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赌博行谗恶妇戏儿凌弱媳 游园诲盗左公设策御强人
且说左公见宦官横行无忌,朝政日非,思量引退。而左府远隔襄阳,亲戚间亦多事故。当初万历四十三年,孝贞嫁到晋门。晋家原是望族,晋公夙学,虽官止教谕,而从游甚众,家计不贫。其妻袁氏,生二子,长子德诚,即孝贞之婿,忠诚孝友,颇有文名;次子德志,则刁顽狠毒,迥然各别。
正当万历三十九,晋公在任病亡身,袁氏与子扶棺转,开丧安葬事完成。二子家中来守孝,其时没了管家入。德志任心嫖与赌,袁氏嬉游没正经,结交赌友乡绅妇,碰和日夜往来行,游山玩水观台戏,尼庵佛寺舍金银,人来客往留酒饭,典田卖地不心疼。况兼爱赌非好事,只有输来那有赢?长子德诚常谏母,不觉伤残天性恩;次儿德志逢其意,诸般凑越顺娘心。三年孝满家私尽,卖得良田没一分!要与德诚来娶室,媳妇资财可济贫。
因将各处庄田找绝,找得百余金为完姻之用。自娶左小姐过门,见她妆资丰厚,十分欢喜。
又有妆奁田一百,依然足用不愁贫。孝贞小姐多贤淑,见了夫家家道贫,赠嫁之人多遣去,亲操井臼不辞辛,只留两个丫环女,名唤鸾笙素月身。晋府一童名阿九,三人服侍在家门。
孝贞小姐十分孝顺,因见婆婆出外,缺少衣妆,将自己上好衣饰,取出来与她穿带出去。争奈一上她身,即为赌
本
去了一套重一套,赌了一身再一身,金珠头面来抵押,去时有路转无门。孝贞一者年纪小,二来生长在豪门,不将金宝为奇货,要时双手奉她身,因此袁氏多欢喜,赞其媳妇孝贤人。
不觉过了一年,孝贞的衣饰,早去了一半。到了次年,袁氏只爱逍遥快活,把家事都交孝贞执掌,每日三朋四友,都到家中顽耍。来时需酒需饭,不到三更不去。百亩奁田,安能足用?又过二年,早已卖尽。万历四十五年,已生一子,名唤麟儿。四十六年,又生一女,名唤琼瑶。四十七年,妆资典卖已尽。
手中窘迫多艰苦,五个年头光打精!德诚是岁身入泮,觅其一馆做先生,束脩不过金二十,逢节方支怎济贫?袁氏不管他死活,总叫媳妇自支撑。烦恼大娘申氏女,这般受苦怎区分?
此时孝贞手内无钱,家中赌友供给,不比从前丰盛。袁氏也就絮聒起来。申氏在家虽然执掌一切,因两叔都不在家,不便将银米送与女儿,只好将自己存下的私房衣饰,时常贴补与她。只要一送过去,袁氏即来借贷。一经她手,即便赌完。大娘无奈,只得常送些食物过来,与女儿吃用。袁氏知道,不是拿去送人,便招赌友来享。
总来不得沾实惠,苦坏家中寡母亲!只得接女回家转,住得三朝五日辰。袁氏便即来迎接,不能长住母家门。
因袁氏要左家资助,恐她女儿回去享受,便没送来。若扣住媳妇在家,大娘不舍女儿,自然送来用度。其时万历四十八年,左公子回乡考试,得知孝贞苦况,亲来看姐,送银二百。袁氏知了,便来借去,只说赎田;谁知不上一月,又
输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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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气闷无处说.德诚向有病缠身,吐红身热成痨瘵,不能处馆做先生。腊月初旬回家转,养病房中不出门。早又残年来度过,天启元年正月春,正当新岁初二日,小姐回家拜节辰。轿到二厅来歇下,侍儿仆妇共来迎,一程来到中堂上,孝贞小姐拜娘亲。礼罢之时来命坐,众人叩拜女干金,大家齐问官官等,为何不与共同行?小姐回道家中住,陪伴姑爷未出门。侍婢献茶都已毕,大娘观看女亲生:容颜憔悴衣单薄,痛惜娇娃忙起身,取出一件貂皮袄,亲与孩儿披在身。伤心不觉双流泪,我儿连叫两三声:想你九岁来亡父,母亲做了未亡人,为何勉强生人世?只因难撇我儿身。犹幸托孤与大叔,一诺千金无改更,接我母子回家转,加倍殷勤待不轻。看觑我儿多爱借,更胜亲生女儿身!伯母婶婶多贤德,助其夫子以成仁。自从服满回家转,助你妆奁多少
情!上好绵绫裁衣服,首饰钗环十足金,粒粒珍珠圆又大,粗细量来有几升。花梨檀木为家伙,诸般铜锡尽皆精,水旱不荒田百亩,只因知你晋家贫。谁将堂侄如此嫁?大叔为人那里寻?谁知你却多不肖,自从嫁到晋家门,却将首饰轻如土,任意花消做好人!奁田又复从他卖,五个年头光打精,如今寸草都无有,枉杀恩人一片心!不惟负了恩叔义,且累家中寡母亲。你在晋家身受苦,我神驰左右梦魂惊!千方百计来照顾,总来便益了姓哀人。看伊这等寒天气,一件棉衣罩在身,娇生惯养如花质,怎禁熬炼这般形?即今这件貂皮袄,百金之价簇新新,乃是伯婆来送我,向来珍惜不相轻。如今与你穿回去,再莫将来送与人!倘送你姑为赌本,休得前来见我身!任伊饿死他家门,不来照顾半毫分。小姐听了多少话,默默低头难出声,凄然泪下心伤感:母亲严训谨当遵,不知儿有儿的苦,自从嫁到晋家门,他家度日多艰窘,婆婆衣饰不周身。孩儿无物也罢了,既有妆奁多少珍,如何看彼
多欠缺,一毛不拔怎为情?况且嫁到他家去,要在他家过一生,自然要得婆欢爱,不然难以过光阴。谁知她却无厌足,诛求不足苦缠人。又将家事来推委,叫儿独力怎支撑?一家大小来吃用,又兼赌友日登门,酒饭茶汤朝夜供,油烛辉煌点到明。每日用银二三两,若非典卖怎区分?女婿但晓文章事,不能设措半分文,坐吃山空无进益,安能不至这般贫?情知负了恩叔义,情知累母带忧心,叫儿却也真无奈,算来总是命该应!小姐说罢长吁气,大娘但只恨媒人。又问女婿如何病?早将茶点到来临,母子二人同入坐,早见丫环禀事因:
老总管率领大小家童进来与大小姐叩头贺节。小姐立起身来,正要回他不必。早已众家人排立天井之中,中头在地。
小姐出位还四福,众人退出外边存。总管左书来廊下,问安小姐问原因:姑爷病体曾痊否?宫宫姐姐为何因,不与小姐同来到?孝贞便与说其情:姑爷病体难得好,总来服药不能轻。
若说官官姐姐,其实不瞒你说,只因身上少些妆饰,因此不便出来。左书道:小姐何出此言?到母家来何须妆饰?便是随身便服,难道谁敢见笑不成?待小的接了官官姐姐到来,小姐在家过了元宵回去。小姐道:怎奈姑爷有病,家内无人,我今晚必要回去的。
左书听了难相强,告辞小姐外边行。须臾又复来入内,廊前说与女干金,花绫两匹红绿色,公账称来十两银:与官官姐姐裁衣服,银子将回用度撑。莫与奶奶来知道,从此还须存个心!小姐艰难她不顾,算来不必顾她身。
况且姑爷有病,那里房中不要用几个余钱?若再被她得知,必来求借。小姐要问她讨,便如大海捞针。大娘与众仆866.
妇都道:此言最是,从今以后,有了钱财,只该瞒着她方好。况且这个袁氏,是襄阳城中闻名的女光棍,原没有天理良心的。小姐有钱奉她,自然说好,若手头贫乏,她就又有一样看承。小姐道:此时相待已大不如前,但你等说瞒她用于度,却如何瞒得?若要买物,必经两九。还有一个晋二官,为人外若忠诚,内怀奸诈。每打听兄嫂房中,若有一言半语,他便去搬弄是非。
算来算去瞒不过,不若无钱反太平!众人听了都叹息:世间少有这家门,都是从前差主见,误信媒言结此亲。当时茶点来用过,华筵盛席到中厅,大娘待女言谈讲,众人左右奉金樽。酒罢之时日过午,母女深谈两地情,用过夜点红轮堕,晋家轿子到来临。小姐起身来别母,申氏伤怀泪满襟。母子恩深难割舍,大娘即便命诸人:快把点心装四盒,带与家中两外甥。小姐拜别来上轿,众人齐送到前厅。都道:姑爷如病好,小姐回家住几辰。孝贞别了离门去,一程转到自家门。厅前下轿来入内,送的家人自转程。婆婆出外还未转,两个孩儿接母亲,鸾笙把盒来送上,佳人来到自房门。夫妻相见皆问慰,安排晚膳用完成。守到三更袁氏转,一番安候始安宁,次早乃是初三日,红日初升早起身。
且说城中有几个破落户乡绅妇女,一个是马门常氏,一个是牛门边氏,一个是袁门方氏,与袁氏因赌相识,又且都是同年五十,所以这四人更加密切,结为同年好友。各论月份大小,以姐妹称呼。牛马两家丈夫,一个做过司狱,一个做过驿丞,如今都亡过了。惟方氏的丈夫是个呆子,就是袁氏的亲兄,无男无女,只在家中靠着妻子养活。
驿丞司狱官虽小,也要同将奶奶称。方氏虽然无职分,只因交结众绅们。所以也叫声奶奶,此日同来到晋门。一与袁氏来拜
节,二来玩耍赌输羸。三乘轿子来厅上,阿九慌忙报主人。袁氏奶奶忙迎接,四人携手到中厅,你也福来我也福,姐妹欢呼不绝声。然后分宾来坐下,便叫使女献茶临,果茶一道忙来到,袁氏开言说事因:可请大娘来出外,拜节诸亲奶奶们。鸾笙入内忙传报,孝贞只得起抬身,来到中堂抬眼看,原来牛马等三人。去岁与姑相与起,所以同来拜节辰,都穿着配色袄儿新旧半,假珍假宝满头横,嫣然花面搽脂粉,高谈阔论在中厅。一见孝贞都立起,佳人只得福深深;三位奶奶忙还礼,拜完略坐片时辰。小姐辞别回房去,袁氏观之也起身,顿时随后来房内,媳妇连连叫两声:
这三个人,一个乃是舅婆,两个去年与我结为姐妹,情胜同胞。今年拜节,还是头一年,你须好好款待她们,先备一桌齐整点心出来,筵席更须丰厚,晚膳也要豪华,切不可淡薄了她,惹人耻笑。小姐道:家中所有,不过是残年所备的蔬菜,若要丰盛,那有银钱去买?
老狐见说如此语,默然冷了面皮门,哈哈一笑回头走,更无半句话谈论。小姐见了长吁气,说与官人晋德诚:这般苦况多艰窘,丰盛华筵那里寻?一言回说无钱钞,婆婆便自怒生嗔。官人昆仲为男子,尚然无处趁钱银,妾身本是裙钗女,怎叫空手把家撑?巧媳难炊无米饭,此事叫人怎理论?德诚但只长吁气,默默无言不出声。小姐只得抬身起,开了厨门取点心。
把昨日带回的点心,装了四盘,着鸾笙等蒸了托出中堂,
排在桌上。四个婆娘拾眼一看,乃是一样年糕,一样馒头,
并寸糖、黑寒四色而已。
三个婆娘心不悦:晋家待客这般轻!初风头水来拜节,四样东西当点心。倒也亏她拿得出,这般行事小家形!袁氏恼在心儿
里,只得抬身说事因:
嫂嫂贤妹,不嫌粗点,请少用些。三人笑道:说那里话?这样盛点,要算襄阳城内数一数二的了,姐姐还要太谦。袁氏只得说道:贤妹,我只因是媳妇当家.所以随她打
发。
三人欲待推不吃,饥饿难熬无奈情,只得起身来就坐,一头吃着不甘心。
边氏忽然问道:马家姐姐,我去年到你府上拜节,你是几色点心,我却忘怀了?常氏道:我家大娘为人贤德,婆婆面上的亲友,她怎敢怠慢?贤妹去年到我家来,她备十六色细点款待你的。边氏听了哈哈大笑。方氏也问边氏道:牛家妹妹,我记得去年到你府上拜节,你家点心,竟密密排排摆了一桌,我也看得眼花,竟不曾数得是几十样盛点。边氏笑道:也不为多,不过二十四样而已。不瞒你说,我自从没了你妹夫,到今已二十年了。守了一个儿子,娶这一个媳妇,也不为容易。他们怎敢不孝?我若吩咐了,不怕不依;若不依我,便打儿子骂媳妇,吵他个日夜不安!
