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老虔婆遇辱留春园 左小姐受训宏道堂
且说桓德来到园门首说道:我们不知晋奶奶到来,多多得罪。却好左家小姐都在丽春堂,要请奶奶进去一会。袁氏听了,心中暗想道:谁知左家女儿,也在园中。我且去探如个口气,且看如何说。
当时下轿朝内走,鸾笙随了一同行,侍儿一见忙通报:晋家老妇到来临。
小姐道:你等叫她进来便了。几个仆妇走出说道:小姐请你老人家进去。袁氏听了这样称呼,又不出来迎接,心中好生不悦!既已到此,只得进来。
老狐抬眼来观看,四位千金左右分,金装玉裹容颜美,体态端严是贵人。两旁交椅端然坐,侍儿仆妇列如林。见了老狐身略欠,一齐开口说原因:
我等今日不比家庭,两下都不消为礼了,就此坐罢。袁氏愈加不乐,只得向左边椅上默然坐下。黄小姐先问道;尊驾何故到此?袁氏道:只因在朋友人家回转,路过此园,所以进来一玩。大小姐道:家姐怎不同行?袁氏道:她是少寡,那可出门?四人听了冷笑一声。袁氏也问四人道:尊驾等都是左丞相的甚人?左府两位小姐道:我两个乃是亲女,这两位都是侄女。
四位小姐一面说,从头打量姓袁人,生得双颧高耸横肉面,
赤膜侵睛阔嘴唇,浓搽铅粉如霜面,满口胭脂似血盆!假珠假宝铜锡器,横簪竖插满头金。身穿配色绸披祆,下着罗裙半旧新。脚下花鞋长五寸,鸭背鸡胸带杀形!好个妇人真恶像,亏了吾家姐妹身;此人怎与为姑媳?当下仪贞问事因:
前日家母诞日,为何不放家姐回来?袁氏道:她身不快。德贞道:何不着人来报?袁氏道:你家难道不该些个人来看看令姐?仪贞道:这不消说了,但闻你待家姐恶游,我们每欲会你一面,却又无因。今日此举,正是天遗相逢,不免要请教请教了。
当年与你连姻眷,原因为好结朱陈,自从我姐来嫁过,衣饰妆奁抵万金,因见你家多淡泊,尽把妆资养你们,亲操井白供甘旨,育女生男继晋门。出身富室千金女,受此清贫无怨心!在你晋门无失德,颇闻贤孝外人称。论起这等贤媳妇,尊驾应该爱十分;为何反待她恶薄?欺凌虐害若仇人!不知为甚缘何故?乞烦见教语分明。袁氏忽闻如此语,钉头在口不开声,半晌之间青了面,冷笑一声说事因:这些言语谁人说?怎生恶薄待她身?你姐自到吾家内,看承赛过自亲生,百般照顾多爱惜,当家理计任她身,要长要短由她意,夫妻恩爱敬如宾。若说我家多淡泊,你们令姐出豪门,不该嫁我贫寒士,既然遣嫁在贫门,做此官来行此理,嫁鸡嫁犬要同行。亲操井臼何为罕?育女生男分所应,算来甚么稀奇处?你们当做大功勋!
老实说,我们做婆的,没有别样心肠。若是媳妇资孝,自然看待得好;若是不孝,自然冷了心肠,不晓得甚么请教赐教。黄小姐听了冷笑道;你这样做婆的,其实没有别样心肠,但不过贪财而已!当年媳妇妆奁丰厚,首饰衣裳与你穿戴出去,兼做赌本,自然那媳妇贤孝。如今妆资空了,你的
赌本艰难,自然不贤不孝了!婉容笑道:如今若得再有一倍
妆资,与她去做做赌本,自然姐姐又贤孝起来。
只怕亲操井白真稀罕,生男育女是功臣,做此宫来无此理,嫁鸡嫁犬不随行。袁氏听了如此语,正待开言未出声,德贞小姐便说道:闲话休提且慢论,从前之事权剪断,只说如今现在情。你的儿子身亡了,撇下吾家姐一人,害她做了孤孀妇,茕茕母子苦伶仃。为你儿子来守节,抚你孤孙继晋门,兼之又复多贫苦,少吃无穿不称心。我家姐姐毫无怨,安心替你做忠臣,在你若像亲姑媳,只该加意好看承,抚之当似亲生女,顾惜孤孙两个人;为何颠倒来作恶?待她反不似前形?糙米一升为日给,母子三人吃不均。终朝一副阎王面,虎坐中堂吓杀人!冷言冷语朝朝有,见面犹如眼内钉。又不许她回家住,定该受苦在你门,这般所作缘何故?专要今朝请教明。袁氏老狐听罢了,哈哈冷笑两三声;此言真是稀奇语!你家姐姐丧夫君,也是命里来注定,如何是我害她身?若还她命生得好,我儿也是读书人,就该发达身荣贵,腰金衣紫做公卿,自然她做夫人位。只为命硬带伤刑,该当孤苦为寡妇,尅了吾儿晋德诚!算来却是她害我,老年丧子苦伶仃!若说守我亡儿节,未有谁人阻彼行,要嫁要守随她意,何干我事半毫分?至于少吃无穿着,贫家只得这般行,那有绫罗衣锦绣?那有荤腥鱼肉吞?至于不放娘家住,人家媳妇到家门,自要当家并做活,那有娘家躲此身?你们说出如此话,不通放屁好难听!德贞听了心中怒,气得无言难出身。静英听了连冷笑;你言便觉臭难闻!
你的儿子死了,安见得不是你命带刑伤,又坏心术?所以受此惨报!如何反推媳妇?仪贞道:她的作恶,全在巧言;但此等伎俩,欺得谁人?我今日当面说破你的心肝便
了。
你为人狠毒贪心重,觑我家中富足盈,又信三个猖狂妇,御我家姐这般形!敢道她如受不过,便回母宅取金银,照前一样来奉我,那时我便好看承。母家不许来久住,勒他受苦我家门,自然母氏心难舍,多把金锓送你身。
我想你这老怪,真是人贫志短!便要银钱,有这等要法?此计你已行之一载,可曾见送银钱?又听信晋二之言,逼我家姐姐改嫁,要卖她一注钱财,受第二房媳妇。因吾姐不从,拂了晋二之意,汝母子同心磨难,这般算计!所谓绵里藏针,终须着痛。此等奸计,只好欺得外人,岂能欺得我吗?
袁氏听了一席话,不觉满面通红彻耳根;好个贱人无廉耻!去到母家搬斗是非情,撺掇姐妹将头出,七张八嘴乱谈论,害我婆婆来受气,妖娆淫妇贱娼根!有朝一日来烂舌,喷脓喷血贱妖精!管教个个都早死,一齐报我眼巾存!老狐大怒高声骂,恼了千金四个人!仪贞小姐重重怒,顿时离坐起抬身,指定老狐喝住了!大胆猖狂骂甚人?
袁氏也立起身来,高声喝道:骂的是你家姐姐,我家媳妇!你难道耳聋了?不听得吗?
仪贞指定袁氏面:大胆猖狂老贱人1你敢这样无廉耻,猖獗咆哮骂甚人?当面毁骂吾家姐,何等之人放肆行!德贞小姐也立起,连骂妖娆老贱人!你妖精还未来变透,狐狸九尾未成形。你敢磨折吾家姐,剥你皮来抽你筋!饶你赌精真光棍,叫你身为齑粉骨为尘!有何本领来放肆?难道不怕敲牙割舌根?德贞还未来骂毕,气坏猖狂老怪精!呼的一声来赶上,一头来拖两千金。仪贞闪身只一让,老狐撞倒地埃尘!嘴唇椅上只一磕,两个门牙险
断根!牙床磕碎流鲜血,顿时撒泼诈图人。满地打滚号啕哭,地方叫得震天鸡!三位小如浑呆了,仪贞冷笑两三声,喝令两旁诸妇女:打这猖狂泼贱人!狐狸伎俩能多少?敢来图诈左仪贞!且说妇女人一众,见老狐猖狂这般形,正在心中多恼恨,正思要打老妖精!今闭此令心大喜,轰的齐齐应一声,揎拳卷袖双勒臂,抢步撩裙赶近身,团团围住袁氏女,一把青丝提起尘。假珠假宝多挦去,鬏髻包头损在尘;拳头巴掌劈面打,脚尖乱踢下朱亭,衣衫扯得纷纷碎,满口鲜红顺手淋!鸾笙假意来扯劝,手中帮打几曾停?老狐打得号啕哭,地方叫了万千声,沸反盈天号救命,险些震剑丽春厅!惊动公子人四位,忽听喧声大吃惊,桓、王两位称罢了,定然姐妹一双人!快些前去来救解,四位多才急急行。赶到丽春堂一座,不便将身闯进门,只得连喝诸妇女,众人听得主人身,探头望见诸公子,方始齐齐退步行。袁氏老狐方得脱,一头飞走出花厅,大喝鸾笙随我走,翰林一看好惊心!只见她披
头散发多狼狈,衣破裙开片片分,口中鲜血淋漓淌,双手将来图面门,号啕大哭朝外去,一程直走到园门。吓杀家童人一众,老
狐钻进轿儿门。阿九吓得魂不在,轿夫两个也心惊!袁氏大喝拾着走!如飞赶到左家门:先与老左来拼命,后到衙中把状申。不说老狐飞去了,且表多才四个人,问起众人这件事,方知喝打是仪止。楚卿不觉浑呆了,传言请出少夫人。三人闪身花影下,仪贞小姐出厅门。楚卿见了双顿足:如何做出这般情?打了老狐非小可,定去衙门把状论!衙门告状犹自可,岳父闻知是怎生?啊呀,夫人好个能惹事,不怕家庭严父亲!
