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刘天叙惑众山神庙 左中丞私访妙莲庵
莫言家眷回乡去,单言御史在途程,餐风宿露已数日,经过凤阳城外一乡村,市廛店面多热闹,稠密人烟气象新。男男女女纷纷走,人人执鼎把香焚。个个口中多念佛,各人肩上负钱文。左公疑有他缘故,吩咐船家泊水滨。维明身坐中舱内,吩咐家人上岸行:可唤一人前来到。家人奉命就行程。上岸走入人丛内,扯住其中一老人,倒把老人吃一吓,回头急问为何因。家人说与他知道,老人无奈一同行,一同来到船头上,御史传宣叫进临。老者抬头观御史,何等威严福相人!想来前世多富贵,青春年少
去修行。惜我老儿铜钱少,后生时节不修行。不能到这般地步,看了他来羡杀人!
家人道:这是老爷,怎不叩头!老儿方走上前,对着左公唱了四喏,然后叩下头去。御史便问老人名姓,此处叫甚地名?你们老幼,各各执香负钞,却为何事,这等齐心?
老儿听了回言答:老爷在上听分明,此地凤阳来管辖,九龙村镇是其名。老身姓田名三老,村中事听说其情。
只因今年正月,凤阳城中出了一个异人,姓刘,名天叙;两个兄弟天龙、天虎,都有异术,能指天天开,画地地裂。又知人生三世因果,自言是灵山三世佛降生。因他那里的大雄宝殿渐渐倾颓,故此托生刘氏,募化钱钞,修理雷音。携一尊小佛像,所到之处,或搭席篷,或寻古庙,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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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凡人一到眼前,就知前生今生是何等人,来生又是何等人,说得活龙活现。若是今生作孽,来生便变猪变狗;只要布施钱钞,央他向佛像前忏悔数语,便可转畜为人。贫贱富贵,他都预知。若贫贱之人要求富贵,只看出钱多寡,那三世佛便授与他来生官职,宰相起至典史,妇女辈后妃起至孺人。因此小人昨日在东村请他相看。他说我一生无过,来生去托身王氏,长来仍做农夫。我想今生一世种田,吃许多辛苦,岂可来生仍做农夫?!因将数月来积下铜钱三百许了他,他便许我来生去做一个典史。
小人因此多得意,取了铜钱三百文,东村交与三世佛,我就一个官儿上了身,乌纱圆领来穿戴,与老爷一样做公卿!御史听罢一席话,十分好笑老年人。命叫赏与钱一贯,家人送上岸旁行。老儿好不心欢喜,多谢爷爷赏不轻,如今加上钱一贯,可以做其大公卿。
维明笑道:你这老儿,年过花甲,不该如此痴呆!官职是未来之事,我劝你将此钱钞留在家中,倒可安享数日,岂不是今生的受用?老儿道:留在家中,几日用完了,依然受苦;不如化与世尊,来生常享荣华。
左公一笑无言语,愚民另有一条心。当时吩咐诸船户:舟船停泊此乡村,今宵在此休开了!船家只得谨依遵。左都御史心中想:明系妖言惑众人,竟能蒙骗诸百姓,纷纷拥拥向他人?
此等妖人,鼓惑愚民,为祸不小!地方官何不禁止驱逐?任其沿村募化,耗散民财,甚为不妥!此时那致德先生杨隆学,原是杭州人,故辞馆同行。御史对他说道:
我今在此停船只,只为村中有异人,欲思上岸来相访,问其过去未来情。但须改换衣装去,请看当为何等人。
,杨隆学笑道:大人体态尊严,形容俊秀,医卜星相等辈,瞒他不得。
算来各样都难假,只堪扮作一书生,况兼相貌生得好,须髯未出少年人。只嫌体格尊严甚,坐立如山像贵人,若把飘巾穿戴起,举止还须要带轻。
左公笑道;待我扮一个书生的体态出来,先生看像也不像?
隆学笑着言正好,御史抬身命众人,箱中取出巾和服,蟒袍玉带尽离身。玉色海青颜色雅,双带垂肩秀士巾,手摇湘竹真金扇,飘然几步出舱门。行云流水多飘逸,体态风流气象轻。隆学细细来观看,拍手连称妙十分。维明笑道:承谬赞,当时即便命家人,取出白银一百两,分于两袖内中存:舱口门枪收去了,灯笼执事尽藏形,桅灯莫点锣休响,家人家将守船门,切须莫把风声露,泄漏机关罪不轻。说完上岸申初候,杂在乡民队里行。转弯抹角多一会,到了东村把眼睁,人海人山来拥塞,你推我挤不曾停。
远远望去,一片人头上露出庙宇。左公想:我若分开众人进去,不像个书生气品;不如在此等候乡民散一散,再去不迟。只听得说道:你出了一贯铜钱,佛爷许你来生去做个锦衣卫指挥。又道:你出了五贯钱,佛爷许你来生做个镇国将军。又道:这位小娘子一般金钗,值钱三贯,许你来世做二品夫人。如此之言,纷纷不一。
御史听了多一会,看看日色渐西沉。又听得高声喝;散罢,佛爷烦厌要安宁,诚心明早重来到,今朝且各转回程。烘烘闹闹齐走动,挨挨挤挤尽回身,四分五落东西散,顷刻之间一半清。看看散得人将尽,御史周围一看明,原来是片荒凉地,并没人家
住屋形。但见小小一古庙,正思举步要前行,庙中走出人三个,壶瓶几把手中擎。想是佛爷要吃酒,此行必去九龙村。
正然想处,忽见那陌上有一妇人,一步一哭的走将到来。心中诧异,闪身树后,仔细看那妇人:年纪二十外,颇有几分波俏。
头插野花分左右,绿袖袄子白罗裙,双袖掩面号啕哭,行来走去苦伤心。三人一见忙来到,丢下壶瓶急急行,只望妇人来搭话,那知树后有人盯。三人走近村庄妇,娘子连连叫几声。你是谁家之妇女?此时独自到荒村!妇人哭说:张家女,嫁在农家李姓门,闻得降临三世佛,知道前生后世因。东邻西舍来传说,舍钱来世做夫人。因此我向邻家嫂,借得铜钱五百文,王家姆姆同行去,人多挤倒失钱文。王家姆姆来挤散,奴家无处去跟寻,更兼不识回家路,众人俱散去如云。奴奴脚小跟不上,一身落后没投奔。望求伯伯行方便,指我回村路上行。
