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左公子巧计赚孙郎 董兰卿幽魂求贵客
话说夫人见儿子回来,便对他说道:今早有锦荣乡庄上的家人左祥,前来告禀,有佃户陶安,所种的三十二亩珠字号田,每年拖欠不还;秋米夏麦,积欠到今,已三十余担,尽是他侵渔入己。今年夏麦大熟,别的庄上尽皆收足,惟有此佃刁顽,仍旧颗粒不与。左祥累累催逼,全然无用;欲拿他上来,他又诈病在家,不能起动,因此要来请大爷亲自下乡一问。我儿明日须索去走一遭。维明听了,心中一想道:乡间小民,所欠有限,何至便侵渔这许多麦米?其中或者另有他故,明日待孩儿自去一看便了。
夫人听说:言正是,我儿自去看分明。言过一番休提表,单言次日一桩情。正当六月初四日,维明绝早起抬身,要到锦荣乡下去,告别娘亲便出门。带领家人七八个,门前上了骏驹行。出城止得三十里,马行那用几时辰,早已到了庄子上,左祥等众出来迎。公子进庄来坐下,家人叩见大爷身,备言陶佃多刁恶,连年米麦不还清。维明听罢开言道:可唤陶安见我身。
左祥道:他只推中风病笃,睡在家中;其套又缺了一目,问他言语,只推耳聋,儿子又躲了出去,向时还有一个养媳妇儿,如今也不见了。
似此刁顽无可奈,除是大爷亲去到他门。维明听说:既如此,他家现在那方存?
家人道:离庄东去一里之遥,三间草屋,他住在里边。公子听了抬身起,左祥引路便行程,十数家人都随后,约行里许到柴门。抬头举日来观看,三间茅屋面前存。左祥踢进柴门去,喝骂陶安夫妇身:我家大爷亲来了,难道你还装病不抬身!陶安夫妇人两个,闻知业主自亲临,浑身吓得索索抖,口呆目瞪怎开声!只叫罢了真罢了,定然今日死无门。维明步入柴门里,亲看陶安屋内情:
只见没门没户的三间草房,一扇门板支着床铺,陶安睡在上边。那妇人果是缺了一目,立在床头,抖战不已,年纪都在四十上下。窗前一只小小行灶,家中并无一些米麦,不过堆几束麦秸。公子心中暗想:看他屋内并无颗粒,今年的夏麦却到何处去了?若说粜得银钱,却又不应作如此光景。当时就向陶安问:你今何病在其身?陶安诈作咳声叹:中疯麻木满身疼,小人无奈难举动,望大爷忽我病中人。维明又复来问道:连年丰稔有收成,珠字号田非荒产,因何积欠不还清?今年夏麦何处去?不还颗粒尽渔侵。积欠米麦三十担,数年不与你言论,愈加大胆无忌惮,又将夏麦并侵吞。我岂不能来处你,即今锁押上城门,立追前欠清还讫,岂惧刁顽一小民!陶安听了心惊战,大爷连叫两三声:小人怎敢来拖欠,只为连年耕种少收成,又苦家贫赔不起,并非大胆敢渔侵。伏望大爷来体谅,且行宽缓小人身。维明听了微微笑;休把虚言欺我身,看你面貌精神好,何来疾病假惺惺!但三十二亩田上麦,并无一粒屋中存。儿子养媳归何处?脱逃你又不同行。其中定有他缘故,汝当对我细言明;若将委曲来告我,酌量其中事重轻。免伊赔补连年欠,若不明言锁上城。陶安夫妇听此语,暗暗心中吃一惊;
我们只道业主亲来,不知如何利害!谁知这大爷却是好
人,到不比那庄上的大叔凶恶。
当时只得扒将起,上前叩首跪埃尘:大爷今日来垂问,若说连年积欠情,其中实有无奈事,但小人怎敢告分明。公子道:言无妨事,从直言来但放心。
陶安道:小人耕种了大爷府上三十二亩良田,年年照例完纳,从无拖欠,自己一家也得个温饱,甚是过得日子。只恨自家贪心不足,前岁又招揽了城中孙布政家女字号田二十亩,与他耕种。那田既非美产,每年收成止得一半;谁知那孙公子十分凶恶,但到收成,必亲自下乡,住居三房之内,每一亩必要足担征收,又用加五斗斛。若少了升合,必将小人拿到家中,千般拷掠,直待足征方才饶放。因此小人一分人家,都拖累尽了,还不够偿还,只得每年将珠字号的米麦,移几担来还清孙府。所以这三年以来,大爷府上有些积欠。至于今年夏麦,女字号田收成,止有三分之一。孙公子下乡逼索,没奈何将珠字夏麦移一半与他;他用大斛实量,还少了三斗。赶到小人家下,见无他物,就把小人的养媳王福妞抢去,以作三斗麦数。大爷阿!
此情真是伤心痛,孙家刻薄世难寻!小人夫妇惟一子,并没三男四女身。若言养媳王福姐,从幼将他抚养成,唇红齿白生得好,帮家做活尽皆能。今年已是十六岁,打点冬间要成亲;不想少了三斗麦,将她断送到孙门。可怜六岁来抱领,枉费殷勤十载心。
维明道:少了三斗麦,便将养媳赔偿,你只须再将我处夏麦,移三斗去取赎便了。陶安道:大爷原来不知,谁料那孙公子,因见小人养媳,颇有几分姿色,便起心不良,要她为妾。次日又拿了小人上城,勒令要写一张愿卖为妾、永不
回赎的文书。小人无奈,只得写了。谁知他奶奶十分利害,知了此事,登时把媳妇脱剥衣裳,吊在树上,打了一百皮鞭,锁入柴房之内,每日与她一碗薄粥,勒令小人出纹银三十两,前去取赎。若一月之中没有,便要将她处死。大爷阿!小人本是贫彻骨,那有纹银三十金?只得将府上余剩三担麦,粜得二两五钱银。将去送上孙奶奶,思量饶放转家门。谁知奶奶心大怒,喝令家中大叔们,把小人乱棒来打出,必要纹银三十金。可怜养媳遭囚辱,料然不得命残生。回来又遇祥大叔,要收夏麦上仓呈,却叫小人真无法,上天入地两无门。儿子惧怕逃在外,我只得家中诈病不抬身。谁知大爷亲来到,今朝所告尽真
情,伏望大爷宽恩典,容待来年赔补清。陶安说罢双流泪,妻子旁边哭失声。维明听罢多少话,不胜大怒起无明:
原来孙国英那厮,这般刻薄!便对陶安道;此等倚势横行之事,你何不到襄阳府去告他?陶安道:他家势焰滔天,孙老爷官居显职,孙公子又是举人。小人一个贫贱乡民,怎敢与他作对?非但无济于事,只怕连一家性命都要送了!维明道:你既怕他,我有道理,管叫明日便还一个养媳。但此事你年来何不早早通知,既是我处粮米,都被孙国英征去,我便好向孙家理论了。陶安道:不瞒大爷说,府上从来仁厚,自先老爷在日,从不知拷掠佃户、大斗征收,我们佃户人家,沾得许多恩惠。今若将此事告知,只说小人们欺善怕恶,若也学了孙府行为,则小人们两边受罪了。且孙公子只说收他自己田上米麦,怎肯认作左府田租?若大爷向他理论,仍旧是小人该死了,因此只得自认晦气,还免得多受些苦楚。
维明听了连点首:此言说得不差分。开言就把陶安叫;你今?54
既是恁家贫,免你陈租三十担,即今随我到家门。吾将养媳归还你,便于明日领回程。切莫再种他家地,免得将来赔不清。陶安诺诺连声应:感激天高地厚恩。维明言罢回身出,陶安随定共行程。
公子道:你便去了,这妇人在此,谁来照顾?陶安道:小人儿子只在近处,不知晚间可能觅得些米粮否。维明随问众人:你等谁人带得银钱,取出来与这妇人,回去向左书公账支还便了。
众人听了称晓得,腰间各自取钱文,凑足万历钱五百,尽将交与妇人身。夫妻二人真感激,陶安欢喜共同行。众家人切切来议论,满望大爷亲自到乡临,征些米麦来完纳,那知到把陈租一笔清。一行随走回庄院,维明便令左祥身:
把陶安的连年欠票,取出来一一烧了,账簿登记,一笔勾销。恐后来家人索诈,又亲笔写一完票,付与陶安,以为执照。陶安不胜感激。
离庄上马回旧路,早于日暮进城门。无多一刻家中到,下马离鞍上大厅。陶安进门抬头看:好个潭潭大府门!我只说孙府墙门多显赫,那知又胜十来分。家人引进门房去,公子徐徐入内行。中堂来见生身母,就把陶安一件情,从头告与夫人晓:因此我一笔勾销把账清。陶安现带来城内,还要救他养媳转回程。夫人一一听罢了,不觉心中恼十分。
便对维明道;我看你这孩子,竟是痴公子了。不指望亲到乡间,征些粮米;如何倒把连年积欠,一笔勾销?纵使那佃户目今贫穷,他若不种孙家田地,只宽缓他逐年慢慢赔偿,也尽够了。如何轻将三十担米麦,白白送他?
祖宗创业非容易,你把家私忒看轻!都是这样来豁免,将来
安望有收成?处处告荒无籽粒,万顷良田空挂名。个个效尤租米缺,只消你去勾销一笔清。维明听了夫人语,开言即便叫娘亲:小民其实贫如洗,何忍追他把账清,纵然不种孙家地,三十余担米不轻。若还仍要他赔补,再无余剩在家门,半年汗血空劳力,依然无食过光阴。儿实不忍为刻薄,得饶人处且饶人。三十担米无大损,算来超豁一贫民。夫人听了心大怒,畜生连骂两三声:祖宗挣下家和业,现现成成付你身。锦衣玉食来受用,不曾费你半毫分。所以并不知甘苦,任意花销做好人。你道不忍为刻薄,明道娘亲刻薄人!我心不肯来豁免,畜生竟敢自专行!即令锁了陶佃户:偏要追他把账清。
公子道:孩儿不过口头言语,怎敢说母亲刻薄。陶安连年票欠,儿已烧毁,完票又给,如何又要追他?
