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左都宪代弟藏佳丽 魏桂香欺主强专房
表文到了朝中去,阁臣传奏进当今。天子览知心大喜;不意书生立大勋1表上功臣加升赏,黄金千镒到边庭。吴谋升任为参将,差镇国将军李世贞,镇守雁门关内地,诏转安邦定国臣。维明得旨心欢喜,印剑兵符交代明,众官远送三十里,只有吴谋不忍分,涕泪交流多感激:愿随恩主转都城,早晚随身听教诲。副宪回言请转程,我亦赖君成此业,彼此平交无甚恩,惟守乃官休怠慢,人生何处不相亲?再三说了方辞去,押解吴忠一路行。到了一个乡村地,携老扶幼许多人,纷纷议论来观看,当先他到这乡村,年纪方当十二岁,驱除拐子姓张人,救回天保何家女,与民除害到如今,如天胆量机谋远,可知原是不凡人。今朝这样高官职,权操生杀领雄兵。有的便乃开言问:他今年纪几何春?答道当年十二岁,算到如今廿一春。却与天保同年岁,你看容颜彷佛小时形。有的连叫徐天保:快快来看你恩人,少时就要来过了,如何还得见他身?维明马上都听得,忽然想起这桩情。问盲此地何名号?可是称为乐善村?记得当年除拐事,算到如今九载春。吾心久已忘怀了,乡民犹识我当身。纷纷议论来观看,传令三军且暂停,一声令下俱立定,旌旗不动寂无声。中军官出高声喝:大人传令众乡民,要唤一人徐天保,速来随令到中军!一众乡民听得了,吓得人人胆战兢。
徐天保夫妇,正在人丛观看,一听此言,甚是疑怕。内
有晓事的道:不妨事的1他当先救你性命,难道如今杀你不成?放心大胆去见他便了。
天保夫妻无可奈,随了中军令字行。刀枪林里来钻进,马前匍伏在埃尘。中军缴令来回复,看时男女一双人。副宪便叫徐天保,不意你们还记昔年情,本院久已忘怀了,听汝言来方始明。何家女儿今何在?你祖母如今那里存?天保见问心方定,抬头回答大人听:救命大恩难忘记,小人时刻系于心,此妇就是何家女,与小人两个配婚姻。祖母今年七十六,十分康健在家门。父亲田里来做活,不开饭店务农耕。左公听了言甚好,真是驯良百姓们。
但是,你等如何还能识我?天保道:只因老爷领兵到边,在此经过,小人们打听名姓,方才晓得。急赶来看时,已是过了。这一次回兵,是预先等候在此的。左公便着退去,传令人马速速趱行,免得乡民惊恐。
三军得令忙忙走,趱行半月到京城,禁兵十万归营伍,维明复命进朝门。天子慰劳来细问,御史从头启奏明:皆赖陛下天威远,叛臣就缚解来京。神宗天子开言道:卿立奇功建大勋,今升为左都御史官一品,仍兼刑部尚书尊,并荫一子中书职,遥制边关总镇臣。维明辞谢臣才浅,恐负吾王高厚恩。天子决不容辞职,又传诏旨谕功臣:吴忠曾杀卿之父,明晨寸磔速行刑,朕当便使卿监斩!维明欢喜谢君恩。百官个个来称贺,维明答谢礼股勤。人丛簇拥回私第,半路刚逢致德身,马上弟兄来执手,致德开言说事因:日日在家来盼望,今日闻归喜十分。母亲在室来专等,命弟来迎速转程。维明听了回言道:赖弟承欢奉母亲。二人并马行得快,到了门前下骑行。先生出外来迎接,一番问慰进中厅。到堂拜见生身母,悲喜交加两泪倾。诉说思儿多少苦,怀愁
耽闷到如今。维明深谢抛离罪,又见夫人桓氏身。合家男妇俱叩见,永正、仪贞见父亲。老夫人细问边庭事,维明一一说其情?吴忠拟罪应寸磔,来日西曹正典刑。蒙恩即命儿监斩,知道深仇杀父亲。夫人听了心欢喜:汝父黄泉得称心!吩咐一声排家宴,合门庆贺喜非轻。维明问及诸友等,致德回言说得明:
只因王年伯到京旬日,一病而亡,华伯兄丁忧去了。那孙国英他因两科不中,却去钻谋了郑国泰门路,如今做了吏
部员外。维明道:夤缘钻刺,此辈所为,亦不足怪。
次晨监斩吴忠去,灵牌设在法场门。左都御史身坐下,青衣叩见两边分。致德二爷傍边坐,三声炮响就施刑。吴忠背绑松桩上,头发穿环赤了身,木桃衔口声难出,铁勾搭肉剐鱼鳞!开膛提出人五脏,完全一副血淋淋!并同首级来献上,维明离座便抬身,便着丹盘灵右摆,双枝红烛把香焚。二人下拜齐声哭:今日差堪报父亲。祭罢一番来撒去,傍观百姓叹连声:凡人生子当如此,忠孝双全出左门。又传绑出诸降叛,尽皆枭斩首身分!都宪进朝来复命,致德回家见母亲。事完往拜诸僚友,各家贺礼设筵樽。有个右都御史身黄姓,本是山西祁县人,号作守方名持正,愿与维明订死生。时常来往多相好,国家无事乐升平。管领部院衙门事,他是才能明敏人,伸冤理枉咸称诵,端方正直立朝门,首持大议争国本,早立东宫奏圣君。神宗准奏立太子,奸臣侧目不欢欣。条陈时政皆称旨,君王信任重贤臣。开春年已交廿二,万历三十二年春,正当正月初十日,周家寄到一书文。道他妹子年已长,要催妹丈好完姻,并言难舍来远嫁,要招妹丈到家门。维明看罢书一纸,留下来人入内行,即与母亲来商议,老夫人便说缘因:我看汝弟年虽长,两字功名未得成,正好用功读书史,且过秋间再做亲。入赘周家却也好,省费娘亲多少心。维明听说
言也是,儿当作字复他身。闲话一回来走出,晚翠轩中来到临。看时兄弟身不在,自身来在内书厅。因见窗外梅花放,开窗看玩半时辰。
心中欲作一诗,向致德书堆内要寻幅小笺,忽见书中夹着一个封筒,上面签条,写着。“秀卿开拆”四字,心中奇异。捻了一捻,却绵软的。拆开取出,却是一块绿绫手帕。打开看时,上面题诗一首。
诗日:
一副鲛绡写旧词,口脂封去慰相思。只因欢少颦眉黛,想见愁多减素姿。路失桃园恨归去,云飞巫峡记来时。先凭青鸟传言语,报道春还已有期。
后写“寄赠秀卿妆次”。
维明看罢心思想:原来致德有私情,题诗罗帕来相赠,秀卿却是甚般人?
他道路失桃源恨归去,恰似隔绝不能相见之意,报道春还已有期,是约定有日相会了。不想兄弟天性如此,终不能改,自然我在外时做下的事。不知秀卿是人家妇女,还是青楼妓者?我想他平日最喜如琴、若段,犹如心腹一般,必是那二人逢迎其意,方能如此。今日消问他两个便了。
仍将诗帕来封好,放归原处便回身。来到自己内书室,着顺儿、来庆两童身,去唤如琴并若段,两人奉命外边行。
只因如琴、若段,年俱二十外了,不便内中使用,故换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名来庆、顺儿。
当时呼唤如琴等,二人奉命到书厅。维玥便向开言问:我到边庭三月春,二爷在家作何事?可到勾栏院内行?你等终日来随
侍,自然有事尽知闻。好生向我从直说,饶你奴才两个人!若还瞒隐虚言语,定当处死不留生!两人听了如此语,不觉心头吃一惊!暗想二爷家中事,他今何处又知闻?说了二爷心必恼,不言又怕大爷嗔。二人默默低头立,维明喝道快言明!如琴、若段无可奈,只得从头说此情:
这是去年九月间,大爷出门之后,二爷便到那天香院中走动。两个姊妹,大的叫秀鸾,姓贾;小的名秀莺。当年孙公子哄骗二爷,就是这两个。那时秀莺方十二岁,如今十七,甚是驰名。二爷当年见他美貌,丢他不下,为怕大爷不敢去;直待大爷去后,方得遂心。
因此常到他家去,内中瞒了老夫人。诗词酬答多相好,她愿从良订死生。两边正在情浓处,大爷腊月转家门,所以不敢出去了,两下分离一月春。昨日在他门前过,秀莺却好立墙门,要请二爷身入内,二爷下马对她云,道言且到正月半,大爷毕竟入朝门。维明听了方知晓,开言又问二人身;
如此说,平日之间,诗词来往,想是你二人送去的了?两个道:二爷差遣,小的不敢不行,少刻还要着小的们送甚么诗去与他,只等放学进来交付。维明道:你这两个奴才,跟了二爷在勾栏走动,本该重处,我且姑待。且不可对二爷说我已晓得!
二人听了忙应是,维明心下自思寻:可恼致德人一个,总来瞒我乱胡行。我且耐到元宵节,叫他空访桃源不遇春。一朝已是元宵日,百官朝贺赴金门。维明朝罢回私第,吩咐家童两个人:今宵我到朝中去,你们随后出门行,与我去到天香院,接到青楼两个人。只说二爷差人接,家中备宴赏花灯,接来藏在厅厢内,切须莫被二爷闻。两个家人称奉命,看看早又日西沉。维明辞母朝
中去,开言说与二爷听:兄到朝中来侍宴,弟在家中奉母亲。花汀张挂排筵会,娱悦亲心英出门:二爷听了称晓得,维明作别自行程。二爷命点灯千盏,请母亲嫂嫂到前厅,看玩一回开言说:母亲今E听缘因,方才杜宅差人至,要请孩儿去看灯,再三再四辞不脱,此事叫人怎理论?孩儿若到他家去,母亲家内便无人。夫人听了开言道:既是良朋美意深,你便何妨去走走,只须早早转回程。致德听说心欢喜,唤了如琴、若段身,门前上了银鞍马,自往天香妓院门。
却说家童奉大爷之命,接了两个妓女,坐在轿中。刚到半路,恰遇二爷。家人不敢惊动,一径过去。致德一心要去院中,又兼灯月交辉,街坊上车来马去,无数游人,那里留心去看。家人接到妓女,直送入厅厢坐定道:大爷朝中去了,二爷又不在家,且待两位主人回来了,唤你们进去。莫言妓女厅厢坐,再言致德等三人,一程来到天香院,抬起头来吃一惊!只见院门双闭上,为何这样冷清清?如琴走上敲门户,惊动平头年老人,咳嗽一声开言问:外面敲门是甚人?
