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千军擒寇盗伏兵梦骇夹城楼 五姓返星辰定狱批行东岳镇
却说左维明用奇计救回黄静共，然后领兵直到河南府城。其时总兵左良玉，驻扎河南，恐防乌尽弓藏，不追李闯。左丞相得信，直叩良玉辕门。
良玉慌忙来接进，中军帐上坐维阴。师生坐定尊元老，左公便乃说原因：将军挂印为元帅，统领貔貅十万兵，即该四路勤搜剿，因何驻扎此州城？
左良玉支吾半晌答道：小将托庇退贼，只因流贼远窜，无处追擒。左公道：原来将军不知，今李自成与牛金星等，现匿紫金山，离此九十里。将军何不一鼓擒之？良玉道：不瞒丞相说，一者军粮不然，二则将少兵疲，故此歇兵，不能再战。且待粮足兵精，再图剿灭。左公暗想：原来此辈武臣，挟盗自重，并不以国事为心。遂向左良玉借兵一千。
总兵见说心中想：冢宰威名天下闻，历事三朝功不小，至尊隆重不称名。我如不把兵来借，此人不是省油灯，必然就向当朝奏，声言挟盗罪非轻。
一千人马，未必擒得李自成。遂道：丞相要兵，但凭挑选。就叫军政司取兵将花名册子呈上。左公即到演武厅，点了一千人马，辞别出城。
左公统领千军去，纪律森严队伍明，不比总兵无纪律，任其
淫掠扰良民。师行在路一月半，望见高山是紫金，离山五里安营
寨，忙差探子探军情。
左公心中暗想：我今寡不敌众，必以智取之。即领兵围住紫金山，浇了营察。大获全胜见良玉备细言之。良玉不胜叹服！且说左公护送黄静英，直到忻县黄家。二黄出接，左公设奠老黄，不胜哀恸。小姐忙即入内来看母亲，恰好黄夫人正在气急，二黄小姐并孙儿女都在床前。静英一见，心如刀割，双手捧住连叫母亲。却好黄夫人眼看静英，勉挣一声道：呀，我的亲儿，你回来了……
两行珠泪腮边挂，奄然瞑目寂无声。众人连叫呼不应，摸时遍体已如冰！静英痛绝声难出，翻身跌倒地埃尘。合房人众号响哭，急救佳人又转魂，紧紧抱住生身母，踊跃号呼叫母亲，我九死一生来到此，要见娘亲慰别情；如何一语将儿别，这般要紧速行程。呵呀，罢了罢了真罢了！母亲泉路慢行程，孩儿即刻来赶到，决然同走不能分！回身就往墙边撞，鲜血流来满面门！吓杀在房人一众，抱住佳人劝不停。着人快请杜公子，及自家两位少爷身。
三人只因在外款待左公父子，一闻此信，慌忙赶进房来。顺卿见八姐这般模样，吓得魂不附体，再三苦劝。此时房中不过一片呼天抢地之声，闻知甚觉凄惨。黄夫人衣衾棺郁，早已齐备。乱到三更，方才大殓，与老黄之柩，同放大厅，夫妻两老不分离，乱世善终也算造化。此时众人之悲切，都不必言。惟有静英又恨又苦，守定爷娘灵柩，哭不绝声，泪尽继之以血。哭了三日三夜，声息将无。左公要紧回去，顺押又恐苦杀夫人，只催她快些上路，勉留五日，只得启程。左公叫静英改扮男妆，免得动人眼目。二黄即着两个侍女扮作书童，版侍小坛回云，又送姐夫盘费银一千。送出城门，方才分手，忙忙择日安葬父母，收拾家资，激到江南
避乱去了。表过不提。左公等兼程赶路，到五月中旬之内，方到家乡。社公夫妇，感激不尽。黄小姐虽然苦切，然父母俱亡，一无牵挂。自己夫妻完娶，母子团圆，且左家见她没有父母，加意看承，宛如亲女，小姐亦事若亲生，只不改称呼而已。
安居乐业无他事，所愁不过贼攻城。诸子用心来习武，左公赶紧练民兵，重城打造多坚固，把守襄阳铁桶能。春来秋去年年度，兔走乌飞岁岁行，少者长来中者老，老者亡来少者生，日月如流容易过，早又崇祯十载春。
且说左府永孝公子，年已十六，长孙裕宗已十四，叔侄二人尽皆入泮。麟儿年已二十，于崇祯九年丙子科乡试，已中解元，娶得名家之女薛氏成婚。琼瑶小姐，亦嫁旧家之子。左公为他男婚女嫁，诸事已毕，遂以百金赎叵原屋，赠田五百亩，使孝贞回去，重整晋门。母子三人，万分感激。因世界荒乱，孝贞不愿儿子上京会试，只在家中侍奉寡母。左书老仆，年逾八十，无病而终。左公兄弟亲往哭之，加倍厚葬。此时永正三子一女，都在静怡堂内攻书，连永孝五人，每岁修金一百二十两，延请名师，教诲学业。真个治文的治文，习武者习武。虽则明朝气数将终，虽有善者不能为力，而左维明一家之政，井井有条。当时左府家将中，尽多谋略深通之士，见维明仪表非常，又且功绩威名，震于朝野，其经济作用，远追诸葛，近类青田，多有对维明收拾人心，保有全楚，以为别计者。维明但笑而不言。维明择其中得用家将，告以天象大数，但励以忠义殉国，无有二心而已。
