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游春院公子赋新诗 窃绣鞋红云施狡计
却说永正、楚卿走到半路,即遇着王礼乾,就马上执手,问王兄何往?礼乾笑道:小弟适造府相访,知到杜府,因此赶来,谁知巧遇。二人便问:王兄何事见谕?礼乾笑道:兄等不知,今日是二月十二名花朝,有迎春、桃花两院美人同聚一院,妙舞清歌,招接王孙公子。闻周帝臣兄弟并黄威兄弟,都在院吟诗作赋,因此小弟高兴,欲与二兄同游。
二人听了微微笑,永正开言问楚卿:贤弟可能高兴否?一同前去会诗文。楚卿说:此游虽乐,姑夫知觉有言论。礼乾便道:无妨事,大人现在舍间存,却与家父对棋局,款留夜膳始回程。二兄要去须乘早,少停就要日西沉。三人欢喜连镳去,转弯抹角半时辰,一程来到凝春院,但见平头坐在门。书童上前吆喝道:你那平头听事因:
今有刑部大堂两公子,大理寺正卿公子到此,快着小娘出来迎接!
平头飞即来报进,鸨儿领众出门迎,含欢满面来迎接,三人下马进中庭。四个美人忙叩首,请少爷坐定献香茗。
公子皆初进勾栏,面有些惭色。方才入坐,忽闻屏后哈哈大笑,走出四个人来。三人惊起一看,却是二黄、二周!
大家作个总揖,分宾坐下。帝臣问道:三兄何忽高兴来此?礼乾笑道:桓、左二兄本不知道,却是小弟邀他,又闻四位
在此吟咏,故来拜读佳章。四人道:原来如此,便是这四位美人索诗,小弟们还不曾做。三位既到,谈一会再做,但早饭前踢球串戏,雅舞曼歌,弟等已偏背了。这四位姐姐,真是盖世无双;兄等若不来,真个有负春色。
三入听了微微笑,抬头细看四红裙。霓裳翠袖飘兰麝,腻粉香脂脸上匀,止不过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那里是天姿国色无双女,闭月羞花绝代人?引得四位痴公子,竞说倾城没处寻!三人便问芳名姓,四妓连忙回答云。
穿大红盘金袄的道:妾姓陆,名凤城春,年十八;穿水绿花袄的道;妾姓李,名楚云娇,年十七;穿白绫画袄的道:妾姓施,名玉生香,年十六;穿蛾黄花袄的答道:妾姓宋,名花解语,年十九。四人也问三位公子台号,三人一一回答了。
再看铺设多齐整,天然几上古铜瓶,孔雀翎毛分左右,紫金兽鼎异香焚,名公堂画当中挂,八双交椅两边分,油楠桌放文房宝,尺幅单条色色精。秉衡公子开言道:弟等专来赏妙文,伏望四兄披彩笔,速题佳句显才情。凤城春便忙凑趣,先请王臣公子吟。王臣便不来谦逊,欣然入坐便高吟。
诗曰:
小子王臣身姓周,
今朝拨马闯红楼,丫头妓女都垂手,
老鸨乌龟总磕头。妙矣清歌呈妙舞,
佳哉辣酒进金瓯。直须吃得昏昏醉,
睡足兰房始罢休!
礼乾一见哈哈笑,楚卿永正笑难停,一齐都道真佳作,字字珠玑吓死人!王臣好不心得意,哈哈大笑说缘因:
小弟这一首诗,虽不算作佳章,却也煅炼。所以中联切
当,就前后也去得。帝臣笑道:且候我评比高低。
三人齐笑称请教,帝臣入位坐安身。楚云娇便忙磨墨,帝臣举笔便题文,自己写完吟一遍,十分得意递三人。
诗曰:
小生贱性爱红妆,
日走花街柳巷忙。只为名姬花解语,
更兼佳妓玉生香。歌喉婉转魂都丧,
舞态翩跹兴欲狂。来往之人无不赞,
尽奇一对锦鸳鸯。
三人看了诗一遍:果然佳句更清新,唐句宋诗都不及,第一诗翁算你身。帝臣摇摆多得意:多承兄等这般称。
小弟诗虽不及宋唐,然当今也还数得一二。二黄道:二兄既擅绝调,愚兄弟只得效颦,二黄遂先后写出。
黄大诗曰:区区黄大性风骚,
日日凝春院里嫖。撒漫银钱趋老鸨,
花消财物骗多娇。乌龟口口称公子,
妓女声声赞富豪。尽道区区真大老,
三天不至就来邀。黄二诗曰:
家父官居御史臣,
区区黄二有声名。但来妓女都称赞,
每到乌龟便奉承。尽说相公真大老,
又言公子是才人。因而在下心欢喜,
满院之中尽赏银。
三人看完诗二首,愈加笑断肚肠根。礼乾笑得惟打跌:愈出愈奇好诗文!亘古以来寻不出,李杜谁能及半分?二黄听了多得意,回言便对礼乾云:兄等清高嫌近腐,终朝只躲在书厅,那知外面风流事,翠馆红楼乐十分。三人听说言:正是,诸兄每日到
院中行,年伯倘闻怎解救?四人便笑说原因:我们家父多慈善,并不瞒他私出行;老年即要闲多管,我们不理半毫分。三人听了微微笑,再把诗文看一巡,礼乾拍手哈哈笑,便同桓、左二人云:
怎么这几首诗,首首少不得乌龟二字?细看起来,毕竟
此诗是赠与谁人的。上边写乌龟、老鸨、妓女、丫鬟,个个都有,岂不奇绝了?楚卿笑道:依弟看来,倒不像赠妓,却似自赞一般。头一联必通名道姓,或称小生,或称小子,或称区区,或称在下,并相公、公子,无一不具。末句结尾,又都是称赞自家之意,该算自赞为题,方才切当。永正笑道:诗上的人物也甚多,以弟论之,但有名者皆可叨惠。
三人说罢齐大笑,帝臣听了怒生嗔,暗想三人真可恶!分明说笑我们身。且说四个烟花女,各皆侍立下边存,仔细来看三少俊,美如冠玉貌超群,年纪又轻人又俏,四人那及半毫分?若得三人来宿夜,岂非一刻值千金?当下便乃开言道:四位公子四诗文,算来自称并自赞,不关妾等半毫分;伏望三公施彩笔,一词见赠不忘恩。
永正笑道:题诗容易,只是已有珠玉在前,恐我等俗笔为嫌耳。楚卿笑道:正恐贻笑大方。礼乾道:二兄太谦了,既美人索诗,便可赠诗将意。
四个妓女心欢喜,忙将三尺白杭绫,藏墨名端忙送上,三人谦逊半时辰。桓家公子先题咏,一挥而就早完成。礼乾、永正俱题毕,大家争上看诗文。
桓诗:
笑拈裙带解鸣铛,独背欢筵授玉郎。素面却嫌脂粉污,远山不倩黛螺妆。风前立去人持袖,花下行来蝶趁香。
欲向温柔通问讯,可容药杵付裴航?左诗:
花前传酒按梁州,舞罢樽前锦百头。爱把落红藏蜡盒,春来赚得阮郎游。王诗:
步下阶来一笑嫣,花间小立并香肩。
爱她舞罢轻盈态,每倩檀郎整翠钿。
.青楼四个心欢喜,一齐拜谢赞连声;妾等阅人真不少,从来未见此诗人!才貌二字俱第一,三生有幸得相亲。四人听了心中恼,微微冷笑便开声:
三诗有何好处?你们这等赞扬,我们实是不解!不通名姓,不说佳丽,不知行止,如何算得赠妓诗?
四个烟花皆暗笑,夫子之云理亦应,我们遇这二公子,谁来理你蠢牛精!当时永正开言道:看来日色渐西沉,我等快些回去罢。四女闻言忙起身,难得三公子今日到,光辉小院感非轻。如何一见随别去?定须留聚几晨昏。妓女挽留还未毕,四人一听尽生嗔。
齐声喝道:住了!你们留他三人,置我等何地?黄威道:你们四个,我们四个,却好配对。那有多余的姊妹要留别人?这不是爱上三个,逐我四人,放肆可恶!且试试我黄大太爷的尊拳!
黄威说着来跳起,揎拳挽袖上前行,赶来就要揪头髻,帝臣扯住劝连声:
黄兄息怒,我们都是风流人物,岂可如此粗豪?便对四女道:你们不知三位公子的尊公,十分利害,不比我辈的老官人慈善,他们怎敢在此过夜?你们留也没用!徒然惹恼我
们,打断主顾,反为不美。
四女顿然惭愧绝,楚卿、永正笑难停,礼乾公子心不服,开言转问四人身:
这凝春院乃当官之妓,人人可来。若这等说,竟是四位的尊嫂,不许他人留宿的么?四人心中大怒!周帝臣道:虽则官妓,也分先来后到。我等先来,有什说得!桓、左二人笑道:用九兄又不要在此留宿,与他们不消争得,趁早回去罢。礼乾道:除非我不留宿,若要留宿,也不怕他赶出此门?
三人当下回身转,不别而行尽出门,上马回家且慢表,单说周黄四个怒生嗔。
帝臣道:礼乾这小畜生可恶!他要到凝春院来,我若放他在此住了一夜,不算手段!王臣道:如何不放他来!帝臣笑道;他们现题诗在此,我即今拿去告诉他父亲,害他一害,包管回去就是一场责罚,看他可敢再来!