三人说着哈哈笑,袁氏羞惭不作声,恼恨媳妇真出丑!不顾婆婆体面情。当下点心来吃罢,收与随来老仆吞。孝贞小姐厨中去,安排午膳自当心,须臾早又多完备,两个丫环托出门:六碗四盘来排好,两壶热酒共三斤。袁氏又是多不足,起身只得请三人。各人归位来就坐,是何肴馔案中心?一碗酒烂东坡肉,新泛青鱼嫩笋烹,小炒腰胰并肚肺,十香素菜与汤羹。三人好不心中恼:晋家媳妇太轻人!这般乃是家常饭,岂可新年待客人?总总算来刚六色,还连素馔与汤羹。
再看那盎中四色,一样鸡蛋,一样醉虾,一样瓜子,
一祥小菜,尤觉不堪,三人吃着,掷杯掷箸,甚不耐烦。常氏忍不住问道:袁家姐姐,你可晓得今年海味卖多少钱一斤?方氏笑道:只怕要卖一百两银子一斤,也未可知。若不然,何至人家席上都不用海味了。常氏笑道:怪道近来酒席,只用得猪身上的物件,原来海味这等贵了。但不知年下鸡鸭两样,时价如何?边氏笑道:我过年买一只雄鸡,整整三千大钱,不曾少一个。方氏笑道:是贵货了,酒席上都吃他不
着。常氏笑道:要吃不难,明日到我家来,我的媳妇贤德,又要体面,包你海味鸡鸭,都有得吃便了。边氏道:后日便到我家来,我家媳妇也是顾体面的,便晋家姐姐,也一起同来吃些好物,强似在家热清受淡。
·三人说罢哈哈笑,袁氏听之愧十分,思量可恨悭钱妇,惹人耻笑这般深!当时说与牛马道:妹等生来福气深。娶的媳妇多贤孝,待人有理顺婆心。我家真是多晦气,娶这般忤逆不贤人!说罢了时长叹息,三人佯劝笑言云:姐姐不必心烦恼,算来也是命该应。一齐举盏来吃酒,落花流水不斯文,筛一盏来干一盏,吃一巡来又一巡。三斤陈酒登时尽,后边添出又三斤,六碗四盘都现底,又添几碗到中厅。咸鱼鸭蛋猪头肉,满满装来满满盛。三人仰面哈哈笑:我们都要做财神,此处大娘来祭享,保佑她家进万金。
不要管他,拿来就吃,我们是不论精粗美恶,都会收拾
的。
说完放量忙忙吃,另换茶钟倒酒吞,一仰一杯多爽快,酒完不觉醉熏熏。人人面上如血潠,哈哈大笑乱谈论。各人吃了三碗饭,方才离席起抬身,残肴收去揩桌上,坛场铺下赌输赢。三张盒子双张碰,开招活压是金赢。孝贞夫妇惟嗟叹,外边又来了二
官人,他在人家来拜节,款留酒饭到如今。回家看见人三个.姨娘舅母叫连声,也入场中添一脚,袁氏心中喜十分1看看赌到日过午,方氏输得光打精。
没了本钱,如何是好?心中一想:左氏娘家富贵,自然广有私房,且待我去借几两银来翻本便了。
方氏想着离坐起,只推解手后边行,来到小姐房中去,方氏婆娘举目睁,见孝贞小姐床边坐,抱乳琼瑶小女身,德诚闷坐窗儿下,多病相如不出门。麟几满地来玩耍,侍儿引领笑欢声。一见方氏齐立起,方氏连连称谢声:多谢,多谢,真多谢!谢你夫妻费尽心,华筵盛席来款待,几乎吃杀我们身!至今几块猪头肉,犹然塞紧在胸心。孝贞明晓她耻笑,只得开言说事因:实因家道多清淡,一年不及一年春,只得备桌家常饭,十分怠慢舅婆们。方氏笑道:休谦逊,大娘怎说此言论?你家本是多豪富,叔父官居首相尊,如何说起贫穷语?孝贞不禁笑言云:虽然叔父家富贵,我家寡母二房人,一贫如洗亏他养,已备妆资多少珍,安能再有他额外?舅婆休出此言论!
方氏笑道:休得太谦,我只因今日没了本钱,特地到来要与大娘借五两银子去翻本,为何倒说起穷话来?孝贞笑道:今非昔比,当日有时.休说五两,便要五十两却也容易;如今这等艰难,纵使五钱五分,也便无从设措,那里还有五两存银?方氏道;若无银子,就是当头也罢。德诚笑道:不瞒舅母说,虽然甥媳有些妆资,典卖到今,真是寸丝无剩,其实无甚东西了。方氏道:既无别样,把大娘身上这件貂裘借与我去暂抵几两银子,待翻回原本,立刻赎回何如?孝贞笑道:这件貂裘,并不是自己的,因昨日回家,四房姑母见我寒冷、所以暂借穿回,明日便要送去还她。
方氏见她都不借,心中恼怒便回身,连声冷笑朝外走,口内唠叨骂不停!中堂上面前来到,袁氏开言问事因:嫂嫂后面来解手.因何许久始来临?又且满面含嗔怒,谁人得罪你当身?方氏道言:休提起,我为输光少本银,向你大娘来开口,暂借铜钱几百文;非惟不肯来借贷,倒反唠叨笑骂人!说我们多是无廉耻,一班老怪赌钱精1打扰人家赔酒饭,前世冤家结得深。你道叫人恼不恼?我等何颜在此存!袁氏一听心中怒,大骂妖娆小贱人!怎敢这样无尊卑?我今前去问她身。言罢便要朝后去,三个婆娘扯住身。
都道:姐姐不要性急,只说我等在此,扰得你婆媳之问相骂,旁人知了不成模样。你只要从令以后,拿出些做婆婆的面孔来,她就不敢这样放肆!袁氏道:做婆的面孔,怕不会吗?只因她自到我家,也不曾有甚不是,二来她的叔父都做大官,我若磨灭了他的侄女儿,恐将来有甚话说,敌他不过。方氏笑道:姑娘却是不在行,难道做婆的磨灭媳妇,要把她朝槌暮打不成?只要终年累岁,再不与他一副好面孔,自朝至暮,只是冷语冰言,指桑说槐,打鸡骂狗,每日供膳,道歹嫌非,摔碟甩盏,时刻寻她不是,使她终日忍气吞声。倘若认真,你道我自说别人,与你何干,却来招揽」仍旧是她的不是了。便是她叔父做了大官,你是个寡妇亲母,她也无可奈何。
袁氏听了无言语,点头只道不差分,当时入坐重又赌,赌到黄昏点了灯。方才收拾吃晚饭,九色冰盘无话论,欢呼豪饮来吞罢、铺设又赌到二更。方才谢别来送出,三人都用脚船行。街坊迤逦奔回去,且言袁氏老狐精、中堂坐定心转怒,孝贞小姐到来临,走近老狐安侯请:婆婆一日大劳神。袁氏听了全不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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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两三声。孝贞见了心明白,必因酒饭不丰盈,所以她心深怨恨。只见老狐回语二官人:可笑家中多淡薄,枉养孩儿两个人!不能挣得钱和钞,使娘受气不堪闻。今日三人来拜节,原该你等自支撑,十六色细果非为厚,十二碗珍馐略堪吞,像模像祥来款待,怎被他人笑破唇?母亲面上生光彩,不被人家骂赌精。况且这样寒天气,我已行年半百人,薄棉两件多单薄,那有貂裘穿在身?空养你们儿两个,也该挣件与娘亲。老狐说罢长叹气,德志听来心下明,哈哈大笑开言道:母亲不必羡他人,哥哥虽则多劳病,还有孩儿在此存。有朝一日高中了,飞黄腾达上青云,三牲五鼎来供奉,少甚貂裘穿在身母亲不必心烦恼,万般有我二官人!孝贞听了多少话,原来还为这衣衾,立在中堂无意思,回身即便入房门,一边收拾来安寝,一边流泪暗伤心:枉负母亲多少意,如何穿着得安宁?不如快快来脱下,明朝还了母亲身。悲叹一回来就寝,德诚早已睡沉沉,那知妻子私啼哭,回文再表老狐精,果然听了三人语,每来磨折孝贞身,冷言冷语朝朝有,百般奉承不欢心。孝贞终日来受气,大娘日夜不安宁,差人寄信京都去,女儿晋宅苦难禁。左公知了真不乐,回书与嫂且安宁,家中银米凭用度,送与侄女济她贫。愚叔今秋必定转,归乡商议这桩情。申氏得书心少放,只盼秋来叔转程,时光迅速如流水,春归夏尽又秋临。德诚病体看看重,上了眠床不起身;急杀孝贞左小姐,急坏家中寡母亲:女婿病熏如何好?现今受苦在他门。若还再有多不幸,叫我孩儿是怎生?日使家人来问候,医药之资属左门。袁氏老狐全不管,德志全然不在心,娘几终日身出外,不来看顾病中人。德诚病入膏肓内,口吐鲜红日不停,诸药用来都不效,数该命绝不由人。才名医士都回绝,尽言此病不能轻。苦坏孝贞人一个:此事叫人怎理论?此日九月初三日,德诚之病益深沉,
时时发晕神魂脱,佳人守定好伤心。德诚自料身将死,小姐开言三一声:我今自觉神将脱,只怕今夜难留要起程。自从与你为夫妇,并无好处到贤卿,累你妆资都用尽,裙布荆钗无怨心。只望有日身发达,补报贤妻多少恩,岂知终日心快悒,犯此沉疴病到身。而今已入膏肓内,耗尽精神命欲倾!只嫌撇下贤小姐,幼儿稚女惩成人?虽然身死心难死,辜负贤妻枉此生。德诚说罢双流泪,孝贞闻言泪如倾:自然不日身痊可,官人何出此言论?果然若有长和短,妾愿相从一路行。德诚叹道:休言此,若还小姐命轻生,一双儿女将谁靠,抚育孤儿还仗卿。小姐道言:非如此,大义虽宜这等行,奈何事势难终始,妾本区区一妇人;寡母渐衰难倚靠,高堂相待绝无恩!令弟手足情何薄?守此孤儿靠甚人!与其后日无终始,不如从死反相应。佳人说罢重洒泪,德诚听语叹连声:
虽然如此,小姐还有两位权父在朝,有日回乡,便是泰山之靠。只是我母亲兄弟,自从病重以来,难得他们进房一看,今日已成永诀之势,小姐何不着人去请母亲兄弟回来,再见一面,死亦瞑目。
小姐听语心伤感,唏嘘掩泪出房门,正遇鸾笙来入扳,外间总管左书临。小姐便着来唤进,左书廊下见千金:
奉奶奶之命,来问姑爷病体好歹如何?又送一两人参在此。便着丫环送上,孝贞接过,便对左书道:姑爷病体甚是危笃,看其形势,只怕今夜不测。这身后之事,叫我措办无从。左书道:此等事不消小姐费心,姑爷果有不幸,少不得晋奶奶与晋二官自然料理。小姐酒泪道:只怕未必!纵使他两个肯来照管,也恐借此赚钱,又不知如何将我磨灭?只看他们自:从儿子病重,从不肯进来一看,如今正要打发阿九去请。以此
论之,只怕身后之事,奶奶与二官全不料理,也未可知。左
书道:果然如此,小的们来此料理便了。
生死乃是天之数,小姐还须顾自身,还有官官与小姐,莫教
为死反伤生。等待老爷回乡转,自然小姐得安宁。小姐听了双流泪,难得忠良老仆身。左书告别回家去,孝贞小姐到前庁,说与阿九人一个,请其奶奶二官人。回身再到房儿内,忙把人参煎不停,德诚到口难下喉,寿元尽处不由人。小姐并及丫环女,麟儿兄妹一双人,大家走近床前立,看看将至日西沉。方报奶奶回来了,袁氏娘儿走进门,床前立看亲生子,我儿连叫两三声。德诚正在昏迷处,忽闻母唤又苏醒,看明其母床前立,不禁腮边两泪倾。开言便把娘亲叫:孩儿病体日沉沉,精神消耗无起日,大抵今朝命必倾!养育深恩难报效,永别慈颜不转程,不能侍母天年老,几是人间一罪人!孩儿若是身亡后,母亲不必痛伤心,家贫理合从薄殓,孤儿寡妇乞施恩。袁氏听了他言语,不禁洒泪痛伤心,口中只把亲儿叫:如何病到这般形?摸他身上如柴瘦,愁锁双眉无理论。德诚又叫亲兄弟:从今长别雁分行,高堂老母桑榆景,菽水承欢靠弟身。吾弟自是多孝顺,从来深得母欢心,不烦兄来重托付,必能孝养母终身。只是寡嫂孤侄人三个,孤弱茕茕最可矜!此事却要来相托,未知吾弟可应承?德志闻言回答道:
哥哥何出此言,料想此病不日就好,纵然不起,嫂嫂侄
儿,自然是兄弟一力担当了,还有甚说得!