出尔反尔非君子,枉惹乡民看得轻。母亲譬若来积德,今朝切莫这般行。夫人听了重重怒,当时离坐就抬身。案上戒尺来拿起,要打亲生子一人。公子忙跪来受责,母亲今且听缘因:一——时失错来为此,愿甘责罚不辞刑,只求免追陶佃户。夫人听了此言论,欲将责罚心难忍,回身归坐气难平。维明见母形如此,近前复跪叫娘亲:孩儿不孝深得罪,一时孟浪不思寻。理应受责何辞说,母亲爱我不施刑。还求解释来息怒,恕却孩儿重罪名。母亲若是难消气,儿当长跪不抬身。夫人但只无言语,暗想孩儿孝念深,半晌霁颜称起去,公子方才安了心。起身侍立无言语,侍儿来到掌银灯,维明告退归书院,书房已自有灯明。窗前坐定心思想:可恨恃强孙国英。欲代陶安来伸告,自身不免到公庭;因何屈与襄阳府,算来无谓不堪行。明日且将救出王福姐,慢慢消停
要此人。灯前看一回书史,又入中堂侍母亲。夫人便问亲生子:
如何救出姓王人?公子道言:儿有计,且于明日再商行。用罢晚
餐闲坐久,夫人安寝始回身。次日维明朝膳毕,传呼备马赵家行。进门一见赵公子,便说今来造府门,只因有件微细事,乞兄帮衬这桩情。相尧忙问缘何事?维明即与细言明:叵奈国英无道理,弟实心中抱不平。今日到来无别干,略施小计救钗裙。赵兄可待天色暮,遣人去请国英临,或是托言何事件,留他坐待一时辰,便能赚出王福姐,完娶乡民夫妇情。赵公子便笑问道:左兄何策救她身?居垣听问微微笑,移坐低低说与闻:这般如此行将去,管叫村姑出苦门。相尧听了连称好:吾兄妙计果如神。
也罢,近日小弟三房有良田四十亩,求售于人。闻得孙家现在置产,弟只说此事,请他到此商酌便了。维明笑道:如此甚好。况此等俗人,正好与他讲论这些俗事。
说笑一回来告别,居垣回府叫如琴;
汝可立在门前观望,若见对河孙公子出门,可速来报我。
如琴奉命门前候,看看早又日西沉。只见对河孙公子,一乘坐骑出门厅。两盏灯笼前引路,总藩孙府亮光明。如琴一见忙入报,维明当下便拾身。
取一纸条,批了一行朱字,唤张云、傅禄两名家将来,着他二人换了衣帽,打扮做公差模样,把朱票付与,一一吩咐了说话。可到孙家门上,若赚出女子,再复如此这般,领他到家便了。
两名家将齐应诺,遵依主命便来行。
两名家将,拿了朱签,来到孙府,高声吆喝道:门上有人么?家人听得,开出门来,问道:是那个?张云上前说道:孙大叔,你不知道么?方才日暮有个姓陶的乡下人,来到府前击鼓告状,告你大爷抢动乡间有夫妇女,强占为妾的
事;太爷准了状子,着我来请你家公子。刚在半路,却好遇着,他说要到赵府去,因太爷相请,不敢迟误,竟投府中去了。我们是两个公差,奉太爷朱票,来拘提陶王氏的。朱签现在,你可传进去与奶奶一看,速放那陶王氏出来,与我们带去,不可耽搁。那家人听说,吃了一惊。抬头看两个公差,此时新月朦胧,看不出如何面貌,灯笼上贴着正堂公务。只得接了朱签,到门房灯下一看,见写着:仰该役立拘民妇一名陶王氏到案听审,勿得违误!须至票者。
家人看了朱签语,忙忙执票里边行,一程直到中堂上,奶奶连连叫两声:谁知陶佃那桩事,击鼓鸣冤把状呈,太爷准了他的状,拘拿人犯到公庭。大爷走到半路上,遇着公差几个人,请去府堂伸诉了,如今门有两差人,声言拘那陶王氏,现有朱签在此存。说罢之时还递上,奶奶接了看分明。
那尤氏却不识字,见一个纸条儿花花绿绿,却是红朱写的,自然是官府批出来的了。叫家人念了一遍,口中骂道:都是那天杀的,做出这等事来!如今拘那王阿福,可要与他去好?家人道:官票来拘,怎好抗阻?况大爷现在衙中,怕他做甚!我家老爷现任藩司,大爷又是一榜,料那知府不敢得罪,自然要断陶安备银取赎的。只与他带去便了!
尤氏听了开言道:自从抢到贱妖精,被我打了鞭一百,锁在柴房做罪人。只为要勒陶安银三十,不然早已了残生!如今交与公差去,你同孙喜押行程。就在衙门来看审,速速回家报信音。言罢便取钥匙出,付与家人就转身。忙到柴房开了锁,推开观看抢来人:柴堆上面将身卧,恹恹一息口呻吟,腰疼腿软立不起,家人扶了便行程。福姐回言行不动,公差便问为何因?
两个家人道:想必十日不曾吃饭,因此人都软了。如今
大家扶着他些走罢。
说罢门人齐举步,搀着福姐往前行。行来约有一箭路,张云忽叫把身停。叫声阿呀忘怀了,太爷尚未出堂门,你主人坐在延宾馆,着我等传言一件情。取他公服冠和带,方才好去上公庭。如何行远才想着,你们快去取来临。那个家人名孙旺,闻语
之时便转身,回家去取冠和带,此处二人又复行。未曾走得十余步,忽然傅禄把身停:
呀,还又忘了一事,也是你公子说的。道那陶安曾有一纸卖媳的文书,奶奶收着,此乃一件最要紧的事,你也着家中取了,忙忙送去。孙喜一听,果然是件要紧的东西。便请两公差略候片时:待我回去取来便了。二人道:太爷立等审讯,我们要上堂销票,那有工夫等待?我两个先行,你们随后快来便了。
孙喜应声忙忙去,飞奔旧路转家门。二人使得家人去,当下回身动手行。一把抱住王福姐,吹灭灯笼急急奔。赶到家门来放下,书房回报大爷闻。维明称赞能干事,灯前引进姓王人。只见她篷松云鬓衣褴缕,果有嫣然色几分。可怜粉颈桃花面,尽是鞭痕紫又青。
两个家将道:可怜这女子,被那孙家奶奶锁在柴房之内,不与她饭吃,到如今饿了十日,走也走不动了。方才是小的们抱她到此的。维明道:原来那妇人这般嫉妒。就叫王福姐:你不须害怕,你的公公现在我处,便着快唤陶安到来。
陶安闻命来看见,倒身忙拜地埃尘。叩头一似鸡啄粟,恩主连连那住声。维明便把陶安川,领尔媳妇到厨门,速将饮食来调理,再如饥饿命难生。陶安起身复叩谢,看看养媳好伤心。自幼
抚她如父母,相扶去到内厨门。一头吃饭来告诉,细细详详说个明。翁媳二人多感激:那有这般业主好心人。宽宏大量如天德,愿他万代公侯荫子孙。
内中夫人知道了,唤得王福姐进去问了一回,得知儿子设计救出,心中也自欢喜不胜,夜来就着她进来与丫鬟同睡。
按下左府且慢表,再言孙宅两家人。二人前后回家转,将来说与奶奶闻。取了文契冠和带,急急回身又出门,不见公差人两个,想他要紧已先行。二人当下忙忙走,转弯抹角府前临。抬头一看心惊讶,府门关闭寂无人。书办衙役全不见,不像升堂理事形。二人当下多奇异,此事跷蹊好不明!
孙旺道:却是什么缘故?我认得刑房书吏的家中,就在左边,去问他一问便了。二人来到,叩门叫唤。刑房书吏出来问其缘故,二人备细告知:因此我等到来,为什么府门关闭,难道太爷不坐晚堂了?刑房书吏道:那有此事!近因新巡抚到任,我们本官昨日就出境迎接去了,並不在衙中。且日暮时,那有甚乡民击鼓告状?你们莫非错了?
两个家人听罢了,只叫跷蹊怪事情。分明两个公差到,朱签批得不差分。带去一人王福姐,桩桩件件是真情。算来不是活见鬼,令人心下好难明。孙旺道言:且回去,看大爷曾否转家门,再向赵府来问去。两人说罢便回身,如飞直到中堂上,抬起头来又一惊!但见公子和奶奶,夫妻都立在中厅。
那尤氏指手画脚,沸反盈天的嚷骂;公子赌神罚咒,极力分辨没有此事。正闹里,忽然见了两个家人。尤氏道:来了,来了!只问他两个,便是见证。
两个家人听此语,慌忙一步上前行。就叫奶奶真奇事,大
爷果未到公庭。就把方才衙门事,从头说与二人听。好生古怪跷蹊事,真是明明见鬼神!现在王福姐拘了去,不到衙门那里行?
国英问道:方才的朱签可在么?家人道:他说要见官销票,那得留下。国英道:莫非是陶安那厮设的诡计,来赚出去了。明日只消到陶家去一看,便晓得了。家人道:他一个乡民,如何能做此等事?倒只怕告了阴状,是本府城隍来拘了去,也未可知。尤氏道:但凡天下男子,要讨小老婆的,就该受阴诛了。你这天杀的,不要心慌。城隍菩萨既拿了那贱人去,少不得就来拿你了。
彼此狐疑无头绪,或猜神鬼或妖精,纷纷议论了半夜,大家只得睡安身。
却说左公子,绝早差两个家人送那陶安二人回去,又与他银十两,吩咐将王福姐且在庄房藏匿,切莫出头露面,速速辞了孙家田地,待他忘情于你,便可无事。陶安与媳妇千恩万谢,自与家人回到乡下,把福姐寄在左家庄上,回到家中,说与妻子,唤了儿子回来,一家儿感激不尽。孙府差了几个家人下乡打探消息,见陶家依旧是夫妻两个,并无养媳的影儿。访闻乡邻,都说不曾看见。家人只得上城去回复主人。孙公子十分疑惑。过了几日,陶安父子到孙府中,辞脱那田不种,故意问问养媳好否?公子无奈,只得回他死了。二人听了,两泪交流,哭了一场,回乡而去,因此国英不
疑。只为陶安不种他田,也无甚事;再到他家,冷了一年半载,却也相安无事。此是后话不提。
日月如流容易过,看看六月又中旬。且说湖广襄阳地,到了一起江湖卖技人。
原是山东人氏,夫妻两个,领着两个女儿,学得一般本
事,唤做跑马卖解。你道如何?他善能将五十只细碗,排排摆去。约长里许。自己骑马,放开辔头,就马上伸手收那碗起,一个个叠在怀中,并不手忙脚乱。又能在马上翻觔斗、竖蜻蜓,实在一桩过人的绝技。演弄一番,必要五钱银子。夫妻一世,冲州过府,在江湖上赶趁营生。如今又传与女儿,来到这襄阳之地。
惹动了合城男妇都来看,便在街头把技呈。人人都道真奇异,这般本事果惊人!乡绅富户知此事,家中妻女要观明。都唤到家中来搬演,忙杀江湖卖技人。三三两两都传说,左家人等说其情。却被老夫人晓得,将言说与众人听:记得在家为女日,家在河南辉府城,上马卖解曾看过,自从嫁在左家门,不窥外事四十载,怎能得见这般情?