三人听说连称妙,帝臣忙即袖诗文,出门上了青骢马,一程来到姓王门。
原来礼乾同到左府,尚未回家,却好大理寺与左御史在书房奕棋。
家人通报齐立起:帝臣到此为何因?便教请入书房内,帝臣不免礼来行,口称:年伯容听禀;小侄无端不造门,只因用九兄多事,特来府上诉分明。正芳惊问何缘故?帝臣一一诉其情;左年伯也同在此,秉衡兄亦到来临,今朝小侄人四个,只为留宿共相争。小侄不敢虚言语,亲笔诗词可证明。言罢袖中来取出,正芳接了细观明,果是三人亲笔迹,两公俱各怒生嗔:
多承来相报,周世侄请回,我等都知道了。
帝臣作别来出外,仍到凝春妓院门。左、王两个重归坐,一局棋完便起身。左御史袖诗三首去,作别王公大理卿,一程回转家门内,维明直进慎思厅。却好二爷身在内,还有千金两个人,叔侄正当言笑处,见了维明尽起身。各皆入位来归坐,维明便问两儿身:汝兄出外曾归否?小姐回言不晓闻。维明便着书童去,看两位公子那方存?书童答应忙出外,正心堂内到来临,传说老爷来相请,礼乾作别起抬身。二人送罢回身转,一齐趋到内书厅,永正上前来侍立;爹爹呼唤为何因?御史便乃开言道:二人今日那方行?公子听说回言答:杜家候病转回程。维明又复追根问:半途又往那方行?公子心惊曲院事,低头失色不开声,只得勉强回言道:杜府辞回便转程,爹命课程阴惜寸,同楚卿温习在书厅。御史听了心增怒,叱令永正跪埃尘!秉衡吓得心惊战,定然访出到凝春。只得低头来下跪,楚卿公子亦心惊。二爷见了全不解,仪贞姊妹也疑惊!大兄果向何方去?爹爹这样怒生嗔!但见维明亲指喝:尔今胆敢乱胡行!竞与楚卿、王用九,一同结伴到凝春,戏谑周王人四个,要图宿院启纷争!左门家法从无此,名教全无堕畜生!尚敢支吾为抵赖,少迟不说立施刑!公子一听惊呆了,问爹此语出何人?维明冷笑舒袍袖,掷下诗绫示秉衡:此诗却是谁人笔?楚卿、永正各惊心:两诗怎得归爹手?令人不解半毫分。大小姐上前来拾起,送于致德共观明,果然兄长亲题笔,原来同伴到凝春。公子此际真无奈,只得开言禀父亲:因离杜宅回程转,半路相逢用九身,他言今日凝春院,周、黄倡和作诗文,约同儿等前去看,只得不便推辞且一行。偶见歪诗随戏语,那于贱妓有邪心?用九口尖兼舌薄,我二人不合共讥评,儿等亦劝王兄出,算来并未启纷争。今当严训难支饰,直禀前情字字真,伏望父亲来恕罪,念儿怎敢宿娼门?御史听罢双眉皱:下
流不肖畜生身!公然入脚勾栏院,背违祖训乱胡行!岂可今日来饶恕?言罢之时即起身,手携戒尺为惩戒,书房一众尽心惊。秉衡只得低头受,忍痛无言不则声,打了十数难熬住,泣告:爹爹恕我身,孩儿知罪深悔过,从今不敢乱胡行。御史怎肯经饶恕?致德前来与说情:大兄息怒姑饶恕,初犯而今已重惩。维明回说:难饶恕,祖训谁人不凛遵?畜生胆敢逾闲走,九死难容剩一生!二弟不必多言语,回身举手再施刑。公子伤痛无地入,致德从旁莫理论;两位小姐多不忍,近前双膝跪埃尘:伏望父亲来息怒,今日饶恕大兄身。御史喝道:休胡说!二人速退一边行,休得自己来取责,说情一并与施刑。两位小姐言难进,仪贞小姐便回身,笑对叔父低头说:不想爹爹恁狠心,不过赠妓诗一首,责他多少始停刑。侄等说情都要责,叫他怎敢进言论?既然决不听情面,混他一混自回身。
致德笑道:如何方法?小姐道:叔父勿言。说罢,忙取诗绫,信笔如飞,题一首递与随书,高声说道:你可与我将此绫送到凝春院,说左小姐也有一诗相赠。
随书接了全不解,维明忽听此言论,十分诧异回身问,仪贞所说什言论?小姐道言:无什事。御史回身移步行,便将戒尺来掷下,向随书手内取诗绫,展开即便来观看,添得新诗一首文。诗曰:
一笑倾城国,娇姿举世无。脸疑花欲睡,腰比柳难扶。钿倩檀郎整,环邀阿母疏。风前来独立,扬袖态仙乎。
后写;俚言奉赠凝春院四美人哂正。
襄阳左圣婉题。366·
维明看罢诗一首,回头一笑问仪贞:妮子莫不痴癫了?如何这等乱胡行?你身乃是闺门女,怎去题诗赠妓人?且要送到凝春院,是何道理这般形?
小姐笑道:爹爹今日责备大兄,也打得高兴了,孩儿等不过与他讨饶,不想爹爹也要责罚,因此孩儿索性也作一首赠妓之诗,送到凝春院中,然后受责,岂不名称其实。
维明听了心中怒;原来却是这般心!明是说情吾不听,你今来混我当身。既然情愿来受责,上前举手欲施刑。玉人见了吃一吓!低首无言速退行。御史问道:如何说,既与伊兄共作文,理当照样来贵罚,如何躲避闪开身?小姐只得回言道:实因不忍大兄身,爹爹若把兄饶去,儿便甘心受责刑。
维明道:我才欲将汝兄重责数十,你既是这等说情,如今饶了永正;所有应得之杖,你替了罢。
此番还有何词说?你这狡辩无伦妮子身!想伊情理真可恶!今朝打死也还轻。叱令德贞二小姐:将她扯过案前临。二爷见了微微笑,开言便叫大兄身:她见秉衡遭责罚,手足之情义气深,见兄不肯来饶恕,十分无奈这般行。望兄今日垂怜念,她乃闺中女子身,表兄现在书房内,存其体面免施刑。
维明道:我岂不知妮子之意?虽然为了手足,怎许将父亲如小儿一般顽耍!情理其实难容。罢了,既然叔父说情,且权寄片时,少刻到内堂责罚。
仪贞小姐心烦恼,回身移步出书厅。德贞见姐来入内,告别严亲也出门。御史叱起亲生子:畜生你听我言论,生为左氏门中子,岂容半步乱胡行!祖宗遗训传孙子,代代房房尽凛遵。我等幼年悲失怙,祖母高堂主内人,但能拘管门中事,门外安能管我身?我幼到今无失足,如何生你这般人!又还引诱桓表弟,同到
勾栏妓院门。他远双亲违教训,有谁拘束戒当身?你反狎邪相引诱,舅父闻知是怎生?此回初犯从轻责,将来若再这般行,立时毙汝于杖下,宁可吾宗绝后人!断不留你淫邪子!畜生好去谨收心。永正听言难对答,低头侍立愧难禁。楚卿公子多惭愧,二爷却也不开声。维明叱令书童等,诗绫即付火中焚。可恶仪贞多弄巧,登时题上一诗文,盖因妮子才甚敏,所以她身不怕人,思量可爱兼可恼,有朝再犯不容轻!当下起身归内室,气坏书房左秉衡:此事父亲焉得晓,必是周、黄陷害人:二爷便乃开言说,如何你等乱胡行?怎生便去凝春院,赠妓题诗胡乱行,又被父亲亲访得,证据拿来字迹新。
楚卿道:小侄等何曾要去?都是用九普遨侄等陪去院中一坐。黄周题诗之后,即便出来,因四个青楼留住求诗,推辞不得,无奈应酬。又因用九口快,取笑歪诗,帝臣等因面争论。侄等即劝用九出外,未至破颜。想必他四人心中衔恨,袖诗造言生语,说与姑夫知道。
绳屈侄儿嫖妓事,遍体排牙说不清。二爷听了微微笑:姑夫是个性严人,记得我身年幼日,老孙接取两红裙。偶然我去闲顽要,遭他责罚事非轻!天香院内聊嬉戏,又责书童代我身。弟兄同辈犹如此,何况今朝子侄们,还亏侄女生机变,秉衡扑责始罢轻。楚卿听说言:正是,侄也常闻家父云,当日武昌同赴考,共住申家客店门。曾来四个青楼女,芙蓉院内久闻名。赵年伯与杜年伯,欲要留他四个人;却是姑夫家父来力阻,幼年便是这般形。致德笑道:真迁阔,我兄最不近人情!但是你等同去看,周、黄所作什诗文?楚卿不觉来失笑,便把周、黄所作文,一首一首来诵出,致德闻之笑不停:原来有此真笑话,理应前去看分明。三人谈笑天色晚,书童两个掌银灯。内里侍儿传话出;请二爷、368
公子内中行。晚膳已摆中厅上,二爷听了便拾身,便叫两侄同入内,永正回言说事因:侄儿不欲来用膳,叔父相同表弟行。致德道言:休如此,家庭常事莫存心,子受父刑何稀罕!劳而不怨可知闻。若还不去来用膳,定然汝父又生嗔!公子听了无可奈,只得抬身移步行。楚卿公子心中想:爱杀仪贞表妹身,貌如仙子才如海,机智聪明那里寻?为人正直多义气,因救其兄不顾身,惹得姑爹多恼怒,内堂要去责佳人。方才回入中堂去,不知可否恕她身?但愿解释无话说,弱质柔姿怎受刑?若能为我桓郎偶,日炷名香拜玉人,含之于口擎之掌,洗空心地贮奇珍。望天得遂平生愿,许我雕弓中雀屏。多方思想中堂列,看时不见两千金。晚膳摆来多整备,几人入位坐安身。夫人见了亲生子,畜生连骂不停声:竟习下流游妓院,今朝打死也还轻!又责楚卿人一个:如何这等乱胡行?桓门自昔无此例,你休习了下流人!将来再到勾栏院,作书告你父亲闻。两位公子无言语,致德开言劝嫂身:事已过来休再说,侍儿捧酒到来临。二爷说起迎春事,周、黄所作妙诗文:这样笑话来看了,总然打死也甘心!兄弟若还知此事,必然也要一同行。岂可不借来一看,天下难寻此妙文!维明听了便笑道:你身原是个中人,可惜秀莺身已死,秀鸾年老减芳春。天香院内无佳侣,又想凝春院里行,果肯甘心来打死,请君明早急忙行。二爷听了微笑道:兄今难出此言论,你也接过平康女,弟们亲耳听分明。对着秀莺人一个,口口声声叫美人,说年华我亦如潘岳,正堪相配秀卿身。大兄也爱红裙女,岂可今朝管别人?御史听了大笑道:原来你有这般心!果然像我来嫖妓,再不前来管你身;若还像你天香院,侄儿榜样早依行。夫人听了多好笑:二权童心未改更。楚卿含笑无言语,秉衡踌躇不安身,勉强相陪来用膳,上前告退到书厅,早归床上来眠卧,翻来复去梦难成。
楚卿公子同回转,两人一夜少心情。致德辞别亲兄嫂,维明送罢自回身,各皆收拾来安寝,一宵过了又天明。诸凡闲事不必说,单表书房两个人,长吁短叹左公子,立不安来坐不宁;楚卿公子多烦恼:姑夫何苦重施刑!只得婉言来解劝,膳罢窗前共读文。早见侍儿来通报:王家公子到来临。永正命弟来迎进,三人相见坐分宾,书童忙把香茶献,楚卿公子问缘因:
王兄昨日回去,不知年伯可曾知道凝春院一事么?