好好出来玩耍一日,各自欢欢喜喜回家,何等不好r谁知事又凑巧,遇那老狐到来。夫人又不能忍耐,竟打了那厮,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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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番怎得遮瞒过,岳父闻知了不成!早知这样煞风景,不该劝你出游行。小姐见他如此样,不禁冷笑说原因:
打一个袁氏,有甚么大事?相公何须如此着急!楚卿道:这老狐原个女棍,她受此气,怎肯甘休?此去必到衙门击鼓鸣冤。若问得惊天动地,翁姑父母知得,岂不埋怨杀了?小姐道:袁氏欺凌孤寡,岂无可打之道?且人家女儿嫁出,遭恶凌逼者,每每母家与之争闹,乃人情之常。这样状子,只怕襄阳府准不得许多!即使准了,不过唤几名家属去问个是非曲直便了,须不至我等自上公堂,你何消急得这般模样?楚卿道:岳父知了如何?小姐道:不过责罚一场罢了。
老狐磨灭吾家姐,百般逼迫肆欺凌!不容妃转家门内,此事吾心恨最深!今朝天遣逢她面,安能饶得老狐精!挫辱一场才出气,任从问罪死甘心。楚卿听了无言语,三家公子在花阴,听得此言皆叹息:女中义士实堪称!赤心为人原像父,小桓不及半毫分,一些胆量全没有,反加埋怨不该应四人正要回身转,只见四五家人来到临,告说袁氏方才语:她今飞往左家门。少夫人可回去罢,左爷知了决非轻!楚卿好不心烦恼,传叫打轿进园门,传言说与夫人等,作速回家莫暂停!言罢四人先出外,一班内眷外边行,无心再玩园中景,轿子抬来已候门。依然逐个将船下,照前一一坐安身,乘兴而来败兴返,吩时开船速速行。前后舱门都紧闭,双橹齐摇快似云,早已未牌时分了,进城那用半时辰?每到一家人上岸,须臾各自往家庭,参见翁姑及父母,说说园中景物新,都不提起袁氏事,回房休息换衣裙。莫言各位回家事,单言被打老狐精,上了轿子抬将起,着阿九先回报事因:说与二官这件事,着他快到左家门!喝令轿子如飞走,鸾笙只得紧随
跟,进了城门行得快,一程早到左家门。两个轿夫抬头看:相府尊严气象新!门楼高耸描金匾,画戟莹莹双卫门,家人家将排门坐,个个腰刀腰内横!轿夫不敢来相近,卸肩歇轿在街心。袁氏探身来钻出,挺身拽步上前行。
不由分说,就想往内直走。卫门军大喝一声,手中双戟十字交横栏住道:那里来这野妇!这是什么去处?敢往内闯!袁氏也大喝道:好大胆放肆!我晋奶奶是他家亲眷,有事来会你主人,你敢拦阻不放吗?众家人听得嚷闹,都立起身来一看,见那妇人披头散发,满面血痕,身上衣衫,横披一块,竖挂一块,七零八落。内有认得她的说道:果然像是袁氏,为何这般模样?遂问道:你为何事要到我家?袁氏道:快快让开,待我进去!众人未及回言,恰好左书走出。众人说知其故,左书见了,甚是惊讶,便问道:晋奶奶,你为什么缘故,这般狼狈,要见我家老爷?袁氏道:见你主人自有分晓。左书便叫门军让路。袁氏入内,众人跟了进来,直上大厅,见厅上设着太师坐椅,面前公案,两旁并无坐位。看官:明代宰相尊重,虽则居乡,每朔望合府官员,必到堂庭参;即宰相不出,亦参其坐位而去。此时袁氏走上大厅,不分好歹,竟奔着虎皮坐椅,便朝下一坐。
一众家人齐喝道:老妇无知胡乱行!此乃丞相之坐位,谁敢轻身擅去登?老狐听了全不理,那知贵人坐位不非轻,有福之人方可坐,无福之人难立身。老狐不觉头眩晕,如人推起不容登!眼前一阵黄花滚,觔斗翻来撞地尘,跌了一个狗吃尿!家人拍手笑齐声。鸾笙只得来扶起,惊动书房公子身,尤出厅前来问故,左.
·书禀告说其情。
公子便问袁氏因甚缘故?袁氏道:叫你老子出来,就知
道了。永正心中大怒道:老贱人,好生无理!左书道:此间没有你的坐位,且到二厅上去,待我们去请老爷出来便了。
便引袁氏朝内走,转入屏门到二厅。公子等全不知就里,着左书入告主人闻。宏道堂中来到了,左公正在看书文,左书禀告其情事,这般如此说知闻:分明似被人打了,声声要见老爷身。左公听了吃一吓:谁人生事乱胡行?便问二爷出外否?公子如今那里存?回言:二爷方出外,公子书房未出门。左公听了称奇异!难道东床两个人?
她乃妇人,我怎与她相见?偏遇夫人昨夜感冒风寒,今日卧床未起。你可到东院,请二夫人出去会她,有甚言语,传与我知。左书奉命去了一回转来说道:二夫人出外,她道不是二房之事,必要面会老爷。
左公甚是心疑惑;莫非淑婉有何情?只得起身朝外走,转出屏门到二厅,见众人公子都齐在,抬头看见老狐精,倒把左公吃一唬!为何狼狈这般形?只得举手开言问:此人想是晋夫人?有何要事来光降?且请厅前坐定身。袁氏更不回言答,昂然拽步上前行,第一张交椅来坐下,左公好个不分明,看她甚怒非小可,只得就其主位坐安身。
只见衰氏问道:你就是左维明吗?左公道:正是。
老狐一听双眉皱,手指当朝一品臣:呀,左维明!我只道你一品当朝相,位列公侯做大臣,乌纱蟒袍腰横玉,自然是个不凡人。那知是个真忘八,不及乌龟十二分!人形未就为禽兽,公然大胆就欺人!道我寡妇亲家母,孤苦伶仃可欺人。你未曾举意先打听,开了神堂也认认神!你敢到乡中来使势,可有朝廷可有君?我与鸟他拼了命,试试你宗家母一人!袁氏指定连连骂,恼坏厅旁一伙人!家将只把刀来握,恨不得一挥两段老妖精。秉衡只把
牙根挫,左公安定火冲心,反觉失声来笑起,开言便叫管夫人:到底为甚缘何故?这般盛怒到寒门。我虽给假归乡井,闭户深居不出门,怎生在外来使势?何事欺凌孤寡人?一些就里还未说,如何破口就伤人!你且说出缘何故,骂得人来要服心。
袁氏听了哈哈冷笑道:你这诈呆面孔,欺瞒那个?自己着女儿在外,把个寡妇亲家母打得这般模样,还说不使势吗?
左公一听浑呆了!谁知却是那般情,什么女儿将人打,定是仪贞那畜生!当时离坐忙立起,躬身便叫晋夫人:此情却是如何说?你今明谕我知闻。我虽有女人两个,尽皆出阁离闺门,长归桓氏次王氏,都在夫家未转程。她在何方打了你?我全影响不知
闻。
袁氏道:你休装聋做哑!我素闻你家妇女不出闺门,岂有女儿反出玩耍?自然奉了父命,方敢这般放肆!你既假做不知,就待我告诉你便了。老狐便将被打一节,尽情诉说一番。
说完不觉牙根挫,号啕大哭跳抽身,一头来撞当朝相,慌了维明退步行,口称夫人休啰唣,有话还须好说明。
袁氏拍台拍凳双足乱跳道:有甚么好说!左鸟龟阿,你枉为一品当朝相,枉称诗书旧名门,如何纵容闺中女,这般放肆乱胡行!倚仗你的滔天势,欺凌乡党好无情。我年老孤寡风中烛,怎禁毒打这般形?如今遍体多伤坏,命在悬丝怎得生?趁今还有三寸气,与你乌龟讲个明!襄阳府县官职小,为你奴隶当灰尘;襄王现在武昌府,当今现在北京城。与你先投王府来讲讲,后到朝中去叩阍,看你再使滔天势?看你妖娆再打人?左公见了如此景,一天怒气破青云,都将纳在丹田下,只得近前作揖
礼深深:那知两个不肖女,这般得罪晋夫人,我身并不知其事,只因都去到夫门。即今唤回不肖女,定当重责不饶轻!看她谢罪到尊府,夫人息怒莫生嗔。万般且看维明面,请上香车回府门,自然厚礼来送上,必然谢罪晋夫人。袁氏听了连冷笑:你说得言词忒好听!
那两个贱人,把我打得这般模样,现今腰背俱伤,又抢了我金珠首饰,扯了我锦绣衣裳,这样凌辱了我一场,难道我就肯甘休了吗?左公道:夫人之意,要如何才肯罢了?袁氏睁圆了眼道:我如今么,要住在你家医好伤痕,赔还了衣饰,还要着那两个贱人到来叩头谢罪,便就甘休。若不然时,我此时就与儿子一同上省,先到王府鸣冤去了。左公听了尚未回言,只见晋二走了进来。因阿九报知,故急急赶到左府。左公举步相迎道:晋公子来得甚好,今日之事,谅公子已知,不消说了。你令堂如今要住在寒家,论起来总是亲眷,住亦不妨。但你令堂乃是个寡居之人,我处男子又多,恐反坏了她声名,反觉不妙。我如今愿送白银五十两,以为医药之资,再赔还了金钗二股,新衣一袭,便使二女来日上门谢罪。公子可劝令堂,只就这般回去了罢,在我亦可谓至敬尽礼矣!晋二听了点首顺从,便来相劝母亲。袁氏故意不肯,晋二再三相劝,良久方始应承。
左公忙令传言进,取衣一套莫迟停,上好紫金钗一对,左书封兑白银临。气坏秉衡大公子,恼杀家人家将们:那晓老爷浑变了,为何懦弱这般形?这等妇人他惧怕,视如祖母敬如神!被她这等来泼骂,犹自殷勤赔小心。只消颠倒来提起,两腿扯开对半分!不然喝一声叫打,立成肉酱也该应!那知这样威风倒,活活今朝气杀人!公子闪身来出外,槽头备马去桓门。此刻左书封银966·
到,内中衣饰也来临,一齐交付他母子:夫人公子请回程。气坏鸾笙人一个,袁氏开言说事因:
来日绝早,看她两个上门谢罪,我且暂回罢了。
言罢之时方回步,鸾笙随了一同行,出门上轿回去了,轿金也是左家门。厅前去了狐狸怪,气杀当朝一品臣!那晓畜生人两个,离了家门就胡行!此等妄为还了得?活活将她处死身!喝令家人将轿去,速到桓、王两姓门,快接小姐回家转,不可迟挨火速行!家人应声忙忙去,二爷自外转回程,到厅见兄多恼怒,正要开言问事因,左公早已来告诉,这般如此说分明。二爷听罢双手拍,快哉畅极叫连声:可见圣婉真可爱,果然吾家女俊英!左公听了劈面唾:你想必今朝失了心!不与此人来答嘴,回身竟入内中行。二爷便问家人等,细细言来好不平!左公回入中院内,一天怒气告夫人,如此长来如此短,那里说起这般情。两个妮子真可杀!决要将她了残生,夫人听了心兢战,不敢开言劝一声。见他怒气冲霄汉,只道今朝事怎生?可恨两个不肖女,这般闯祸乱胡行!左公出外回书室,越思越怎气冲心:老狐渐已来入壳,淑婉生机已有根,被这妮子中腰断,又费周章多少心!算来多是仪贞女,决定难饶这畜生!容她一次了不得,将来肆志愈胡行。不说左公来等待,且表仪贞小姐身,见罢翁姑回房内,换其常服坐窗门,暗想老狐袁氏女,她今去告父亲闻,爹爹知了如何处?必来立唤我回程。怎能今日轻饶过?不知把我怎施刑!思量甚是心忐忑,不禁腮边珠泪倾。恨我肝胆多义气,何故天生我这人?有心要耐不得耐,尽教拼此命残生!仪贞左思还右想,不觉呆坐多一会,申牌时分日西行,报言来了左公子,楚卿陪送进房门。
小姐起身来迎接,只称请坐长兄身。侍儿忙把香茶献,永正开言说事因:妹儿何故不守礼?园亭玩耍出闱门,又去打了袁氏女,
今朝堂出事非轻!小姐未及回官答,楚卿接口便开声:
只因前日杜兄尊嫂,送了个书束到来,要约西位令妹并舍妹作江汉之游,却她不得,因此曲从。那知便做出这等事来!永正冷笑道:原来又是黄小姐高兴,要出外玩耍;但大妹竟不记当年之事吗?如何又当从其意?她因父母不在眼前,翁始又复溺爱,是以遂其所欲。你的尊长甚多,为何全不想及?小姐道:出门玩耍,自是妹子不该;但那袁氏的可恶之处,兄决不知!遂把老狐精这些言语,一一告诉:又复撞头撒赖,此等老贱人,欲不喝打,尚欲何为?永正道:依我等之意,都是相同,怎奈父亲见识各别。方才那泼贱这般放肆,当面将父亲及你等尽情辱马,爹爹还与她作揖谢罪,送她首饰银子,央请她回去。
好像左家无人在,任她猖獗在厅门。兄观此景真气杀,发指冲冠好不平!还要唤你回家去,明晨谢罪上她门,不知怎生来责罚,妹儿今日若何能,楚卿一听浑呆了,小姐回言说事因:上门.谢罪两个字,钢刀加首不能行!家法治之妹不免,任重责罚死该应。三人正在言未了,侍儿通报进房门:
外有左老爷打发两个家人,押了轿子到来,接少夫人回去,现在厅前。小姐道:既然来接,回去便了。
起身也不将衣换,口称就此便行程,禀过高堂回省问,众人同送到中厅。小姐走后私议论,必然晓得到园亭,不然为甚缘何故?此时来接女回程。
随到园中两个仆妇,便将袁氏之事说了出来。翁始大道:原来如此,这等说,老左接她回去,断无好处了!媳妇有孕在身,非同小可!快着公子一同前去。
为何这等多惹事?媳妇为人不顾身!少年任性今如此,不伯
家庭严父亲。众人传命桓公子,楚卿、永正一同行。小姐轿子随后走,上南落北片时辰,早已望见家门了,已有一肩轿到门。却是王府二小姐,礼乾公子也同行。三人相见同下马,两乘轿子进墙门,一直抬到二厅上,丫环仆妇到来迫。
少夫人只因身重,常觉不安,故夫人使她在房休息,所以未曾出来。两位小姐下轿,问之方晓夫人有恙,忙入内堂,先赴母亲房内而来。
进房揭起销金帐,两位佳人侯母亲:因何缘故身致病?限前怎样不安宁?孩儿两个全不晓,失于趋候罪不轻。夫人见间回言答:只因昨日坐廊门,少添衣服成感冒,夜来寒热到天明。今早延医来看视,他言小恙不妨情,服其汤药徐清爽,避风今日不抬身。小姐又问娘亲道:嫂嫂如今那里存?因何不在房侍疾?夫人答道:在房门,因她身孕多沉重,使其休息莫劳神。言罢之时长叹息:汝二人何故乱胡行?怎生去到园亭要?如何打了姓袁人!惹得老狐猖狂妇,赶上门来把命拼!把你父亲人一个,乌龟忘八骂连声!要死要活要告状,一头就撞父亲身。要住我家来医治,图诈衣衫首饰珍,与了她白银五十衣一套,两股金钗始转程。汝父亲怒气冲牛斗,今朝气坏了他身,要将你等来治死,因而立刻接回程!置之死地虽未必,这场责罚怎容轻?为何这等不安静?平白无端惹事情!