如琴道:左公子到了,快请你姐姐出来1平头道:姐姐都不在家,被一个什么御史人家接去了。致德道:是那个御史接去的?平头道:年老耳聋,不知是那御史。致德道:她可就回来么?平头道:只怕就回也不可知。
二爷好不心烦恼,可见烟花无信人,既然与我相约定,如何又到别家门?过了今宵这一日,何时再得会佳人!若还无此严兄长,何妨明日再来寻;今宵叫我如何好?枉费三毛七孔心!二爷此际心灰冷,短叹长吁回转身。两童随了穿街巷,且到热闹胡同去看灯,鳌山万盏灯千点,鸟兽虫鱼百样新。看了一会初更起,勒马重回旧路行。三人再到天香院,依然紧紧闭双门,今宵料想
难欢聚,朝内哥哥要转程。若到家中不见我,定然又有话谈论。便对两童称回去,三人刚到半途程,忽见车马街傍闪,士女游人住步行。几对前行甘蔗棍,翩翩仪仗到来临。“部院大堂”四个字。左府灯笼认得明。原来兄长朝中出,偏偏他却转回程,不敢上前来冲道,闪在傍边仔细睁。三檐黄伞当头罩,后拥前呼多少人!纷纷一簇都过去,二爷烦恼十三分:他先回到家中去,定然寻问我当身。
如琴道:二爷不要耽搁了,快回去罢。
不表三人忙忙走,再言都宪到家门。开言便向家人问,晓得烟花已到门。维明一笑抬身起,转入屏门往后行,先到房中更便服,侍儿左右奉衣巾。移步出房朝内行,中堂来看老夫人,家宴团圆犹未散,桓氏夫人立起身,公子小姐齐离坐,夫人欢喜叫儿身:归来正好同入席!便命丫头看坐临。维明入坐开言问:二弟今宵那里行?如何不在来陪母?夫人便说与儿听:他言杜府来相请,自到街坊去看灯。维明听了微微笑;如此胡言哄母亲!
今日元宵佳节,皇上在舞凤楼观灯,赐百官筵宴。老杜也在朝中侍宴,才与我等同出朝门回去,那得请他看灯?夫人道:如此说,他到那里去?维明笑道:且待他回来,母亲自然晓得。
中堂正在言语处,外边来了二爷身,移步上前来见母,问言兄长转回程?维明便问亲兄弟:你今却往那方行?致德听问难开口,半响之间始出声:本是社兄来请我,谁知被诏入朝门,因见市中灯月好,留连看玩到如今。维明冷笑开言说:只怕未必去看灯,只因走入桃源路,心忆神仙二美人,乘兴而行败兴返,如何瞒得我当身!致德一听如此言,不觉心中吃一惊。一时语塞通红面,只得回言说事因:大兄说此跷蹊话,弟全不解半毫分。因观
灯月留连久,休把言词枉屈人。维明笑道何冤屈,我身岂有不
知闻!鲛绡一幅新词寄,口脂封去慰殷勤。堪嗟刘阮迷津渡,忽忆巫山会楚云。故烦青鸟先传信,佳节元宵准到门。谁料春归人已去,几度寻芳不遇真。不须惆怅寻消息,春在枝头已十分?致德愈加难理会:想来看见我诗文!言官说的诗中意,叫我今朝怎辩明?开言只得重说道:大兄所说许多论,实然兄弟全不解!者夫人也不分明。桓夫人但微微笑,维明当下又开声,便呼侍妇传言出:把两个青楼唤进门。二人应命忙出外,苏氏夫人吃一惊!开言忙问孩儿道:何处青楼到我门?左家不作如此事,谁人乃敢乱胡行?维明便道儿岂敢,致德颜红彻耳根。怪道他今如此语,原来两个在家门。正在思量人已到,走进平康美丽人,行到筵前忙下拜,深深叩首地埃尘。三人此际抬头看,美人容貌果娉婷,霓裳绣带飘兰麝,玉韵花情描不成。维明当下开言问:可是秀鸾并秀莺?二人回答言正是,御史开言又问云:
既是天香院中妓女,可记得这位二爷,是何时到你院中走动起的?妓女道:二等还是去年九月间,常来枉顾;自十二月到今,一月有余,未曾来了。维明道:初十日,二爷曾有一诗帕相赠,约在元宵到你院中相会,可有此事么?二人回说:有的。
大爷遂不复再问,开言便对二爷云:不想我到边庭去,家中便自乱胡行,蒙蔽母亲游妓院,窗下功夫不用心。贪花好色心不改,只思去做下流人!今朝还有何辞说?言罢之时叱众人:唤进如琴并若段,左安等众到中厅。侍妇应声出去了,夫人连骂畜生身:谁知这等多不肖,瞒我花街柳巷行!皆因过继苏门去,习成这等下流人。你家祖训从无比,代代相承尽克遵,如何你便来违背,全然不学你兄身!二爷但只无言语,外边来了数家人。并及
如琴与若段,御史当时便起身,廊前唤上如琴等:二人焉敢乱胡行!随侍二爷游妓院,宜于此刻始回程。二童吓得慌忙说:二爷呼唤去随跟,奴仆怎敢违主命?如何自敢乱胡行?
二爷如此不肖,今日本应重责,姑念其初次,但汝二人必平日迎逢二爷之意,方使你跟随。二爷之罪,应着你二人代责1遂命家童将二人扯下,各责十板,以儆将来。
家人答应一声是,扯下如琴若段身,按倒阶前施刑杖,二爷无地可藏身。打罢两童回身转,说与天香二美人:
此后二公子若来走动,如仍复招接,必将尔等逐出禁城,毋贻后悔!
言罢便命家人等,打发青楼速出门。姊妹二人多羞愧,默默无言出外行:知他兄长多道学,不该招接左家人。一场无趣回去了,二爷烦恼也回身。维明说与娘亲道:兄弟今年十九春,不如早与完姻事,授其家室自安心。老夫人便叹息道:次子为人不老成,我儿之语真不错。娶其媳妇自收心。使其入赘周家去,满月差人接转程。母子议论多停当,酒阑人散各安身。次日正月十六日,左都御史庆生辰,许多热闹休细说,过了生辰十七临。老夫人料理多少事,致德心中喜十分。一切聘礼俱齐备,照依长子一般行。择了正月廿六日,良时吉日要行程。付与盘缠三百两,差家将家人十二名,行装打叠都停当,致德堂前别母亲。夫人嘱咐孩儿道:路上行程要小心!毕姻之后来满月,差人接你转回程。致德听了唯唯应,回身又到外中厅,作别兄嫂人两个,维明执手说缘因:二弟途中须保重,满月差人接你临,文章书史休荒了,今秋乡试下场门。二爷一一称晓得,维明相送一同行。出了彰仪门一座,吩咐家童要小心。看他去远方回转,诸凡闲事莫谈论。
其时二月初旬,吏部奏浙江巡抚封公丁忧,那外戚郑
泰,有心盗弄国柄,却忌惮左公正色立朝,天子信重,因此入宫保奏钦差前去,镇抚杭城。
天子准了皇亲奏,限期十六起行程。此时二月初六日,母子中堂闲谈论。老夫人便开言道:我身不比少年春,今年已是六十四,离了家乡五载春。不识田园兴与废,不如回转故乡城,今你自到浙江任。维明听了便官云:母亲不愿浙江去,儿即辞官告养亲。老夫人道休言此,儿今正在少年春,爱国厚恩当补报,正堪出仕治军民。我身只为思乡井,且自回家过几春。你身自与家眷等,同行赴任浙江城,克己爱民省刑法,为母心中便喜欣。御史道言既如此,孩儿独自到杭城。媳妇并及孙儿女,在家侍奉母亲身。老夫人道:使不得,少年夫妇应同行。岂可为我来拆散,但只同行莫挂心。回言:儿也无心为官职,做得三年两载春,那时上本告终养,回家侍奉母亲身。媳妇自应随母去,孩儿又不在家庭,兄弟又赘周家宅,难道使母孤身回转程?夫人只得
应承了,又教寄信次儿身:就说我已回家转,叫他且住在周门,
以便京中来乡试,秋闱过了再回程。维明应诺来出外,一封书信寄完成。不表众人多忙乱,词中只说老夫人。
忽然想起向年几个年长的侍儿,于去年残岁,尽已配人。媳妇的赠嫁锦春,配与左升之子英郎;我房内的云和,已配左茂,都可谓得所。只有那桂香,我心所爱,要留她多用几年,是以耽搁。到今二十二岁,她心亦不愿嫁,真是难得!但岂可因我误彼终身,她乃京师人氏,趁如今还未动身,问她还是愿配家童,还是招一个同乡人为配?成全了她,也完却我一件心事。
夫人想罢开言叫,桂香答应进房门。老夫人便开言说:桂香你且听缘因,想伊八岁来卖进,服侍随身十五春。勤力小心吾爱
你,因此多留用几春。耽搁到今年廿二,极该与你配夫君。家中有些奴才辈,你心所爱是何人?说与我身来作主,将伊匹配早完姻。桂香听了夫人语,低头暗暗自思寻:若还配了家童辈,一世终身做下人:奴奴志气多高傲,不比他们下贱身,今生要把夫来嫁,须要才貌双全一贵人。我观合宅男子汉,算来只有大爷身,爱只爱他人一个,只怪他对奴奴忒没情。记得那年书房内,他负奴家一片心。大爷阿,你便无心来向我,那晓奴偏向你身,合求老夫人作主,叫纳奴奴做小星,纵然有些心勉强,做了夫妻自有情。奴家生下儿和女,居然就是二夫人。岂不比众多高贵,一时飞上九霄云!娘亲作主他难拗,也不怕夫人桓氏身。想得停当开言说:夫人在上听缘因,小婢八岁来卖进,恩养如今十五春。夫人待我如亲女,义重恩深不忍分,情愿一世来服侍,不愿终身配下人。夫人听了微微笑:你今却是不分明,配与家童为夫妇,依然原在我家门,仍好上边来服侍,如何因我误终身。桂香道言非如此,若配家童结做亲,终须是个家人妇,夜来不免外边行,一生一世无好日,下贱低微服侍人。夫人听了又笑道:我今知你意中情,莫非要想回家去,任伊父母配婚姻?不愿此门为奴婢,要做无拘无束人。算来也不为难事,想伊父母在京城,来日使人寻他到,若他领你转家门。身银一概都不要,放你回家去嫁人。桂香听得如此说,慌忙接口叫夫人:若还着我回家去,愈加一世不翻身。若说桂香亲父母,狗肺狼心不是人!一般生下儿和女,单单卖了阿奴身,兄弟魏敬如珍宝,大姐他偏嫁出门。因此时常来想着,恨如切骨咬牙根!