众丫鬟妇女道:闻得他等说,那些乡绅富户,都唤到家中去搬演;夫人要看,何不对大爷说,唤他来家演弄一回,观看便了。
夫人听了多高兴,便叫请进大爷身。维明入内来见母,夫人即与说其情:唤他家内来搬演,我今却要看分明。公子诺诺连声应,母命如何敢不遵。出厅忙着家人去,去唤江湖卖技人。家人奉命忙忙去,须臾四个到门庭。后园地址多宽阔,着人引领进园门。请得夫人来后圃,大爷与母一同行。丫鬟妇女齐簇拥,夫人母子坐安身。四个上前来唱喏,夫妻四十外年庚,精神健旺多伶俐,领定裙钗两个人,年纪约有十七八,面如满月发如云。蛾層星眼樱桃口,都有姿容三四分。头插野花分左右,一对银环挂耳门。一般打扮双姊妹,桃红衫子绿纱裙,金莲窄窄刚三寸,高底红鞋簇簇新。五花骏马雕鞍绣,带来家伙竹箱盛。夫人一一来观看,公子开言问事因:你等技艺能几样,姓甚名谁那里人?
二人答道:我们是山东济南府人民,小可姓花,排行第七,因此称为花七郎。妻子胡氏,人都叫他花七嫂。这是两个亲女,大的唤做大娇儿,今年十九岁;小的叫做小凤儿,今年十七岁。小可们除了马上的技艺,还会要些拳棒。就是这两个女儿,也都会些手脚的。
说了一声回身转,击鼓敲锣把技呈。左家妇女挨挤立,人人争看两边分。娇儿跨上桃花马,五十只细碗手巾擎。马儿行动来排下,放在尘埃摆得匀。放开辔头如飞去,柳腰袅娜绣鞍心。三寸金莲挑宝镫,玉手纤纤把碗擎。从容一一收将起,叠在鞍轿三尺零。双手把碗高举起,全然不动半毫分。轻轻搂住不费力,面容不改气和平。众人见了齐喝彩,果然妙技实惊人!娇儿下马从容立,凤儿解了绿罗裙,元色汗巾纤腰束,大红裤子簇新新。翻身跳上桃花马,辔头放出走如云。鞍轿上面翻觔斗,马鬃之上竖蜻蜓,翻来覆去穿马腹,蹬裹藏身演得精。演罢一回停锣鼓,众人喝彩不停声。
公子笑道:果是绝技,你四人再要一回拳棒看看。
七郎夫妇连声应,卷袖撩衣动手行。摆开门户来相对,各把平生本事呈。青狮张口双拳举,猛虎摇头两手迎。七嫂惯施裙裹腿,七郎转打暗偷心。上三下匹能招架,左五右六会相迎,来来往往多——会,三十六路耍完成。夫妻立过一边去,娇儿姊妹上前行,四条玉臂高勒起,两双银钏放光明。各张门户来对敌,也把平生本事呈,撒花盖顶兜头下,叶底藏身往上迎。娇儿拳法偏奇巧,凤儿跌法更加精!打了七路花拳法,维明称赞两三声。心中暗暗来思想:四人拳法尽皆真,许多门路俱不乱,自是投师学得精。与我所能皆一样,深得真传堪爱人。且兼两女生得好,胜过村姑姓王人。
可恨孙国英夫妇残忍刻薄,今日趁此辈在城,我来日略施小计,将国英那厮顽耍一回,也不为过。
好色之徒心不正,若还见此女钗裙,定然做出多殷态,管叫堕入计中行。当下夫人看罢了,赏其一两雪花银。爱他两个年少女,一对金钗与二人。夫妻好不心欢喜,千恩万谢便回身。
二人去后,公子也立在门前,往对河一看,却是那孙公子立在柳阴之下,却是何故?原来他也要唤这四人到家中去搬演,因看见他在左府中出来,着家人快招呼过来。
家人忙便高声叫,惊动江湖四个人。连声答应称来了,横桥走过到孙门。维明遥见孙公子,看定娇儿姊妹们。跟随在言同行走,引入墙门里面存。一众家人都进去,并无半个小时辰。便见四人重出外,垂头丧气不欢欣。国英走出墙门首,分明好似一呆人。眼儿射定江湖女,目不回睛似失魂。维明暗道何缘故,不禁失笑自思寻:是了,多因妒妇来看见,娇娃颜色起酸心。是以不容来逐出,只恐孙郎动了心。
便着如琴过去,问问孙府书童,因甚唤得进去,又退了出来?如琴奉命走到对河,悄问孙府书童,一一问了。过来回复道:只因他家奶奶,看见那两个女子标致,说孙公子起了甚不良之心,因此勾引进来;不容分说,把孙公子劈面两拳,渴令多人,将这四个赶出来的。
维明听了真好笑:这般妒妇好惊人!算是老孙真报应,便过桥来看国英。孙公迎上忙拱手:甚风吹过左兄临?维明举手来还礼,忍将暗笑问缘因:兄何唤进江湖女,又复将她退出门?
方才因家母要看,小弟唤他进去,施展技俩,甚是可观。且那女子,生得姿容娇媚,为何倒不要看她?
国英听了双眉锁:弟特将她唤进门,谁知内子心大怒,放出
河东狮吼声,立时逐出门几外,一天高兴冷如冰。左公子听了微微笑:原来尊嫂不容情;我想孙兄为男子,又非妇女宁闺门,家中既不能搬演,外边尽可去陶情。此事不可不看看,堪爱娇娃技艺精。
也罢,近日留春园内,荷花盛开。来日小弟聊具草酌,邀各位尊兄前往,一来看玩荷花,二来唤这四人去顽耍一回,亦是赏心乐事,孙兄切勿推却。
国英听了心大喜:感兄美意这般深,小弟怎敢来推托,明朝一定准来临。维明暗笑称言重,又谈闲话半时辰。国英相请家中坐,维明辞谢便回身。
到家后,便着家人去赶上四人,与他说知,来日到留春园去搬演,定当重赏。
家人赶上忙与说,四人应诺喜欢心。次日六月十三日,左家公子早抽身,打发家童人几个,前往桓王赵杜门,相请公子人四位,同往园亭去散心。又请对河孙公子,更兼吩咐备筵樽。上午陆续俱来了,相邀同坐外书厅。六位公子分宾主,书童左右献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略谈闲话半时辰。维明起身邀请出,齐上门前骏马行。丰神都是佳公子,十数家人随后跟。出了南门三里路,留春园在面前存,园丁忙出来迎接,大家都上晚香亭。面前一块空阔地,背后池塘碧水清,左看牡丹花事尽,右观丛菊未含英。六人齐凭雕阑上,看花谈笑共论心。家人上前摆桌椅,六人入席各分宾。水陆俱呈多丰盛,书童左右奉金樽,传杯欢饮多投合,来了江湖四个人。家人上亭来告禀,喜坏孙公子一人。维明言道来唤进,亭前空地技来呈。七郎夫妇敲锣鼓,娇儿姊妹上鞍行。照前一样来搬演,六人观看在亭心。齐声赞道亏她做,女子如何这样能!马上技艺都已毕,四人候赏下边存。国英看得酥
麻了,眼不回睛出了神。
众公子看罢,都着家人发个赏封,或是三钱,或是五钱,轻重不等。内中独有孙公子不发,回对五人笑道:不知可好唤他那两个女儿,到这亭上来看他个仔细?桓王等未及回言,左公子笑道:这也何妨,不过逢场作戏,只恐他父母不肯。国英道:只消多与他几两银子,有甚不肯。忙着孙成快封四两白银去与他父母,着那两个女子上来。
孙成答应只得去,四人心下想思寻:左兄平日多正气,风流之事不关心,今朝何乃多高兴,反做傍边凑趣人?且说孙成来亭下,一包银子手中擎,上前递与他夫妇,便乃开言说事因:
花七郎,这四两白银,是我家大爷与你的。只因见你这两个姐儿,十分辛苦,欲要叫他到亭上去,与她几杯酒吃,不知你肯也不肯?七郎听说,接了银子道:多承大爷这般厚赏,又蒙怜情我女儿,只顾叫她上去便了。
此时园中园外游人众,只因观看这桩情,挨挨挤挤亭边立,七郎便着女儿行。分开人众来亭上,维明一见便抽身,推托更衣到亭下,悄然说与左安听:如飞赶到孙家去,报与他家奶奶闻。
如此这般来说去,管叫妒妇到园亭,待他惹惹江湖女,使他饱饮尊拳回转程。左安领命忙忙去,维明重复上亭门。但见那国英见了江湖女,满面堆欢骨也轻,先通名姓米问了,口中称赞不停。
孙公子道:大娇姐,你今年十九岁了,小凤姐也有十七岁了,不知可都有亲事?
二人见问低头笑,默默无言不则声。国英越发心如醉,拉她玉手赞连声:好一双纤纤玉手春葱样,叫我大爷看了愈销魂。
我手上有四个金玉戒指儿,除下来送与二位罢。
当时姊妹双双接,口称多谢大爷身。国英贝她全不拒,暗暗心中喜十分。一双馋眼光碌碌,笑坏了多才五个人。见他调笑诸丑态,暗中都把肉麻称。一众家童都好笑,亭下人人把眼睁。国英又把二人叫:你的本事好惊人,只是看你多辛苦,使吾见了甚心疼。因此请你来亭上,慢饮三杯当点心。稍停在此玩要去,我大爷明日转家门,还要把绫罗衣服来相送,珠宝钗环赠你们。娇儿凤儿微微笑,只言多感大爷情。国英大喜回身转,亲执银壶把酒斟。四个金杯存在手,回身亲奉二钗裙。姊妹双双忙接了,并坐栏杆上面存。国英又奉嘉肴馔,二人乐得把来吞。五位停杯都不饮,看他调笑两边情。左公但只微微笑,暗赞江湖女子能。
王公子转身暗对维明说道:兄今日此酒,到是与他各了个合卺杯了。维明笑道:合卺也还未必,只怕少刻就有杀风景的事来了。赵公子低问道:如何是杀风景?维明道,兄但观看便了。杜公子笑道;今日此举,得非左兄有深意存焉。维明但只笑而不语。应征笑道:且看如何杀风景便了。
维明又笑道:只怕就在眼前,你道这般女子可以调戏得么?