三人便叫小娘子,你原来不知,我们就是三世佛。难得小娘子这等诚心,待我老佛与你看一看,来生当作何等之人?说罢,那一人上前,捧定妇人,仔细一看,哈哈大笑道:好个贵人:小娘子不要忧愁,来生乃是一个皇后,比众不同。但此时天色已晚,就要回村,也走不及了。也罢,我们成佛作祖的人,慈悲为本。可怜你妇人家,在这荒村,怎生过夜?我们收留你到佛地上去权宿它一宵罢。只怕你的皇后,今生就做,也未可知。
那妇人听了心欢喜:多承佛祖发慈心。来生果得为皇后,今生着实去修行。三人笑道真个好,拥定村庄一妇人,忙忙入庙回去了,私行御史尽观明。三个妖民多不法,定然拥去要奸淫。当时转出忙移步,一程随到庙边存。双门紧闭山神庙,听得其中笑语
声,一道娘子休羞涩,一道娘子不须惊,我们虽是三世佛,今生还要坐龙廷;一道娘子依从了,今生就做女中尊,一爱娘子生得好,一爱娘子正青春,我代娘子宽绣袄,我替娘子解罗裙。御史听到这句话,轻扣双环三两声,内中蓦地人声住,御史轻轻又扣门。
说是参拜佛爷,愿送资财的。内中说道:今日晚了,佛爷已闭善门,明日来罢。维明道:小生本是楚人,游学到此。因闻得人言三世佛降临于此,又知过去未来,故特办百金来访。惟祈我佛怜念虔诚,开门一见;小生送金之后,即当别去。刘天叙等初时打算决不开门,听得有百金相送,不觉动火,忙把妇人藏在庙后。天叙掇张交椅,居中坐了。天龙、天虎,便去开门。
咿哑款乃门开处,走进西台风宪臣,飘然移步朝上走,举目抬头观看明:居中想是刘天叙,天龙、天虎两边分,形容奸恶非良善,僧家衣帽着其身。御史走上神堂内,只得前来把礼行。天叙举袖来答礼,秀才免礼莫劳神。天龙忙即移凳至,天叙开言问姓名。
维明假托外家之姓,答道:小生姓苏,因游学到此,慕老佛之名,故来请教。烦看一看小生前世何等之人?今生有何事业?来生去又是如何?天叙听了,心中暗想:细看此人,容颜俊秀,打扮华丽,想是个财主秀才了。
当时便乃开言说:秀才今且听分明,前生家住凉州府,富家之女姓何人。只因天性多好善,看经念佛好斋僧,因而佛力来保佑,女转男身作世人。今生做了苏家子,依然豪富有钱银,所以容貌多秀美,盖因前世是钗裙。将来事业非小可,飞黄腾达上青云,今生若是还积善,来生去做大将军!维明听了微微笑:果然
佛语不差分。
小生家住楚中,上无父母,下无兄弟。虽有万贯家财,怎奈我从幼不读诗书。这一个秀才,都是仗孔方兄之力得来的。老佛说我有飞腾之日,如何能彀?天叙笑道:男子的事业,那里单靠诗书?秀才既有万贯家财,何愁不致富贵!譬如元末时张士诚、陈友谅,都是广散家财,结交豪杰,做出来的事业,后来遂至称孤道寡。比那诗书上得来的,更觉不同。御史暗想:此贼反以言语挑我,遂又说道:
佛言虽则多有理,不同时势怎施行?当初元末天下乱,四方
豪杰起刀兵,可以散财图事业,如今天下甚太平,并无何处刀兵动,有此心来难以行。
不满老佛说,小生平素,最是轻财好义。家父在日,曾放许多私债在外。小生索清前欠,共有十万余金。只为赒济贫民,并自家花赌,挥洒了一半。亦常羡前人事业,怎奈命不逢辰,生非其世耳。天叙暗想:这人倒是一个好主儿,打合他入伙方妙。遂道:秀才,你道如今天下太平,生非其世;我等以慧眼观之,大明气数已尽。不出三年,必动刀兵,真命帝主,已有人也。
因此玉帝传金旨,嘱令三山仙佛神,大家保护真命主,开基来生做官职,若是君王事业成,曾经助过资财者,便将官职授他身,现今名姓都登记,将来一一报功勋。
维明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那真命何在?天叙道:此乃天机,岂可尽泄!你要见他,只消出了银子。待他事成之后,自然诏你入朝,便得君臣相见了。御史闻言,忙从袖内取出两封白银,躬身奉上。天叙打开一看,锭锭真纹,心中大喜,忙着天龙快登帐簿,将来授他一个当朝首相。天龙听了,忙
间秀才名姓。维明道:贱名佳月。天龙记罢,维明又道:小生还闻得老佛法力无边,指天天开,画地地裂,要求施展与我看看。天龙道:此法非同小可!若天开地裂起来,这一村人民,震为齑粉。除非将来那真命主举事,或不能战胜,方以此法助之,如今是施展不得的。御史知他无法,遂又挑一句道:
既是真君来降世,不知何日举刀兵?答道:钱粮还不足,约在三年事可兴。
左公道:如此说,一有钱粮,就可举事了。小生不瞒老佛说。……
顿然住口抬身起,周围一看始前行,走近天叙低低说:小生船泊在乡村,船中尚有金数万,愿助天生真命君。若还不彀钱粮数,赶回家去取金银,助他便就兴人马,共成大事死甘心。
天叙道:秀才果有此意么?御史道:此乃小生素志,恨无人共事耳。天叙哈哈大笑道:苏相公请坐了。此地无人,你既有真言,我与你说了罢。
你道谁为真命主?就是区区刘姓人,两人结义非亲弟,同心要夺锦乾坤!只为兵马钱粮少,又兼难以得人心,因此诈称佛出世,聚财结众惑愚人。十分之中有七分,凑足三分事便兴;我们约定如举事,先取金陵形胜城,分兵再取中原地,打成一统便称君。既蒙秀士来慷慨,开国元勋你一人。
维明故作失惊道:我只道别有真命主,打算回家取了资财,访他共事,谁知就是老佛。如今且把船中银子尽数取来方好。天叙道:既是船在村中,明日同去便了。御史道:数万金银,日间去取,招摇耳目;不若此时与三位同到船中,搬了上来,甚为便捷。三人道:话虽有理,只是我们还不十
分於胆。维明哈哈大笑道;这等看来不像个图王夺霸的人了。做这等事业,全要以肝胆待人。譬如汉高祖时,张良、陈平、韩信等归之,难道都疑他是奸细不成?且我若有异心,则三位之事,我已知了,何不托故脱身,竟赴操江等衙门首告,发兵擒拿,又何必要与三位同行?
