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慎思堂戏探四宫娥 迎凤楼逼婚三鼎甲
且说左公来接旨，王安上谕读完成，撤过香案朝南坐，王公参见礼来行。然后四人来转上，宫妆翠袖舞衣新，风飘兰麝鸣环珮，嬝娜轻盈拜在尘。叩头已毕偷眼看，四名宫女悚然惊！丞相威严真可畏，忠贤之语不差分！此入定是多凶恶，果然不像省油灯。我等向他来叩首，巍然高坐不抬身，免参也不传一句，好似僵尸与死人1不言不语朝南坐，分明走进庙堂门。左公此际抬头看，见四名宫女果娉婷，桃面粉红喷晓露，柳叶双眉绽早春，锦衣绣带金扎额，掩映花容光彩生。维明看定称奇异，此是官娥内苑人，分明不是黄花女！满面光华颜色明。若还天子临幸过，岂将赐出与朝臣？四人见彼来观看，只因自己有虚心，更听忠贤先入语，恐他看出有私情。不禁低头红满面，置身无地汗淋淋。当下王公先别回官去，丞相修章谢圣恩，便令四名宫禁女，内堂参见左夫人。华筵早已俱齐备，至亲知己宴厅门，优人饭酒歌新曲，梁州清韵绕筵闻。山珍海错俱全备，欢谈笑语进金樽。酒阑人尽时过午，众官辞谢尽回程，内中女眷多辞去，内外殷勤送客行。独留二爷并两婿，书院闲谈日又沉。夫人吩咐排家宴，二厅上面广铺陈，当中就把珠帘挂，隔开男女两边分。宫灯彩耀高梁上，
满堂红烛尽光明，屏山烟袅香兰麝，笙歌迭奏遏行云。命请老爷人几位，更兼三位贵千金，一齐来到二厅上，两边安席礼完成。左边席上人五位，右边席上四佳人，海陆俱陈说不尽，两边侍女
进金樽。酒过三巡肴五味，夫人便乃说原因：蒙恩钦赐宫娥女，应使当筵奉酒巡。便叫速唤人四个，美人闻命出银屏。吩咐左边席上去，四人答应转回身，只因有了虚心病，又且怀刀要杀人，更怕老左一双眼，流来转去有深心。听说席间来奉酒，不觉心头小鹿惊，轻轻移步神情怯，把持不定战兢兢。参见丞相人一个，左公仔细看分明，实然不像真处子，那有宫娥是妇人？四人见彼来观看，低头失色更虚心。左公但只端详看，眼不回睛觑四人。四人吓得无地入，左公暗哂自思寻；看这四名官禁女，却有虚情十二分，桃腮不见生欢喜，小口樱桃白纸形，低垂柳黛非羞态，偷转星眸有异心。此事好生多诧怪：且待从容试四人。左顾右盼多时久，二爷们暗笑自思寻；想他见了红妆女，一身无主已消魂，可知美色人人爱，平日原来假撤清！当下看了多一会，方始开言叫一声：
汝四人点进宫闹几年了，天子可曾幸过？四人一听此言，吓得满面通红，战兢兢答道；不不不曾。左公笑道：你等那方人氏？几岁进宫？还是那一宫宫女？四人见问，只得又说道：妾等本本朝阳宫官女，今今年十九岁了，是万历八八十四四年进宫的。左公道：万历只有四十八年，那有甚八十四年？四人道：是四十八年。又问道：进宫时十几岁了？答道：十五岁了。左公笑道：方才说年已十九，若四十八年进进，方得二载，如何便有十九岁？看你等四人言语之间，何故这般颠倒？四人转口道：十七岁进宫，一时忘了。又问籍贯姓名，宫娥等只得按定心神，徐徐答道：她两个名赵秀媚、周绛桃是扬州人；妾二人名冯柳媚、何翠华乃苏州人氏。左公遂不复再问，只见翠华宫女便回身，金杯筛上银壶酒，舞袖轻飘漾彩云，低头手捧前来到，左公席上又回睛，
何官人正奉酒来，偷眼把左公一看，见一双眼睛正落在她身上，不觉心头一跳，两手一松！
叮档一响金杯落，琼浆泼在地埃尘！左右之人吃一吓，翠华退步战兢兢。书童上前忙打扫，左公好个不分明1其中实有跷蹊事，宫女胸藏甚样心：
不消奉酒了，着四名宫女过来。
四人只得齐近席，左公便乃说原因：尔等蒙恩钦赐出，今朝来到我家门，和颜悦色来通问，未把威严加你们，为何你等见了我，这样心虚胆战惊？面容失色慌张态，是何缘故这般形？若照这样来看起，怎做银屏金屋人？四人低首无言语，半晌之间说一声：只因丞相威严重，因此妾们见了甚心惊。又时时把眼来瞧看，不禁叫人羞态生。左公笑道：言差了，你等不比民间小户人，日近天颜犹不惧，如何反怕我当身？若言今日含羞色，从今便是一家人，自然朝夕来见面，安能禁我不观睁？四人听了难回答，左公言罢又思寻：
且住，莫非这四人是真意，亦未可知，待我再试她们。遂对四人道：你四人身入长门，红颜薄命；今幸皇恩赐出，同沾雨露之恩。
正宜各展春风面，不当羞色与耽惊。威严决不加于汝，终身善遇好看承，美人不必心虚怯，慢劳红袖捧金樽。
但今日既蒙恩赐，岂可负此良宵？汝四人试展歌喉，以为筵前之乐何如？四人道：虽曾学习，怎好在丞相尊前献丑。左公笑道：不必太谦了。
常言词出佳人口，燕舌莺声倍可听。吩咐两廊齐住乐，并取乐器到来临。左右应声传命出，霎时箫管寂无声，数般乐器前来献，宫娥傍坐两边分。
那致德与三位公子，看着他们许多光景，只是坐在席上呆着。左公问道：不知汝等何曲最熟？四人道：今日丞相诞日，就唱一套八仙庆寿罢。左公道：如此甚妙。
于是轻敲檀板吹笙笛，秀媚宫女啭莺声，寿筵开处从头
唱，时时偷眼觑维明。左公但只观他处，不来瞧看四宫人，耳中细细聆词曲，足下轻轻点板声。为甚宫商错乱无节奏？歌音腔板不分明：看她虽只来歌曲，不知心在那方存？一套曲儿来唱罢，左公笑赞两三声：
声音之妙，正如凤叫鸾鸣，不待言矣，只是其中却走了数句板。歌已领教过了，不知汝四人还能舞否？四人道：虽也略知一二，恐不当尊目。左公笑道：不必过谦了！
要看嬝娜轻盈态，全在弓腰舞袖轻。吩咐两廊齐奏乐，锦毡铺在地埃尘。四名宫女抬身起，各把场头妙技呈，柔腰慢转风前柳，彩袖轻扬天际云，飘摇秀带鸣环珮，杂彩翻霞香满庭。鸾飞凤舞盘旋处，忽然抬首看维明，心虚胆怯难按捺，不由步下乱纷纷！一齐垂手停住了，左公一笑说原因：
鸾飞风舞，自不必说；但只乱了些脚步。又且何翠华回腰之际，因甚如有所碍一般，是何缘故？
翠华一听惊呆了，三人失色自思寻，暗想此人何可刺？这般精细怎区分！曲中走板他能辨，步下差池看得真。又看翠华腰与腹，这等精明那里寻？耳明眼快今如此，不知今晚若何能？可得像那郑国泰，睡得沉沉方可行。当时各赐三杯酒，着她们右边席上奉夫人。宫人叩谢回身转，尽入珠帘里面存。此处五人重欢饮，言来语去笑谈论，直到二更方散席，两边俱各起抬身。二爷作别回家去，舜娥告退转房门，父子并与东床客，来到中堂上面存。二位小姐归房去，左公即便问夫人；劝得次女如何了？夫人814·
答道已和平。便令侍女来秉烛，照送姑爷入内门。礼乾告退归房去，殷勤称谢女千金；德贞只得相和睦，恩情更觉胜新婚。按下不表闺房事，且说堂前两个人。夫人说与维明道：钦承皇命赐佳人，相公体错良宵夜，极宜早入洞房门。不知安顿于何处？早些吩咐好销陈。左公笑道：承大德，我本生来无福人，可笑四个宫娥女，见人便自战兢兢，全不许我抬眼看，略睹姣姿便失魂。这般做甚姬和妾？佳人胆小太虚心，料她怎肯同罗帐，只怕这个偏房纳不成。夫人笑道：休乱说，因甚佳人怕你身？和颜悦色无嗔怒，春风瑞日待她们。因何不肯同罗帐？休得虚言哄我身。左公笑道真非假，洞房权做在书厅，若得佳人心下肯，命进红鸾天喜星。佳人若有推敲意，黑煞当头有祸寻！言罢起身开言道：我今且入慎思厅，宫娥尽使来书室，莫留一个外边存！两个侍儿来服侍，夫人便笑说原因：四人应得轮流转，如何齐入洞房春？小小书榻无多大，她们何处可安身？左公笑道谁要寝？我身今夜坐天明，夫人不必多闲管，你身但只去安身；若还烛自嫌寂寞，正副同来书院门。夫人听了劈面唾，左公作别便回身。走进慎思堂一座，案前交椅坐安身，书童便献香茶上，左公不语自思寻：详观四个宫娥女，貌若花开尽遇春，更有翠华尤可异，窈窕身材出此人，柳腰因甚非一捏，反比三人阔几分？官中安有欺天事，何人大胆敢胡行！
此事要分明也不难，但这四人一日以来，见了我便心虚胆怯，难道为此不成？
看来未必单为此，我见她频转秋波尚有心。鹰睃狼顾非为善，柳黛娥眉杀气横！专诸聂政须防备，四人或有这般心。
且住1去年在朝，我要立斩魏忠贤，此贼岂不怀恨？莫非便是忠贤弊，我今岂可不留心。阉官若把宫闱乱，碎磔
其尸还觉轻！且待四个官人到，轻敲缓击试她们。一边思想茶巳尽，掷杯于桌命茶临。书童应声忙奉上，听得谯楼二更频，天街早已传三箭，外边来了四佳人。两个侍儿擎双烛，照得宫人齐进门。左公拾眼来一看，屏退书童两个人。二童应声忙去了，左公唤近四人临，和颜悦色来开口；我有言词问美人。
你等日在宫中，可晓得魏忠贤近日蛊惑君王，又作何事？你等即可明以告我。四人方才按定心神，忽又闻得此语，正是-
忠贤两字关情切，不惊心处也惊心！不禁两颊生红晕，勉强回言说事因：忠贤近日无甚事，出入宫闱甚小心，外庭政事他不预，并无一语惑君心。
左公道：你等出官之事，他可知否？四人回说不知。左公笑道：同在宫中，那有不知之理？四人道：宫婢们不曾看见忠贤，其实不晓得。左公暗哂：我尚不曾问到此处，她已说到此处了，何消说得，此四人自是忠贤一党。其中之弊，不可问矣！遂对她们道：我今尚有一道表章未完，不能就寝，侍儿们且归内室，汝四人可在旁伺候。
丫环应命房中去，四人侍立外书厅。左公磨墨挥毫笔，灯下
低头作表文。四人细细来观看，此公品貌甚超群！只因严正为人狠，出言吐语有深心。今宵其势如骑虎，不能歇手要施行！看他写了多时候，听得谯楼三鼓深，合宅人声多寂寂，万籁无声夜境沉。左公装作多昏倦，合眼垂眉赚四人，手中落下狼毫笔，隐儿而卧不开声。四人暗道如何处？此时还不去安身，果然不是贪花辈，良宵他肯坐深更。果然嫁了痴呆汉，那有分毫恩爱情？当时候了多一会，只听得柳媚低言叫一声：
姊妹低言，只怕他尚未睡着。绛桃道：试试看。秀媚走
近身边，把坐椅轻轻一摇道；启奉相，夜深极矣
请睡了罢。左公只作不知，全然不动。萎媚蹑足走了过来，悄对三人道：他睡沉了，不如趁此动手！翠华道：你两个便去拿住他的手臂，我两个去动手，只消咽喉下攮他儿刀，就了其账。柳媚道：使不得！闻得忠贤道他会些武艺，万一惊觉了跳起来，我们如何敌得他过？破出机关，非同小可。还是等他床上睡了，方好行事，不如叫醒他，送归床上，一觉睡沉；若等他自己醒来，反不肯睡了，反为不美。
恐将我等来缠扰，看破机关了不成！三人听得俱言是，四个旁边切切论，左公一一都听得：果然妮子有凶心！定然此是忠贤党，我之所料不差分。暗笑四个宫娥女，我今在此睡沉沉，何不上前来动手？现现成成杀个人。几刀搠下咽喉内，必然稳送命残生。偏偏她又多胆小，要到房中方肯行。佳人既有如此意，我今岂可坐长更？早归锦帐从其愿，做个良宵凑趣人；正当思想犹未了，四个佳人走近身，纤纤手把肩来拍，丞相连连叫几声；谯楼已是交四鼓，请归床上去安身。左公此际如惊觉，撒手抬头把眼睁：谁知倦极来睡去，不知不觉几时辰。我身睡着多时了？美人犹在此间存。四人答道交四鼓，左公离坐急抽身：