五人切切来私论,看定孙公子一人,只见他一连奉了三五盏,娇娃面色带微醺。国英此际欺她醉,色胆纵横不怕人,倚将乃父高官势,又仗前程是举人。欺她不过江湖女,又与四两雪花银,假装醉态抬身起,脚步歪斜往上行。两手勾住双女子,口内胡言不可听。恼了一个花大姐,登时火迸顶梁心!柳眉倒竖圆睁眼,跳起身来动手行,一把胸前来揪住,两个巴掌打面门。凤儿使个裙里腿,轻轻一扫倒埃尘,两只金莲牢踏住,握了双拳骂——声:无耻的奴才好大胆,忘八乌龟你且听!姑娘久在江湖上,冲州撞府赶营生,十年马上来卖技,颇颇江湖有大名。谁人擅敢来
撩拨?那个胡言戏我们!凭仗一身好本事,岂惧你区区公子身?你口中插趣也罢了,还敢前来勾搭人!
我们江湖上的人,若逢人就与勾搭,到不如做娼妓罢了。你这乌龟忘八,若不叫你试试姑娘手段,那里晓得!
言罢挥拳忙动手,如儿两个一齐行;此时一个孙公子,早已三魂走两魂,一连几拳难招架,只叫:姑娘饶学生,我曾送四两花银子,良金美玉指环珍,连奉数杯香美酒,未尝得罪姐儿们。你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娇儿凤儿听此语,哈哈冷笑两三声:
若说那银子戒指么?只当送了你家祖奶奶,我们被你这般插趣,难道还不该受么?
又是儿拳劈面打,急杀孙公子一人。四位公子惊呆了,这便如何怎理论?只得对众家童道:快些救护上前行。众家人闻命齐来到,娇儿跳起就施行,东一拳来西一脚,喝骂乌龟忘八们,谁敢上前来救护,试你姑娘手段能。众人看了心惊怕,缩身不敢上前行。四位公子来走上,开言便喝两钗裙:
你们不过是江湖之上卖技之人罢了,怎敢这般大胆!此乃孙布政的公子,前科曾中举人,就是他与你作耍,也是出了银两,方才如此。你们如何就擅自打他,难道不知王法的么?两个女子哈哈冷笑道:清天白日,调戏闺女,便告到皇帝座前,只怕也说我们打得有理。你们这些读书人,都走开些,不要来之乎者也。可知姑娘们的拳头,是从来不认得贵人的。四位公子不好开言,恐惹得动起粗来,失了体面,都回身对左公子道:今日承兄盛设,谁知老孙弄出这等事来,我们都不救护,恐朋友面上不好意思。维明笑道:此乃老孙自取其辱,弟原说杀风景之事,就在目前,今果应其言矣。
论起理来,却也打得不错。弟倒怪那两个女子,口出大言,把读书人恁般藐视。如今待小弟上前去解纷便了。
言罢之时回步转,上前便喝二钗裙:你们两个多大胆,擅出狂言藐视人!好生放起孙公子,万事全休饶你们,牙迸半个不字出,叫伊认得读书人。二女一听如此语,抬头一看是维明。
就叫:左家大爷,你也要来取辱么?维明笑道:这妮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不过学了几路花拳,有甚本领,敢这般夸口。
娇儿一听重重怒,丢了孙公子一人,跳起身来飞一脚,金莲直向面门蹬。
左公子正是会家不忙。
侧身一让袍袖举,托住金莲小足跟,轻轻往后只一送,五岳朝天倒在尘。凤儿一见惊呆了,挥拳上前奔维明,劈面一掌来打到,恼了多谋足智人。左手隔开她玉臂,右手忙舒那暂停,当胸一把来揪住,轻轻提起女钗裙:我待打你这女子,算来不够我施行。回身转步停门口,往下开言叫一声;
花七郎,你的女儿来了,好生接着。且说那七郎夫妇,见女儿在亭子上打人,他两个望着上边,忘八乌龟,骂不绝口。众游人挨挨挤挤,朝上观看。
耳中忽听这一句,吓得三魂走两魂,慌忙趋步来奔到,早已从空落下女钗裙。幸得手伶并脚俐,刚刚接着不沾尘,正自抬头朝上看,又见娇儿飞下身,夫妻两个忙忙接,亭下哄然喝彩声。都道好个左公子,这般本事始惊人!亭上众人齐称快:左兄手段果然精。国英地下爬将起,打得头青面肿不成形。浑身气得索索抖,更不开言就下亭。喝叫家人速速走:到府中击鼓告他们,拿住两个妖泼贱,碎剐凌迟万段分。家人跟了如飞走,分开人众出
园门。忽听得一片骂声天杀的,沸反盈天振耳鸣。吓得游人一众浑呆了,不知头绪半毫分。国英耳内闻声气:阿呀不好了!如何奶奶赶来临?维明立在亭门首,忽听下面闹盈盈,不禁大笑开言说:果然如妇到园亭。四位公子惊问甚?维明笑道且观明。于是五人不饮酒,齐倚雕栏观看情。且说尤氏孙奶奶,带了十数丫鬟妇女们,一头嚷骂不绝口,分开人众进园门。拾头正遇孙公子,尤氏心中大怒嗔,一把衣衫来扭住,正思动手打夫君。忽见他头青面肿多狼狈,不觉心中大吃惊。
慌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公子听了,不便开言,早有孙成上前,如此这般,对奶奶说了一遍。尤氏不听犹可,一
听此言,直气得三尸神跳,七窍烟生。大骂道:那里来野贱人,敢这般大胆1勾引了我家大爷,还把他打得这般模样。
究竟夫妻情义重,反来要做报仇人。撇却丈夫孙公子,大骂妖娆那里存,养汉婆娘多大胆,快快前来见我身。
且说两个女子,被维明掷下亭来,幸而被爷娘接住。虽不伤身,却也吓得骨软筋酥,惊魂不定。七郎夫妇埋怨女儿不知起倒,再不知读书人内,有这般高手段的人物。于是大家收拾,正要出园。
忽听得尤氏这样高声骂,娇儿姊妹耳听明,忍不住心头推起无明火,七窍生烟大怒嗔。拍拍胸脯双袖卷,挺然拽步上前行,大喝那个猖狂女,擅出狂言骂甚人?你的男儿无廉耻,调戏你姑娘起歹心!因此打了乌龟汉,你那婆娘待怎生?可晓姑娘拳头上,不认得官家奶奶身。尤氏一听重重怒,大喝诸多妇女们:一拥上前拿泼贱,拿住妖娆抽了筋。众妇听了哄然应,登时蜂拥上前行,一齐动手来拉扯,两女哈哈冷笑声。使开门路挥拳起,四条玉臂乱纵横;撞着拳头平跌去,挡着金莲倒在尘。数个妇女不
够打,抱头鼠窜没头奔。尤氏奶奶慌张了,回身躲避要行程;娇儿赶上只一脚,踢倒尘挨难动身。凤儿赶上来揪住,一把青丝手内拎,挥拳就打尤氏女,奶奶吓得失三魂。口中大叫快救命!急坏孙公子一人。
口中吆喝道:你们大家也与我救护救护么?众人道:两个女子这般手段,谁敢惹他?孙公子一面着家人快叫地方,一面飞奔到亭子上来,连叫:左兄好人,快与我救救贱内。维明笑道:兄言差矣!小弟一向不过学文,并不会什么本事。方才掷那两个女子,不过是出其不意,所以取胜;如今她们晓得了,自然防备,弟如何敌得她过?
国英急得双顿足:吾兄不可面欺人,看你那般施为处,岂是不能拳棒人?求你快下亭子去,救救残生感大恩!维明听了又笑道:现今尊嫂下边存。小弟怎好来见面,算来不便下花亭。
国英道:此是何等事,还讲这般道理。嫂溺叔援,权也。请您快些去罢,再若迟挨,就要打杀了。
维明一笑拾身起,急忙移步下花亭,分开人众来到了,一看之时笑杀人。见两人揪住孙奶奶,上三亭打到下三亭,头青面肿蓬了发,首饰钗环无一星。上身衣服都扯了,又要思量扯裤裙,尤氏奶奶号咷哭,上天入地两无门。维明见要将衣扯,不胜大怒起无明。上前吆喝江湖女:你可放起孙家奶奶身!两人正打得高兴,耳内闻声把眼睁,登时失色忙松手,急往人丛一溜奔。一众游人来见了,哈哈拍手笑齐声。国英急令将园闭:莫放妖娆逃脱身。江湖四个听得了,全然不惧半毫分。人丛之内来打出,到门动手那消停,三拳两脚来打出,离了襄阳不进城。慢表四人逃去事,单说园亭一众人。维明仍复亭上去,众人扶起奶奶身。十分狼狈只叫苦,国英吩咐众家人:
快把奶奶扶上轿子,抬回家去。我即便面会知府,着他差捕拿捉,处死那四人出气。当下仰面望亭举手,别了五人,扶上尤氏,男男女女,一哄去了。众游人说说笑笑,都道好看。左公子重请四人入席,举盏相邀道:以国英之刻薄,尤氏之妒捍,今日遭此一番挫辱,颇觉畅怀否?四人笑道:实是快事!但那九氏在家,如何晓得?也赶来取此一番凌辱。维明笑道:自然有人上门去请他,不然那里知道。
杜公子听说微微笑;今朝看起这桩情,分明是你牢笼计,左兄竟是智多星。赵公子便笑说道:老左机谋果是精,前番救那王氏女,老孙终始不知闻,三十担米麦虽吃了,这场出丑好羞人!