明知病亟须求药，亲死难存坐视心，信国至言常佩服，况图割据不相应！且将两楚三湘地，难敌中原四海兵，山川向背凭依少，风俗刁顽去就轻。王琳蹇蹇终无济，马殷草草那功成！保存故国诚何据？涂炭生灵实可矜，时果到头惟尽死，理难乞活再偷生。只祈圣哲回天意，拨乱中兴定太平，辉煌帝座台垣正，扫落蚩尤兆洗兵。东周后汉重新造，南唐南宋有陪京，果然人事端皇
极，自动天文见列显。我等食毛并践土，又兼世受国恩深，鞠躬
尽瘁无他念，在野何殊在阙廷？文习文来武习武，左门孙子大明臣。一—班子弟同家将，个个点头合一心，真个夜接词人亲笔砚，晓携壮士练弓兵。
左维明具此一番识见，日日率子弟家将，训练弓马。因襄阳武备不精，官兵却恃枪炮护身，不肯学习技勇；左公一以岳家兵法教习，使他一以当千，既省钱粮，亦操精锐，全收以少击众之利。故此流寇皆怕威名，襄阳尚能坚守。左府惟永孝努力诗书，维明卸甲回来，亦时常稽查功课。惟致德精神易倦，不大留心。一日，正大比武艺之期，饭后诸公子家将，俱到郊原比试弓马，永孝亦随骑同行。只因习练未深，无心比试，便推腹痛要回，左公忙着家人送公子回去。进得城门，在一个珠宝店门首经过，忽见一个穷人，手中拿着一个匣子，说道是一副宝珠金钗，要换五十两纹银。那店中人看了，只还价三十两。其人不肯，公子便着家人唤到马前，取金钗来看，那人连巨率上。公子看那金钗，周围珠宝，龙式玲珑，十分精致！看了一回，猛然一想道：好生奇怪！这枝钗却似我见过的一般，怎么这般眼熟？左思右想，想不出来，遂问那人道：我看你衣衫褴楼，料必家道贫寒，你那得有这般物件？那人道：小人原是贫民，向以替人家打
扫为业。昔年在京师一座官房打扫，竟拾了这枝龙钗。后以北方战祸频连，赶急回乡，盘费用尽，故要把他换些银两过活。公子听了，心中暗想：好枝龙钗，我兑了罢，只是身边没有银子。便对一个家人道：前边就是桓府，你可与我速去，问大小姐借纹银五十两，来兑这金钗回去。
家人奉命忙忙去，须臾来到马前呈，整整纹银五十两，便叫付与那人身。其人接了多欢喜，公子收藏宝且珍，暗思兑此金钗去，将归送与母亲身。一边思想行得快，到了家中下马行。夫人坐在中堂上，永孝前来告母亲：孩儿只为多腹痛，伯父先叫回转程。
夫人惊问道：为甚腹痛？公子道：偶然作痛，如今好了。又叫：母亲，孩儿路遇一人，兑换一枝金钗，价银五十两，是问桓家大姊去借的。母亲可称出银两，着家人送还。
夫人便索金钗看，子仁袖出奉娘亲。周氏接了观仔细，连称奇怪两三声！开言便问公子道：可曾问问那人身？这副金钗何处得？公子将言诉说明。
夫人道：若是在京师官房所得，一些不错了。
公子惊问何缘故？夫人提起泪流襟：今朝说起龙钗事，恨此愁城怨海深！可怜你的三姊姊，断送终身为此钗。永孝公子忙问故，夫人遂与说前情，从头至尾言一遍，说到身亡又泪零：你爹未听伊分辨，铁简横施下绝情！直到红云亲口来供出，法场剖洗始分明。谁知金钗遗失久，十六年来又现明，见之岂不伤心痛？恨杀当年周帝臣！生生害你三姊姊，提起冤仇似海深！可怜白壁无瑕质，贱婢红云假冒名。也是你爹粗暴性，不容剖辨了残生！可爱可怜又可痛，我一世为人不称心。永孝公子听罢了，默然不觉感伤心：可怜三姊身亡早，那知有此一桩情。
夫人说道：我儿，你就是三姊投来的。我当初生你之时，步凡他小入怀中，因而生产。又将仪贞写经一节，说与他知。永孝笑道：此等虚无，亦难凭信；但母亲既然见了龙钗，合添仿感，待儿收去罢。周夫人遂即封银，着家人送还柜磨。
左公三■同家转，问他永孝可安宁？二房回说安无事，打点明柯去扫坟。一宵已过无辞说，次日天明早起身，三代子孙同出郭，素衣素服一同行。祭罢祖坟来吩咐：三小姐坟前也一行。便着永孝公子去，家人引路便行程，到了秀贞坟茔上，永孝抬头似一惊！黄土青松迷恨雾，白杨乱草霭愁云，悲凉满目人何在？地老天荒隔九京！不知何故心头痛，眸子辛酸汨满襟。家人设下诸般品，公子拈香把礼行，坟前奠了三杯酒，兜地伤心不可禁。哭一声：我的同胞三姊姊，你因何这样早亡身？一生清洁如冰玉，哓甚狂邪周帝臣！枝红云淫成将名冒，损你芳名害你生。这样奇冤千古少，幸亏贱婢自供明。倘非臂验桃花点，桃花星罩洁清身。可怜惨死天亡早，青春年少便归阴！冰肌玉骨归何处？绿鬓红颜那里存？一般姊妹无残缺，尽享人间富贵春，香图秀阁谐才貌，生男育女有收成；只有你身冤屈死，荒山独卧叹凄清，啼鸮走鹿为周伴，古柏长松当槛楹。清明烧纸坟头火，不然举目一无
亲。今朝你弟来哀哭，你在黄泉那得闻？子仁哭得如昏醉，几个
