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闭绣闼恨结画眉郎 设红楼计服东床婿
却说德贞二小姐,佳期择定结良烟,遗请官僚同庆贺,笙箫鼓乐阁盈门。此时王府来行聘,玉帛缴箱礼不轻,翰林诰命加冠珮,廿三送到左家门。早又廿五佳期日,两家喜气共生春,九卿
六部俱来到,又兼五位大媒人。更有一班翰林苑,要迎新婿到门
庭,花灯簇拥排仪从,三声大炮震天惊。迎请新郎三奏乐,夫人妆束自亲生,大红圆领乌纱帽,两朵宫花左右分,黄金宝带腰间束,粉底朝靴足下登。翩翩风度人难及,拜别双亲上马行。左府执事前头摆,王家仪仗后边行,迎亲一众官无数,旗伞铺排五色云。箫韶迭奏钓天乐,流星花炮接连声,一路风光来得快,到了堂堂相府门。三声炮响纷纷进,高厅列坐两分宾。秉衡陪奉东床客,乐工入内请新人。绣房妆束如花女,送上花花轿一乘,仪从花灯来拥出,青龙吉地转回程。轿歇二厅三请罢,喜娘扶出玉娉婷,凤冠霞帔叮当响,又请新郎来接亲。迎进洞房门一座,坐床撒帐礼完成,礼乾亲把纱笼去,灯光之下看佳人。那日中堂来见过,如今似觉更倾城!天姿国色人间少,果然宜喜复宜嗔。恨不上前携素手,争奈人多不便行。脱卸花红都已毕,来请姑爷新贵人。纱灯鼓乐来迎出,大厅之上到来临,丞相上前亲递酒,金杯安席礼来行。各官一一俱就席,家人上下奉金樽,接杯举盏欢然饮,梨园演戏唱新文。慢表厅前来款待,词中单说洞房情。
女眷中惟桓夫人并婉容小姐到来,周夫人因身重不来,
单接二房两位小姐黄静英数人而已,此际堂筵席散。
仪贞小姐说缘因:我等何不去新房,试看吾妹做新人。四位小姐齐称好,五人移步一同行。早已来到新房内,炉香霭霭麝兰盈,妆奁摆设多齐整,锦绣铺陈耀眼明,通宵红烛成双列,绣衣侍女两边分。德贞小姐牙床坐,冠珮端然不动身;五位小姐齐称贺,含羞起立不开声。敬贞等便闲观看,仪贞小姐进房门,低言说与亲妹子:可还记得那桩情?妹夫有意来陷害,今朝虽则与完姻。
二妹也不可太便宜了他,必要他陪一个罪方好。少刻到来,你可如此如此。
德贞微笑难回答,仪贞又嘱侍儿们;姑爷若是来问及,这般如此答他身。二人听了称晓得,仪贞嘱罢便回身;四位小姐全不晓,出房依旧到中厅。外边早已筵席散,众宾辞别尽回程。礼乾回到中堂上,便教点起绛纱灯,揖别泰山同岳母,引进瑶台金阙门。礼乾来到新房内,抬头观看内中情,花筵一席堂中摆,侍儿十数两边分,绣帏不见千金女,公子开言问众人:此刻新人何处去?侍儿说进内房门。
礼乾道:吉日良辰,小姐去内房做甚?可请来同坐花筵。侍儿道:小姐今挽不出来了,内房已闭,请姑爷自坐花筵。
礼乾听了抬头看,果然关闭内房门,心中甚是多诧异:良宵何故这般形?莫非为着从前事?佳人今夜不成亲。开言说与丫鬟辈:你们快去请新人,花筵合卺当同席,百岁和谐琴瑟鸣,岂可一人来独坐?算来蹭蹬不相应!快些请出休迟误,已经谯鼓二更深。一众侍儿回答道:小姐方才进内门,曾经再四来吩咐,不许多言禀一声,闺中法令多严肃,不敢前行请主人。礼乾听了心烦
·767恼,当时离座便抽身,自家移步来行近,轻扣双环三两声。
只听得内中高声问道:那个扣门?礼乾应道:是我。内说道:可是二姑爷?答道:正是,内中又道:姑爷和门做甚?礼乾道:今乃良时吉日,请小姐同坐花筵。为中道:容禀知小姐,礼乾暗想:好个相门小姐。只听得高声说道:小姐有言语命婢等转禀—
小姐只因前日事,饮恨心胸似海深,无迹无影来污蔑,强证冰清玉洁人。若无一个金戒指,血溅尸横早丧身!请问姑爷何主意?设谋要害命残生。幸蒙天佑机谋败,谁知又害凤楼身。凤楼本是闺中爱,自幼相随十几春,不幸书房来采菊,浓桃艳李便牵情。害她惨死心何毒?去我知心着意人。久已要问姑爷讨,守到今朝进此门。万般闲话休提表,且先还了凤楼身,然后再穷谋害意,何怨何仇说个明,那时小姐才出外,不然怎肯便相亲!礼乾愧恨难开口,半晌之间回答云:
此事虽我一时孟浪,到底是凤楼起的衅端,她若不敢冒名,礼乾焉敢妄说?小姐既然心中怨恨,没奈何,就待我认个不是罢。但只凤楼已死,焉得重生?小姐若要可意丫鬟,家下侍儿不少,待三朝过去,任凭小姐挑选便了。
今宵且请来出外,成就鸾凤百岁姻,容我慢慢深谢罪,此时且请气和平。内中听了他言语,半响开言说事因。
小姐道:家中侍妾如云,还怕少了好的?因凤楼六岁跟随,时刻不离身畔,谁知一旦被姑爷害了····
总来日日心思念,感恨伤怀直到今。若无此婢量见面,怎结鸾凤百岁姻?况且姑爷还有语,背日中堂告众人,王门世代传诗
礼,久称间阅旧名门。娶妇不望才和貌,要不犯轻浮有德人。小姐乃是轻浮女,怎入传家诗礼门?且又爹娘多溺爱,不知闺教半
毫分,改邪归正全不晓,难配翩翩新翰林。若丕公子来匹配,书房岂不怪他人?广推其事非小可,累伊终日要寒心,因劝姑爷重策画,不如今世挂空名。若还要作真连理,安心另娶大贤人;小姐自知难伉俪,名色夫妻过一生。言尽于斯无别语,姑爷且去自安身,若还心上多烦恼,不妨壁上再题文,留与老爷来看见,定将亲女害残生!那时出脱佳公子,另对豪门贵宅婚。言罢之时重冷笑,呆了新郎不出声:她今报我从前语,字字尖酸不可禁。此女素性多温厚,教师定是左仪贞!当时顿口无言语,只得回来坐定身,眼看内房门紧闭,不觉长吁叹一声。一团高兴来入赘,稳坐巫山十二层,谁知记恨从前事,嫦娥不出广寒门。银河两岸云霞隔,鹊桥不与渡双星,裴航枉做游仙梦,刘阮天台莫问津。人到洞房多喜气,我完花烛这般形!算来此事如何处?今宵怎与结成亲?又难回转家中去,独坐新房为甚因。默默思想多一会,不胜焦躁火生心,揽衣而起开言问:老爷曾否睡安身?
众人道:不知老爷睡了没有。礼乾道:小姐既不肯成亲,我在新房做甚?且去见了老爷,说明其事,送我回家便了。
众人只得将灯掌,且说中堂几个人,仪贞小姐归楼去,众人同坐话谈论。只见左升妻子到,告禀新房一段情,备言小姐将门闭,作难姑爷不做亲,花筵虚设人不去,许多言语报前情。尖人听了微微笑,想起从前一段情;礼乾薄倖真堪恨!原该作难不差分。虽说德贞贤性格,谁知也有此深心。左公听了来微笑:德贞那有这般心?此情乃是仪贞女,教她妹子乱胡行。回问小姐人四个。可是仪贞教此情?四人答道:全不晓,方才并进洞房门,她与二姓言和语,不曾留意去听明。左公便道:何消说,可恨无知妮子身,暗中做定圈和套,她身反躲上楼门。正要开言呼侍女,后
屏通报到中厅,说是二姑爷到了,四人忙避入房门。礼乾来到中堂上,左公夫妇抬身起,礼乾上前来相见,二人开口问其情:
良宵吉日,贤婿不在洞房,来此何事?礼乾道:小婿无事,也不敢惊动二位大人。只因二小姐怀恨前情,躲在内房,将门紧闭,又数说小婿要讨凤楼。小婿再三分说,执意不回。声言决不成亲事,名色夫妻过一生。因而小婿无可奈,良宵独坐到如今,只得告知岳父母,且劝千金出内门,若还必定容不肯,礼乾只得转回程。公子言罢多少话,维明听了便开声:
原来有这等事,良时吉日,如何不欢喜成亲,反说起从前旧事?这妮子也可恶极矣!贤婿既已出来,且请书房少坐,待我劝谕她开门便了。遂着侍儿请公子暂陪二姑爷书房中去。
侍儿奉命忙忙去,晚翠轩中请主人。秉衡公子方就寝,闻命披衣忙起身,灯前重把衣冠整,趋赴中堂见父亲。左公便与言其事:且陪妹丈到书厅。永正听了方才晓,便邀用九一同行。左公便着丫鬟去,请将大小姐来临。侍儿奉命楼中去,传言主命请佳人。且说仪贞大小姐,正当夫妇笑此情,忽闻侍女来传请,桓玉心中吃一惊!将言埋怨夫人道:你今又惹是非情,无端指使二令妹,难此刁钻尖利人。他身竟向堂前告,岳父前来唤你身,定把夫人来责备,不如推托莫行程,言罢便对丫囊道:只言小姐已安身,回复老爷人一个。侍儿答应便回身,小姐即忙来止住,笑对桓郎说事因:相公不必多惊恐,此情难道不该应?算来无甚来责备,且去中堂见父亲。玉入言罢抬身起,侍儿秉烛照行程,轻移莲步将楼下,后屏转出到中厅。左公一见亲生女,便叫仪贞问事因:
我想你这妮子,何苦这般作恶?自己恃强,挟制女婿做
个惧内之人,如何还要帮衬妹子,也去挟制妹夫?他乃今日吉期,必要欢喜完姻,你为何撺掇妹于将内门紧闭,又教她许多语言?