那年初到京中,他到后门,托左荣寄信与我,要借几两银子做本,开个茶馆生理。小婢恼他,半文不与!
今朝若是回家去,正好卖我身来做本银。他乃丧尽良心辈,
安能择配嫁良人?夫人道言既如此,你今到底若何心?桂香听说微微笑:只要夫人作主行,小婢自有人儿在,若还成就称奴心。夫人便问谁一个,妖娆含笑便言明:
小婢心中只爱大爷,若得夫人作主,叫他把我纳做偏房,便得终身服侍夫人,岂不两全其美!夫人笑道:你这丫头却也奇怪,放着一夫一妇倒不要,反情愿为偏作妾。大爷今年方二十二岁,与夫人何等恩爱,如何要讨偏房?我劝你不如还配个书童,一夫一妇,倒是终身快活。桂香道;小婢志愿如此,虽死不更!若夫人不做主时,其实终身不嫁了。夫人道:我非不肯作主,只恐大爷未必要你。桂香道;大爷十分孝顺,母命怎敢不从?如今夫人竟叫丫鬟等,把大爷后房收拾整齐;待小婢打扮了,夫人竟唤出来,拜见大爷,与他为妾。倘或大爷不从,只消夫人发怒,强他纳我,他必不敢违拗。只要做成了偏房,那时不愁奉承他不宠爱过来。夫人笑道:你到算得妥当;但纵是成就,大爷也只得十日在家,就要去的。桂香道:这到不妨。若大爷与我相爱,他不带家眷,单叫他带我到任,只要情好,自然言听计从。此事全仗夫人玉成,说不得要与大爷争闹一场,方能成事。
可笑夫人不明礼,听信丫头胡乱行。宠待妖婢如亲女,就唤丫鬟四个人:
一紫箫、一绣屏、一秦筝、一锦琴,到桐中取出一副锦绫被褥,把桂香床帐移入大爷后房,速速收拾停当,不可迟误。
四个侍儿心奇异,为何今日这段行?你问我来我问你,后房收拾为何因。桂香听了微微笑:今日奴奴照喜星,夫人着大爷来收我,洞房花烛要成亲。你等用心来收拾,重重红封赏你们。众
人听了方晓得,哈哈大笑叫新文。
秦筝道:愿来如此,既是你要成亲,为何不自去收拾,却教我们服侍你?桂香道:休得胡说,我如今是大爷的二夫人,难道还与你们一样?
从来女子随夫贵,我一个巡抚夫人上了身,你们这些丫鬟女,自然服侍理该应。况且老夫人吩咐,怎敢今朝不奉行?锦琴听了微微笑,就叫秦筝姐姐身;不必与她来斗口,老夫人命自当遵,且看大爷如何样,只怕偏房做不成!或者白白收拾好,依然独自睡孤衾。绣屏笑道:说得是,总待成亲始当真。桂香听了连声啐:怎敢胡言蹲蹬人!
也罢了,我成亲之后,少不得就要随任去的;这也算不得新房,也不怕你们咒诅,万事说破大吉。
言罢之时来入内,众人笑断肚肠根,只得与他来收拾,忙忙碌碌儿曾停。惊动夫人桓氏女,问言你等为何因?四个侍儿从头告,这般如此说分明。夫人听了微冷笑,喑想婆婆没正经,丫鬟直恁来宠幸,却将家法乱纷纷。料想丈夫决不要,定然母子要纷争。众人收拾多停当,进房复命老夫人。回头看见妖娆女,四个丫鬟笑失声。
对了桂香一齐举手道:请二夫人看,新房收拾齐整了。桂香好不心欢喜,得意洋洋兴十分。随了夫人同出外,来到新房观看明。叫她出格来打扮,妖娆高兴骨头轻。慌忙对镜搽脂粉,插花带朵换衣衿,打扮完了房中坐,专专只等大爷临。笑倒侍儿人一众:活像妖精出洞门;少刻大爷回家转,定然还有好新文!老夫人到堂前去,说与夫人桓氏身。夫人只得言道好,随着婆婆入内庭。此时仆妇都知晓,个个人人笑不停:别的丫鬟也罢了,偏偏却是桂香身!于是大家都来到,后房门首看其情。桂香
袖手床沿坐,低眉垂眼做新人。众人无不来暗笑,尽道夫人没正经!更有公子与小姐,奶娘抱领看分明。
公子四岁,小姐两岁,俱十分伶俐,便问奶娘:桂香为何坐在房中?奶娘笑道:今日老夫人要把她与你爹爹做小,只等今晚就要成亲。
公子小姐方知道,自向窗前玩耍行。看看日色西沉去,大爷方始归家门,进来踱到中堂上,两个孩儿见父亲,各各上前将衣扯:桂香等着来做小,专等爹爹去做亲。左公听了心奇异,笑问孩儿说甚情?
永正道:桂香要与爹爹做小,现在后房坐着。仪贞道:爹爹不要脱了红袍,桂香穿的也是大红衣服。维明笑道:休得胡说!待我进房换去衣冠,然后同你去便了。
言罢之时回身转,进房换服问其情;公子小姐言何事?侍儿即便告分明。御史不觉来失笑:果然奇异是新文!换了常服来出外,仪贞兄妹上前行;爹爹快去房中罢,桂香等候到如今。维明喝道休胡说:进了中堂见母亲。夫人问儿回来了,闲坐中堂共语论,老夫人不来言及,维明不便问娘亲。侍儿早把明灯点,厨中晚膳送来临,各皆入坐同用罢,侍儿左右奉香茗。夫人方把儿来叫:一事今朝命你行,听从母命方为孝,违了亲言忤逆人,不知汝可依从否?御史开言问甚情?可行儿自从娘命,且请将言说个明。
老夫人笑道:自然可行之事,方着你做,难道是蹈汤赴火不成!着秦筝:去后房唤她来。秦筝奉命去了一会,只见桂香来了,袅袅娜娜走进中堂。
老夫人便开言道:可叩首大爷并及大夫人,桂香领命朝上立,深深四礼叩埃尘。平身立过一边去,老夫人便叫儿身:汝知我平日所爱桂香女,知心着意紧随身,争奈她今年纪长,应该择
配嫁夫君。谁知此婢忠心难舍我,情愿终身不嫁人,因此我身来想起,若是将她配了婚,不能早晚随左右,少了知心着意人。因此想个长便法,要你纳做偏房姬妾身。今宵便是良时日,使她服侍我儿身,更须另眼相看待,你须顺了母亲心。倘或任所嫌寂寞,着她随任一同行。夫人说罢一席话,维明一一尽听明。回头先看魏氏女,只见妖娆含笑喜盈盈,勉强按定心头火,一声冷笑不开声。夫人问道如何说?我儿何故不言论?御史又听娘亲问,方始开言说事因:为人子者有几谏,敢以言词谏母亲。桂香不过一妕女,母亲钟爱这般深,以至贱人多放肆,企无规矩失卑尊!
母亲不识她犯上,一心欢爱胜亲生,言听计从凭她意,向来儿岂不知闻?今日所言皆她意,并非出自母亲心。贱人恃宠来放肆,
分明挟制母亲身;母亲既被她挟住,借势还来挟我身。言罢之时重冷笑:贱人把我当何人!老夫人听了如此语,不觉登时恼上心,勃然变色称住了!你今胡说甚言论?今日此情皆我意,如何出自桂香身?安见是我听她语,擅敢今朝逆料人!且贱人长来贱人短,你分明借此骂娘亲1维明听了如此语,不禁失笑又开声:母亲今日真奇异,儿实心中不解明。
既是深爱桂香,知心着意,不忍分离,她又忠心情愿终身服侍,这也是极妙的了;就待她早晚相随,情同母女,有何不美?却定要孩儿纳她为妾。夫人道:放屁!胡说!我既爱她,又怎肯耽搁她一世?维明笑道:母亲爱一侍儿,直如此不舍;倘或当初若生得几个姊妹,难道不要出嫁?为今之计,母亲不过因她服侍得好,又善于逢迎,故说她知心着意,恐婚配与人,自己不便。此事何难,待孩儿明日即刻唤官媒吩咐,着落她寻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来服侍母亲便了,只怕还要比桂香更强十倍。
老夫人听了心中怒,便就开言骂:畜生,我偏喜的桂香女,要你收她做小星,你偏这等来违拗,言三语四驳娘亲。谁要你另买丫鬟女,单单只要桂香身!一言既已来出口,驷马难追再不更!汝敢今朝来逆我,不收此婢在房门,问伊一个不孝罪,叫你乌纱带不成!维明听了言如此,又复开言叫母亲:既是母亲坚执定,孩儿兄弟两人身,儿身本是多恬淡,从来女色不关情。兄弟生就风流性,待他场后转家门,却把桂香来与彼,必然欣纳顺亲心。仍是两全其美事,何须定要强儿身?