家人暗付论：公子未见三小姐，为何哭得恁伤心？算来也是稀奇事，到底同胞一母生。只得上前相劝道：天边红日渐西沉，老爷等众将归去，要收肴酒快行程1永孝听了方收汨，家人收拾一同行，到坟拜别诸先祖，各皆洒泪转家门。各归院落休提表，且表书房左予仁，昨日兑了龙钗巧，且从灯下玩奇珍，便开书匣将钗出，制造多工镶嵌精：两条龙绕钗头转，一色鳞排钗股纹，珠
彩正如蟾彩耀，云丝全似螺丝紫，双蟠龙角鲜红玉，两点龙晴透紫金。正在喜欢来把玩，不知何故泪纷纷？我生岂有前因果？再到娘胎报母恩！果然不爽三生约，也畅平生一片心。幼攻书史神童号，长步文壇健将名，又是解元魁一省，七篇五策盖千英！但看我今世左永孝，不负你前身左秀贞。可恨爹爹狼虎性，仇将恩报又严亲，毛锥你智今生课，铁简吾悲夙世因！只因有母而无父，始把心头怨气伸。莫非再前一世多作孽？女转男身要历劫行！我今休把爹爹怨，只向阎罗仔细评，横灾横死皆自取，谁使红云浪假名？又是面容无两样，略将斑点辨邪贞，不分鸦凤同毛羽，乱点鸳鸯混浊清。子仁夜坐胡思想，灭烛登床搅梦魂：果然梦神来点悟，一一经过夙世情，先自诬冤遭屈死，后从尸解去朝真，只有轮回身未历，画图演处比分明。五更钟到人惊醒，堕落南柯大吃凉！浑身百节如痛楚，一枕淋漓泪渍深。起坐沉吟深诧叹：母亲之语不差分。算来除母谁可感？大房姊姊左仪贞。你先因铁简多悲恨，后写金经矢至诚，又误西楼淫婢貌，求冤西府法遭刑。始终奇怪真奇怪！便买转龙钗也借你银。诸般情节休提起，更有天上真妃事可惊！过去难星俱解脱，未来灾劫也分明。倘依图谶来评断，大明数尽不差分，合门殉节非常事，我又来凡为甚因？
当时永孝披衣起身，即到周夫人房中，逐一诉说。夫人泪如泉涌，越将永孝十分怜爱，时时向致德埋怨絮烦。玫德亦悔恨多年，今忽闻此一段因果，亦深为惊诧！便向永孝索龙钗观之，不胜伤感。永孝又说及合门殉忠之兆，致德不觉惨然，也将维明一番训言，大家勉励。周夫人掩泪道：我哥哥陷身逆党，一样身死家亡，与其遗臭，不若流芳。你们若与大伯一心，我也相随便了！致德闻言大喜，即便走告维
明，详说其事。维明亦命取龙钗观之，伤感不已。不多几日，各家亲戚俱知。
慢言幻梦轮回事，再说刀兵劫杀情，此时献忠军势盛，攻城掠地逼褒荆。各州各府来攻守，文武无能抵贼兵，到一府来破一府，犯一城来失一城。所到之处全无敌，看君又破武昌城，襄王合府俱丧命，文武官员四散奔！郧阳等处俱失陷，看看彼众犯襄城，沿途汛地如飞报，烽火连天昼夜明！日间烟焰高千丈，晚来举火烛天明。正当十月下句内，破了宜城小县城！流星塘报来飞递：敌兵将至犯襄城。文武众官无措手，这便如何怎理论？城中只有三千众，些少难挡大队兵！武昌省会犹沦陷，何况襄阳一郡城？此时满城百姓乡绅等，无不惊慌丧胆魂！各思避乱离乡井，争去逃亡欲出城。众乡绅齐赴襄阳府，文武官员多少人，坐满大堂来议论：有何良策保襄城？
彼等驱众百万，势如潮涌山崩！三千人马，如何抵敌？众乡绅等道：左相国预筑重城，保守襄郡，曾练三千背嵬兵。家中子弟，尽皆习武。今当贼至，他反坐在家中！不知何故？文武众宫俱道：左公昔为御史，两次定边，胸藏百万甲兵，必能以寡敌众。今不若同众位前去，请他出来，将兵符剑甲交他，听其调用，保守襄阳，或者退得流寇。
众绅都说应如此，即便同往左和门。此时正及辰牌候，数十官员尽起身，或乘轿来或乘马，纷纷都到相公门。到门忙请家人报，左公闻报便抬身，永正兄弟同致德，并出承迎接众宾。大厅参见当朝相，文武官员把礼行，两边列坐如云集，左公即便说原因：闻得流寇将窥犯，已破宜城小县城，襄阳旦夕应难保，危如垒卵祸非轻。正思来到公堂上，要求贵府保家门，各位将军施智勇，守城保护众生灵。如今诸位皆来舍，自必军机算计成！众乡绅等俱未答，表阳文式便畅身：
卓职等三为无策保守减池，所以同各位老先生造府，特宋拜求丞相，自去调宽守狼。今游击标下，只得三千人马；闫散方有百万之众，一旦临城，如何抵敌？
因此千筹万画无长策，想起丞相胸藏百万兵！背年平定三边地，马到成功不费心！今朝流寇来犯境，职等无能御贼兵，伏惟丞相忧君国，经纶再展济苍生，即今事有烧眉急，便求按部教场门。众官说罢重行礼，左公备听此言论，当时便笑开言道：贵府之言卷了情！想我昔年边上事，年方少壮长精神，且掌貔貅兵百万，生杀之权任我行，方能克敌来奏捷，而今已久卧山林，雄心一片俱灰尽，老迈无能异背辰。贵府等食朝廷禄，正宜今日建功勋，将军标下兵不少，铁骑三千可守城。我等正要来求告，仰求父母保家门；如何倒反来求我？林下衰老有甚能！