德诚洒泪称多感,此时渐渐散神魂,眼看娇妻并幼子,母亲兄弟一家门,逐个唤来难舍得,阵阵阴风催启程,奄然长逝双垂目,霎时气绝命归阴:可惜青春刚廿五,一事无成丧了身1抛妻撇子飘然去,一任呼号不转程,在房人众齐大哭,孝贞恸绝抱尸身,声声只把官人叫:愿来携我共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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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哭了一回,德志只叫如何是好?这身后之事,却将何物措办?且待我到亲友人家去挪借挪借。
借此脱身忙外走,萧然躲出外边存,袁氏只说哭坏了,回房高卧不抬身。孝贞小姐肝肠断,料他们不管半毫分。
正要着人家中去报信,恰好又来了两个家人,探问姑爷病体,方知人已死了。小姐备言身后之事,无人料理;那家人忙忙回去,报与大娘,申氏放声大哭,急使左书等备办一切。又差四名仆妇同到晋家,劝小姐保重自身要紧。正是:只要有钱,诸事立就。到黄昏时候,衣衾棺榔,俱已齐全。左书与七八个家人,押了拾到晋家,大家动手入殓,将晋姑爷停在二厅之上。小姐悲号踊跃,痛不欲生!众妇女百般苦劝,陪伴小姐过了三朝,封殓已毕,众家人方才辞去。晋德志躲在外边,无面回家。袁氏老狐,谢也不谢一声。众家人无不咬牙切齿,一路大骂而回。自此孝贞小姐与两儿守孝,终日悲哀。一切家事,俱谢绝不管。袁氏因丧了一子,也觉无情,月来不去赌钱,只靠晋德志在外东拉西扯,设措回来,
早又断七初冬到,娘儿两个共谈论:可恼左氏人一个,自为口,我们因甚养她身?
德志道:便是哥哥当日死时,要托我照管;我虽一时高兴,满口承担;然仔细思之,那有这般力量?因此想得一法在此。嫂嫂令年方才二十四,正在青春,守什么贞节?不如劝她改嫁。此等美妇,怕不受财礼千金?她若肯时,接得聘财,便可与孩儿娶房妻子,母亲又有媳妇进门,也可复些产业。又且孩儿再娶了富家之女,带些妆奁过来,仍旧是全盛
仍是袁氏当家理计,只与孝贞母子一口清茶淡饭而已。
孀居寡妇人,竟将家事来脱卸,要想安然吃现成。她家倒是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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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左氏既得了好处,我们即因此兴家,真是一举两得!不知母亲意下如何?袁氏听了,满心大说道:果然妙策,但不知左氏肯不肯?她平日间自以为知书达理,出自名家,只怕改节两字,未肯相从。德志道:吃过夜饭,待孩儿前去探她口气便晓得。
母子商量且慢表,单表房中左孝贞,用过晚膳初更起,鸾笙素月在厨门,打发两儿身睡了,无聊灯下且拈针。寒蛩四壁声凄切,回头但有影随身,举目言笑谁为伴?绿窗不见画眉人!佳人展转悲往事,两泪腮边似雨倾。自从夫主身亡后,看看两月到来临,托孤晋二真虚谬!堂上全无半点恩。当初我把他们养,日将美品奉他们,如今我吃他们饭,粗粝难堪比下人。我自吞饥也罢了,可怜儿女受艰辛!两儿日渐容消瘦,幼弱伶仃怎受禁?我愿立志从他死,为此孩儿留此生。看儿受苦心如割,何年方得长成人?千愁万恨萦心曲,少吃无穿怎得生!
虽然母亲时常照顾,怎奈皆为婆婆夺去。叔叔曾许今秋回来,如今又值初冬了,反觉音信不通,料想年内不能归家了。
日夜之间常叹息,伤心又痛九泉人。与他七载为夫妇,举案齐眉敬似宾,鸡窗灯火勤攻读,书声朗朗到三更。雕龙绣虎文章好,怎奈生来命不辰,身入泮宫何太晚?未能柳汁染衣青。谁知成了伤心病,一场秋梦不翻身,摹想音容如在眼,泉路茫茫何去寻?满怀悲忿凭谁诉?挽词志恨.且题吟。便将针线权收起,移过文房四宝珍,触景思人心又苦,想当初未得病缠身,拈题分韵常酬和,如今还有甚何人?取得素笺拈笔起,诗成四首满啼痕:
一霎文星陨自天,
果然顷刻丧才贤!可怜半世青云志,
剩稿遗文亦枉然。
凄凉触目倍伤神。检君遗稿藏私笈,
留与儿曹习父经!先占荒山土一丘,
呼天饮恨泪长流,晓来掷镜肠千断,
同咽糟糠不到头!堪怜七尺委荒莱,
若向白杨问杜宇,
可能化鹤一归来?
小姐题完时四首,自吟自诵转伤心,正然凄感回徨处、忽听窗前步履声。佳人不觉吃一吓,离座抽身问甚人?窗前回言是小叔,暗思他到为何因?只见二官来走进,两人相见坐安身。小姐便乃开言问:婆婆独坐在中厅,二叔不自来陪母,黄昏到此有何因?二官听问回言道:只因饭后偶闲行,嫂嫂独自房中闷,故来闲说片时辰。言罢之时来立起,见其案上有诗文,取在手中灯下看,首首将来朗诵吟,吟一首来赞一首,看完便笑说原因。
人去琴留座满尘,
子幼妻贫彻夜哀。
原来是挽词四首,便道:嫂嫂,人已死了,还想他做甚?只该自己寻些快活,打点后半世的为人,方是正理。还想那前事怎么?孝贞冷笑道:我本未亡人,所以不死者、乃为此孤儿苟延性命,还有甚快活?打点什么后半世为人?德志笑道:嫂嫂若要抚孤守寡,自命为未亡人,自然无甚快活;若除了这个念头,往好处一想,如何不快活?小姐听了又冷笑道:除了抚孤守寡,还做何等样人?德志笑道:
抚孤守节非容易,不是人间易事情!再加贫苦无家业,愈比他入难几分。襁褓孩儿枝上露,怎保他年必长成?嫂嫂竟以为已任,可能始终这桩情?孝贞便说焉能保?不过从天由命行。若蒙天意怜孤寡,保我娘儿无别请。有一日来过一日,若还无日便候生。若还更不怜孤寡,或有非常意外情,便拚一死无他说,寡居只有这条心!
德志笑道:果然如此,真个没甚快活了;但哥哥娶了嫂嫂七年,也不曾有甚好处到你,何必与他做这样忠臣?孝贞道:不做忠臣,倒做甚么样人?
德志听了微笑道:若还不做这忠臣,嫂嫂如此花容貌,年在青春正后生,又有满腹文才好,怕少豪家再对婚?另寻一个琴瑟友,何必拘拘守死人!有穿有吃来享福,强如受苦晋家门。侄儿侄女如难舍,不妨带去一同行,倒可养得孤儿大,留其后代倒相应。也不调之无信义,也算忠臣半个人。实在两全其美事,嫂嫂还该再酌斟。孝贞小姐听说罢,果然禽兽不成人!不觉怒从心上起,立起开言问一声:
叔叔,你这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些什么?德志笑道:此乃衣冠。孝贞道:原来叔叔着的是衣冠,为何出此禽言兽语米?
你可知晋家便有人再醮,我左家那有再婚人?
此等事,只好将来叔权死了,待婶婶领了令郎令嫒,到别人家去做半个忠臣罢。若对我说此言,真如狗屁,奥不可闻!
一言说罢回身转,床前去看两儿身。晋二羞得通红面,顿然呆了不开声,良久之间方立起,慢步洋洋走出门,暗骂贱人真可恶!这般得罪二官人。你不改嫁由你说,也该善语好言论;如何这般来破口?骂我衣冠禽兽身!既然不识人抬举,甘心受苦我家门,从今母子同心意,管叫断你脊梁筋
晋二回到中堂,把孝贞的言语,添些枝叶说与袁氏。母子二人足足骂了半夜,至次日便去唤到媒人,把个素月丫环领去卖了。袁氏欲去赌钱,便把驾筐带去服侍。每日岳一升糙米在家,以为三人口食。不许在母家久住,日同去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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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必要接回。只说少年寡妇,只该失家守节,方是正理。大娘请得族间几个叔伯,去向晋二理论;晋二一面之词,说得他母子相待府上小姐,十二分加意,至于饮食淡薄,不过为家道清贫。若说不住母家,实是家母不忍相离之意。满口好话,说得左家各位难以反面,只得回报大娘。大娘明知他用线里藏针之计,处治女儿;此事须待大叔回来,方有计较,只得每日安排饭食,送到晋家,与大小姐母子度日。蓍珠帘、小燕两个丫环,轮流前去服侍。日间过去,至晚回家。
再捎书信京师去,恳求良策救亲生。此是天启元年事,京师再说左公身。自从杀了客家子,救其三子转家门,君王不问奸臣罪,烦恼忠良为国人!累次乞体君不准,看看夏过又秋临,更兼连接家中信,若不还乡是怎生?此时七月初七日,大房设宴赏良辰,接到二夫人母子,外边席备慎思厅。左公父子同兄弟,还有东床两个人,传杯欢饮闲谈议,说起家乡一段情。左公不觉长吁叹,开言说与二爷听:当初孝士先兄死,托其孤寡一双人。吾虽未负先兄托,待吾寡嫂颇安宁,厚嫁其女非为薄,可称完了这桩情。谁料孝贞大侄女,又做孀居寡妇人。遭际又不如其母,更逢袁氏老狐精,将她这等来磨难,寡嫂家中无计行。音书寄到十数次,要求良策救亲生,此事教我如何处?必待回乡始可行。
争奈累次乞朱,今上不准。来日入朝,只得告假扫墓,暂且回乡,谅天子再无不准,且回去安顿了孝贞再处。致德道:如此甚好,弟于来日与兄一同启奏便了。桓、王两个道:婿等自登授室之后,俱供职在朝,尚未曾祭扫先垄,岳父若是回乡,婿等也去告假,一路同行。左公道:甚好,况我二女原拟同归,共扫先垄。贤婿等若去,也省了来年一番相送。
计议定了皆欢喜,书童又复进金樽,来了乳母人一个,抱其永孝进书厅。公子足交五个月,宛似羊脂玉琢成。致德见了心欢喜,忙将接过在怀心,席上怀盘来抓取,见人引诱笑欣欣。见他令伯双手拍,侍郎便递与兄身,置于膝上欢言道:此亦吾心快事倩!生得此子无忧矣,有了传宗接代人。
三位公子欢爱小儿,引他要笑一回,孔母即抱回去了。
酒阑人散交二鼓,致德夫妻辞起身,殷勤相送回去了,桓、王告别也回程,要与父母商其事,秉衡相送出厅门。回身来到中堂上,各人相见坐安身,说其孝贞身受苦,来朝告假乞归程,永正便乃开言说:前年赴考转家门,孩儿去看大姐姐,袁氏来房见我身。看她容貌真可畏,面肉横生带杀形!自然是个豺狼妇,姐姐何仇遇此人?姐夫又是无能辈,阳气全然没半分,况兼尚带痨怯病,自然是个病亡人。姐姐一日妆奁尽,老狐即便改初心,言三语四常琐碎,受她闲气在家门。
这也还算可恕,最可恶者,母家送去东西,尽归她有,再不能留一些与姐,又不许姐姐回家多住几日。孩几接回姐姐,刚得两日,她便抬轿到来,说奶奶身子不快,定要接回。送去二百两银子,她又不知如何知道,顿时借去,赌得精光!