王公子笑道:若被男子打了,也还可说;谁知被两个女子打得这般模样,岂不愈加可耻。宏仁道:老孙还在其次,那尤氏看她何以为人!拥塞了这许多游人观看,连衣服都被他扯了,岂不羞杀?维明笑道:还亏了小弟早到了一步,不然,将裙裤都被她扯了,更加出丑矣。应征笑道:我等一向与兄相与,倒不知这般手段。前日救杜奶奶之事,还是耳闻;今日却是眼见了。宏仁道:自是令姝有福,得配如此英雄,文武二事,无不称绝了。维明笑道:桓小姐只是聘定,尚未过门;却不及杜小姐有福,先占英雄耳。
三人听了齐大笑,宏仁劈面唾维明,是伊诡计将人赚,犹自今朝取笑人。我今便把樽中洒,泼来面上若何能。左公子便笑说道:你敢无知放肆行!方才榜样曾见否?宏仁见说笑言云:
罢了,这等打老婆的蠢夫,桓兄归语令妹,今生休嫁了罢。维明笑道:桓小姐盈盈弱质,岂忍摧残,要打只打杜小姐耳。
五人欢笑传杯盏,看看将次日西沉。席完上马连辔走,各人回转自家门。个个说笑这件事,人人谈论当新闻。
却说孙公子回到家中,忙整衣冠,竟到府中会了太守,告知此事。太守因他是个举人,不好怠慢,忙差捕役前去拿人。谁知花七郎等已不在下处,早已逃去,只得候捕不提。那孙公子又细问家人,家中奶奶如何晓得?众人方说:是左宅家人,前来报道大爷在留春园,调戏江湖女子,恐怕弄出事来,要奶奶弹压弹压方好。因此奶奶大怒,方才赶到园里米的。国英听了,不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老左捉弄我的。此人为甚多刁恶,平日无端捉弄人,又做好来又做歹,这般奸诈世难寻。思之真令人切齿,我今欲待与相争;他的本事真厉害,更比江湖女子能。自家武艺无一点,算来难以惹他身。
我想就是那王福姐之事,只怕也是他做的圈套。此人心中怪我,自然为吃了他三十担米麦之故。左思右想,气忿不过,次日打发管家婆,前往左府去,诉与左夫人知道。夫人因此将公子责备了一场,也无济于事。襄阳府虽然捕捉,却访得孙公子,自己调戏了女子,起的衅端,却也不十分上紧,后来始终不曾拿着。
自此心中都有隙,大家见面假惺惺。早又新秋来到了,大家要赶考场门。打点省城来乡试,三家公子约同行,每人两仆来随侍,择于十二便行程。拜辞父母登程去,半月之期到省城。差个家人寻下处,去了半日转回程。
回复主人道:小的们去,看得一个下处,房屋甚是精致。主人姓申名学仁,他一口应承,房金不论。与他讲得停当,刚走出来,却有隔壁一个老儿说道:他家房屋不大干净,每每有鬼怪出现,如若住在里边,无有不得病而回。年
少的住在屋中,便不肯回去,必至被鬼迷死,因此小的们不敢赁他房子。又寻了几处,都是屋小人杂,除了申家,却没有甚中意下处。
三位公子听罢了,开言便说管家人:一个省城多广大,不信除了申家无别人。左公子便开言道:既是申家房屋精,讲甚鬼怪胡言语!我今岂信半毫分。
就是有鬼,如何生人倒反怕他。小弟亲自去一看,便见分晓。桓公子道:倘若果有邪祟,却住不得。妹夫须要打听明白,方好赁他。
维明笑而称道是,少停看屋转回程。便言:房屋多精致,坐北朝南一座厅。厅左三间书室多宽敞,纱窗一带亮光明。匾题秋桂轩三字,落款书名王右军。琴棋书画俱全备,主人之意又殷勤。问他房屋多干净,并无鬼祟与妖精。弟又对他来说过,若还我等住安身。不必又留他客到,临行重谢不相轻。此屋十分多中意,快些搬去莫迟停!宏仁听了微微笑:居垣兄乃是痴人,你问主人有鬼祟?自然不肯说分明。傍人言语方真确,你身便自信为真。
维明笑道:我倒不痂,似杜兄这般怕鬼,真是痴人。若不是痴子,如何人反怕起鬼来?杜公子也笑道:你不怕鬼,若有甚邪祟,你一身抵挡便了。维明道:正如此说,兄这般胆小,我与你一房住下,同床而卧,保护着你,包管鬼怪再不重来了。赵桓两个笑道;不用说了,你的眼力最高,看得屋好,自然不错;但只是若有鬼祟,却要与你说话的。维明笑道:这个自然了。
取笑一回都上岸,一行到了姓申门。主人出外忙迎接,已知都是贵家人,十分恭敬股勤意,亲身相送到书厅。家人铺设多停
当,四人对住两房门,留下当中为客坐,行床帐幔尽完成。华筵盛席来送进,主人之意表殷勤,议定自备供给等,待行重重送房金。晚膳已毕更深了,要归房内去安身。维明扯了宏仁手:杜兄与我共床衾。此中果是多邪祟,莫叫今夜鬼迷人。宏仁笑道:休胡说!一同举步进房门。赵桓两个微微笑:看他真似夫妻一对人。
维明笑道:他原是我的妻子,只因嫁了吴谋,如今是覆水难收了。宏仁笑道:一时被你讨了便宜,任你说便了。
取笑一回归房内,两边俱各要安身。书童服侍宽袍带,宏仁吩咐莫吹灯。维明笑道:无妨事,万般都有我当承,虽然另把琵琶抱,终是夫妻旧有名,自然保护贤娘子,切莫心中怕鬼神。
宏仁笑道:你将我已是换了赛流星,还说什么夫妻?岂不可丑!左公子笑道:赛流星如何及你容颜俊俏,我若不要你时,也不捉那吴谋了。宏仁笑道:我若不做你的妻子,也做不成人的丈夫,这口气却也值得折与你的。
维明听了微微笑:不折之时待怎生?言罢便命将灯灭,书童息烛也安身。只因闻说有鬼祟,人人个个尽担惊。桓赵杜公心疑惑,上床难得闭双睛。书童等尽蒙头卧,侧耳闻声闭了睛。只有维明心无事,酣然熟睡不翻身。谯楼点滴莲花漏,三更三点夜深沉。只听得窗外风声起,几株桂树响连声,宛然好似人扳折,宏仁侧耳细听明。
只听得树枝上响了一会,便闻得脚踪儿阁阁之声,又听得低低嗟叹,把个宏仁吓得耳胀头麻,心头乱跳。再仔细静听,只闻得天井中嗟叹了数声,忽地鸣鸣咽咽啼哭起来。其声凄惨销魂胆,其声幽怨痛伤心,悲悲咽咽风吹送,渐行渐近到窗门。把个宏仁吓得魂飞散,浑身酥软在床心。两个书童
都听得,愈加钻入被中存。个个人人索索抖,宏仁只得叫维明。耳边连叫居垣醒,问言为甚事和因?
宏仁附耳低言道:你说无鬼,可听得窗下有啼哭之声么?维明侧耳听了一会笑道:是个女子声音,安知不是人在外厢啼哭,如何说她是鬼?刚刚言罢,那哭声忽尔又到那边窗下去了。
只听得赵桓连把书童叫,那个书童敢应声!尽往被窝钻入去,相尧胆气硬三分,只得挣扎高出声,居垣连叫两三声。维明听得忙答应:两兄为甚事和因?
赵公子道:你可听得么?维明道:听是听得,我却不信是鬼,待我起来观看便了。
将身坐起披衣服,宏仁扯住说原因;左兄不可来孟浪,休把身躯看得轻。维明笑道何妨事,我今怕甚鬼和神!
这几个书童,料想唤不起。此时七月尽间,又无月色;他自己下床,暗中摸了火石,敲着纸煤点了残烛。
转身开了房门出,款乃咿呀两三声。顿觉哭声来住了,周围四处照分明,一毫动静全没有,角门紧闭夜深沉。举灯屋上观仔细,那有人形与鬼形?公子不觉来失笑,回身依旧进中厅,拴上门儿推门进,开言便叫赵兄身:小弟各处来照到,并没分毫鬼怪形。兄等疑心生暗鬼,放心稳睡莫担惊。桓赵二人齐坐起:左兄胆量实过人,亏得你身来出外,哭声方始寂无闻。维明作别来过去,宽衣就枕说原因:哭声果是多奇怪,且再听他是怎生。宏仁听说言正是,大家都把睡魔清。言来语去谈闲话,窗下悲啼竟不闻。反觉困倦都睡去,日上三竿始起身。各入梳洗朝膳罢,谈说跷蹊昨夜情,将信将疑丢开手,埋头各自去攻文。晚来又复留心听,悲切之声查不闻。多分左兄来吓退,从今不敢再来临。一连
五夜无动静,初六良宵新月明。四人夜饮欢谈笑,早听谯楼又起更。左公子天井更衣去,月上东墙隐隐明。回身正欲来入内,只听得桂树枝头悉索声。维明听了心诧异,立定阶前不做声。
定睛看处,只见第二株桂枝上响了一会,挂下一双小脚儿来,渐低渐下,映着新月之光,原来是一个女子的模样。只见她披头散发,舌头拖出有一尺余长,双睛努出,项下带着一条汗巾,须臾双足着地,两手把汗巾一褪,止剩了一个圈套,系在树枝,自己脱然而出,那舌头眼睛,便收进去了。
见她问身坐在湖山石,两袖双抬挽鬓云,袖中取出菱花镜,照了容颜有叹声。梳成宝髻抬身起,整整衣衫束束裙,解了汗巾提在手,飘然出了院中门。姜时不见踪和迹,看呆了个左维明。口中不住称奇怪,生平不信鬼和神,谁知今夜活见鬼,这是自缢而亡冤鬼魂。当下转身回入内,三家公子问缘因:兄去更衣何太久?此时方始进书厅。维明笑道:真奇事,果然有鬼不差分。小弟才自亲眼见,因而看了半时辰。
遂把方才所见,一一说与三人;三人听了,不觉毛骨悚然,把几个书童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都走到大爷坐傍立定,暗暗说道:却是怎处,都是你家大爷要赁有鬼的房屋,如今叫我们如何在天井中出进?当下杜公子道:左兄不信鬼神,要赁此屋;如今自家亲见,以为如何?维明道:人之魂魄,不过是精、气、神三般,若是病亡之辈,精神已尽,气血两亡,且又尽其天年,心无怨恨,一旦身死,付之杳然,犹如死灰,那有复焰之理?因此没有鬼魂。若是暴亡自尽之辈,俱是一时丧命,气血未完,情神犹在。且死非命,怨气凝结
不散,故有时而聚而成形。但我等生人明知此理,何必怕他?彼为阴物,见了阳气,自然冲散,人若一怯,阳气自馁,
阳既弱而阴必强,彼鬼物自然为祸矣!诸兄但思此义,则鬼物虽在眼前,亦不惧也。
三人听了开言道:兄虽说得不差分,人人岂不知此理,事到临头那不惊。见之胆气真个少,弟们不及半毫分。维明又复开言道:这般潇洒一书厅,如何有女来自缢,且那夜悲啼凄惨声。必然是个含冤鬼,因而不散聚成形,留心从此来等候,拿住精灵问个明。三人笑道真妄说!兄有何能捉鬼神!维明笑道兄休管,自然明白这桩情。四人言论用罢膳,众人收拾外边行,三五成群心胆怯,只怕抬头见鬼魂。是夜众人归床睡,各皆不寐要听明。三更尽处交四鼓,四鼓完时又五更。三位公子都睡去,独有维明睡未成。听得谯楼银漏绝,遥闻凄惨哭阴阴;听来渐渐多相近,天井之中来到临。维明暗想她回矣,我且抬身再看明。于是悄然披衣起,不来惊觉杜宏仁。下床来到窗儿畔,纸窗舔破细观睁。此时天色黎明了,院中好像已开门,见一女子来走进,穿的是素罗衫子白罗裙,元色背心青束带,三尺红罗手内拎,弓鞋窄窄刚三寸,约来十五六年庚。行动嫣然身窈窕,只见她掩面唏嘘哭进门,悲悲咽咽声凄惨,闻之酸鼻痛人心。行来将近窗儿下,忽然退步战兢兢。缩到那边窗儿下,低头双膝跪埃尘,连声叩首悲声惨,维明心下暗思寻:此女似有冤屈事,光景看来欲告人。思量到我窗儿下,谁知我在此观睁,因而吓得来退去,拜求桓赵二人身。
见她拜了数拜,天色渐明。那女子仍到树下,系了汗巾套于头下,依旧披头散发,如昨夜一般。冉冉而没。公子看罢,方回身就寝。
纱窗日照方才起,梳洗完时朝膳临,打点进场多少事,初九
头场尽出门。场规故套何须说,三场已罢事完成,八月十六回下处,只等良辰放榜文。四人饭后闲无事,玩水游山出外行,西山日暮回程转,宽衣方始坐安身。书童刚献香茶上,忽听得门外哄然笑语声,滴滴娇音如妇女,一群秾艳进书厅。一个老年为领袖,后面红裙四个人,更有丫鬟三四个,纷纷簇拥进轩门。维明抬眼来一看,知是平康巷里人,坐在椅中全不动,三家公子尽心惊,慌忙立起身来道:谁家堂眷内闺人?此间无女皆男子,算来不便请行程。维明听了心暗笑;这三个迂儒不识人!此间有甚不便处?她专为男儿到此行。只见虔婆含笑回身转,指他四个说缘因:此即四位公子了,快来拜见莫迟停。只见四个多姣女,轻盈婀娜上前行,含笑万福称公子,风倒柔枝花拂尘。一齐叩首深深拜,三人见了这般行,恍然大悟方知道,原来一起秦楼楚馆人。赵家公子先开口:你们那个院中行?