众官道：丞相何出此言！古人五十曰强仕，今贵庚不及花甲，未可为衰。卑职等虽具官食禄，争奈庸庸。丞相若不肯主兵，襄阳一郡休矣！众乡绅亦道：丞相严时操练精兵，数演子弟，原为保守襄阳，今何不用？左公道：众位不知，凡用兵必有兵家纪律，过必罚，功必赏，令出如山。倘有不谱，悉照军法！我今无尺寸之柄，正圣人所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攻！至教子弟民兵，不过为保守家园之计。今将军等倘兵力不足，我倒可将诸子侄及民兵等，至麾下听候调用。游击等一听此言，都说道：小将等原拟奉上兵符剑印，请丞相执掌；我等愿从标下，听候指挥，怎敢不依军法？
左公听了言如此，良久开言答众人；既然暂付兵权掌，只得今朝要一行。将军且把兵齐集，先行屯扎教场门，我等随后当即至。众人听见喜欢心，一众起身忙作别，整齐人马教场门。将
高搭排公案，令旗令箭两边分，兵符剑印都停当，三千人马朗纷纷，顶盔贯甲齐排列，等候神机妙算人。
且说左公见众人去了，便传集一班家将，并平时习武诸人。将三千背嵬兵，先发去教场伺候。又着致德将微十年来积下的一千担粮米、三万白银，尽数捐出，发襄阳府执掌，救济难民，并充军饷。
一一吩咐都完毕，此时早已午时辰，便率诸入齐上马，立时来到教场门。文武众官齐跪下，六千人马尽来迎，请上将台施号令，众军声诺似雷鸣！左公当下身归坐，抬头左右看分明。不禁冷笑心中想：牛刀今日割鸡豚！忆到昔年为御史，两番奉旨镇边庭，统领貔貅兵百万，万里长征绝域城，安营立寨军威壮，虎帐高升气象尊！朝中天子三宣诏，不及将军一令行，权操生杀施威武，所向披靡丧敢魂！算来不负生平学，文武威名总称心；不想如今归林下，又复重新作冲臣，襄阳文武无能守，请我前来做主兵。用这几个毛兵卒，守此襄阳小郡城；只好当他儿戏事，安能施展甚才能？
没奈何只得与他略施小计。此时取过花名册子一看，两边按去，料必不少，也不用点名。正待发施号令，早有飞报到来，说流贼昨日破了宜城县，今日辰时出县来犯襄阳，离此只有六十里，今晚三更，必定到城下。
众官一听齐失色，三军个个战兢兢。左公见了心中想；众军胆怯这般形！令出不行如何处？不示军威事怎生？
随即拔下令箭一枝，着永正上前听令：汝可持此令箭，前往夹城之内，如有居民居住，着他尽数迁移，速速缴令，不可造误！此即维明昔年所造重城一座，周围环绕，比旧城低下五尺，当中却空着有一街之阔，自来没有民居，他岂不知？今故着永正去看，无非要借他示威于将士。
公子不谙军中法，接其令箭说原因：夹城之内无人住，算来不必看分明。左公一听他言语，拍案重重大怒嗔：军中令出如山岳！岂比寻常小事情？有令便当遵令去，焉敢多言出一声！旌旗未动兵未发，岂堪首令便无遵！叱令推下左永正，斩其首级到来呈！两傍武士齐声诺，秉衡头上走真魂！吓坏了同辈人多少，转过襄阳文武臣，一齐到跪来求告：乞饶公子命残生。左公良久颜方霁，放转多才遵令行。六千士卒心惊怕；果然军令不能轻！亲生儿子还可杀，何况其余将士们？少时公子来缴令，夹城之内没居民。左公传令军齐起，各分队伍上城门，三声炮响齐上马，纷纷都出教场门。三军屯扎排城下，左公领众上高城，立于垛口来观看，汛地峰烟涌腾腾。愁云叆叆遮红日，左公一见叹连声。
传令开了城门，招呼那些难民进来。知府知县道：放这许多人进城，那有粮食应付？左公笑道：贵府守城，原为百姓；既不放他们进来，却要守这空城何用？忙着大开城门，
飞速招进。左公坐于敌楼，着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四将上前听令：你等各领一千人马出城，分在四面林木中埋伏，但闻炮响，则伏兵尽起合围。外城各用炮石弓矢攻打，彼时诱入夹城之贼，一半驾云梯上城，自上打下；一半拒住四门，自外打入。各宜遂令，勿得违误！四将奉令，各带兵拣着树林山险的去处理伏下了。左公又使众文官，可去遍谕乡绅富户，各出资财，救济那些避难百姓，并合城男妇，不必忧惊。众文官各按四门而去，他然后自领二千民兵，及家将诸子，分于四门，伏在内城之上，安排炮石灰瓶，强弓毒矢，将外城扯了吊桥。每一垛口，虚插两面旌旗，点几名老弱之兵在上。吩咐若见彼军攻城，你等故作惊忙之状，随即下
城。
吩咐内城下了千斤闸，外城虚锁四城门，一一调遣都完毕，敌楼端坐智谋臣。天罗地网安排定，要捉兴兵作乱人！不说襄阳多准备，回头且言张献忠。
破宜城县，着兵便守四门。
