞含冤之事，转将代妹报仇，焉肯顾私恩而伤天理？真个错中有错，伪里仍伪。这红云因禁刑部狱中，临死哀鸣，也曾想出自己从前逆天大罪：好好一个秀贞，被已驾名诬陷，玷名丧身。天理昭彰，理当果报。谁晓秀贞既死，自己反逃生走了，入了叛党，仍托左氏门楣，：享受些时富贵。今虽得仪贞出力相救，果真救出，再到左
门，现有左臂桃花，欺了致德，难欺周氏，只恐究出前情二罪俱发，虽逃国法，难免家刑。维明现有上方宝剑，杀人不必先奏，亦自性命难全。
万一仪贞难救出，法场之内要供明。秀贞做鬼心含怨，将见黄泉与洗清。免到阎罗添罪案，刀山剑树劫千层。红云千遍思量处，一纸书开走了魂！好个仪贞大小姐，义深于海誓言真。你身贞烈当朝命，我恨淫邪怎比论？假姐妹称随两月，真奴婢到别船行。我曾害你亲堂妹，你未能知就里情；若使前情来败露，你身怎肯救残生？随伊两月多亲近，举止端严尽典型，责告千般多罪过，怜余百样苦衷倩。我如少小来伏侍，也是清白青衣队里人。我今负你如山海，誓将前罪吐临刑，免你费心无用处，撇去干刀万恶身。红云悲痛良心见，直到当场再表明。却言正月交十四，各官齐集到衙门，吩咐一班强刽子，刑部监中绑犯人。一个个颈中去了连环索，脚镣手钮卸离身，摘除巾帽衣裳剥，木桃衔口上麻绳。三穿四道齐背剪，紧缚牢拴众叛人，男男女女都捆毕，带出三重铁狱门。齐到法场来跪下，席棚下面且安身，四面禁军屯巷口，八方兵校守严明。行刑刀队排排过，杀气惊人怕十分！一辆飞车来赶出，贞烈夫人左姓入，将近法场来勒辔，将车抬进一家门。预先借此来洒扫，要来收取秀贞身。特寻沙木多坚美，手制衣衾件件精。玉人珠泪如泉下，寸裂肝肠痛莫名。正在下车来坐定，要想来传假秀贞。忽闻清道传呼至，一众官员并至临，丞相左公来监斩，傍随刑部左堂尊，司官左右分班列，看见威仪象唱名。左公兄弟真无奈，心中也惨秀贞身：大义灭亲原不顾，况其淫贱政家声！却如何到临刑处，自家监斩女亲生？二人颜色多惨切，众官俱各看分明。
只见值刑校尉，在席棚下跪禀说：第一名犯妇左氏，说
本身并非左氏，情感当场供明，再行伏法。左公兄弟及众官等俱各大惊，连仪贞也咄咄称怪。当下左维明恐防仪贞胆大包天，捉生替死，或另将别犯顶名，弄出非常大事，便喝速将该氏带上供明。校尉遂带上红云，左公兄弟一认，认是秀贞。便喝：你的真是秀贞，有何话说？红云连忙叩首！直供前由，竟将书房初遇，屡次冒名，及窃鞋盗钗说出，并将秀贞委不知情,含冤不容剖辨。屈死后埋葬某处,骨殖现存,及翁胡卖已顶名，仪贞误认之事，从头至尾，详细供明。并出左臂桃花斑痣验明，此却秀贞所无。夫人以下，俱各晓得。左公兄弟及众官，遂各将斑痣验明。当时左维明咄咄称怪，便告致德道：如此说来，秀贞实实被你屈死，她必含恨九泉。致德亦惊悔不及。众官俱道：她已罪上加罪，难亏她良心难昧，临死供明，以洗三小姐千古奇枉。左仪贞听得，亦十分惊讶，直如冷水淋身。致德便喝道：你这贱人叛犯，罪该万死。维明拍案高喝：斩讫报来！左仪贞不想红云如此作伪，立时心冷，便道：也罢，便将衣衾舍此贱人。左仪贞遂即登车而去。
斩过红云都叫快,点来魏氏桂香身,妖娆此际心中苦,也忆从前一段情：想当初放我回家去，曾经吩咐我双亲，好生择配良人妇,切莫将来转卖身。可恨父母贪钱钞,卖我丁家做小星,又啊阿奴须安分，莫教惹得祸临身。又害左家大小姐，春光泄漏到权门。如今陷入奸臣展，绑缚云阳身首分。老爷堂上朝南坐，威仪原是向时尊,阿奴不敢来求告,木桃塞口怎开声?一夜恩情丢去手，从此阴阳两路人。不表桂香心内事，点齐一众罪囚人，犯由牌上批斩字，纷纷押出法场门。雄兵四面来围绕，监斩官员坐定身，闲人一概都驱出，三声炮响尽施刑。牛耳尖刀齐掣出，篡
臣碎剐死尸灵。三名剐犯凌迟死，其余斩犯一齐刑。众官复命来朝内，又说红云一段情。天子十分来叹息：左门家法不非轻，只因小小嫌疑事，屈死娇儿怨不伸。但看忠烈夫人样，一家那有两般人？我今也与加旌表，使她泉下略平心。