天叙听了如此语,也自哈哈大笑声:果然肝胆真朋友1实为我等错疑人。但是还有一件事,庙中有一女钗裙;我等把她藏庙后,如今须要一同行。维明听说言:也好,快呼村妇共行程。天虎天龙忙入内,扶出方才一妇人。妇人吓得心胆战,只得相随出庙门。小小灯笼拿一个,尽往前村急急行,转弯抹角多一会,大船已近有灯明。
御史道:此船是了,内有两价看守行囊,我们上船便了。只是妇人脚小,如何跨得上去?就使她立在岸上罢,待收拾了金银,与她同去。
三人听说齐称好,撩衣齐跨上船行。御史去入船舱内,数名家将内中存。三人举步来随入,维明见已进船门。喝声:与我拿下了!左右齐齐应一声。三人要走来不及,家将奔来七八人。脑揪三贼来摔倒,御史开言命众人:且将铁链来锁了,回身便入后舱门,从头换了冠和带,中舱坐定叫传人。三人进内抬头看:秀才头上去方巾,换了一顶乌纱帽,海青罩上蟒袍新,虎皮交椅端然坐,一对红灯左右分;一盏是部院大堂都御史,一盏是浙江巡抚左军门!三人匍伏心胆战,御史开言说事因:清平世界圣天子,铁桶江山有道君;奸民安敢谋不轨,妖言惑众乱乾坤!幸而
本院亲拿访,奸谋之事尽皆明;来日带去操江府,审其巢穴那方存。遂命资财、帐簿都收贮,小心看守后艄门。又把妇人来叫到,
御史便乃问其情:曾否被他来玷污?进村可识自家门?妇人战战
兢兢道:被他正要脱衣衿,忽听扣门方住手,妇人得以保全身。进得九龙村一座,奴奴识得自家门。
御史便命交与艄婆看守,来日送她回去。隆学得知来细问,不禁咨嗟赞叹频:若非大人亲拿访,金陵百姓被他坑。
维明笑道;此等奸徒,成得甚事,不过多一番扰攘耳。当初正德年间,妖人季五,亦以幻术鼓惑愚民,遂至远近争附,骚扰延安。直待劳师动众,方才遁去,不知所终。今日此辈,正与相符。凤阳官守,俱付之不问,殊可怪叹!
隆学听了言正是,皆因官守不关心。二人言论多一会,一宵已过又天明。维明吩咐家人等,押了村庄一妇人,即今上岸离船去,将她送进九龙村。回来速速开船只,家人奉命急忙行。看看将到金陵郡,城中文武尽来迎。接入城中相见毕,都知奉旨祭皇陵。送归公馆来歇马,维明即以那三人—
送到操江衙门,审问供词,—一招出。又到他家搜出金银数万,诸官欲照他登记名姓,追拿党羽。御史道:如此必致激变,反属多事,此皆愚民,不过为其所惑,並系无辜。斩了刘天叙等三人,不究余党,则自然解散。将他聚之财贮库,可为赈饥之用。众官称善,遂以刘天叙等解赴都中。御史祭毕皇陵,方赴浙江之任。
且说致德卫辉去,赁其下处暂安身。
苏光祖早已得知,只因大表弟官居宪职,势利之夫,天下皆是。忙来下处,接了致德回家,代他料理一切做亲之事。周商择了二月十三日入赘。
看看到了良时日,周家原是富豪门,花灯摆列多齐整,笙箫鼓乐到苏门。致德揖别苏光祖,一程来到姓周门;绣房打扮周小
姐,小姐名为周爱卿。凤冠霞帔来妆束,参天拜地礼完成,双双送入新房内,坐床撤帐闹盈盈。早已鼓乐来相请,盛席华筵列满庭。爱卿小姐无父母,亲兄递酒礼来行。酒阑人散都离坐,周大娘吩咐众多人,花烛酒筵忙送进,夫妻对面坐安身。左家公子抬头看,新人容貌不相应,面如蟹壳形古板,一字浓眉色不清。矮胖身材腰不细,袅娜轻盈没半分。又无半点含羞色,时时抬眼看宫人。致德细细来看罢,登时不觉气冲心:原来这等一丑妇,活活今朝气死人!恨杀母舅老死鬼,贪他豪富定为婚。长叹一声朝侧坐,樽中美酒不沾唇。爱卿小姐观此景,便对丫鬟乳母云:
新官人为何不吃酒?你们何不劝他一杯?致德听了,愈加恼怒,冷笑一声。乳母近前,对爱卿低说道;小姐今日是做新人,须放尊重些,不要言语方好。爱卿笑道:何妨,难道新人是哑子不成?乳母无奈,只得上前说道:姑爷,合卺杯是要吃一钟的,谯楼上已二鼓了。致德道:我不吃甚么合卺杯,你们收了罢。
说罢靠窗来坐了,眼观房外不开声。众人见了多诧异:姑爷何故这般形?此时只得将筵撤,报与周商夫妇闻。周商听了称奇异:有何不足在其心。大娘便乃开言说,只怕嫌她相貌不超群。
周商笑道:自古娶妻娶德,况我妹子,也不十分丑陋,不过中常人物,有甚憎嫌?