谁知这等夜深了，辜负良宵，那里说起。
移步近前来笑说：美人同入内房门。四人尽作含羞态，却步低头不则声。左公笑道：何缘故？春色今皆十九春，正当期及标梅候，三星照室幸非轻。因何反作推敲状，尚有娇羞一片心。四人听了通红面，只得开言说一声：且请丞相先安睡，妾等从容随后临。左公道言：无此理，你等身为妾御人，抱衾与褥为职事，侍奉帷房分所应。岂有不肯随左右，反加回避外房门。速同入内休多说，不消耽搁好时辰。四人此际无可奈，只得随行入内门。
两个侍儿皆醋睡，左公不去唤她身，灯前再看宫娥女，愈加失色战兢兢。上前携住何宫女：惟卿容貌最娉婷，春光先占伊为首，宽衣及早入销金。翠华一听心慌了！偏偏先向我当身。通红满面难开口，脱身走过一边存。左公笑道：真奇事，此情本是出皇恩，今宵乃奉君王旨，岂比寻常良夜春！
罢了，既是何翠华不肯，就是赵秀媚罢。秀媚见说默默无言，也走过一边去了。左公笑道：也是不肯的，遂对绛桃与柳媚道：她两个不从，你二人心下如何？两个听了亦不答，各各低头背转身去了。
左公但只多好笑：空负皇恩赐美人，那知四个宫娥女，并无一个顺吾心。难道在此空摆样，画图爱宠梦中人，竟不容我同衾枕，镜花水月作虚文。鲁男子与柳下惠，古往今来有几人？使我名花到眼香难嗅，美味当前品不真。世间有此痴人否？终须不是影中人！你等乃是为妾御，偏房不比正妻身，自当唯唯来婉顺，点到登时要奉行。如何有此推敲状？个个回头不理人。速速听从休违拗，稍迟便要用强横。四人听语心惊骇：果是非常强暴人。怜香借玉全不解，软款温存没半分！当时战战兢兢道：妾们何敢不依遵？欲待丞相先安睡，卸妆原有半时辰，自然随后来服侍。左公听了此言论，她要衣冠齐楚将人杀，叫我露体无衣被你刑，身归锦帐难施展，空拳怎敌四般兵。朦胧试你纤纤手，暗送无常死不闻，那有这样便宜事？须知不是郑皇亲。罢了，娇娃既是多坚执，计就谋成如此行。我今何必来违拗，自然安睡称她心，算来却是天之数，命薄缘悭怨甚人？佳人面上多杀气，个个怀刀起杀心1准备着胭脂雨洒销金帐，桃花水污绣鸾衾，鸳鸯枕上销魂魄，温柔衾里丧残生！可惜我亦奇男子，谁知结果四佳人。当时离坐抬身起，说与娉婷四美人：我今已是多困倦，既然你等不先
行，且待我先安置了。左公便入鲛结帐，不脱衣裳入绣衾。四人暗道他睡了，如何不脱里衣衿？近前揭起罗帏道：丞相宽衣睡得宁。左公合眼朦胧睡，微微摇首不开声；四人见了心欢喜，眼看他今倦十分。各皆垂手床前立，须臾鼻息睡沉沉，方才移步回身转，接耳交头私语论：
是个时候了，快些动手罢！四个宫女一齐来到灯前，头上摘了金扎额，胸前解去绣肩云，宫袍环珮霓裳袖，八幅湘裙尽卸身。一个个绛红小袄销金袖，绿绫裤子绣花云，纤腰紧束双勒臂，玉腕高擎宝钏明。怀中取出伤人器，转身床上刺维明。走了几步还退后，不由心下战兢兢！手捏尖刀身乱抖，几次三番难近身。左公暗笑宫娥女：全无胆气半毫分，要行这等弥天事，必须决断直前行！岂可上前重退后？今日看来刺不成。
不知仪贞当日刺郑国泰，可是这般光景？
吾儿料想非如此，此等蛾眉有几人！只见四个宫娥女，逡巡畏缩半时辰，一齐拍拍胸脯道：一时事已这般行，欲罢手时难罢手，要饶人处怎饶人？今宵若不将他杀，怎免私情破到根？蛾眉一皱心肠硬，轻赴床前立定身。两边罗帐来悬起，银烛辉煌看得明，见他闭目沉沉睡，仰卧牙床覆绣衾。
秀媚道：翠华姐姐，你上去守在里床，我等三人在外床，分上中下三路，一齐动手便了。翠华点点首，便从他牌后轻轻爬了上去，手握尖刀，在里床坐定；外面三人，轻轻把被揭开，只见他-
身穿月白绫棉袄，沉香色缎小衣新，罗袜整齐惟脱履，一手擎拳一掩心。六尺之躯来挺直，全然不动半毫分，匹人暗道真好睡，衣裳不脱这般形！轻轻都把牙床上，排跪床沿弯倒身，徐徐推下胸前手，翠华握定左肩门，秀媚松解青绫带，挥开衣服两边
分；秀媚刀点心窝内，翠华提定近喉吞，绛桃匕首临肚腹，柳媚霜锋指胁门！银牙咬紧齐动手，紧皱蛾眉下绝情！可怜一位当朝相，只因惯要惹奸臣，谁知今日遭毒手，断送多谋足智人！说时迟来那时疾！刀尖离肉止三分，忽然惊醒当朝相，开眼观时大吃惊！左手一举何氏倒，捏住了纤纤玉手根；右手一挥频跌去，秀媚、柳媚下床门！轻轻一脚踢周女，绛桃滚在地埃尘。劈立拍陆连声响，惊醒丫环两个人。左公方始来起坐，看时何女像呆人。将她手内刀夺过，吩咐丫环说事因，地下拾起刀三把，侍儿两个战兢兢，不知甚么缘故事？携了明灯满地寻，东一把来西一把，果然三柄不差分1一齐奉向床前献，左公接过看分明：每刀连柄长九寸，刃薄头尖亮似银，一手握定刀四把，开言便问姓何人：你等本是君恩赐，来做银屏金屋人，好风良月春宵夜，何故人人起杀心？与你有甚冤仇报，个个怀刀来杀人？乘吾睡熟施毒手，齐举霜锋下绝情！不知此是何道理？美人明告我知闻。翠华抖倒牙床上，那里还能把话论，顿时牙齿来相斗，战战兢兢怎出声。左公言道休惊惧，我今不杀你当身，快快放心从直说，含糊反惹祸当身！问得翠华无可奈，只得将言告左君：
只因妾等闻得丞相威猛，用法森严，家中侍妾若有差池，便要立时斩首，因此妾等不愿相从，方起这不良之念。左公道：这等言语，闻从何人？宫人只得告道：其实是魏忠贤说的。左公道：原来是此贼所言，但你等今夜刺又刺我不死，目下还是从也不从？翠华酒泪道，妾等虽是一时放肆，却也不曾伤犯丞相；若蒙赦宥，愿为使婢，服侍一生便了，其实不愿相从。左公道：这却是为何？翠华道：
我等本是黄花女，何曾做过这般情，从来不识男儿面，怎好今宵失此身？左公听了微微笑：原来却是这般心，可知我身最喜
黄花女，怎肯今朝饶你们？既然不肯相从顺，便作强奸也要行。宫入唬得难开口，左公即便下床行，低头看那人三个，一堆跌倒地埃尘，分明好似疟疾病，浑身寒抖几曾停？左公便令丫环女，各持明烛照床门，上前拖过何宫女，按倒床心难动身。胸前金钮从头解，松下腰间带一根，上身剥去红棉袄，玉质香肌看得明，胸前两乳高高起，腹上牢拴一汗巾，周围用手轻轻按，浑如一饼在中心。左公不禁来大笑：好个黄花闺女身！问伊此孕从何至？污秽宫闱是甚人？翠华此际如哑子，紧闭双睛像死人。左公当下回身转，整冠束带着衣衿，吩咐侍儿人两个，把宫娥带出外书厅。言罢之时移步出，侍儿走近卧房门，将翠华扶起穿衣服，唤起尘埃三个人。灯前只得重妆束，此刻谯楼交五更，侍儿扶了齐出外，来见当朝一品臣。此时事已都破了，四人心下反安宁，案
前双膝齐跪下，低头待罪不开声。左公便乃开言说：你等今朝始进门，我已一眼来窥破，识破形容是妇人。今皆一旦和盘献，可吐宫闱私弊情，谁人胆大来浊乱？谁与尖刀嘱你行？从头一一供招出，稍有支吾话不明，上方宝剑枭汝首。言罢高声叱速明1宫人见问低头想，机关已败这般行，算来算去都是死，若要遮瞒瞒不成，不如直照供招了，且留性命到天明。四人不觉齐声哭：伏惟丞相听其情，宫婢怎敢为私弊，尽是忠贤害我们！遂将魏贼私情事，一一从头说个明：污了妾等人四个，何氏姐姐五月春；还有慧鸾宫内女，被他玷污十余人。诉罢向时一节事，从头又说昨宵情，如此这般供明白，并无半字是虚文。此情都是弥天罪，算来难保命残生，望求丞相盐梅手，如何救拔感深恩。宫人说罢齐顿首，左公听罢许多情，便着侍儿人两个，把宫人收进内书厅，好生谨慎来看守，稍有差池罪不轻！侍儿奉命来带去，四个宫娥苦十分，要求自尽难动手，伤心切恨魏奸臣。左公独坐外书室。
怒发冲冠火直喷：谁知奸臣今如此，碎尸万段也还轻！此时只盼天明亮，听得谯楼绝了更。须臾宿鸟飞鸣起，纱窗早又透光明。左公即便离书室，中堂之上到来临，上前便把门来叩，连叫红芳与秀云。夫人房内来惊醒，听之却是左公身，果然一夜未曾睡，忙叫丫环两个人；老爷在外来叩户，快快抽身莫暂停！侍儿吓得忙忙起，披衣开了上房门，中堂就把拴儿去，左公便向内中行。夫人便叫悬帐幔，披衣起坐在床心，开言笑问左公道：相公何乃早抽身？果然一夜全未睡，倚翠偎红直到明。左公道言：f慢说，要紧宫中去面君。侍儿忙去来取水，梳洗完时日影升，红芳捧上乌纱帽，秀云提过蟒袍新，金镶玉带腰间束，粉底朝靴足下登，叮当玉珮鸣左右，袖笏抬身竟出门。吩咐家童人几个，肩舆抬了四宫人；左公上马离门去，仪从拥护入朝门。乾清宫外来候旨，宫官启奏圣明君。有旨宣进当朝相，金阶拜倒栋梁臣，朝参已罢平身讫，左公启奏昨宵情：
昨蒙皇上天恩，赐臣四名宫女。臣安敢擅用天子近御之人，无奈出自圣恩，辞之不得。孰意四名官女，均被内监魏忠贤玷污，因皇上赐臣，恐臣察出暧昧，忠贤又托宫女怀刀刺臣，几遭毒手！现获凶器口供，谨呈御览。说罢，将刀与供词献于龙案，又奏道：据四宫女供称，魏忠贤名虽太监，却授秘方，复生人道。四宫女并慧鸾宫宫女十数人，尽为所污。现在何翠华，已有娠身五月了。
臣谓谋刺犹小可，秽乱宫闱罪不轻！自古及今诚少见，罪不容诛魏贼臣！四人现在宫门外，臣请吾王敕旨行。发于东厂来严审，验取忠贤果是真，寸磔不足偿其罪，速赴西曹正典刑？忠良奏罢一席话，君王一一尽听明，不禁拍案重重怒：谁知逆宦这般行：旨意传出宫门外，顿时宣进四宫人，驾前俯伏称万死，一一将-822·
情奏圣君。
天子大怒，命将魏忠贤及宫人等，发下东厂严审。王安奉旨，将忠贤等审验的实情，呈上口供。
决不待时应立决，五人绑缚市曹门。丞相谢恩离宫禁，阁中阅本自劳勤。谁知却有人来报：皇恩又赦魏奸臣，只杖四十仍阉割，宫女西曹身首分。左公—闻心大讶！谁人保救赦回程？答道奉圣夫人保，驾前婉转惑君心，因而立赦回宫转。左公一听怒生嗔：此等罪名犹不杀，朝廷立法为何因？奸党不死非小可，再到宫中去面君。立奏忠贤无赦例，请旨重将正典刑：君王听信客氏语，更兼深喜魏奸臣：忠贤虽则应死罪，念他青宫侍朕到如今，将功折罪来免死，先生执法要公平。再三苦谏终不听，无奈忠良为国臣，只得辞驾来退出，短叹长吁闷十分。君侧之奸除不去，枉做朝中一品臣！不如退职归田里，在朝目赌怎为情？上表乞休君不准，无奈回归私宅门。且表家中人一众，不知其中就里情，讯问侍儿人两个，方才一一尽分明。人人叹服神谋智，果是人间没处寻！三位公子心中想：昨宵筵前看美人，只道他身多好色，谁知却是有深心。这般才智真难及，谁人算得过他身？比及左公回家转，晓得忠贤未典刑，三位翰林齐嗟叹：此人不去怎安宁？莫说大房诸般事，词中再说二房情。夫人身孕多沉重，二位小姐转家门，想起秀贞常悲泪，专心只等要临盆，正当二月初一日，初更时分腹中疼，稳婆早在家中候，大家等待在房门。致德二爷耽惊恐，坐在中堂听信音，人参汤共催生汤，连连送上与夫人
谁知夫人腹内缓缓疼痛，不见转动胎元。二爷时刻使仆妇进来问安，心下甚是忧疑。左茂妻道：夫人腹中疼有两个更次，还不转胎，只怕临盆尚导；此请已有三更，不如清卫
安置。稳婆道：正是，方才看夫人脉息，尚未离经，只怕是试产，也未可知。