献忠衙内来歇马，思量要去抢襄城。
且说当年的袁氏，自从搬到宜城县为住居，旧性不改，依旧去寻赌脚，相与碰湖，与晋二两个，靠赌过日。晋二又在外边结识一个尼姑，来往年余。那尼姑竟长发留头，与晋二做了妻子。谁知不上一年，为小产得病而亡。晋二原是单身，袁氏仍无媳妇。后来过了数年，那常、方、边三氏，因思念袁家姐姐，特到宜城来看望。袁氏甚喜，留住她们，只因赌得热闹，也忘记回乡，只在宜城县中混账。不觉一混三年，四人都有六十余外的人了。那孝贞小姐，虽则子女成立，复整晋门，心中要想接回她来，又怕她照前花赌。且晋德志又不是个好人，麟儿非其敌手，因此不敢引贼进门，只得置之度外。而袁氏母子，也畏惧左公，不敢回去。
终日男嫖女赌来混账，不思过甚好光阴。赌得天昏并地黑，那知流寇反宜城？正在那你一碰来我一磕，忽见晋二慌慌撞进门，连叫：母亲不好了！你等如何尚发昏？想是不知城破了，百姓逃亡四散弃！而今四下俱无路，街头烈焰热腾腾！我们快去逃性命，少迟就要送残生。四个奶奶惊呆了！吓得三魂少二魂，手内纸牌齐落地，活客招开散了群，各把铜钱抓一把，塞在腰间急急奔。晋二领了来逃难，头头顺路走东门，刚刚来到城门首，悉被拦回不放行。刀枪剑戟如林立，齐呼快杀守城人！拿住晋二刀起
处，人头滚下血流津！唬杀奶奶人四个，乱走忙爬没处奔；众.贼赶上齐拿住，举起钢刀说事因：
这四个老妇人，我们就杀了罢！一个贼道：大王有令在先，若是男子便杀，但是妇女，须要问过方杀。如今且拿去问他一问。
当时拥定人四个，一行来到县衙门。献忠高坐公堂上，王者衣冠穿在身，更有汝才人一个，正当议论夺襄城。只见一众前来报：老妇人身献四名，一个男子来杀了。头目闻言应一声，四个奶奶魂不在，大王饶命叫连声：妇人虽则年纪老，风情还胜少年人，也可与将军陪寂寞，也可与将军补战裙，诙谐谈笑都来得，碰湖一道更加精！大王不杀收用了，可知甘蔗甜头在老根。献忠听了如此语，哈哈大笑两三声：
把那妇人拿上。众贼推到案前，一齐跪地。献忠把她仔细一看，问道：你这四个，是何等妇人？怎么这等乱离的时候，出来逃难，头上还带着假珠，身上还穿这绸绢，脸上又搽着浓脂艳粉，却是什么缘故？四人道：大王，我们都是乡绅妻子，一向叫奶奶的。只因终日碰湖赌昏了，所以不知大王杀进城来，急急逃生，故不及改扮衣装，原是本来面目。献忠道：原来都是乡绅妻子，但既是名门之妇，就该知些礼义廉耻才是。当此之际，求死不得，你怎么反要自荐于将军？我等所见妇人，上千上万，不论老少，俱各存些羞耻之心，谁似你这老妇！四个妇人道：大王，我们虽是名门，只因酷好碰湖，不论男女，都与同场玩耍。每每赌得好了，便要自荐进来，所以人人欢喜。我等平日，尚且如此，难道遇了大王，倒不要自荐么？献忠听了，又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四个妇人，却是个老赌脚。这等说，我八大王也好此道的。
叫左右快些取牌来，且与她碰一沏看。
四个奶奶心大喜，好生得意上前行，吉凶祸福全不晓，尚把平生本事呈。连及汝才人六个，纸牌拿在手中存，也是四个时运倒，凑得牌来是现成。
常氏道：我是一磕。边氏道：我有活。献忠不语，丢下一张牌来。袁氏道；我开招了！把牌摊下。汝才又丢一张下来，方氏接去道：我是湖了。
献忠大笑来立起，叫左右且前来拿下人，浑身洗剥来绑捆，依他口内速施刑1这一个割休迟误，那一个开刀斩首莫稍停1这一个活锯腰来断，那一个细细剐鱼鳞！众贼吆喝齐赶上，揪下婆娘四个人！一个个假珠假宝都得去，绸绢衣衫剥个精！按倒常氏拿刀割，绑起袁氏首身分！边氏铁锯腰下解，几刀剐了姓方人！可怜那四位奶奶无结果，一生来往赌场门，谁知临死还一赌，一磕一碰丧残生。献忠杀了人四个，一声传令夺襄城！数万人众如流水，杀出宜城小县城。沿途那见官军阻，处处惟经破落村。却是官兵先洗劫，田园荒废草丛生。罕见炊烟陪落日，只余青草拌薯葖。大队襄阳来进发，擂鼓摇旗喊杀声，支支队伍人数众，纷纷拥拥赶途程。且说襄阳左相国，坐镇城楼候敌兵，遥观烽火漫天赤，但听男啼女哭声。滔滔声势多紧急，敌兵将至抵襄城，谯楼之上交三鼓，忽然觉得睡魔生，朦胧隐几无多刻，梦里抬头见一人。红袍金带乌纱帽，近前声语左公身，口称本县城隍见，武曲星官请听闻：人民大劫安排定，天遣临凡紫暗星，教他扰乱明天下，望公切勿阻天心！神机妙算入难及，献忠必自被公擒。此入不死公之手，将来自有杀他人。切须不可将他害，生有时来死有辰。一郡生灵人数万，赖公企活感深恩，不久自当归本位，天曹旌节下凡迎。数言说罢人不见，梦中惊醒左维明，心中正在惊疑