那虔婆道:老婢是芙蓉院中行首,此乃四个小女,长名姣春,次名丽春,三名和春,四名送春,今岁同年十八,都晓得些弹丝品竹,行令猜拳,原是各省驰名的。
闻得四位公子到,故来承值礼该应,留她四个来陪奉。正是风流胜事情。四位听了如此语,圣治宏仁动了心。细看四个烟花女,颇有姿容四五分,虽然脂粉来打扮,嫣然柔媚可人心。回顾左桓人两个,带笑开言说事因:二兄之意如何说?可要留他四个人?应征未及回言答,居垣开口问缘因:两兄之意如何说?相尧未及出言论,宏仁便笑开言说:若是诸兄兴果深,便就留下人四个,妙舞清歌共乐心。相尧听了言正是,大家有兴始相应。维明听了微微笑:这般却是不相应,小弟并无如此兴,妙舞清歌不耐听。应征道我也没兴,对面无缘是妇人。宏仁听了无言语,赵公子又说缘因:两兄何故多道学?此亦逢场作戏情。鸨几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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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正是,伏惟公子听缘因。小女特诚来到此,专求公子等垂青,自古佳人爱才子,并非求利到来临。不过借此邀名誉,求些诗字博人称,况良宵美景团圆月,樽前岂可少红裙?
古人云:坐上若有一点红,斗筲之量饮千钟。又道好妓好歌喉,不醉无休。纵便花前常病酒,也是风流!
古人尚且皆如此,左公须要顺人情。维明听了微微笑,便对虔婆说事因:
饮酒何妨,亦是赏心乐事,但不知尔等可要留宿否?虔婆笑道:若但只陪酒不留过宿,却那有这等杀风景之事!况小女们四个,相公们也是四个。
自然要交颈成鸾凤,卧看牵牛织女星,若是酒阑人散去,辱没平康巷里人!
维明与应征笑道:这两位公子久娶亲,是过来人。我们未曾取妻,纳妓之事,甚不在行,只得要辱没一遭了。老鸨笑道:既然如此,就等这两位纳了罢。
赵杜难于来启齿,只看居垣与应征。应征不便重开口,维明笑说与宏仁;兄今要遂风流愿,洞房做在那边存。
只这一张小小行床,再添上两个妓女,却把小弟挨挤到何处去睡?应征道:不如我与左兄一房住了,让那西房与赵杜二兄,却不是好?维明听了大笑道:一张床上拥挤了六人,成个什么模样?只除非去问唐明皇借得长枕大被来,方才使得;若不如此,我替两兄算来,其实无法。
有心无力空思想,难遂风流这愿心。杜赵听了通红面,默默无言难出声。维明便对虔婆道:你等今朝枉用心,我们到省来乡试,不为寻花问柳行,早些另赴他人宅,此间却是没知音。言罢便命家人等,封银四两赏她们。家人奉命忙封到,付与烟花老鸨+80·
身。虔婆接了来称谢,四个青楼闷闷昏,回头出外连声啐:白白今朝蹬杀人。一哄出了申家店,且表书厅四个人。看见妓女都去了,维明便问左安身:你等见他来入内,如何不阻任他行?左安道言真不晓,只道申家堂眷们。言语之间天色暮,少时晚膳进书厅,书童上前排桌椅,四人入座饮杯巡。遥天如洗出明月,秋气清高桂蕊馨。吩咐把窗都开了,举酒相邀对月倾。宏仁便乃开官说:樽前无乐怎为情?维玥听了微一笑:樽前少了四钗裙,叫兄怎样来为乐,玉液金波难下唇。不知那清歌妙舞何方去,一曲春风欢甚人。好似云迷楚岫峰难觅,水涨蓝桥不可行。准拟神娥来入梦,应征听了忽迷津。依旧梅花纸账成孤另,只恨小弟今为惹厌人。应征听了便笑道:两兄虽则不欢心,恁般好事成间阻,尊嫂闻知感我们。维明又笑言正是,宏仁也笑说缘因:居垣虽则年甚幼,真个言语刁钻十二分,方才妓女身在此,那般取笑我们身。如今既是都去了,还把言词奚落人。说开不必重取笑,堪爱今宵月色明,我等即席吟诗句,维明便道甚相应。寻章摘句斯文事,料必诸兄胜弟身。
宏仁笑道:不必太谦,就是文也敌你不过;但做诗便做诗,却不可诗中又说到妓女身上去。维明笑道:这却看高兴,或者点缀句把也不可知。赵公子笑道:若有一字犯着,便罚酒三杯。维明道:不用说了,快出题目来。杜公子道:小弟出题,各做秋宵即事一绝,限空、风、东三韵。
于是命取文房宝,花盏四幅一齐临。幸而都是才高者,何须把笔费沉吟。中有左、杜尤敏捷,桓、赵迟迟依次成。四人相换来观看,秋宵即事共高吟。
赵诗:
浮云散尽碧天空,皎皎清光剪剪风。
满院月华明似昼,隔江谁唱大江东。
左诗:
云飞雨散望长空,庭院萧条怯晚风。凭仗姮娥怜寂寞,清光莫照宋家东。杜诗:
玉宇无尘万境空,映窗疏竹响秋风。月窥凉簟清宵永,啸咏留连小院东。桓诗:
皎皎清光云散空,萧萧翠竹动微风。
良宵沽酒逢知己,桂影横窗正向东!
当下四人齐看毕,宏仁一笑视维明:虽然四首诗同做,清新独出左兄文。但是诗虽做得好,今朝你可算聪明。依然寓意方才事,安能欺得杜宏仁!三杯罚酒应难恕。维明听了笑言云:
兄却是冤人太甚!那首诗中,那有一字及方才之事?就是姮娥宋墙,云飞雨散,无非道明月秋庭之意。兄只因有了疑心,即小弟无意,也猜做有意了。但作诗必借景言情,方有些咀嚼;若但只说景,却是个赘词了。宏仁道:你只是巧言,既无此意,要你重做一首,便饶这三杯罚酒。左公子笑道:我知杜兄,总因小弟问阻好事,所以借此出气;不然,何故只寻我一人?