二位小姐都言是：母亲且请睡安身。周氏夫人拾身起，和衣少睡入鸾衾。二位小姐陪母寝，侍儿尽入后房门，止留稳婆家人妇，默然静候不开声。二爷回到书房去，三更三点夜深沉，众人困倦难开眼，桌上残灯半灭明。只听得窗竹萧萧风习习，半空仙乐奏箫笙，王妃传旨完因果，又谪下仙宫左秀贞。飘飘荡荡轻云下，抬头认得母房门，遽然步入房儿内，见众人都已睡沉沉，轻轻走近慈帏侧，近床揭起帐销金。
叫道：母亲，孩儿秀贞在此。
只为生我恩勤无补报，九霄重谪做儿孙。
二位姐姐啊，小妹秀贞在此。
早岁分离生死别，不见同胞共母人；谁知又得为手足，亏得三卷金字经。说罢秀贞轻扑上，梦中惊醒二夫人。顿觉腹中疼得紧，胎元转动要翻身。忙便将身来坐起，床中惊醒两千金。幸喜都是和衣睡，帐儿悬挂上床门，桌上烛花来剪去，唤起房中伺候人，一切尽皆停当下，此刻谯楼正绝更。夫人腹内多疼痛，胎元坠下脉离经，扶上临盆来得快，一连三阵子离身。啼声清响人人晓，稳婆接捧手中存，连声报喜生公子，喜煞周氏夫人身1二位小姐心中喜，使人忙报老爷闻。致德此际心花放，慌忙移步进中厅，着人速到房中问：夫人安否若何能？房中忙乱来收拾，夫人稳坐上床心，新生公子忙包裹，送上夫人周氏身。一切事务都停当，纱窗雪白大天明，算来正是初二日，恰好寅时得降生。夫人手抱亲生子，仔细将来看一巡，怪与秀贞幼小无二样，果然爱女转男生！便将昨梦稀奇事，说与亲生二女听。二位小姐称奇异：所梦皆同一样情，果然三妹重投到，母亲也可免伤心。夫人听说
言正是，分明死后又重生；但是梦中亲说道，亏了金刚三卷经。此言却是全不解，不知却是为何因1不说夫人房内事，此时合家大小尽来临，请安叩贺传言进。二爷厚赏稳婆们，命人大房来报喜，左公夫妇喜欢心，忙差四个家人妇，二房安候二夫人。少刻致德前来到，个个皆将恭喜称，忙来家庙焚香烛，祖宗之福又添孙。到了次日三朝日，贺客填门喜气盈，各备洗儿丰厚礼，开筵设席待嘉宾。男宾女誊多热闹，大房几个尽来临。仪贞姐姐来接待，同到香房里面存。二贞姑嫂来安候，桓氏夫人恭喜称。准备公子来沐浴，穿衣装束谢神明。人人接抱来观看，尽皆称赞好郎君！仪贞小姐来接过，仔细将他观一巡，就与三妹无二样，果然投胎又转生！公子见了大小姐，两眼睁睁看不停，分明心下多会意，仪贞便问婶娘身：闻知兄弟寅时出？回言正是不差分。小姐又复开言问：昨夜寅时兄弟生，婶母有甚先兆否？周氏回言：奇十分，就将昨夜之梦兆，说与房中一众人。大房几个微微笑，各看仪贞说事因；谁知真有如斯事，金经三卷转男身。二房母女齐声问，仪贞小姐说其情，细将去岁金经事，从头说与众人听：岂知今日新手足，当年原是旧同群，秀贞三妹重生此，依然投到左家门。周氏母女方晓得，可见金经话有因。十分称谢大小姐，众人正在话谈论，只见侍儿通报进，大房公子老爷临，还有姑爷人两位，一齐都坐在中厅，命抱新生公子出。乳母闻言忙起身，手抱公子来走出，五人都上看分明，人人都道生得好，必是强宗胜祖人：兄弟议取儿名字，永孝为名字子仁。传言候问夫人语，侍儿传入上房门。少停内外齐入席，笙歌热闹合家欣，男宾女眷都辞别，诸般收拾尽完成。中年得子真如宝，小心护养不非轻。日月如梭容易过，看看满月又来临，公子清秀丰姿好，夫人出子暗房门。致德因妻生了子，琴瑟和谐恩爱深；周氏也悔从前事，深
咎前非做好人。许多琐碎难说尽，词中再说内宫情。
却说熹宗乳母，奉圣夫人客氏，本定兴民人侯二之妻，年十八入宫，二十而寡，遗下一子三女。子名侯国兴，女名梅姣，名桃姣，名荷姣，皆未聘未字。客氏与魏忠贤情同夫妇，故忠贤之侄魏良卿，亦视客氏如母，国兴如兄，互相连结。忠贤日夜谋去王安，便可专权弄政；因畏左公等不能举
行。惟客氏倚仗天子乳母，甚是猖狂！两个贼子，俱授指挥
之职。家中高堂大厦，画栋雕梁。宅边又起一座花园，内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门上一匾，名“集芳园”。那三个女儿，便自命为千金小姐。容貌还不算中品，便说是王嫱再世；西瓜大的字识上两箩，就说孔子复生。在学堂里面，听得几个之乎也者的字眼，驴头不对马嘴的文法，整日串在口中，自以为通文通理，看几本弹词唱本的滩头，就说是自已做的诗文。因以为如此才貌兼全的小姐，就要拣个实在才貌兼全的丈夫，方才中意。客氏待三女，宛如命宝一般，无不任其所欲；因此但有人来求亲，必要亲自到门，着三个女儿自己相择。三女心高志大，因此横不中意，竖不称心，蹉跎到今。梅姣二十，桃姣十九，荷姣十八。年既长成，又具了这等一副不三不四的才貌，岂能少了伤春苦夏，叹老嗟悲之意？因此每到临镜梳妆，上床安寝并花朝月夕之时，三个女儿皆曲尽丑态：
半大金莲妆高底，稀疏黄发挽时新，紫搪色面搽铅粉，扫帚双眉翠黛匀。自嫌眼大常半闭，心僧口阔掩罗巾，金珠首饰随心带，彩绣衣裳日换新。丫环使女凭呼唤，后户前门任意行。母亲客氏多钟爱，分明三粒掌中珍，只嫌耽搁青春大，心中时刻想夫君。早起梳妆开宝镜，必对菱花叹几声；晚间卸服归罗帐，两行
珠泪泣空衾。拈针刺到双飞处，黯然不乐把固颦。此时四月初一日，三人同坐绣房门，梅姣大姐开言说：妹儿两个听原因，今日我等闲无事，大家联句做诗文。桃姣二姐言道好，荷姣三姐便言云：
这等说，就是大姐先吟起句，小妹二人依次联吟可也。梅姣听了，就想了半日，方吟一句道：看罢桃梅又牡丹，桃姣也想了良久道：青春一去不回还。荷姣沉吟半响道：光阴似箭催人老，梅姣又想多时道：日月如梭赶少年。桃姣道：何日成亲离绣户？荷姣道：几时出阁做神仙！梅姣道：可怜辜负多才貌，桃姣道：安得知音与细谈？
三人正在吟诗句，来了娘亲客氏身，听得吟诗多明白，轻轻走进绣房门。三个女子抬身起，一齐开言叫娘亲：
客氏道：我儿在此做甚么？三人笑道；儿等今日闲而无事，所以吟其一诗，以遣闷怀，乃三人联句而成者也！客氏笑道：我方才听得诗中之意，大有伤春叹夏之心，不是做娘的耽搁孩儿，都是你们过于选择了。我劝你三个将就些罢。再拣几年，人也老了，还有谁求？譬如我做娘的，自二十岁上死了你父，我便不论精粗美恶，一概全收，因此风花雪月，作乐到今，何尝一日守寡？若都像你们这般拣选，我却能有几个丈夫？三人听了，故意含羞，却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咳！不意人才如此难得乎？目今不是孩儿老脸，现在园中牡丹花盛开，母亲可吩咐园丁，将园门大开，尽放游人来玩其花；几等三人，则登其楼而选其婿。若十分拣不出好的，便将就些也说不得了。每人拣他一个，岂不大妙乎哉？
客氏听了微微笑：此言说得甚中听！明日初二黄道日，你等三人便去行。内有迎凤楼一座，下边广种洛阳春。游人若到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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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定然都要到楼门。儿等在楼来细看，任从拣一好郎君。我着两个哥哥休出外，若还相中甚何人，便令丫环来速报，接到家中便做亲。三人听了心欢喜，商量已就出房门。奉圣夫人忙不住，后楼收拾洞房门，妆奁久备都搬上，专等人来好做亲。次日开门招游客，三人楼上选夫君。按下此事且慢表，再说桓、杜、左翰林，听得来往人传说，集芳园内牡丹春，姚黄魏紫千千万，园门大启纵游人。我等何不前去看，遣兴娱情散散心。三位公子都听得，永正开言问楚卿：集芳园在谁何处？牡丹开放纵游人。楚卿回言：弟不晓，顺卿说道：我知闻。此去转弯无几步，东南角上有园门，客氏家园人尽晓。永正开言说事因：
这等说，我们回去用过午膳，换了巾服，何不大家去看玩一回。顺卿笑道：同去甚好，但须瞒了父母，若告知客氏花园，便去不成了。楚卿道：兄言甚是，少刻饭后，约定到寒舍同行便了。
三人商议都停当，回家饭后换衣巾，仍为窗下书生样，瞒了双亲妻子身。各唤一童随侍去，同到桓家共起身，不向槽头来备马，微行去访牡丹春。此时未末申初侯，集芳园在面前存。果见园门大启人如蚁，男女纷纷出进行。三人同众来入内，园中景色果然精！芳香扑鼻和风暖，万紫千红触目新。高搭锦篷遮日色，洛阳花放有精神。三位翰林来观看，果然名花爱煞人！又听得游
人口内多说道：楼下花开更觉精。左公子便开言问：楼台却在那边存？众人指点分明说：果是牡丹花更盛，姚黄魏紫斗芳芬。三
人楼下来观看，惊动楼前拣婿人！一眼看见三公子，不觉魂儿尽出身。梅姣大姐开言说：两个妹子听原因，我们今日来观看，无数游人出进行。老的不必来说起，少的又奈不超群，直到如今才看见，一连三个俊书生，飘巾素服颜如玉，看了他来爱煞人！可
可也是人三个，岂不是天送夫君与我们？
幸喜的此刻游人稀少了，楼下并没闲人。那三个童子，想是跟随的？快报与二位大爷，来陪进里边方好，不要被他走了去。
丫环奉命忙飞报，两个贼子急忙行！一程赶到园门首，口称快快逐游人1
此时已将日没，游人也不多，几个在园一听此言，大家都出去了，惟三个公子在楼下看花，不曾听见。国兴吩咐锁了园门，自己却从里边转到迎凤楼下。
一见花前三位佳公子，果然翩翩美俊英。两个贼子观仔细，认得是朝中三翰林：一个是状元名桓玉，一个探花杜顺卿，一个榜眼左永正，原来都在这园门。
魏良卿道：这榜眼是老左的儿子，状元是他的女婿。他老子可恨，去年为内操之事，要杀我叔父；今年为宫女行刺，又害他阈割，打了四十御棍。今日他子婿到此，正好拿他报仇雪恨也！侯国兴道：你休作此想，现在我们妹子看中了他，母亲要招作女婿，你怎敢说报仇的言语？
两个贼子来商议，三个闻言大吃惊！急转花荫观仔细，认得良卿与国兴，两个言语都听得，如何生出这般心？罢了，罢了，真罢了！今朝走入是非门！急忙回身寻出路，园门锁断不通行。四围找路别无路，粉墙高峻接青云！这桩事便如何处？家中大小不知闻。私行微服无仆从，只此三童随出门。他们这等来商议，谁可回家报信音？三人好不心焦躁，且言二子内中行。报与客氏知其事：却是朝中三翰林！客氏闻言心大喜，开言便叫两儿身：
若说是去年的三鼎甲，真个妙之极矣！我每常看见，一
向羡他才貌双全，人间少有，怎奈都是有了妻子。如今他既到来，三个妹子又看中他们，也是天缘辐凑。且请进来，备下花烛，与他成了亲，便是个生米煮成熟饭；我却到官中启奏，请天子赐婚，不怕我孩儿不做正夫人之位。