礼乾一听双眉皱:不须提起这桩情。小弟昨日回家去,家尊一见就生嗔,不由分说施刑罚!说我们嫖妓宿娼门。浑身是口难分解,遍体排牙辩不清,正是青天闻霹雳,问及家童始晓闻,竟是帝臣周贼子1袖了诗绫进我门,告知家父同年伯,说因留宿与他争。
不知年伯袖诗回府,曾否是及此事?楚卿道:二老同
心,两边一样。礼乾道:周帝臣如此可恶,平空陷害我等,情理难容,因此特来商议一计,必须捉弄他一番,始出这口心头恶气!永正笑道:所见略同。若用计太毒,怕有事端;只与他恶取笑罢了。楚卿问计将安出?永正道:只须如此如此尽够了。二人大喜道:此法甚妙,只是谁人去做方妥?永正道:弟处如琴、若段,原是家父幼年所用书童,最肯为弟凑趣,使他两个便了。
礼乾听了心欢喜,楚卿便乃问缘因:深忆杜兄今日病,王兄曾否到他门?礼乾听了微微笑;那病如何便得轻!
起孝害的,乃目边之木、田下之心,正在恹恹,岂能脱体?永正笑道:他果思想什人?用九一味胡说!礼乾笑道:兄等不知,小弟颇知一二。原来杜年伯母裴氏,与左都御史老黄的夫人同胞姊妹。黄夫人一女无子,黄威兄弟皆庶出;那黄小姐名静英,生年十九,情性温柔,容颜端丽:与杜起
孝为两姨姊弟,时常往来。起孝属意表妹,杜年伯夫妇亦甚爱之,曾遣媒求亲。老黄迂执异常,欲先婚庶男,再求嫡婿,因此坚辞。又二黄生母吕氏,与黄夫人母女不睦,每撺掇老黄憎嫌此女。所以杜起孝抑郁愁烦,病从此起。楚卿笑道:原来你是个地旦鬼!从何处打听得这些详细?礼乾道:只因他那日打发书意送题与我,闲谈得知其细。
言罢之时重说转:秉兄不必慢迟停,即将妙计行将去,今朝顽倒姓周人!永正便着书童去,唤如琴、若段到书厅,二人闻命忙来到,公子开言说事因:
如琴你可与我前去,打听那周通政的二公子,今日在家不在,逮来回报。如琴奉命去了一回,转来复道:打听得周二公子,今朝是他生日,正在家中宴客未散。永正道:再去打听,可曾唤那一院中妓女承值?如琴又去打听明白,回来复命道:止唤去桃花院两个;凝春院中的,是孙府中唤去,不在周家。公子笑道:却有这般凑巧之事。便对二人道:你两个可到后槽牵一马猴,黄昏时候,前往周家,如此如此,切莫被老爷知道。
二人笑应称晓得,自行干办去当心。三位公子书房内,言谈笑语半时辰。王家公子来别去,二人送罢自回身。按下左府诸般事,单说轻狂周帝臣,二月十三生日节,许多朋友尽来临。肆筵设席来款待,觥筹交错管弦鸣,桃花院内青楼女,在筵歌舞奉金樽。直到初更方散席,帝臣已是醉醺醺。一班朋友都谢别,帝臣送客到前厅。众人去了刚要转,忽见一肩轿子进来临,小小灯笼昏惨惨,轿后跟随两个人!帝臣便问谁来到?两个回答说分明:
轿中是凝春院行首凤城春。今日乃公子华诞,本该早来拜贺;只因孙老爷接去,耽搁到今,故此来迟。如今一者补
-371·拜生日,二来陪伴公子良宵。
两人说罢来退下,轿儿歇在大厅门,回身便就出去了,帝臣甚是喜欢心:我正思量来院内,谁知她却到吾门!当时移步忙走近,美人姐姐叫连声。轿中只听悉索动,不见人来答应声。帝臣此际多醉态,开言笑唤凤城春:你不早行来拜寿,我正心中怪你身,你反与我来作要,故意今朝不应人!待我扯你来出轿,今宵罚你跪长更!言罢之时忙动手,扯开两扇轿儿门,忽然扑的一声响,轿中窜出怪妖精!见人四面来扑上,吓杀轻狂周帝臣!大叫一声:不好了!乱爬乱跌没头奔。猴儿直跳来赶上,抱住周家公子身,滚倒在地连声叫,惊动家童一众人。人人吓得真魂目:大家飞赴上厅门,举灯一照观仔细,却是个黑毛遍体马猴孙!紧紧抱住周公子,乱抓乱咬扯衣襟。口中不住吱吱叫,一众家人战战惊。齐声大喝来赶上,马猴一见众多人,吓得撒了周公子,连连窜跳快如云,格扇上边奔上屋,霎时不见影和形。众人拍手犹驱赶,人人吆喝捉妖精!不闻声响方回转,大家来看帝臣身。只见他口吐白沫双睛定,面上斑斓尽血痕。叫呼半日方苏醒,战战兢兢抖出声:怪哉异事真奇绝!何来这等一妖精?