三人听了俱大笑,维明取笔又题吟,一挥而就龙蛇舞,众人取过再观明。
前题:
雨洗秋风净碧空,萧疏桐叶落轻风。
胡床坐看一轮满,莫待清光更向东。
杜公听了方称好,又叫居垣听事因:与你再吟诗一首,下笔
如飞顷刻成。若还那个迟一刻,罚酒三杯决要行!丹书相尧为证见,维明笑道:甚相应,就等杜兄将题出,弟出题来恐现成。宏仁听了开言道:仍做秋宵即景文,要备诗酒月三字,不拘何韵立时成。左公听了无言语,各取花盏一幅临。提笔在手如飞快,维明早已报完成。起身交与桓共赵,便来观看杜宏仁。还有数字书未就,左公子便笑言云;三杯罚酒应难恕,两人证见此间存。宏仁笑道真惭愧,只因怪你笑他人。思量难你翻自难,定然认罚有何论。一面说时一面写,登时成就起拾身。相尧笑道:兄输了,此人岂可与争衡1只好被他来取笑,大家做个吃亏人。当下观看新诗句,飞舞龙蛇墨迹淋。
左诗:
月华如水浸虚窗,白露无声小院凉。此夕唯供诗酒兴,慢教身入黑甜乡。杜诗:
桂影横斜障碧窗,月明星暗露秋凉。新诗啸咏抛杯箸,酒尽陶然入醉乡。
桓、赵二人连说好,维明看了笑言云:韵皆不约而同者,可知与我有同心。便命书童筛上酒,亲将奉与杜宏仁。公子只得来认罚,连饮三杯意始薰。欢谈笑语传杯盏,知己相投情十分。须臾晚膳来用罢,谯楼早已起初更。几个书童来收拾,托了杯盘往外行。刚刚来到天井内,失惊跌倒喊齐声,碗盏一齐都掷地。回身飞奔入书厅1个个面如土色浑身抖,战战兢兢话不清。四人忙问因何事?书童抖颤说缘因:刚刚小的来走出,劈头遇着鬼精灵,手握汗巾吊死鬼,活龙活现月中行。出了角门来走去,吓杀人来恼杀人:三人听了寒毛竖,维明便笑说缘因:既然鬼巳出外,算来不必战兢兢。书童都道真堪怕,这般出现实惊人。几
只碗盏都打碎,此时怎出外边行?若还再遇了不得,必定将人吓去魂。
杜公子听了,对如琴、若段笑道:都是你家六爷赁这好屋,你们若是出进害怕,只叫你大爷开路便了。
言罢便对维明道:快保书童出外行,谁似你身多胆大,吓坏他们了不成。维明笑道何难事,立起身来取了灯。便叫书童都出外,一齐送你到厢厅。八人方始心安下,慌忙收拾尽完成。一行随了左公子,胆怯心虚往外行。一行都到厅厢内,八个家人尽吃惊。书童说与其情事:亏得大爷保护一同行。众人无不心惊怕,维明独自转书厅。内庭明月清如水,闲步窗前暗付论:
这个女鬼煞是奇怪!为何夜夜现形出外而去?况鬼神无声与形,毕竟是个什么缘故,好不鹘突!如今我有道理,她到五更尽后进来,依旧形隐树上。我今夜守到其时,先到那第三株树下立定,绝其归路,且看如何?或鬼或怪,便明白了。
公子想得多停当,推门依旧进书厅。外厢晚膳来用罢,八个家人同起身。保护四个书童进,烹点香茶奉主人。四个茶罢抬身起,维明便说与宏仁:
老杜,我看尔心着实怪我,不如今晚去西房,与桓、赵二兄同住了罢。省得上了空床,衾寒枕冷,想着了日间妓女,不知有几多埋怨也。宏仁笑道:我也巴不得离你,其实取笑你不过。
只为妓女一节事,今宵若是果同衾,不知有多少言和语,利口如刀怕杀人!待伊自己来独睡,与鬼言谈去散心。维明笑而言正是,只因要与鬼谈论,所以不用人陪伴,你们快快进房门。三人笑笑回身转,一哄俱各入房门。维明方始心欢喜,今宵清净
守长更。明白这件蹊跷事,当下回身入内行。灯前坐下观书史,听得西房关了门。说与如琴人一个,你今自去睡安身。如琴听了
愁眉道:大爷今且听缘因。
七
每日是杜公子家的云笺同睡,今晚他过去了止剩小的一人。大爷不睡,小的只在此伺候便了。
维明喝道休胡说!使伊去睡自当遵。我今现在灯前坐,何来鬼祟进房门?如琴听说无可奈,只得回身床后行。打开铺盖来钻入,灯前且听大爷身。看了一会书与史,听得西房睡已沉,铜壶玉漏催银箭,三鼓完时又四更。窗前月色西斜去,金风冷冷送秋声,蛩吟四壁添凄寂,维明掩卷不观文。灯前袖手来默坐,侧耳专听天井声,听了一会无动静,谯鼓冬冬又五更。左公子道交五鼓,想来不久定回程,床头解下青锋剑,悬挂腰间灭了灯。低叫如琴身睡熟,转身移步外边临,轻启中厅门两扇,走出阶前一看明。月光隐隐东墙上,桐叶萧萧落地轻,桂花香散随风至,万籁无声夜漏沉。维明佇立闲阶候,远听谯楼已煞更,遥闻悲切凄凄惨,鬼声渐渐到来临。好个胆大左公子,即忙移步下阶行,走到树下端然立,眼不回睛看角门。
此时明月西沉,晓星明朗。但闻悲声切近,隐隐约约,一个女子到来。见他将进树边,似觉仓皇光景,以袖蒙头,寂然不见。维明四顾,如何不见了?正然相处,一回头忽又见女子现形,远远匍匐在地,叩头如捣蒜一般。
连连顿首无言语,公子观之并不惊,腰间掣出青锋剑,指定花前怨鬼魂:尔乃是怪还是鬼?怎敢频频出现形?我们作客书房内,被伊作祸不安身。因何缘故来为祟?有甚冤仇啼哭声?你既成形当出语,速速将情告我闻!那鬼听得人来问,哽咽悲啼放哭声。要知鬼诉冤情事,攒成十字表分明。
那女魂,见生人,仓皇失措,退无门,归无路,难以藏身。
她只得,近前来,散而复聚,向贵人,低头拜,匍匐埃尘。止听得,要问她,有何冤抑?战兢兢,双流泪,口吐人声。手执着,那罗巾,声音凄惨;叫一声,蟾宫客,听诉冤情。念女魂。董兰卿,名门之女;有家乡,衡山住,世代簪缨。只为我,命儿低,慈亲早失,抛撇我,年方幼,正在髫龄。母在日,曾许婚,申门季子,刚长成,年十五,父去求名。又逢那,申季子,缠绵疾病;向我家,来说道,冲喜完婚。恨严亲,不顾儿,终身大事,他只愿,无内顾,出外安宁。又没个,百辆迎,三茶六礼;驾扁舟,轻似叶,送到申门。那知道,花烛夜,未成婚礼,申季子,天命绝,气脱亡身!抛撇我,在他家,零丁孤苦;负虚名,受实祸,误了终身。恨只恨,恶姑嫜,申门熊氏;胜豺狼,过虎豹,蛇蝎之心。不念我,少年春,空房独守;不念我,红颜女,一世青灯;不念我,未成婚,终身失所;不念我,家乡远,举目无亲。他把我,冷眼看,待如奴婢;他把我,多轻贱,任意欺凌!他囚我,在空房,不容见面;他绝我,衣和食,难度光阴;他把我,施毒口,千般污蔑;他把我,加毒手,百样施行。念兰卿,无弟兄,慈亲已逝;虽有父,身去远,雁足难凭。因此上,受不过,千魔百难;死虽悲,生何趣,不愿为人。我爱这,秋桂轩,书斋潇洒;去年间,秋八月,此地亡身。守着这,惨凄凄,鲛绡三尺;泣晚风,悲夜雨,难脱沉沦!我欲待,觅他人,捉生替死;怎饶得,申熊氏,杀命仇人。向冥王,苦哀求,早施果报;熊氏女,年寿永,六十余龄。劝兰卿,守桂枝,权时忍耐;待他身,天命绝,任你施行。那知道,这幽魂,凄凉苦楚;早把那,冤仇投,早得超生。因此上,终日去,冥中拜告;指引我,归家去,拜告天星。若得个,大贵人,一言吩咐,许兰卿,将仇恨,
立刻行程!我不知,那一位,天星贵客;感冥王,来指示,今始分明。念女魂,怎敢向,生人作祸?为生人,心胆怯,自惹灾祲。今日里,告贵人,一言发付;活捉了,申熊氏,度脱沉沦。冤魂诉罢一番话,东方发白渐天明。维明一一听完了:原来就是申家媳妇身!
果有此事,则申熊氏实为可恨!便对那鬼说:既然有此冤情,我若口头言语,无以为凭。我当作一文祭你,发付便了。
女魂听了重叩首,维明当下便回身,看时女子全不见,口称奇怪两三声。大抵生前负屈含冤死,死后方能有鬼魂。一头思想归房内,解带宽衣入枕衾,十分困倦沈沈睡,纱窗早已日光明。三位公子梳洗毕,不见居垣出外临,问之方晓他犹睡,三人齐走进房门。近前揭起青罗帐,都叫居垣快起身!梦中惊醒左公子,翻身开眼见三人。
三位公子笑道:左兄快快起身,今日放榜,你已中头名解元,如何还在床高卧?维明道:便中了状元,我也不起身,兄等莫来搅我睡思。杜公子笑道:难道你昨夜未睡,因此这
般困倦,倒只怕瞒了我们,私下窝藏得个妓女,是以不容小
弟在房,赶了出去么?左公子也不回言,伸手把杜公子轻轻一推。
踉跄一直连连退,几乎直跌到墙根。幸得赵桓忙扶住,一齐大笑说宏仁:休得与他来取笑,让他高卧在床心。惹他动手无好处。宏仁便笑说缘因:
看他今日总不起身便了,我自权且让你,少不得有理论的日子。维明笑道:随你几时理论便了,此时且不要来混帐?
三人笑着回身出,任他眼卧不来惊。维明方得重睡熟,三人谈笑在中厅。直待早膳来排上,如琴来请大爷身,维明方始抬身起,梳洗完时出外厅。一同入坐来用膳,家童服侍两边分。左公子便把昨夜事,从头细说与三人。如此这般言一遍,三人听了尽心惊1
便问左兄此事真否?维明道:今只消着家人等向申家访问,这事便见明白。
说与左安人一个,与我少停细访这桩情。左安听说称晓得,四人早膳已完成。众人收去都吃罢,众家人等坐前门。
见申宅有几个童仆,也在门前坐着。众人只作闲话,问起这些情节。申家人等也不隐匿,就把他主母为人如何凶恶,媳妇如何受苦,去年如何缢死在秋桂轩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左安等便入书房,细述与大爷知道,与昨夜女子所言,不差一字。桓赵等听了叹息道:果有此事,这熊氏直如此凶狠!左兄作速发付女魂去报仇雪恨,趁我等在此,再打听她如何身死,方才快意。维明笑道:我昨夜许作一文以祭之,今就在祭文中发付她便了。
言罢公子抬身起,提笔拈毫作祭文,登时写完来搁笔,三人取过看分明。人人称赞抬身出,都到桂花树下把身停,香烛樽酒都摆下,左公子开言读祭文:
维大明万历二十五年,襄阳左维明,致祭于申门董氏兰卿之灵曰:呜呼!尔本湘南旧族,宦室名娃。不幸慈帏早逝,幼失提携;俄而父命难辞,早离闺阁。迢迢远嫁,已无百辆之迎;草草从夫,亦谓终身有托。何期虚生丽质,命不逢辰,天上星桥方架,忽焉雨散云飞;人间花烛初明,速尔钗分镜破。已惜红颜少妇,抱恨终天;何逢狡狯姑嫜,不哀茕独。诟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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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不殊狮吼狼哮;毒手频加,不啻疾风暴雨。既以不知生乐,何须更念死悲。白练索头,且避幽冥之境;红罗系颈,往追泉下之夫。可惜木樨枝上,一宵月缺花残;痛此丹桂轩中,转瞬珠沉玉碎!我等远赴秋闱,栖迟旅邸。闻尔悲切之声,泣于长夜;动我秋风客思,不寐通宵。尔既满怀幽恨,何不报复斯仇?以此三尺鲛绡,转系恶姑之颈。超脱沉沦怨气,早生净土西方。吾为酹酒一樽,嘱尔速往。魂其有灵,伏惟尚飨。
读罢祭文来焚化,维明亲奠酒三樽,祭罢了时齐入内,且看冤抑若何伸。
且说这店家姓申,名学仁,祖上也是仕宦出身。这申学仁是个监生,娶妻熊氏,乃江西吉安府人。夫妻同庚,五十二岁。那熊氏为人心肠狠毒,秉性凶顽。所生三子,伯仲两个娶了妻子,都为熊氏凶狠,难以过日,因此分得几亩田地,都搬开去了。惟有那董兰卿,夫死无依,母家又远,因此被这婆娘磨死,造下这宗冤孽。今日得了天星发付,着她速速报仇!那兰卿得奉此命,一点冤魂,随了熊氏,寸步不离。少不得为灾为祸,元是生非,要指引她上这条道路。
此时八月十八日,婆娘解手在房门。西山日落天色暮,学仁无事里边行。刚刚来到中堂内,抬起头来吃一惊!只见熊氏房儿内,闪身走出一男人,生得矮而且胖中年貌,华服飘巾簇簇新。出来一见申家主,吓得魂儿不在身,慌张失色通红面,抢出中堂急急奔。学仁一见多诧异,如飞追赶出来临,一直赶到厅堂上,见他已是出墙门。学仁料想追不着,回身再复进中厅,来到房中抬眼看,那熊氏床前正束裙。学仁此际重重怒,不问青红皂白情,抢前一步袍袖勒,两个巴掌打面门;打得个熊氏浑呆了,青天霹
雳一般惊!