两个小姐道:本是儿等不肖,一时不守家训,到外边玩耍;谁知偏遇老狐。遂将两边言语,一一告知夫人。
不谈母女房中话,且表东床两个人。永正相陪朝内走,宏道堂中来到临。二娟上前来作揖,口称岳父问安宁。左公出位完礼毕,归坐开言问二人:
”.二位贤婿,什么高兴,都领了妻子到留春园玩耍起来?
楚卿只得说道:因黄小姐作东,写字来约;大小姐辞之不可,所以曲从。左公道:你等府上有这般规矩,愿把自己妻房,送人赏鉴,不足为耻;但寒家世代,却无此理!身虽嫁与你们,人却左家所出,何得使吾女染了这般习气来?楚卿听了,低头无语。礼乾微哂道:小婿见了书帖,原不欲小姐
出外,争奈她执意要去,小婿也不敢十分拦阻,只恐得罪了
二小姐。左维明便着永正,陪了妹夫外书房去坐,命书童传话入内,着两位小姐到来。
三人只得来告退,楚卿、永正甚耽惊,礼乾暗暗心中想;不知今日怎施刑?论起德贞多性拗,正该教训不差分。且表书童传话入,侍儿入内请千金,夫人听了心忐忑,德贞小姐战兢兢,浑如小鹿来乱撞,不禁腮边两泪倾。仪贞低首愁颦黛,夫人长叹两三声:生男育女无好处,吃尽虚凉到长成,可知骨肉相连意,打了儿身我也疼!你不谅母难称孝,偏喜无端惹是非。仪贞小姐闻斯语,口称吾母请宽心,儿等自作还自受,纵教懊悔也无门。且爹爹不过心头气,安能便了命残生?母亲有恙宜自爱,莫把儿们放在心。言罢告退齐出外,宏道堂前齐进门,二人移步齐来到,并启朱唇叫父亲:
且说左公盛怒之际,恨不能将二女尽力处治,方舒畅胸怀!今见她两个走近身来,盈盈柔弱,怡怡愉声,不觉心肠早软了一半,立起身来道:原来你这两个畜生,今日还敢来见我!仪贞小姐道:爹爹呼唤,孩儿们怎敢不来?
左公回手拿戒尺,望仪贞小姐便施刑1玉人立定书案侧,低首颦眉不则声,刚刚打得无几下,只见红芳走进门,
道奉夫人之命,启上老爷,
说两位小姐都怀妊,望老爷斟酌慢施刑,恐防气恼难忍耐,
伤损胎元不是轻!左公听了心中想:我今忘了这桩情。指定仪贞人一个,叱令妮子跪埃尘!小姐只得来屈膝,低头拭泪苦伤心。左公便乃开言问:汝长闺门十九春,所闻所见今何在?满腹诗书那里存?还是忘了还记忆?汝当明告我知闻。玉人但只无言语,默默低头不出声。左公当下身归坐,案头便即取书文,
将一本《礼记·内则篇》掷与仪贞道:这原是你幼年的读本,看你目今如此行为,想必那内则之篇,尽行忘却1今可如此,重复习之。
你若是能读此书方饶打,不能诵读再施刑!小姐捧得书在手,那禁红潮面上生:叫我正把书来读,怎念那女子十年不出门,悔恨自己行差事,有何颜面去开声?只得开言来说道:孩儿幼读此书文,思之尚未全忘记,何必今朝读此文?左公一听心大怒:既然不忘此书文,缘何做出非理事?知法犯法更难轻!言罢一声离坐起,仍将戒尺去施刑!袖中扯出纤纤手:此须不碍腹中妊,重责你妮子数十下,方能依得此书文。小姐吓得魂不在,只得开言叫父亲:
阿呀,爹爹!孩儿其实忘了。左公道:原说你忘记了,方使熟习;你为何还自言记得?
好生与我从头念,再复支吾立用刑!玉人低首垂涕泣,待儿便习此书文。伤心好不心中苦:叫我如今是怎生!回他记得反要打,回他不记要攻文。我年已长身成立,不是书堂小学生!如何跪读书和史?除非颜面厚千层。延挨但只来悲泣,手捧书文怎出声。左公当下回身转,开言便问德贞身:
你这妮子过来,我且问你。黄小姐书帖来邀,汝翁姑女婿既不放出门,即当从命;为何执意违拗?小姐道:女婿自告翁姑,并无拦阻,孩儿方始去的,何曾与他执拗?左公
道:汝到园中,怎向袁氏说父亲势焰,大如天子,可将袁氏敲牙割舌,挫骨扬灰,并杀尽她一家,此是何语?德贞道:孩儿并无此语。左公道:你平素言语,毫无轻重,安得不为此语乎?
言罢之时拿戒尺,扯她玉手便施刑!你身本是忠良质,为何也学这般形?学了仪贞大妮子,也照仪贞要施刑。德贞小姐熬不住,掩面悲啼哭失声;阿呀,爹爹!孩儿再不来出外,伏望饶恕二三分。言罢之时来跪下,左公怎肯听她论!责了右手责左手,德贞哭倒地埃尘。仪贞不服开言道:妹子何尝有此情?
不过骂老狐敲牙割舌,挫骨扬灰则有之;至说父亲大如天子,杀尽他家之语,影迹全无!都是那老狐捏造的。左公听说不觉失声笑道:这妮子自顾尚且不暇,还要代人分辩!你不必多言,只与我熟读《内则》便了。小姐道:
孩儿宁可来受打,今朝不读那书文。左公道:既反愿责,大抵顽皮不畏刑!我也无此闲力气,打你无知逆畜生。既然不把书来读,一年休想起抬身!言罢了时归坐位,红芳见了这般形,回房告禀夫人晓,夫人但只叹连声。且表翰林人三位,不曾去到外书厅,永正邀到西书室,崇德斋中坐定身。
就如京师屋内的晚翠轩一般,与宏道堂在对面,墙垣隔断,两下不能相望。内中院落,亦仿佛京师。
三人来到书房内,楚卿难按那惊魂:他今去唤娇娃出,若要施刑是怎生?一来坏了三月孕,二来弱质怎能禁!与其把我佳人责,不若桓郎代受刑。无奈小姨身也在,不得书房解此情。坐立
不安心忐忑,起身只顾两头行。礼乾坐定心暗笑:小桓今日落精魂,看他急得真无法,想必打了妻儿他也疼。楚卿说与左公子:
唤将令妹到书厅,岳父定然来责罚,弟等如今难进门,表兄可去
来劝劝,六甲当身事不轻!秉衡听了忙出外,此时日色已西沉,走进宏道堂一座,见妹儿案侧跪其身,父亲坐定观书史,四个丫环立在门。
瑶钗、玉钿、飘香、凝翠都婚配了,此乃小姐新买的侍儿,大小姐的名裁红、晕碧,二小姐的名素惠、芳梅,
秉衡悄问丫环女:可曾责罚两千金?裁红见问低低禀:两位小姐尽遭刑,大小姐只责三五下,夫人遣使劝停刑;二小姐反责十数下,比大小姐看来轻几分,要使小姐将书读,小姐不肯念书文,老爷罚跪书房内,不念书来不起身!秉衡听了回身转,近前便叫父亲身:虽然两妹行差事,也因袁氏太欺人!爹爹既已严加训,伏惟饶免跪书厅。左公道言她拗甚,使之熟习那书文,妮子不肯开口念,我今怎肯擅饶轻?你休为彼多言语,读了书文放起身。公子见说言难进,回身便对妹儿云:《内则》之篇无多页,大妹聪明是性成,读之却也真容易,何须拂逆父亲心?小姐但只无言语,暗想兄言好不明!难道是我读不出,此乃爹爹羞辱人!言言使我来自愧,叫我如何可出声?虽然做过先生位,幼年也未这般行,如今年长身已嫁,颠倒翻为小学生。还是背书不出罚跪读,还是不用功来如此形!此情我实无颜面,钢刀加首不开声!不如打了还干净,这般处治更难禁。秉衡又复来相劝:不如读了起抬身。
小姐道:兄不消劝我念书,转央你求告父亲,再打了一顿,免了这般羞辱罢。
秉衡两下言难进,立在旁边不则声,早又天昏银烛上,只见左书妻子进书厅。此妇年迈龙钟样,近前告禀老爷听;夫人之命差来到,请两位小姐内中行,要求老爷来息怒,饶恕千金两个人。
啊呀,两位小姐在那里,待老妇来搀扶了进去罢。
左公喝道:休胡说!汝年已迈老年人,黄昏到此做甚事?快当速退内中行。书妻听了心惊骇,诺诺连声出了厅。
左公对永正道:两妹夫何在?公子回在崇德斋中。左公道:可留他两个住下,不消回去了。
公子听了称晓得,料想言词劝不听,只得转身回书室,将言回覆二人身。如此这般言一遍:怎得今宵放起身?大妹坚执书不念,父亲必要念书文。愚兄两下难言进,母亲劝也不相应。楚卿只把头摇道:这般教训实难禁!既已打了堪抵罪,如何还要跪攻文?《内则》篇中言和语,尽言女德妇仪文。因她今日行差事,使读该篇愧彼心。自然令妹不肯念,叫她何面可开声?