看官:原来猴性最淫,雄猴欢喜妇人,雌猴欢喜男子,故永正将雌猴耍他,便将帝臣抱住。此时面上也破了,衣服也碎了。帝臣定神一会,问众家人道:你们可曾见轿子进来么?家人道:小的们大家看见,他说是凝春院行首,才放他进来,谁知是这般怪物!公子道:还有轿夫并两个随轿的呢?家人道:出去久了。帝臣道:这一定是个妖怪,假冒了凤城春名字,到此吃人。幸而有命,不曾被他咬杀!众人道;自然是个猴精,一些不错。
将灯照那厅前轿,破而且旧不鲜新,灰尘满集多年久,妖精
摄到坐其身。帝臣越想心越怕,汗毛直竖汗淋身,欲思回到书房去,只恐妖精再到临。只得使众来围护,一宵坐到大天明,方才进告与双亲晓,周商夫妇尽心惊;皆因是你游妓院,所以妖精来假名。帝臣甚是心烦恼:爷娘说话不中听,你不叫我游妓院,除是娶了佳人左秀贞,我便收心图上进,不嫖不赌读诗文。若还不得三小姐,老死勾栏院内存。周通政道真无奈;我曾屡次去求亲,姑娘甚是心中肯,奈何左二不应承!我儿不必痴心了,世间岂少美佳人?秀贞虽是生得好,看来德性不和温;留心再访官家女,不须只想左家人。帝臣烦恼归书院,思量欲待到凝春,恐防妖怪来变化,算来无处去存身。若到左家姑母宅,料来左二不留人,只为去年图密约,维明冲破见分明,挑唆他弟为防备,待人冷淡到如今。因此我也稀疏去,久撤情人左秀贞。我为佳人说不得,如今去借住左家门,老着面皮挨住下,不怕将吾赶起身。相机行事来下手,这段姻缘必要成。帝臣想得多停当,午间来到左家门。却好致德因公出,帝臣一径内堂行。廊前侍女忙通报,周氏夫人便起身。帝臣一见忙作揖,夫人欢喜叫儿身:你今为甚原和故,约来半月不登门?帝臣道言:无别事,只因身子欠安宁。言罢便问姑娘道:三妹如何不见形?夫人答道:刚饭后,想来顽要去园亭。帝臣便就身归坐,夫人一看甚心惊,便问:贤侄因何毕?满面伤斑露血痕。帝臣言:休提起,几乎一命送妖精!遂将昨夜一节事,从头告诉左夫人:因此不敢家中住,必欲商之姑母身,这花园里面多幽静,有卧云轩下甚幽清。侄欲借房三月住,不知姑母可应承?供膳总须来补送,决不空来搅扰情。夫人道言;休客套,我身看你似亲生,若得你来多欢喜,如何心下不应承!只恐姑夫他不肯,我难做主便留人。帝臣听了微微哂;姑娘嫁在左家门,也是家中一主母,况兼面上别无亲,止有兄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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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侄,如何作主听他人?你今作主来留侄,那怕姑夫赶起身?趁他今日身在外,便移行李到园亭,生米已教成熟饭,便告姑夫待怎生?夫人听了言如此,侄儿说得不差分,你今即速搬行李。帝臣见允喜欢心。
帝臣家童名大青钱,年十九岁,即忙着他快到家中搬取行李。须臾来到,竟向卧云轩铺设停当。
帝臣住在花园内,要引闺中左秀贞,那识秀贞全不睬,前番竟是婢红云!秀贞素昔原狂纵,举止轻佻欠老成,多言善笑无拘束,谑语嬉谈没正经。本以娇痴难训诲,又因清瘦可怜生,周氏夫人频护短,愈加信意任胡行。至于求偶怀春事,小小闺娃不动心!那宗家法传闻惯,左氏门中气骨清。青莲出水心先白,嫩竹临风节已成,桓王才貌难挑引,何况区区周帝臣?正患风寒垂绿帐,谁知名字窃红云?从来碔砆能充玉,婢学夫人亦有因。怪怪奇奇贞作贱,离离合合假为真。情节后文方递表,再言致德转家门。二爷日暮方回转,夫人说与这桩情。致德听了心中恼:为甚容他进我门?我才半日来出外,你今作主便留人!
夫人道:只因家中出怪,嫂嫂着他来借住数月,供给送来,叫我如何推却?致德道:即使推却不得,止借与外书房,如何借与园内?致德说罢,便到园中,使帝臣移到外书房去。帝臣称有西宾,不便静养。致德无可奈何,只得入内吩咐德、顺二贞,用心回避;并差人告知三小姐,病起亦避帝臣。三女皆不许入园顽要。又着左泰把守园门,不许丫鬟妇女出入。如违即稟。
不说致德多严厉,再说花园周帝臣,一连住了三两日,不见秀贞小姐到园亭,德、顺二贞俱不出,这便如何怎理论?暗使书童来探听,方晓姑夫如此情!帝臣甚是心中恨,原来他却这般
行。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难道就是这般罢了,我周帝臣若不弄秀贞到手,决不干休!
慢慢商议寻妙计,这段姻缘必要成。不说帝臣心中事,单言
狡诈婢红云,一自帝臣园内住,十分欢喜在中心。忽然家主多严紧,一瓢冷水没头淋,左思右想真无奈,长叹短叹自思寻:
我想周公子特为秀贞小姐而来,我前日假冒秀贞,恰好周公子与三小姐两下相逢,这里正可生出机关,再图以假作真,会他一会。我想三小姐极爱鲜花,闻园内碧桃盛开,正可撺掇三小姐使我采花,就中觑便。红云想妥,便进房告诉秀贞。秀贞本爱红云肖已,衣履换着,长短相同;坐立相偕,不分主仆。向来说一听一,何况采花瓶供,说得投机。此时秀贞寒病未痊,只可在床半坐,正忆园中春色,不知开出几树名花?恰遇红云说知碧桃开放,不等红云开口,就使入园采花。
红云见说回言道:闷也真堪闷杀人,这等桃红柳绿三春景,叫人不得去园亭。无端留下周公子,老爷见鬼这般形。站表弟兄何避忌,必须严密这般形!小姐便是干金体,奴婢何妨任意行?也禁丫鬟休入内,再三叮咛把门人,算来此等迂拘状,全学尊兄御史身,不留体面于妻党,阃道全无内主尊。我想大房桓太太,现留伊侄楚卿身,弟兄姊妹时相会,作字吟诗日讨论。一样至亲无薄待,二房周姓便无亲,周家也有当朝贵,不是低三下四人,偏把公子来奚落,夫人面上忒无情。我今为你攀花去,亲将此语告夫人,等得小姐身全愈,偏往花园走一巡。偏与表兄来笑语,看老爷兄弟若何能!秀贞点首言称是:你言正合我中心,嫡亲中表如兄弟,何忌何嫌假撤清!爷娘遗体留根气,白璧无瑕不染尘。只
在本心无别念,那拘俗礼并虚文?我自病中多懒散,岂愁拘管闭园门,二月半边花事好,四香亭畔月华明,秋迁步软扶栏槛,蹴鞠骏腰坐锦墩,可一队钗环齐结伴,便二人独往也欢心。你今先告夫人去,便采到秾桃供胆瓶。等我病痊司去玩,看蠢奴谁敢闭园门!红云听了心欢喜,即忙去告二夫人,就把方才一席话,述与夫人周氏听。又说:小姐将痊可,寒窗寂寞少心情,奴去即回相伴寂,夫人你请自宽心。
红云这一番言语,恰合了周氏心肠,便道:老爷虽吩咐丫鬟仆妇,一概不许进园,不过是句套语。那有我使你行,左泰敢拦之理?我先着人吩咐左泰,你即进医便了。你说大房一样留住桓公子,仪贞等无避无嫌,我也一般想起,果真二爷吩咐,我便不敢担当。且等三小姐病好十分,我自同她进园散闷。
夫人听了红云语,便传左泰启园门。左泰闻言开锁钥,夫人之命敢违行?寻来绿柳三条迳,暗喜红云一片心。红云打扮多齐整,粉扑香腮脂点唇,淡紫披风描菊满,三蓝裙幅绣鸳分,几枝翠萼衔梳月,一穗芳兰插髻云,轻盈体态风流步,看去居然左秀贞。手整乌云重约钏,笑容一径入园门。管园左泰开言问:红云姐姐那方行?老爷前日亲吩咐,闵人不许进园行;你今要到园中去,请伊瞬息便回身。红云听了心中怒:你太多言揽事情!我奉主母言来此,夫人不是主人身。再迟几日春光好,三小姐日日要游行,不许闲人来阻住,自有闺门作主人!左泰听说微微笑;老爷吩咐恁言论,何关于我分毫事,怎教姐姐不容行?但使老爷知道了,今日之行要禀明。红云不管他烦聒,一人移步进园门。十分春色花如锦,扑面繁春喜十分。西也瞧来东也看,桃花亭在面前存,碧桃绕槛开如锦,蜂声蝶影恋芳春。红云上了花亭子,转过
湖山曲折行,走过白石小桥荷沼岸,卧云轩下到来临。大青钱坐阶沿上,一见之时立起身,慌忙报与周公子:左三小姐到轩门。帝臣一听心花放,犹如半夜拾奇珍1喜从天降忙迎出,深深一揖到埃尘:我道谁人来到此,原来一位救星人。红云听了微微笑,便叫周家公子身:你今害了伊何病,奴奴怎得救残生?帝臣笑说:相思病,已害三年两载春,除了小姐无人救,一见芳容体就轻。红云面赤微微笑:哥哥休得戏言论。二人携手同行进,窗前交椅坐安身。大青钱把香茶献,公子开口说事因:忆自从去年腊月内,偶然戏要外书厅,被卿伯父来看见,告与姑夫知此情。杜绝芳卿难再见,小生虽则在家庭,神魂日到香闺内,病染相思不脱身。因此思量无可奈,故来借住在园亭,指望贤妹常亲近,少慰相思一片心,何期小姐多见外,也不前来会小生,直到今朝方见面。如何发付小生身?红云听了长吁叹:奴非不欲两相亲,只为爹爹多管束,不容我等出闺门。今日到来非容易,母亲费尽话言论,趁着爹爹身出外,母亲许我到园亭,得与哥哥会一面。帝臣叹息两三声,开言便叫:三表妹,我今有句话谈论,不知你可应承否?须当两下要同心。
红云道:不知哥哥有何话说?帝臣道:我有一个故事在此,说与小姐一听,贤妹阿—