夫人道;她不要与二爷为妾,却待如何?维明听了不觉大笑道:如此说来,仍是贱人之罪了!岂有婢女拣择家主的事么?
儿身忝作一家长,安得从顺贱人心?一人破例来乱法,任她一概要胡行。此事怎好来奉命,只得今朝逆母亲,任从问个不孝罪,任从削职贬为民。言罢之时来立起,飘然就欲外边行。夫人此际重重怒,满腹无明烈焰腾,推开坐椅抽身起,拍案惊人响一声!手指维明喝住了!畜生你敢那方行?左公只得来立定,冷笑连称奇事情!为一侍儿今如此,无事生非笑杀人。夫人越发生火冒,大骂无知逆畜生!想你身从何处出?不记娘亲养育恩。年交十二亡了父,延师训学我当心。生儿授室成人大,蟒袍玉带做公卿;若还无我娘亲力,你怎得今朝立此身?况兼爱惜如珍宝,风吹草动也心惊!不想畜生真禽兽,孝念全然没半分!不过我心爱此女,要你收为姬妾身,以图早晚相随应,极是些微小事情。有何不可相从顺,这般执意逆娘亲?言三语四来班驳,无知挺撞乱谈论,枉读诗书千万卷,枉着衣冠做贵人!算来是我真命苦,人腹之中养畜生!桑榆暮景儿不孝,活在人间待怎生?考夫人说罢声声恨,拍凳捶台大放声。桓氏夫人惊呆了,一齐相劝
上前行,都道夫人休如此,气伤贵体事非轻。夫人便把夫理怨:你今何故这般行?多言惹动雷霆怒,此事今朝怎理论?维明低首心思想:母亲何至这般形?一向从无如此举,何等端严持重人。看其光景无他故,皆是贱人撺掇计来行。打点与我来如此,不到黄河不死心。
我想母亲年高任性,我若再与之违拗,或气坏了她,反归罪于我。不如且缓了母亲进去,再作商量,慢慢处那贱人便了。
想罢近前双膝跪:母亲息怒且停嗔,待儿今日从娘命,良时吉日便成亲。老夫人听了如此语,方始停悲住了声。左公奉母重归坐,良久开言说事因:既然今日言如此,与她速进内房门。维明听了微冷晒:母亲且请睡安身,此时已有三更鼓,待儿慢慢去成亲。众人听了都暗笑,夫人无语不开声,停了半响声冷笑:畜生诡计我知闻。你今缓我归房去,自转房中睡了身,虚言哄我全不信,眼观你等到房门。便命丫鬟来点灯,偏要今朝强做成!众人个个都好笑,暗道夫人风了心。左公但只微微哂,只得随她举步行。桂香大喜前头走,先行抢步进房门。夫人来到房儿内,将言吩咐侍儿们:门栓棍棒都拿出,恐他要打桂香身;然后叫把门反锁,扣上窗儿四扇门。开言便把维明道:今宵不纳桂香身,明目不须来见我,见面之时把命拼。说罢了时回房去,恼得人人气不平:从来未见如此事,诰命夫人作事轻。为了一个丫鬟女,这等惊天动地闹家门,分明听信妖娆语,倒与亲生儿子争。烦恼夫人桓氏女,归房独自对银灯,越思越想真堪笑,真正奇文冠古今。为娘作此轻浮事,怎教儿子服其心?料然还要来吵闹,待他去了
始安宁。夫人默坐多一会,起身收拾自安身。几人切切来商议,
不知大爷今夜怎生行?我等悄然来转出,暗伏窗前看看清。菱花
笑道言虽好,大爷知觉恐生嗔。
小桃道:只要不露声息便了。
不表丫鬟窗下探,且说新房两个人。总宪到房来坐下,挺身坐倒不开声。桂香垂手傍边立,斜眸偷看大爷身,一天怒气冲牛斗,杀气腾腾面铁青。暗想为何如此恼?方才面允老夫人;夫人去了翻转面,不像新郎要做亲。使奴见了心惊怕,此事今宵怎理论?立了一会无声息,桂香即便转回身,移枝银烛妆台上,对镜除花整鬓云,重搽脂粉描眉黛,做尽蹊跷丑态形。维明按定心头火,眼看明灯自付论:大胆贱人真放肆,公然竞敢这般行,倚仗太夫人的势,竞来挟制我当身!只怪母亲不明理,听她计较乱胡行。年高任性真堪笑,此事如何强得成?反锁房门终何用,不纳妖娆待怎生?立毙贱人何难事,止因碍着太夫人,投鼠忌器权忍耐,且看贱婢怎生行?待她做毕诸丑态,待我杀其风景出房门。且说魏氏妖娆女,除花卸朵尽完成,拂床抖被停当了,上前相请大爷身:
大爷,谯楼上已是三更将尽了,待小妾服侍大爷睡了罢。
维明听了全不理,眼观他处不回睛;桂香见了如此样,不敢开言再语论。立在桌旁来等候,看看等了半时辰,听得谯楼交四鼓,红烛烧残半灭明。桂香心下多着急,此时还不睡安身,一夜过了大半夜;再迟一会要天明。上前换了一枝烛,娇声再请大爷身:
大爷请安置了罢!
谯楼已是交四鼓,夜冷风寒怎受禁?今朝乃是良时日,莫教错过好时辰。须念奴奴情一片,朝思暮想大爷身。多感老夫人作主,成人之美配为婚。因此阿奴心方悦,数载相思一旦清。奴在
大爷面上无差失,算来是个有情人。况大爷面语夫人道,肯要奴奴做小星;因此夫人亲送到,为何全不理奴身?良宵美景空辜负,被冷香消天渐明。若被老夫人知了,又说大爷不孝逆娘亲。伏望快些安睡罢,休教磨杀阿奴身。一番说得都御史,挑起心头火一盆!勃然大怒抬身起,好个大胆贱人身!
你要我成亲,这有何难!
照准小腹只一脚,妖娆直跌到墙头,连声叫苦立不起,痛倒尘埃哭失声。
维明道:我今夜要结果你这贱人,只当杀一虱子;但只为老夫人面上,故暂时忍耐。此后若复放肆,只叫你身为齑粉便了!
言罢之时回身转,上前便就扯房门,一连推了两三下,双簧迸断落埃尘。款乃一声门开了,惊坏窗前窃听入!慌忙躲入房中去,御史当时走出门,来到上房将门扣,夫人连叫两三声:唤起侍儿开门户,我身要入睡安身。
夫人虽则上床,只因心中烦恼,尚未睡着,后房门响,她都听得。又闻扣门之声,夫人道:相公不在后房,如何又走了出来?维明道;休得胡说!快着侍儿开门!夫人道:相公请到书房安歇了罢,你若进来,老夫人必然怪我。今夜房门决不开了。
维明听了心中怒:夫人所出甚言论!若你这样来说起,你今反惧贱人身!休把干柴加烈火,速唤丫鬟开了门!
夫人道:将交五更,天色就明,你便书房睡了罢。何须定要进来?
维明不答夫人语,便把菱花叫一声。两个丫鬟犹未睡,闻唤慌忙应一声,内房走入前房内,拔去拴儿开了门。回身忙把银灯
点,维明灯下看分明,开言便问菱花女:为何尔等不安身?
菱花吃了一惊,便道:因听得大爷扣门,小婢就起来伺候的。
维明暗晒丫鬟等,分明窃听未安身。当下侍儿来服侍,宽袍
解带上床门。侍儿闭户房后去,维明笑语枕边人:夫人何故还未唾?独欹鸳枕听长更。想因今夜檀郎去,翡翠衾寒少一人。夫人
听了回言道:谁人要你进房门?你身自己来纳宠,芙蓉帐里拥新人,何必重来寻旧人!却教尊宠来孤独,被冷香消寒枕衾。左公笑道:休胡说!谁人纳宠在房门?只因择定良时日,岂可终宵坐到明。因此我心难空负,要来把你当新人。夫人笑道休胡说:只该去睡内书厅,今宵你到房中住,堂上明朝必怪人。维明道言休说了,来朝若有话谈论。带累夫人有甚事,我身替你谢娘亲。夫人此际无言语,按下其情且慢论。后房单说妖娆女,踢倒尘埃难动身,勉强慢慢挨将起,眼泪纷纷恨杀人:谁知这等无情义,枉费三毛七孔心。又闻他到房中去,愈加嫉妒气难平1无心入被来眠睡,呆呆思想到天明,出了房门归后面,少时开了上房门。桂香忙便来入内,床前告诉老夫人:大爷并不能从命,一到房中坐定身,怒气冲天全不语,分明一片杀人心!直坐到了三四鼓,奴家好意上前行,说几句识趣知情话,劝他早早睡安身。跳起把奴只一脚,中奴小腹更连阴。或上或下差一寸,昨宵已送命残生!怎能还得存人世?今朝再见太夫人。踢倒阿奴将门扯,三两推来锁落尘,仍回自己房中去,撤奴独自到天明。夫人听了心大怒:畜生到底不依遵!少时与他拼了命,总来闹个不安宁。即便起身来梳洗,柜氏夫人来到临,并同小姐与公子,上前安候老夫人。夫人见了桓小姐,便乃开言问事因:为甚维明昨夜房中去。立心不纳桂香身?莫非是你先嘱托,不许他身置小
星?