莫言夫妇房中语,且表新房里面情。众人收拾都完毕:姑爷小姐请安身。二爷听了全不理,坐在窗前不动身。众人立候多一会,致德回言说事因:
我还不睡,你们各自去罢。
众人见了真不解,难道他今不做亲?爱卿小姐床前坐,看见新郎如此形。开言便叫丫鬟女:你们去请大爷临。侍儿答应来去
了,致德微微冷笑声。
暗想:此女不但无貌,从来闺女见个面生男子,岂没半点娇羞,反是这般老到?料想不是个甚么好货。
正然思想犹未已,外面周商走进门。致德见了抬身起,周商拱手两分宾。开言便就称:妹丈,谯楼已是鼓三更。如何还不安
身睡,独坐灯前不动身?致德听了难回答,默默低头不则声。周商见了微微笑:妹丈何故不开声?良宵吉日花烛夜,何事愁烦不喜欣1小弟从头来想起,并无失礼妹夫身。若说舍妹人一个,先人去世尚年轻。小弟夫妻来教养,敬兄知礼在闺门。府上聘仪虽则重,寒家也算略成文。妆奁数万还堪值,有何不足请言明。致德见说回言答:小弟何尝有此心!姻事论财非道理,周兄何出言论。
周商道:既不为此,妹文何故这般烦恼?难道嫌舍妹容貌欠佳,配不过左兄么?如此说来,妹夫就大差了!自古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兄乃诗礼人家,何独此理不明?如今婚姻久定,生米已成熟饭,不成亲却待如何?还是好弃了舍妹而去,还是好再娶成婚。
伏维妹丈来明示,弟当作字令兄闻。二爷听了难开口,半晌之间勉笑云:小弟素性不好睡,常时只爱坐更深,直待倦极方就枕,因此灯前坐半辰,何尝有甚他别念,周兄何故自多心?便算令妹丑陋,已结下孽缘,只得认晦气了,有甚说得,周商听了心中怒,默然半响起抬身。
对爱卿说道:贤妹,当初都是为兄的差了,把你仰攀左府,结此孽缘,只得认晦气了,成了亲罢。
周商说罢飘然去,众人又上请安身。二爷只得抬身起,短叹长吁不绝声:一般手足人两个,大兄何等称心情!桓家嫂嫂多娇
丽,才貌兼全没处寻。谁知我便多晦气,眼中一世看魔君!此时无奈真无奈,只得宽衣就枕衾。众人见他先睡了,关门闭户尽回身。良宵美景心不悦,勉强成婚天又明。
三朝满月,不必细言。自此周小姐怀孕在身,异常腹大,沉重难行。致德三月内接得兄信,已知一切。住在周家,以便乡试。且说朝中郑国泰,倚仗其妹郑贵妃专宠,占据中宫。且左公出京,更无忌惮,颇在朝内弄权;其子有权—为兵部尚书,天子信用,故谋功名的,莫不钻他门路。
不觉八月场期到,致德行程上帝京。周商也带金和宝,双双郎舅干功名。致德乡试三场毕,中了经魁第五名。周商钻了郑国泰,果然提拔做公卿。
那周小姐孕至十月,便就临盆。谁知一胎三女,且喜大小平安。讨了三个乳母,取名长曰敬贞,次名顺贞,三名秀贞,致德甚是不喜。明年会试,又中二甲进士。五月中即选江都知县,带了家小,领凭赴任,不能回乡;只得寄信通知。老夫人十分欢喜,自回乡之后,安居乐业,坐守家园。此是后话。
说过后话言前事,单表河南桓应征。自从到任已五载,生其子女一双人。公子三岁名桓玉,其号称为桓楚卿;小姐新生两个月,婉容两字取为名。桓老夫人随子任,心忆亲生女一人,时常带病身不健,音信虽通不遂心。闲言表过归正传,再谈赴任左维明,自从到了杭州任,合省军民爱戴深。
到了八月初十日午间,出了衙门,要去看潮。他是少年英俊,不喜坐桥,只爱乘马。
中军官出传钧命,三番乐奏大开门,属官府县都来到,排齐仪仗便行程。金瓜钺斧前开导,前呼后拥许多人,三檐黄伞高高
举,罩定皇家柱石臣。按点防兵都巳毕,其时正值午潮临。便与众官齐下马,潮信来从鳖子门,各皆就坐来观看,银山雪练拥千层。海边士女无其数,尽是观潮百姓们。维明举目来观看;来了尼姑一众人,也为看潮来到此,一行约有十余名。
只见众尼末后一个,头带元青僧帽,身穿黄布褊衫,下系水绿纱裙,年纪只好三十一二,手捻佛珠一串,相随在后,慢慢而行。
维明一眼来看去,这个尼姑奇十分!方才所过皆女像,为何此独类男形?行动举止无坤体,全然迥别众尼僧。见了妇人他也看,见了男儿眼也睁。此中必有蹊跷故,看来不像出家人!细细看他去已远,便问傍边衙役们:
汝等可知方才那一行女僧,是那个庵中出来的?众人跪禀:此是城中大街上妙莲庵内的尼姑。维明又问:一庵共有几人?末后一个穿黄衣绿裙的可在其内?众人回道:那个便是庵主。庵中共有尼姑八人,连这庵主,共是九人。又问众尼姑俱有多大年纪?都是何等出身?平日间德行如何?还是半路出家、还是从幼祝发?回道:闻得都是些破落乡绅人家的闺女,或因家贫,或因命苦,或因对的丈夫不配,因此
出家;却都是些处子,年纪只在二十以上。只有庵主是半路出家,年纪有三十以外,闻得与夫家不睦,是以祝发空门。
众尼因他年长,所以奉为庵主。这班女尼,倒是苦志修行,十分贞洁。每日庵门紧闭,并不放男子入内,乃是杭州城内一个清净尼庵。
维明听了无言语,与众俱各起身行,早已回到衙门内,放炮三声便掩门。退入私衙来坐了,此时日暮秉银灯。家人左右来伺候,维明心下自思寻:方才看见尼一众,岂得其中无弊情!及问
诸人如此说,令人疑惑不分明。左思右想多一会,除非自去访其情。