不知你可曾看过《西厢记》?莺莺小姐与张生。小姐相国千金女,母女栖迟僧院门,普救寺中先诧美,闲游佛殿见佳人,因而借住西厢下,一封书去退雄兵。口不应心崔氏母,身安无事赖婚姻。张生为此沉沉病,莺莺小姐费多情,暗使红娘传简去,粉墙跳过会佳人,月下佳期成密偶,往来一月破幽情。夫人恐出家门丑,遂将小姐配张生。长亭分别京都去,探花及第榜题名,泥金报喜归来转,莺莺小姐做夫人。至今一段风流话,戏文扮演到
如今。今日我与小姐人两个,活像崔张一段情,小生愿做张君瑞,望求小姐做莺莺。也不用传书并递简,也不须月下听瑶琴,今宵就订三星约,三更小姐到园亭,卧云轩下戍夫妇,就医可了相思去病根。小姐若肯来俯就,小生就从此奋功名,一举成名高折桂,再遣媒人来说亲。令尊必定来喜诺,洞房花烛结成亲,一床锦被全遮盖,十足完全美满情。伏望小姐休推却,面谈约定若何能?帝臣说罢一席话,红云低首自思寻;我今若便来依允,不像干金小姐身。况出重门多阻隔,又随闺阁伴晨昏,且禁烈火干柴念,装点冰清玉洁情。低头默默无言语,半晌开言说事因:哥哥所说多少话,奴家不解半毫分。虽然平日心相慕,只愿明媒正娶成,何曾有意为苟且,你今所说乃私奔。奴身怎肯为此事,家君何等性严人?大房伯父尤严厉,一朝知觉事非轻!必然难保残生命,你今莫害我当身,姻缘若是难成就,不如休起这条心。名门闺秀知多少,哥哥再对别家婚,索性两边除此念,免得牵肠挂肚情。帝臣听了红云语,半晌无言不则声,低头两眼双流泪,含悲又起告红云:小姐虽则来回绝,小生怎得肯休心1罢了,果然此事终难就,算来要什命残生?尽拼一命恹恹死,九泉之下候卿卿。说罢了时频拭泪,红云低首不开声,心中不忍无理会,说一句:你且消停再忖论。秋波一转情无限,慢曳莲踪往外行。帝臣移步来相送,觑定娇娃不转睛,眼看红云将去远,高吟一首妙诗文。
诗曰:
只因平日两情投,欲把相思一笔勾。
岂料佳人心不定,小生性命必然休。
红云听了双眉皱:怎生便慰此人身?不免重来亭子外,折取秾桃复主人。可爱桃花迎面笑,未经风雨醉酣春,太湖石畔来攀
下,先取红芳插鬓云。回首再看枝梗好,长短欹侧配均匀,一半送交三小姐,几枝先奉二夫人。红云花下方攀折,左泰前来说事因:姐姐进园今已久,理当回步快抽身,不是我身多口碎,老爷严谕不可轻!拜客便回将过此,蓦然遇见若何能?你往后再须求插供,我老身情愿代伊行。红云听了心中怒:此奴情状实堪僧,我奉夫人言到此,不干他事半毫分:但与周郎图密约,出入花园彼管门,未便将他来怠慢,且妆假意献殷勤。一面将花来折取,含嗔作喜说原因:左叔老年多古板,算来不会做人情,间内问谁称主子?可知发付是夫人。夫人钟爱三小姐,一家大小尽知闻。叫我寻花来到此,还过问他病后情,你若心机能活变,早该引我到花亭。世情不懂仍拦阻,你好痴呆不识人!奴身不肯多言语,主母前头守口行。别位姑娘来遇你,内堂添语你谁闻?便无责罚来加你,老守园门了此生。差使尽多花似绵,别家热闹你凄清!红云利口真机变,左泰低头暗悔心,便说:妮姐多承教,你若重来扫径迎,我有一言夹奉托,这些时节耐清贫,你遇夫人欢喜时,请姐姐从旁说一声。红云手执桃花笑;你太糊涂暗事情!现有他胞侄周公子,借住书房静养身,朝夕之间常见面,你须讨好姓周人。公子性情多豪迈,挥金似土一般能,若得公子来欢喜,自解金囊你称心!内外美言俱进说,牡丹绿叶再成荫。奴今赠君一席语,如何酬谢我当身?左泰连连来笑谢,二人一路出园门。红云便进中堂去,将花送与二夫人。夫人把玩开言问:可曾见过帝臣身?答言:未奉夫人命,未去相探公子身。夫人笑说:多拘执,再行便可去书厅,顺便为我相问好,有需什物便传声。此花我不留房内,老爷瞧见恐疑心。你去说与二小姐,好生静养闭窗门,春寒感冒非轻可,你若当心替我心。尽有聪明可使女。她偏怜爱你当身,也是前缘来结就,怪你两人容貌少差分。不是左臂红斑来
辨别,叫我自家难认女亲生!就把红云左臂近,看她六点痣分明。
原来红云之貌,与秀贞一般无二;身材长短,举止轻佻,两个也如一人。惟红云左臂,有桃花红班六点,注就下贱,死于惨刑,此却秀贞所无。终是左门之女,根气不同。左府一门尽知此异。当下周夫人笑将红云左臂拉近前来,丫鬟仆妇俱上前观看,无不啧啧称奇。夫人便命红云送桃花回房,与秀贞顽耍消遣。红云回至房中,与秀贞说知花园春色,并说夫人要等三小姐全愈后,同去游园。秀贞喜欢不已。秀贞不过小孩心性,娇纵成风,谁知贱婢冒名伤伊名节,日后负屈含冤,死于非命。直至红云法场供出,方才表白秀贞之冤,徒令致德夫妇二人终身悔恨而已。所以阀阅之家,须严间教,亦防婢妾引诱。即青衣侍婢,亦须谨慎关防。
按下后文且慢表,回文再说秀贞身。不寒不暖春和月,支枕围衾懒动身。院落鸟声鸣呖呖,纱窗蜂闹响盈盈。乍停药碗无滋味,厌厌参汤恼性情,手腕瘦来嫌钏重,鬓丝撩乱使膏轻。也思斗草寻山径,也想簪花上曲亭,又想缀丝擒彩蝶,又思转轴放风筝。不过这些娇纵痴憨态,岂有伤春侯月情?那识红云图假冒,正是知入知面不知心!
红云哄骗秀贞数日,一心只想帝臣。暗思:左泰已可通融,必须通了刁氏奶娘,方可合成一路。适遇刁氏窃了秀贞簪饰典当,来嘱红云。红云便将帝臣与己通情一节说明,嘱其照应,才氏一力担当。晚间二人商议,红云并将帝臣误认,自己冒应一事,亦与刁氏说知,许伊向帝臣索贿。刁氏初则支吾,继而贪利应允。红云遂于次日,出告帝臣,嘱送银五十两与刁氏,送银五十两与左泰。帝臣大喜,立付刁氏。刁
氏遂自留七十金,只分给左泰银三十两,却于左泰面前,只说红云进出,不说假冒秀贞。左泰亦喜欢应允,彼此暗通消息,一家如何得知?从此红云、刁氏一路,约定时刻,出会帝臣。
自从刁氏通音后,喜坏书房周帝臣!行立坐俱难适意,只如君瑞盼莺莺。徘徊曲径疑环珮,踯躅长廊听履声,忽见花荫垂处莲踪响,恰似天上飞夹一朵云,摩眼近前观仔细,看来竟是意中人!此时喜坏周公子,慌忙抢步上前迎。当头作个深深揖,倒把红云吃一惊!笑说:表兄多礼甚。帝臣也笑问缘因:表妹因何来到此?红云笑答姓周人:妹身病后无消遣,闲到园中步一巡,遇有好花思折取,胆瓶点缀绣房春。书室被兄来占去,我们久未到园亭,千红万紫围佳客,折一枝来伴主人。帝臣听说微微笑,口称:表妹你须听,你身那会将花采,要采花时请小生。表妹采花兼采蕊,小生却会采花心,一生只在花中串,浪蝶狂蜂逊我能。红云听了呵呵笑:表兄言语慢夸能,你采花心空费力,花不开时采不成!帝臣一听心中喜,即忙携手叫:卿卿,你若许我将花采,小生便死不忘恩!请到卧云轩下去,必有良谋教我身。红云回说难耽搁,归迟姊妹要疑心。帝臣携手牢不放,笑言:妹妹要同行。红云含笑身移步,卧云轩下到来临,忙烹香茗来请坐,葵花椅子并肩分。红云假意来谦逊:我今便即要回身。帝臣抵死拖她坐,红云只得坐安身。红云妆出娇羞态,帝臣含笑近前临,轻拍香肩来挽手,挨近红云并坐身。低言便叫:贤表妹,求你今朝发善心。我可是卿心内选,你今是我意中人。小生渴病三年久,望求妹妹救残生。卧云轩下无人到,与你仿效鸳鸯配对成。红云忙便推开手,含笑开言说事因:休教这等来惹厌,你是官家公子身!奴奴也是千金体,怎好今朝便失身?帝臣笑道:休谦逊,多情妹
妹莫推情,小生今日见了你,三魂七魄尽离身。你不怜我谁怜我?除了妹妹再无人!说罢了时回身转,掩上轩中格扇门。可笑帝臣轻薄子,作事为人不正经,便放金钩垂绿账,霎时欢会效双星。贪花好色伤阴骘,两人今日有同心,整农挽袖来同坐,共饮香茶细谈心。红云故作佯羞说:表兄污了我清名,终身不嫁他人去,相随你去过今生。帝臣便道:何消说,定然他日做夫人。当下又复称妹妹:我今不负你当身,向来与我多亲狎,那得而今又变心?前日密言推不允,爱卿未免忒无情,今朝巧遇天缘合,定须盟誓订三生。红云听了微微笑;表兄你且细评论,奴本不是无情女,向来属意在郎君。只因胆小心多怕,恐防事泄被人闻,伯父爹爹家法重,傥教败露送残生。奴今与你来欢会,要你守口如瓶谨十分!帝臣听了心欢喜,当时忙便起抬身,取出金镯金戒指,还有珠镶如意行,一块粉红绫手帕,帝臣早已写诗文。
诗曰:
金镯金簪帕一方,小生赠与俏娘行。天长地久从今定,海誓山盟切莫忘!归去晓星随日色,来时明月上东墙。
一言约定无更变,日日轩中来会郎。
写完念与红云听,爱卿你赞妙诗文。红云便说:高才学,将来必中状元身。帝臣包好来亲送,聊表区区一点心。红云甚是心欢喜,接过连将多谢称。
周帝臣便道:皇天在上,我周帝臣若负了左秀贞,将来不得死在家中,必当短寿促命。
红云一笑连声唾,帝臣相送出轩门,便叫:妹妹休忘了,得暇重来看一巡,若还忘了区区意,只消细看那诗文。若还未解诗中意,小生再讲与伊听。红云笑道:休讲了,奴奴解得那诗文。
只为表兄题得好,所以听来句句明。
帝臣笑道:这样深微奥妙的好诗,妹妹听一遍就解。真仙才也!