你可知田舍翁多收三斗麦,尚且易一妇。
你丈夫身立庙廊官不小,怎不容他置小星?劝你不可生嫉妒,妇人须要有贤名。夫人听了如此语,不觉芙蓉面上起红云,登时手足如冰冷,半晌之间始出声:
昨夜是老夫人亲送他进房,随即锁闭。便作媳妇不容,亦何从嘱咐?且此人亦非惧内之夫,纳与不纳,岂能妾子作主?此时也难分辨,少刻进夹,老夫人自问他便了。
夫人听了无言语,清闺小姐出房门。桂香看见夫人去,悄言说与老夫人。
道:夫人,我想大爷为人执性,止可智取,不可力求。如今夫人倒不要与他闹了。等他进来,淡淡说几句就丢开了,不必再提,冷过今日。目下这天井内红杏盛开,到了明日晚间,老夫人设筵中堂,只说赏花饮酒,将大爷灌醉,扶进房中睡了。老夫人着大夫人避入内房,待小婢去充做夫人相伴,看他还撇甚么清!这个偏房就做成了。若但与他争闹,他心怀恨,倒苦小婢不着了。
老夫人听了心欢喜:你的奇谋赛孔明!便就依你如此做,少时我不与他争。桂香听说连称谢;多感夫人莫大恩。不说二人行密计,梳洗完时出外存。却好大爷回家转,走进房中候母亲。
老夫人道:你这畜生,不遵母命也罢了,何故将桂香踢伤小腹?现在不能起身,倘若死了,我只问你要人也。维明道:贱人放肆,以亵言相戏,儿岂容得住?虽然中她小腹,却尚不至死。但请放心,果若死了,孩儿包还一柱香便了。说罢起身辞母去,自因公事到衙门。且说小桃、菱花女,昨宵之事告诸人,合家人等无不笑,这样成亲世罕闻!大爷
至暮方回转,换其常服到房门。见妻闷坐窗儿下,默默无言不动身,问因何事无言语?谁人得罪可言明。夫人便道承下问,我言安得有差分。
昨夜原说,请书房去睡,偏只不肯;果然今日老夫人说,皆因我不容你娶妾,预先嘱咐,以至于此。
此言何处来说起?平空冤屈我当身!请从今日来为始,君家休到我房门。后房自拥真佳丽,免教累妾不贤名。维明听了便笑道:原来果有这般论,夫人不必来生气,我母年高任性行。况兼都是淫贱婢,于中挑拨是非生。消停慢慢来处治,管叫妖娆死复生。老夫人听了无言语,维明言罢后堂行。一宵过了天又晓,桂香知会老夫人。老夫人点首来依允,饭后之时步出庭。丫鬟报与桓小姐,夫人忙出外相迎。接到中堂来坐下,老夫人屏退两傍人。立起身来低低说,这般如此细言明:我几做个贤德妇,切须莫说与维明。桓夫人听如此语,只得含糊应一声。闲话一回婆婆去,夫人送罢自回身。暗想婆婆无道理,宠爱丫鬟压主人。我待说与夫君晓,又怕婆婆怪我身,欲待隐忍而不语,居垣也要怒生嗔。他们这等胡乱做,却教我做两难人。左思右想心烦恼,自归房内坐安身。大爷午后回家转,后堂看罢老夫人。便向自己房来到,夫
人闲坐看书文。维明走近来观道:可称闺阁一文人,当初我眼原
不错,择其才貌一佳人,常时来到闺房内,自有无穷雅趣情。只看你低鬟垂黛偏娴雅,闺房林下总输卿。岂若寻常脂粉辈,夫妻若聚在房门,不过谑浪笑做多村气,呼奴打婢不斯文。夫人答道休虚奖,谅妾如何可配君。君今新宠多娇丽,千古娥眉第一人。今宵若是来叙首,自有无穷雅趣情。左公听了如此语,不禁失笑说缘因:我本称赞夫人美,何故翻来讥刺人?无端寻事应该罚,今朝论你罪难轻。夫人笑道如何罚,罚让牙床与你身,销金帐里鸳鸯枕,旧人逐出让新人。维明笑道成何语!夫人一笑起抬身,飘然出了房中去,后堂去看老夫人。御史自入书房去,慎思堂内看书文。早又黄昏时分到,侍儿来请大爷身。维明起身来入内,老夫人便叫儿身:庭下杏花多茂盛,我身每欲赏花辰。争奈儿身日在外,晚来方始转回程。又兼就要来分别,因而特命设筵樽。须要开怀来畅饮,御史闻言领命称。请到夫人公子与小姐,一齐闻命尽来临。老夫人命齐入座,侍儿左右奉金樽。老夫人有心无他意,杯杯只是劝维明。左一杯来右一盏,看看饮到二更深。维明已不胜酒力,老夫人犹自劝频频。御史告止不能饮,老大人不悦便开声:纳妾之事违了我,难道酒也不应承1维明听说忙陪笑:孩儿今已饮多樽,酒多乱性身无言,母亲何故便生嗔。言罢接过杯中酒,老夫人始喜欢心。一连勉饮三五盏,眼晕头昏不可禁,伏于桌上难立起,堕入老夫人计内行。便教撤去残筵席,把大爷扶到自房门。青红皂白全不晓,倒在牙床睡已沉。老夫人便对清闺说:今宵你住里房门,着桂香服侍大爷睡,众人低语莫高声,休得把他来惊觉。桓氏夫人无语论。自向内房收拾毕,关门闭户灭银灯。正是巫山推下神娥女,嫫母公然入梦行,潦倒襄王浑不觉,那知枕畔换新人。一夜醉中无皂白,妖狐技俩善迷人。五更尽处天将晓,桂香急急便抽身。披衣便出房门去,得意洋洋喜十分。且说夫人桓氏女,将身睡卧里房门。天色未明一觉醒,想起之时气满心!世间那有如此礼,媳妇将来赶出门,硬教让与丫头睡,捉弄亲生儿子身。这般一把年纪了,岂堪做作这桩情。罢了!索性连房来奉让,让她去做正夫人,誓不与她同住宿,守其永正了终身。夫人思想难合眼,静听前房寂寂声,暗想妖娆人一个,必然假冒我当身。不知如何轻贱来引诱,何苦今宵辱没入!可笑那人浑似死,醉来这等不分明!
天色黎明,听得外房门响,想是桂香去了,并不听丈夫声息。须臾天亮,夫人即穿衣起身,唤起侍儿服传梳洗,吩咐:不许开门,惊动大爷。自从后面转出中堂之上,小姐公子皆来问安,厨下早点亦已送来。
夫人烦恼无心用,便叫孩儿吃点心。且说左公身睡醒,便叫丫鬟锦瑟身。上前挂起销金帐,房中并不见夫人。开言便问丫鬟道:为甚夫人早起身?内房却又来关好,清晨却到那方行?锦瑟见问回言道:闻得夫人自卧里房门。维明便道休胡说!夜来现在此床存。锦瑟听了微微笑:夜来只怕是桂香身,小婢不在房中的,菱花一问便知闻。左公一听如此语,不觉心中彻底明。便教速唤菱花等,二人急急进房门。维明便乃开言问:夫人昨夜那方存?
菱花道:夫人昨夜是在里房睡的。又问:外房床上却是何人?答道:那是桂香,老夫人叫进来的。
左公一听心大怒,七窍无明火焰腾!必是贱人行诡计,这般无耻贱淫根。我当夫人同枕睡,谁知却是贱人身!酒能误事真如此,当时即便就抽身。问道:夫人曾起否?此时可在内房门?
菱花道:夫人绝早起来,今与公子小姐,都在中堂上面。
左公无语来梳洗,思量辗转怒冲心。再加夜来伤了酒,酒能助火气加升:可恨夫人桓氏女,她也通同诡计行,一言不吐来隐忍,甘心让那贱淫根!捉弄丈夫非贤德,问她何意这般行?梳洗已完冠带整,转身移步出房门。公子小姐忙来叫,维明抬眼看夫人:见她闷闷来端坐,眼中如不见夫君。御史恼怒身归坐,开言即便问夫人。
汝昨夜与何人通同诡计,做这无耻的勾当?
夫人听问如此语,一声冷笑说缘因:不道自己多无耻,醉酒昏迷像死人,与那贱婢同衾枕,今日反来问我身。维明听了心大怒:岂非无耻乱胡行?通同诡计为一路,将身躲入内房门。皇封诰命千金女,甘让丫鬟下贱人!今朝自不来认过,反把言词抵触人。夫人听了心大怒,星眼蛾眉火直喷:此真放屁胡言语!你等今朝欺我身,礼云妾媵不当夕,丫头睡在正房门。虽是令堂行诡计,虽然酒醉饮多樽,平时何等多精细,难道昨宵之计不分明?况且她是她来我是我,大相悬绝两般人。不信全然无分别。明明诈作不知闻!今日是酒色过伤肝气旺,故来寻事与人争,桂香是你亲妻子,我是桓门别姓人!即今搬出来奉让,让你美满夫妻住此门。夫人说罢心越气,不觉腮边两泪倾。维明听了一席话,又见夫人珠泪零,不禁失笑开言道:
住了!我听你这一番言语,乃道我明知是计,有心要那淫妇来欺你了;若果要桂香,则前夜良时吉日,何不纳之?必要待昨夜如许做作,方才成事么?夫人道:你这般奸巧之人,那得被人做弄?维明道:你且不要冤人!平心和气听我分解。若说我平时精细,何得昨夜之计,便不能测识?盖因是母亲如此,我怎敢以不肖之心,去逆料老母。事不存心,自然落套。至于夜来,我已醉昏,又无灯烛,如何可辨?那贱人许多轻狂贱态,自不必说!但我系中酒之人,又疑夫人也因多饮几杯,或失其常度,如何想到换了一人?