阿呀呀!这老杀才想是变痴癫了!怎么无缘无故,赶进来行凶作恶,打我这两巴掌?学仁咬响银牙,圆睁双目,指定了熊氏骂道:我把你这没廉耻的老淫妇,五十余岁的人了,还要裙带儿松起来,做这等败名裂节的事!我申家也是个旧族名门,我申学仁又是一个监生,你做这监生娘子,许你偷汉的么?
熊氏忽听如此语,越发心中奇又惊!紫涨面皮高声骂:杀才老贼老奴根!你见谁人来偷汉?忽然含血乱喷人。学仁大骂骚淫妇,我身才自进中厅,见一汉子房中出,十分矮胖不成形!虽然满身穿华服,那及我区区申监生?你这老怪良心丧,忽然欢喜狗奴根,被我一直追出去,不知逃向那方存。淫妇与我从头说!奸夫姓甚叫何名?几时与他通奸起?—一从头招说明。熊氏听了重重怒,也不开言说甚情。一个头拳来撞倒,学仁大怒火冲心!一把就势揪头髻,挥拳便打骂连声,亡廉丧耻骚淫妇!成精作怪老娼根!难道嫌我监生年纪老,因此搭识了痴肥矮胖人。
我常要娶个小老婆,你每每不容,如今你到招了一个小老公么?我申学仁香喷喷的一个监生,被你连累,竟做了一个嗬嗤当的鸟龟了!从今以后,我在外边摆得起这监生架子么?
学仁越骂心越气,巴掌拳头雨点能。上下三停都打到,打得浑身紫又青!婆娘倒在尘埃地,哭骂连连哪住声。
学仁又指着老怪骂道:据你这淫妇的鸡肠狗肚,容不得人,把儿媳都逼了出门;止剩得一个寡妇在家,还被你威逼死了!我想你这淫妇,也未必得个善终,今日做了这件没廉耻之事,快与我一条索子吊杀了罢!我是个监生,做不得乌
龟的!
言三语四唠叨骂,抽身便就外边行。申家仆妇丫鬟女,只为熊氏为人狠十分,人人切齿多痛恨,见她被打在房门,大家故意来躲出,做哑装聋当不闻。直待家主身出外,方才逐个进房门,上前扶起熊氏女,淡淡将言劝几声。
都道:娘娘不要气了,一时做差了些,也怪不得相公的。熊氏哭道:好一桩屈事!我也是个名门之女,怎肯做这般丑事?方才来到房中解手,那有甚男子影儿?不知是那老乌龟活活见鬼,又不知造作污言,故将我凌辱。罢了,罢了!
我生五十零二岁,到处为王独霸尊。从来未受谁人气,只有我将人贱凌。今朝遭此乌龟辱,有何颜面再为人?不如自尽寻一死,森罗殿上把冤伸。众人但只和言劝,丫鬟房内秉银灯。学仁气闷书房坐,只恨虔婆老怪精。晚来不到中堂上,用其晚膳自安身。熊氏只在中堂哭,拿来晚膳不沾唇,众人相劝她睡了,各人闭户去安宁。单言老怪房中事,上床怎得闭双睛,越思越想心越气,满身疼痛更难禁。听得谯楼交三鼓,合家人尽睡沉沉,熊氏此际多疲倦,合眼朦胧心渐昏。
那熊氏气了半夜,渐觉困倦上来,朦胧之际,只听得房门呀的一声,便觉有一人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叫声婆婆。熊氏急开眼一看,原来是董兰卿。只见她手中捻着一条汗巾,容貌与生前无异;那熊氏此时着了鬼气,心已昏迷,便叫:媳妇,你如何到此?兰卿道:我因婆婆遭此屈事,被公公毒打一场。我替婆婆气忿不过,因此特来看你。婆婆阿!我想你与我一样苦,并无亲眷在武昌城,身遭凌辱今如此,却有谁来把气伸?况且年已过半百,岂可今朝蒙污名!少不得武昌府内传扬遍,怎好抬头再做人?你身乃是名门女,这般污辱更
难禁,不如早早寻死,算来还可洗身清。森罗殿上来诉屈,阎王必定发慈心,怜悯婆婆遭屈死,活捉公公申学仁1阴司路上多景致,更比阳间胜几分。你今若肯拚性命,兰卿陪伴你同行,到我家中来住下,服劳奉养你终身。兰卿说罢一席话,熊氏登时便起身,开言就叫贤媳妇,你今言语不差分。
我受那老乌龟这般凌辱,又且玷污了名声。我其实不要这性命了!只要如何一死方好?兰卿道:要寻死路,只有自缢最好,并不觉一毫苦楚。我是过来人,再不捉弄婆婆的。熊氏道:就依你便了。兰卿满心欢喜,忙上前替她穿了衣裙,套上鞋子,衣架上解了一条水绿汗巾,将自己的红汗巾儿绞在一处,系上床栏,做成圈套。又替她掇张凳子道:婆婆,停当了,快些上去罢!熊氏此时昏昏沉沉,一任冤魂搬
弄;扒上凳子,将头伸入套中。那鬼早将凳子放倒,熊氏两脚悬空,咽喉勒紧。
兰卿拍手哈哈笑,骂声熊氏老妖精,你一头钻进圈和套,要脱身来难脱身,只因害我投环死,今日前来讨替身。我今脱了鲛绡帕,逍遥快活去投生,你在此且受三年苦,再把鲛绡送别人。说完笑着飘然去,秋桂轩中谢贵人。单言次日天明亮,房中侍儿起抬身,一见熊氏高悬挂,吓得三魂走两魂!踉跄跑出前厅上,报与书房申学仁。学仁听了吃一吓,慌忙赶进上房门。
忙着人快些解下,用姜汤灌救了两个时辰,不能得活。学仁跌足叹气,只得着人报与儿子媳妇,都赶了回家,号啕大哭,买棺收殓,成服开丧。熊氏家在江西,却也无兄弟亲眷;虽然屈死,并没谁人来说一句闭话。申家族内个个恨她,惟有称快而已。
单说书房人四个,来朝同坐说其情。维明夜梦兰卿女,拜倒
庭前谢贵人:冤仇已报今超脱,从兹快活去为人,因而说与三人晓,打听申家这段情,方知熊氏真缢死,果然半点不差分?
此时四人因住他家屋内,主人分上,遂命家人备四副祭仪,各送奠金二两,夜来绝不闻鬼声啼哭。
日去月来容易过,廿七清辰报到门:解元中了左公子,经魁中了杜宏仁,亚魁中了赵公子,应征中在十三名。重赏报录人一众,主人恭贺甚殷勤,只因妻子新亡了,不便开筵请四人。参过主考房师等,鹿鸣赴后便回程。家中报到心欢喜,专专只望快回程,今日闻得回来了,忙遣家人去接迎。四人分手齐作别,各人回转自家门。堂前恭见生身母,祠堂设祭拜丘坟,又拜官员并戚友,纷纷作贺上门庭。忙了半月方清净,再说申家门内情。
自从四人去后,秋桂轩又留他客,甚是太平,绝不闻说有鬼。申家男妇,也不见董兰卿出现,方知熊氏是媳妇讨了替身,人人叹息。因此学仁害怕,只恐熊氏也来作祸,是以发心请了四名有道高僧,在灵前诵了四十九日金刚经,超度熊氏。是夜,梦见熊氏到来哭诉道;虽然度我得脱沈沦,争奈冥王道我生前凶恶,罚我一世为虎,二世为狼,三世为熊,以彰恶报。直到第四世,方得为人也。那学仁梦中惊醒,一身冷汗。自此发心向善,后来年近古稀,善终正寝。此是后话不提。
不表申家多少事,单说襄阳左姓门,夫人说与孩儿道:我儿今已得功名,还该受室完花烛,我已择日送桓门。十月二十六良时日,申时二刻娶来门。他家一概多依允,打点今冬要做亲。维明便乃开言说:母亲今且听原因,十月起身京内去,怎及家中来毕姻?如何择日送桓门?夫人听了开言道:儿今已中解元身,功名稍可谓成就,及时正合早完姻。家无次丁只有你,若还会试上
京城,家中便是无人了,又无姊妹我孤身。正该娶媳来家内,如何反说不该应?公子听了心烦恼,开言又说与娘亲:分明有个亲弟兄,因甚无端继出门,又非左氏门中去,别姓人家做子孙。雁行分散难聚首,天性睽违不得亲,虽然子不言父过,算来此事不该应!夫人听说称正是,此事吾心最不平!六岁幼子离我去,算到如今有八春。豫楚非遥音信少,何年何月得相亲?
还是去岁春问,曾有一信,为报母舅身故。我曾问他家人,道他老爷又纳二妾,十分混帐,不管正事。不知汝弟此时作何景况?
维明听了又重道:此事孩儿日在心,今若上京来会试,先到河南走一巡。三年无改说不得,定教兄弟转家门。夫人听了言称是,我儿主见不差分。莫言母子言谈事,夫人日日费心情,洞房收拾多齐正,看看吉日到来临。要知公子完姻事,再将三卷接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