处，忽闻喊杀震天鸣。火光一片来西北，鼙鼓喧阗动地临，立在城楼只一望，敌兵涌到似潮临。传令一众都伏定，掩旗息鼓不开声。且说敌兵一拥临城下，不闻火炮与军声。献忠一马当先出，手搭凉棚往上睁：
只见那襄阳城上，每一个垛口，插着两面旌旗。有几个兵丁，都打着灯笼火把，在城上看守。一见敌兵到来，都吓得战战兢兢，一个个缩下去了。献忠哈哈大笑道：想必不知我兵到来，尚未准备；如今下去，一定报与城内官员。
即今快搭浮桥过，趁他元备疾攻城。呐喊一声来得快，浮桥搭起拥如云。渡过护城河一道，敌兵数万抵襄城，献忠率众当先上，斩关落锁大开门！四门喊杀齐拥进，抬头一看走真魂！原来还有城一座，城上团团无数兵，旌旗招展多严肃，明灯万点似银星。一声火炮城头起，四面天兵动地临！敌兵急急争退出，伏兵一似海潮奔1四面合来只一裹，团团围住外罗城。献忠大叫：真中计！已临死地要求生，攻破内城方有路，不然今夜没头奔。贼兵再欲攻城进，矢石如云往下倾，四面官兵桥上渡，云梯一半上高城。其余人马沿河到，矢石飞蝗打敌兵，阗然金鼓惊百里，翻倒山河天地昏1敌兵杀得无路走，里有兵来外有兵，新城坚固攻难破，又阻城河拦路行。看看战到天将晚，三停死了两停人！献忠前后无路走，死尸堆满夹城心。护城河内将填没，活人无不带伤奔！他身遭枪箭偏不死，只得滚鞍下马跪埃尘，望着上边高叫道：是那位爷爷守此城？我献忠情愿归王化，收心改过做良民。左公传令兵齐进，生擒献忠上高城1四将领兵齐拥入，残敌飞逃保命生，拿住献忠忙捆绑，押上城交左相君。
这张献忠何等猖狂枭猛！不到地网天罗，焉能屈膝求降？又从督师杨鹤力主抚议之后，继起者皆熊文灿、薛国观
之流。献忠等以降为得计，旋降旋叛，毫无忌惮。故献忠遨降维明，不防左维明神机英断，一经拿住，即欲枭斩！就中遂有神明示梦，止住维明，此非左维明所能勉强违天，亦岂张献忠意料所及？所以左维明拿住献忠，三军皆呼万岁，欢声动天。而维明暗思天意难回，十分叹恨，只得吩咐左右，把献忠上了囚车，着守备领五百兵，解交襄阳府协同看守。此时天色大明，左公率领胜兵，追杀至宜城县。然后交守备解送总兵熊文灿，添兵严解入京献俘。不料行至半途，被其党邀杀官军，仍将献忠夺去，句日问复聚众数万。因不敢在湖广地面，遂流入川中。左公闻之，叹息不已。从此襄阳一郡
官民，于左相敬若神明，爱如父母。便山东、河北诸贼，各各远震威名。有人说起维明，无不胆落，多有图其真容，私为悬拜者。
不说左相威名远，且说当时左子仁，风流俊妙多机警，也读兵书也学文。悟过前生尤旷达，至情益发孝娘亲。夫人看了如看女，视作当初女秀贞：只可惜红云、帝臣双贼子，不来转世报分明，也从逆党来肆市，借刀果报应非轻。永孝心中无别事，闲时只是慰慈亲，已从因果知前事，也见刀兵悟后因。每把仙经参秘箓，坐关运气想通灵。少年遍走无门路，有心不赴礼闱行。
不觉又过数年，永正已生四子，永孝又得二男。至崇祯一十五年，申氏大娘身过，左公厚办丧事，与维恭合墓讫。此时闯王尤强盛，北方州郡破纷纷，甲申之岁春三月，闯王围京破内城，崇祯殉国煤山上，圣驾宾天龙驭升，天不佑明终气数，尽忠尽节有诸臣，纷纷死难传青史，回文特表传中人。
当时元生、永恒，都已官到经筵学士。久为阻隔刀兵，夫妻不得完聚。君亡国破，两人遂自刎而亡。左公等在襄阳闻
之，集诸亲设位恸哭。于是桓、王、赵、杜、左五姓名家，都议定殉国捐生，追随圣驾。凡为男曾经出任，女受诰封者，皆聚舟中。五家各各坐船，至江心殉节。桓夫人不忍婉贞小沮同死，劝令抚孤。便是维明也说元生虽为学士，未遇覃恩；婉贞未受诰封，可以不死。因使永正前去宋家，告知婉贞，劝她守节抚孤，不必同殉国难。谁知那一日婉贞正在设祭元生，自制祭文，焚香哭奠哀痛晕绝，惨伤难言。文日：
左婉贞，沥哀词，心中惨痛；念夫君，殉国难，取义成仁。我夫子，挽龙髯，星寒岳震；弃衰迟，遗弱小，辛苦伶仃！可怜卿，生不辰，遭时多难；只应该，谋遁世，明哲全身。倘若是，澹浮名，鹿门偕老；焉得逢，阳九厄，鳌禁捐生？我婆婆，劝伊行，为伊祖父；老青灯，穿铁砚，未把眉伸。望夫子，展胸衿，显扬宗祖；因此上，垂白发，挥泪催行。那其问，也体谅，少年恩爱；也曾向，无人处，私问儿身：你可肯，撇恩情，权时离别？你可肯，同劝驾，速赴春明？我不该，顺婆婆，催卿前去；也只防，新婚后，疑及私情。又为是，桓楚卿，一般僚婿；又为是，王用九，俱已成名。虽则你，解元公，文魁本省；还望你，游杏宴，身到蓬瀛。你果然，步青云，身登侍从；你果然，泥金报，光耀亲朋。不枉我，琐窗中，金钱卦卜；不枉我，瑶阶下，宝鼎香焚。我只望，世太平，省亲归里；我只望，京国去，夫贵妻荣。恨杀那，恶烟尘，干戈兵马；更谁知，临大劫，地塌天倾！我虽是，女钗裙，幼听忠义；生左门，归宋氏，名教常闻。卿既然，立人朝，食人之禄；见君亡，逢国改，何地藏身？倘若是，恋身家，草闲求活；也防他，穷搜捕，拷掠摧生。倒不