你今反说吾欺你,论来却是你欺人。就算老夫人设计,自能与你说知闻。因何不告吾知晓?密密而行欺我身。若依这样来说起,那有夫妻半点情!夫人听了回言道:休得今朝错怪人,桂香撺掇行此计,高堂说与我知闻。几音欲告君知晓,恐防恼了老夫人;待将此事全不露,情知你要怒生嗔。因而略把微词露,谁知
你又不分明!今朝反惹多埋怨,总来我是两难人。夫人说罢重流泪,御史闻言又说云:你若对我来说了,因何恼得老夫人!自然再不关碍你,今朝烦恼自家寻。
夫人道:此事何足为奇,又不是身败名裂,便算婢女丑陋些,亦何伤于你?却值得这般恼怒!
维明听了回言道:你今所说甚言论?贱人不过丫鬟女,敢于大胆这般行。记得我年交十六,聘定夫人来过门,晚间王坐书房内,贱人忽尔到来临,将我戏弄无规矩,责打妖娆逐出门。因此她心生一计,大爷既是这般行,待我撺掇老夫人作主,不怕他今不奉遵。谁知竟出她意外,我身仍复旧时形。因而她又行奸计,撺掇堂前如此行,究竟遂了淫邪念,贱人之罪岂容轻!
罢了,我从前每见贱人放肆,累欲处治,只为母亲爱她,故只得忍耐;不意她竟如此放肆1今后若再来犯我,只处她一个死而复生便了。
夫人听了微微笑,御史抬身便出门。不表前堂夫妇语,词中单说桂香身。一白天明来出外,洋洋得意到房门,对镜梳妆搽脂粉,联髻高盘一尺零!上穿红色秋罗袄,背心绣着一枝春,水绿绣裙盘金线,尽皆出自老夫人。打扮已完来走出,夫人房内未开门。桂香坐在中堂上,来往丫鬟等众人。看见桂香乔模样,人人都道活妖精。众人只当不瞧见,并没入来问一声。桂香坐了多一会,不闻贺喜问当身。
忍耐不住,只得说道:你们这些丫头,好不知礼,难道不知我昨夜已做了大爷的二夫人了?算来也是你们的主母,怎么见我洋洋不理?也不晓得道喜,也不前来叩头,这是什么意思?
众入听了如此语,哈哈拍手笑齐声。一齐上前来问道:你如
何做二夫人?桂香听问微微笑,昨夜奴家已做亲,大爷真是多情种,惜玉怜香那里寻,与奴恩爱言难尽,一片深情海样深。你们那晓其中事,岂非一位二夫人!
内有秦筝笑道:原来如此,不知大爷昨夜可晓得是你不是?桂香道:自然明知是我,方如此恩爱;若当了夫人,他夫妻已做了数年,只怕未必这样情深了。锦瑟道:既然明知是你,为何今早醒来得知此事,怒气冲天,把夫人埋怨了许多言语?又说将来要处到你死而复生,这是什么缘故?绣屏哈哈大笑道:姐姐何必问她。她当掩耳偷铃,好似失心疯的一般。既是大爷这样爱她,为何前夜同到新房,不曾做亲,反踢她一脚走了出来?
众人听了齐大笑,桂香大怒火冲心:一班贱人无廉耻,这般得罪二夫人!放肆大胆奴欺主,定然要告大爷闻。一众丫鬟闻此
语,个个弯腰打恶心,齐称蹭蹬哄然去,桂香气得面皮青。欲待上前来打闹,恐防惊动老夫人;只得隐忍重坐下,听得夫人已起
身。房门尚未来开启,桂香心下自思寻:
且住!我如今做了大爷的侧室,与桓氏就该姊妹相称了。老夫人是我婆婆,应该约会了桓家姐姐,同去问安,方是正礼。
想罢便到堂前去,见夫人闷坐不开声,手抱两岁仪贞女,奶娘林氏在傍存。桂香近前含着笑;姐姐连连叫几声,老夫人已抬身起,我们姊妹一同行,到房先把安来候,还了婆婆规矩临。夫人听了全不答,傍边气坏姓林人,说道夫人还不打,容她放肆乱胡行!怕她刁到何方去?便老夫人要按着礼来行。夫人未及开言语,桂香听了怒生嗔:今朝个个来欺我,总之忍到夜黄昏,枕边告上一张状,叫他个个死无门!转身拽步来出外,夫人说与奶
娘听:贱人倚势来放肆,我今怎好打她身?你且将小姐来抱了,同行去候老夫人。奶娘答应来接过,回文单说桂香身,来到老夫人房内,正当梳洗未完成。桂香近前来叩首,说道昨谢夫人来玉成。备言昨夜多恩爱,大爷真是世难寻。老夫人听了多欢喜,满面堆花笑说因:但愿大爷欢喜你,生儿育女靠终身。桂香便道依金口,夫人永享万年春。两人正在言语处,桓氏夫人等到临,上前问安来命坐,含笑开言问事因:我儿昨夜多沉醉,可曾识破桂香身?桓氏夫人回不晓,又问早间可有甚言论?答道未有言和语,老夫人听了笑言云:可知什么嫌丑态,一味装腔假撇情。桓氏听了微微哂,起身告退出房门,转思转想心越气,喝令丫鬟几个人,把床中被褥都揭去,赏与房中侍女们;另换一副新铺盖,难解心头怒更增。占住正房犹有说,大胆呼为姊妹称,算来不是她人过,只向狂夫去理论。秦筝、锦瑟来随了,下堂来到内书厅,走进慎思堂一看,维明窗下看书文。见了夫人离坐起,抬头举目看佳人:芙蓉面上无欢色,杨柳双眉减却春。左公笑问夫人道:为何不乐这般形?定然有甚缘和故?方才亲自到书厅。一面说时来同坐,夫人开口说其情:
只因有一件不明之事,所以要来请教。维明问道:有甚不明之事,便请赐教。夫人道:昔年两家母命,将我许配君家,当日可曾言定,与君家为委还是为娈?维明笑道:为着何事,夫人突然出此奇语?你正妻已做了六年,封诰也受了几副,难道正夫人做厌了,又想做起我的妾来?夫人冷笑一声道:据你说,我既正妻,今早你的如夫人来到前堂,忽呼我为姊姊,道与她乃是妹妹,要同去问安,此语岂不大奇!谁家姬妾与正夫人姊妹称呼?惟有你的尊宠,竟这般放肆,岂不看我祖氏也是一妾乎?
维明听了如此语,不禁哈哈大笑声:如何有此真快事,足令吾心快十分!
便道:夫人,这都是你自轻自贱,过于贤德了些。所以我的爱宠,竟不看你眼中了。岂有做了一家之主,这等无才!愿与使婢通同一路,让她高卧正房,自己反居侧室,蒙蔽丈夫,不敢露一毫声息?她安得不视汝为姊妹?是你自家轻贱,与我何干!
言罢之时重又笑,夫人听了怒生嗔,梨花粉面红云起,离坐抽身近左君,向他劈面便一啐:莫不伊家失了心?既然这样来说起,任你家中胡乱行!从今爱宠居正室,来朝待我转家门,省得在此居下贱,与伊爱宠作同群。有儿堪可防身老,无烦一世靠夫君。夫人说罢回身出,维明笑着便抬身,上前扯住香罗袖;此言说得更奇闻1夫人回去也罢了,孩儿乃是左家人。如何与你防身老?谁人可带到桓门?
要靠永正,须要先靠维明,方轮得到他。如今你且不要心焦回去,在此宽坐片时,看我把你的令妹重处一番,后然再去。
夫人正色称放手,怎舍摧残爱宠身;不须把我来奚落,不然绝裾出书厅。
维明道:夫人休恼,我不过与你取笑;那贱人如此放肆,那里容得,你看惩治便了。
说完叱令秦筝女,内中速唤贱人临。秦筝答应忙忙去,后轩寻着桂香身。
秦等道:二夫人,大爷请你到内书房去。桂香问定:请我做甚?可是因什么花开了,请我去看么?秦筝暗笑;待我耍地。便道:二夫人,你早间之语,一些不错!果是大爷昨
夜明知是你,所以那般思爱;今早与夫人反目,顿然弃旧怜新。如今因书房内红杏盛开,特请二夫人一同赏玩。你快些打扮了速速前去!
桂香听了心大喜,我夫真是有情人!既是请奴来出外,岂可奴家不一行。簪花戴朵重打扮,奏筝暗笑出门行,扯了绣屏、菱花等,都到书房看打人。桂香手执冰纨扇,角门行进慎思厅。大爷案上端然坐,夫人坐在桌西横,四五侍儿门首立,顺儿、来庆两边分。桂香含笑上前道:大爷何乃太情深,一宵情义恩如海,今朝相请赏花辰。维明不语先观看:锦绣桃花打扮精,粉涂满面如霜白,一头珠翠放光明。
便喝道:你这大胆放肆的贱人!昨日与老夫人设计,假充主母,睡我床上,已是罪不容诛!怎敢今早又将夫人称为姊妹,此是何说?汝乃何等贱人,敢如此乔妆打扮!喝令二童:把这贱人的首饰衣服,尽行剥去!先掌嘴二十,然后施刑。
两童答应一声是,卷袖撩衣往上行,簪环首饰都摔下,花枝打得碎纷纷。呼的一声拉衣服,秋罗衫子两边分!洒绣背心成三块,扯碎盘金水绿裙。剩裤一条衫一件,披头散发好惊人!气得桂香双足跳,为甚把奴凌辱这般形?一夜夫妻恩不浅,奴家已做二夫人。
维明大怒道:这贱人还敢自称奴家!