仪贞小姐闻斯语,不禁失笑说奇文;爹爹何故言如此?孩儿不解半毫分!因何妹子将门闭?怎生挟制姓王人?果然踪影全不
晓,平空又复屈仪贞。孩儿昔日将门闭,只因为着写金经;妹儿乃是完花烛,岂有关门不做亲?如何说我来撺掇,爹爹之语欠分
明。
维明笑道:仪贞,既不是你指使,如今妹子关了门,不肯成亲,你可到新房去劝她出来,成其花烛,休得错了良时。
德贞本是温柔女,奉命如神听你论。我儿若是将她劝,自然立刻就开门。小姐见说微微笑:何关儿事半毫分1妹夫要与成花烛,自己求告始相应。如何我代他求告?只事孩儿决不行!左公听了微微晒:你的机关圈套情,只可将来瞒别个,如何瞒得父亲身?妹儿乃是良时日,如何教彼这般行?德贞生性多温厚,那有机心捉弄人!岂非是你来指使,问之又不说分明,好生快到新房去,劝伊二妹快开门。快快出来休迟误,不必虚言赖此情。小姐听了微微笑:半晌开言告父亲:
若说当日之事,在王妹夫实为可恶,怎怪得妹子难他?若轻易完姻,只怕未肯俯就。常言道:抽刀难入鞘,爹爹何不说与妹夫,只消他一屈黄金膝,自然开门。
若还不屈黄金膝,今生休想洞房春!左公听了微微哂;这般狡恶世难寻!不因妹子完花烛,如何饶得你当身?自是楚卿真晦气!这般女子配终身。想来女婿归楼上,见了她来是膝行。四位小姐微微笑,一同开口说缘因:
想必姐夫惯要屈黄金,所以姐姐行号令。仪贞便笑而答道:只怕此情各位都行过了,
未必仪贞独自行。夫人听了方含笑;威凤要让少年人,我等真是无能辈,惯被人欺光法行。左公听了又笑道:夫人既是慕他们,五个女儿都在此,何不投师把礼行?众人听了皆笑起,便叫传命到书厅,速请姑爷来入内,五人回避入房门。永正陪了王公子,来到中堂上面存。
左公道;贤婿,我等方才入内,劝谕小女;谁知她只为前情怨深入骨,道你设心不良,要害她性命。若论起当日之事,实是贤婿不该。我等不与较者,乃是一概撇开。她却是个女子,那有容人之量?因此念念不忘。适在房中,再三劝解,她方稍有回心,然不肯开门相见。
因此我等来计议,解铃须仗系铃人,当初是你来得罪,谢罪还须你自行。为今之计无别样,只有暂于门下屈黄金,或者她身还肯出,若还不肯转回心,父母也便难容恕,有辞可以责她身。如今叫我难言语,实因用九太无情!礼乾听了言如此,低首羞惭不则声,半响之间方说道:适才小婿在房门,原曾自己来认过,奈何不理半毫分。
丈夫于妻子,也只好这般罢了,如何还要下跪?若说奴颜婩膝,小婿其实不能。左公夫妇未及回言,永正笑道:王妹夫你可晓得一种五行的至理么?譬如木火属阳,乃是乾道;金水属阴,乃坤道;据理论之,自然阳刚阴柔,天所以覆坤地。如何火见水而灭,木遇金而摧?此正阳刚反为阴所制。所以世间男子虽强,见了妇人无不屈伏,犹如火木遇金水一般。你今夜若不肯屈节,只消将此理一想,自然输心。礼乾听了愧而且笑道:不意吾兄倒熟清这等一篇惧内之经,小弟领
敞了。永正也笑道:无奈小弟在赵家,不曾预支花烛,虽请惧内之经,用它不着。左公笑道:一念之差,得罪妻子,她便要你叩头,你也只得俯首,况一跪乎?还算德贞从轻发落,如何贤婿尚不知重轻?礼乾听了,不胜好笑道:谁知府上的规矩,男子要跪拜妇人,小婿却一向不曾晓得。夫人笑道:贤婿,你休不知轻重,你岳父若做了这预支花烛之事,只怕我还要他的头谢罪,方始开门,不止一跪而已。所以左家男子,守法不肯非为,故不至屈膝于妇女。左公道:这行与不行,悉凭尊意。
虽然说是黄金膝,何曾膝下落黄金?张郎窗下描眉黛,奉倩庭心冷自身,真娘图画原求拜,邻女传神也刺心,屈于姣美风流事,蠢子方将强横行。今宵不屈无好处,还须仔细再思寻。言罢之时呼左右,即忙点起绛红灯,把姑爷送入新房内,早成花烛结良姻。谯楼已是传三鼓,再若多言天就玥。一众侍儿齐答应,各将红烛点纱灯。礼乾此际真无奈,只得抬身告别行。侍儿引导归房内,看时依旧紧关门。便向窗前来坐定,默默无言不则声。且说中堂人一众,尽皆论笑姓王人:这般狡恶真堪恼!定该磨难不差分。五位小姐都来到,悄立窗前暗暗睁。且说礼乾呆坐下,思量可恼左家人1男男女女都刁恶,合意同心处我身。
欲待不去理她,竞自睡了,却也终非了局;若去求她,
又怕人谈笑。想了一会道:罢了!一时事已如此,我且暂时一屈,待成亲之后,日子甚长,我却慢慢振夫纲便了。
当时坐上拾身起,行到门前立定身,轻轻又把双环扣,犬人连叫两三声:从前因我多不是,得罪夫人伤了心,伏惟海量来宽恕,念我王郎悔已深。夫人息怒开门出,面谢前愆把礼行。礼乾外面来求告,内中寂寂并无声,勉强按定心头火,低首凝眸不则
声。一众侍儿都暗笑,见他良久又言论:夫人既是难解恕,叫我今宵怎理论?只得门前遥谢罪,王郎全礼屈黄金。说罢之时无可奈,跪下新科王翰林;笑坏小姐人五个,侍儿忍笑腹中疼。
都向内房高声说道:凝翠、飘香,可禀上小姐,说姑爷在此跪求了,请开了门罢。房中未及回言,又见两个侍儿走来说道:奉老爷夫人之命,道姑爷既已伏罪,着小姐速速开门;若再推敲,即请二小姐进去。
房中听了无言语,便听门闩落地轻,一声环佩双屏启,公子抬身便进门。但见窗前坐定左小姐,低首无言不则声,礼乾移步来行近,深深一揖叫夫人:良时吉日休教错,谯鼓声声将四更,奉请夫人来出外,早完花烛结良姻。从前怨恨休提起,王郎已谢罪千斤。言罢近前携素手,佳人只得起抬身,侍儿左右来随拥,扶进花筵坐定身。礼乾此际抬头看,真算无双绝代人!温柔贞静闺中玉,只嫌懦弱欠才情。当时饮罢三巡酒,屏退房中侍女们,佳人才子成连理,无奈良宵天易明,扶桑红日重出海,照映纱窗曙色明。销金帐内新人起,各皆梳洗事完成。礼乾日外来亲谢,左府开筵请女宾,款待诸人多吉庆,来朝王府待新人。庙见礼行开戏宴,笙箫迭奏到黄昏。左府接女回家转,四朝诸友贺新婚。单说礼乾王用九,早又新婚半月春。他身本是风流性,虽然小姐貌娉婷,幽闲贞静从来惯,体态端庄守礼人,诙谐戏谑全不谙,十分不中礼乾心,思量:此女真无趣,宛似无情泥美人:怎及院内平康妓,谈谐谑浪快心情。玉生香共花解语,风流态度醉人心。只因入赘他家内,早又分离半月春,料想美人终日盼,我身岂可撤她们?
因此礼乾每到公事一完,便微服到院中行走,告左府说在王门,告王门说在左府。王公夫妇早已知之,此时十一月
廿三,乃是王夫人生日。
左夫人便忙备礼,使德贞拜寿到王门。二王小姐俱欣喜,出迎弟妇到中厅,请到礼乾人一个,儿媳双双拜大人。正芳夫妇同拜礼,两位小姐拜双亲。外常内家齐开宴,款待纷纷拜寿人,酒阑人散清闲坐,侍儿奉上好香茗。三夫人便叫:贤媳妇,你今可晓一桩情?小姐欠身回言道:大人所论为何因?
王夫人道:我那礼乾不肖子,想必贤媳尚不知之,他当日在窗下攻读,到还克守家教,不越于礼法。自入翰林,肆无忌惮,终日微服往院人家,花费银钱,轻如粪土。我等累累责之,分毫不听。幸令尊留在书房收管,谁知又作事蹊跷,及辞了回来,仍去桃花院歇宿。我等制他不住,只说完姻授室,自必收心;谁知半月之后,又到院中去了。因此与贤媳说知,你可以良言相劝,或者不怕堂上威严,反受枕边教训,亦未可知。
良人仰望终身事,贤媳须当用片心,规谏丈夫归正道,仗你贤能内助人。德贞听了方晓得:谁知又复这般行!连日不来曾问及,他说家中有事情。那知却在桃花院,媳妇全然不晓闻。今蒙大人来吩咐,自然规谏劝他身。正当姑媳言语处,左升妻等到来临,叩见王夫人已毕,告言主命接千金。夫人当下忙吩咐,装其盘盒那消停!精致茶点并细果,送其媳妇转回程。小姐起身来拜别,家人打轿到来临;夫人母女亲相送,上轿登程出了门,转弯抹角行来快,早到家中轿进厅。小姐下轿来入内,中堂相见二双亲,左公夫妇齐命坐,细问王家拜寿情。小姐便把婆婆语,告与堂前二大人。左公夫妇齐叹息:本性难移是怎生?汝姑既是言如此,少时女婿若回程,当以婉言将彼劝,切休与彼犯颜争。若还不听仍如此,我亦有法治他身。德贞小姐来应诺,起身便到嫂房
门;恰好仪贞亦在内,三人相见坐安身,略谈数语无心绪,告辞
回转自房门,更其常服除花朵,早又黄昏掌上灯。佳人闷坐纱窗
下,外边来了姓王人,进房看见二小姐,闷坐无言不起身。上前携手忙含笑:夫人何事不欢欣?
今早到家中拜寿,盛设花筵,软待了一日,又不曾轻慢于你,为何见我入来,这般模样?
莫非父母说了你?莫不翁姑有话论?还是姑娘得罪你?还是王郎撇了卿?有言与我分明说,不消这等闷昏昏。德贞推却夫君手,回身背坐不开声。礼乾笑道;真奇事,究因何故这般形?再挽香肩重笑问:请教何因说我闻。德贞小姐重推却,冷笑开言说一声:
你如此模样,可到桃花院中行之,何必于我前作此。
礼乾听了方知道,原来为了这桩情!想必今日家中去,母亲有甚话谈论?道我去到桃花院,因此心酸倒醋瓶。果然如此真堪笑,原来妒忌这般深!德贞小姐心中恼:今朝拜寿到家门,婆婆与我分明说,道你桃花院内行。习向下流为不肖,宿娼嫖妓走邪门!终朝还把虚言哄,说往家中有事情;那知日住桃花院,花费银钱粪土轻。谁见翰林为此事?自轻自贱不该应!礼乾听了连冷笑:不通放屁好难听。回身扯椅来坐下,开言说与德贞听:桃花院是当官妓,谁人不向那边行?王孙公子知多少,岂独区区一翰林!为甚自轻并自贱?何为不肖下流人?银钱花费吾家物,可曾干犯你家门?公然擅出胡言语,不知轻重就伤人!
偶然到妓院中行走,你就吃醋了么?
若依这样来看起,与你今生有闹争。我岂守定一妻子,将来正要觅佳人。三妻四妾何足道?要十二金钗列画屏。东房歇了西房宿,何年轮到你房门?看你如何生妒忌,正有虚言哄你身。任
你醋瓶醋瓮部翻倒,我礼乾不惧半毫分!小姐听了心中恼,登时满脸起红云:好个不通真放屁!如何说出这般形?看来枉吃人间食,分明狗粪塞其心!我本好意来相劝,如何道我妒心生?一些好歹全不晓,空着衣冠不是人!礼乾听了高声喝;你今开口骂谁人?