如，畅平生，捐躯慷慨；也还堪，传后世，青史标名。只苦我，左婉贞，未亡独活；要相逢，同节烈，迟了时辰。只教翡，血泪流，从头细溯；念卿恩，惭我罪，历历分明。我本是，负螟蛉，少年出继；去三房，多酒爱，骄纵生成。到归宗，年及笄，双亲教训；结缡后，多非礼，愧不为人！恃贵介，厌清寒，将夫轻溅；献糟糠，私饮食，诟谇慈亲。又为是，不择言，私行咒诅；罪弥天，垣属耳，切齿严亲。九秋时，唤归家，临池逼命；姊仪贞，窥父意，死救残生。人死善，鸟死哀，才知悔过；再归乡，相持泣，破镜完盟。我只该，听伊家，屏于人类；那曾知，贤母子，待若亲生。把我爱，把我怜，知儿改悔；我只思，尽妇道，赎罪千斤。我只思，代子职，宽卿远念；我只想，奉母健，待子归迎。霎时间，撒手行，子规啼断！叫婉贞，今世里，那见卿卿？想当初，万不是，元从赎罪；想当初，于般爱，无自酬恩。最伤心，抱中儿，呱呱泣血；最伤心，堂上老，刻刻锥心。左婉贞，你好痴，有途不走；你夫君，在前路，等你同行。比如我，丧池塘，人轻鬼贱；那如我，沉江水，从父从君。因此上，抉心肝，研毫洒泪，望夫子，神灵鉴，哀我丹忱！
婉贞哭倒灵帏畔，永正前来亦惨心，读罢祭文同洒泪，料她殉节劝难行。再三扶起亲生妹，袖共文稿转回程，一程回到书房内，细说方才一段情，便把祭文来取出，左公父子诵分明，频频点首频频叹，读罢之时泪满襟。
左公叹息道：不意婉贞遂能如此，真吾女也！男忠女
烈，宋元兰死无恨矣！从来劣马回缰，必为神骏。此女经吾
一番教训，遂能果决如斯，岂非左门祖宗之幸！汝可即以此稿示知仪、德二贞，这妮子尚能如此，何况你等长姊长兄？
永正应命而去。维明遂进内堂，告知恒氏夫人，夫人亦为伤感。当时桓、王、赵、杜、左五家，各将子孙之家法，身后之后事，一一安排妥当。择定日期，将五号大船，排于襄江之内，约定欢饮酣醉，一同凿漏沉江。那时正当五月十五，桓、王、赵、杜四家，俱到左家齐集。左维明不胜大喜！遂传家将等入见，令其各从自便。众家将各各齐心，情愿一同赴义，视死如归。
维明大笑称奇绝！不让田横五百人。明朝三百年天下，爱惜人才作养深，帝后已先死社稷，臣民何敢自偷生？最难至戚俱同志，更喜英雄不二心！当时轿马纷纷发，绣幔雕鞍出北门。千丛蒲艾森森翠，一路榴花簇簇明，野茧结来桑叶短，鸣蜩度去柳枝青。可怜麦秀全无影，满目荒凉废不耕！折断桥梁无客过，烧残村落少人行，渐闻江水滔天响，近到江边震耳惊！远看篁竹萧疏处，掩映渔家三五星。正是不知天地干戈满，只有理钓垂纶自在入。五家宅眷俱来到，并即登舟驾橹行。一字大船排五号，开帆齐泊在江心，王逢海底冰轮涌，耀得江心色似银，水静无风生绮縠，月华洗露倍晶莹，不摇纨扇清凉甚，寒透罗衫江气深。
当下维明等洗盏相劝，俱欢然道：我等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生则同欢，死则同聚，以殉国难。五伦俱备，百行无亏。人生如此，何乐如之？言罢，俱各痛饮。维明又道：西望隆中，乃卧龙抱膝之庐；北望岘山，乃元凯沉碑之地。大丈夫不能鞠躬尽瘁，效命疆场，既已国破君亡，必须授命成仁，流芳千载。桓公道：此水直接檀溪，乃徐元直故里。昔元直只因母留曹氏，以致身立魏朝，虽说终身不设一谋，却已违心而食曹氏之禄，岂如我等合门殉节，无挂无牵？众人齐声说是。左仪贞叹思道：昔苻坚来攻襄阳，朱序之母，率
婢筑城，苻坚退走。恨国家不以左良玉麾下将士，授我爹爹以备战守。可惜江山如故，使我有力难施，徒效屈原就死。维明笑指天象道：坭子，你不见真主已出东方，伫见为明朝报仇灭贼？你我成功者，去葬于江流，真为干净之土。仪贞果然点头、桓、王、赵、杜四公，遂对各引十觥，趁此月明，沉舟而逝。
众人正在开怀饮，忽听得仙乐悠扬下碧云，注定肉身朝缘阙，召转居垣武曲星。刘安曾许从鸡犬，何况忠臣一室亲！便桓、王、赵、杜皆奎象，夫妻父子并星君。九天闾阖开宫殿，宣到襄江殉节人。四大天师宣玉旨：居垣一众赐平身，明朝气数今已绝，王气全消辅不成，命汝下凡非别事，为正三纲辨五伦。汝曹完节归班位，再有非常事付卿。