我等做了人家儿子,也从不曾经过这般严训;不想岳父对嫁出的女儿,都要这样认真的。礼乾笑道:莫怪小弟说,岳父如今这等认真,两位小姐尚要如此;若不认真,我等只好拱手听其约束矣!楚卿道:难道王兄心上反觉畅快么?礼乾笑道:有甚畅快?在小弟实无可奈何;桓兄这等不安,何不过去,代眷尊嫂跪读了《内则》一篇,事可立解。楚卿元言可答。永正笑道:王兄既有此法,方才何不去替二妹打了几下,岂不也解了此事么?礼乾笑道:当初打我时,令妹肯代责否?她若替我,礼乾今日也肯替她了。
秉衡听了微微笑:两位东床两样心!一边夫妇恩义重,一边夫妇薄情人!遂传父命来留住:妹夫今夜莫回程。二人应允无词说,且言申氏大娘身,她在西院全不晓,那知中院许多情。黄昏时分方出外,进房来看大夫人;夫人看见申氏到,告诉日间一段情。言无数语人通报:二爷夫妇到来临。夫人请进房中坐,妯娌殷助问候声。坐定之时重说起,夫人细细告三人;他今不放孩儿
起,日间跪到此时辰,愚嫂病体难得起,烦三位书房去说情,放其二女身入内。三人听了始知闻。
致德道:我只道接回二女,不过责备一场罢了;那知大兄这样严刻!既已打了,还要罚她跪读《礼记》,好个厉害先生!我在东院竟不知此事。
那晓二女来遭责,失于劝解这桩情。申氏大娘嗟叹道:侄女皆因为孝贞,反害自己身如此,令我于心实不宁。二夫人便笑说道:笑来侄女是痴人,为何死死来挨受,果然奉命跪书厅,何不起身来走了,婶娘房内住安身,且看大伯如何样?可能走到我房门?不然各转夫家去,难道差人捉回程!
夫人笑道:这是使不得的。一来二女性孝,二则父女岂比他人?若是这般拂逆,除非终身不见面了。
三人当下来辞出,侍儿秉烛照前行,到了宏道堂门外,二夫人立在外廊门。便使侍儿传语进,二爷申氏内中行。左公见嫂忙立起,致德迎前把兄长称。各言请坐俱归位,三人未及把言论,只见侍儿来告禀:二夫人立在外廊门,要请小姐人两位,亲自前来说个情。乞老爷息怒来饶恕,且放千金出此厅。左公听语开言道:传言致德二夫人,因她罪重难宽恕,今宵未得出书厅。夫人且请回东院,使其来日早登门。侍儿只得依言覆,周氏夫人无理论,只得移步回东院,二爷便叫大兄身:
若说袁氏老狐,欺凌孤寡,藐视吾家,久已该与她硬做一场了。只为大兄懦弱,一意怕她,是以愈无忌惮。两个侄女今日打她,真是快心之事!论起来只该奖赏方是。如何兄倒把她这般加罪?只据方才那老狐赶到厅前,百般放肆。彼乃何等之人?敢辱骂当朝首相!可惜兄弟不在家中,我若见了,必喝众人再加一顿,还要拿他儿子,发与襄阳府问罪!
不想大兄真蹭蹬,吓得魂儿不在身!作揖打躬将罪谢,夫人公子叫连声;只少叩首求饶命,匍匐尘埃自负荆,衣饰银两双手奉,殷勤送别老狐精。这样奉承还不足,犹恐妖狐不快心,再将二女来责罚,不顾亲生骨肉恩,打了不足还罚跪,此时不放出书厅。得罪老狐袁氏女,算来于礼甚该应!为何把她来磨难,跪到何时放起身?左公听了一席话,不禁哈哈笑失声,开言便问亲兄弟:此时却是为何因?还是责备为兄者,还是与她们来说情?致德听了也失笑:兄愿输心趋奉人,兄弟不过气不服,如何责备长兄身?因怜侄女人两个,责非其罪跪书厅,所以来此求求你,将她们饶免放抬身。
左公道:既是如此,且着这两个妮子,各替权父分任其责后,放起可也。
言罢一声立坐起,致德观之吃一惊!申氏大娘忙来劝,只言大叔莫生嗔!两位侄女多娇弱,如何经得许多刑。她因为护同堂姊,恼恨虔婆刻薄深,气她不过方如此,也是她们重义心。一时打了袁氏女,叔叔将她已责刑,事已寝来罪已正,伏惟饶恕莫谈论。两位侄女方怀孕,倘有差池事不轻!且为吾女她受罪,愚嫂心中实不宁。望求叔叔来宽放,使其休息转房门。致德听了也说道:大兄怒弟所言论,应该便把兄弟打,如何侄女代受刑?左公归坐开言道:二位今朝听我论,你言二女真无罪,是我将她责备深。若言二女之罪过,今朝加责尚嫌轻!想我左门数十代,祖宗遗训到如今,那代子孙不谨守?嫂嫂来归三十春,房族女人多多少,谁人越礼出闺门?纵然遣嫁归别姓,也将礼法谨持身,决不从人闲嬉耍,玩水游山到处行。嫂嫂可也闻见否?若还二弟不知闻,试于合族来一问,可有谁人如此行?不想两个不肖女,自谓于归别姓门,公然竟不遵家训,伙同女伴出游行。姑夫妹夫同舟
坐,杜家公子是何人?男女混杂花园内,成何体统是何形!言罢手指仪贞女:前日庭中别二亲,谆谆告戒何言语?汝将弃放那方存?擅出闺门已有罪,如何又打姓袁人?老狐磨灭吾家女,我尚吞声耐此人;尔为女子反妄作,仗谁之势乱胡行?将人打得多狼狈,赶到家庭与父论,言言骂我无可对,要生要死诈图人!皆因尔等来狂作,何异孩儿骂父亲?若非曲意安其事,损我为人一世名!
且孝贞之事,我昔日在京,不知详细,只说她不过势利起于家庭,所以其姑如此。初意本欲为她再置一番田地家业,使其安享终身,和睦姑媳之计。及至回家,问及淑婉,方知袁氏贪得无厌,虽有铜山家私,亦不够她花赌。又薄待侄女,不许回家,分明都是指勒吾家之意。且侄婿身亡,便欲侄女改节,以便取利肥己,不即举事者,乃忌惮我等耳。况德诚已死,其姑媳又复无恩,侄女还在他家何益?自然只有接回。无奈老狐不弱,如前日晋二那一番言语,足以蛊惑众听,若与硬做起来,便是今日这般光景了。她乃一寡妇之人,我虽官居首相,居乡何敢安行势力?故只得进气敛忘,示弱于她,使她毫无忌惮,看得左家不值半文!方敢将侄女发动。我却拿住了她的真赃实据,那时对了众百姓亲邻,明
明白白,打她一个死,同声一齐称快,然后接了侄女回来,
还怕她有何话说?此方是救人教彻,岂是你等所知?她今日打这袁氏一场,有何益处?不过反害孝贞多受她一些凌辱耳!老狐此刻,不知与淑婉如何吵闹,倘或害了孝贞性命,我只将这两个妮子抵偿便了。致德听他说华便笑道:兄只是自己揣度人心之意,万一老狐不在你的料中,这一个侄女,岂不苦杀在她家了?左公道:我与你个证据一观便了。立起
身来,向书中取出孝贞寄来的密书一纸,与致德二爷看了一遍,方才心服。左公便把那书掷与仪贞道:你只说打了袁氏,便算义重如山,殊不知此一来,反破了机关,转害她不得回家了。
小姐只得将书启,左公移烛案头临,玉人灯下从头看:那知老狐还要这般行!果然我等真孟浪,今朝懊悔已无门!低头默默无言语,左公便问若何能?二爷申氏齐劝道:实然不晓此中情,一时孟浪行差事,已经责罚在她身。伏惟恕了两侄女,放她入内起抬身。左公便乃开言说:只因两个尽怀妊,我已并未加重罚,薄责轻惩算甚刑!只为不曾来重责,故使之习习这书文,《内则》传说为妇道,她偏违拗不开声,既然不把书来读,安能饶放起抬身?二人听了言如此,开言便即叫仪贞:你身本是聪明质,何难今日念书文1父亲既命将书读,便当从命顺其心,不须这等来违拗,快读了书文可起身。小姐听了双流泪,开言告诉二人听:感承叔父并伯母,劝令侄女莫违亲。
那《内则》之篇,爹爹自教我读之甚熟,安能忘记?此时便要默背,亦能成诵,非不能读之也。
只因自己昏愤了,一时失志乱胡行,所谓知法而犯法,侄女于今悔已深!爹爹使我将书诵,有何颜面可开声?读之无地容身矣,岂敢今朝逆父亲!侄女已是违家法,如何敢望恕饶轻?一行宁可重再责,不念书来实愧心。小姐说话多悲切,哭倒尘埃不起身。二人见了心不忍,将言又劝左公身。
左公道:方才永正劝她,也是这般言语,罢了,既愿责打,不愿念书,依你便了。
言罢之时离坐位,取将戒尺要施刑。二人拦住大小姐,请看薄面劝连声。左公只得重归坐,短叹长吁气杀人!小姐此际真无
奈,泣告爹爹息怒嗔,孩儿知罪深悔过,将来不敢再胡行。叔父伯母休拦阻,须让爹爹把法行,不教侄等来受责,气坏严亲罪转深!左公听了她言语,默默良久不开声。二爷申氏重言道:她已今朝认罪深,兄且息怒权饶恕,且自容她去自新。左公但只无言语,良久方才语二贞:本欲读书才放起,奈何两位苦求情,且看叔父伯母面,今日权饶汝二人,将来再作非理事,不须生回见我身!言罢之时称起去,二贞小姐起抬身,立退于傍频拭泪,左公便令侍儿们,照其小姐回入内,传言入内与夫人;姑爷小姐家中住,开了西厅房户门,照常铺设当速去。侍儿答应掌明灯。二人近前来告退,左公吩咐两亲生:看罢母亲东院去,候其婶母问安宁;伯母叔父俱在此,行其常礼再回身。二人都道不消了,大娘立起也辞行,三人回转中堂上,夫人房内到来临,看见母亲床上坐,二人来到问安宁。
夫人道:此时身子甚觉和平,倒无病了;只是孩儿两个,可有甚不安么?两个小姐道:儿等丝毫无恙,母亲但请放心。只是爹爹着我等到东院去候安婶母,即今一往便来,伯母在此陪伴片时便了。
言罢小姐来出外,侍儿秉烛照行程,大娘说与方才事,再三苦劝始抬身:可嘉二女真纯孝,真有劳而不怨心!夫人嗟叹言称是,两人言论片时辰。二位小姐回房转,见左荣妻子到来临。
问夫人:今夜晚膳,备几桌进来?姑爷小姐在家,可要送两桌西院中去?小姐道:我等不到西院去了,夫人吩听内外两果罢了。
荣妻答应厨下去,支分晚膳到来临,一边宏道堂中去,一边铺设在中厅。申氏小姐同出外,后边请到少夫人,看问婆婆姑嫂见,说起方才一段情:只因愚嫂身不快,姑娘回转未相迎,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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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沟气事,令兄言及始知闻。嫂欲出来因腹痛,此时方觉略安
宁。二位小姐称多感,妹们此等是常情,家父性严从幼惯,反劳
嫂嫂挂牵情。只是腹内胎常动,想来不久要临盆。申氏大娘言正是,大抵中旬要脱身。四人当下齐归坐,侍儿左右奉金樽。两位小姐心不快,恐怕娘亲心不宁,只得勉强来用膳,外边都在内书厅。用罢晚膳皆散去,两位姑爷西院行,大娘也是回程转,秉衡夫妇到房门。小姐到母房儿内,外边来了左公身。进房便问夫人道:此时可觉少安宁?夫人道言平复矣。左公便即坐安身,命坐小姐人两个,问彼花园一段情。小姐细述袁氏女,当面狂言骂孝贞,又要与儿将头撞,撞空跌倒地埃尘,顿时滚地来号哭,实实令人火直喷,因此孩儿方喝打,不然却也不施刑!