红云一笑忙忙走,暗暗心中喜小分,思量:好个周公子,我今得嫁有情人,小姐幼年不解事,只怕你,失此方郎悔一生。一面想来一面走,穿过湖山石洞门,顺采牡丹三两朵,要将送与秀贞身。左泰只因刁氏嘱,由她出进不开声。一程回转香闺内,将花奉上女千金。秀贞举目来观看,但见红云改旧形,蓬松两鬓衣衫皱,气喘吁吁难出声。小姐一见心疑讶,开言便骂女钗裙:叫你去把花儿采,为何许久始回程?谁人与你来扭扯,头蓬衣绉这般形!红云却不来瞒隐,叫言小姐莫生心。只因少小常亲爱,赛过同胞姊妹身,要将密约私情意,引动冰清玉洁人。就把顷刻花园事,从头一一说其情,袖中取出黄金镯;这是公子将来送我身,这些物件他与我。秀贞接过看分明,又见罗帕诗一首,拂然不觉怒生嗔!登时变色容大改,喝骂:红云下贱人!恃我向来看待你,竞敢瞒人胡乱行!你这供招非好意,要来引动我邪心。你知我是伊何辈?左府千金小姐身。内言不出传家教,那睬轻狂周帝臣?你既妄为难纵恕,我非反而便无情,不将贱婢来加责,那得阳中自洗清?秀贞难耐心头恨,取将戒尺手中抡,劈头劈面来乱打,打得红云没处奔。着急连呼;三小姐,你今休得乱施刑!你虽未与他通约,平时嬉笑亦多情,我去老爷前禀告,你也今朝要贵刑。秀贞劈面连两掌,大骂:妖娆刁贱人1口边言语曾嬉笑,有何实迹眼中存?你敢向老爷来告诉,只怕先教打死贱妖精!你便与他为丑事,贼口亲招自说明。红云心下多懊悔,正然打闹在房门,来了奶娘刁氏妇,进房看见甚心惊。本来私下先通约,事急应来做好人,上前扯住三小姐,问起方知这段情,再三相劝方
住手,红云带哭出房门,坐在廊下纷纷泪,切恨妖娆小贱人:你道与他无实事,今朝口硬打奴身,偏要把你来算计,弄上高竿把戏成。大家打下浑河去,看你如何再撤清?那时慢慢将仇报,叫你黄莲哑子吞!铁石心肠难改变,也须出丑顶虚名。不表红云心切恨,只说秀贞心下闷昏昏:可恨红云妖贱婢,她倒结识园中周帝臣,母党止他称体面,母言留下是私亲。我若母亲前告诉,爹爹知责罪非轻,还怕贱人牵扯我,有口难分待怎生?况且恶言干里播,自家姊妹不同心,传到大房添笑话,那时追悔更难禁。此事算来真不妥,且须含忍在当心,本来病体将痊可,娇怯何当气恼侵。再卸衣衫支绣枕,不言不语困沉沉。不说秀贞烦恼事,再说红云一个人,思思想想来计较,一蹙眉头计上心。悄到小姐官箱内,偷其一只小红菱,欲寻机会花园去,争奈天公不做情,忽然大雨倾盆下,妖娆不得到园亭。闷昏昏守到了次日,依然大雨似倾盆,一连落了三四日,怨恨天公太狠心!此日二月二十日,红云绝早起抬身。
红云窃鞋之意,想送与帝臣为挟制秀贞之具,就使秀贞不受挟制,便叫帝臣趁周氏出去,故将绣鞋露出,使周氏信秀贞与帝臣有私,成其婚事,红云便稳做偏房,小人狡计百出如此。
红云听了风一夜,料然今日必天晴。推开格扇来一看,日光隐隐屋尖明。红云不觉心中喜:今朝必要去园亭,丢他数日多冷静,不知怎样盼奴身?忙忙梳洗来出外,前房伺候女千金。小姐起身梳洗毕,红云便乃说缘因。
红云这数日极力哄骗秀贞,又加刁氏从旁解说,秀贞女娃心性,渐已释然。红云便道:小姐,待我园中采几朵鲜花来,与小姐插带。秀贞说道:一连三四天大雨,花也谢了,
你这贱人,不过要去与周公子混帐,我岂不知?从今以后,偏不许去,看你如何?
红云听了无言语,暗暗心中恨十分。秀贞又说:身痊可,我今要出绣房门。便叫红云侍婢走,前堂上面候双亲。敬贞、顺贞多在外,同坐中堂用点心。二爷见三女齐齐在,开言便乃叫儿身:
我昨日在外书房内,有个友人荐一玉器客人来到,我兑换了四股玉钗,甚是精雅,与你四人插戴。便叫夫人取出。三枝龙头钗子,一只气通。便把龙头簪付与三人,气通留夫人插戴。
姊妹三人心欢喜,各人接了玉龙簪,都向鬓边来插了,须臾早膳到来临,用完细说家常事,诸凡闲话总休论。词中再说红云女,要寻机会去园亭。
日末西斜,就把银灯擦洗,推说要去池边洗净桶,走因门边抬头一看,心中大喜!你道为何?原来那花园后墙,因连日大雨淋漓,倒塌土墙一座,只剩得墙角二尺余高,碎砖乱石,堆满一地,只消跨过,就是花园。因此红云大喜,把银灯丢下,走进墙缺,也不顾砖瓦泥泞。
撩起罗裙来跨过,碎砖堆上好难行,况兼两后多潮湿,绣鞋湿透水红菱。红云也不来检点,转弯抹角往前行,早到卧云轩子下,不见书童门外停。慌忙移步来走进,只见帝臣伏案睡沉沉,上前轻把肩儿拍,表兄低叫一声声。帝臣惊醒来揉眼,回头一看是佳人,慌忙立起勾肩抱,亲亲贤妹叫连声:几乎想杀区区了!连朝盼得眼儿昏。红云便道:休提起,总因阻雨不能行,今朝幸得天晴了,忙里偷闲快到临。我从墙角来跨过,鞋帮涅透好难行。帝臣不住言:生受,妹妹情深没处寻,小生那里消受得,言
罢回身闭上门。红云道言:你且慢,还有言词未说明。
周帝臣也是世家子弟,如何不疑贵介千金,那肯冒泥前来俯就?却为男贪女爱,色使心迷。从来淫邪之念一起,虽妖迷鬼惑,亦自甘心。这主婢之间,有何辨别?所以帝臣十分相信,快叙欢情,那里思到红云假冒。红云便道:自从别你以后,时刻总量,终无妙策可以成双。我今拣出绣鞋一只赠你,你可故意露在母亲眼前,便即疾忙藏过,我便暗中与母亲说知,方可成事。但遇母亲一人到此,方可露出,切忌他人见之。你莫留我,恐母亲相寻,我便去了。帝臣一把扯住道:妹妹数日不来,小生寝食俱废;今日既来,岂有虚度之理?
红云一笑无推托,两人彼此了其心。帝臣携手来相送,二人同到土墙根,看清门路方回转,红云自进内边行。按下妖娆施诡计,且言御史左维明。公事完来日过午,清闲来到二房门,兄弟闲话书房内,见个书童来到临,茶壶拿出烹茶去,维明便问是何人?二爷道言;真好笑,兄今有事不知闻,只为帝臣人一个,在家见了怪妖精,假冒妓名来戏弄,满面伤斑尽血痕!惊得不敢家中住,前来借住此间存。御史听了心不悦:吾弟心中好不明!去年对你如何说,不可招留周帝臣,如何你又留他住?况兼又进内书厅。
致德道:只因兄弟出外,弟妇留他,亲情上不好回得。原着他外边来住,他又不肯。故此我吩咐合家妇女,不许进园。他只于早间到中堂一候,谅住些时,自然回去。维明道:别人犹可,只怕三侄女未必奉教,弟妇未必遵行,你且在外边,管不得内中之事,安见得妇女不进花园?致德笑道:大兄忒也多心!秀贞尚在童年,不至有意外之事。维明道:
秀贞虽在童年,周帝臣却已弱冠。你既不听好言,可唤三侄女到我家去住,我便放心。
二爷暗笑兄过执,着书童传话请干金,须臾来了三小姐,见其伯父候安宁。御史便乃开言说:今日晴和霁色明,久已要接贤侄女,到我家中住几辰,只因雨阻来耽搁,少时打轿到来临,侄女作速来过去。秀贞听了此言论,心中不悦回言道:母亲命侄绣花裙,止有一幅还未毕,完工之后再来临。维明便说:无妨碍。可将带过那边存,正堪姊妹来刺绣,休得推辞必要行。秀贞听说无可奈,绣罢裙花便到门。致德听了微微笑:今朝将已日西沉,
明日早辰来便是。御史无言不则声,起身便又将言道:明辰必要到来临。秀贞小姐称晓得,维明作别外边行。致德送兄同出外,秀贞小姐转中厅,开言说与娘亲道:伯父前来接我身,孩儿推道明日去,来朝打轿到来临。孩儿本是逍遥惯,怎到他家拘束身。
周氏听说便道:明日回他便了。
言罢了时回房去,且言御史转家门,一程来到中堂上,亲丁却好内中存。一见了时齐立起,维明归位坐安身,开言说与夫人道:方才我到二房门,诧异帝臣周浪子,借住花园里面存。可笑致德无分晓,不识轻狂浪子心,我料畜生无他意,无非要想秀贞身。致德是个粗疏辈,周氏无知一妇人!因此我接三小姐,将来且住这边存,绝其安想无门路,自然他就转回程。夫人听了微微笑:帝臣何故住他门?维明道说:真堪笑,他安言家内有妖精,此月十四来搬到,已住园亭多少辰,秉衡在旁听此语,不禁失笑语仪贞:帝臣所见妖精怪,必然乃是一猴精。小姐未及开言问,维明早已听分明,心中顿觉明白了,开言便问秉衡身:我想什么妖精怪,假冒勾栏妓女名,必然是你等圈和套,报仇雪恨要他身。永正听了微微笑,默然无语不开声。两位小如齐声问:兄那
方弄去一妖精?