一面着人忙备办，新房便做画楼门。一并三间为洞室，一齐今晚要成亲。自家随领诸妇女，并同二子到园门。抬头看见三公子，湖山石上坐其身。客氏与众忙走近：原来三位在园门，妾身一向都认得，不必重新道姓名。翰林此处非坐地，特来敬请到中厅。二子上前来作揖；三位尊兄入内行。三人立起开言道：偶尔闲行到此存，闻得名园花似锦，故来观赏洛阳春。此时日巳西山落，望启园门要转程。客氏听说微微笑：小园已锁不通行，要行须是前门出，翰林且请到中厅。妾身还有言相告，说明方好转回程。三人此际无可奈，只得抬身移步行。客氏众人前引路，转弯抹角半时辰，早已到了中堂上，金镶交椅两边分。客氏上前来万福，三人只得也躬身；二子到来重作揖，秉衡止住说原因：
方才见过，如今都不消了；有甚话说，请说了，我等回去要紧。
客氏便请三人坐，开言呼唤点香茗。
楚卿道：不必赐茶，有话须请快说，我们回去要紧。客氏听了微微笑：如何性急这般能！少停侍女擎茶到，各人只得取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客氏开言问一声；
敢问三位翰林贵庚多少？永正道：我等终日忙碌，生庚年月久忘。楚卿、顺卿齐说：我等其实不记得。
客氏听了微微笑：翰林今日面欺人1岂有年庚都不记？分明混语不差分。三人听了微微哂：你今何故问生辰？
客氏道：不是娈身多问，只因有一句话，要说与三位翰830·
林，故先问生年月日。三人道：有甚话说？客氏笑道：三位翰林且听我说-
妾身今年三十六，诰封奉圣太夫人，生下三位娇小姐，都是兼全才貌人。才如谢女重出世，貌似王嫱又复生，只因为此多才貌，难得金屏中雀人。求婚说配人无数，不知相过几多亲！谁知小女都不愿，回绝多般少俊人。
三人听了，忍不住好笑道：怎么府上择的如此，真可谓阅人多矣。客氏也笑道：不是甚么自择，只因小女忒生得才貌双绝了，所以难对婚姻，故要等她自己相中了，将来好歹就没有埋怨了。三人笑道：原来如此；但今日对我们说这般言语做甚？客氏道：
只因为此婚难就，青春耽搁到如今。尽皆期及标梅叹，干搁闱中是怎生？算来算去真无法，却遇着园中开放牡丹春。因此小女生一计，把园门大放进游人，少不得后生年少多来看，三人姐妹坐楼门，以便自己来相看，今朝已看许多人。
三人听了，都心下暗笑道；这样说，竟是个开门接客了。便笑问道：这令嫒们拣了一日，不知可曾拣着几个后生男子？客氏道：你听我说——
谁知看来看去多不中，徒然一日眼睛昏，看看不觉游人少，小女们正要下楼门，那知三位来光顾，喜于望外乐非轻！道言才貌人间少，却好三人配得匀。每人正好招一个，岂非天送上门亲1因此妾身心大悦，特来留进翰林们。三人听了心大讶，楚卿回答说原因：
怎么令嫒相中了我们？这也奇了！
相中别人犹自可，还可招留结做亲；相中我们真无味，大家都是有妻人！我是左相东床客，他是尚书令坦身，此是御选亲女
婿，去年俱已结成亲。并非无室无家者，留进家中待怎生？所谓中看不中用，府中令媛枉劳心！白白今朝相中了，算来无益半毫分。客氏听了他言语，笑而又叫翰林身：三位在朝为官职，妾身岂有不知闻？原知都娶夫人过，高门大宅久成亲。
老身这奉圣夫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弱似你们夫人，就是三位翰林已做了亲，为官做宰的人，岂止一个妻子？便再娶一个也不妨碍。
言罢对了二子丢眼色，二人会意便抬身，把前门后户都上锁，回身依旧到中厅。三人便乃开言说：你们今日这般论，
我们都是娶过的了，你家女子既看上了我，还是要与我们为妻，还是要与我们为妾？
若与我们为妻子，家中已有正夫人；若与我们为姬妾，不愿房中置小星。客氏听了微微晒：你们回绝这般声，若说我家千金女，与伊三个结成亲，休说大来休说小，一般要做正夫人。
待你们今晚成了亲，我明日进官启奏，请圣上主婚赐配，你们一边是父母之命，我们一边是皇上赐婚。
君亲之命都一样，岂非都是正夫人？三人听了真好笑，看她正要强成亲，今朝此事如何处？只得开言正色云：奉圣夫人言差矣！岂可婚姻勉强成？一马一鞍从来说，一马双鞍无此文。我等授室今已久，怎肯重婚再娶亲！不合把你花园进，缘何生出这条心？此事决然行不得！我们此刻要回程。说罢三人齐立起，回身便要外边行，只见那两个贼子微微哂，喝声；你等要往那方行？前门后户都上锁，只怕插翅也难飞出门！三人听得浑呆了，只得停身又告云：你等锁门因何故？难道今朝强暴行？
二子听了微哂道：差也不多。
三人听了心大怒：岂无王法敢胡行？我等三人为翰苑，每
日都要进朝门，衙门里面来办事，不是闲居退职人。你敢今朝来关锁，奏闻圣上罪非轻！二子听了微微笑；你们走到我园门，又无人役来拥护，又无坐骑步行程，止有三童在此地，谁人通报你家门？把你深闺内院牢笼住，便当今皇上也难明。你们既然把我门儿进，只得屈留做做妹夫身。三人又气又好笑，客氏又开言叫翰林；将酒劝人无恶意，你且听我说个明。若言三位干金女，真个走遍天涯那里寻？王嫱、西子难比并，闭月羞花美十分！出口成章多学问，之乎也者会通文。况且妾身多钟爱，妆奁数万赠她们；俯就你们无差错，极该欢喜速应承。我今一概都停当，新房铺设画楼门，伏惟三位休推托，早些上去结成亲。明日请下君王旨，再行大礼会诸亲。言罢一声呼使女，掌灯送上翰林们。三个公子观此景：这便叫人怎理论？思量欲与来反面，此身已陷在他门。又无从人来护卫，手无寸铁一书生。他若动粗何以拒？只得将言回答云：
你们今日如此行为，想是一定要强招为婿了；但送我们进去，终为无益，若坚执不肯成亲，谅你等有何法可处？不过徒增丑态，白惹人谈笑耳1天下男子无数，何苦如此强为？不如好好放我等出去，留心替府上令嫒，寻他几个标致男子来做亲便了。若执定强要我们，却万万不能从命。国兴听了哈哈大笑道：放着现钟不打，再去铸铜。你们这些巧语，骗得甚人？良卿道：你等三人，休得不知好歹！你那老子丈人，倚着做个首相，何等狂为？去年在政事堂前，把上方宝剑要杀我叔父，多亏皇上特旨赦回；今年又害他重打四十御杖，重复阉割了。我们二位大爷，想着了恨如切骨！老实与你说，若不为三个妹子要你们做丈夫，我们今晚就结果了你们，值甚大事？
贼子说罢重重怒，客氏慌忙喝一声：你等休得胡言语！他今既到我家门，愁他插翅飞将去？不怕今宵不做亲！若还不到新房去，那时再与话谈论。
说罢喝令众人：你们点起灯来，把左翰林做了大姑爷，送到大小姐新房中去；桓翰林做了二姑爷，送到二小姐新房中去；杜翰林做了三姑爷，送到三小姐新房中去。
喜得新房都做高楼上，一并三间便十分！厨房速备花烛酒，今夜良宵要做亲。且待成就鸳鸯侣，明日宫中去奏君。众人答应忙不住，登时点起绛红灯，大家都把姑爷叫：请上高楼洞室门。三人到此真无奈，地网天罗没处奔！欲待不上高楼去，恐防贼子起凶心；欲待上了高楼去，怎出红裙女阵门？家中父母都不晓，谁可前行报信音？千悔万悔悔已晚，且待登楼看怎生。我们不把亲来做，看他怎样奈何人1左思右想真无法，只得随他举步行，一齐同把高楼上，困在红裙女阵门。词中慢说三鼎甲，再说家中不见三翰林。
且说左公出朝归宅，独坐书房，
但见来了王公子，不见桓郎共秉衡，他们却到何方去？此时还不见回程：便令书童传话出，问其门上众家人。
门上回复道：下午见公子换了巾服，说是桓老爷府中去的。左公便着家人请公子与大姑爷回来。
家人奉命忙忙去，桓府之中到来临，走到厅上抬眼看，桓公正坐在中厅。家人来见开言问：管家到此为何因？
家人道：奉老爷之命，请姑爷与公子回去。应征听说便对家人道：你公子下午到此坐了一歇，就与我公子一同出门，还有杜公子也在此间。我问他们那里去？说是到你府上去的，如何又到我处来请？难道不曾来到吗？家人道：公子
下午出去至今没有回来。应征道：如此说，想必到杜府上去了。
家人听了方欲去，只见面前又走到一家人，却是杜府差来使，来请他家公子身。应征照样来回答；莫非都到赵家门？两下家人回转去，各人去复主人闻，尽遣家人各家问，都言不见影和形！翰苑衙门俱不见，各处相知也问明，尽言并未前来到，忙了三家父母身。怎么一齐都不见？三人却在那方行？家中各处都寻到，那见亲生儿子形？当时桓、杜人两个，一齐都到左家门，尽言各处都寻问，三人不见好奇文！左公便说：真奇怪，算来何地去存身？红楼翠馆都驱逐，三人却在那方存？尽皆年长非幼小，况都出外作词林，断然不被人拐骗，还有书童随定身。主人不见也罢了，连个童儿不见形！
心中一想，便问家人道：近日城中可有甚么盛事？家人道：也没有甚么盛事，只有奉圣夫人客氏家花园内，牡丹花开得茂盛。三日之内，听凭游人仕女纷纷去看，别家园内总不及他。
左公听了双眉皱，开言便对二人云：莫非三人他家去，这便非常了不成！客氏原同阉宦贼，交通连结一条心。我去年要把忠贤斩，今年又复破私情，岂不恨上重加恨？若还三子到园门，定然落彼圈和套，快着家人去访明！众人闻命都去了，此时早已起初更。三人坐在前厅上，少时回报主人闻：奉命客家前探信，他们说得甚分明：游人仕女无其数，队来队去乱纷纷，安能逐个来细认，谁识朝中三翰林！来了我们原不晓，不来却也不知闻。三人听了无言语，各遣家人十几名，按了四门分路去，打了灯笼各处寻。茶坊酒馆都来问，庵堂寺院也搜明，纷纷复命家人转，尽言不见影和形！急坏高堂人几个，愁煞香闺姑嫂们，不知失陷何方
去？今宵已是夜深沉！料然无处来缉访，且到明日再理论。桓、杜二人来别去，礼乾并与左公身，方欲起身来入内，家人传报二爷临。刑部侍郎匆遽到，维明一·见问原因：吾弟可晓跷蹊事？侄儿侄婿共三人，忽然今日全不见，寻遍京师无影形。致德道言：真怪事！弟因赴席出门行，适才回转方知道，这便如何怎理论？左公便说：真堪恼，畜生不告私自行！知他却到何方去？今日忙忙那里寻？一面说时同入内，夫人忙问相公身：孩儿女婿寻着否？左公便道：那方寻？京师找遍无消息，可恨无知两畜生！不知何处同顽要，瞒背堂前结伙行，步行微服无从仆，亦似当年用九行。如今一起都不见，却叫我等费清心，任他生死何方住，来朝不问那三人：夫人听了双流泪；相公怎出这般声？你不问来谁去问？难道今生断了根1媳妇房中愁闷杀，夜来晚膳未沾唇。左公听了无言语，致德开言笑说因：
嫂嫂且慢心焦，今已夜深，料无访处，且待来日再寻，少不得有个消息。左公便问：仪贞为何不见？可有些愁闷吗？夫人道：怎么不闷？方才在此，如今到楼上去了。
左公听说离坐起，将身便往后楼行，一程早把楼来上，侍儿通报主人闻。小姐抬身忙起接，愁锁双眉叫父亲：三人可有真消息？究之出去那方行？左公道说：无消息，儿今在此作何情？回言卜问金钱卦，详此三人死共生。左公便问凶与吉，小姐回言说得明：起得阴盛阳微课，其卦名曰地泽临，应爻克世多旺相，宫鬼当头祸及身！必主有人来暗算，陷阱拘囚不得行。幸而本命还无恙，爻值青龙有救星。