至于妹子,不过将她乱骂,方才那几句言语,都是她捏造出来的。德贞道:老狐虚言害我打这许多,将来少不得死于刀斧之下。左公道:此妇年纪已过半百,你等喝众以乱拳殴打,万一打杀了她,你囚人谁去偿命?大小姐道:自然是仪贞了,还有何人。左公道:却是为何?难道你这等一个贞烈夫人之命,甘心便抵了一个赌棍妇人?且方才在此,将尔等淫妇贱人,无一不骂,甚者比于青楼妓女,人有高低贵贱之别,她被你打了,只要诈些财帛,便依旧千欢万喜,以为得计极矣,你被她骂了一言,只怕辱没终身消不去了!
你将遗体遭人贱,今朝之责总嫌轻,自重自身为君子,事不三思岂可行?父母生你廿一岁,若还有过尽施行,再不乱言来辱骂,贱人二字可曾闻?你可知打为教来骂为辱,父母犹然未辱身,反遭此等虔婆辱,好生懊恼悔终身!二人听了多言语,低头悔恨不开声,夫人点首惟称是:儿闻父语谨当遵。此番务必深自戒,遇事三思莫乱行,今女婿已向西院去,你二人可同去早安身。二贞
说与娘亲道,孩儿不去到西厅,就在母亲房内歇了罢。明朝女婚转回程,那时再到西厅去,今朝决不见他们!左公听了便说道:又来乱道这般行!既留女婿家中住,因何回避不相亲?谯楼今已交二鼓,早早回房安歇身,夫人便叫孩儿道,此情女婿已知闻,终须有个相见日,难道今生再不亲?况他再不来耻笑,不是人间奇事情。言罢便叫诸侍女:掌灯相送到西厅,两位小姐无可奈,只得抬身告退行。侍儿送到西厅去,仪贞小姐到房门,楚卿一见忙迎接:夫人此刻始回程。言罢抬眼来观看,玉容惨淡少欢心,进房便向窗前坐,斜背银灯无语论。楚卿见众丫环去,近前携手劝佳人:夫人不必心烦恼,此乃家庭常事情,生为此等人家女,也是夫人命所应,安能气得多多少?只得丢开莫在心。且求解去眉间皱,依旧欢容怨莫生!玉人推却桓郎手;相公何必这般形?杜家书帖来相约,妾原不欲去园亭,只怕父亲知道了,定然责备事非轻;是君委曲来劝驾,必欲相同共一行,且不唤两舟分男女,大家同坐一舱门,虽然前后舱门隔,终是同舟碍了名。方才父亲来责备,言言说得不差分,道姑夫妹丈同舟坐,杜家公子是何人?男女混杂花园内,体统全然没半分!使我愧而无地入,岂非都是你们身!我因只恐伤亲意,不然撞死在埃尘,父亲责罚吾何愠?纵然立毙也该应!打了袁氏甘受罪,算来可恨这桩情。小姐说罢银牙挫,愁锁蛾眉叹恨深。楚卿听了言如此,默默无言也悔深,半响之间方说道,此情果是不该应。
真是一时昏愦,並未思及隔断舱门;但此事岳父如何知道?小姐道,在园中之情,老狐所说;至于同舟而坐,乃推度之言。
谁知一口来道着,仔细思量气杀人!楚卿只得来劝道:总是桓郎多事情,累及夫人真得罪,伏惟解释莫存心。保重贵体如花
质,展转思量必损神!夫人若不忘其事,桓郎寝食不安宁,只得下礼来赔罪,尊前长跪到天明。偿还今日书房事,夫人亦可解其情。小姐听了无言语,难却桓郎情意殷,只得霁颜和顺气,侍儿奉侍各安身。且表德贞二小姐,回转房中一座门,礼乾带笑来迎上,问道夫人回转程。小姐见他含笑问,低头不觉面红生,回身归椅来坐下,默默无言不则声。中院侍儿回去了,礼乾笑说与夫人:不消如此烦恼了,今朝之祸自家寻。我原曾与夫人说,妇人不可出闺门,若还岳父来知道,立唤回家贵不轻;夫人坚执偏要去,又兼打了姓袁人,弄出这场淘气事,如今烦恼怨何人?若还听了王郎语,那有今朝这事情!安能痛及纤纤手,怎教长跪在书厅?德贞小姐闻此语,满面红云彻耳生,不胜羞愤心大怒;你将此语笑何人?我被父亲来责罚,乃是家庭常事情;父教子来何为罕?你被丈人责打始羞人:二十戒尺双手领,痛倒埃尘鲜血淋。只怕至今想起还疼痛!我手何曾有此行?数言说得王用九,也觉
惭愧不则声。半响之间重说道:那事原是你害人,如今彼此休说了,更深已极快安身。德贞烦恼身不动,礼乾只得献殷勤,戏言:
得罪真得罪,夫人切莫怒生嗔。伏惟早入绞绡帐,莫负春宵良夜深。德贞听了无言语,良久方才立起身,侍儿服侍安身讫,关门闭户屉深沉。按下左家多少事,单表虔婆一段情。左家诈了财和帛,上其轿子就行程,且说孝贞左小姐,因阿九回家报信音,已知这段情由事,那禁心头惊又惊,暗想诸妹真孟浪!如何竟就打她身?如今赶到家中去,定寻叔父命相拼。不知怎样来图诈,要生要死斗纷争,回来还要了不得,我又平空进晦星。佳人正自心烦恼,虔婆老怪转家门,披头散发中堂坐,大喝鸾笙叫贱人。鸾笙听了也不应,回身便往后边行,到房说与大小姐:外边老怪转回程。他唤小姐来出外,大都要把命来拼,小姐听了开言道:自
是吾家多事情,我身一合如蒿草,若要拼来但请拼,只是方才到吾家中去,与老爷怎样闹纷争?
鸾笙道:不要说起。遂将方才那些举动,一一告知。可笑老爷懦弱,这样虔婆,不喝众人打她个皮开肉绽,反与她作揖打躬,赔了许多不是。如今诈了五十两银子,一身衣服、两段金钗,又有几日大赌大嚼了。
二人正在房中话,只听得中堂发喊似雷鸣。小姐道言我出去,你今看好两儿身。言罢了时抬身起,出了房门往外行,转出屏门只一看,唬得佳人到退行!只见她蓬头散发如活鬼,满面糊涂尽血痕!破衣零落披身上,分明好象怪妖精!一见孝贞来出外,呼的一声跳起身,指定小姐高声骂:娼根淫妇贱妖精:你自到我家为媳妇,算来已有九年春,怎生待你多恶薄?如何磨难你当身?谁人逼你来改嫁?谁人勒捎你钱银?你到母家来搬斗,捏造虚言嚼舌根,挑出一众妖娆妇,生心打死阿婆身!与你贱人何仇恨?还我因由要说个明。孝贞见了多般语,气塞咽喉手似冰!只得开言来说道:准人搬斗甚言论?虽然回转家中去,未住三朝五日辰;纵然姊妹相逢处,何曾谈及阿婆身?她们这等来要作,何关我事半毫分!老狐劈面连连唾,大骂娼根淫贱大!不是你身来骚发,他们那晓许多情?阿呀,贱人放肆好大胆!公然打死阿婆身!少不得天雷击顶难饶你,地狱刀山不托生!烂心烂肚兼烂舌,变诸变狗做众生!打死阿婆该甚罪?万剐凌迟也是轻!我一头撞死你身上,扯你能门把状论。小叔不肯轻饶你,拳儿奉敬贱娼根!妖娆休得心慌在,管教处死你残生!袁氏骂得难入耳,孝贞但只不开声。晋二在旁连冷笑:除是娘亲无事情,若还有甚差池处,我二宫也不是个省油灯!那管你甚么寡阿嫂?竞要拳头不认人。孝贞听了亦冷笑1衣冠禽兽口中论,何必与他来答话!
回身便往后边行。袁氏飞跑来追赶,大喝妖娆那里行?晋二见嫂入去了,扯住娘亲说事因。
母亲罢了,且去梳洗好了,再作商量。
老狐方始归房去,梳头洗面换衣衿:鹅黄袄儿为内衬,腰间束了绿罗裙。元色缎衫为外盖,头带金钗两鬓分,重搽脂粉如活怪,取出花银称一称,拈了五钱一小块,出来付与二官人:买鱼买肉兼买酒,请将三位赌精临:晋二接了回身转,便同阿九外边行,黄昏回转俱齐备,野味熏烧色色精。
阿九回来说道:三位奶奶,因天色晚了,若来玩耍必到半夜方休,道她们尿屎吃怕了,发誓再不在街坊夜行,今晚不来了。袁氏道:不来便罢,买的东西,我们自享。
当时便到厨下去,安排制作大盘盛,一一行行来搬出,母子中堂大嚼吞。鸾笙见了真好笑,回房报与女千金,小姐坐定弹珠泪,鸾笙劝解实关心。
小姐,这样花面虔婆,不足为她气恼!自己身子要紧。还有两位官官小姐,一同受苦。小姐若有差池,安能成立?岂不断绝姑爷一脉!小姐拭泪道:我自伤生非贱质,出于礼义之门,谁料婚姻错配,许与这等人家!遭她毁辱至此,欲求自尽,一恐负老爷之意,二来两个孤儿无托。恨不能指翅飞回。鸾笙道:小姐莫生别念,少不得灾星一满,就得脱离。小姐道:他们在外边吃酒,你可到屏后听之。
鸾笙点首忙出外,再表中堂两个人。晋二说与娘亲晓:我今看那左维明,虽然做了当朝相,那是个兢兢胆小人!居乡好似平百姓,不敢丝毫仗势行,方才这样将他骂,何等殷勤陪小心,颜色不敢变一变,十分畏惧母亲身。看起这般光景样,我等何须忌此人?
前日在一茶馆吃茶,遇见他的家人,闲中套他口气。他说:这位小姐,一者是从堂侄女,二来老爷一向不甚喜她。至于厚赠妆奁,不过为托孤一语,看他亡兄面上的意思。后来又闻得妆奁消尽,故此越发恼她,回去了见她,必要贵备,说地:不孝不俭,杜绝她不许上门,所以左氏去了两回。如今终不想归宁,大抵为此。他既弃此侄女,又畏怕我们,还怕他做甚?那一件事,竟举行便了。袁氏道:话虽如此,且再耐些时,有个实据,方才行得。晋二道:这有何难?如今母亲借此为由,只将左氏终日凌贱,今非昔比,乃是师出有名,左家若不来说话,便是个实据了!