德贞怒道:谁骂你来?想必耳都聋了!礼乾立起身来道:你说我空着衣冠,枉食人饭,难道不是骂么?呀,左德贞!
你休要倚恃相府千金女,想轻薄夫君不当人!未曾举意先打听,王生不是省油灯!你还道是花烛夜,作威作福肆胡行。我一时委曲受了你,至今此气未曾申;你今还要来放肆,口出狂言乱骂人,捻酸吃醋生妒忌,思量泼悍管夫君。不贤之妇无道理,藐视夫君真贱人1德贞听了多少话,气得腮边两泪倾;
呀,王礼乾-
如何这样来无礼?擅自开言骂贱人!做了甚么轻贱事?这般辱骂我当身!果然是个衣冠兽,廉耻全然没半分!说罢放声来大哭:与你前堂告大人,可该这样来骂我?谁是谁非问个清!礼乾一听重重怒,拍案高声喝快行!原来仗此滔天势,父做当朝一品臣,所以把夫来轻贱。言罢之时冷笑声:人人怕你家丞相,见了他来气不伸;可知有个王用九,铁铸铜浇不怕人!与你快到前堂去,看我当面将伊骂贱人!不怕今宵割了舌,贱人火速快行程!气坏德贞二小姐,放声大哭骂连声:好个诗礼人家子,分明禽兽一般能!自是爹娘瞎了眼,误我终身配匪人1礼乾只叫:真无耻!既然懊悔错连姻,快向你父说分明,重新再嫁好郎君。
老实对你说,想起那日刁难我的光景,今日骂你这几句,还算便宜!
可知道礼乾人一个,不是庸夫惧内人,不受妻子来束缚,那容泼悍乱胡行?你休错看王公子,懊悔嫌迟待怎生?德贞不住来哭骂,礼乾连骂贱人身。飘香、凝翠心头颤,后轩妇女尽知闻,齐到房中来解劝,姑爷小姐莫纷争。左升之妇忙回转,告与夫人丞相闻。仪贞、永正同在坐,一听其言吃一惊!新婚夫妇何争间?左公便令侍几们:请姑爷小姐来出外,大小姐回避到房门。少时两个来到了,夫妇抬头看二人,礼乾满面多嗔怒,德贞两眼泪淋淋。维明便乃开言问;为因何事两相争?小姐见问悲啼哭:只为婆婆有话论,孩儿不合将他劝,谁知他就怒生嗔。连骂贱人不住口,把儿凌辱不当人!道儿倚仗家门势,他是铜浇铁铸成,全然不怕左丞相,要面对爹爹骂贱人。小姐说罢重文哭,左公听了怒生嗔,气坏夫人桓氏女,公子心中火直喷。维明便问王用九:何故将她骂贱人?吾女有何轻贱处?你将此理说分明。
礼乾道:小婿偶到桃花院走遭,她就妒忌。不容开口,便骂下流不肖。我礼乾堂堂男子,怎能受妻子欺凌?顺口之
言,其实有的。小婿果然骂了不赖!左公道:住了,若说今日之事,乃你令堂亲对媳妇说,使她劝你莫去院中。她奉了
婆婆之命,方始进言;不过此女忠厚,语言之间,少些婉转。你何得破口辱骂?
王家也是名门族,不是三家村里人。你今现在为翰苑,口中也读圣贤文,不应如此多草气,难道胸中尽草根?夫人听了连冷笑:看来不像读书人,大抵腹中都是草,不然何至这般形?礼乾便叫岳父母:小婿虽然下贱人,若说这位贤小姐,也不像闺门有教人。无违敬戒四个字,想来耳内未曾闻,因此开言就把夫来骂,衣冠禽兽几千声。兼骂父母瞎了眼,懊悔终身配匪人。若然是个千金女,不应说出这般声。料必腹中也有草,像个三家村里
人。德贞小姐心大怒:是你狂言先骂人,因此我方来对骂,难道任你狂妄不开声?
又道:骂了几句,还算便宜我了,不知心上还要把我如何?永正冷笑道:骂了若算便宜,自然还要打了。妹夫,
虽然舍妹多柔弱,左氏门中不少人;你如任意行狂妄,只怕我采衡也不是省油灯!饶你铜浇铁铸王公子,也能将你打成钉。夫人便道:非儿戏,我等家中无贱人,谁敢再骂吾家女,叫他试试就知闻!
左公道:此一事原是他父母不是,儿子不肖,只该自己贵罚,如何央媳妇劝之?我来日自去请教华伯,且看如何分剖。礼乾连声笑道:说我骂她不该,她骂我倒是该的了。左公道:若说毁骂,两边多不该;你骂她贱人,还是不切当。她骂你衣冠禽兽,到也不差!
果然枉着冠和服,所事行为有兽形。礼乾听了心大怒:若说妻骂夫来礼正应,我礼乾宁可无妻子,不敢高攀相府人!干金气习骄夫主,一介寒儒怎受禁?况且匪人难匹配,徒然误了贵千金。从今告别回家去,相府千金另对亲。言罢了时回步转,一径匆匆往外行,喝叫自己书童等,槽头备马快前行。不表礼乾回家去,中堂气坏左公身:畜生如此多无礼,全无人气半毫分。仪贞小姐来出外,开言便叫父亲身:礼乾这等来放肆,爹爹忍受为何因?
这等狂徒,若不赠之以拳,叫妹子如何过日?左公道:东床娇客,未便如此。且看他此去来也不来,那时我自有处他之法。夫人道:只是新婚未满一月,他便去了,却不成模样。左公道:去了何妨!但是德贞,方才如何言语,便至这般争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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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便把方才语,告与双亲二大人。众人听了都失笑;果然出口就伤人,原着你婉言来解劝,如何这样责他身?你这妮子真愚蠢,一些机变不知闻!礼乾不是醇良质,狡猾能盲气慨英。你若与他为夫妇,须要时时用片心,顺人之性行将去,自然琴瑟永和鸣。论起今日之争闹,是你之言激此人。言罢左公长叹息,两女婚姻配倒行。
楚卿为人忠厚,反配仪贞;那仪贞狡恶,若对礼乾,岂不大妙?仪贞笑道:若是孩儿如此,只怕爹爹又要护了女婿,只说仪贞欺负他了。
幸而二妹遭此事,爹爹之语尚公平,若是孩儿逢此事,女婿今朝气转伸。孩儿必犯千斤罪,一场责罚定施刑!夫人笑道:诚不谬,你身果是另看承。
左公笑道:我一生只晓得锄强扶弱,不晓得两意三心,任从你等议论便了。
说话之间排晚膳,仪贞告退上楼门,自与楚卿言此事,用其晚膳已更深。各人安寝休宫表,再言用九到家门,一面之词来告诉:左家强横太欺人:孩儿宁可无妻子,再不相逢蠢妇人!王公夫妇心不悦,叫她不过劝夫君,谁知这等无道理,欺藐吾儿没敬心。倚她和府千金女,这般骄妒怎为情?王门之妇从无此,须当告彼父亲身。
次日王御火未到左府,便把礼乾一面之辞,转告左公。维明与正芳说道,级则小女无知,一时冲撞,然亦是尊嫂夫人之命,方敢进言。不过小女少些婉转,令郎何得大肆狂言,百般毁骂?且与我等放肆,不别而行,并令小女再来转嫁,不知还是明作,还是暗弃?今二人俱在,可着令郎来此当面对质。若果小女无礼,我自责之,任从休弃;若是令郎780
元礼,须把这再嫁之言,立个凭据,方得与他开交。
正芳听了方才晓;谁知放肆这般行!小弟误听他言语,即今速唤畜生临。言罢便叱家人去,少时复命二人听;公子身体多不快,睡倒书房难起身。左公听了微微笑:不来不必强他行,
但只是住在家中,须要奉公守法些方好;若做出越法之事,或者撞倒泰山,压为齑粉,亦未可料。
正芳但骂不肖子,谢别维明转回程,重责礼乾人一个,着他谢罪左家门。礼乾公子甘心责,决不重登左氏门!正芳心内无可奈,又着夫人好语劝亲生,只似秋风吹过耳,执定心肠不改更。正芳夫妇全无法:逆子无知气杀人!
次日只得使家人妇女来到左家,要接少夫人过去,与他夫妻劝和。左公怎肯着小姐前去?也回她身子不快,不得起身。众人只得起身回复。正芳好生烦恼,礼乾反觉畅怀!但到朝中,只回避了左公,不敢相见。即遇秉衡,也不答话。又笑楚卿惧内,畏伏丈人。礼乾自此以后,一到晚间,便换了飘巾艳服,到桃花院中取乐,父母禁之不得。
每每与他来淘气,礼乾只当不曾听,盖因独子多钟爱,不舍严拘爱惜深。正芳若责夫人劝,父子恩多下手轻,因此礼乾全不怕,日日花街柳巷行。一住家中半个月,忘了新婚左德贞;左府见他全不悔,使人打听尽知闻。左公听了长叹息:这般不肖下流人!恨我当初差主意,误将爱女与连姻,他所借端来拒绝,无非惧怕我当身,若不处到他心服,怎得安宁享太平?.正芳夫妇全无用,不能拘制此儿身,我身若再来坐视,狂生一世不成人。明责他来终不可,碍其父母不相应,必须小小施一计,叫他哑吃黄连苦在心。此时正月初九日,早间朝罢到家门,秉衡公子来安候,吉服衣冠簇簇新。维明便问儿何往?回言去到杜家门,今乃起孝
生辰日。左公听了此言论,眉头一皱来心上,将言说与秉衡听;既然起孝生辰日,礼乾必定到他门,若是开筵来待客,你可同筵用片心。劝得礼乾多饮酒,常言酒是色媒人,必然高兴游妓院,步入平康问美人。我今设个桃花院,诱得渔郎来问津,那时拿住东床客,使他来认泰山尊。且叫吃顿风流杖,少抑狂威把气伸。公子听了称领命,告别严亲自出门。左公便到前厅去,唤左升来到说其情:
汝可到桃花院去择一所左近闲房。左升道:桃花院隔壁,有空房一所出租,老爷要它何用?左公道:甚好,汝可将银二两付与房主,道我等暂赁一宵,且先定下了。待我朝内回来,自有调度。左升奉命去了。又唤左清,着他到灯匠
人家,做匾对一副,午后送来。
家人奉命都去了,左公膳罢入朝门,政事堂中来理事,未末申初始转程。换了冠带穿常服,开言即便问夫人:永正可曾回转否?答言:还在杜家门,闻得留住来家宴。左公传集左升们,一齐都到中堂上,夫人便问为何因?维明笑道:且慢说,升妻来唤众钗裙,一班使女心惊战,不知又为甚何情?惊动二位娇小姐,忙到中堂来看明。但见一众侍儿都走出,人人失色战兢兢。左公见了如斯景,笑而安慰侍儿们:你等自量无过失,料无罪责放宽心。众人听了心才放,夫人小姐不分明:挑选侍儿何缘故?莫不他身高兴生,房中要纳姬和妾,只见左公遍视众钗裙。内有红芳、玉钿生得好,凝雪、春云貌出群。唤过四个丫鬟女,笑容便说与夫人:
可与我将此四人妆束起来,须要锦绣绮罗,金珠翡翠。
扮得如花似玉香风绕,绰约风流引动人,湘裙曳地鸣环珮,绣带垂肩漾彩云。夫人速速休迟误,莫叫错了好时辰。夫人笑
道:真奇事1相公今日作何情?妆束侍儿人四个,莫非要入洞房春?