今乃初二，至初四或初五，尅去官鬼，三人始得出头。
左公听了微微笑：此课占来颇有因。言罢推窗来望外，便向楼廊立定身，一天星斗无云点，默然仰视细观明。良久回身来入
内，将言说与女亲生：我儿不必心焦闷，细看三人本命星，莹莹移入东南角，浑然无恙在天门。料来三子不至死，且自由他漫理论。言罢左公将楼下，依然回转到中厅，开言说与夫人道：三人本命皎然明，传言媳妇休焦闷，不日回家但放心。数人议论多时久，二爷辞别转回程。各人只得来安寝，怎能合眼到天明？且说客家三鼎甲，一齐送上画楼门，正中一室大小姐，东西姐妹两边分。先说永正来到新房内，抬头举目看分明：摆列着妆台翠幔芙蓉
帐，通宵画烛亮光明，四五丫环旁侍立，床中坐着大千金。九凤珠冠头上戴，大红命服珮环新，低头袖手端然坐，永正从头一看明。不觉失声来失笑：好个楼头拣汉人！公然竞做新人了，这般打扮在楼门。当时便向交椅坐，只见丫环来说云：
姑爷请到床沿上，与大小姐一字并肩，怎么坐在椅上？永正道：你家小姐坐在床上，如何叫我去坐？古礼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家小姐难道不知吗？丫环见说，哈哈大笑道：这位姑爷想是痴了？今日与我家小姐成亲，怎么讲起古礼？永正笑道：我等生平只晓得个古礼，其余一概不知，你就当我做痴子便了。
言罢之时全不动，挺身在椅不开声。丫环见了多好笑，只得回身又说云：姑爷不坐如何处？梅姣扭捏转莺声：
既然不来坐床，也扶我到椅上去，并肩而坐其身便了。
永正忽听如此语，忍不住哈哈大笑声。侍儿扶过梅姣女，公子慌忙立起身，避到窗前来远坐，梅姣无趣不开声。依然独坐金交椅，默然坐了半时辰。只听下面扶梯响，四名仆妇上楼门，各擎盘盏和佳酿，调开交椅两边分。四人铺设都停当，一对金杯把酒斟，回言来请姑爷道：请坐花筵饮合卺。公子闻言心下想：用讫午膳到如今，只吃他家茶一盏，腹中饥饿正相应。
但防我坐上去，那无耻之女必来同坐，若与她对坐一坐，她就要图赖我同坐筵结过亲了。也罢，我有道理在此。便对着众妇人道：你们请坐席，还是独坐？还是请人来陪宴呢？众人道：这是小姐姑爷对坐合卺，姑爷难道不知？永正道：其实不知。我们襄阳的风俗，到了花烛良宵，热闹不过，必有多少朋友亲眷，都到新房共席而坐，名为贺新房，新人自在幔中不出来的。我去年家中做亲也是如此，今日却不能破例。你如今家中，既不能请亲友，我们倒有三个同来之伴，你可去请了他们过来同饮酒罢。众人笑道：这个规矩倒也从不曾晓得。姑爷入赘我家，自然要依我们的规矩为是。永正道：那有此说，女子从夫，自然要依夫家的规矩方是。
众人来告大小姐：今朝此事怎生行？梅姣便乃开言说：他家作此礼和文，算来只得依他罢，请同一室饮杯巡。
但我们北方规矩，大姨是见得妹夫的，不知襄阳风俗如何？永正道：此理到处相同，妹夫到来，只顾相见便了。
不说此间将客请，且说楚卿去上画楼门，但见楼中铺设多齐整，画栋雕梁触目新。妆台箱笼都工丽，两只画烛亮光明！牙床坐下桃姣女，凤冠霞帔做新人。楚卿并不回头看，便从交椅坐安身，挺身靠背无言语，眼观明烛不回睛。丫环来把姑爷叫：请归床上坐安身。
楚卿道：上床去做甚么？难道此刻就要睡不成了？丫环笑道：不是去睡，叫做坐床，乃是成亲规矩。楚卿道：我们也是成过亲的了，却不知有此规矩。也是新人坐在床上，我自坐在椅中，不曾有什么同坐。今夜要我破例，却万万不能！众人听了都转身道：二小姐，姑爷不肯坐床，却是如何？桃姣道：不肯坐，也只得由他便了。
看看坐了多一会，花筵一桌上楼门，铺设停当来相请，桓玉开言说事因：花筵到此应该吃，但我今却怕面生人；你们须要来知趣，莫请生人陪我身！
众人笑道；这也奇了，这合卺杯，是要与二小姐同吃的。难道小姐也算生人不成？楚卿笑道：我与你家小姐从不曾谋面，如何不是生人？
这众人正要重分说，丫环两个到来临：
请二姑爷到那边去与大姑爷共饮，说他们襄阳风俗是这样的。楚卿暗笑：定是栗衡兄的计策了。便道：果然不错，我们襄阳正是如此！
便从坐上抬身起，心中思想自评论，本该不吃他物件，奈何已陷此间存，难道从今来绝食，此身饿死在楼门。算来却让真无奈，将身且到那边行。那时众人都到西楼去，且说西楼杜顺卿，众人拥进新房内，便自抬头一看明，只见横铺锦绣多华丽：金阙瑶池一样能，大红宝帐金铁挂，当中端坐女钗裙，凤冠霞帔围珠玉，低头垂眼做新人。顺卿偷眼来一看，不觉微微冷笑声：这样佳人从未见，果然才貌罕惊人！便从椅上来坐了，早转过丫环说一声：
道请姑爷过去坐床，女何坐在椅上？公子冷笑道：床上已有人坐了，还要我去做甚？丫环道；这是规矩，生成
要坐坐的。公子道：我襄阳人不作此礼，胡乱坐坐省些事罢。
丫环只得回身转，说与荷姣一个人。荷姣扭捏声音道：既然不肯到床门，
只消动其手而扯其过来可也。
顺卿不觉哈哈笑：可知说道会通文！便是这样通文法，果是
生平未得闻i丫环走过来动手，要扯多才杜顺卿。公子喝道：休放肆！既是姑爷岂可轻？几人退步不敢动，又见花筵到来临。众人铺设多停当，正要前来请顺卿，早已来了人两个，说：大姑爷相请那边行，二姑爷已先自过去了，襄阳风俗庆房门。起孝听了心欢喜：秉衡妙算不差分1不然今夜如何处？吞饥忍饿在楼门。当时即忙抬身起，侍儿引路就行程，三人依次来归坐，就命丫环奉酒临。珍馐百味随意用，欢谈笑语饮杯巡；丫环左右来奉酒，乐得开怀且畅心。三位翰林归一处，桃姣姐妹尽来临，闪在门前来探望，梅姣移步近房门。
低低说道：二位妹子皆进来了罢。桃姣笑道：姐夫在内，叫我如何可进去？早被左公子听见，在席上笑道：日间迎凤楼上，已看见的了，怎么如今又怕起姐夫来？桓、社二人笑道：好个姐夫，头一日就看小姨！那有这样道理？永正笑道：这也是襄阳风俗。
二人说罢俱大笑，传杯弄盏几时辰。
姐妹三人，吩咐丫环：不要拿酒了，竟送饭来罢。丫环奉命来送饭，三人便笑问原因；
怎么吃不上六七杯，酒就没有了？丫环道：小姐之命，恐怕姑爷吃醉了，因此不取酒来。永正笑道：你家小姐忒也厉害，头一夜就要管丈夫了。
三人只得来用膳，丫环服侍往来行，少时吃罢忙收拾，众人搬取下楼门。三位翰林来散坐，香茶一道早来临，手接茶杯心下想：此事今宵怎理论？口中虽则来谈笑，腹内回肠百结成。家中此刻翻天闹，那知我等此间存？书童三个归何处？陷在高楼怎脱身？永正思想生身父：妙算神机第一人，可能访出其情事？来救孩儿出苦门！楚卿思想双父母：定然急坏苦煎心，岳父神机人莫
及，不知可否探其情？不来早救东床客，小姐家中是怎生？顺卿公子心中想：高堂父母二双亲，不知怎样来焦急？吓坏佳人黄静英。只恨自己多差错，一时高兴到园门，纵然要把花来看，也须告禀二双亲。永正公子心尤悔：自家走入是非门，明知客魏通连结，今陷他家是怎生？两个贼子多怀恨，要报冤仇口内称1今宵若与成花烛，定然害我命残生。千差万错来差了，撞入天罗地网门！左思右想心焦躁，喝问丫环左右人：我们书童何处去？因何不使到楼门？丫环听说回言答：酒饭相留外面存，楼上我们来服侍，不用书童三个人。永正又复来相问：此时约有甚时辰？答云：二鼓交三点；言罢丫环说事因：姑爷各请归房去，此时都好睡安身。楚卿、起孝开言说：各自归房去怎生？众人见问微微笑：姑爷反问为何因？今宵乃是良时日，各自归房去结亲。三人听了齐大笑，便对丫环说事因：
实对你们说了罢，我三人是不会做亲的，你们不要妄想过了。我们三人来也一同来，坐也一同坐，住也一同住，睡也一同睡，再不走开的了。
丫环听了微微笑：姑爷说话好奇文！既言不会成亲事，缘何家内有夫人？三人便说：谁知晓？夫人原是挂空名。丫环言道无此理！这般混话哄谁人？姑爷快请归房去，岂有三人坐一门。三人但只微微笑，坐在中楼不动身，闲谈自己言和语，不理丫环一众人。众人只得来立候，看看等了半时辰，只得又复来催请，三人不理半毫分。一连请了三五次，谯楼已是打三更。梅姣大姐心焦躁，招呼妹子一同行，大家走进房门内，来见多才三翰林。
丫环道：三位小姐自己来了。
三人听了抬头看，果然姐妹到来临，只见并肩齐立来万福，座中只得要抬身，俱各欠身还半礼，三人礼罢就言论。
三位官人请坐了，听妾等一言。三人归坐都把袖一拱道：
请教。姐妹三个，扭捏娇声说：妾等三人，才亦可称其为
才，貌亦可称其为貌，有何不当三位官人之意乎？今夜良宵不肯成亲者也。三人听了，只得强忍着笑答道：我等三人，才亦不知其为才，貌亦不知其为貌，却都是些痴呆男子，实不会成亲者也。
姐妹三人闻此语，不胜其怒见于形，一齐变色开言道：这般混语哄谁人？我们奉圣于金女，出身尊贵不为轻！今朝以礼招你等，要结鸾凤百岁姻。你们既把高楼上，如今敢说不成亲？既然不把亲来做，缘何闯入女闺门？我今从实言来说，你休惹火自烧身！好模好样成亲事，我们敬重礼非轻；若再三声称不会，顿时叫破众人闻，三条索子来捆起，送到衙门问罪名！三人听了梅姣语，哈哈大笑说奇文！
你这三个女子，原不该把男子关在楼上，强逼了成亲。既说我们在此的不是，就等我们回避便了。
言罢起身都外走，匆匆就要下楼门。三个姐妹心慌了，忙使丫环扯住身：不可放他来走下，锁了楼前两扇门。三人此刻真无奈，要脱身时难脱身，只得回身同坐下，一齐坐在椅中存。三个姐妹抬身起，上前陪笑叫郎君：言差语错休烦恼，总来不可认为真。伏望官人休执见，事要三思想个明。一时既已来到此，也是前生缘法深。况且我等千金女，不为辱没你三人。做了我家女婿无差错，为何执定不应承？三人见她如此语，也各抬身正色云：你这三位真差矣！我们都是有妻人，皇封诰命都封过，怎好重婚再娶亲？你们既是千金女，这般才貌会通文怕少才人来作配？何若今朝缠我们！婚姻本要心相愿，如何苦逼强招亲？此事断不能从命，请你今朝收起心。三人听了一席话，默默无言不作声。那
知客氏坐在楼窗下，细听楼中多少情，始而她不开言说，既而听到这般论，不觉勃然心大怒，高声喝令众多人：
他们若再推阻四，你们一齐动手，扯他上床便了！
楼上众人齐答应，三人听了也心惊！这般却是如何处？若来动手不斯文。今宵此事真难解，只好用个缓兵之计到天明。
众丫环道：三位姑爷怎么说？再不起身，我们就动手了！三人道：先请你家小姐睡，我们随后上床便了。丫环道：自然姑爷小姐一齐安寝才是，怎么叫小姐先睡起来？每见人家成喜事，亲除花朵脱衣衿，就是小姐先安睡，也要姑爷服侍身。永正听了微微笑：襄阳无此礼和文，当初我也成亲事，喜娘服侍上床门。那有丈夫亲动手？床前服侍内闺人。我等乃是男子汉，如何做起侍儿们？既思与我为妻妾，自合夫家礼数遵。众人听得言如此，默默无言不作声。三个小姐开言道：他们既是这般论，无奈只得依他罢，也须各转自房门。三人此际真无奈，这却叫人怎样行？只得起身彼此丢眼色，永正开言叫楚卿：