公子遂将前日之事,一一说明,便道:可笑周帝臣竟吓得亡魂丧胆,果然信为妖怪!连凝春院都不敢去了。前日见他出来,满面伤痕尚在。
众人听了无不笑,且将按下大房情。二房单表红云女,谋成计就在房门,只想空闲偷出外,再会花园周帝臣。看来早又天色晚,家中到处掌银灯,侍儿来请黄昏膳,秀贞即便叫红云。妖娆窗外来低应:腹中疼痛不能行。小姐道言;既如此,不须伺候我当身。秀贞便到高堂上,用其晚膳始回身。这里红云私赴约,花园秉烛夜谈心,烛换两条茶几盏,谯楼早又起初更。刁氏来到中堂上,伺候多娇左秀贞。二爷夫妇归房去,三位小姐尽抬身,各人自向香房去,卸妆收拾睡安身。书中单说三小姐,进房不见女红云,刁氏道言:她睡了,只因不住腹中疼。秀贞内室更衣毕,卸妆笼发尽完成,净了手面来出外,腰间宽下绣罗裙。
当时刁妈随从服侍,剔起银灯,近床间闲话,将帝臣一事,慢慢引动秀贞。谁知秀贞立志甚坚,口内咬钉嚼铁,还说帝臣才学全无,一味游荡,周家出此下流,母门削色!就是前日红云一事,也须紧密,不使人知,以全夫人体面。刁氏服侍秀贞寝后,回到自己房中,想秀贞光景,不能引动分毫,只可别为算计。便于红云次早回房密相告诉。
红云听了心中想:一计难成别计行,使你爹娘来匹配,你能不进姓周门?红云便告周公子:绣鞋遇便示夫人。周夫人适到书房去,帝臣依计便施行,夫人认得弓鞋样,的的真真是秀贞!悔不尽来惭不尽,十分坐立不安宁:果有这等蹊跷事,维明见识是神明,将来败露难遮盖,母女之间怎做人?倘与秀贞亲话问,恐她羞愧要轻生,千思万算难抛过,便唤红云一个人。红云见唤忙
来到,夫人传进里房存,低言密语来盘诘,绣鞋怎得到书厅?红云假作惊呆状,半响开言说事因。
红云一面装作惊呆,一面暗喜夫人中计1竟说秀贞与帝臣私赠绣鞋金镯,坚订终身,并戒刁妈、红云,不许夫人前露出只字,若夫人知觉查问,周公子藏有毒药,立即服毒自尽,三小姐即悬梁殉身!生则同生,死必同死。
夫人一听惊呆了:这便如何是怎生?害我侄儿已不好,害我秀贞寻死我难生。一差主意来留住,丑事因何便做成?待要声张行不得,再思隐忍事非轻!方信伯父多才智,妇人无计不遵承。有些声息来传出,两边门户坏声名,只可将机权聘定,劝老爷许下这门亲。夫人不尽胸中闷,叮嘱红云不露声。
可恨红云奸计,既坏秀贞名节,又使她母女之间,不能面相对证。又是周夫人先使秀贞装病,不往大房;秀贞恐遇见父亲,便在房中不出。周夫人一发疑心秀贞惭愧避人,天下竟有此等奇冤之事!
不说红云回绣阁,回文再说左维明,三五日间频想起,二房一事在于心。维明便叫家人去,打轿前来接秀贞,中堂报与夫人晓,夫人说与二爷听:秀贞前日身寒热,头疼咳嗽未抬身,大房来接如何去?致德开言说事因:
秀贞前日好好的,为何今日病起来?夫人道:便是那孩子十分姣弱,时常要发寒发热,少刻须请太医方好。
致德道言:既如此,须当回却大房人。便叫仆妇传言出,家人只得转回程,回复一人左御史:三小姐有病不能行。维明听了心烦恼:前朝好好在书厅,如何忽尔生了病?定然妮子假推情,怕来我处严拘束,总因其母不分明。此时却也无可奈,只得丢开不理论。单说红云人一个,两下私情做得成,夜来明去十数日,
早已被人看破露幽情,三三两两来议论,合家人众尽知闻。敬贞、顺贞都知道,只瞒了双亲二大人。按下此事且不表,单说宫中郑贵人,自从国泰离朝去,终朝想念一家门,常向君前来涕泣,要乞天恩召转京:梃击之事真冤枉,无故将他贬庶民。天子只得来降旨:立时下诏召皇亲。左御史等曾苦谏,无奈君王不肯听。此时三月初五日,皇亲父子已来京,朝见君王归旧职,宫中进谢贵妃恩。依然照旧多荣耀,狐群狗党又趋迹。只恨仇人都御史,少不得深用机谋害此人!国泰又保方从哲,向来辅国有忠心,那有子罪来及父,贤臣岂可困山林?因此下诏重起复,恼恨忠良为国臣。二奸并退方三载,肃静朝纲正太平,谁知一旦都重
起,料来多事后边存!慢言天子朝中事,词中且说左家情。红云
来往花园事,人人个个尽知闻,有几人要塞夫人口,含糊传说使她闻,只瞒得老爷不敢说,恐防惹起祸非轻!且说夫人周氏女,听众人议论不分明,耽惊受怕心难放,须向红云再问明。此乃三月初六日,二爷早出到衙门,夫人再唤红云女,悄然来到内房门。问她众人听说花园事,果是真来不是真?红云越发多妆点,假作真情说与听,怎生私赠花鞋去?怎生金镯订终身?怎生来往将半月?一口都推周帝臣。怎生若与夫人晓,两下双双各殉生!夫人问得多情实,吓得魂儿不在身。就到秀贞房内去,见她倚定妆台闲坐身。秀贞静养多时侯,媚态娇容助十分,夫人一见亲生女,端详仔红察神情,面似桃花滋晓露,似觉容光分外明,不说之时犹自可,说来转像是真情。便抽身默默无言语,走转房中泪暗倾。秀贞那晓其中事?走近前来叫母亲,夫人略略无多话,只防说破要轻生。
当下周夫人回房喑想暗恨道:我的儿阿—
若还被你爹爹晓,必定残生活不成!再被大房伯父晓,我生
一世怎为人?周氏暗想双流泪,懊悔先前不识人。想来此事无几日,如何大小尽知闻?那忍将她来贵罚,老爷岂可使知闻?事已做成难洗刷,只好周全她二人。怎能得你爹心转,把你终身许帝臣?夫人跌足连声恨:都因不肯许婚姻,以至做出如今事,悔不该留那畜生身!错来错去爹娘错,难怪娇儿一个人。商议慢慢寻机会,央求大伯劝爹亲,将儿许与周公子,但此时须要快离分,再若如此来和往,定然他父要知闻。便到卧云轩子下,看见轻狂周帝臣,就叫:侄儿好大胆,你如何这样乱胡行?怎敢强奸三表妹?姑夫晓得若何能!帝臣听了吃一吓,低头呆了半时辰,只得勉强开言说:姑娘何出此言论?夫人道:你还瞒隐,现今合宅尽知闻,只有姑夫还未晓,你不该败坏我围门!害了我的娇儿女,姑夫知道命难存。终身况且如何了?日后将她嫁什人?帝臣听了双流泪,姑娘在上听原因,此事非干侄一个,表妹原来久有心。如今生米成熟饭,姑夫且缓与知闻;若还断送三表妹,我也拼一命共归阴!姑夫若肯来将就,便把终身许帝臣,这桩事便周全了,免教出丑外人闻。夫人听了长言叹,开言又叫侄儿身:你既做出如此事,不宜再住我家门,明朝作速回家转,还可遮人耳目情。帝臣不便来违拗,只得连连应诺声。夫人掩泪抽身起,一程回入内中厅。帝臣送得姑娘去,低头那肯便回程;怎能再见三妹妹,别别多姣一个人,明朝就要分离别,何从说与女千金?帝臣懊恼无情绪,一宵易过又天明。看官到此如何说,屈杀深闺左秀贞:秀贞不过多娇纵,任意轻狂习惯成,爹娘膝下曾偏爱,姊妹中间要逞能,巧工珠翠更番插,艳色衣裳变换新,梳头几遍方盘髻,匀面三回屡捧盆。爱好太多人妒忌,出尖尤甚众嫌憎,便教砖缝蚁难入,也虑簧言巧织成!况是合家群窃议,市人杀虎害曾参,更有红云亲质证,千真万确告夫人。
左门家法森严,闺门洁静;不意红云贱婢,生此一段风波。此事上下喧传,竟说秀贞、红云,一同在花园来往。便夫人亦已深信,何况敬贞、顺贞?只瞒了致德、秀贞两人而已。可怜秀贞白璧无暇,已被红云驾名玷辱,就使及早辨明,也恐缙绅讥诮,谁知名败身死,连性命不能保存。若非红云法场供出,则秀贞身后含冤,千秋负屈矣!