左公笑道:我岂有这般福分?夫人不必多疑,你但与妆束起来,少不得有个福人消受。
左公含笑抬身起,命众人取出绣衣衿,着侍儿重挽盘龙髻,从头打扮一时新。婷婷娉娉移莲步,左公一见喜欢心:四个侍儿真去得!做得过秦楼楚馆人。夫人母女全不解:此言说得好奇文!二位小姐齐去问:父亲到底为何因?左公听说微微笑:德贞料想不知闻,仪贞乃是聪明女,自然心内已分明。
大小姐笑道:孩儿委实猜详不出。维明道:既是不知,我说与你。只因方才朝罢,偶步平康,那鸨母领众出迎,我从头看去-
并无一个好佳人,只为着勾栏院内无美女,往来车马不临门。因此我身称口许,赠与娉婷四美人。故来挑了人四个,将她发去院中存。左公尚未来说毕,四个丫鬟吃一惊!一齐立定浑呆了,夫人听说这般论,便叫:相公行不得!如何做出这般情?侍儿都是良家女,如何发去到娼门?况又自己随身婢,幼年服侍到如今,只该把她来婚嫁,怎反将她落火坑?此事我身决不肯!休教作孽害儿孙。大小姐道:玉钿女,乃是孩儿房内人,不能送入娼门去,爹爹休想这般行。
左公笑道:你两个差了!从来妓女原是良人做的,那有甚娼种不成?我作了主,你等焉敢阻挠!
四个侍儿心中苦,掩面悲啼尽失声。左公作色来喝住:汝四人焉敢这般形?凤楼榜样曾见否?触吾之怒命难存!四人一听屏声息,只见左升妻子到来临,送到匾对灯一副,维明即便唤仪贞:
不要恼了,匾对灯一副在此。我的字迹,恐有人识认,相烦你的大笔一挥,不可迟误。
便叫取过文房宝,仪贞只得近前行。侍儿即便磨浓墨,饱蘸狼毫在手擎。问明要写何言语?左公便诵与她听,匾上题名都已毕,将言又复问仪贞:
你如今可有些晓得?小姐默然一想,忽失声笑道:是了,这武陵仙府,乃遇着桃花源的故事,爹爹莫非捉弄王妹夫么?
左公听了微微笑:果然还算你聪明!当时便叫传言出,唤进家人十二名。
左公立在廊前,分咐下一番言语,即今便唤车来,着左升妻领此四女,前往巷中,如此如此。务必将二姑爷拿来见我!家人奉命忙唤了车来,又将五个妇女,嘱咐数言,并带了匾对灯,一众家人拥护而去。
夫人众等方晓得,都言此计果然精!何愁他不来入套?狂生今日晦星临。按下左家且慢表,词中且说杜家情,诸君都聚书房内,用其筵席已完成。欢谈笑语多亲密,早巳黄昏掌上灯。华筵齐备来送上,起孝相邀做主人,一众公子齐入席,食谱奇珍色色新。猜枚行令相欢宴,少年相聚总投情,永正深劝王公子,礼乾痛饮已忘情。谯楼二鼓方才散,酒意看来过八分,书童又把香茶献,一巡茶罢尽抬身。作别宏仁父与子,殷勤相送出门庭。灯笼伺候如白昼,齐言谢别出门行。二人送罢回身转,楚卿携手礼乾行:王兄与弟同行罢,和睦夫妻百岁春。礼乾听了微微笑,更不回言策马行。楚卿甚觉无意思,赵公子哂笑各分行。单说礼乾王公子,一天酒兴马鞍心,思量要到桃花院,不转家中绕路行。两个家人来问道:公子如何此路行?
礼乾喝道:你难道不晓得要问么?家人道:如此说,便到桃花院去。礼乾将家人喝住,跳下马来,把外盖红袍脱去,内穿一件银红海青。除下纱帽,袖中取出方巾戴上。原来早间来到杜家,已打点往院中歇宿,故此预先停当,将冠带付与家人,着把坐马与灯笼都带回去。家人道:灯笼坐骑留下罢,若是黑夜步行,恐被堆子上兵丁拿了。
家人说罢匆匆去,礼乾上马便行程,带领书童人两个,竟往桃花妓院行。转弯抹角来得快,抬起头来吃一惊!
心中暗想:又不是元宵,怎么桃花院门上,挂起一副匾对灯来?醉眼朦胧,仔细一看,见左边挂的对是“看舞袖翩跹临翠馆”,右边是“听歌喉婉啭近红楼”。上面一匾,乃“武陵仙府”四个大字。
礼乾甚是心欢喜:今宵妆饰这股新,必定其中有胜事,快些入内看分明。两个书童开言说:公子今朝且慢行,
桃花院倒像不似这边,休得误走到别人家去。礼乾笑道:门上现有匾对,明说是红楼翠馆,又题着“武陵仙府”四字,乃桃花源故事,不是他家是那里?
鞭儿便付书童手,方巾整整抖衣衿,趁着一团豪酒兴,摆摆摇摇踱进门。一程走到天井内,眼光左右看分明—
心中不觉惊疑道:呀,果然不像是桃花院了!仰看上边,乃是个小小门梁上,挂着四盏纱灯,半明半暗。左首栏杆上,倚着三四个女子,都穿着锦绣衣裳,麝兰扑鼻,一个个交头接耳,笑语盈盈。纱灯之下,看不分明。难道桃花院搬了房不成?不要管他,且待我问一问,就晓得了。
可笑礼乾真孟浪,公然竟踱上厅门,居然走近裙钗女,美人连叫两三声:你们为甚搬在此?不住桃花旧院门。狂生一语刚问
罢,惊起栏前四个人!
一齐回转身来,踉跄乱跑,口中齐声喊道:啊呀呀!不好了!有贼进来了!家人们何在?快快出来!
只听得轰然屏后高声应,但听滔滔脚步声,一齐吆喝呼捉贼,赶出家童十数人。礼乾一见惊呆了,悠悠顶上走真魂,回头就往厅下走,众人直赶到来临。海青绊足行不快,一跤扑倒地埃尘;众人发喊齐拥上,拿住了翩翩新翰林。礼乾高叫:休无礼,你等何人敢乱行?我是掌院御史大公子,今岁新科王翰林。谁敢把我来当贼?这般啰唣罪难轻!众人听了哈哈笑:何来游棍乱谈论!
夤夜入人家,非好即盗,登时打死勿论!王御史的公子,乃是我家二姑爷,现任翰林,何等清高贵重,那有黑夜在外,闯入人家的道理?我等乃左丞相的亲眷,一位夫人,四位小姐,从湖广武陵一路到此。只因夫人途中带疾,不便进府,又嫌旅店中烦杂,故借此暂居。方才厅上乃四位小姐,你是那方光棍?擅敢闯进,胡言调戏,还要冒称王翰林!礼乾听了此语,灯光之下,定睛一看,个个认得,尽是左府家人。不觉大怒道:好一班放肆奴才!难道瞎了眼,不认得我是二姑爷,还要这般胡说么?众人听了又哈哈大笑:这想必是一个失心疯的,我家二姑爷在杜府饮酒,刚刚回去,我们亲见他乌纱圆领,何等尊严!岂是这般轻狂巾服?你这光棍,不吐真名,还要强言假冒,送他到兵马司打问口供便了。只听得内中高声说道:何不就拿他去见左老爷审问?
众入听了欣然应,礼乾百口也难分,被他们捆定滔滔走,惊得酒意全然没半分。两个书童浑呆了,不敢开言问一声,不知此地何人住?大爷惹得祸临身!只得先叫一个回家报,一童随定共786·
行程。礼乾一路来思想,真个稀奇怪十分!明明匾对灯高挂,翠馆红楼写得明。如何说是他家眷?一众奴才不认人!我说真来他说假,故意朦胧诈十分。定是老左牢笼计,今宵捉弄我当身,此去见他如何好?料无好意在其心。一头想着行得快,早到堂堂相府门。众人拥到厅堂上,着人入报老爷闻;如此这般一光棍,因此拿来见主人。两个家人忙去了,惊动西宾等二人,出厅来看忙
问故,一众含糊不说明。礼乾又气又好笑,早听得屏后烘烘人语声,报说老爷来到了,数只明烛到前厅,拥出家童十数个,高举
灯笼两下分。一声云板中门启,走出当朝一品臣。刑部侍郎随在后,更有新科两翰林。出厅就位朝南坐,三人傍坐及西宾。喝将游棍来带进,阶下多人高应声。押上礼乾齐喝跪,礼乾直立不躬身。左公便乃开言问:你是何方游棍身?敢行调戏良家女,黑夜三更闯进门!平生素昧全不识,怎便开言叫美人?既已被人拿住了,今将押送到厅门,犹然大胆来抗立,速具供招真姓名!礼乾走近前一步,口称:岳父为何因,难道小婿王用九,对面相逢认不真?别来不过十七日,眼花不至这般能。只为今宵偶步桃花院,看见他们匾对灯,大书翠馆红楼字,武陵仙府甚分明。因此小婿方入内,见妓女凭栏笑语声,是以启口将她问,那知公家甚么亲?平空把我来拿下,故作朦胧不识人。左公听罢一席话,拍案重重大怒嗔:大胆奴才犹放肆!敢把宦室闺娃作妓称。叱令左右来掌嘴,两旁答应上前行。礼乾大喝:谁敢动!那有家奴打翰林?
左公喝住:左右且慢动手,我且问你是甚翰林?礼乾道:新科二甲进士,殿试第四名传胪,点入词林,已及半载,难道不晓得么?左公听了冷笑几声道:这厮假冒别人犹可,如何冒起这一个来?你道这传胪是谁?他姓王名礼乾,
字用九,乃掌院御史的公子,又是我的东床娇客。我岂不知王公子一者是个翰林,二来他为人正直,品行端方,那有甚夤夜出来街坊行走,又闯入人家之理?且今晚他在杜府中饮酒,与我婿都是同年亲眷,眼看着他出了杜府,一径就回,岂会在街坊行走?你这光棍怎敢大胆冒名?礼乾听了冷笑逆:这等说,我并不曾回去,一径就到桃花院去的。致德道:你到桃花院罢了,为何闯到我亲眷府中来?她是我们远房寡嫂,带了四个未出闺门之女,只因养病,故住在那厢。你如何竟当作妓院,去调戏起人家闺女来?礼乾道:既是良家,为何挂着那般匾对?若无此招牌,我如何入去?左公便问甚么匾对?家人听了,忙取上来,灯下一看,又问道:这样匾对,何以见得便不是良家?礼乾道:红楼翠馆,舞袖歌喉,难道不是娼家名色?武陵仙府,又是桃花源故事,自然是桃花院了,还有甚差?维明大笑道:直如此不通光棍!此等对联尚解不出,你还要假冒翰林。明明道是看舞袖,听歌喉,居临翠馆,住近红楼的意思。只因在桃花院隔壁,故作此语。武陵仙府者,他乃武陵人氏,乃戏书此匾。如何必定就是桃花院了?吾婿高登黄甲,乃翰宛英才,岂有如此不通之理!