这般作恶犹可恕,如今姐文又亡身,姐姐做了孀居妇,便该另眼好看承。她倒加意来作恶,真是豺狼枭獍心!仪贞小姐微微笑:此等虔婆老怪精,那知甚么仁和义?岂是人情物理人!论起姐姐今受苦,算来害在父亲身。左公不觉失笑道:此言竟是好奇闻:又是什么缘和故,平地栽埋到父亲。
小姐笑道:前年若不拆了孩儿书信,早将姐姐接到家中。他夫妇命运犯了刑克,若得远离,姐夫自然不死。一来
姐姐不做寡居,二来不受老狐磨灭。
偏偏拆了襄阳信,破我机关事不成!如今害彼身受苦,不是乡去,也不能强接转回程。你等不必胡思想,作事还须依理行。
爹爹是甚人?左公笑道:真胡说!与你今朝辨其情?纵教回转家
夫人道:你即回乡,也无他策。左公道:可接时,前日仪贞的假信,也由她寄去了,我去另有别计施行。公子听了,心下不明,遂问两妹假书之事,各人谈笑了一回,已及更深,各归安寝。
次早上朝来乞假,兄弟金銮奏圣君,三位翰林同告假,乞赐回乡祭祖坟。君王只得来准奏:各皆给假一年春,来年岁暮当复会,免朕朝中悬念卿。五臣跪谢辞朝去,打点回乡众事情。合家大小多欢喜,只因天气尚炎蒸,择了八月初一日,良时吉日起身
行,两家收拾诸般事,阁部官员日饯行。翰林自有同僚辈,侍郎也自有同寅,东家辞来西家请,总来终日不闲清。看看早又七月尽,此时念八早清辰。
两家行李一切收拾停当,写了十六号大船,都停泊张家湾口,将家中男妇,先去一半。三位公子坐镇在船,检点行李。到了次日,诸女眷俱来亲送夫人:一一言谢而别,独留黄小姐在宅,至米日间送登舟。午膳后清闲无事,夫人与三位小姐并少夫人等闲步前厅,认认外面房屋,都说道:我等自进此屋,便入内堂,到今整整八年,从未识外边房屋。今日到处一空,西宾等都上船去了,我等也该去认认正心堂,玩耍一回。
五人来到外书室,侍儿仆妇紧随眼,书房坐定言谈论,黄家小姐问原因;此屋到处皆整齐,当初典价几千金?可曾备价来回赎?夫人答道:一千金,前日已将原价交,我等装修不计论。仪
贞小姐开言道:思量叹息那园亭,终年关锁难得见,如今回转故乡城,尚不能与彼为一别,辜负名园多少春!
夫人道:休说你等不得窥园,我自到宅中,也只去过一次;如今门上的锁倒也去了,有心前往玩耍一回,只恐又惹出花怪木妖来,惹那人埋怨。黄小姐笑道:此不过偶然之事.那得便有许多妖怪?德贞与舜娥说道:清天白日,又且人多,便有邪祟,也不敢出来。仪贞笑道:纵有妖怪,孩儿备有宝剑在身,却也不怕!
你一句来我一句,说得夫人高兴生,便道既是如斯说,我等同行玩耍临。一班妇女都欢喜,大家簇拥便行程,二厅侧衡来穿走,早到花园开了门。一齐入内同行走,只因关锁久无人,亭台楼阁牵蛛网,草蔓花阶路不明。残花败叶飘于地,莲沼牵蘋少锦鳞,木樨枝上黄英绽,秋色萧条最感人!五人观看频嗟叹:可惜名园少主人!此时各处皆游览:凡有亭台尽一行,从今一别回乡去,此生未必再来京。莫言此地花园事,再言左相到朝门,兵符敕玺都交纳,上方宝剑赐随身。肩头卸了千斤担,威权解去一身轻,君王恋恋情难舍,宫中赐宴饯贤臣。未末申初辞驾出,仪从拥护转家门,却从私宅园门过、忽尔抬头吃一惊!
只见三个彪形大汉,骑了三匹健骤,紧紧靠住墙边,不住仰头探望。众仪从吆喝一声,三人方始回头,见了都笑一笑,加上几鞭,如飞去了。左公心中诧异,即自行纵马来到墙边,往园中一看:却原来自己宅眷,都在园中。夫人坐在湖山石上,仪贞与黄小姐并倚雕栏,德贞、舜娥亦正在攀折木棒。众侍儿仆妇,俱四散闲走。
左公看了方知道,原来合宅在园亭,暗想夫人真可笑,这样为人没正经t引领小女闲嬉耍,不知墙外有人睁。方才看那人三
个,相貌狰狞似歹人,必然不是良善辈,他见从人吆喝声,并无半点惊慌态,反加一笑始行程。方今正是多盗贼,三人岂像善良民?这些妇女真可恶!不知自己貌倾城,晦藏还恐招奇祸.岂可轻自出外行?今日春风米泄露。必惹风波祸不轻!事到临头谁保得?无非只苦我当身。算来都是夫人错,且自回家问此人。一边思想行得快,门前下马上高厅,屏退仪从人一众,一径匆匆到内庭,进得中堂抬眼看,悄悄全无一个人!只有陈妪阶上坐,见了太公立起身。左公便乃开言说:夫人等尽到园亭,直到此时还不转,速传吾命请来临。陈妪见说吃一吓:老爷方自转回程,如何便知园中去?当时答应急忙行,如飞来到花园内,便传主命请夫人
·夫人道:老爷回家,可晓得我们在此?陈驱道:才自进来,已晓得了。
夫人便说:真蹭蹬!只因归去偶闲行,到此园中无几刻,偏偏他又转画程。只得唤众同行出,依然关了那园门。一行来到中堂上,舜娥廊下转房门,左公见了夫人进,即便开言问一声:
中堂一人不见,都到何处去来?夫人笑道:只因明日便要起身,故出去认认外边书室,并到花园内闲玩片时。左公道:外书房玩耍,却也不妨;但去花园内做甚?既已到园,可曾见短墙外,有三个彪形大汉窥探吗?夫人见说,吃了一惊道:我等并不曾见,那有什么人窥探?遂问众人道:你等可曾见否?众人都众都说不曾。左公冷笑道:你等众人要得昏了!那有眼看到墙边?若是无人来窥,焉知你坐在湖山石上,仪贞、静英同倚雕栏,媳妇、德贞将花攀折?夫人道:这等说,原来就是你在墙上窥探的。在公道:我只因见那三人看得高兴,是以也来一看;若不为此,又安知你等在园?
我想你身年已望四,只是半老佳人,想必无人动念。却不该做了领袖,引着一班少年女人,到这等不谨的去处玩耍,既
被歹人注目,尚自不知!
想伊那有夫人体?不像皇封诰命人!只望你深居高拱严家法,约束闺中少女们;谁知倒要为领袖,引诱她们到处行。玩耍行中为第一,那见夫人这等轻?今为恶客来窥探,有何面目怎为情?言罢回语亲生女:不可呼她做母亲,只堪与尔为姐妹,清闺姐姐是她名。夫人听了一席话,腮边不觉起红云,恼羞变怒开言道:休出狂言铲削人!
今日不过大家说起,到此八年,连房屋还未曾全识,故此出外一看。又因仪贞等念及园中风景,于是同往一游,何曾有什么外人窥探?忽地平空嚼舌,造出是非。我既不像夫人,便连夜让位,待你再娶一位端庄稳重的夫人便了!
说罢了时心转怒,气得腮边两泪倾。三位小姐无言语,左公冷笑两三声:原来今日园中去,又是仪贞起此心。盲罢唤过大小姐,开言即便说她听:
我想你母亲只因自幼丧了外祖、其母又过于溺爱,是以未闻闺教。当初未嫁之时,常向外边游耍,所以我方得见,爱其美貌,与之联姻。后来嫁到我家,因闺门严禁,不得出游。她之所以守礼者,只是个强勉而行。汝出吾门,热谙内则,闺训素闻。且昔日到园中玩耍,第一次惹出是非,第二次引动妖怪,已经谴责数番,如何尚不悔过?今日又引诱母亲到园中玩耍,惹出歹人。汝为人子,不能规谏母亲,反为领袖。今日母亲之责,着你代受便了。
说完便喝施家法,仪贞小姐背回身:父亲言语多尖利,总来铲削母亲身,口内责之犹不足,还把儿身代母亲,欺人太甚真不
服!我今怎肯颇爹心?言罢回身来答道:爹爹今日听原因,既是孩儿来要去,可知非出母亲心。爹爹要把儿贵罚,只称儿罪自担承,如何说道来代母?此言好个不分明!今朝若正孩儿罪,仪员受责理该应;若言代母来责罚,怎肯今朝枉受刑?左公听了心喑哂:妮子恤知有母亲。开言便问仪贞道:你不受之时待怎生?仪贞道言:无别祥,母亲抵挡受其刑。孩儿因甚来代责?各入有罪自担承。
左公道:这妮子如此狡恶!我今贵你,只是代母;你若不受,自推母亲上来抵挡便了。
言罢又令施戒尺,气坏夫人植氏身。忙移莲步前来到.扯过仪贞小姐身。开言便对维明道:今朝请把法来行。桓氏在此来亲受,何用孩儿作替身?堂堂一品当朝相。如何不做打妻人?威行妇女奇男子,盖世英雄谁不称?
左公道:我正家法,只论罪首。既是仪贞领袖,引诱其母,如何不把她来代贵?夫人冷笑道:我一时失口,误推女儿,你便执定此言指墙骂壁,把我这般羞辱,只顾口中便宜,全不顾一人颇面。我如今不带二女,自向花园玩耍,直到二更时分方转内堂,那时待你明正其罪便了。
言罢了时回身转,携手佳人黄静英,开言便叫贤侄女:与你花园玩耍行,你非左相亲生女,未便将你作替身。静英小姐微微笑,随了夫人举步行,又叫几个丫环女,跟随同去到园亭。一齐出了中堂去,左公但只不开声。回眸偷觑仪贞女,盈盈含笑面生春。左公暗哂抬身起,出了中堂往外行,书房尚有随身锁,袖取双簧到二厅。自行来到园门首,见夫人等已到花厅,左公带上门两扇,捏上双簧紧锁门,将身再到中庭内,遥见仪贞与德贞,二人背立堂门首,言谈语笑这桩情:爹爹欺母真太甚!母亲平昔最
无能,今朝却也来激起,此去花园妙十分。当面反了爹参眼,一般气得不开声。左公听得多明白,即便将身往内行,二女见了忙住口,左公便乃说原因:可恶汝母多放肆,公然仍复到园亭,他说面前反我眼,看我将来待怎生?此情岂可姑容恕!因而我已锁其门,锁闭汝母花园内,待她游到大天明!来日启程才放出,我今有事外边行。两个妮子身在外,不许前行开锁门;若还放了她出外,定行重责不饶轻!言罢之时回步出,来了多娇两个人,如
何狡恶全如此?锁闭娘亲园内存。
德贞道:原是母亲多事,嫁了爹爹这样人,只合让他些罢了;若与作对起来,如何是他敌手?如今日色已没:又无月光,少时黑暗下来,却怎生取灯烛入去?仪贞笑道:那有真个被他锁闭之理?少不得我等要去开门。德贞道:若开了门,爹爹责罚起来,如何当得?仪贞道:若要责罚,我自有言语;但只是没了钥匙,又不知是个什么锁?你可将钥匙包取来。
德贞忙入房中去,随了丫环几个人,姐妹二人来出外,二厅侧衡到园门。果然门上双簧锁,小姐前来看锁门:
却是个万字式样。大小姐笑道:原来又是此锁,当日听得母亲说过,道爹爹曾经与她取笑一遭,亦是此锁。这却没有
对锁门的钥匙,如何开得?