慢说红云千种罪,且言敬、顺二贞身。晚膳已完无别事,到了房中轻闭门,忙忙收拾安身睡,丫鬟两个伴千金。四人床上闲谈论,敬贞便叫妹儿身:我想三妹人一个,正堪相配帝巨身,因何父伯俱不肯,极该早与对婚姻。去年若把亲来许,那得做出这般情?顺贞听说言称是:去年几次苦求亲,母亲心上多情愿,爹参执定不应承!再三说合偏不肯,致有今朝这段情。可借左氏名门族,家传诗礼尽闻名;她今却把门楣辱,有朝破出祸非轻;疏香、素屏都说道;三小姐做出这般情,万一老爷知道了,只怕残生活不成!还有红云人一个,罪魁祸首是她身。必然取死难饶恕,一朝政露不能轻!她今全不息改海,一意狂为欺主人,怜爱向蒙三小姐,衣裳首饰任她心,同行同坐如姊妹,肆无忌惮半毫分,自与帝臣私通后,三小姐并未责她身。敬贞小姐开言道:有朝败露这桩情,老爷情性难按捺,不是思前算后人!三小姐难保残生命,红云必死不能生!贱人死有余率在,谁肯轻轻饶此人?顺贞小姐又说道:叫言姐姐听原因,我想母亲独爱三小姐,偏她做出这般情。
我想母亲若有主意,应该到大房说明此事。转请大伯相劝父亲,将三妹嫁与周家,还可遮盖其事。
若还不许婚姻事,日后终须出丑名。大小姐听言:正是,除非如此始相应;但谁人可与他商酌,母亲闻语必生嗔!素屏等便
开言道:小姐何须管此情?
三小姐平日倚仗夫人,欺灭两位小姐;夫人又待小姐刻薄,如今三小姐做出事来,只冷眼傍观便了。
二位小妇听此语,各皆默默不开声。言论一回都睡去,半宵良夜漏沉沉,一觉醒时天已晓,合家人众尽抬身。大小起身梳洗罢,用其早膳已完成。帝臣收拾来辞别,周氏夫人不忍情。二爷好不心欢喜,犹如拔去眼中钉。口中假说称简慢,起身相送出门庭。苦只苦了红云女,终日相思闷闷昏!谁知来往无多日,孳种留于贱婢身。此事秀贞怎晓得?又兼诈过母夫人。夫人闷闷多不乐,词中且说大房情。单表仪贞大小姐,年交十七在闺门;德贞小姐年十五,姊妹同房共绣针。有时闲暇观书史,有时题咏作诗文,有时与妹围棋局,有时共理七弦琴,有时与父为代笔,姊妹同心义气深,常想孝贞难得会,更念同胞小妹身。此时三月十二日,天气温和霁色晴。德贞小姐开言道:终口房中闷此身,且喜今日天光好,约同姐姐去园亭。仪贞小姐称:二妹,你今有事不知闻,昔日爹爹亲教训,我等年俱及长成,不可轻到花园耍;如今若是到园亭,双亲知了多不便,免教惹得话谈论。
小姐房中四个侍儿,大小姐的名瑶钗、玉钿,二小姐的名凤楼、凝翠,都是自幼跟随服侍,都在十五、六、七年纪,此时在傍说道;今日夫人在楼上,整理衣服缎匹,着人晒晾,老爷还未回来。小姐若去花园,并无一人知道。德贞道:姊姊不必拘执,偶然顽耍片时,科无大害。譬如二房三小姐,日日在花园顽耍,却待如何?
仪贞听说微微笑,二人当下便抬身,临妆重把乌云整,侍儿服侍换衣衿。春衫浅淡添娇色,环珮飘飘兰麝馨。四个丫鬟随左右,出了香闺缓步行。一行来到园门首,相随齐入内中存。抬头
细看园中景,春色浑如锦绣屏。但见碧桃枝上施红粉,杨柳梢头眉黛青,池中绿水荷钱点,枝上青梅豆子生,莺啼燕语鸣春昼,蜂声蝶影恋花深,单栖白鹤行瑞草,双飞鸳鸟戏波心。石桥转折横池沼,栏杆屈曲绕凉亭,楼台高出层霄外,轩厂深居茂树阴。双双连袂徐观玩,侍儿四个共游行,真是花颜玉貌相辉映,不知谁是花来谁是人!早到海棠轩子下,垂垂簇簇绽红英,推进轩门齐步入,内中清雅绝红尘。案中设有文房宝,小姐开言说事因:多因前月爹爹等,此间题咏赏花辰。二人便向窗前坐,遍看名花语笑论,只听得,凤楼窗外来说道:谁家放起一风筝?小姐听得抬头看,果然飘渺在青云。德贞小姐开言道:姊身久未作诗文,见此风筝何不咏?算来题日甚鲜新。仪贞小妇微微笑:此题果是少人吟。言罢回身来就坐,移过文房四宝珍,轻舒彩笔珠玑落,那消思索立时成。德贞取过来吟咏,七言绝句甚清新。
诗曰:
乘风万里但翱翔,不畏留仙锦带长。寂寞金闺忆关塞,欲凭书信寄辽阳。
德贞看罢深赞道:姊姊才华那里寻?妹子一般同上学,安能及得半毫分!仪贞小姐微微笑:皆因你自不专心。言罢忽尔声叹息:二妹今朝听事因,提及幼年初上学,我今想起孝贞身,自她出阁归晋氏,算至于今四载零。从前常有音书到,她身无事甚安宁,夫妻和顺姑媳好,已生子女一双人。今年正月来书信,乃伊伯母手书文,道言姊姊妆资尽,其姑反面就无情,薄待淑婉人一个,全无慈爱半毫分,姊夫又得虚痨症,家贫难以度朝昏。爹爹见字常忧闷,路远山遥莫理诊,家中虽只常照应,尽被其姑袁氏吞。此情真令人心闷,姐姐生何命不辰!德贞听了连嗟叹:皆因误对晋家婚。二人正在言谈处,只见丫鬟报一声:桓家公子来到
了,小姐闻言吃一惊!我等偶尔来顽要,百年难遇几朝春。如何这等不凑巧?偏偏他却也来行,欲使侍儿来谢去,只言我等薄亲情1无奈只得同迎出,果然却是楚卿临。多才一见深深揖:不知贤妹在园亭,只为表兄身出外,独坐无聊闲要临,惊动贤妹身有罪。二人还礼逊连声。楚卿步入轩儿内,三人宾主坐安身。多才当下抬头看,案上新诗墨迹淋。忙便近前来细读,读罢之时笑说因:此必大妹吟佳句,真个俊逸清新胜古人:仪贞逊道:真俚
句,偶尔戏要不成文。楚卿公子微微笑:风筝题目甚鲜新,班门弄斧休贻笑,愚兄献丑若何能?小姐道言:兄请做,愿观佳句助才能。楚卿见说忙就坐,要显才情示玉人,全然不用来思索,带草连真顷刻成。仪贞小姐来取过,二人连咏诵分明。
诗日:
等闲一叶趁天风,万里扶遥上碧空。凤羽翱翔红日近,鸾音缥渺碧霄通。冲残雁字游丝细,飞破晴烟锦带红。征妇陌头看柳色,遥疑塞北寄书鸿。
小姐看罢深嗟叹:表兄才学实惊人!况兼口气多宏远,必然金马玉堂人!楚卿笑道:诚谬赞,市井歌谣怎道文?言罢偷眼观表妹,艳质明姿照耀人,花颜月色难比并,恍若嫦娥下彩云。锦心绣口才如海,稳重端庄福过人。不识姑夫姑母意,红丝他日附何人?我若得此真佳丽,方知月老配公平。与她若是无缘法,温郎玉镜与谁人?多才思想神飞越,仪贞小姐问缘因:表妹今已年二八,料然才貌胜于人?深闺自必多情趣?楚卿回答说分明:舍妹今年交十六,离了书堂三载春,不过稍知文墨事,怎如贤妹半毫分1小姐道言:休谦逊,记得幼年同聚故乡城,时常来往常要戏,舅父为官两地分。未知何日重相聚?妹心常念向时情1楚卿
听说言:正是,聚散浑如水上萍,除非他日回乡转,那时方得再相亲。言来语去多一会,玉人即便唤香茗,瑶钗答应忙忙去,出园他往内堂行。只因去把香茶泡,就中生出许多情。要知生出如何事,再将下卷接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