大胆光棍将名冒,公然翁婿口中称,且先重责二十板,再审奸徒真姓名。叱令左右扯下去,众人奉命应齐声。礼乾语塞言难出,暗思只为饮多樽,不曾细细详对句,落在他身圈套门。看见四人来走近,不心惊处也心惊,只得喝道休无礼!家奴焉敢辱词臣?众人被喝权停住,左公便笑说缘因:
这厮虽则冒名,看他飘巾艳服,或者是个斯文根蒂,也未可知。且莫使家人行杖。请二位先生过来。
陈蒋二宾忙走上,左公即便命家人,书房戒尺来取出,亲将付与两先生,可将游棍来扯下,杖其三十莫容轻1二人只得来动手,礼乾公子走无门,被他拿下施刑罚,果然今日活遭瘟!三十打完来放起,气杀王公子一人,抽身就往厅前走,维明喝令众家人:拿回游棍来见我,不吐真名怎脱身,?众人奉命齐拥住,礼乾大怒叱家人:
甚么真名假冒,你们这班奴才,便作瞎了双目,好道声音也还识得,难道耳也钉聋了么?
要问我的真名姓,姓王名唤礼乾身,号便称为王用九,瞎眼奴才可听闻?维明听了心大怒!登时离座便抽身,上前指定王公子:你果然唤作礼乾名,若是礼乾还问你,大胆狂言骂甚人?礼乾此际心中怯,退步低头答一声:
小小小婿骂的是众人家人,怎敢骂着岳父?左公道:你这畜生,若果是个游棍白丁,倒也情有可原;今既然是真正王礼乾,愈加罪重!那有翰苑词臣,私行微服,夤夜入人家,调戏闺门之理?方才若知是你,还该重贵数十方是。如今罢了,我只将你所为之事,作一字与令尊,随他定夺。
左公言罢回身转,退入屏门往内行。此时致德抬身起,楚卿并及两西宾,一齐都劝王公子:不如和了这桩情,趁今已是来到此,见其岳母内中行。夫妻百岁应和合,岂因口角决今生?况且吾兄非比别,侄婿何能敌此人?礼乾听了牙根挫:将人凌辱这般形,迭面睁睁不认得,当我无名光棍身!相门岂有光棍婿?小婿
如何再认亲?今宵事本因酒误,天教相国做能人,侄且告别回家去。言罢之时疾转身,忽见两个灯笼到,王府家人走进厅。
抬头一看,不见左公,遂向致德道:小的奉家爷之命,有言要禀丞相,如何不在厅前?致德道:方才进去,不知你
老爷有甚话说?
家人回看公子在,只得低言告说明:家爷闻得这件事,几乎气杀在家庭!要请左爷处死家小主,永与王门绝祸根!二爷听了微微笑,未及开言说事因,只见两个书童来走进,一封书字手中擎-一
道:老爷着此字送与王老爷,并送二姑爷回去。永正道:王府管家在此,就着他带了回去便了。
王家公子回身转,不向诸人告声别,匆匆一径竞回程。书童带马门前立,扳鞍上马忙去了,且言左府众多人,个个哂笑王公子,犹然不屈半毫分,一味恃强非智者,真个不到黄河不死心!当时二爷叔侄桓公子,三人齐到内中厅。二小姐便回避入,左公笑问那三人:礼乾有甚言和语?致德将言便说明:我等将他来劝谕,他身倒反挫牙根,道相门那有光棍婿?愈觉无颜再认亲。左公听了微微笑:消停几日再施行,何愁不作吾家婿,管叫他来白认亲。若能与我强到底,便算铜浇铁铸成!夫人听了微微笑;泰山手段未曾经,他还不晓青红皂,再经几次就知闻。仪贞小姐微微笑,见楚卿身坐下边存:开言笑说王公子,楚卿观此可寒心?桓郎一笑无言语,维明怒道:此何论?你今借此来挟彼,这般不敬薄夫君。你有此事须相反,礼乾之责责仪贞!小姐听了心中恼:孩儿不过戏言论,爹爹为甚多心去,反将此语抑儿身?女婿得此真乐意,却好将儿欺一生。
左公笑道:女婿非欺人之辈,你亦非可欺之人。倘若女婿果然欺你,自然也有个公论,又何消这等深心。
楚卿但只微微哂,两边都是有深心。当时闲论多一会,各人散去慢言论。单说礼乾回家去,家人呈上那书文。王公看了真气杀,一宵数骂几曾停?虽说老左安排就,也是鱼来网凑成,经此
一番却也好,尽堪儆戒那狂生!可敢再去嫖妓院?谅伊怎敌丈人身。只该快快求和好,上门谢罪息纷争。礼乾但只无言语,咬牙深恨左维明。
到次日托病在家,不往衙门办事。左公入朝,便讽御史上言,将桃花凝春官妓,立驱出境,奏准此本,诸妓不敢停留,都往别处去了。礼乾愈恨,真个无可奈何。
单说左公人一个,早起迟眠政事勤,风寒感冒身致疾,卧病家中不起身。天子知了心惊讶,御医敕使视贤臣,回奏君王无大恙,不过风寒感冒深。调理半月身才愈,君王方始得安心。日去月来容易过,左公病体已安宁。此时腊月廿五日,起身梳洗尽完成。叮当玉珮朝衣整,亲到宫中去谢恩。仪从拥护朝中去,乾清宫外到来临,忽听得军声鼎沸鸣金鼓,火炮轰然震耳鸣!声从大内宫中出,惊坏忠良相国臣。开言忙问宫官道:何处军声截鼓鸣?官官回答丞相道:皇上宫中操禁军。左公一听心惊讶:如何大内可操兵?
官官道;皇上因准内监魏忠贤所请,将羽林军马调入官中,自行操演,名为内军。左公便命官官启奏:左维明入宫见驾谢恩。
官官入内忙启奏,君王敕退羽林军,传教宣进当朝相,维明奉旨入宫门。谢恩已毕平身讫,问言卿体已安宁?
左公道:蒙陛下天恩,赐医调治,已获全愈,复睹天颜。但臣于宫门外,忽闻金鼓出自禁中,不知皇上近日来,何以内操禁旅?天子笑道:朕准魏忠贤所请,因羽林军马,废弛日久,故调入禁内亲操。左公道: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万乘之尊,岂可使操戈带甲之辈,日侍左右?且祖制不蓄内兵,魏忠贤何人?敢以此请得准。使党羽蟠踞,将
生不轨之谋,皇上未可准其所请。方今水旱频仍,流民为盗,边庭糜烂,终岁用兵,正陛下旰食之际。臣请皇上以勤政为先,舍此无益之事,请即降旨速罢内操,天下幸甚。天子听了,默然半晌道:先生且退,容朕思之。
左公见上心不决,只得辞君出内庭,朝房政事堂来到,聚集公卿文武臣,序爵尊卑齐坐定,左公便问众公卿:
魏忠贤何时进宫?那方人氏?他请皇上开演内操,有几日了?御史科道何无一言?众官听了,各欠身答道:魏忠贤乃河间肃宁人氏,本一市井无赖。天子在清宫,他已净身入侍,目不识丁,惟能骑射,但狡猾能迎逢上意,故天子信之。又与乳媪客氏,联为首尾,前因丞相卧病,不得入朝,敢请天子开演内操,今已十数日了。宫中皇子新生,竟为火炮震惊而死,金鼓之声彻于大内。我等台谏诸臣,累累谏止,争奈皇上不准,实无可如何。
今幸丞相身已愈,当速清君侧去奸臣。现在四起多流贼,岂堪内贼再横行?不去忠贤奸内宦,怎保江山得太平!左公听了诸臣语,不禁重重大怒嗔,叱令左右忙传唤,须臾来了魏奸臣。走进政事堂一坐,奸贼抬头往上睁,只见朝南坐定当朝相,两旁列坐众公卿。上前只得来参见:丞相因何诏内臣?维明便把他一看,不觉心中暗吃惊!此人奸狡非小可,不去之时了不成!王刘他是前一辈。一朝得志祸非轻!当下见他参拜毕,正色开言说事因。
魏忠贤,你不过一内监,只可扫酒宫闱,怎敢蛊惑君心,迎逢上意,奏请皇上开演内操。使金鼓火炮彻于大内,以至皇于新生震惊而死!且祖制不蓄内兵,你何得忽为此请?岂非蓄有异谋?忠贤吃惊道:丞相之言差矣!开演内
操,出自皇上之意,与内监何于?谅忠贤怎敢。丞相此言,令人担当不起。左公道:此系皇上亲谕,中外皆知,汝无庸狡辩。今皇上春秋正富,岂容此等奸宦在侧,蛊惑圣聪!言罢之时叱左右,传到青衣整八名,上方宝剑来付与,枭取忠贤首级临!刑人应诺如雷震,忠贤头上走真魂,八人趋上齐动手,当前拿下魏奸臣。除冠摘带忙绑缚,拥出朝门政事厅。正要押赴西曹去,只见内侍如龙来数名,喝住八名刽子手,口称圣旨叫留人!忙投政事堂前到,朱批上谕近前呈;左公看了无言语,长叹连声问内臣:
皇上如何知我便斩忠贤,却降旨赦他?内侍道:乃奉圣夫人客氏启奏皇上,道左太师传去忠贤,必无好意,故使内侍打听奏闻,因此降旨特赦。维明对众官道:今日不除此人,一旦得志,必杀尽天下忠良也!
算来也是天之数,我今何敢逆天行?传教放了忠贤绑,上方宝剑缴维明。忠贤顿首阶前谢,鬼门关上放还魂,犹然冷汗淋身下,左公手指魏奸臣:今因皇上来特赦,当潜伏宫闱要小心!蛊惑圣聪仍如此,奏准君王立碎身!忠贤诺诺连声去,散了朝中文武臣。左公又入官中去,面奏君王一事情,客氏出宫居外宅,君王只得准贤臣。因此客、魏二人衔恨切,难逞奸谋畏此人,终朝计算施谋害,不知何计去忠臣。早已残岁过了新正到,当时天启二年春,百官封印闲无事,看看灯节到来临,此时初九将灯节,词中单表左家情。
黄小姐到左府拜年,夫人留住盘桓凡日,二夫人只因身重,未到大房,桓夫人又因小恙不曾过去。此日正月十二日,方同了女儿媳妇并黄小姐到二房拜节。
致德夫妻来款住,用其午膳到中厅,膳后左公亦来到,兄弟
书房闲讲论。来了小姐人三个,二人命坐各安身。致德看了二小姐,便对其兄说事因:谁知静婉二侄女,婚姻许配这般人!新婚半月来争斗,直到如今不上门。我等每每相逢处,劝他执定不回心,这般女婿如何处?言罢之时叹几声。左公便问亲兄弟,自逐出平康妓女们,狂生不得闲游荡,可知近日若何能?致德便乃回言答:闻得他身无事情,衙门回转更巾服,时常闲要散心情。近来时近元宵节,每夜街坊来看灯。左公听了微微笑;再施小计赚狂生,定须处到他心服,不然怎肯擅饶轻!狂生纵有拿云手,难出天罗地网门,致德笑问何妙计?左公便乃说其情—
此一事要用黄小姐及吾弟二人,前往灯市如此如此;用九见了,必不能元言。倘若啰唣起来,吾弟撞去把那畜生拿来,贤侄女却走出如此这般言语,待我将他着实教训一番,且看他怕也不怕!