言罢一声离坐起,桂香步退不开声,晓得大爷多力量,他若施刑不可禁!御史喝令书童打,来庆闻言动手行,使尽平生之气力,照其粉面就施刑。二十巴掌来打罢,满口鲜红眼鼻青!双腮足有一寸厚,有口难开泪直淋。桓氏夫人微微笑,维明当下便回身。
取过戒尺掷与书童,吩咐扯下重打四十1两童应声忙动手。
揪番放倒桂香身。回头就叫秦筝姐,你等都来帮几分。两个丫鬟忙来按,桂香难动半毫分。两童尽力忙来打,妖娆大哭叫连声:阿唷,大爷阿!饶了罢啊,饶了罢!不敢胡为欺主人。大爷息了雷霆怒,要看夫妻一夜情。维明喝令从重打,肉绽皮开鲜血淋!四十打完喝住了,侍儿撒手起拾身。桂香倒地身难起,哀哀哭得好伤心。维明喝令来扯出,众人拖出外边存。众丫鬟并书童等,地中拾起许多珍,衣衫首饰来卷起,隔窗掷与贱妖精。桂香拾起衣物等,哭哭啼啼往内行。维明见她身已去,笑语夫人桓
氏身:今将令妹来如此,夫人可亦觉心疼?夫人立起劈面唾,休得胡言嚼舌根1
亏你这等狠心!恁般爱宠,舍得把她如此摧残!昨夜恩情那里去了?又且面孔翻得忒快,方才杀气冲天,此时又来取笑了。维明道:夫人今日可知我待妻妾总是一般,并无厚薄。你等从今以后,须要着实小心。
夫人道言休胡道:回身移步出书厅。丫鬟几个都随去,御史抬身也出门。且说桂香人一个,一瘸一拐进中厅,正遇老夫人走出,蓦地抬头吃一惊!桂香叫苦哀哀哭,跪在尘埃大放声;夫人哪!不是奴命不该绝,今朝稳住在书厅。这样长来那样短,必是桓氏夫人害我身。恨只恨那桓氏女,求夫人作主把气来伸!桂香说罢号啕哭,老夫人心下自思寻:孩儿媳妇亲骨肉,她是传宗接代人。
我虽为母,怎好为一个使婢,只管与儿子媳妇吵闹?但看前日与他那般大闹,反锁在房,他将桂香踢倒,断锁而出,执意不从。昨日又是桂香行计,将他灌醉。我只道纳了
她,自然悄好;谁知愈加触恼!今早见媳妇十分不乐,再加这贱人没规没矩,去叫她姊姊,怎怪她恼怒?叫我如何与他争得?便叫:桂香,你原是自家取祸,就是外面来的姬妾,也不敢将正夫人姊妹称呼。此事怎怪得大爷与夫人不怒?叫我如何护你?从今以后,你只是自家小心些便了。
桂香听了心烦恼,婆婆怕媳曾罕闻!夫人就不来做主,奴家未必丧亡身!回头便就房中去,老夫人也不开声。起身走到前堂去,儿媳相陪坐语论,戏要两孙直到晚,用其晚膳后中厅。维明陪母闲谈话,夫人告退转房门,灯前闲坐拈笔砚,等候夫看来转程。夫人想起昨宵事,不胜暗笑自思寻:可笑居垣人一个,一时中酒不分明,逞他蜂蝶偷香技,迷得妖娆失了魂!可怜一点春消息,定害妖娆想一生。夫人思想拈毫笔,题诗一首散心情。却好来了都御史,移步忙来近玉人,一见诗笺来夺过,坐向灯前诵此文。诗曰:
月照幽衾已半床,飘飘香梦到巫阳。晓风有意催神女,别岫多情恋楚王。瑶阙桂枝空寂寞,章台柳色正芬芳。朝看玉佩沾兰麝,新绾同心紫佩囊。
后写:贺新婚之作,以助居垣一笑。
御史看罢新诗句,微微一笑起抬身,上前挽住香罗袖;你咋夜通同诡计行,我一腔怒气犹未息,你反题诗讥诮人。今宵怎得干休罢,应该论甚罪和名?
夫人笑道:好意作诗奉贺新婚,不蒙称赏,反要问起罩来,真是奇事!维明道:胡说!什么新婚,你捉弄丈夫,该当何罪?
夫人道:你使妾当夕,可有罪么?维明笑道:你自让妾-
当夕,与我何干?
夫人笑道休强辩,你自为人不正经!桂香虽则同衾枕,你如安卧到天明,十个桂香何妨碍?安得称为当夕名!谁着你身多狂荡,酒色迷心不自禁,轻轻堕入牢笼计,枉做多谋足智人!今朝单把他人怪,反躬何不自思寻?
维明笑道:此言虽是,然总因是你误人,今日只是打了桓清闺,方消此恨。夫人道:听你便了,我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任你欺凌,有甚说得。
御史挽住佳人袖,勾抱怀心笑语云:以卿如此娇柔质,细雨微风也不禁,当恐窗开来日晒,每愁帘动有风侵。愿为鸡舌噙于口,常作灵台贮在心。怎拼今日摧残你,泥玉焚兰煮鹤琴。夫人切勿多胆小,略闻狂语便心惊。夫人推却夫君手;相公休得这般形!侍儿林立成何礼?爱而不敬太狂轻!灯前人面犹如此,可想而知昨夜情。怎怪桂香多高兴,夸奖恩情似海深。维明听了微微笑,夫人得福不知闻。能与我为琴瑟友,不足为奇看得轻,若还不得为夫妇,安知不像桂香身!夫人笑唾抽身起,侍儿暗笑尽含春。服侍卸妆开宝镜,重梳低髻挽乌云,轻脂淡粉尤添媚,浅晕低频更殢人,香罗慢解松金扣,炷罢薰笼覆画裙。佳人先入销金帐,今夜安能再让人?良宵美景容易过,漏尽铜壶天又明。左公此际无公事,僚友相邀作饯行,一行赴席三五日,总无一日在家庭。此日二月十三日,后房且表桂香身。睡了几日抽身起,贱皮贱骨性生成,依前打扮多高兴,全无痛楚半毫分。吃罢早饭房中坐,心中思想大爷身:今朝已是十三日,十六之期要起身。止得在家三日了,不知一别几年春?闻得今晚来作饯,后堂设席备筵樽,何不把他仍灌醉,再向前番妙计行。纵教他便如顽石,也须
逐渐暖和温。于是想得多停当,前来哀恳老夫人。
夫人道:桂香,我看大爷是执意不要你的了,劝你不如收心配个书童罢,不要自己误了终身。桂香道:老夫人,前日若没有这节事,到也罢了。既做出来,就要做到底方好。如今苦老夫人见怜,说道今夜饯行,再劝他吃醉了,照依前计而行;人心内做,少不得有个回头的日子。
老夫人听了微微笑:我看大爷决不纳伊身,未必有甚回头日,休要痴心恋此人。
况我为母的,今晚好意与他饯行,如何再将他捉弄?一之已甚,岂可再乎!
桂香听了双流泪:夫人却也变其心,既然无力终其事,当初不合这般行,使我上不上来下不下,此身已属大爷身,断然不嫁他人了,叫奴怎样了终身?我今勉强来挣起,只为今宵好计行。夫人既是来回绝,待奴自缢早亡身。说罢了时哀哀哭,夫人不忍甚心疼,只得应承她使计,桂香方始止悲声。只为丫头宠惯了,娇痴就像女亲生。二人房内多少话,早有丫鬟窗下听,报与桓氏夫人晓,老夫人也到前厅:听说今晚行前计,贤哉媳妇要应承。夫人无奈来允诺,中堂闲话片时辰,方始起身来入内,左都御史转家门。看罢母亲前堂到,夫人正坐在中厅。手中抚弄亲生女,引他要笑爱如珍,见了维明来立起:我儿可叫父亲身。仪贞便把爹爹叫,口齿清爽言语明。左公见了心欢喜,接抱怀中爱十分。顽要一回天又晚,侍儿秉烛上银灯。奶娘抱去姣小姐,二人便入卧房门。夫人回看无人在,低向维明说事因;前日受你多埋怨,未曾告与那桩情。如今又要行前计,今晚中堂作饯行。我身只得来告你,说明任你怎生行?左公听罢微微笑:贱人本事果然精!前口那般来重责,难道今朝又起心?夫人道言休提起,依然打扮有精神。就把方才多少话,从头一一说他听。御史笑道:如此
说,此计今宵必要行。贱人虽则多无耻,算来于我颇多情,既然以死来自誓,贞烈之心略可矜,怜她这点虔诚念,我反难于负此人。夫人前夜多慷慨,今宵可肯做人情?与我同心怜念彼,宽宏再让一宵春?夫人听了如此语,半晌之间不则声,开言便问维明道:你所言来假是真?维明回看无人在,近前低语叫夫人,桂香终是黄花女,胜过生儿育女人。男子之心皆如此,怜新弃旧是常情。她虽容貌生得丑,锦帐重帏不见人。望卿念我将离别,不知孤旷几年春。将计就计权一夜,此生再不忘卿卿。夫人见他言真切,正颜正色说其情,不觉冷笑一声道:听君今日此言论—
则前日之事,你原明知是桂香了。维明笑道:譬如各种花草,那有香色相同之理?此等事,我为男子,岂有不能辨别?夫人道:如此说来,我却还在梦中,全不知道。既然着我让她,尽让便了。
言罢之时抬起身,一声长叹出房门,自向后堂来去了,笑坏了风流总宪身。此番惹得她心恼,又费檀郎无限情。只为她,佯羞薄怒令人爱,故将狂语逗娇嗔。世间岂少真佳丽,能赏佳人有几人?男儿若不知情趣,佳人变作木雕成!呆呆相对诚无味,守到月缺花残冷似冰。一边思想来走出,侍儿来请大爷身。维明入后来见母,老夫人便说缘因:我儿在家无多日,为母今宵作饯行。言罢便呼齐入坐,左右殷勤进玉樽,欢谈笑语亲骨肉,团圆相聚饮杯巡。老夫人只劝维明酒,母子今宵尽有心。持杯饮到初更尽,维明只作醉沉沉。老夫人还叫斟上酒,见他伏卧不开声,谅来沉醉多潦倒,着夫人扶入卧房门。夫人敛袖心烦恼,退行不肯近夫君。维明暗笑桓小姐,她心深怪我当身。
真个是:妇人妒心,天下称奇绝。
只得勉挣抬身起,夫人吩咐好生行,送他来到房儿里,与他
解带睡安身。老夫人亲把鸾衾盖,见他合眼睡沉沉,罗帏下了金钩响,回身低说与夫人:照依前夜休惊动。夫人点首不开声。送得婆婆身外出,回身便入内房门,喝叫侍女将门闭,满腔怨气恨难伸。无言闷坐灯儿下,始识无情一片心;说道左家多礼法,原来这等乱胡行!看他今夜如何样?果使妖娆占我衾!誓回侍奉生身母,今生不进左家门!夫人思想频嗟叹,且说前房一段情,大
爷睡了多一会,魏氏妖娆来到临。轻轻跨进房门内,且自抬头看
一巡,只见红烛移在妆台上,内房寂静紧关门。大爷睡了罗帏下,月照纱窗亮似银,捏手捏脚来行走,站立床前听一听。贵人睡像多安静,更无声息半毫分。不见翻身多一会,料然沉睡不差分。轻轻揭起销金帐,坐在牙床沿上存,抬起一双鳊鱼脚,翻身就要入鸾衾。那知大爷忽尔开双眼,喝问一声是甚人?桂香蓦地吃一吓,拖上鞋儿忙起身。左公明晓妖娆妇,复行叱问是何人?桂香心下慌张了,只得扭捏俏声音,低低便把相公叫:奴家便是大夫人。维明听了忙坐起,一掌将她打面门,跌跌撞撞连退去,一交倒在地埃尘!妆台撞倒菱花镜,乒乓响亮落埃尘。夫人里房惊呆了,外房为甚事和因?忙叫侍儿持烛出,菱花一照好心惊!桂香跌倒妆台下,口内鲜红血直淋。双手掩面声难出,一轮宝镜地中心。菱花上前忙拾起,御史床中已起身,衣裳穿好来床下,手指妖娆骂贱人:只因前日来放肆,已经重处一番刑,贱人全没分毫怕,又复如前大胆行!言罢就向衣架上,除下皮鞭手内抡。
叱两个侍女剥了贱人衣服!