妹夫，你那边的新房收拾得如何，可比这边好些么？楚卿道：我那边觉得还齐整些，表兄不弃，同去看一看如何？丫环道：夜深了，明日过去看罢。永正笑道：你们这班妮子，忒也放肆！便催得我们上床，也只是与你小姐成亲，难道有你们一分在内不成？为何你们反比小姐还催得要紧些，是何原故？
言三语四无规矩，真是乳媪人家使女身！你等猫犬同眠惯，大家规矩不能行。侍儿不过从使唤，谁敢多言插嘴唇？稍有些些不到处，顿时扯下便施刑。你们再若多言语，叫你认认姑爷左翰林！众人听了都扭嘴，口中啧喷不开声。说罢三人齐走动，耳听谯楼已四更；三个姐妹俱来到，并进东楼一座门。三人故意来观
看，踱来踱去绕房行，这样看来那样看.延挨却又半时辰，方才各人来归坐，丫环不免又开声：
夜深极矣！请姑爷散罢。楚卿道：胡说！既已到此，那有不坐之理？是我的新房，我就是主人了。我要留客，你家小姐也阻挠不得，何况你们？敢来多口：
言罢喝令将茶献：再复多言打断筋。一班女子心中讶：做出姑爷面孔临。无奈只得厢楼去，烹点香茶待客人。
此时泡起茶来，又是一国。三人接得茶杯在手，又说古谈今，言来语去，早交五更了。
方始起身来作别，楚卿说与秉衡听；
我们两个送了杜兄进房，再转来成亲，永正道：使得。
丫环只得持灯送，又到西楼一座门，二人说与杜起孝：请兄入内早成亲，弟们且自来别去。起孝慌忙拦住身：那有过门不进礼？二兄且请略稍停。
二人笑道：只怕迟了做不成亲。顺卿也笑道：今夜不做，还有明日。方才在桓兄那边，也坐了片刻，岂有小弟这边就见外之理？两个再三辞谢，一个再四苦留。三人立在门前，早又延挨了良久，说之再四，方同入房。
东也看来西也看，只把妆奁仔细睁，穿衣镜内将衣整，梳妆台畔照方巾，久之方始来就坐，姐妹三人又到临。
看见他们又复坐下，这却怎处？就叫丫环道：不消说，自然要吃了茶方才肯散。你们快到二小姐房中，拿现成的茶来筛了，看他们怎样？杜公子听了微笑道：三小姐，我们如今相聚了大半夜，也有些熟分了。实对你说，我等因要紧出来看花，吃不多午饭，原打算回去再吃点心的。谁知就被你家留住，在下边说了多少言语。你令堂连点心也不备一盘，直
到方才花烛酒来，腹中已着实饿了。正要多饮几杯，你这三位小姐，又坚执不肯，止吃了两碗饭，饮馔又不可口，甚难下咽，所以如今腹中又觉得饿了。我因是独子，父母爱惜，自幼吃惯上床点心，再不能枵腹而卧的。如今小姐快些收拾些点心出来，吃了好睡。左、桓两个笑道：岂但杜兄一个受饿，我们也是独子，人人吃惯上床点心，家中夫人又贤，父母又加爱惜，真个一要就有，件件随心。却不料来到此间，你们这般薄待。酒又不许多吃，点心又不备来。这样女婿，实是做他不过！
众人听了多少语：三位姑爷可笑人！方才到此头一夜，就求全责备许多论。若与小姐为夫妇，怎生承奉始欢心？荷姣只得抬身起，吩咐丫环整点心。
开了橱门，取出八个冰盘，搬出香羔茶食，瓜子生果等类，装了八冰盘，摆在桌上。移过两支明烛，筛上三杯香茶，设上坐椅道：点心齐备了，请姑爷们吃罢。
三人暗笑齐走过，大家入位坐安身，把点心细细来受用，口内言谈今古文。手剥瓜子长生果，吃来吃去不抬身；丫环旁立来伺候，三姐妹无言不作声。看他三个来延磨，谯楼五鼓响频频。暗思这便如何处？光景看来睡不成！只得又使丫环去，催促他们快起身。丫环走上前来说，三人大笑便开声：
你们这种作事真是新闻！既请人吃点心，也待客人自散方是，那有主人自来催去之理？我们能吃了几个，就不许吃了；既是不舍得，又要搬出来做甚么？难道是看样不成！说得丫环无话答，只得由他耐着心，人人困倦难开口，个个嗟呀有怨心。三人但只欢谈笑，心头似火盼天明。一桌点心来吃罢，银箭无声绝了更，四处鸡鸣齐报晓，三人方始起抬身。丫环
上前收拾去，来请姑爷说一声：更楼鼓绝天将晓，此时可以请安身。三人喝道：休胡说！此时只好有三更，我等点心方用毕，正可稍停闲步行。原说你等先去睡，何必今宵等我们！言罢三人齐出位，逍遥散步两边行，恨不得红轮快出东洋海，枝头宿鸟早飞鸣。偏偏今夜难得晓，使尽三毛七孔心。众丫环恨恨无法处，姐妹三人倦难禁，两边踱了多一会，永正推窗看一巡，只见晓星照耀东方白，寒风吹面天已明。
我们还只道才三更时分，谁知天都明了。桓、杜二人道：那有此事？就都到窗前一看道；果是天明了，怪不得这些丫环，只顾催促，如今怎么处？白白带累这三位小姐陪了一夜。就都走上前来，对了三人，作了半个揖道：小姐休怪我们辨不出迟早，已经耽搁到天明了，料想做不成亲，且待今晚早些做亲便了。
三人好不心烦恼，一齐立起唾连声！
叫丫环们随我到当中楼上去。
一众丫环无不恨，哄然出了画楼门。单单撇下三公子，好不心中快十分！且图躲过这一夜，今晚商量再骗人。见一众女流都去了，且隐几而卧暂宁神。不言公子人三个，且说家中父母身，也是一夜难合眼，天明绝早就差人，各处访问无消息，启奏当今天子闻。朝中失了三鼎甲，翰林藏匿那方存？旨意传出朝门外，比户挨查三翰林。谁人知在花园内？水隔桃源万丈深。只有左相心疑惑，闲闲只访客家情。桓、黄、赵、杜俱惶恐，十分着急四方寻。早又一日来过了，再说三名鼎甲人。
次日天色大明，客氏来到楼上，问知一夜情形，心中大怒道：你躲过一夜罢了，看他今晚再有何法？若不成亲，便囚在我家，休想放他回去1
三位公子心焦急，只盼家中来救星。日间陪着三女子，也者之乎闲谈论；晚间只说要吃酒，消遣时光哄骗人。都推吃得沉沉醉，伏案酣眠不起身，任从女子来搬弄，全然不动半毫分。
早又混了一夜，到了第三日了，正是四月初四日，客氏问得夜来依旧不曾成亲。
妖婆不觉重重怒：这等无知三畜生！恁般不识抬举处，公然执意不成亲。喝令家童人一众，上楼拿下那三人1锁入二厅厢屋内，三个书童也进门，只与一餐稀粥饮，直待回心始放人。两个贼子心火冒；母亲不必这般行！
他既不肯成亲，正好报仇雪恨。现在叔父新造下三般刑法，未曾与人试过；待我们去拿来，今晚处死这三人便了。客氏道：处死他们固好，只恐三个妹子不舍得他，还是逼他成亲方好。良卿道：妹子爱他才貌罢了，有甚难处？趁如今牡丹未谢，今日仍旧开门放游人进来，我与兄弟在内选看，只拣标致后生的男子，多选些进来便了，值甚大事？客氏笑道：且待选着了，再让你们施为便了。
两个听说心欢喜，顿时便去到园门。吩咐大开门两扇，二人代妹选夫君。按下此间一节事，单说家中一众人，见圣旨挨门查不出，人人急得失三魂：这桩事便如何处？三人难道出京城？思量却也无此理，难道他们已丧身？桓、杜两家无法处，通衢贴出赏单文。赵尚书与黄御史，遍处差人问信音。数家内眷惟有哭，尽言子婿定亡身。只有左公心不急，每日朝罢转回程，言谈自若无烦恼，任他几个乱纷纷。你来我往多谈论，但坐家中不出门。恼坏夫人桓氏女，舜娥深恨气难平！仪贞闷闷多不乐，二爷不解叫奇文！此日早间朝散去，数公都向左公云：不知三子何方去？访寻不出怎区分？左公也说：真难访，知他生死那方存？言罢作别忙
上马，人人拥护便行程。数人见了心奇异：老左全然不在心，他也有个亲生子，如何这等不关情？致德也言：真怪事，不知家兄甚样心？看他言笑浑如旧，全无焦急半毫分。我等与他商此事，他但回言无法行。
他平日何等足智多谋，不料如今也束手无策了！大抵这一子一婿，是不要的了。宏仁道：那有不要之理？这般光景，倒只怕他晓得风声。应征道：弟昨晚与赵兄前去候他，他回身子不快，不肯出来。
如今他已回去了，我们再去到他门，与他商议寻踪迹，要请居垣妙策行。上南落北无多刻，相府门前把骑停；家人入内忙通报，左公便到大厅门，传请五位官员入，到厅相见坐安身。书童忙把香茶献，应征开口说其情：今朝已是三日了，杳无信息怎区分？左兄到底如何处？怎生设法访三人？左公听了回言答：真是跷蹊怪事情！堂堂三个新翰苑，忽然不见杳无音。煌煌圣旨严查问，尚然没个信和音；却叫我等如何处？只好由他不理论。宏仁听了微微哂，眇视维明不作声；二爷便乃开言说：大兄难出此言论！现在子孙多稀少，长兄只此一儿身。永孝侄儿才满月，侄妇年轻未妊身。如何说个由他罢，你今不要此儿身？
左公笑道：儿子也不见了，我就要他：却也没法。致德道：兄前日夜观星象，说三人本命星落在东南角上，如今只要在那厢访问便了。左公笑道：昨日奉旨比户严查，遍京城都已问到，难道独空得东南角上不成？且吾弟既知他落在东南角上，何不去寻了回来？致德未及回言，宏仁笑道：在二兄不过是个叔父，兄乃是亡人之父，尚不在心，如何倒叫别人去访寻了回来？左公笑道：桓杜二兄，正复彼此，不知可曾寻访得消息了吗？
二人听了微微笑：弟等无谋拙见人，何方打探真消息，不识三人本命星。怎及左兄多智略，三人去向定知闻；看你故意推不晓，不知刁难甚何人？
应征笑道：想必寻了回来，恐怕便宜了小弟们，因此这般作难。宏仁笑道：桓兄令郎，就是他的令婿，倒只怕便宜了小弟，故此作难。持正笑道：他若果然寻了回来，就待我等备些礼物来酬谢酬谢便了。左公笑道：我倒不曾刁难各位，如今各位刁难起我来了。
只因永正不肖子，出门不告竟私行，所以我心无意绪，不去东南角上寻，任他生死由他去，如何刁难二兄身？赵圣治便微微笑：原来兄怪这桩情。
大抵三人消息，兄已知之，不过怪他不告而行，所以这
般作难。但兄便不要了，只是小女何辜？在你家中做这一世
孤孀寡妇。左公笑道：小弟那知消息？不过戏言，诸兄怎便认真。
现今三子不见了，眼前各位尽耽心，日夜焦劳来访问，尚没分毫踪影形。如何但只栽埋弟？叫我今从何处寻？宏仁圣治皆微笑：不是今朝栽你身，只因见你心安泰，自然成见在胸心。三人去向兄必晓，所以同来请说明。兄今不必来推托，请问三人那里寻？左公但笑竟不语，老黄焦躁唾维明：老左忒会多腔板，既已知之快说明。老黄一世为人直，说出之时再不更。若还寻得三人转，备礼全来决不轻！左公见了真好笑：老黄何故性移更？你心深恨杜起孝，品行轻浮不正经，吟诗诱你闺中女，今朝不见正该应。如何又要寻他转？竟认他为女婿身。
老黄道：不要说了，就不算小弟女婿，也是杜兄的令郎，看朋友面上，赐教了罢。致德笑道：兄若知之，便说了