袁氏点头连道好,娘儿两个细谈论,鸾笙早已都听得,回房——一告千金。小姐听了惟叹气:几世冤仇结到今,且待他们来发动,密报家中叔父闻。佳人思想多气恼,无心晚膳早安身,按下此事且慢表,次早单官左府情。此日三月初八日,合家大小早抽身,公子小姐人三位,房中来候二双亲,夫人已是身痊愈,起身梳洗到中厅,二夫人申氏并致德,都来问嫂可安宁?唯有少夫人不出,遣人去问为何因?侍儿去了来复命:夫人又觉腹中疼。桓夫人便开言说:多因分娩要临盆,传语外面家人等,着人速唤稳婆临。言罢与众同入内,房中来看少夫人,尽言不必耽惊恐,照常饮食但宽心?公子闻知忙入内,须臾两个稳婆临,叩见夫人并小姐,桓氏夫人认得明。
便问稳婆:你二人可曾来过?两个道:夫人那年生一位小姐,便是老妇们服侍的。夫人笑道:我说十分面善,原来你二人尚在。穗婆道:老妇们都有七十余岁了,当年来府服侍夫人时,太夫人尚在,不想如今又服侍一代了。夫人道:小心服侍得少夫人生了公子,必加倍赏劳。稳婆称谢,又道
当初那一位小姐,正是三朝老妇们在此,有一位夫人,把小姐过房而去,算到如今十六岁了,不知可曾回来否?夫人道:尚在任所未归。
时常吩咐诸侍女,煎参收拾许多情。二夫人等都辞去,尽坐中堂听好音。桓夫人在于后进,中堂坐待养孙孙;公子陪母来侍坐,辰牌时分坐临盆。少时报喜生公子,夫人好不喜欢心!慌忙进房来看视,使人报与老爷闻。左公昆仲俱欢喜,各人遣使问安字。少夫人无恙归锦帐,房中收拾尽完成,合家大小来道喜,遣人去报赵家闻。赵公夫妇心欢喜,忙差仆妇左家行;楚魁公子亲来到,看问同胞妹一人。诸凡闲事休细说,早又三朝到来临,诸亲百眷都来贺,礼物盈庭喜气深。男宾女眷多多少,更接婉容、黄静英,都到少夫人房内,观看新生公子身:形端表正颜容好,果然天送玉麒麟!抱出房门来见祖,各人争看赞连声。左公题取儿名字,承先为号裕宗名。华庭内外多热闹,只有伶仃孤苦人,烦恼大娘申氏女,暗里嗟叹两泪倾:可怜我女无归日,母子分离两月零,几番有事无她分,不知大叔怎生行?前日打了袁氏女,必然吵闹在家门,未知她可无恙否?好生牵挂不安宁。不说大娘心下事,家中热闹到黄昏,方才散了诸宾客,稳婆厚赏也回程。两位东床亦辞去,二贞小姐住家庭。
左公虽则迎宾宴客,心中却牵挂着孝贞,连日着随书前去打听。过了裕宗三朝,次日乃三月十一早间,正坐书房,随书到来,送上密书一纸道:昨日暮时,小的在他后门,鸾笙交付的。因家中宾客未散,故不曾送上。左公接了,拆开一看,上写着袁氏回家吵闹,并母子商议之言。左公看了一忧一喜,喜的是袁氏母子又进一层,忧的是孝贞母子凌不过,恐防短见。
正然在此将书看,来了千金两个人,步移上前来安候,左公便叫两亲生:你等近前来看看,此是孝贞寄到一书文,为你等打了袁氏女,老狐肆毒愈欺凌。好个义气真贤妹,分明是个害人精!仪贞闻语将书看,看罢之时笑说因:
她不过被老狐骂几句便了,孩儿两个,为她那般责罚,也尽勾偿还了。况且赖此一事,爹爹方得当面示弱与她。不然,那老狐何以知爹爹不足畏也?左公笑道:你这妮子不自引过,倒反居功!若害了孝贞性命,我只把你抵偿。小姐
道:爹爹只说孩儿之过,殊不知此等事,仪贞亦有功焉。
左公一笑无言语,正当父子细谈论,只见二爷来入内,将言说与长兄听:韩家二婿回来了,厅前拜望长兄身。左公听了心欢喜:二婿如何得转程?兄弟二人忙出外,到厅接见礼来行;二娜拜罢皆就坐,书童忙上献香茗。
问起二婿回乡之故,二婿告说:因父亲在人前说了魏总贤之罪恶,恼了奸党,所以把父亲罢职,月内方得抵家,特遣小婿来候两位岳父。小姐等因六甲沉重,就此三月中,便要分娩,故不得同来。家大人等俱着问候。
二人听了方知道,原来二女孕沉沉!岂堪跋涉程途路,弥月差人来接迎。二人说起朝中事,权珰势焰震乾坤,自他做了司礼监,竖党奸邪满殿庭!正人君子都斥退,勾通客氏肆横行;裕妃有喜加封号,只因不附魏权臣,登时矫旨来赐死;中宫有庆在宫门,赵高一语来谏主,下胎药堕小储君!走马上前多矜傲,荫侄官员廿四人,复开内操蟠羽党,生祠建造满乾坤!矫传圣旨行中外,奇刑酷法拷忠臣。若有一人来忤意,顿时被逮上京城,锦衣堂上非刑拷,刑部天牢暗害生。王安掩杀南海子,谋死忠良旧内臣。言之令人真切齿,二人听罢叹连声:自是大明国运败,天教
逆贼乱乾坤。当时言论多一会,二婿双双入内行。
拜见两位岳母及申氏大娘,左府款待一日。次日出门,拜望些襄阳亲友,及两位连襟。住了三日,因恐小姐分娩,辞别而回。左家差遗家人仆妇,同往宜城去看小姐,只待产后弥月,方得接回家中。
不说左府多般事,词中单表晋家情,此时三月十三日,老狐袁氏庆生辰。左家所诈衣和饰,将来打扮坐中厅,早来结义人三个,大家拜寿礼来行。向来赌友皆来到,还有尼姑四个人,尽与袁氏来拜寿,大家坐满一中厅。鸾笙献茶方已毕,孝贞小姐出屏门,连同儿女人三个,上前拜寿礼来行。袁氏抬眼来打量,见她玄色衫儿蓝布裙,头上绒花戴一朵,鬓边牙骨气通簪。子女二人皆常服,并无妆束半毫分。老狐看罢心中恼,一声冷笑说原因:今日婆婆生辰日,许多宾客在中厅,你既出外来拜寿,就该华服簇新新。如何这样来妆束?子女浑如花子形!分明来出婆婆丑,何劳移步到中厅?料你这样大媳妇,眼中也没阿婆身,无心与我来拜寿,竟然高坐在房门。何须这样来勉强,定来削我面皮门,请退请退快请退!不劳贤媳礼彬彬。阿婆虽则年纪老,还要人间活几春,怎当这样来气我?莫教死日即生辰。孝贞听了多少话,不禁满面起红云,领了子女朝内走,回转房中不出声。老狐口内连连骂:娼根淫妇贱妖精。
众人也有劝的,也有说的。早见晋二阿九,买了许多荤腥鱼肉、及寿面回来,送入厨下。袁氏着晋二陪了众人,自来厨下检点食物,见媳妇不来,也不叫唤。
夹七夹八高声骂,娼根浮妇那停声!坐在房中不出外,想来折断腿中筋,今朝不与她饭吃,饿死妖娆骚贱人。又对灶神连连祝,愿求速死贱妖精!鸾笙听得难入耳,直骂到锅中面已成。
托出外边与众人吃了,独不与孝贞母子。鸾笙又气又苦,将自己的一份,送到房中,奉上小姐。小姐如何要吃?鸾笙只得与鳞儿兄妹吃了。外面众人吃过面,尽行辞去,独留下三个婆娘,安排酒饭相待。饮酒中间,说起那日之事,左维明如何怕她,如何求她,自己如何骂他,如何撞他,说得手舞足蹈,十分高兴。三个婆娘哈哈大笑,都道:这样看来,左维明竟似个缩头乌龟了,还怕他做什么?
袁氏听了言正是,低低又说与三人,前日所商一件事,宋客心中是怎生?三人悄然回答道:他要前来相相人,眼中若得看中意,定其身价立时成。袁氏道言既如此,须设其计始相应。
四人言来语去,吃完了,早已未牌时分,铺下坛场,赌到黄昏,方才别去。一日不与孝贞饮食,亏得鸾笙私下藏些饭食,搬到房中,苦劝小姐吃了些些。袁氏在外,扯直喉咙直骂到上床,方才住口。
一宵已过天又哓,老狐早起坐中厅,小姐只得来安候,虔婆一见女千金,双眉直竖圆眼睁,手指娇娃骂贱人:我只道你身已死了,尸骸臭烂在房门!谁知原要重活转,不免前来见我身。何不躲过今生罢,又出房来做甚情?孝贞此际真难按,只得回言答几声:婆婆既不相容我,见面犹如眼中钉,我又何必生于此,无端气你老年人。虽然夫死家贫薄,出身原自宦家门,未曾败名与裂节,那得朝朝骂贱人?不如待我寻一死,以便冤家离眼睛!老狐一听重重怒,大骂妖娆泼贱人!你将人命来诈我,阿婆那怕半毫分!拼我老来结识你,与你妖精拼一拼!说罢一声来跳起,一头撞到孝贞身;小姐只得来闪过,虔婆撞倒地埃尘。顿时满地来打滚,号啕大哭放刁声。媳妇打婆狂喊叫,地方喊得震天鸣!惊动晋二飞赶进,见其光景问连声。老狐大哭来告诉:妖娆打我事非
经!贼子大怒高声喝:世间岂有这般情!媳妇打婆该甚罪?泼天大胆好胡行!罢了罢了真罢了!地覆天翻了不成!孝贞见了如此景,回身就往内中行。
袁氏越发大怒,跳起来要赶去打闹。晋二扯住道:她讹躲了便罢,若十二分逼迪,恐弄出人命事来。如今待我去把此事说与左维明,请他到来发落便了。
老狐听了连称是:你今快往左家门。二官忙把衣冠整,出了门庭急急行,上南落北无多刻,一程早到左家门。说与门上通报进,宏道堂中禀主人。左公听了吃一吓,晋二因何又上门?莫不淑婉生变故,传教快请进书厅。众人出外来相请,晋二匆匆往内行,二厅上面来经过,厅前坐着四人身,乃二爷叔侄及两婿,大家闲坐话谈论。忽见晋二朝内走,四人并不起抬身,都道他来因甚事,亲翁又要率承人。便着书童去打听,他来有甚话谈论?且表晋二来入内,家人引路到书厅,跨进宏道堂一座,左公离席起相迎。晋二一见忙行礼,左公止住逊连声,口称:公子请坐了,有何贵干降寒门?晋二一躬直到地,启上亲翁老大人,只因一件晓蹊事,令侄嬡千金忒胡行!本应不该来琐碎,冒渎亲翁呈此情。实因家母气不过,只得前来告大人。左公听了心方定,问言为着甚何情?