便使侍儿寻石块,打开这锁便开门。侍儿忙去来寻觅,石块将来奉主人。小姐便着将锁击,侍儿动手响连声;一连击了数十下,全然不动半毫分!德贞小姐愁眉锁,怎生开得这园门?
大小姐上前把门往内一推:锁挺悬空,对德贞道:爹爹曾说那盘龙剑砍铁如泥,且待我就把这锁试一试看。
言罢便从裙带上,取出霜锋两手擎,扯开一—道寒光冷,玉手高
攀往下横。德贞与众皆退后,但听铮然响一声!叮消落地双簧断,仪贞小姐喜欢心。众人齐赞真宝剑,拾其断锁便开门。两位小姐齐入内,此时天已暗沉沉,寻到海棠轩子下,夫人与众内中存。小姐上前来见母,备说爹爹锁了门;孩儿断锁方能入、母亲快请外边行。夫人听了微微笑:既是狂徒锁了门,你们何必来开取?锁到天明待怎生?我今不见狂徒面,今宵决不到中厅!
小姐笑道:母亲差矣,爹爹若不锁门,母亲倒可不出。
既把母亲如此捉弄,却偏不肯折气,纵使不见,也须到内堂
再议,断不可躲避园中。
只言锁闭花园内,不敢将身自出门,若还明日方出外,父亲出令母亲遵。静英小姐便笑道:大妹言之有理情,伯母快当身出外,天色昏沉步怎行?德贞也是将言劝、夫人只得起抬身,众人随了齐行走,转弯抹角出园门,一程回转中堂上,夫入移步入房门。便命侍儿来点烛,拴了房中两扇门,不与狂徒来见面,侍儿奉命欲关门。大小姐便开言道:母亲若是这般行,父回必累儿遭谜,迁怒仪贞把气伸。夫人道言;何碍事?与你无干十二分我儿若怕他责罚,同坐房中伴母身。小姐笑道:尤不可!这般更觉罪难轻。夫人便命将门闭,三位小姐转回身,尽到晚翠轩中住,议论其情怎解分。且说左公回私宅,黄昏方始到中厅,见案中明烛昏惨惨,上房寂寂紧关门。中堂四顾无人在,上前即便剪明灯。转步推门全不动,回身归位坐安身,开言问道:何人在?侧轩后面应齐声,十数侍儿来走出,左公便乃问原因:小姐等尽何处去?上房因甚紧闭门?侍儿见问回言答:夫人入内闭房门,小姐晚翠轩中去。左公又复问其情:夫人锁闭花园内,是谁敢放转中庭?
侍儿道:小娉等不知。左公道:方才是春云等随去,如
何回说不知?春云只得说道:是两位小姐进来请夫人入内
的。左公道:既如此,着大小姐到来。
侍儿答应忙出外,晚翠轩来请主人,四位佳人都立起,一同移步内中行。舜娥立在回廊下,三位佳人进内厅。
左公道:园门锁是谁开的?仪贞道:爹爹锁闭母亲在内,儿见天色已幕,既无月色,又无灯光,此等荒园,如何使母亲在内过夜?因此无奈,只得冒死去开了园门,奉母出来的。左公道:原来如此,但你将何物开锁的?
仪贞小姐回言道:并无何物可开门,孩儿但解盘龙剑,砍断双簧两下分!盲罢袖中取断锁,将来放在案中存。左公一见重重怒,指定仪贞骂畜生:父亲锁闭人在内,况兼吩咐又言论,你敢这等来大胆,斩关落锁去开门,公然去放娘亲出,断锁还来与我睁。回顾左右呈戒尺:今日饶伊不是人!德贞、静英浑呆了,仪贞小姐便开声:
孩儿今日之事,实难辞贵,但父亲若是锁别人,孩儿断然不敢这般大胆。怎奈锁门的是父亲,被锁的便是母亲,儿若坐视母难,倘或母亲责备起来,却何词以对?今日造逆父亲,现蒙责备,儿亦无辞。惟是非曲直,及待爹爹分剖明白了,再责仪贞,亦可使长些学问。若说以长临幼,以强为胜,则今日之事,是父强母弱。万一母强父弱,爹爹竞被锁在园中,孩儿还是开门的是,不开门的是?也须爹爹赐教一番,方知罪之所在也。
左公听了一席话,默默无言难理论:反被妮子来驳倒此情难以贵她身。静英小姐微微笑;暗赞多才善辩人!少时晚膳来送上,侍儿调坐两边分。左公命请夫人出,两边答应上前行,传请夫人来用膳,桓氏夫人说事因:传命禀闻于左相,有言锁我到天
明,如今谯鼓方才动,岂堪释放外边行?不贪这等非常赦,愿坐监牢受罪名。侍儿听语难开口,丞相闻言笑失声。
便叫:仪贞过来,我问你,父母反目,为人子者,还是两下劝和的是,还是暗中挑拨的是?小姐道:为人子者,只有劝和,那有挑拨?左公道:这等说,你亦人子,今日还是劝和,还是挑拨?小姐道:孩儿怎敢挑拨?左公冷笑道:汝母从来忠厚,我看她今日行事,与平日大不相同,这长学问的去处,我亦不必明言。但要她出来用膳,乃与她和好之心。你既说是劝和,此刻便该往劝;且汝既能斩破园门,奉母入内,便能砍破房门,奉母出来。
有你这等多能女,怕甚疑难大事情?可与我开了门两扇,请你娘亲出此门。玉人听语回身转,上前即使叩房门:父亲请母来用膳,望乞开门出外临。夫人听了连冷笑:我是他家大罪人。出来必要施刑法,又累孩儿作替身。你今不必多言语,释囚赦罪候天明。三位小姐齐声笑,仪贞回复父亲身。左公便道:言如此,你的纯钩现在身,也该拔剑将门破。小姐回言说事因:此门紧闭如何破?这事孩儿却不能!左公叱道:真胡说!铜锁犹然两断分,房门不是金银铸,如何又说不能行?
小姐道:铜锁小物,这两扇房门紧紧关闭,叫孩儿何法砍开?便有下手之处,也无这等力量。爹爹既要母亲出来,何不自去掇开房门,却要栽埋女儿身上?左公道:我若自去砍门,又道是父强母弱,欺人太甚,你为女者心中不服。
故而不自将门破,宁叫你等去开门。如何这等来违拗,言三语四不遵行。父锁园门偏断锁,母闭房门便不能;父与母来都一样,你敢存心厚薄分?母亲事事皆你教,诸事由来看样行,写经拒婿楼门闭,挑唆妹子难夫君。今又教母来难父,罪首都皆你一
人。好生砍破门两扇,将功折罪恕你身!若还不把房门启,九死难教剩一生。小姐听了如此语,不禁失笑说原因,孩儿当日将门闭,女婿无言自转程;妹子当日将门闭,妹夫门外屈黄金。并无那个将门破,爹爹要比背年情,除非也学王用九,不然似学楚卿身。拔剑砍门谁会做?孩儿不晓这桩情。左公便去携戒尺:你今尚敢乱谈论!见我口说身不动,只道今宵戏语行,快快上前休误了!稍若迟延罪不轻。小姐移步来退立,左公喝道快开门!佳人不觉心焦躁,走近前来叫母亲:这从那里来说起?孩儿曾劝母亲身,闭门必累儿遭责,果然今日这般行!伏望母亲来出外,免得爹爹贵罚行。夫人道言:由他责,你身原是彼亲生,生生死死由他处,与我无干不救人。打你原是来代我,怎肯求饶自出门?小姐便说言如此,儿却无能替母亲,爹爹举手来打下,孩儿拔剑自残生。左公听了微冷笑:既要今朝把气争,不该留女身在外,责打终于当替身。仪贞把死来吓我,先收宝剑再施行。言罢上前来扯住:解剑将来还我身!.玉人此际真无奈,不觉悲声两泪倾。夫人听得多明白,恨杀刁钻捉掐人!只得唤呼红芳女,抽去门拴开了门,请大小姐来房内去。红芳领命便开门。小姐挣脱忙入内,左公冷笑两三声:快与你母来出外,恕你两个不谈论:若还仍把房门闭,我若开门直甚情!那时休想轻饶恕,仪贞妮子自思寻。言罢回身归坐位,小姐归房劝母亲。夫人执定坚不起:我身无面出中厅,轻狂不像夫人样,难对当朝一品臣!从今断绝情与义,另婴端庄有福人。我儿依此言回复,不消再有甚言论。纵然他怒重加责,拼你孩儿作替身。便作今朝来打死,算来也是数该应!夫人说罢心转怒,不禁腮边两泪倾。小姐有言来劝解,静英并与德贞身,一齐入内来相劝,静英出外到中厅:年伯既欲来和好,伯母还须平了心。百年琴瑟非一日,算来小事莫生嗔。夫人不听三人劝
我今决不到中厅1欺人太甚真堪恨,算来非止一桩情,受他委屈多多少,各人心内自分明。三人累劝坚不听,左公便即唤仪贞。
小姐便对夫人道:母亲不肯外边行,孩儿怎去来见父?必要随娘
出此门。
夫人怒道:你们为何只帮着他苦苦逼我?难道就不便劝他将就些,不要我出去便了。
小姐数人无可奈,只得回身往外行。左公问道如何说?仪贞便告母言论。静英小姐称年伯:既然伯母这般论,年伯何须来强请?不如移膳到房门。待等无言平了气,自然琴瑟两和鸣。左公听了微微笑:自做夫妻廿四春,虽然微有违拗处,再无今日这般形!分明仿效仪贞女,我须不是楚卿身。妇人婉顺方为德,刚强性傲不该应,引将少女荒园去,惹其恶客暗窥春。我乃责备非无理,不望她身俯首听,如何反怒吾言语?立时仍复到园亭。此情终是谁强横?因何但说吾欺人!她今不出来用膳。但打仪贞作替身。若还与我来挣气,夺去仪贞始算能;若还任我来责打,终须是打姓桓人!言罢之时离坐起,便叫仪贞尔且听:今朝不是来责你,借你之身贵母亲,好将宝剑来纳下,速跪尘埃受责刑。汝母气傲心高甚,咬牙忍受莫高声;若还啼泣求饶恕,使她无地去藏身。左公在外如此语,夫人房内尽听明,不禁掇起心头火,抽身移步出房门,上前便扯大小姐:与我速进内房门,偏不许你身在外,谁与狂徒肆意行?夫人言未曾说毕,左公即便叫夫人:原来到底来畏法,一般自走出房门。
仪贞怎敢随你入房?既已出来,家常便饭,候之已久,且请少坐。待我发放,汝二人方可入去。
夫人只当不听见,回身便要外边行。左公近前将袖扯:这般留你不应承,对她坐椅轻一搡:愁你今宵往外行。夫人足下难立
住,连连退步似浮云,退倒椅中方坐下,左公命女自安身。三人当下齐归坐,隅坐多娇赵氏身,暗想婆婆难执拗,终须被逼出房门。夜膳到来方回转,中堂侍女进金樽。夫人斜对门儿坐,默默无言不则声。左公笑道:成何体?又非今日做新人,背灯斜坐羞郎面,樽前酒到不沾唇。我今欲起偎香玉,奈何不是少年春。言罢便命三小姐:你等拾身奉玉樽,我也不劝她多饮,共饮三杯要领情。三人听了称领命,静英一笑起抬身,案中举起金杯酒,口称伯母请回身,侄女相请惟今夜,来朝登程两地分。敢敬伯母杯中酒,伏惟满饮莫推情。夫人便乃开言说,静英侄女请安身,非是我今不饮酒,心中如积万年冰,叫我如何来饮下?小姐开言笑说因:酒能下气兼消闷,通行经络最相应。且请饮干杯内酒,以鉴殷勤一片心。静英立定频频劝,万分无奈左夫人,只得接盏回身坐,左公举箸让夫人。黄小姐劝尽杯中酒,仪贞小姐起抬身,亲执银壶筛上酒,近前来奉母亲身。
夫人冷笑道:你终久是我替身,这一杯酒,我儿代饮了罢。左公笑道:若说责罚,夫人生平未曾经历,故使仪贞代替。若说饮酒之事,却无苦于你,如何也使孩儿替饮?