前番当作游棍打,他只道丈人不便责他身,因此全不思改悔,依然不理半毫分;今番叫破王用九,亲责狂生待怎生?静英小姐便笑道:年伯虽然计甚精,只恐侄女来出外,被家中知了不相应。只言出外游灯市,况被妹夫啰唣更难听。维明笑道:何妨
事!此去须知隐姓名,车帘遮盖无人见,谁识其中是静英?只言
左府苏小姐,家中安得晓其情?礼乾不识尊容貌,安知你是姓黄人?此乃镜花水月空空手,假名冒姓总虚文。侄女放心包无事,断然不至累尊名。静英小姐来笑诺,言谈良久出书厅,将情说与夫人晓,晚问打点听新文。早已红日西山落,满弦明月又东升,永正公子回家转,见其父母二亲身,各皆说与方才话,这般妙计果然精!早将晚膳排内外,使人去探姓王人。此间晚膳齐用毕,谯楼早已起初更。家人打听回来转,探得姑爷已出门,飘巾艳服来走出,不乘坐骑步行程,兵部后圃灯热闹,四座鳌山丽十分,
二童随了姑爷去,特来报与老爷闻。
左公笑道:快把轿车推进,请黄小姐出来。夫人等同到二厅,着花奴侍月与小姐同上车中,把湘帘放下。车门首挂两个灯笼,着粗使人推车。点八名家将左右围随,嘱咐言语,一行出去。
八名家将围车走,都把左府灯笼手内擎,槽头备马前来到,二爷上马便行程。几对开路甘蔗棍,十数家人后面跟,人人手内灯笼亮,左府官衔写得明。随于车后徐徐走,都往衙门后圃临。且说礼乾王公子,用其晚膳出门行,闻得鳌山灯巧丽,一团高兴去观灯。兵部后圃来到了,只见灯月交辉大地明,鳌山万点银星灿,鸟兽虫鱼百样新,游人仕女知多少,宝马香车拥似云!礼乾此际真高兴,看灯兼看女佳人,飘巾艳服风流态,只在人丛来往行。正当看得多热闹,又见一簇观灯人到临,拥护四轮车一辆,湘帘一挂在车门,车中隐隐佳人坐,一对灯笼左右分。
一边是内阁大学士左府,一边是刑部右党左府。
礼乾见了心惊讶:这一行乃是左家人,是他兄弟官衔号,却是谁人来看灯?再看护车人一众,都是左府灯笼手内擎,也有识来与不识,只因都是二房人。
只见那一辆车儿,推到鳌山灯下,歇住了看灯。礼乾暗想:老左常说他家妇女不出门,如何今日有人出来看灯?可恨他那般作恶,待我去问明了,就在闹市之中谈笑他几句,也是好的。当时随了两个童儿,走上前来,问一声道:你们可是左丞相府中出来的么?众人答道;正是。又问:这车中是那个?答道:是二小姐在内。
礼乾一听二小姐,不觉哈哈冷笑两三声,好个相府千金女!好个家传诗礼人!常谈俗语俱传说,好女从来不看灯,如何轻把
闺门出?不遵礼法乱胡行!丞相父亲何处去?放这少年女子出门庭。言罢仰天重大笑,一众家人尽吃惊!齐向礼乾喝:住口!你是谁人乱出声?我家小姐游灯市,如何要你管闲情?
礼乾道:可知你家小姐,与我这闲人有些统辖的么?可以管得方才管,不可开言怎出声!她身可算我妻子,我身可算彼夫君。丈夫不把妻来管,到是谁人可语论?妇人出外游灯市,不知廉耻那方存?众人听了皆大怒:想必其人疯了心!如何这样来放肆?快快拿来见主人!当街啰唣千金女,该当甚么罪和名?礼乾正待重分说,忽听得吆吆喝喝耳边鸣,几行仪仗前来到,路上行人两下分。却是刑部侍郎来到了,一众家人齐上迎,告言小姐观灯去,被人啰唣这般论。二爷一听重重怒:何来光棍敢胡行!喝声与我来拿下!众人一拥上前行,礼乾极口来分说,众人不听半毫分,哄然拥定滔滔走,两个书童唬去魂!大爷惯要来惹事,无端多口管闲情;又被他家拿去了,此事今朝怎理论?礼乾便道:无妨碍,今朝不比去年情,我的理长凭我说,你们随定共行程。车行马走来得快,早来刑部侍郎门,一齐拥到二厅上,梁上晶灯如昼明。满堂红八个分左右,维明父子坐厅门。一见多人来拥进,慌忙问起为何因?致德上前呼兄长:只因侄女去观灯,忽被一人来啰唣,当街辱骂内闺人。兄弟经过知此事,因此拿来要问明。左公一听心中怒:谁敢皇城放肆行?喝声与我来拿下!礼乾冷笑两三声,从容行上深深揖:不消拿得自来迫,小婿乃是王用九,不是街坊游棍人;切休再作光棍打,岳父今番要认清。翰苑看灯非犯法,夫管妻来没罪名,不曾闯入桃花院,莫使先生再用刑。左公听了微微哂:如何又是礼乾身?翰林不在家中坐,惯到街坊揽事情,前番误入挑花院,今又啰唣女闺门,不知此是何道理?你今明告我知闻。
礼乾冷笑道:前番只为中酒,不曾详得对联,所以失错;今日这车中妇女,却是我礼乾的妻子,她这般不守国门,浪游灯市,难道做丈夫的说她不得么?
左公劈面只一掌,唬杀王公子一人!踉跄一直连连退,几乎直撞到阶心。幸得人多忙掖住,不觉鲜红顺口淋,低头不住来乱吐,左公移步上前行。问言:谁是伊妻子?你晓车中是甚人?冒味就把妻来认,公然竞做丈夫身!你说出车巾谁氏女?我今饶你不施刑。若还贤婿全不晓,今宵不用请先生!乃岳自会施刑罚,只要尊躯能受禁。礼乾初意多高兴,全不畏惧半毫分;今听此言方惊骇,不觉威风倒十分。只得开言回说道:小婿如何轻出声?
只因见车上挂着左府灯笼,又是左府家人围护,小婿问他,都说是二小姐。因想二叔处小姐不在家中,现在只有德贞小姐,排行第二,因此小婿方敢出口狂言。左公道:如此说,难道只有左家有个二小姐,别姓人家,就没有个行二的么?
礼乾语塞难回答,笑坏了当时致德身,开言就叫贤侄婿:你今那晓半毫分?若说车中那位二小姐,实为我等舅家亲,她令尊名苏光祖,此是他次女名唤苏若英,是我弟兄表侄女,年方二九在闺门。只因此月十六日,吾兄四十整生辰,她随其父来拜寿,初九方才到我门。今随父去来赴席,侄女心中欲看灯,因此乘车来出外,一半跟随苏姓人,所以称为二小姐,你却如何不问明?只因在我家中出,车前故用左家灯。你素知我等家法紧,那有闺娃出外行?如何这样来冒失!当街啰唣乱谈论。她身还是黄花女,这般言语怎为情?你今若是不相信,请出车来认认明。左公命推车轮上,请出苏家小姐临。家人答应忙不住,四轮车子歇厅门,湘帘一挂高悬起,先出丫鬟两个人;然后扶出娇小姐,下了车儿立
在厅。礼乾定睛观仔细,果然另是一娉婷,金装玉裹容姣艳,略胜销金帐里人。此时方觉浑呆了,懊悔如何冒失行,不问青红与皂白,得罪他们是怎生。只得移步前来到,深深作揖左公身:果然小婿该死罪,冒昧得罪贵千金,惟祈岳父来赦宥,今朝免我罪和名。左公未及开言说,只见若英小姐上前行,花容改变生嗔怒,把表叔开言叫一声:此人乃是谁家子?侄女今朝要问姓名。他当街啰唣闺门女,全无王法乱胡行!开言就骂无廉耻,是我何人出此声?少刻父回言此事,都院衙门去诉闻,还我无耻真实据,不然到死不甘心!小姐说罢心越气,左公兄弟不开声,半晌之间方开口:苏家小姐慢生嗔,且请坐了从容说,当时归椅各安身。维明便叫贤侄女,此是王家公子身,他父掌院都御史,此人名唤礼乾身;两榜出身新翰苑,是我东床坦腹人。去年二妹完姻事,只因口角决今生;今朝得罪贤侄女,果然情理太伤人!惟祈侄女休着恼,海量包涵王姓人。若英道言:甚么话!若说他身是翰林,愈加罪上还加罪,知法之情咎不轻!那见翰林学做真光棍?就在城中乱胡行!
我父与御史杨琏,本为至戚,来日央他去上一个小小疏儿,且看这翰林做得成否?左公与致德一齐笑劝道:贤侄女,乞看我等薄面罢。你若如此,他这翰林如何保得?可惜了十年窗下,挣这一个功名。若英道:如此说,侄女被他白白臊脾,难道就这般罢了?若二位表叔必要卫护自家女婿,我苏若英只得寻个自尽了!