晋二道:只因前番府上小姐,殴辱了家母,当时回到家中,母亲原是年老不明,只说她待媳妇,并无差错,如何府上小姐骂出许多言语?故此疑是嫂嫂回来说些甚么。她老人家的劳叼,原是有的,小侄也不敢隐瞒。至于嫂嫂,玩做了人家媳妇,在尊长面上,自然该逊让几分才是。不想令侄嫒小姐,竟不能耐!自那日起祸,婆媳吵到如今未休,
昨朝家母生辰日,老年料理许多情,嫂嫂不肯来帮衬,高坐
房中不出门。家母因此心烦恼,略言媳妇不该应!为因此事重争闹,嫂嫂目中无大人,竞将老母来推倒,乱骂婆婆不可听:
据家母说,被令侄女一挚打倒,小侄也未曾目击,不仅妄言。现在老母,如今咽喉气塞,命在悬丝;不想搜嫂这般光景,如何过日?,因此无奈特造小侄造府,欲请老亲翁过含,将令侄女训海一番,使她知些事长敬上的道理,方得姑媳安居,不知老亲翁大人肯命驾否?左公道:原来如此,公子不知,此女因幼而无父,家嫂孀居,又过于溺爱。幼年虽在寒门,我等终为权父,不便谆谆。她自来任性,原是惯的。今既得罪了令堂,犯上之名,如何容得?公子且请先回,我随后就来可也。
二官作谢来告别,出了书房往外行,仍向二厅来经过,四人都立在廊门。书意早告方才话,大家拦路候他临。二官到此难回避,只得前来作礼深。四人并不来答礼,致德开言问一声:
你是晋二,无缘无故,到我府中做甚?晋二道:小侄岂敢无故造府,只因有事来请老亲翁,方才来的。致德道:住了!我家岂有打婆婆的小姐?你敢捏造虚言,到此故说么?永正道:你这屠只道得了一遭上风,此地竟是个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所在么?休错认了左家人物!楚卿道:兄既死了,所遗孤寡,你只该念一本之义,加倍抚恤方是,如何反帮了母亲,欺灭孤寡?难道你以为从亲之令,便算作孝子了?殊不知此等所为,乃是陷亲于不义,其罪更大于逆亲之命也!礼乾笑道:这样人也值与他讲圣贤之道,以后若再上门踏户,只消拿住,把那尿粪两样,与他饱餐一顿罢了!何必与他答话。
二人听了齐大笑,晋二羞惭无地存!回身忙便朝外走,四人
便乃说原因:晋二奴才真可恶,巧语花言可恼人!
有心拿住,打他一个不亦乐乎,只是怕他那老亲翁厉害,不便施刑,白白放他去了。
四人正在言谈处,左公移步出屏门,便对四人开言道:何故为人不耐心?事已九分零九厘,一厘只在这桩情。偏偏又是多言语,有何益处枉劳心。二爷听了便笑道:大兄但请放宽心,我们
言语他不信,只要亲翁一个人。你但去责备大侄女,包他相信不疑心,左公笑笑无言语,便唤家人打轿临。
四人暗笑,又不乘马,却用轿子。家人叫到八名轿夫,打进大轿。左公挥退,吩咐只用两人抬一顶小小官轿,止着随书、侍剑两个跟去便了。
作别四人登程去,中央河岸到来临,晋家门首来歇轿,阿九慌忙报主人,晋二急急来迎出,当时迎进坐分宾;多感亲翁来屈驾,家母亲来见大人。左公未及回言答,只听屏门响一声,鸾笙扶了老怪物,虚虚怯怯到厅门,转身朝上深深福,左公远立也躬身。老狐口内称请坐,各分宾主坐其身。维明略盼袁氏女,诈来衣饰尽妆身,心中甚是多好笑,此番才象一妖精,不似前番如活鬼,散发披头吓杀人!当下老狐开言说,装作呼呼气塞形,如此长来如此短,从头告说这般情。与晋二口中言一样:算来要气死我当身!老年人似风中烛,怎禁吵闹这般形?所以特请亲翁到,大家公论这桩情。谁是谁非讲一讲,戒她下次始相应。左公听她说罢了,欠身便叫晋夫人:那知妮子多无礼,自然晚辈不该应。
夫人不消着气,待我唤她出来责备一场,令其与婆婆谢罪便了。遂着鸾笙入内,唤大小姐出来。
侍儿奉命忙入内,孝贞闻命到前厅,抬头看见大叔父,近前常礼候安宁。左公抬眼来一看,见她满面愁容有泪痕,蓬松云鬓衣
褴褛,憔悴芳姿脱了形!好生心下多伤惨,可惜娇娃磨难深。尽是先兄差主意,婚姻错配害亲生!当时只得开言道:孝贞你怎乱胡行?如何吵闹来放肆,竟挥拳打倒晋夫人!妇殴舅姑该甚罪,妮子莫非失了心?汝虽非我亲生女,幼年长养叔家门,也曾教你攻书史,也将闺教与谈论。如何你竞全不记,一旦胡为脱了形。为何竞把姑来打?你今与我说分明。孝贞见问心中苦,那禁腮边两泪倾,开言便乃称叔父:幼蒙训诲礼仪文,侄女何至于如此?一官难尽这桩情。只因诸妹花园内,打了婆婆起祸根。自从那日回家转,愈将侄女眼中钉,妈根淫贱妖烧妇,算来骂了有千声。侄女何辜来受罪?然而但只耐胸心,并无一语来抵对,终日犹如骂死人。
左公道:那都是两个畜生之过,我那日将她资之几死,本欲着她上门谢罪,谁知伤了胎元,至今未愈。你这妮子,幸而非我所生;若为亲女,则今日这场责罚,决不能免也。且说因甚便打倒婆婆?小姐道:那有此事?
前日婆婆之寿诞,侄女出来把礼行,因见侄女衣衫蔽,十分大怒骂连声,道言侄女出了丑,不许前来见众人。叔父啊!只因贫苦无衣着,岂敢胸怀不敬心。既然喝退归房内,如何再向外边行?谁知又复来大骂,道言高坐在房门,一日饮食全不与,至今水米未沾唇。
今朝出外问安,谁知又复娼根淫贱六骂起来。侄女一时忍气不过,回对了几句道:婆婆若不相容,待我寻个自尽便了。因此愈加大怒,道侄女将人命诈她,遂跳起身来,一头撞来!侄女惊慌,闪身躲避;婆婆自己撞空跌倒,遂喊叫地方,说媳妇打倒她的。晋二官赶进,几欲挥拳!侄女避入房中,方能幸免。
此即今晨一件事,侄女言言是实情,并无吵闹将婆打,此等奇谈何处临?小姐道罢一席话,左公暗里挫牙根。随书、侍剑旁侍立,恨得牙根挫几分!左公当下开言说:我今听你这般论,
打倒婆婆,或者没有;然与她对口回言,就是你的不是了。如今不消辩论,你得罪婆婆,但惟有上前叩头谢罪而已。
孝贞小姐心不服,低头立定不开声。左公道言:休违拗,当听吾言把礼行。速速上前休迟误,我今有事要回程。小姐只得回言答:叔父之言差了情,侄女有甚得罪处?无端抵赖理难行!处事还要从直论,为何这等不公平?佳人言罢心烦恼,回身便入内中行。左公大怒抽身起,开言就叫晋夫人:
此女性情,从幼顽劣,我一向恶之。无奈受了先兄之托,只得赠以妆奁;不料她又尽数花消,深负我意。今之贫困,理当该然!安能再费一番照顾?况我告退归乡,本山林隐士一般,只喜闭户幽居,不愿耳闻外事,岂可为了一堂侄女,只见人来上门说话?不知此女,是我等置之度外之人,将来有甚长短,或生或死,晋夫人自家定夺,不必再闻知于我了。
言罢转身来作别,晋二殷勤送出门,依然上轿回去了,晋家母子内中行。且说小姐房中坐,只见鸾笙呈上一书文,说道:随书才自来看我,老爷之命送千金。小姐见说忙接过,开拆封皮观看明,
上写:前接侄女手字,知姑恶之声,较前益甚。惟侄女一意忍耐,勿生他念。今日之事,权已洞见;亲自造门,非无意来也。适才之言,幸勿介怀。略用数言,其谋必愈急。如有所闻,当飞相密报!余无所言,淑婉见字。
小姐看罢微微哂:我也深知叔父心,自此主仆多留意,时时
探听外边情。老狐母子来商议:今番放胆去施行。自此三个奶奶勤来往,交头接耳议纷纷。往来约有十来日,老狐忽转面皮门,相待小姐多和气,不似前番凶恶形。孝贞暗道:事急矣,想必交关已做成,所商言语多密切,总来不得听分明。日写密书飞速报,休得事到临头祸及身!
此时三月二十七日,小姐一字寄到家中。左公看毕,即着几个家人,四门密访。有个江西木客,叫做宋半城,居住何处?访明速报!
家人奉命来访察,次日方来覆主人:访得江西宋木客,绰号称之为半城,还是去年来到此,李家行内住东门,旅居第一房头内,小的们访的尽皆真。左公听了无言语,家人退出外边行。一日过了无词说,次日天明早起身,二爷等众犹未起,左公书室换衣衿;扮为一个平民样,唤其一个小童临,吩咐:随我来出外,若到人前莫出声!叫你住来即便住,叫你行来即便行,不许把我来称唤,擅自开言责不轻!小童听了称晓得,左公出外到墙门,门上众人心诧异,不敢开言问主人。左公离了家门去,街坊迤逦往东行,早已出了东门外,李家行在面前存。
走进店门,却好店小二自内出来。左公问道:有一位江西宋客人,在你行中居住何处?小二道:在第一个房头住下。左公又问:他的木头,可曾发卖了么?小二道:货已脱完了,那里还有木头?左公道:既脱了货,还住在行家做甚?小二道:这宋相公甚是好赌,半年以来,结交了许多赌友,终日玩耍,因此耽搁下来。闻得说这几日也就要回去了。
左公便不重再问,第一个房头来到临,只见一人门首立,左公抬眼看他身,见他头戴东坡巾一顶,青袍金带有前程,腰围腹
大多肥胖,身长四尺有余零,一部落腮酒肉面,此必江西宋客人。
左公上前举手问道:借问一声,有一位江西宋相公可在家么?那人笑道;我便是江西宋相公了。足下何人?要问小弟做甚?左公道:原来就是宋兄,小弟失瞻了。遂上前作礼。宋客见他品貌不凡,慌忙同揖,请问高姓贵表。左公答道:小弟姓苏,贱名佳月,积祖居乡,颇有些薄产。因小弟生平酷好博戏,广交城中一切个中朋友。近日因闻得尊兄大名,故此特诚来拜,恰好得遇,真是有缘。半城笑道:原来是一个入局的朋友,这等说来,弟失迎了,快快到客堂去坐。
二人谦逊来入内,客堂之上坐分宾,家人忙把茶来献。宋客开言问事因:苏兄多少尊庚了?昆玉家庭有几人?几位令郎及令媛,可有双亲二大人?左公闻听回言道:父母双亡已数春,只有舍弟佳文号,一儿三女在家庭,小弟贱庚四十二。言罢开言问半城:宋兄贵庚今多少?表字原来是甚称?椿萱料必多荣茂,兰玉森森自满庭?半城听说回言答:贱字名为宋柏龄,只因积祖家豪富,因此人称作半城。家住江西南昌府,年年贩木做营生。父亲去世惟老母,世代单传只一丁。贱庚已是交六八,未有传家接代人。两人叙罢温寒语,宋客开言又说因:
苏兄才说雅好博戏,但不知看牌掷骰、马吊双陆、围筹骨牌,打钱压宝、象棋围棋这些博戏之中,却精于那一样的?左公笑道:不瞒宋兄说,这些玩耍之事,小弟无一不好!随你那一样,都可入局。半城笑道:这等说,是个老赌脚了。但时下兴作碰湖,不知苏兄可精于此道否?左公道:碰湖是最好的,但须脚色。宋客道:只因小弟已择四月初三回乡,因此谢绝诸友。左公道:兄来敝地,方得半载,正好盘桓,如
何就要回去?宋客道:不瞒苏兄说,
小弟去年来贵处,本该脱货就回程,一来诸友图玩耍,二来
还有一桩情。只因小弟无子息,要娶偏房姬妾身,江西女色多粗蠢,因此耽搁襄阳访丽人。今已觅着一个了,所以如今未转程。
左公道:原来有此喜事,却是那家女子,有福得嫁宋兄?半城笑道:是人家一个二婚孀妇,却不是个闺女了。左公道:若说娶妾,还是人家闺女方好;二婚妇人,要她做甚?