小姐听了微微笑:母亲不必苦推情:爹娘不睦来争论,儿也于中懊悔生。几番要把孩儿责,置身无地好难禁,幸得母亲身出外,恕免孩儿重罪名。如今不饮杯中酒,爹爹必道我存心,不能劝母来饮酒,定然又要责儿身。言罢举杯重奉上,夫人只得接金樽,小姐劝母来饮尽,德贞小姐始抬身,亲率一杯来敬母,笑而便叫母亲身:孩儿不是能言辈,叫我何词劝母亲?但两姐奉来都饮了,料然不独却儿情。夫人倒觉无宫语,接过金杯在手存,一饮而尽来掷盏,左公笑对女儿云:既然已饮三杯酒,还须劝饭莫回身。每人各劝她一碗,夫人便道好奇文,生平未吃三碗饭,何
故今宵太逼人!想欲致我成疾病,再娶端庄有福入。
左公笑道:三碗其实不能,两碗是平时吃惯,只照常便了。夫人道:一口也不能下咽。左公道:那有不吃之理。使令侍儿来取饭,三女殷勤劝不停,逼得夫人无可奈,只得将来口内吞。勉强用完一碗饭,掷箸抽身离坐行,连声冷笑真奇异,竟作儿童待我身。依然回转房中去,左公但笑不开声。用罢晚膳抬身起,三人陪坐话谈论,谯楼上面交二鼓,命其三女各安身。小姐起身俱告退,侍儿秉烛照行程,左公方始回房内,见夫人独坐背银灯,频将天指弹珠泪,烦恼当朝一品臣,开言便把夫人叫:你休只是不分明,一心怪我多闲管,可知园外那三人,一般都在中年纪,华服鲜衣簇簇新。昂昂气概雄盼顾,相貌狰狞盗贼形,又无仆从来随侍,衣冠打扮重鲜明。见人吆喝如飞去,必然要访那三人,怎奈行期多局促,失此三人怎放心?猜他不是江洋盗,定是流寇数中人!你把满园春色漏,未识途中可太平?直待有日风波起,那时才服我言论。夫人听了回言道:一时偶步去园门,谁料便有人窥探?我们形也不知闻。受你数说诸难辩,又打仪贞代我身。欺人太甚真难忍,如何相聚过光阴?
左公笑道:此一事虽觉得恶薄了些,然只是口说,并未
实行。但恐你再去花园,岂不可虑?此时也不说了。
竟算是我多得罪,夫妻情重莫存心,快请起身安置吧,不消气恼泪盈盈。夫人便说何消睡?终须明日早抽身,不如坐以来待旦,省却梳妆多少情。左公道言:无此理,夜正长来天未明,如何守此长更坐?我今却要早安身。
夫人冷笑道:你自安身便了,与我何于?左公亦笑道:我要安身,必要屈你奉陪。你若不睡,我安能就枕?
夫人道言:真可笑1仪贞若是不开门,此时正锁花园内,天明
才放外进行。难道就此来释放,奉陪丞相到床衾?左公道言:难料定,我如要你进房门,自然开锁来释放,决不严扃天色明。若还果到天明放,仪贞虽则去开门,也当仍复来锁闭,如何容你外边行?只为夜来无侍奉,故尔将机就计不谈论。夫人道说:诚如此,我非威胁不能行,必须再责仪贞女,她来劝我始应承。
左公道:夫人今日与我作对,件件是仪贞教之。你平时那有此许多机变?我是以责仪贞。若说不肯安寝,却是夫人的绝技,与那妮子何于?
必须用我来亲劝,何用仪贞作替身?好言若不来相劝,自然威胁始相应。虽然做了朝中宰,何妨便作打妻人?我也不欲人称勇.谁识英雄盖世名?夫人听了连冷笑,正待开言说事因,侍儿取得香汤进,内房便去点明灯。左公携手称:请进,早些收拾快安身。夫人道说:休强倒,便死今朝不顺承。左公笑道:言如此,要软之时易事情,夫人从命归锦帐,当洗空心地贮卿。怜香惜玉非不谙,倚翠偎红是本心。潘郎虽则年差老,岂其不足奉佳人?夫人听了劈面唾:看你何时始老成!婿妇而今都已有,我等须称年老人;不该还作如斯语,枉惹旁人笑破唇。
左公道:年老二字,那里说起?虽有女婿媳妇,只是前后辈之人。
难道子女成双对,便该父母两分离?夫妻岂论年老少,生同罗帐死同坟。说得夫人无话答,只得抬身入内行,卸妆已毕来出外,侍儿服侍上床门。夫妻依IFi多和美,良宵易晓已天明。合家清早抬身起,大家收拾乱纷纷。
左公吩咐家人:请二夫人到此,一同起身。
家人奉命忙去请,二夫人一众尽来临,各人相见同归坐,命将早膳到中厅。用罢之时齐立起,发出铺陈付众人,尽将装载车
几上,左公催促快行程。大厅之上登舆去,出了堂堂相府门。家人家将齐上马,前呼后拥并登程。左公送出都门外,寄言三子便回京,来朝初一同辞驾,若还你等到船门,切莫舱中轻露面,暗里须防有歹人。夫人一众俱领诺,左公送罢自回京。众入俱各登程去,半日之间已到临,齐上大船归舱内,黄家小姐拜辞行,依依执手难分舍,不禁流泪尽沾襟。静英袖出花笺纸,小词赠别妹儿们,今年不复重相见,来年杜府也归林,那时再得重相聚。四人共看那诗文:
樽前携手唱骊歌,争奈断肠何。无限离愁,满怀别意,
都付与寒波。折柳堤边分袂去,风雨乱烟萝。残叶声中,夕阳影里,添洒泪痕多。
右调《少年游》
四人吟诵皆伤感,仪贞也出一诗文:妹有小诗为赠别,静英接了看分明:
一曲阳关两泪流,匆匆把袂话难休。
何当欢晤今三载,遽值临歧又九秋。南浦云烟迷野树,灞桥风雨怅行舟
与君难诉离群恨,但和诗笺抵劝酬。
静英看了重流泪,便将收取袖中存,送上赆行多少礼,分手登车转路程。三位公子随上马,一同护卫转京城。来朝八月初一日,五臣辞驾进朝门。
天子传旨,命文武百官,皆远送三十里。着光绿专设御筵于彰仪门外,诏信王代联饯别元臣。
文武百官俱奉旨,信王亲钱有功臣,领罢三杯齐上马,各人仪从护随身。百宫远送三十里,尽皆辞谢转回京。忠臣告假归乡去,奸臣拔去眼中钉
五人行了半日,早到张家湾口,十六号大船一排歇定。两只头号大船,一只坐了女眷,一只自坐,并两位西宾、三位公子,其余家将家人,都散坐在十三只二号船中。致德在女船上坐镇,每船上都用门枪旗号,晚间点其灯火,每船上鸣锣行止。
当时下了舟船内,三声炮响震天惊!一番乐奏鸣锣响,吩咐开船趱路行,荡开画浆风帆速,滔滔按队水波平。晓行夜住穿州县,到处官员尽出迎。左公一概回不见,各归衙署治军民。江西一路来进发,正值秋风景物新、南飞寒雁衔芦苇,到处行舟渡绿荫。红蓼滩头飞白鹭,蓼花洲畔有渔灯。长江险路平安过,山山水水许多程。露宿风餐时未久,九月中旬已到临。故乡相近只一日,汉阳江内把舟停。
此日九月十四,各船进了汉江,一齐歇住,要用早膳。左公吩咐四面开窗,观看江景。
故乡相近看看到,鲈鱼正美我归程,心中甚是多欢喜,命取文房四宝珍,试将归兴为题目,信笔书来词已成。付与三位公子看,三人接了诵其文:
一幅轻轫,早历遍青山千叠。凝眸处,烟波浩渺,水天一色。落日半竿帆影白,岚光一片波纹碧。听几声渔笛和归词,关情切。觑天际,鸿飞疾;闻古寺,钟声咽,对一樽美酒,满江风月。半世功名头尚黑,金章步缓从兹绝。再休提骑马客京华,归心急!
三人看了词一首,开言便问左公身:看起这首诗中意,想来不想到朝廷?左公便说今休已!终老林泉不出门,说完仍向窗前坐,耳边忽听橹声鸣。
回头一望,只见江口呼哑,摇进一队船来,约有七八
只。那船不大不小,狭艄头尖,一眼看去,船中坐的都是些男子。每只船内,约有十七八人,穿的紧身布袄,头上帽,皆错杂不一。个个眼露凶光,四面瞧着。年纪约在四十以内,三十以外,却没有个老弱之人。再看那船浮在江面,吃水甚轻,其行甚速。心中暗想:此船不像有沉重行李,分明都是空船,不过坐人而已。正看之处,见后边又摇了三只进来,比前船又略大些,每一船上也有多人。但把前后舱门紧闭。那十一号船,摇摆都傍着西岸,一定排定,正对自家船上。又见那些人时刻在舱中出进,眼光都射定左府船中。,左公不觉双眉皱:米船光景好奇新!不像官兵行路客,不像经营商贾人,船中却又无货物,驾驶灵奇吃水轻。料那大船舱便闭,断非堂眷内巾存!此中大有跷蹊事,不可今朝不用心!正然思想排早膳,书童相请老爷身,几人入坐同膳罢,吩咐开船趱路行。维明此际存深意、不看江中景物新,只从舱后来观望,见方才舟只也开行。慢慢摇来随在后,众人都坐在船门,看看行了二十里,巴牌时分到来临。左公舱内来吩咐,命诸船户把舟停。家人立在船头上,高声吆喝众船闻。鸣锣一棒都知晓,落了风帆锣就鸣。
左公又吩咐着两只坐船,紧紧靠岸,其余多傍大船,一字歇定。说与船家:今日就此歇宿,且待明早再行。有大船上船家进舱禀道:启上丞相,此乃江心,不是歇船之处;况今日甚早,且赶过了江,到有人烟的处去,方可停舟。在公道:吾爱江心之景,故欲于此处停舟,尔等不必违拗。
船家不敢重开口,将身退到后舱门,下锚坚固加铁缆,大船两只紧挨身。十四号船都摇摆,一字排来江面停。左公令把船窗掩,起身舱后再观明。
见方才那一队船只,也在那里收篷揽索。十一号船,也一字排下,远远歇定。看那些人面上,都觉得大有喜色。左公心中暗想:此必一伙寇盗,如此行径,大似要想算计我们。只见大船内走出一人,立在后艄小解,似觉落下一物,那人不知,又跨过一船去了。左公看那物件,在水中反反复复,顺流而下,原来是一面绿头牌,牌上约有数字,隐隐似镇海大王标下一般。看它流去,不便捞它,恐为人知觉。
心下了然明白甚:的是强人不错分!见我住了他也住,见我行来他也行,分明有意来向我,必当准备御他们。但知己知彼方取胜,谁人乃可探真情?细想船中无别个,一耸眉头计上心:如此这般方才妙,亲身自去探强人。临机应变观虚实,除我谁能冒险行?想得停当回身转,便命家童几个人,开箱取出巾和服,从
头更换尽完成。三位公子开言问:更换衣巾为甚因?左公道言且慢说,少时你等自分明。众入看了真不解,不好开言再问明。左公再走来舱后,见那船中走出人。
有几个尽拿酒瓮,有几个提了竹篮,跳上岸去,必然买酒食了,须趁此前去方好。遂唤进两名家将,叫李建、周龙,生得一口短须,身材短小,双颧高耸,眼露凶光,也有些像强盗的模样。左公便令二人各穿紧身短袄,悬挂腰刀,随我上岸去游览一回。所到之处,勿得出言,但只默然随侍便了。
两名家将齐声应,心中暗想:好奇文!今日老爷何事故,忽然变服上岸行?又叫我们装哑子,不许开言出一声。只得都把长衣脱,腰间结束尽完成。维明说与三公子,并及西宾两个人:我今暂且离船去,你们安坐在舱门,门窗四面皆关闭,不须观看外边情。吩咐午膳须速备:我身即刻就回程。五人听了称领命,暗道跷蹊怪事情!说罢之时回身转,船中上岸便行程。他身穿元色青罗服,头戴华阳一字巾,纯钩宝剑悬腰下,大红朱履簇新新。两名家将随在后,飘然移步往前行。别人都是身包胆,此人却是胆包身!玲珑七窍心一片,遇事从容谈笑成。迤逦转过西江岸,一丛林木面前存,便从石上来坐下,等侯舟中买卖人。看看等了多一会,几人恰好转回程,都从林下来经过,左公眼内看分明:果是瓮中有了酒,荤腥鱼肉满篮盛,便从石上抬身起,扯住其中一个人
借问一声,你们可是锲海大王手下的同伙吗?那人正走之际,忽地被人扯住,问出这等一句话来,正是当心一拳,顿然着了。定睛一看,却是个道装打扮的人。那人双眼圆睁,要想动手,只见他腰悬宝剑,又有两个健卒跟随,各跨腰刀一只,怕都是有本事的人,不敢擅动。只得回道:甚么镇海大王,我们却不晓得?左公笑道:我本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间万事。你等安能瞒得过我?那些人听得都立住了,看定维明道:你是甚人?要问镇海大王做甚?左公道:我非别人,乃是镇山大王座下一个军师,只因本大王夜来得一梦,故着我来寻访镇海大王。我掐指一算,恰好那大王今日在汉阳江驻扎,所以特来拜访。尔等如何装说不知众人听了,又仔细将他一看,果然就像神仙一般,实实奇异。便道:镇海大王虽然在此,但你这先生,不知是真话假话?我们怎好引你前行。左公笑道:尔等何必推敲,我与你素昧平生,若不前知,安知镇海?