我本未出闺门女,也是名宦室中人,河南一省从头数,让我苏家大族门。今朝来到京师地,人离乡贱果然真1无端遇此精光棍,当街辱骂对千人,甚么夫来管妻子,此语叫人怎受禁?我非柳巷花街女,有何颜面再为人?不如早早寻一死,我父回家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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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姐说罢拾身起,要入屏门往内行;左公一见忙止住,只叫今朝是怎生?用九畜生非人类,如何闯出这般情!礼乾默默无言语,低头侍立怎开声。左公又叫:贤侄女,且莫心焦听我论,
王用九一时冒失得罪了你,怎怪得这般气恼。然而为此要去他翰林,并将性命结识他,觉得太重了。依我决断,不如送他到家,使其父以家法杖之也罢了,不然便请了王御史来亦可。小姐道:侄女不见面生之人,请甚么王御史!便要表叔就此刻把这厮重打一顿,出了侄女之气,也就罢了。
左公听了微微笑:何苦无端惹事情?便叫用九来行上:你今心内若何能?看来此事难得解,奏闻圣上罪非轻!再加做出人命事,连及尊翁有罪名。今朝此事如何好?叫我难于代解分。不如苦你身不着,权受些些小杖刑;我也不便施重法,譬如先生责学
生。况你又是铜铁铸,料然打下不知疼。未知尊意应承否?趁早
将言说个明。礼乾听语通红面,置身无地怎开声?一言不发低头立,左公离座便抽身,遂令家人呈戒尺,并叫永正近前临,扯他手置于案上,只用个书堂教法戒狂生。可怜铁硬王公子,上天入地两无门,落其圈套钻不出,只得今朝受此刑。整责二十肌肤裂,两手鲜红血直淋!浑身冷汗牙咬紧,痛倒尘埃难起身。永正、致德微微笑,左公笑谓若英身:侄女见此心快否?可把胸中气一伸。若英一笑称罢了,口称告退入屏门。厅前几位重归座,使人护起礼乾身。左公命坐王用九,礼乾不肯坐安身,回身就要朝外走,维明喝住且稍停:吾尚有言来训你,礼乾只得复回身。维明便乃开言说:用九今朝听我论,汝为翰苑词林客,品行端方是正经,衙门公事回私第,还该深究圣贤文,不时天子来查考,胸无宿学怎生行?如何但到公事毕,便微服街坊无忌行?高车驷马伊不坐,可知大夫之后不徒行。前番误认桃花院,那般儆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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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身,算来却也该悔悟,那知不改半毫分。勾栏妓女离京去,又到街坊去看灯;观灯却也无妨事,何不高车驷马行?偏偏只喜来徒步,艳服飘巾体态轻,观看妇女闲多管,平空又惹祸来临。此番回转家中去,好生改悔以前情,若还再到街坊走,只怕你罩定栏杆晦气星。想你娇生并惯养,终不是铜浇铁铸成;我不过轻轻举手何曾重?看伊痛到这般情!若还再不思悔过,如何受得许多刑?惹下祸来重遇我,只怕又比今朝重几分。至嘱良言须留意,此外无他请转程。礼乾但只如不晓,听他说罢就回身,一言不发匆匆去,两童跟了自回程。厅前去了王公子,夫人个个出屏门,大家谈笑王用九,今朝要得快人心!看他可肯来谢罪,不来却也不饶轻。说笑一回更深了,内中去别二夫人,数乘轿到齐回转,致德殷勤送出门。慢表大房回去事,单说王公子一人,回家就入书房去,不敢中堂见二亲,嘱咐二童休说出,灯前坐定痛难禁。两手被他多打坏,不能动得半毫分;手掌高起难拳指,左耳犹然钟磬鸣。咬牙恨杀维明贼,剖腹剜心也是轻!方才听他一席话,明明原是计来行;恨我自己多孟浪,偏落他身圈套门。他之不肯忘情我,无非恨我不登门,所以只顾来捉弄,叫我如今待怎生?上门谢罪无颜面,又防左女肆骄矜。左思右想真无法,只恨当初对此亲。公子思想频叹气,归床不得合眼睛,直到天明方睡去,日上纱窗不起身,只言身子多不快,双亲来问为何因?礼乾回答:非疾病,不过身慵懒十分。夫妻相劝亲生子,还该和合左家门,有了室家多照顾,独守孤帏是怎生?撇下新婚左小姐,看看两月到来临。我等劝尽良言语,畜生偏只不依听。此是十六他生日,趁拜生辰去上门,快快两边和睦了,爹娘专等抱孙孙。公子听了长吁叹,更无一语不开声。按下不表王家事,回文又说左家情。次日十三佳节近,上元圆月是良辰。左公早起闲无事,便着家
人出外行,唤到几名工巧匠,自画图形付众人。
使他照依分寸,扎缚十二盏美女蹴球之灯。
心灵性巧无不妙,制就奇灯妙十分,到得晚间来点起,与夫人等众细观睁。人人见了都称赞,如此奇灯那里寻?
左公暗想:家中童仆,礼乾认得者多,不若使厨役伙夫等,执了此灯前去,他却不识。
传集粗人十二个,唤二名家将说他听:遥押此灯来出外,串走胡同与众睁。若还遇了王公子,这般如此赚他临。众人领命都去了,夫人笑问相公身:原来又为王公子,赚到他来却怎生?
且他昨夜被你那般挫磨而去,难道今夜还要看灯不成?左公笑道:今夜必不出来。此灯一出,百姓们必定招摇。礼乾耽于游戏之人,那有坐性?他若闻知,再无不看之理。我家前门他便认得,后门却不曾走过。我独恨他作永不上门之想,前番两次是拿捉而来,故此今番要他自闯进来,且看那畜生作何光景。
恨他前日匆匆去,道贵府于金另对亲,分明休弃吾家女,新婚耽搁到如今。人人劝解全不理,情理难容最恼人!又且正芳无教法,不能制伏那狂生,容他任性今如此,何日完成儿女情?我非要把他戏弄,无非只为德贞身,嫁了这等狂妄客,安得终身调瑟琴?使知乃岳深可畏,夫妻方得敬如宾,将来不敢重放肆,闺中弱女始安宁。只为德贞多懦弱,乃尊方始费清心,若是仪贞逢此婿,何关我事半毫分!,夫人听说便笑道:这般爱女果然真,我当此事真无法,把此狂徒却怎生?
维明笑道;此等狂生,他眼中那有尊长?只看他去年与我一句句针锋相对,何等放肆!他丈人尚且如此,况你这般岳母?我看此人性情最傲,他昨日虽有些气馁色沮,不肯低
头;只使他连遇风波,无一不心寒胆落也!
此番若是来和好,奉公守法死其心,安能再作歪邪事,可使狂生做正人。白替老王来效力,他今那晓半毫分?且他虽则居翰苑,这般狂妄乱胡行,岂少言官来弹劾,便有功名保不成。君子爱人当以德,有朝悔悟自知恩。夫人听了深叹服,仪贞小姐笑言论:若说妹夫王用九,须要爹爹治此人;孩儿若是逢此辈,半筹莫展也难行,只好被他欺一世,有谁卫护半毫分?维明听了便笑道:此言经我适才论,自然为父心偏向,总来只护妹儿身。
此事与你辩之不明,只可惜你不曾遇着对手。夫人笑道:仪贞对手,除非是你,方可敌之。小姐笑道:孩儿一有所为,爹爹必然识破;爹爹每有举动,孩儿不能测知。左公笑道:此言不谬,若说仪贞,只可与我作一帮手,恐对手尚不能也。
一堂骨肉闲谈笑,用其晚膳又初更,久之灯转来回复:未遇王公子一人。到了十四重出去,且言用九在书厅,日睡书房身不起,此日元宵十五临。早间只得来起坐,强整衣冠揖二亲,礼毕回转书房内,两个书童告主人:大爷今日休睡了,今宵出去看奇灯。礼乾便问何奇处?二童说得甚分明:不晓谁家扮出灯十二,名为美女蹴球灯;彩球对对高竿挂,摇动机关似活人,金莲自起将球踢,高高下下似银星。上元之夜来出外,人人争看果奇新,今朝十五元宵节,晚间自必出来临。公子可去来看看,礼乾听了此言论,心中顿觉多高兴,打点良宵去看灯。日间膳后闲无事,闷坐书房不出门,恨不金乌快下西山去,捧出东边玉兔明。思量老左真可恨!倒我威风十二分,不然如此元宵节,正好逍遥快活行。谁知落彼圈和套,受他恶气怎甘心?思想之间天色晚,须臾不觉又黄昏。公子欢喜抬身起,仍穿艳服换飘巾,依然不用槽头
马,两个书童随出门。觏见今宵犹热闹,皓月团圆分外明,照耀皇都灯万盏,金吾不禁夜游人。车来马去纷纷拥,都言要看蹴球灯。声言那个胡同去,公子书童听得明。三人随众同行走,来了球灯一众人,游人仕女都停步,争看奇灯尽赞称。十二美人长五尺,五彩衣裳颜色新,球灯对对如锦绣,高竿摇漾灿银星。看灯人众开言说:可摇动机关走一巡。
执灯的道:有一位老爷府中,差两个大叔来唤,要到他厅前串演。你们要看,大家跟来。
说完一众忙忙走,众多百姓紧随行。礼乾公子争先走,要看奇灯紧紧跟,转弯抹角难分辨,东穿西走半时辰。一心看定灯儿走,不知走到那家门。到一双扉灯入内,众人一拥到来临。王公子已先入内,众人也要进门庭,早已听得人高叫:此是堂堂相府门,谁人擅敢来入内?咿呀一声紧关门。隔住看灯诸百姓,唬杀王公子一人!堂堂相府谁家宅?此间难道左家门?抬头观看灯一起,纷纷走动四方行,东一盏来西一盏,霎时不见影和形。主仆正在惊疑处,只见弄中走出数家人。礼乾一见忙回步,思量要往外边行,看时两扇门紧闭,两个人儿守住门。数人打执灯笼到,礼乾回首细观明,认得左家人几个,悠悠顶上走真魂:罢了,罢了,真罢了!又入天罗地网门。只见几人来走进,高声喝问是何人?
礼乾道:不消吆喝,你们自然认得我的。只为看灯随喜,不合走了进来。可速开门放我出去,明日都到府中来领赏便了。
众人听了哈哈笑:我们认得你何人?堂堂相国公侯府,岂许闲人夜入门:老爷现在书房内,快拿他去禀知闻。言罢众人齐拥定,口称快快共行程。
礼乾道:你等众人好生可笑,我王姑爷待你们也无甚差错之处,你等为何见了我伴为不识?一个个狐假虎威,这般大呼小叫!今日若再无礼,明日王老爷自来请教你家主便了。众人笑道:你这人省得甚事?专要假冒我家姑爷,可知王姑爷与我家小姐闹断了已将及两月,曾经说过永不上门的了。
前门尚且他不上,那有黑夜私来走后门?翰林新贵多志气,
断无失志这般行!此言我等真难信,禀知家主自知闻。言讫拥定纷纷走,礼乾懊悔火烧心:分明原是他的计,何苦偏来捉弄人?