半城听了微微哂:苏兄怎出此言论!虽然二婚年纪少,今岁方当廿五春,容颜娇美难描尽,闺女安能及此人?非为容貌生得好,还有文才似海深!吟诗作赋般般会,品竹弹丝件件精,琴棋书画无不妙,女工针指不须论。主持中馈多能干,管家料计更精明!果然十足寻不出,要算乾坤第一人。左公听了微微笑:宋兄知得这般深,想必当面亲考试。半城也笑说原因:
这些才调,原是媒人之口,未可尽信;但容貌却是我亲眼见的,有甚说得?左公道:既肯相信,何不就当面试她一试?半城道:此妇出身,原是好人家儿女,只为其姑怜其年少,所以劝她改节。她却怎肯与人相看?我本假扮了媒人的奴仆,跟到他家私下看的。左公道:这等美人,兄出多少身价买她?半城道;他家要我千金之聘,我因她不是闺女,只肯五百,昨日方才议妥。他家道还有话说,约定今日再来商议,便稳有成局了。左公笑道;小弟本意访兄博戏,谁知偏遇这等事忙,只得告别了。半城止住道:苏兄休去,今日正好玩要一夜。你不知那做媒的,乃是三个乡绅奶奶,甚是风骚有趣,我们也是因赌相识,曾与她结为姊弟。今日到来,再没个不碰湖的。左公暗想:必是那三个婆娘了,不知她们还有
甚商量,我只得在此打探个着实,方好行事也。
当下欣然重入坐,宋客传教买点心,家人答应忙忙去,须臾四色到来临,宋客起身来邀请,左公只得领他情,刚刚用罢收开去,只听家人报一声:三位奶奶来到了!宋客欢然出外迎。左公堂上来观望,只听得一路嘻哈笑进门,前走花面婆三个,后走江西宋客人。客堂之上茶来到,抬头一见左维明。三个妇人齐注目,互相顾盼笑言云:
好一个秀气的男子!便问宋客道:老弟,此位是甚人?宋客笑道:此公姓苏,雅好博戏,因慕我之名,在乡间特地上来的。三个婆娘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中朋友,好好好!待我们见个礼儿。说罢,三个就上前万福。左公止住道:素味平生,何须作礼?男女有别,甚是不便。三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苏相公,这样看来,你不象个在行朋友。既要赌钱,分甚男女?为人在世,都是素昧平生认起的。只要交谈几句,就熟分了,有甚不便?就是这位老弟,也是我们自来凑他,如今相与的如胶似漆,便是夫妻,也没有这样好的了。你不消客套,我们深深万福,你只消弯一弯腰,还个揖儿罢了,值什么大事!
婆娘说罢齐万福,扭捏腰肢蹬一蹲。左公只当看不见,堂前直立不躬身。三人拜罢哈哈笑:如何受我礼来行?这位相公做不出,到底年轻尚后生!
哦,苏相公,你这等面重,却真个不便,到不如也与你结义了,姊弟相称罢。
左公听了微微哂,宋客开言笑说因:姊姊且慢嘈闲话,可言昨夜所商情。令姊还有何言语?此事终须成不成?
三人道:你的事万妥万当的了,不消性急,且待我们与
这位老弟攀谈几句话儿,然后再与你说知便了。
三人说罢回身转,就其主位坐安身。左公宋客俱归坐,当时又上献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方氏开言问一声:
请问苏相公贵庚?左公道:四十外矣。三人都摇首说道:不象,不象!这般相貌,看起来只好三十以外罢了;那有四十余岁?常氏道:不知苏相公可曾娶妻?左公微哂道:既为男子,那有不娶妻?边氏笑道;苏相公既好赌,还好嫘否?左公笑道:嫖赌二字,本是相连,既已好赌,那有不好嫖?方氏又笑道:原来是个风流人物,这也可爱极矣!不知苏相公生平还是欢喜老年妇女,还是欢喜少年媳妇?左公听了,忍不住失声笑道;自然欢喜少年的,那有欢喜老年之理?三人听了都拍手大笑道;原来苏相公又是个不在行的了!
你可知世间真个风流辈,尽皆欢喜老年人。少年妇女何好处?性情拗强不和温,娇羞做作妆妖态,些些性意就生嗔,那比老年人脱套,不作娇羞妖怪形。诙谐谈笑都来得,于般百样顺入
心,若是相公不相信,只消一试就知闻。左公叫了微微哂:何来
如此老狐精!一些廉耻全没有,虔婆本色不差分!思量我本一首相,今朝自贱作微行,街坊徒步无车马,又与此等虔婆论主宾,算来只为孤孀女,为叔何尝顾自身!心中暗暗频嗟叹,不答虔婆半语论。宋客看了都好笑,便乃开言把姊称:
如今攀谈已毕,可好说老弟的话了。三人笑道:今日晋家姐姐请我们去,说身价就是五百两,她也肯了,只不许折色,都要白银。我们媒钱。每位五两。要着你到初三一日,天色黎明,便将船只放到他家门首来,接了新人,立刻开船,竟往江西而去。
诸事做来须紧密,切休走漏左家闻!被他叔父来知道,恐防又有话谈论。半城听说开言问,他家叔父是何人?三人听说回言答:名唤维明姓左人,东门大街他住宅,是他堂侄女儿身。一言惊了江西客,不觉浑身汗直淋!左维明是当朝相,英名提及令人惊。如何卖起他家女?谁人泼胆这般行!
我从前只道晋家媳妇,是平等人家之女,谁知竟是这般大来头,如何使得?不知几乎上当了!
常言道:有钱不买争差地,这般交易不相应!姊姊与我回了罢,莫教惹得祸临身!三人听了他的话,不觉齐齐笑说因:老弟不晓青红皂,如何就出这般声?自然做得方才做,你身也不问分明。
既是这等,待我们去回他便了。宋客人又失惊道:我其实不知就是,姊姊且说,若是做得,我也巴不得能够娶了她去。这样美人,如何肯舍?三人遂挨近身来,说出左维明如何懦弱,如何怕事,弃绝侄女,细细述了一遍。因此袁氏姊姊,方敢卖她。若说秘密些,不过是老袁道慎的去处,论起来原是多余的。况婆婆卖媳妇,有甚差错?且停当了,自己也要搬往别处去了。左家晓得,也无处找寻!半城听了方始释然道:原来如此,这等说,我就一一从命便了。三人道说话已毕:我们如今开场玩耍罢!便叫老仆快取本钱过来。老仆笑应,把肩上铜钱置于案上。宋客一看,只得一千五百文,便道:每位五百文本钱,却也不够输。三人笑道:老弟赢了记账,若是苏相公赢了,我们便把身子输与他如何?只愿他开招磕子无其数,活遇天湖副副成,赌神保佑苏老弟,今朝赢去我三人。宋客听了哈哈笑:你们输与姓苏人,却叫我老弟如何处?姊姊三人叫不成!虔婆大笑回言道:老弟初三就
起身,如何还得为姊弟?自然又把身躯输别人。半城笑说称道是,吩咐家人备酒樽,纸牌取出铺在毡毯上,口称各位上场行。左公当下心中想:此情打探已分明,我岂便与他赌博,不如就此便回程。
立起身来,对宋客道:小弟一时腹痛,待我且去解手,再来赌罢。宋客只叫请便。左公着小童随出外厢,说与宋客家人道:我们赌博,若遇堂眷在场,就不入伙。今三位奶奶在此,甚是不便,我当别去矣。你家员外问及,可转达他便了。
一言说罢匆匆去,小童随了自行程,客堂四个犹等待,看看等了半时辰;方见家人来回覆:方才苏客已回程,为因如此他去了。宋客闻言不则声。三个妇人心大怒,王八乌龟骂几声;世间有此真滞货,早知不合理他身!白白等了多一会,耽搁工夫为此人。如今快快开场罢,四人入坐赌输赢。按下此事且慢表,单说左公转回程,走进二厅门一座,见二爷永正内中存,还有两位东床客,一见之时尽起身。都皆上前忙问故,为何绝早出门庭?更衣打扮平民样,不知去到那方存?左公笑而归位坐,开言说与四人听:只为淑婉一件事,私行前去探其情,今一盘总账俱在此,来朝便可接回程。管叫落我圈和套,处死虔婆老贱人!亲翁虽则威风倒,若还反面并无情。四人听了齐笑问,左公便与说其情,言及三个婆娘事,哄然笑满一厅门!说笑一回忙入内,更其衣服到中厅,二位小姐来安候,夫人便问那方存?左公亦与言其事,三人听了喜欢心。两位小如开言说:爹爹来日到他门,儿等也要同随去,看打虔婆再快心。左公听了便笑道:你等园亭打此人,难道还不为畅快?明朝还要看其情。
小姐笑道:园亭不过应急,怎得畅意十分?况被她得了上风。
爹爹今日将她处,正好从头把气伸!左公听了大笑道:我本威风倒尽人,纵然打她无甚狠,怎得令人把气伸?二人笑道:休说了,几等终为浅见人;怎及父亲谋略远,下风甘拜实输心。
左公笑道:我儿,你等乃闺门之人,同去做甚?况前日原是你家孟浪,与袁氏无干;即使不平,着两个女婿前去代你看看便了。仪贞笑道:女婿看了,与我何干?左公笑道:岂为无干?女婿何等关切,你二人前日被责,不知他等如何心痛,只怕更比你们身受者难过。今日使他去看,岂不快心?夫人笑道:真个前日之事,不知两个女婿作何光景?仪贞道:母亲真个好笑,打了我等,却与女婿何干?德贞道:若说用九为人,不但无甚关切,倒反取笑孩儿,十分酣畅。母亲如何知得?左公笑道:用九如此,或者有之;若说楚卿,当时就着他来替打,也是情愿的。
仪贞的是无情女,不及桓郎情意深!谈笑一回请夜膳,各皆入坐用完成。一日无辞休细说,看看早又日将沉。左公来到前厅上,吩咐家人办事情:
着左升等速去唤下一只二号江船,至来日天明,便放到这门首来,不可误了一刻!又唤进家人施元、沈武到二厅前,左公问道:汝二人本系江西南昌府人氏,但随我已久,都习北音;不知自己乡谈还能记否?二人答道:小的们都还会说得。左公道:巨试说来。两个便在厅前,互相对答了几句江西口语。左公听了,笑道:甚是去得,今日且退,来日有用你们之处。
二人告退来出外,左公入内命夫人,封了白银五百两,三封十五亦纹银,描金拜匣来装了,要如行聘一般能。夫人—一来停
当,只等来朝把事行,申氏大娘知道了,心上莲花朵朵生:感承大叔劳心力,明朝准接掌上珍。二爷公子及两婿,都要来朝同出门,晚膳已毕都安寝,一夜迢迢过五更。三院五人忙便起,灯前梳洗尽完成,早已天色黎明了,五人同到火厅门。施元、沈武来伺候,江船已向码头停,点得家人十二个,各带牛皮鞭一根。五百花银来带出,一同出了大墙门,下船吩咐来快赶,中央河上把船停。船梢架上双枝橹,伊哑摇动便行程。不知此去如何样?孝贞可得转家门?事到此间权搁住,从容下卷叙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