众人听了如此语,将信将疑说事因;这等你且同行去,我们禀上大王听。见与不见随他意,只是休把虚词哄弄人。众人说罢前行去,丞相徐徐在后行,早来到了停舟处,众人都跳上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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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公与家将立在岸上,见那几个人,都走到头一只大船上,进了舱中。少刻出来,又走到第二只上去了。须臾只见两船舱内,钻出两个彪形大汉,身长七尺,相貌狰狞。左公一看此二人,好生面善,却似从何处见过的一般。
心中一想称是了,此是园墙外面人,我因此事长牵挂,时常想着不安宁;幸而一路平安过,看看将近故乡城,迩来到也丢开了,谁知他却到来临!看他进了舱中去,须臾走出两三人,立在船面招手道:先生请下这船门。三人忙便将船下,走进中舱里面存。左公抬眼来一看,见上边排立坐三人,都生得环睛虎面胡须卷,扎巾软甲貌狰狞,身长体胖多雄伟,见了维明立起身。各打一拱称请坐:请教先生尊姓名。因何缘故来相访?惩知我等汉江停?虚虚实实当细说,察出真情了不成!左公听了微微笑;特访英雄费尽心,谁知倒反生疑惑,算来不必再言论!就此便当来告别,回去山中告主人。言罢了时国身转,飘然就要出舱门。三个上前忙扯住:偶然言语英为真,先生且请来坐下,细说其情我等闻。于是左公方止步,四人对面坐安身。左公方始开言道:大王三位听真情,
不知大王等在江湖上几年了,可闻得有个镇山大王的名号吗?三人道:先生不知,我等本是海寇颜振泉手下的将佐,生平武艺,万夫莫当。那颜振泉不能信用,因此我等不服,从旧岁逃出海中,聚集二百余倭卒,打造这十二只舟船,只在江湖水面上打劫些往来行客。那陆地山林,却不晓得,不知镇山大王居在何处?左公道:原来大王不知,离此五十里之地,有一座山,名为踞虎山。那山中有一大王,号镇山大王,占据此山,已有十载。山上打造重戒,真如铁桶,手下耀卒三万余众。我本姓苏,号称佳月,从幼往来江
湖之问,能通天文地理,熟谙孙吴韬略,兼知过去未来,勇亦可敌万夫。因镇山大王闻我之名,聘请上山,拜为军师之职。我大王素有大志,欲吞天下。昨夜三更忽得一梦,却是本处山神土地,授诗四句道:镇守此山林,海中有豪士,大业非此人,王者安得志?当时请我详解此诗,排头乃镇海大王四字,必有人称此号者,同来聚义,方得成其大事。于是我又占一课,果有镇海之名,现在汉江之上。因此我大王喜之不胜,特命我苏佳月下山拜访,请往山林一同聚义。不知三位大王意下如何?那头一个道:原来如此,我便叫镇海大王,这两个都是兄弟,一个叫镇江大王,一个镇湖大王。今既蒙你主之意,招我等上山甚好。但只是今日却没有工夫,明日绝早来吧。左公道:大王今日却有何事,不得前去?三人听了微微笑:先生既是个中人,不妨与你从头说,只为有桩买卖十分精,不远千里米到此,费尽三毛七孔心。左公便问何买卖?强徒便与说分明:今秋我等燕京去,三人玩耍内城行,经过一家花园外,听得其中笑语声。马近短墙来一看,一班妇女在园亭,一个美貌中年妇,还有四个少年人,如花似玉描难就,异样娇姿画不成。我等看得酥麻了,浑身软化马鞍心。谁知忽遇多人到,大家方始转回身。
因此我等打听三日,方晓得那些妇女,就是朝中左丞相的家眷。我们做了这没本钱经纪,穿吃二字,甚是爽快,只差没有好妇人。山东路上虽有些土娼,再不见这样好的。因此我们就要前去抢劫。谁知那左丞相全家,俱已回去;我等连夜收拾喽耀船只,进赶前行,他已去了七八日了。
我等轻舟连夜赶,从来追不上他们,只得今朝进了汉江口,方见他家船只停。思量今夜来下手,江心打劫左家人,金银财宝
犹可后,心中难抛美妇人!左公听了微微笑:原来有此一桩情。
但这几个妇女,如何美丽,值得大王们不远千里而来?三人笑道:那几个女子们,虽记不真,只是那种姿容,真是古今罕有!休说那几个少女,便那个中年的妇人,也够好了。今夜劫来,少的一人一个,中年的便做了我们的总妻,
到手之后,就使她先荐沈席。
左公听了心大怒:贼寇迷天起此心!当面这等来辱我,怎禁纯钩欲啸鸣!一时且按心头火,笑而立起说原因:原来有此恭喜事,料然今日不行程,我且回山来复命,次早差人来接迎。
镇江大王道:大哥,闻得这丞相家中,武备利害。这先生既知过去未来,何不就烦他占一课,看今晚此事成败如何?镇海道:说得有理,就请先生赐教一课。
左公见说称当得,便向随来家将索钱文,三文天启钱在手,连丢六次卦排成。便向强徒称恭喜:此课占来吉十分!天地否化了天地泰,阴变阳来阳变阴,六爻乱动宜前进,更带.红鸾天喜星。
此课大吉,作事必成。且待我再望一望他家的气色如何,便好决断。只不知祭只却在何方?三人指道:那东岸一字排定的十六号座船便是。左公立在船头看了一回,心中暗暗想道:我船远远挨紧,舱中做事,却不能测之。
回身复入中舱道:细看他家进晦星,黑气罩笼多不吉,人财两失数该应!当在子时来动手,得财兼得美佳人。
遂对三人笑道:大王今夜若得美女到手,那一个中年的见惠了苏佳月如何?三人笑道:使得使得!但是我处也着两个人随先生报礼方好。明日就将左家财带,做个进见之仪何
如?
左公听说言甚好,便叫喽囉两个人,作别三人忙上岸,转湾抹角在前行。转到汉江东岸口,抬头不见贼船门,左公喝令周龙等:拿下哕囉两个人!
令家将掣刀把二贼砍头,用石块揣在怀中,沉尸江底!二将奉命忙动手,顿时揪住二强人!欲要叫时刀起处,一勒咽喉丧了身!拾起重石藏怀內,尸骸投下汉江心。二人方始回步转,舂看相近大船门。道扮衣冠更换了,仍从窗内到舱门。午膳
已摆中舱内,几人候了半时辰,当时入坐忙用罢,看时午末未初辰。永正公子开言问:爹爹换服上岸行,因何事故何方去?直于此刻始回程。左公便道:休提起,都是一班堂眷惹灾星!遂将昔日园亭事,说与舟中三个人。然后再把方才事,一一从头说与闻。贼船一队江边歇,虎视耽耽抢美人,只等三更来动手,二百余人共一心。你们三位如何处?早生良策保夫人。五人听了如此语,大家都望后舱门,果然停泊船一带,实有强徙二百零!五人不觉惊呆了:这便如何怎理论?多少强人来打劫?今宵何策避灾星?西宾只叫了不得!如今无计可施行,只有一宵都不睡,传齐家将一班人,打更点鼓来守夜,自然不敢到来临。左公听了哈哈笑,连称:妙计果如神,先生此策谁能及?宛似良平又复生。
但恐家将们无用,须得两位先生自坐船头,打更点鼓,那伙賊方不敢近船。楚卿笑道:岳父探得虚实,必有奇谋。左公笑道:你等妻子去惹下祸来,于我甚事?即今强盗有二百余人,我处止四五十名家将,寡不敌众。若此时开船逃避,他既起心一路追来,直到此处了,便赶到襄阳,他也不肯松放,有甚奇谋可御此贼?为今之计,只有将那几个妇女,双手奉献与他,还保得一家性命,除此以外,更无他策。礼乾笑道:这等说来,岳母也要献与强人了。左公笑道:岳
母是强人亲许送与佳月先生,少不得仍归于我也。
桓、王两个微微笑:岳父休来作难人!既然探访真消息,岂无成见在胸心?小婿等实无谋计,有何良策保于金!只堪麾下来听令。左公道:既这般论,既然愿听吾使令,今朝专用你三人,必须事事皆依我,惧怯心虚便不成!三位公子齐声道:有何使令自当遵。左公听了微微笑:这桩差使颇堪行,要女扮男来男扮女,颠倒乾坤耍贼人。三人听了重又笑:扮为女子怎生行?左公道言:且慢表,事到临期再说明。言罢之时抬身起,窗中跨过女船门,二夫人等忙回避,致德头舱走进门,迎住兄长忙问故,因何此刻把船停?左公便乃开言说:弟今可晓祸来临?二爷一听心大讶:有何祸事快言明!左公便把强人事,从头说与众人听:不信后舱来一看,贼船一带岸边停。众人齐起来观望,果然不错半毫分。在船一众都呆了,人人惊骇汗淋身,齐言这便如何处?此事今宵了不成!左公说与亲生女:皆因尔等去园亭,致今惹出非常祸,如今何计避强人?言罢了时回身转,笑对夫人说事因:我只道半老佳人无人爱,又谁知依旧动人心。三个强人亲口说,今宵抢到众佳人,少年女子皆分授,将伊便作总妻身。今宵先荐衾和枕,明朝再送上山林。夫人今日真恭喜,有此风流胜事情!可知前日来避位,声称不做相国委。谁知有此一节事,应该压寨做夫人,嫁此三个英雄汉,料然强似左维明!让我正室重娶妇,两得便宜甚可心。夫人听了他言语,不禁满面起红云,立起身来劈而啐:想必今朝失了心!这般言语胡嚼舌,燥脾之意是何人?你妻嫁了强人去,有何颜面世间存?