罢。左公笑道：我亦未能探明究竟，不过现揣得他们一个去向在此，且说与兄等详之。初二那晚，弟问家人城中可有胜事？他们说道：惟有客氏花园中牡丹盛开，游人来往不绝。我已疑惑在心。到次早入朝，我即访之王安，问他客氏家事。他说客氏有三女一子，其子倚仗母势，自不必说；其三女自夸才貌绝伦，凡有求婚者，俱要自相，自相不中，耽搁到今，尽皆年长。午后吾又绕道回家，从他们门首经过，见他那园门上锁，寂寂无人，因此心中又疑。既牡丹盛开，纵放游人观看，何独只开一日？至次日便锁了！以此观之，或者是他女儿借此遗婚，也不可定。若选不着，自然次日还要开园。吾料三子，必是闻得此园花盛，欲往观看，故不告我等，微服而行。一者去时将及日暮，二者无仆从舆马，谁能认识？到得园中，此等三个美少年，客家女子见之，岂有放过之理？自然笼络进去，强逼为婚。且弟看三人本命星移入东南角上，昨见客家，恰好是东南方。三子陷入他家，毫无疑义。五人听了点首道：如兄所论，一些不错；但只是如何去救拔他们回来？左公道：弟昨夜五更，尚观其本命明朗如初。因怪他等私行，本欲撇下些时，慢慢去救，谁知今朝早上入朝，仍向他门首经过，见那园门依旧开了，游人出进，纷纷不已。因此弟甚骇然！此无他说，必是三子不肯相从，他是以照前行事。三子必在他家囚困，且客氏与魏忠贤情同夫妇，魏贼与我有仇，若起凶心，三子性命不保！大抵今日再挨不过去了，但必须打探一个实信，方好行事耳。兄等且勿惊忧。
且待政事俱完毕，弟生一策探真情，若在他家容易处，管叫今夜转家门。桓、黄、赵、杜齐声说：仰仗神机妙算人！言论一850·
回都别去，左公膳罢入朝门，政事完时日过午，未牌时分转家门，更其常服归书室，来了王家公子身，问：三兄可有真消息？左公便乃说其情：悬揣三人他处去，要烦贤婿探真情，你今即改书生样，步行去赏洛阳春。我使左清遥在后，进了他园一座门，有人问你名和姓，随口回言莫说真。他家若要招为婿，你须满口便应承。与他女子相逢处，留心便问那三人，贤婿快去更巾服，尚有言词嘱你身。礼乾领诺忙入内，着夫人快快取衣巾。德贞问道因何事？礼乾便与说其情。小姐忙使丫环女，取其巾服莫迟停。侍儿一一来奉上，去其冠带换衣巾，方巾之下双飘带，鱼白花绫淡海青。手摇书画檀香扇，足下乌靴粉底新，貌似潘安重出世，颜如宋玉再还魂。妆束已完将镜照，回头笑说与夫人：此行客家游玩去，定然惹动女钗裙。若蒙招作东床客，王郎一去不回程！撇下夫人休见怪，尊翁使我去重婚。小姐见说微微笑：相公此去要留心，你身本是风流性，莫堕红裙女阵门。若能访出家兄信，回家自必感君恩。礼乾含笑称言重，出房一径到书厅。左公见了心欢喜：好个风流美俊英！客家女子如见了，怎肯轻轻饶你身？红丝必定亲相付，夺我东床王右军。
便道：贤婿，此是流星起火一只，你可袖了。他家不留你进去，此事便属虚无；若留你进去。三人必在他家了。你若探问着实，得便处，即以号火升空，我便知之矣。即来相救他们。
贤婿不比桓家婿，懦弱无能但晓文；你身本是多机变，所以今日用你身。言罢便令书童去，唤到家人是左清。
吩咐他道：你可远远随了二姑等到那园中，他若无人招揽，你便依旧随了回来。若有人留了姑爷进去，可飞报与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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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清听了称奉命，礼乾告别出门行。且说德贞二小姐，忙将此事告娘亲。夫人等众闻知了，各人心中略放心，只等好音皆伫望，左公坐等在前厅。且说礼乾主公子，艳服飘巾色色新；左清远远来随后，曲直胡同缓步行。东南角上前来到，集芳园在面前存，果是双扉大启人来往，男男女女拥如云。正家公子徐步入，左清窥探闪花荫。且说贼子人两个，一日园中选看人，看了一日不中意，忽然见一好郎君。
侯国兴大喜道：哥哥，你看才进来的这一个后生，容貌甚好，我们看了一日，再没有此人标致了。良卿听说，定睛一看道：此人到像翰林院修撰王礼乾的模样，也是老左的女婿，如何他也到来？国兴道：天下同形同像者尽多，且去问他一问看。
二人移步来花下，举手开言问一声：尊兄何处来到此？姓甚名谁那里人？礼乾公子抬头看，认得良卿与国兴，即忙欠身回言答：弟是荆州湖广人。
姓李名若乾，只因有家兄在京候选，探兄而来，闻得此园牡丹之盛，故来看花，不知二位尊兄还是园主还是看花朋友。二人笑道：我们就是园主。这座花园，乃是奉圣夫人侯府上的，这奉圣夫人，乃天子乳母，就如太后一般。我是她亲生子名侯国兴，他是继子魏良卿，各授锦衣指挥之职，与天子就如兄弟一般。你这位仁兄难得到此，且请进去见一见家母如何？礼乾听了故意失惊道；原来是二位贵人，小弟不知，失礼多矣！冒入名园，蒙海涵不究，感德无涯，怎好入内冒渎太夫人？小弟其实不敢了。两个贼子笑道：休得太谦。
双双携手王公子，转过花荫往内行。左清看得多明白，出了
园门飞步行，一气赶回忙疾走，上厅告禀主人闻。如此这般溜进去，喜坏多谋足智人！忙传数十名家将，即今快到那边行。客家宅内遥遥伏，看他宅内要当心。但观号火升空起，即刻飞来报我闻。众人奉命都去了，又差家人各处行，把方才五位都请到，聚坐厅前等信音。且说二人请进王公子，来到中堂上面存。见了客氏人一个，礼乾只得揖深深。客氏定晴观仔细，回头便问两儿身：
这人倒像王翰林一般模样。良卿道：便是我看他相像相，及问其姓名，却不是王礼乾。客氏道：郎君请坐，敢问贵姓尊名？那方人氏？今年多少尊庚？王公子照前回答一番：小生今年虚度二十。客氏道：可曾授室？回说：尚未娶妻。客氏道：如此却好。便道：今请郎君到来，并无别事，只因我家有三位小姐，都生得才貌双全，因此难得佳婿，选了数年，并无一个中意。因此借牡丹茂盛，开了园门，招揽游客进来选看。今遇郎君这般品貌，正与小女十分相配；若还不弃，便招为婿如何？礼乾听了，满面堆欢，即忙躬身说道：只是小生寒微之子，荷蒙太夫人如此垂青，只怕书生薄命，消受不起耳。
客氏听了心大喜：郎君不必太谦情，你做了贵人门下婿，何愁不是贵人星？只消我去宫中奏，封你官员做贵人t礼乾但只躬身谢，客氏开言说事因：只是妹子有三个，那个今宵先做亲？
国兴道：论起理来，该是大妹才是。但他们前日虚热闹了两夜，今宵难道叫二妹三妹看人热闹不成？依孩儿主意，不如三个妹子，今晚权且都嫁了他，待孩儿等明日再去选看，若妹子不依，再选两个进来，然后拈阄便了。客氏道：也说得有理。礼乾问道：如何三位小姐热闹了两夜？难道都
有过丈夫的了吗？客氏笑道：虽说有过，却都是个虚名，并未成亲，贤婿不消疑惑。
礼乾公子微微晒：心知定是那三人，客氏使着丫环女，相送姑爷绣阁行，左右答应忙相送，礼乾来到画楼门，丫环忙报其情事，三人姐妹笑相迎。一见翰林生得好，各相喜笑说原因：这位官人多俊秀，看来不弱那三人。王家公子拾头看，不禁哈哈笑失声：原来这等三女子，谓之才貌实超群！只得近前来作揖：小生
何德又何能？感蒙小姐来垂爱，今夜三人嫁一人。三人一听魂儿落，忙忙还礼说原因：
只因妾等三人，美其貌而多其才，家既富而母又贵，所以难得其夫而配之。今遇郎君如此之人才，实为大妙矣！故只得三人权且暂嫁一人者也。礼乾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三位小姐貌既惊人，才复异众！西施难及，正堪仿佛东施。小生已历二十度春秋，颇见人家闽秀，从来未闻此等古往今来用不着的文法，乃于小姐口中说得这般顺当，真为希世之才者也！
三人听了心欢喜：这位郎君妙十分！如何这等多知趣，正是前生缘法深。当时进楼来坐下，忙叫厨中备点心，三人挨近身来坐，礼乾素性本狂轻，落得把来干绰趣，勾肩搭背假殷勤，肉麻之态他熟谙，引得三人落了魂。下面点心来送上，十六冰盘色色精，蒸酥细点时新果，蜜食香精味更精。礼乾乐得来受用，三人个个让夫君。一道点心来吃下，西山日落又黄昏。丫环忙点通宵烛，华筵盛席上楼门，铺设已完来奉请，四人入位坐安身。左右忙奉金杯酒，三人举盏劝殷勤。礼乾饮了三杯酒，带笑开言问一声；
方才小姐等一见小生，便承谬赞，说不弱三人之貌。不知小姐楼上，还有何人在此？伏乞明言。三人笑道：官人却
是不知，这开园选婚，原是妾等的算计。初二那日，亲自选得三个才人。一个姓左，乃朝中首相之子；一个姓桓，父为工部侍郎；一个姓杜，乃礼部尚书之子，都是贵家公子，现任翰林。当时两个哥哥锁了园门，引得他们进来，送入新房花烛；谁料他等三人，竟执意不肯与妾等成亲，白白混了两夜。因此母亲恼了，今早把他们拿下，连他三个童子，一齐锁入厢厅。礼乾道：原来如此，这三人为何直恁不知好歹？这等奇才奇貌的小姐，又有这样富厚的妆奁，何等不美？他却不肯成亲，决无此事！料他三人必有懊悔之日。万一他竟回心起来，把小生置于何地？梅姣笑道：那三个已与鬼为邻矣！那得还许回心？礼乾惊问道：却是为何？三人道：官人不知，妾等于父名唤魏忠贤，是个太监，现在天子十分宠信，言听计从。只因左维明那厮与他作对，累累挫辱不堪，因此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昨日那三个，是他一子一婿；便是姓杜的，闻得也有些瓜葛。两个哥哥一见了他，原要报仇雪恨；只因我等要他，所以忍耐。不想他等不肯成亲，触恼了我母兄等，如何还肯饶他？今夜便要送他上路了。礼乾道：不知如何送他上路？梅姣笑道：你不知我家千父，为人最狠。他近日新制造的三般奇刑，要等将来大权到手，处治那些强项的。因此我哥哥去拿了来，一者把他三个去试试新刑，二者代干父报仇雪恨。礼乾又问道：如何刑法？怎样制度？梅姣道：一样叫做过山龙，是用铜铁打成通管，节节活动。若用此刑，将人浑身洗剥，用此物周身盘绕，却将百滚热汤，自口中灌下，于尾中流出。如此者三度，其人必周身肉烂，痛不可言。一样叫做锡荡锣，是用熟铜打成荡锣之式，又将铁索穿了，用鲜红炭火堆砌锣中，却向人背上熨烙。受
之者必皮焦肉烂，火毒攻心而死！一样叫做红绣鞋，是用生铁打成一双鞋子，向火内烧的通红，使其人赤足穿了，便率使步行。连着三双，两足化为灰烬。此等刑法，真是古今未有！人若受之，必无生理！
言罢之时嗟叹道：可惜多才三个人！若还好好成亲事，何等安然享太平？偏偏执意来违拗，这场惨祸自家寻。礼乾亦叹言称是，口内虽言心内惊：那知三人遭大祸，幸而岳父早施行；若还明日来到此，寻他魂魄返家门。此时须快升号火，眼前速召救星临。当时便问丫环道：我欲更衣那处行？丫环回道楼廊下，现成净桶那边存。王家公子抬身起，手执明灯开了门，依旧把门轻拽上，更衣已毕便回身。袖中取出流星火，点将药线那消停，嗖的一声撺上去，火星直上九霄云！