每行一事真莫测,不知不觉套中行。此事今朝真奇怪,想是他家制巧灯,又是有心来设计,叫我今宵怎理论?看来公瑾逢诸葛,竟要遭他要一生!若还不与来和好,不知何日得安宁?虚虚实实真或假,令人不晓半毫分;把我玩之于掌上,不能出彼掌中心。今朝堕入他圈套,只怕又把萧郎当路人。我今弄得真无法,真个见了他来头也疼。与他拗强无好处,不若低头陪小心,和了此人折口气,竟难做铜浇铁铸人。一头思想频叹气,早已书房到来临。四五家人先入禀:不知何处棍徙人,随了灯儿直闯入,小的拿他问个明,这人也冒王公子,特来告禀老爷闻。
左公笑道:那有此事!王公子休了二小姐,今生誓不再来。今日十五佳节,他早间还不上门,那有黑夜间悄从后门而入之理?谅那几盏灯有何好看,料王公子决不为小事反失大志,必定又是光棍冒名!快与我拿来审问此人,
家人答应齐声喝,公子心虚战兢兢,急忙移步来走进,见书房上坐左公身,楚卿永正西宾等,列坐窗前四个人。礼乾难顾旁人笑,近前双膝跪埃尘,口称:小婿真错了,从前冒犯罪非轻,惟求岳父宽宏量,包涵卑幼撇前情,容与小姐来完聚,从此收心
不乱行。维明见他如此样,故作惊疑说一声:谁知果是王公子,请起连连口内称。礼乾方始抬身起,左公命坐问缘因:贤婿想必观灯至,为何却不走前门?偏自后门来入内,我等全然不晓闻。惹众家奴来啰唣,又当街坊游棍人。
礼乾欠身道:岳父不消说了,总是小婿有眼不识泰山,累蒙严训,今当改过矣!来日岳父生辰,小婿洁诚早到,一者拜寿,二来谢罪。但不知二小姐可能解释?尚望岳父解劝一言。左公笑道;从前之事,原是贤婿任性了些,我等又不曾逐你,何消永诀而去?今已悔过,我决不复咎前愆,谅德贞亦不敢违拗,贤婿但请放心便了。礼乾道:如此说,小婿且回,明日早至。左公便道:且住,今朝日暮,皇上有旨,诏各部大臣及诸翰林,至初更齐入五凤楼观灯侍宴。你不在家不知道,今已初更,我等去矣,你要回家,岂不误了时刻?礼乾道:小婿其实不知,但冠带不在,却难同行。维明道:你三人品级不同,他二人冠带却用不得,如何是好?此处到朝还近便,当时便令左安行,即忙飞骑王府去,速取姑爷冠带临。永正公子开言说:只怕二妹房中有一身,自从那日争闹去,不曾取去甚衣衿。礼乾想起真不错,忙令书童入内行,须臾冠带来取出,忙忙更换出书厅。四乘坐骑齐备好,笼鞭上马一同行,家人仪从来拥护,元宵侍宴去朝君。按下四人都去了,内中且说左夫人,因见书童取冠带,问之方晓这般情,直须如此他方屈,今番怕了泰山尊。仪贞小姐微微笑:这般贱相是天生,识时务者呼俊杰,妹夫不是见机人。三番四复他才悟,白白从前受责刑。德贞小姐开言说:他便明朝来上门,孩儿决不能和好,终身不理姓王人!明休暗弃都做过,想起前情恨切心。舜娥小姐便笑道:姑夫既已悔前情,姑娘也应丢开了。那有夫妻可断根?
夫人听了亦道是:我儿休得执初心,父亲要与他和合,你如执拗惹他嗔。前情一旦都撇去,不敬夫君做甚情?德贞听了无言语,仪贞又笑说缘因:
那日被他如此辱骂,又出再嫁之言,今若与他立时和好,却也不甘,是必故为不肯。爹爹母亲必然发怒,我等再从旁解劝,然后回心可也。
三人听了都好笑:你能做作果然真!当时夜膳俱齐备,绕廓到处挂红灯,唤进美人灯十二,庭心串演共观睁。放些焰火同花炮,传杯欢饮共谈论。按下不表家庭事,且说君王朝内情,群臣侍宴龙楼上,共乐雍熙享太平,词臣应制吟诗赋,教坊司乐奏仙音。
天子知左相明辰四十初度,见他位极人臣,家中並无妾媵,命后宫点四名美女赐之。左公再三辞旨,天子不从。旨意传到宫中去,钦点宫娥四美人,来日赐归丞相府,中官奉旨那消停!
点得一名赵秀媚,一名周绛桃,一名冯柳媚,一名何翠华,至来日赐归相府。
四名官女俱奉旨,感谢君王雨露恩,明朝离了深宫院,去享人间富贵春,从今重整胭脂面,洗尽当年旧泪痕。闻得外庭传左相,他是才兼文武人,年才四十非为老,不为白首对青春,虽与忠贤情义好,怎及朝中一品臣?今蒙皇上天恩赐,乘鸾跨凤出长门。红叶不烦题锦字,战袍何用赐边军?一声河满无双泪,不望羊车柳插青。任他花落黄昏夜,谁倚熏笼坐到明。今承雨露恩一点,妒杀三千薄命人!宫娥正在多欢喜,面前走到魏奸臣—
原来魏忠贤名虽太监,却有秘授,暗中遂与客氏情同夫妇,又私通宫女,浊乱宫闱,此四人却正是忠贤所私之辈。
当时闻得点了这四名美人要归相府—
忠贤唬得魂不在:这便如何怎理论?四人赐到奸贼府,我的机关破到根!破了机关非小可,稳稳残生一命坑。因而急急前来到,一头急走计生心:如此这般方可免,赶到深宫见四人。
看她们满面欢容,十分得意。忠贤道;四位姑娘,甚是得意,恭喜!闻得皇上有旨,把你们钦赐相府,但是丢我忠贤而去,不知心上可有些留恋吗?四人笑道:此乃奉旨之事,我等便留恋,亦无可如何。且魏公公还有别人,不消念及我等。忠贤笑道:不知你们此去是福,还不知是祸呢。四人道:我等身落长门,永无出头之日,今承皇上天恩,赐归相府,自然是福,那有是祸之理?忠贤听了冷笑一声道:这等说,你们去享福便了。
言罢之时回步走,冷笑连将享福称。四人见了心诧异,一齐扯住魏奸臣,便问魏公如何说,你今做作这般形?忠贤住步回头道:你们四个负心人,算来不值来点悟,待伊一去就知闻。四人听了心惊讶,扯住忠贤不放行,定要问明何事故,难道左相生来会吃人?
忠贤笑道:人是不吃,有吃人的手段!你四人若去做他姬妾,只怕性命难保!四人道:却是为何?
忠贤见说微微笑:四位姑娘听事因,你等何不来思想,自古从头数到今,那代君王皇宫内,未幸宫娥是妇人?百姓人家黄花女,到死终为处子身。若说今朝左奸贼,心如蛇蝎眼如神,遇事必要追根底,再不朦胧肯放人。你们四位宫娥女,尽是含苞已绽英,况且翠华贤姐妇,有孕于身五月春。此行良夜花烛下,怎免幽情破到根?破出此事非小可,个个吞刀身首分!他身必向当朝奏,君王岂不怒生嗔?浊乱宫闱天大罪,典刑决不待时辰!我死
一切犹自可,姑娘何苦送青春?忠贤说罢一席话,四个宫娥尽听明,不禁冷汗通身下,面面相觑呆了神。一齐眼内抛珠泪,开言都叫魏兄身:若依这样来说起,今日承恩出禁门,并非走的阳关路,步步如登枉死城!
忠贤道:休说你们嫁他不好,大凡女子随了此人,也是如入虎口。他一世不爱女色,见妇女从没好眼相看,又心肠狠毒,运过豺狼,观人命如虮虱。少失规矩,毙之刀杖。你们此去,不过猪羊发到屠肆罢了!四人越发心寒道:这便如何是好?忠贤道:苦要救你,须依我而行。宫娥道:如何依你?忠贤道:你四人须要拿定主意,断断失身不得。若一从他,便要识破,追究起来,如何遮盖?四人道;若到他家,他要我们为妾,却怎生推托?忠贤道:有甚推托!你们若要太平,只有待杀了那老左,便不怕了。即令每人怀下刺刀一把,至明晚睡时,虚言哄他先睡,自己只推有事,且慢上床;侯他睡熟,却拔出刀来,一齐动手,喉下一刀,心上一刀,小腹一刀,胁肋一刀,四处致命皆中伤,何愁他不死?死了此人,还怕那个?四人道:万一他不肯先睡,或杀了他,他家奏闻天子,却又如何?忠贤道:若不先睡,你们就都推头痛腹痛,故意延挨。他等不得,自然先睡。若说杀了他,奏闻天子;你等只说因听得他父子谋算,要想弑君篡位,效曹莽之事,故我等把他刺杀,与国家除害的。当年他女儿刺了郑国泰,天子何等奖赏!他女一个人,还做成了刺客,何况你等四人?他现今权倾中外,天子岂不疑心?再加我等力奏,天子必依我说。
一朝因祸而得福,皇恩旌奖做夫人,或者进纳为妃主,或将嫁配与朝臣,那时何等多荣幸!正是平空步上云。宫娥听了多言
语,笑逐颜开喜十分。当时计议都停当,忠贤取刀付她们,打点明朝来相府,销金帐里刺贤臣。按下不表宫中事,单言朝散众公卿,各归私第休细说,只说左公回家遣家人,遍将名帖来投送,辞谢朝中文武臣;生辰免贺无多礼,养病家中不见人。
因此次早众官遵命,一概不来,惟赵桓二家皆来拜寿,老左留住书房。内中女眷,乃二夫人及桓夫人母女,黄静英四人而已。
礼乾公子身早到,二婿同行到内庭,请出左公夫与妇,双双拜寿礼来行。永正、致德都拜罢,一班姑嫂礼完成。礼乾再到中堂
上,众佳人回避内房门,公子深谢从前罪,殷勤请见二千金。左公便着传言道:请将小姐到书厅。侍儿入内多一会,出来复命老爷听:二小姐不肯来出外。维明即便语夫人:你可自入书房去,速唤她身出外临。夫人起身来入内,须臾同了二千金,出房来到中堂上;礼乾移步上前行,深深作揖二小姐,逊谢从前得罪深。德贞背立如不见,低头默默不开声。公子惭色来退立,左公见了怒嗔生,喝道:德贞当还礼,如何不动半毫分?夫人推转孩儿到,女婿殷勤把礼行,如何你不还他礼?快快回身也礼行。小姐无奈回身转,轻提翠袖福深深;礼乾忙又躬身答,左公便叫德贞身:若言去岁一节事,惹起争端是你身;不过女婿多任性,乱出狂言礼不应。他今既悔从前过,你亦当生悔过心,今日便可夫妻睦,二人各自撇前情。将来如或将夫谏,言须婉转莫伤人。失口之言休再说,无违儆戒要知闻,好生和睦谐琴瑟,再莫多言多语论。德贞听了严亲语,半响之间告父亲:非是孩儿来逆命,此人当日太无情!明休使我来改嫁,暗弃终身不上门,贱人骂了多多少,廉耻全无是我身。两月以来成隔绝,今朝何必又来临?若还再聚夫妻义,今生休想待来生!自是孩儿多薄命,难配翩翩王翰
林,从今愿守空闱老,枉将嫁娶点虚名。王君岂少琴瑟友,自有金钗十二人。小姐说罢回莲步,转身就要入房门。左公听了心暗哂,喝住娇娃:那里行!说开尽把前情撇,父命伊今敢不遵?言三语四提前事,不肯和谐夫妻情。
女婿为此累经贵罚,你这妮子尚然待罪,
不睦夫妻非妇德,不遵父训罪难轻!叱令左右取家法,小姐闻言吃一惊!低头背立双流泪,夫人正色责儿身:如何父命来违拗?夫妇和谐理正应。你休今日来取罪,母亲不劝任施刑。小姐但只多悲咽,满怀怨恨气难平。夫人说与维明道:相公息怒且消停,容待我等来劝解,自然琴瑟必和鸣。左公道言:既如此,今朝女婿不回程,晚间要送归房内,一言不许道前情!若还再把争端起,妮子休来见我身!言罢之时离座起,口称:贤婿外边行。礼乾心下多敬服:此公真是没私心。当时回到书房去,千龄寿面用完成。此时已过辰时刻,钦赐佳人来到临。王安赉旨同来府,左公忙出接纶音,看他此难如何过?险教一命送红裙。要观行刺诸般事,下卷之文细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