致德道:这等大事临身,兄倒还有心肠向嫂嫂取笑。左公笑道:强盗不过要抢这几个妇女,于我等原无干碍,何用恍愁?仪贞笑道:此事若果然不碍爹爹,强盗来,自然我等也
只得随他去了。
爹爹愿献妻和女,儿等如何不听遵?大风大水团团转,为人只得顺时行。致德听了便笑道:此言对得十分精,嫂嫂言何不及此?左公亦笑说原因:赖因生此奸猾女,帮助娘亲把气伸。
致德道:真个此事目下如何?此时只好快快开船,赶过汉江,到热闹的去处,就不怕他了。左公道:二百余人在此虎视耽耽,他怎肯放你脱去?若一开船,只怕此时就要动手!虽不能决其胜败,未免得惊伤老幼,耗折人财。依我愚见,总不若连人连船奉送的为妙。二爷笑道:兄之言语是真?兄弟其实不解。左公道:的真无假。你既不明,便不消问了,只看我行事,自然明白也。
当下说与孩儿道:你等心中切莫惊,虽然惹下滔天祸,自有当灾三翰林。说完又向夫人道:也莫心惊请放心,有个佳月先生来要你,强人慷慨已应承;佳月先生非比贼,彷佛容颜类左君,断然不把夫人误,安然得意嫁他身。说得夫入无理会,茫然不解甚言论?左公使过舱去了,夫人回首问仪贞:汝父之意如何说?佳月先生是甚人?小姐听了便笑道:佳月先生是父亲。
他把维字去了系旁,明字去了日字,是为佳月。想必父
爹爹何等多智谋,安能妻女送强人?自然定有神机在,谈笑而回不在心。家中有此长城靠,万事临头不用惊。我等照常休在
亲去访强盗,撰此假名,母亲但请放心。
意,强人交与老家尊。夫人听了微微笑,心服神机妙算人!且言
左相来船内,便对西宾两个人,都向后舱来避过,叫传三位女佳人。
当时桓、王两个都要回避,左公止住道:不必。常则守经,变则从权,况都是至亲,且各有丈夫在此。
三人见说皆止立,不知今日怎生行?当下三位娇小姐,一齐只得过舱门。左公便告三公子:你等今朝听分明:
我看贼船上有二百余人,为首三人,原是海寇颜振桌的将佐,俱各勇敌万夫。今我处男众止五十二名。除家将之外,其余童仆等,并无用处,便与他刀杖,亦不会持。故我用一个以寡敌众之计在此,汝等三人,可各与妻,把衣巾裙袄,都交换一换。妆束定了,别有调度。
六人听了都好笑,只得今朝奉令行。那时永正方巾除在桌,着取梳妆镜匣临,侍儿两个来服侍,梳起盘龙宝髻云。舜娥除下钗环等,将来妆扮丈夫身。左公坐定来观看,着把衣裙再换更,青袍脱下更绣袄,腰间束了白绫裙,包头上面黄金凤,宛然一位美佳人!秉衡坐过一边去,丫环服侍少夫人,松了宝髻重盘挽,网巾衬了带纱巾,穿上青袍金带束,俨然一个俊书生!众人看了都好笑,又请多才桓楚卿,一般照样梳云髻,仪贞小姐便抬身,玉钗翠钿黄金凤,妆扮才郎貌出群。月白绣袄来脱下,腰间宽褪粉红裙,先与楚卿来系上,实为绝世玉娉婷。然后自己来更换;侍儿服侍挽乌云,便把方巾齐额戴,身着蓝袍金带明。镜中细细来照看,回身对父笑言云:
道:爹爹,从今以后,待孩儿做了儿子,楚辨做了媳妇如何?左公笑道:若得你为儿子,何幸如之!
小姐听了心欢喜,又请王公子一人。礼乾对镜梳云鬓,玉钗金凤两边分;德贞脱下柔蓝袄,腰间褪下杏红裙,礼乾一一来更换,好个佳人貌十分!侍儿束妆二小姐,穿袍束带顶方巾,妆束已完回步转,也向左公笑说因:
爹爹,孩儿从今以后做了儿子吧,再不要更换了。左公大笑道:你若做儿子,便是第二个孙继贤,要你何用?德贞
笑道:爹爹把孩儿比到孙继贤,何至如此!左公道:略有失言了。
继贤尚未能及你,方才前往贼船门,与他起一文王课,六爻俱动不安宁,天地否为天地泰,阴变为阳阳变阴,所以今日都顺倒,算来也是数该应!
当时袖中取出盘龙剑一口,授于永正,又问仪贞:那剑何在?小姐道:在女婿裙带之上。左公道:有了,遂向书籍内,取出一口刀来,付与礼乾道:用九这一口匕首,虽不比盘龙剑,却也有个名色,唤做赛鱼肠。刀长九寸,柄短二寸,真是吹毛得过,砍铁如泥,皆平时所佩防身之器。套在鞘中,藏于袖底,取出来甚为便捷。
今朝授你三人去,若还强寇到船门,见你姑嫂人三个,若非劫去便奸淫。你等须用笼络计,务留强寇在船门,他们若得来留下,这般如此赚强人;若还不肯存船上,便过他船如此行。都要临机应变观风色,切莫心虚胆战惊。得下手时忙下手,取他首级到来临,你不杀他他杀你,败露机关了不成!送你三人于虎口,置之死地去求生。礼乾、永正称领命,楚卿难色说原因:哄骗强人犹自可,这杀人二字却难行?怎生下得如此手?杀之不死怎区分?左公听了心不悦:楚卿既是这般论,不会杀人难相强,岂可谋成少一人?
便叫:仪贞过来,你虽是个女子,还有些勇气。昔年杀那郑国泰,也只是一剑而已。如今楚卿既是这般柔弱,你却没有替身,原是自己去吧。
快把衣妆更换了,休教耽搁误时辰。小姐听了称奉命,楚卿着急说原因:小婿不过如此说,少不得事到临头也去行。此情不比郑国泰,小姐如何杀贼人?左公道言:诚如是,何为推托作难
行。
谁是胎腹中便学会杀人?只是逢着此等必要杀人之事,
也只得要杀一遭。即仪贞不过是一女子,难道她在闺中,先学会了杀人,方去杀那郑国泰吗?也只为势如骑虎,无可奈何,只得横了心肠,下其毒手,方得保全名节。若不如此,你今日妻子安在?她一女子,尚能鼓励其气,何况男子丈夫。今事尚未行,你先气馁,却如何使得?到了临期,但想你不杀他,机关必败,强人岂肯饶你?当此之时,还是你杀他的便宜。凡過此等事情,只可思进,不可思退
如何这等多懦弱,枉为男子丈夫身!且方今世界将离乱,处处刀兵盗贼兴。文章诗赋为弃物,毛锥难以保其身、留心武业方为要,正合今朝学杀人。楚卿听了无言语,仪贞小姐说原因:杀人极是容易事,相公不必恁耽惊;若说那柄盘龙剑,砍铁如泥是宝珍!当初我杀郑国泰,刚刚一剑身首分!犹如切菜分豆腐,何曾用力半毫分?只要临时有胆气,包管凶徒立丧身!
楚卿笑道:不消说了,事到临头,只得要杀,难道罢了不成?当时左公便着左升去,密传与各船妇女,都从窗内走到夫人们的船上来。如坐不下,都到二夫人船上去坐,把这两只船,悄悄地解缆,放到这前面来。
左升泰命来传话,纷纷密令众多人,前后舱门都紧闭,层层舱内过船门。有些都上傍肛坐,左升复命主人身。左公当下抬身起,隔窗便叫二爷临。
致德忙到窗前:大兄有何使命?左公道:兄弟,我把这两船女眷,交付与你,即今开去,赶到襄河停泊,不必移动。俟明早我等到后,一起同行。致德领话,左公吩咐左升如此如此。左升走出船头,高声吆喝船上道:老爷之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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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公子并二位夫人,将这粗重家伙船,今日赶过汪去,先送到家,来日到府,恐同行不仅,你们快把船只放到前面,好待三位公子下船。
船家答应称晓得,慌忙解索把船撑,放过小船才两只,舱中便命女佳人:你等出外将船下,三人告别便抽身。左升吆喝船住稳,三位公子下船临。贼船远远观明白,高声吩咐也听明。见深衣大袖三公子,下在舟船里而存、掉转船头齐动橹,高曳风帆去似云。两只船儿摇去了,申牌时分日西行。
左公密令左升,将各船上的索子,都收拾拢来,每舱底箱笼都搬上几只。
左升奉令忙传语,各船闻命尽遵行,一一停当来便命,又着船头高叫声
奉老爷之命,吩咐买办,快多买几十瓮酒来,赏赐各船男妇,今夜共玩江中美景。
十数家人忙不住,纷纷跳上岸中行,暗教都买真火酒,此时日没酉时辰。买得酒来天已暮,一轮明月早东升,波光照耀如银雪,千树垂杨霭暮云。着把吊窗都启了,又传备酒进舱门,吩咐一声忙排上,久经整治不劳心。上坐一人惟左相,旁坐千金三美人。左公说起当年事,卧狮山上伏强人,亦为女扮男装计,贼营救出杜夫人!言罢便对三人道:今宵强寇到船门,二位贤婿同永正,都要扭捏闺中女子形,一见贼来索索抖,大王饶命叫连声。他必用手来扯你,故作娇羞忙闪身,问其从否双流泪,只言怎肯嫁强人?强人必定心大怒,掣出刀来吓你们,那时只作魂飞散,一齐下跪屈黄金。莺声燕语须娇嫩,还要奴家二字口内称。行步身材须嫌娜,眉梢眼角带风情,劝他饮酒须沉醉,狐媚妖娆迷惑人。相机行事来动手,留心千万再留心。三人听了皆笑诺,左公
又令左升行:
说与众船家知道,都潜伏后艄;若强盗上船,决不伤犯他们;若问客人,回他都逃走去了。
左升奉命来传说,众人无不失三魂!个个惊疑无理会,大船饮到二更临,方才席散抬身起,密谕家人家将们:
每船舱俱伏数人,各带腰刀绳索,船上备下两瓮药酒。他既得我船,必有人来看守,或搬抢行李衣箱:若见有酒,再无不饮之理!贼如醉到,你们方可动手,用索捆了,尽数投江内;内有不醉的,便掣刀死拚。到此地步,就不会杀人的,也要学杀一遭。你若手软,他便杀你也。众人一一领诺,左公自向各船,看他们埋伏已定,声息全无。此时各船上,还有些厨下粗使婆娘,并火夫及书童人等。左公密对他们说道:今夜有许多强盗上来要杀人放火,现在那边一队船只就是了,你等留心看着,他若开船,便都啼啼哭哭,大呼小叫,跳上岸边逃命。强盗如知你们逃去,到也罢了;若不言语,私下暗逃,他反要来搜捉的。至于三位小姐。弓鞋脚
小,无处逃生,只得倒在船中由他罢了。
左公说罢问船去,众人各各汗淋身。左公来到前舱内,说与舱中三美人:你们三人船上等,临机应变耍强人;我与家将来登岸,权将船只送强人。正是设下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鳞,管教江湖诸豪杰,今宵都丧汉江心!非干于我心肠毒,大王自取祸临身,如何一眼窥春色,便自去怀不好心?堂堂相国千金女,当朝一品正夫人,乃敢起心来抢劫,迢迢千里紧随跟。偏偏今日来追上,飞蛾投火自烧身!言罢了时回步转,自携一班家将们,各带鸟枪弓箭去,还有西宾两个人,悄悄离船皆上岸,树林埋伏听风声。三位公子舱中坐,心中打算哄强人,一班男妇心忐忑,时时探望贼船门。左门一众心惊恐,不知今夜若何能?看看交到三更鼓,贼船发动要施行,未知怎样来打劫?左相奇谋成不成?话文至此权一按,请留下卷再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