便降旨封左秀贞为悯烈女，迁还祖茔从葬，救翰林撰文立碑，左维明兄弟俱谢恩而出。维明一到家中，先将仪贞十分取笑，随埋怨致德居死秀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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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虽则多狂纵，不该役使贱红云，况且周家闻信转，玉钗始末未追寻。她方极口呼冤枉，你不消停细忖论；她一口呼冤思剖辨，你皂白无分便下绝情！这等粗暴无容耐，如今追悔也无门。我曾几次来说过，事要三思定罪名，不是事后方谈起，你须想我旧评论。于今冤死真冤死，你该偿命报她身，你便强词来掩饰，弟妇闻之待怎生？戮尽周氏一门无话说，叛臣斩草必除根！屈死她女人一个，你果将何定罪名？致德低头难置辩，十分悔恨自家身。正当兄弟来埋怨，仪贞也进说原因：红云淫贱多狡诈，污我家中三妹名，不但累名并屈死，弥天大罪决非轻。侄几也被她瞒过，姐妹相称说性情。此岂天眼来显露，神差鬼使说分明。死者已死难追谏，喜逢恩旨雪冤魂，非但秀贞三妹堪瞑目，也与左氏门楣一洗清。今且办她迁葬事，速转襄阳故里坟，莫教婶母来看见，那时拼命不非轻。左公兄弟俱点首，明早传人速速行。
当晚三人伤感一回，又取笑仪贞一回，各自归寝。次日左维明兄弟上朝回来，便令左安左茂，一同出郊认明，迁出骨殖。维明叹息，致德不觉痛哭失声，连夜命妥当家人，迁回襄阳祖坟，封树立碑不表。这仪贞万苦千辛，做了一场春梦，越怜秀贞屈死，每每嗟叹，伤心不已。
早早又过了十数日，左夫人等到京城。桓府家眷且慢表，单
言永正到来临，拜见父亲并叔父，又见仪贞喜不轻，忙乱之间言不尽，速发人夫轿马行。申牌时分齐到了，纷纷车马进家门。仪贞移步忙迎接，一齐入内到中厅。夫人见了亲生女，抱头大哭好伤心！德贞、静英悲又喜，一番哭罢礼来行。尊卑长幼都见罢，方才个个坐安身。夫人细问多少事，仪贞—一诉娘听。再把前情述一遍，今能见母实余生。夫人听罢重流泪：准拟今生见不成，谁知明珠无恙归合浦，白璧完全反赵庭。感得苍天来护佑，依然还我掌中珍1思几之念今朝撤,合家大小尽欢欣。各房各户铺陈好，人多手敏易完成。夫人吩咐排家宴，此时早又夜黄昏，纱灯红烛光明耀，两席佳筵列内庭。尊卑长幼齐归坐，侍儿行酒进金樽。三杯酒罢齐搁盏，诉说长情共短情。夫人又问三小姐，仪贞代与说分明，几人听了都骇诧，秀贞屈死此方明。二爷面上无光采，深悔从前一段情。欢饮多时筵席散，众人收拾后边行。人人称赞左小姐，贞烈夫人没处寻。时间不觉更深了，各人都要睡安身，三位小姐齐告别，一齐来到绣房门。德贞、静英重洒泪，诉说多时想念情；仪贞小姐心伤感，又诉回家一段情。个个悲伤三小姐，十分切齿骂红云。闲话一回安歇去，次日天明又起身，四人对镜梳妆罢，莲步趋庭侯二亲。夫人着唤家人到，要送还王府许多情，赏与丫鬟人两个，每人二两雪花银。吩咐家人来送去，多多致意谢夫人。丫鬟欢喜来叩谢，家人相送转王门。且表桓夫人等归私宅，应征细与说其情，夫人楚卿心大喜：桓门有幸不非轻！好个英奇贞烈女，古往今来那里寻？我儿早把鳌头占，娶转佳人始称心。忙着楚卿前去贺，叩贺姑夫姑母身；又差四个家人妇，问安小姐左仪贞。左府留住来用饭，诸烦闲事总休论。
三四日间，各人家小都陆续到了，正月二十七日，致德家眷到了，通报上来，永正忙出城迎接，仍到那边宅内，一660
时安顿停当。致德别了兄嫂并侄儿女，便道：红云一事，且莫与家中说，只怕弟妇翻天覆地寻闹。
众人听了俱称是，致德回身辞出门，家人急忙归故宅，匆匆一竟到中厅。不知夫妻会面悲和喜，说出红云事怎生？看官且暂消停等，再将下卷接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