我到杭州,将及半载,土俗民情,颇称醇厚。细看方才庵主,非男非女,大有可疑!若有奸弊,自当为百姓除之。遂令中军传与辕门,来日各官等免参三日,本院偶有小恙,俟愈后见官。
中军奉命来传谕,此时衙内师爷有几人,相陪巡按闲谈话,用其晚膳各安身。
且说杨隆学一到杭州,便辞了出来。他家住在东门,夫妇二人,膝下无儿,止生一女,小字玉华。生得姿容秀美,年方二九,许聘府学生员崔生为室,尚未过门。夫妇二人,十分爱惜。按下不题。
维明早上抽身起,心中要想去私行,午膳过后更衣服,依然扮作一书生,命一小童来随了,吩咐家人家将们:一言不可来泄漏,飘然出了后衙门。手摇书画真金扇,上了长街缓步行,但见市廛店面多齐整,九流三教许多人,轿来马去人烟广,过往行人把眼睁:这位相公人品好,端方举止又斯文,看来不像杭州士,定然是个远方人。准知本省左巡抚,钦差御史镇杭城。当下迤逦前行去,看看将次日西沉,大街上面来到了,尼庵一座面前存。山门匾额书金字,妙莲庵款是名人。只见山门半开还半掩,维明见了便猜论:
此庵从不放游人进去的,这如今我且上前,只说借宿。若果寞是贞洁尼姑,必然恼怒,若欣然肯纳,则事有可疑矣1想罢,走进山门,见有两个尼姑,坐在佛堂里面。上前举手道:二位仙姑,小生乃远方秀士,因探亲不遇,今日天色已晚,出城不及,欲借宝刹山门之下,权宿一宵,未知可
·195否?那两个尼姑听说,抬起头来,把维明细细一看。
不觉心中多欢喜,何来这等少年人!看他年纪只好二十外,好一翩翩美俊英。丰神俊雅真堪爱,骨相清高是贵人,杭州城内从未见,果然是个远方人。当下便就开言说:相公贵处那方人?维明便乃将言说:我本湖南到此行,只因天晚无歇处,伏乞权开方便门。
尼姑道:相公果不是本处之人么?维明笑道:仙姑差矣,难道小生口语听不出么?尼姑道:既如此,相公且在此少待片时,等贫尼辈商量停当了,却来奉请。
尼姑说罢回身转,维明立候在山门,看看等了多一会,来了尼姑八九人,一个个笑容满面前来到,只称请进相公身。维明举步来入内,小童随了一齐行。两尼就把山门闭,取出双簧锁了门。维明见了微微哂;此来访得不差分,若辈锁门因何故?定然不放我抽身!关了男子无他故,必做奸淫歹事情。
且住!莫非因我说了借宿,以为奚落她们,或众比丘恼怒,诓骗进来,有甚不良之意,亦未可知。
一边心下来思想,到了禅堂上面存,众尼合掌来问识,维明还礼也躬身。齐请相公来上坐,庵主开言叫众人:徒弟快把香茶倒!一尼答应急忙行。私行巡抚抬头看;三尊佛像是金身,炉中袅袅香烟绕,木鱼钟磬两边分;瓶中丹桂香扑鼻,果然清静绝无尘。尼姑捧得香茶到,庵主开言问一声:
请问相公尊姓贵表,今年多少尊庚了?维明答道:小生姓苏,号佳月,贱庚二十二岁。敢问各位仙姑法号,俱因何事出家?庵主答道:小尼姑家姓潘,法名慧修。只为与夫家不睦,因此气恨出家。这八个小徒,都是乡绅子女,年纪都与相公彷佛。只因贫尼叨长数年,如今三十二岁了。
维明当下平头看,详视尼姑一辈人:一个个桃花面上生光彩,柳叶眉开尽带春。心中暗暗来思想:那有分毫处女形!只见庵主抬身起,招尼尽入后边行,交头接耳多一会,众尼都去下厨门。只见庵主来陪坐,将言挑逗问维明:
相公年已二句之外,可曾娶过夫人否?维明答道:小生落拓江湖,尚虚室以待。慧修笑道:如此青年,亏相公如何寂寞得过?维明也笑道:怎奈命薄缘悭,然各位仙姑,都在青春年少,尚且苦守空门;何况我等贫儒,理应如此。慧修含笑不言。停了一会,又问道:相公来此,探亲不遇,目下却要何往?维明道:小生浪迹乾坤,无家无室,随地可往,居止也无定所。慧修道:如此说来,相公此去,尚不知归著何处。贫尼等心上,欲留相公在此盘桓数日,不知相公意下如何?维明笑道:列位仙姑,皆是女众;小生是个男子,如何在此停榻?况我又闻此庵女众,皆出大家,十分净洁。今留小生在此,被人知了,岂不有累寒儒,又且坏了仙姑清德。慧修笑道:相公不知,小尼等有个隐情,所以本地的男子,再不许进庵;若远方异路来的,到常时招纳。若说本地,除了小尼最相好的几家娘娘小姐,其余烧香妇女,都不留在庵中过夜的。维明道:却是为何?慧修笑而不答。维明笑道:既承仙姑美意,欲留小生,我苏公子四海无家,若得在宝刹盘桓,有何不可。但是一件不便处,却不好说得。慧修道:相公有何事不便?维明笑道:眼前对了列位仙姑,皆是青年少艾,却叫我何以为情?慧修听了,拍手大笑道:苏相公真妙人也!小尼之意,正要如此,那有不便之理?若非此意,也不留进相公了。
只因徒弟前来说,相公才貌世无寻,年纪与我来相仿,又
兼是个远方人。因此十分心大喜,留进禅堂锁了门。相公若是居于此,谅来机密有谁闻?维明道言:承错爱,但说庵中有隐情,本地之人不放进,有何委曲内中存?慧修听说微微笑:相公既已一家人,小尼便与分明说,料来不至漏风声。维明举手称请教,庵主闻言笑一声:
相公可晓得世间有一种阴阳人么?维明道:不知。慧修笑道:此种妇人,生下母胎,原与女子一般。直到年交十六,就变了形骸。上半月为男,属阳,便与男子一般,要想妻子;下半月为女,属阴,就与妇人一般,要想丈夫。今小尼即其人也。当初父母将我许嫁张门为妇,是我不合污了小姑,被翁姑逐回母家。我因常要去欺两个嫂嫂,又被哥哥父母不容,方到这妙莲庵里出家。多承众徒弟见我有此异相,都情愿奉为庵主,因此大得其所。不瞒相公说:我还常到乡宦人家,相与得几个千金小姐。若要丈夫时,遇得几个异地之人,留在庵中,做了丈夫,却不肯轻易放出,直待他尽其天年而已。不留本地人者,家中都有父母妻子,人若不见,必到庵观寺院中寻觅,便败露了机关。此乃我等机密谨慎的去处,因此数年来非但不露一毫风色,倒还落个苦志修行的美名。
要算小尼真享福,一庵之主独称尊,家鸡野食供我口,今又来了相公身。前月来了一游客,乃是苏州吴县人,本姓施来年十九,十分懦弱小书生。刚到此庵无一月,病到观音阁上存,死不死来活不活,见了他时头也疼。今得相公来到此,请他早去赴幽冥。相公在此宽心住,小尼无不好看承,人参补药供养你,殷勤敬奉你为尊。不须再想还出外,纵然要去也难行!左公听了微微笑:感承错爱这般深,三生石上缘先订,人非草木岂无情?小生
最是风流性,老死花前也称心!又兼无室无家辈,得安身处便安身。如何还想重出外,仙姑切勿起疑心。慧修听了心大喜,早见诸姑尽到临,杯盘肴馔来捧出,两枝红烛放光明。一齐铺设多停当,前来相请相公身。维明更不来推托,欣然入坐便安身。众尼定席来把盏,各分位次坐安身,上下两席多丰盛,虽然素馔甚时新。众尼饮了三杯酒,回头都问慧修身。
道:师父,那些言语,可曾与这位相公说了么?慧修哈哈大笑道:列位贤徒,我们这样事也做了几遭,但所遇之人,无有不推三阻四,直待强逼而后成;只有这位相公,真是难得!便把适才之语,对众尼说了一遍道:这几日等你们奉陪苏相公,待过了中秋,我便来也。
众尼听了心大喜:果是前生缘法深,难得这位相公多情义,倒要留他多活几年春。况见相貌生得好,六尺之躯气概英;不像那观音阁上痨病鬼,身材矮小似猴形,自然短寿无福分,不能安
享此问存。这位相公福不浅,松柏同春长寿人。慧修又笑开言
道:跟前还有一人身,小童约有十一二,人才清秀也超群。养得三年并五载,巍然一个丈夫身。众尼听说言称是,也是今朝造化深。
便问相公:这个童子,叫甚名字?维明暗笑答道:名唤铃儿。众尼便撮了些瓜子、生果、香梨、雪藕之类,递与铃儿。铃儿接了,自入天井中月下顽耍去了。
众尼劝酒欢谈笑,看看饮到二更深。维明心下来思想:此时不走待何辰?
便立起身来道:列位仙姑,酒彀了。但小生之性,最喜良宵步月,此时更深人静,何不开了山门,大家一玩?众尼听了,相视不语。维明笑道:列位仙姑,不须疑忌,莫非恐
怕小生去了么?我若要去,也不来了。况且异乡之人,夜静更深。断无去路。只因没有宿头,方才到此,仙姑切勿多疑。顽耍片时,便入内矣。
众尼听了都陪笑:相公莫怪小尼们,进了妙莲庵一座,来时有路去无门。上了那所观音阁,要下楼时也不能!若还再看人间景,除是游魂出此门!遇了小尼人一众,真是前生缘法深。虽则相公情义重,料来不撇小尼们。但是我等多胆小,怎肯今朝开此门,相公休得来痴想,请你观音阁上行。维明暗想:真冒险,自入天罗地网门。幸逢是我来到此,岂终无法出她门。果然懦弱书.生辈,稳把残生此地坑1料她决不轻开放,徒劳唇舌对她论。
我此时要开发了众尼,破门而出,亦有何难?但一来方得二更,若破了此事,恐众尼逃遁;二来且上阁中,看看那施姓之人;三来试看尼姑如何强逼,然后再走也不迟。想罢,便对众尼道:原来仙姑等这般谨慎,既然如此,观音阁在那里,此刻便上去了罢。众尼听了,方才欢喜。忙着一尼秉烛,照了左公,来到禅堂后面侧首小门,指道:这就是观音阁了。相公先请上去,我们收拾了一齐来也。
私行巡抚朝上走,踏尽扶梯十二层。小小阁儿多精雅,四盏琉璃长夜灯,文房四宝书和史,琴棋箫管尽皆精,纱窗八扇松摇影,斑竹凉床正面停。维明正在观看处,床中忽听叹呻吟。即忙移烛前来到,鸾衾见卧一书生:面黄肌瘦惟存骨,头发蓬松札网巾,一丝微气咳嗽声,见了灯光开眼睛。维明便乃开言问:是下何方那里人?因何来到杭州地?怎在尼庵病此身?那人一听如此问,伸头出被四围睁,看见众尼都不在,不觉腮边两泪倾,用手扯住都御史:尊兄听我说冤情。小弟家住姑苏地,阊门街上姓施人,父母在堂无兄弟,独子单生弟一人。家中开个绸缎铺,小生
自幼读书文,今年方得十九岁,聘定妻子未过门。因慕西湖多景致,先生同我到杭州;他因旅店身卧病,我身随喜入城门。投进妙莲庵一座,谁知惹了众尼僧,把我锁在观音阁,夜夜前来缠扰人,精神耗尽无躲处,上天入地两无门!家中父母全不晓,先生何处去追寻?恹恹一病身将死,可怜怎得出她门?尊兄却为何缘故,也自身投枉死城。
她这去处,是出生入死的衙门,闻得说已死了三四个异乡之客。兄今到此,也是数中人了。维明道:你不须问我,我若出得此庵,则你也有生机,包管救你回乡便了。
那人正要重开口,阁下轰然笑语声,扶梯上面如雷响,拥上尼姑八个人。
一齐来到床前,呼的一声,拽了锦被道:新官到任,旧官请出。你这样痨病鬼,也不是睡在床上的!一面说,一面把施生横拖竖拽,扯了下来。直推到床后地板上卧下。维明见了,心中大怒。只见众尼把床上收拾干净,都回身对左公道;苏相公,夜深了,先请上床去罢。维明见了,冷笑道:我上了床,你等却待如何?