口中假意说道：此时又非元宵，还有谁家放这起火炮？一面说时仍入内，众多女子怎知闻？单表左家人一众，散于四面细观睁，忽见宅中升号火，急急回身飞速行，一程赶到家门内，上厅回报主人闻。喜杀在厅官一众，拜服神机妙算人！左公立起便笑道：既然三子在他门，算来不必耽迟了，弟当立取转家门，桓、杜二人重作谢：多多仰仗左兄身。维明说了忙入内，夫人一众尽知闻，人人个个心花放，灯前忙便换衣巾，元色蟒袍横玉带，销金穿就便施行。上方宝剑悬腰下，家将传来三十名，人人各跨刀一口，个个腰间带绑绳。作别在厅人五个，门前上马疾驱行，灯笼火把齐点起，几行仪仗在前行。上了长街行得快，当朝首相去搜人，按下救星来半路，词中且说客家情。两个贼子商量就，用其夜膳近初更，厅前架起生炭火，排列家人二十名。二人便乃朝南坐，喝叫拿出那三人！家童忙去开绳锁，簇拥三人到大厅。三位翰林抬眼看，贼子朝南坐定身，左右家人齐排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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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灯笼如昼明，一边生着红炭火，三样奇刑撇在尘。三人一见浑呆了：这般施设为何因？只见两个贼子齐开口，微微冷笑叫三人：
我想你们三个，也该知些祸福。岂不知你那老子丈人，与我家结下深仇阔恨，你三人还要到我园中看花！既已到来，我等好意不记前仇，反将妹子与你，你还不知好歹，执意不从。既是不从，我们却要报仇了。如今并无别样奉敬，只就这厅前三般刑法，乃我叔父新制的，还未曾用过，所以今日请你们三位出来试新。你们上前来，每人认了一件，好
·待我们制度起来！
贼子说罢一席话，三人听得甚分明，悠悠顶上真魂冒，面面相观呆了人！回头看看三般法，此事教人怎理论？手无寸铁防身器，只恨平日单学文。今宵贼子施谋害，那有何能敌此人？诗云子曰难救命，者也之乎怎保身！可恼父亲人三个，不念亲生骨肉恩，三日以来无消息，忘了传宗接代人。身死他家也罢了：为何结果在非刑？刻不待时遭大祸，叫我三人那里奔？真个上天天无路，果然入地地无门！左思右想浑无法，怎得平空落救星？罢了，罢了，真罢了！算来也是命该应。此时只得开言道：你们两个慢劳神。
我等一时不合闯到你家，真为飞蛾投火，自然有死无生。但你们今日不过要我等性命，待我三人各寻自尽便了，何消用此奇刑？二人笑道：便要试此妙用，所以借重尝新，如何放你自尽？喝令家人：快把三般刑法制造起来！
家人答应忙不住，铜锣就把火来盛，锡壶满贮新煎水，铁鞋就放火中焚。正在厅中来制作，内中来了姓王人，只因闻得丫环说，吓得三魂去二魂！只推出外来观看，使人引路到前厅，一见
这般光景样，通身冷汗战兢兢。只得上前来问故，贼兄贼弟笑欣欣，开言便就称妹丈：出来正好看新闻。三位翰林抬眼处，分明认得姓王人，如何他也身在此，贼子呼为妹丈身？正在心上难分解，忽听家人报一声—
三件奇刑一齐停当！良卿吩咐：把这三人拿下，洗剥起来，将左永正上了过山龙，桓玉用了锡荡锣，杜顺卿穿了红绣鞋！
吩咐一声齐答应，急杀厅前三翰林！吓倒一个王公子，此事如今怎理论？暗中搓手连跌足；岳父诚为误事人！号火举之时已久，如何还不到来临？三人此际真无奈，回头都要撞阶心。一众豪奴来扯住，大家动手剥衣衿。礼乾只得忙走上，正待开言劝二人，忽听得耳边一阵如擂鼓，乒乓乱响打门声！吆吆喝喝人声闹，贼子听来吃一惊！正要使人出去问，只见一众家人飞走临，人人失色言难出，个个慌张话不清，只称：祸事真祸事！祸事临门了不成！大爷二爷不好了，飞天祸事到来临！两个贼子惊呆了！慌忙连问为何因？
家人等喘气说道：大爷二爷不好了，外面左丞相来了1二人忙句怎说？家人道：左丞相带领五六十名家将，个个带刀仗剑，直进门来。他说看得三位翰林的本命星，落在我家府中，要进来搜看！小人们回他禀过主人，他顿时大怒，不由分说，打开大门，纷纷一齐拥将进来！
家人说罢一席话，二贼闻言走了魂！好似高楼失足平空跌，大海翻舟到底沉1面如土色浑身颤，夹面淋头汗直淋，足下软瘫立不起，口中有话怎开声？只向两边频挥手，分明说道快收刑！一众家人全不懂，茫然个个失三魂！二人抖倒交椅上，喜坏朝中四翰林。只听得哄哄闹闹入吆喝，纷纷拥拥进来临，数行仪
仗明戈戟，火把灯笼遍地明，肃然立定分左右，当朝丞相上高厅。腰围玉带横宝剑，家将跟随数十名，手提捆索腰刀挂，吓倒家奴一众人！缩到墙边索索抖，二人抖在椅中存。左公两下只一看，问声上面是何人？两旁人役齐吆喝，绰步撩衣往上行，揪来贼子人两个，掷下厅前响一声！左相方始身归坐，四顾厅前三件刑，又见翰林人四个，便乃开言命众人：把方才二贼来拿上1轰然
应诺震雷鸣，鹰拿燕雀齐动手，提上良卿与国兴。双双跪地浑身
抖，口呆目瞪似痴人。左公当下开言喝：尔是何人报姓名？二人抖战言难出，点首摇头丧了魂。左公喝问何不对？半晌方才挣出声：
小小小子叫做魏良卿，他他叫做侯国兴。左公道：原来汝二人是客氏之子，忠贤之侄。只因近日朝中不见了三个翰林，奉旨严查了两日，绝无影踪。故我夜观天象，见他三人的本命星，却都落在你这宅中，是以我亲自到来搜检一搜检，不知他三个可在你家？二人听了，愈加战战兢兢，不住摇头道：不不不在我家。左公笑道：我才见厅旁有三个儒士中服之人，分明是那三个翰林，如何还说不在？
命唤三人来当面，三人闻命上前行，只得当面齐跪下，左公便乃问其情：尔等三人从直说，为甚因由在此存？铜铁之器为何物？这般刑法处何人？三个翰林听得问，便就从头告此情，打从看花来说起，直到今宵用极刑；若非大人来到了，子婿三人定丧生。三人诉罢前后事，礼乾移步上前行；小生也是看花到，他家留住强招亲，日间到此难得脱，方才厅上用奇刑，小生在此亲眼见，险害朝中三翰林。可作三人一见证，并求相救出他们。左公听了多少话，着四人暂退一边存。
暗想：此二贼倚势胡为，目无王法。今日之罪，死有余
事！吾料客氏不出前厅，必自后门到官中保奏去了。今带上方剑在此，若不立诛二贼，缓至明日，必为漏网。当时立起身来，对二贼道：汝二人既食朝廷之禄，岂不知王法？怎敢将翰苑词臣，禁囚在家，强招为婿？不从汝意，即私造极刑，处死三人之命。且连圣旨通行都下，比户严查。三翰林既在汝家，安敢藏惹不报？玩法欺君，乃至于此！汝二人今日罪不容诛矣！我即以上方剑先斩汝二人之头，至明日再行奏闻便了。
喝令两旁家将等，拿下良卿与国兴，去其冠服来绑缚，亲斩欺君玩法人1一班家将齐声诺，脑揪二贼下阶心，吓杀客家人一众，东躲西藏四处奔。两个贼子痴呆了，冠袍剥下尽离身，牢拴紧缚齐绑了，高举灯球点得明。左公掣出上方剑，阶心立定斩奸臣！霜锋过去人两段，家将人头手内擎。一声响处人跌倒，涌涌鲜红似雨喷！良卿一命归阴去，再杀奸徒侯国兴，双睛紧闭无生气，如同酒醉睡昏沉，寒光起处人头落，不知疼痛半毫分！忠良除了人间害，客魏家中绝命根。拭干剑血归了鞘，重归厅上命诸人：三般刑法收了去，首级悬于客氏门！命众翰林都出去，更有三童已脱身。四人好不心畅快，出门上马即同行，纷纷拥拥滔滔去，前呼后拥转家门。一程早已来到了，下马一齐上大厅，五人迎住心大悦，左公相见坐安身。叱退仪从人一众，转过多才四翰林，各人拜见生身父，回身再拜泰山尊。深谢礼乾同作揖，桓、杜、左三公齐问因：为何前日观花去，不告私行竟出门？此心此意何人起？尔等今宵说个明。三个听了低头立，半晌之间始出声；只因客氏花园内，告之惟恐不容行。若问何人来此意？三人彼此有同心。三公听了齐冷笑：好一起同心合意人！
左公笑道：去之时是同心合意了，不知方才那贼子三般
刑法，你三个可曾同心合意，各认它一件吗？
若还认了那一件，我今现带转回程，尔等同心来试试，尝此私刑滋味深。如或此刑当不起，家法从轻论罪名，同心议定来回话，每人甘责领何刑？三人默默无言语，退立一旁不出声。赵尚书与黄御史，一齐笑劝说原因：
既住不咎，三兄都不消责备了。三子在他家遭了这般磨难，容颜比往日都清减了一半，如还要将他责罚！可看我等薄面，置之不问罢。左公笑道：他两个赖有泰山之靠，代为说情；但我这泰山却不会与女婿讨饶，如何可解？致德笑道：兄既不会，就待我叔岳说个人情便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厨中夜膳早来临，两席排在高厅上，各皆入位坐分宾。席前问起客家事，三人细细告分明，言及三女无不笑，欢然饮到五更深，方才散席诸宾去，秉衡桓玉内中行，相见母妻悲又喜，几乎不得转家门：备说客家多少事，桓郎作别说原因：今宵回去明日到。夫人众等说该应。在厅几个都谢别，欢欢喜喜尽回程。左公方始来入内，相见夫人坐安身，深赞礼乾王公子，又加责备秉衡身。按下此事休重表，单说方才客氏身。
她在里边忽闻此信，吓得魂不附体！晓得老左位高权重，敢作敢为，决要拿她两个儿子，因此急到后门上了肩舆，到宫中启奏天子，代两儿乞命。天子谕令且归，俟明日早朝定夺便了。但卿等擅将翰苑词臣，囚禁私室，朕连日有旨严查，为何不报？此等事亦甚为不法！左卿为人刚直，他若
执意起来，却也不便顾私恩而废国法。
客氏听说无可奈，只得辞王回转程，刚刚走转家门近，几个家人劈面迎，齐叫：夫人不好了！大爷兄弟尽亡身，却被左公亲审问，上方宝剑立施刑！一剑一个都杀了！尸体现撇在庭心。
两个首级门前挂，收去厅前三件刑。家人还未来说毕，奉圣夫人已听明，好似头顶三江水，犹如脚踏五湖冰1口呆目瞪言难出，淋头夹面汗浑身，五脏六腑如刀绞，七魄三魂尽出奔！高叫一声：我好苦！翻身撞下轿儿门。头南脚北咽喉塞，咬牙张目手如冰！四体挺来如笔直，妖婆吓死在街心！吓坏轿夫人八个，慌了家中报信人，一拥上前来抢住，夫人叫得震天鸣，狠叫一回方醒转，放声大哭好伤心！咬牙痛恨忙上轿，如飞赶到自家门。灯笼火把如白昼，抬起头来又一惊！人头一对门前挂，面如白纸血淋淋！两目大开如盼母，口开好似叫娘亲。客氏寸肠千万断，带跌连爬往内奔，走到大厅天井内，两个尸骸倒在尘。颈上无头血满地，背缚牢拴尚带绳。客氏未曾观仔细，外边赶到魏奸臣，也是家人来报信，因此如飞赶进门：二人见面号啕哭，抢住尸骸大放声，槌胸顿足来哭骂：把他万剐凌迟也是轻！祖宗三代都骂到，梅姣姐妹也来临，五人围住尸骸哭，差遣家人快出门，唤到两个缝头匠，首级除来联在身；买得杪方好棺木，殡殓双双二子身。恨在心头无可奈，天明圣驾出宫门。
左公上殿，细将昨夜之事，陈奏一番。又把三种非刑，恭呈御览。情真据确，无庸再议，但请将三翰林各人罚俸一年。又奏魏忠贤私造非刑，理应治罪。
君王宠爱魏太监，不准忠良所奏情：先生已把良卿斩，魏监无烦议罪名。左相退朝心不乐：几次三番枉用心！不能去此奸邪党，枉做当朝首相臣！不如告退归乡井，优游林下反安心。自此存心归里去，未知何日出朝门？若知以后多般事，再观下卷便知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