四大天师便宣玉旨道：顷因劫运，普降煞星，俾行天诛，以彰冥罚。讵各凶煞大肆披猖，几绝人类，上则欺罔，甚于鹿马；下则屠戮，惨于鲸鲵。爰降武曲星及随从星官，砥柱横流，扶持人纪。嘉汝等全节返位，不负委任。今以奸贼大狱付勘。再学士宋元生，殉难归神，伊妻左婉贞，从父殉节，即着夫妻完聚，并入武曲星宫，赞裹推勘，以断廷平。其泰山东岳神，所上贼聚档册，俱着送左维明质成。所有随从各男女星官，一并复位，并左维明治狱，务求明允，毋出入枉纵，钦哉谢恩！
便召元生来殿上，相见多矫左婉贞；夫妻悲哽难言说，忍泪相看喜不禁！先谢玉皇天帝诏，再参母舅泰山身。郎舅联襟都见过，骨肉团圆会至亲。维明舞蹈山呼退，五家男女尽随跟，琳宫宝殿非常景，来到天垣武曲门。虎豹守阶拿玉爪，蛟螭盘阙耀金鳞，赫奕旌旗围宿府，森严剑戟列神兵。维明升殿居中坐，赵、杜、桓、王四辅分，世上亲家兄弟序，星宫参佐属僚称，仪贞以下皆学案，玉女金童左右分，典簿是准左致德，在凡刑部左堂尊。岳神生死都掌管，档册齐来案下呈。桓、王、赵、杜同推勘，呈与星官武曲身。左公逐一来评定，如山铁笔判施行！甲乙丙丁来论
定，满堂点首颂分明。维明遂命仪贞道：汝字如余即判行。仪贞连即来应诺，左公便即断分明：
第一名逆贼魏忠贤，从贼魏广微、崔呈秀。第二名逆贼客氏。
第三名逆贼郑国泰、郑有权、郑瑶仙。
从贼方从哲、石如岳、孙国英、周商、崔文升、丁九、张差。
第四名逆贼李可灼。
以上逆贼十三名，罪大恶极！心如蝮蝎，行比鸱鸮！速发酆都狱，逐日凌迟，万劫不赦！仪贞依命求秉笔，左公一一看分同：先将重犯来批断，余党分教四辅评。
当下肃恭来草奏，贞烈夫人代写真，誊完套入黄封内，更衣设案拜天庭，琅璈笙管齐鸣奏，节钺旌旗列队分。那晓天边陈奏事，也像人间拜表行，便令楚卿偕永正，速擎黄袱奏宫门。少顷天师宣旨出：一依卿奏速施行！其余从贼无轻纵，倘有矜原也辨明。诸卿俱各归班位，永孝仍还告世人，千刀万剐难消罪，只有历劫长熬极苦刑！左公批发重归坐，与四辅商量辨可矜。
桓、王、赵、杜四公齐道：岳神剖断公平，毫元枉纵。今据列罪状，似无可矜。维明点头，半晌间仪贞道：掌案细看名册中，可有罪人出入？仪贞道：孩儿细看名册内，有国贼一项，如杨鹤、温体仁、高名街、熊文灿等之纵寇误国，罪当情真。即左良玉等纵寇要君，亦属无辨。至杨嗣昌一
名，虽荐熊文灿为迎合君心，然明季当国之臣，惟有副昌一心平乱，兵溃自缢，不无可矜。且嗣昌首创四正六隅之策，惜兵残饷缺，不能举行。至于贺人龙不用命而愤枣，九调左良玉而不至，事已无可为者，一死以谢，无可如何。明朝朋党众多，各分门户，以其入相不由会推，夺情同于居正，因于其身死之后，谤谪群生。据孩儿看来，惟此人不可以成败论。左公点头听之，环顾四辅。桓、王、赵、杜四公俱道：果然不差，惟此可矜。左公道：且候南都各处案到，再当议之。今永孝既奉旨下凡，便不得久留于此。
永孝闻言无可奈，内堂拜别母夫人。夫人此刻登天界，不恋人间女儿情，只怪人间天上俱离别，转女为男又各分，女到琳宫重谪去，男来琼阙下凡行。不免将言来嘱咐：力行善事振家声，他年功行多圆满，盼你仍来见二亲。当时永孝来辞别，万里天风送朵云，飘堕襄阳寻故里，入间已隔几年春。太平世界繁花柳，熙熙嚷嚷过光阴，依旧火云逢五月，剪蒲作剑艾为人。儿童缠缕占长命，妇女悬丝忆避兵。步进左门都诧绝：不知是鬼是神明？遂将月下飞升事，告与家中一众闻，又把岳神申奏案，逐条剖说与家人。家中也把人间事，诉与临凡公子听。都说：那年同殉节，江边渔父远传闻，见彩云笙鹤从天下，把五姓忠良召上升。谁知返位为廷尉，判断明朝乱贼情！真个生前忠义惊山岳，死后神威动日星。至于公子人一个，原未为官上帝京，丞相遗言犹在耳，彼时一语格天庭。男承爵禄须同死，女受覃封要殉生，公子相从惟尽孝，理该如命返家庭。从兹永孝遵家法，诗礼传家训子孙，寿到期颐方下世，自然也去侍双亲。遗言夫妇俱同穴，又合葬前身左秀贞，戚党并皆称故事，再多父老播传闻。人皆突兀非庸碌，事更新奇过古人，英雄儿女无妨碍，忠孝流传动性情，弹词万本将充楝，此卷新词迥出尘！细看顽廉并懦立，兴观群怨比葩经。请将东岳申天案，归结居垣武曲星。
天雨花三十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