众尼听了哈哈笑:明知故问为何因?我们要你因何故,相公难道不知闻?
维明道:难道要我们与你们干什么淫邪之事么?众尼道:自然为此,方留你进来;不然,要你何用?
左公听了重冷笑,手指尼姑一众人:想你这班淫贱妇,既然祝发在空门,撤却红尘多少事,四大皆空修此身。如何还想阴阳事,不离人欲肆邪淫?秽污三空为不法,全无廉耻乱胡行!伤生害命忘天理,观音阁做陷人坑,遂了你们淫邪念,葬送他乡异国人。我乃堂堂男子汉。今朝误进你庵门,怎敢对我无廉耻,思量
遂你那淫心!况兼都是乡绅子,尤其不合这般行。无耻心肠收拾起,快些送我出庵门。尼姑听得都呆了:方才何等满应承,为什么事到临头翻了面,出口狂言就骂人?此时不禁都大怒,人人面上起红云。一齐就叫:苏佳月,你敢今朝骂甚人?已经钻进天罗网,还想今宵那里行?你举首望天天无路,低头入地地无门!怎敢今朝不从顺?怎敢今朝得罪人?好模好样成亲事,留你残生过几春。若道三声言不字,眼前叫你见分明!你却休得生懊悔,我们先礼后加兵。维明听了如此话,不觉哈哈大笑声:尼姑休得胡夸口!谅来你等有何能?我身今夜决不肯,看伊手段怎加兵!众尼听了也不答,个个低头弯倒身,尽从袜筒来一摸,人人手内戒刀明,一齐指定左巡抚,柳眉倒竖眼圆睁:
苏佳月,你认认这八口尖刀!要砍你为肉酱,亦有何难?你敢道三个不肯么?维明笑道:这想是你们剃头落发的刀了。休说砍为肉酱,便要近我一近,只怕也难!
八个尼姑齐大笑:一个书生有甚能?不如好好应承了,免得仙姑动手行。若还再复来违拗,钢刀起处不容情。他不认得苏佳月,眼前就要碎分身。
维明暗笑道:这八个妇女,颇会说些大话。便叫:众位仙姑,我苏佳月宁可被你乱刀砍了罢,要遂你淫心,今生休想!众尼听了,心中大怒,都面面相视道:这个鸟龟亡八,想是没缘法的了,结果了他罢1
言罢齐将衣袖勒,拽开脚步上前行,团团围住左巡抚,齐举尖刀下绝情。维明见了全不惧,先将对面一尼僧,左手撩衣飞右脚,正中尼姑那手跟;尖刀一把腾空起,戳在高粱响一声,就势进步舒猿臂,提起尼姑一个人:前后左右只一扫,七个光头尽倒尘!阿呀之声连连叫,尽皆挣扎要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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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起来,去楼板上寻戒刀。左巡抚将手内的一个尼姑,放倒在地,动弹不得,只是翻白眼儿。便指她对着众尼道:我未用力,她已半死。你等若不要性命,快上前来,好待我与那几个死者报仇!众尼见了,都吓得面如土色,缩在一堆,不敢上前,只叫;好厉害!师兄只怕不能活了。
维明一笑回身转,近前举于谢尼僧;多感仙姑真美意,方才盛席已叨情。小生暂且来告别,明日前来报礼行。说罢之时称去了,匆匆下了阁中门。
却说潘慧修在禅堂后,听那阁中,觉得风声不妙,正在惊疑。忽见那苏相公走了下来,大惊失色,慌忙上前,一把扯住道:那里去?维明不答,把衣袖一洒。慧修一交跌去,有三五尺远近。
匆匆走出禅堂外,铃儿独坐在阶心。维明叫唤同行走,一齐来到那山门。捻住双簧三四扭,锁成两断落埃尘。款乃一声开门处,跳出幽冥枉死城。眼前离了迷魂阵,脱然无累一身轻。可笑比丘尼一众,数载虚传贞洁名,谁知一旦都败露,今朝惹了左军门。堪怜已犯三章法,官牌火票要登门。二人到了街心上,看时月色已西沉,秋高气爽人寂寂,宿鸟无声白露零。约来三鼓皆已过,与铃儿上了大街心,迤逦行来四鼓后,到了衙中小后门。众家人等都未睡,开门守候正担惊,见了主人心欢喜,一齐随了入衙门。
维明换了巾服,批下朱签,不待天明,密传三十名捕快,去拿捉尼姑,不得违误!
捕快领了拿人票,妙莲庵内急忙行,中军宫出传钧命,巡抚升堂理事情。慌了那六房书吏齐来到,三班衙役尽齐临:昨日中军传令旨,大老爷养病内衙门,为何今早升堂坐?只得慌忙奏乐便开
门。三梆已毕官方出,大堂公案坐安身。两傍人役齐齐整,堂规严肃寂无声。早已府县都来到,上堂参见左军门。府县行罢庭参礼,捕役当堂销票临。
禀道:尼姑俱已拿到,她们在妙莲庵中,一齐打拴包裹,欲思逃遁;幸而早去,如今一名不漏。庵中观音阁上痨病的汉子,也拿到了!
差人说罢来退下,府县听了心不明。
左巡抚道:贵府贵县,可知杭州城内有不法的尼姑么?
府县二人,俱躬身道:卑职等其实不知是那个庵内的尼姑不法,乞大人明示。维明道:乃妙莲庵主潘慧修也。府县听说,吃了一惊道:卑职等闻得潘慧修为贞洁之女尼,杭州百姓,老幼皆称,安得有甚不法之事?维明笑道:既如此,贵府贵县且坐于傍,待本院亲审此尼与贵府等观看便了。并吩咐头门:不许挡拦百姓,任其看审。命带潘慧修上堂。
两傍人役齐吆喝,轰然一似震雷声!早把慧修来带上,当堂双膝跪埃尘。面如土色浑身抖,七魄三魂尽离身,想因昨夜人逃走,今日当官告我们。悔不连夜来逃遁,何曾料得就来擒?
巡抚问道:潘慧修,汝昨夜庵中留下一位苏相公,到何处去了?
慧修一听如此问,低头不敢出言论。呆了一会将言答:大人在上听真情。
昨夜虽有一远方之人,到庵投宿;因小尼等清修之地,不便相留,就回他去了,并不曾住。维明道:你十数年隐情,都对远方人说了;远方人要去,又不放行,反送到观音阁上,强逼行奸。若不是远方人有些手脚,怎逃得性命出来?你若不信此言,但只看本院乃是何人!心中便明白
了。
慧修听说忙拾首,定睛一—看走真魂!原来昨夜人一个,谁知就是左军门!昨见他飘巾艳服多潇洒,体态风流爱杀人,今见他蟒袍玉带乌纱帽,威重如山惊鬼神。罢了,罢了,真罢了!此事今朝怎理论?低头默默无言语,巡抚开言又说因:
汝想必认明了,以此无言。今可将昨夜所说隐情,当堂再供一遍,并害了几个异路之人,据实供来,勿得虚词巧辩!慧修此际,只是战战兢兢,一言不发,要辩又不能辩,欲供又不能供。左思右想,并无一语。维明令将慧修扯下锁起来。
左右皂隶齐吆喝,四人趋步上前行。慧修吓得高声叫:小尼今日愿招承。那时府县俱各从头听,百姓诸人细细闻。慧修此刻真无奈,只得从头招隐情:
小尼姑,潘慧修,良家之女;恨爹娘,生下我,两异人形。忽而阴,忽而阳,非男非女;既嫁夫,又思妇,家室齐吞。年长成,念一岁,张门为媳,结鸾凤,成花烛,琴瑟难鸣。自恨我,变男形,小姑玷污;被翁姑,知道了,逐出门庭。到母家,欺嫂氏,不安本分;父不容,兄不纳,难住家庭。逼得我,此一身,走投无路,因此上,来披剃,遁迹空门。又与那,众尼姑,牵情苟合;七八个,真女子,被我奸淫。幸蒙那,众比丘,志同道合;反把我,多敬奉,愿让为尊。众尼姑,赖慧修,心安意足;奈小尼,虽有妇,却少夫君。欲交通,本地人,恐防泄漏;若遇了,他乡客,留住庵门。有一个,冯秀才,江西寒士,锁闭在,观音阁,三月余零。那秀才,犯下了,虚痨怯病;身死后,埋葬在,后面凉亭。有一个,王客人,北京画匠;到庵中,来游玩,惹动尼僧。又将他,来锁闭,不容出外;那客人,多忧郁,一月亡
身。有一个,陆姓人,江都人氏,兄和弟,同来到,送了残生!到今年,止遇这,姑苏游客,小书生,年十九,施姓之人。锁庵中,无二月,恹恹待毙;大老爷,亲眼见,不是虚情。小尼姑,多作孽,实为男子;还相与,三四个,官宦千金。因此上,不放那,游人来往;只恐那,瞧破了,这样私情。又谁知,恶贯盈,一朝败露;遇大人,私行到,扮作书生。恨尼姑,都是那,凡胎肉眼;有谁人,能识得,巡抚军门。反把我,十数年,隐情吐露;犯下了,迷天罪,拿到公庭。望老爷,恕残生,放其生路;求大人,饶性命,法外施仁。
众人细细听供罢,个个摇头把舌仲:只说此尼多贞洁,那晓是阴阳怪妇人!害了四条真人命,污了良家多少人?若非巡抚私行访,龙图再世也难明。却是杭州百姓多有福,天生御史佑黎民。于是口供来录下,且押班房里面存。
便对府县二人说:此乃本地所称真洁尼姑也,方才口供,想贵府等俱已听得了。
府县听了真骇服:原来这样一妖淫!卑职多年看不出,大人真个是神明。今与地方来除害,杭州百姓尽沾恩。
维明道:潘慧修法当立决,且收禁,候咨部题奏。其所污之宦门室女,也不须穷究了。又对仁和县道:将妙莲庵八个尼姑,交与贵县,各杖四十,令其择配安身。将妙莲感拆
毁,免得再有奸人秽污。仁和县躬身领命。又唤那苏州人施
生上堂。原来那施生之病,半因忧郁而成,今出了尼庵,身心宽泰,那病登时好了一半。
案前跪见左巡抚,维明便乃问缘因:同行侣伴还存否?可能回转故乡城?施生叩首回言道:先生想必在杭城,小人自去来寻
访,颇能强步病离身,感戴老爷恩不浅,余生留得转乡城。维明便令来退出,人人叹息说缘因:这般隐弊谁能测,真是天星降世尘,此等妖人除灭了,免玷闺门多少人。合省人民都赞诵:但愿他永镇杭城不换人。慢言百姓多称颂,单说仁和一县尊,带去僧尼人一众,吆吆喝喝坐堂门。六根清静来丢下,三除五戒就施刑,人人押着来寻配,超度尼姑出苦门。再不去烧香念佛忙碌碌,再不去敲钟打鼓闹音音,丢下了黄齑淡饭藜藿食,吃些个鱼肉荤腥美味珍。恨头上无了青丝发,挽不得盘龙带不得巾,守去一年并半载,自然不少比肩人,大家养得儿和女,都有坟前孝子孙。从今奉劝愚夫妇:莫进虚无寂灭门。一时高兴来剃发,年深日久起凡心,自然做出非礼事,出家仍是在家人。但看妙莲尼一队,依然返本得原身,女嫁男婚何不妙?子孙繁衍做良民。书之于此堪一笑,下卷重题正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