菱花、小桃齐应是,忙来动手扯衣衾。桂香吓得哀求告:老夫入叫这般行,小婢怎敢来大胆?大爷饶恕免加刑。御史听了微冷哂:贱人推到老夫人。
汝头一次教导老夫人,说大爷止可智取,不可力求,撺
掇老夫人行此诡计。这一次老夫人不听汝言,便欲自缢恐吓。你道此事我不知之!今夜既来犯我,岂容轻恕!
桂香顿首双流泪,大爷既不肯饶刑,乞使侍儿施刑法,大爷动手怎能禁。维明喝令来扯过,菱花拖到地中心。一鞭抽去鲜红冒,背上油皮揭一层。桂香号哭声震屋,恨无地洞便钻身。刚刚打得十数下,桂香死去又还魂。暗想尽够她受了,掷下皮鞭叱二人:速把贱人来扯出,二人答应取衣衿,与她披上来扶起,一片心肠化作冰!啼啼哭哭来出外,后堂且说老夫人,刚刚合眼朦胧处,耳边隐隐哭声音。夫人惊醒来侧耳,不知声出那方存?秋荷使女房中去,夫人叫唤两三声:
你听这是那里哭声?秋荷侧耳听了一会道:好像前堂有人啼哭一般。夫人听说是前堂,吃了一惊道:
必是我儿识破桂香女,房中责打此人身。惹他动怒非小可!秋荷快去看分明,若是桂香来被责,说吾相劝莫加刑。秋荷听说抽身起,走进前堂把眼睁。两人挽了妖娆女,十分狼狈好惊人!肩头两臂淋淋血,慌忙惊问为何因?菱花、小桃微微笑,明朝与你说其情。桂香哭着开言说:扶奴去告老夫人。秋荷听了回言道:老夫人已睡安身。
劝你省事些罢,若被大爷知了,你这般模样,怎禁得再打?不如到房中睡睡,将息一夜,明日再告状也还不迟。秋荷言罢回身转,将言尽告老夫人。夫人听了长吁叹:这场贵打自家寻,反叫我面多惭愧,不该做出这般情。
正是:事不三思,必有后愧。我先时把桂香与他,只道母命不好推却;谁知执意不从。他既不纳,我就该罢了;不合听信贱人,做出这许多勾当。
别人教子行正道,我教孩儿作事轻,反被儿媳轻看了,那有
分毫像母亲!从今以后休如此,为了丫鬟背理行。不说夫人心中事,单表夫人桓氏身。闻夫责打桂香女,方知日间言语戏她身,可笑此君多奸诈,分明试探我当身,只似小儿来哄骗,玩于掌上太欺人!他若打罢妧娆妇,怎肯前房独宿衾;必然又复来缠我,不如快快睡安身。宽衣解带忙眠枕,且说前房总宪身,桂香去了开言问:夫人曾否睡安身?
菱花道:夫人现坐内房,还不曾安寝。维明道:可去请夫人出来。侍儿入去一会,出来复命道:
夫人已是安身睡,今宵不出外房门,御史听了丫鬟女,暗笑夫人桓氏身:如今方好平了气,又来作难我当身。即快移步来房内,床中已下帐帷门。御史移灯前走进,挂起罗帷观看明,只见夫人朝内睡,明知夫到不翻身。维明轻拍香肩道:夫人何事早安身?夫人方始回身转:君今到此为何因?此时已及三更鼓,正好巫阳梦未醒,温香软玉黄花女,春满流苏恩爱深,良夜如何身早起?算来还不上朝门。御史听了夫人语,不禁失笑说缘因:只因那个黄花女,不中襄王梦里心,不如旧日神娥好,因此重将旧梦寻。夫人难道不听得,明知故问为何因?夫人见说便笑道:亏你如何太忍心!这般一朵含英蕊,只可频施雨露恩。如何递使风姨手,零落红香碾作尘?鲜花尚忍催残甚,况复嫣红减却春。御史又笑开言道:只为鲜花耐雨淋,老枝若到颜将谢,东君急合广施
恩。风姨何敢重摧折,护春台上急宜登。夫人听了微微笑:自甘弃作路傍尘,章台杨柳芳菲甚,愿君好去广施恩。
御史道:夫人不必说这些乔话了,此时已有三更时分,再若与你辩论起来,就到天亮也不明白。
即今快请抬身起,前房床上去安身。夫人说道:君差矣,日间奉命让于君,我今已睡多时久,那有披衣重起身?好好宠姬居
正室,何故良宵冷落人?却使狂暴杀风景,逐出新人缠旧人1维明听了又笑道:偶然戏耍骗卿卿,明知是假佯不晓,再说令人焦躁生。倘然再起狂风雨,料你残花更不禁,好好快些过去罢,须知行路趁天晴。夫人听了劈面唾:如此狂言更可嗔!请你好好出去罢,要我抽身万不能!御史道言你不起,我今怎肯出房门?既是好言全不听,即今捉你起抬身。言罢就把香肩托,床中抱起左夫人。夫人此际心焦躁,如何这等用强横?忙将两手来推拒,萧郎臂上掐痕深。居垣只得来放手,夫人依旧卧床心。床前烦恼都御史,如何这等不通情!你今既是多执见,我身也寝这房门。言罢吩咐丫鬟女:汝二人不得出房门,若听传呼来应命。桓氏夫人吃一惊:又是什么刁主意?怎生捉弄我当身?为见御史来床上,忙便披衣坐起身。维明却不来拦阻,任她穿若下床行。夫人唤出丫鬟女,急忙来到外房门。带上内房门反扣,维明即便下床行。来到灯前看仔细,臂弯之上有伤痕。暗想夫人桓氏女,结褵几载到如今,与她相敬如宾客,惜玉怜香恩爱深。而今颇有骄矜意,当我庸夫没用人,若不使她来警悟,安得和谐过一生?左公想罢回身转,上前便去扯房门,用力一扳铜扣掉,一声款乃出房门。外房主婢吃一吓,夫人犹未脱衣衿,正待起身来床下,维明移步上前行,执手开言来说道:你今又欲那方行?
夫人道:内房去睡。维明道:既然如此,为何走出来?夫人道:今日你着我让那桂香,所到之处,自应回避,如何再怪我出来?维明冷笑道:一向不知夫人这等嫉妒。
我到浙江为官去,知道何年方转程?岂能独宿梅花帐,何惜明珠买丽人!夫人可得还相妒,不让之时待怎生?夫入听了便笑道:相公错看我当身。若还妒你来纳宠,怎肯今朝避位行?金钗十二由君置,我愿灰心过一生,有言快些请说了,放我归房夜已
深。维明叱退丫鬟女,二人速去歇安身。菱花、小桃忙入内,维明把臂示夫人:因何使尔施毒手?损我肌肤尽血痕!妻可把夫来如此,夫却如何反让君?此情岂肯干休罢,今宵报复要施行。你今愿责还愿罚?须当与我说分明。愿责低头来领罪,罚时婉婉顺郎心。夫人见说又笑道:你今都是自家寻,如今再若行无礼,叫伊满面尽伤痕,明辰难把人来见,正堪躲入内房门。左公听了连冷笑:你今尚是这般云。言罢了时抬身起,佳人推倒在床心。一手捻住她双手,从头便与解衣衿。夫人莫想身来动,顷刻罗衣尽去身。开言便问夫人道:此时情愿怎生行?夫人急得真没法,只叫居垣是怎生?还是认真还取笑,回言你去自评论。
你若认真,我便取笑。你若取笑,我便认真。
愿罚愿责由你说,你今再往那方行?夫人欲挣身难脱,两手酸麻一二分,上天入地无门路,难道求他放了人。此时无奈真无奈,不觉腮边两泪倾:将人这等来欺负,既风且暴不堪论!今宵把我凌贱了,留此残生不是人!前途跳入长江水,永与狂生决此生。维明听彼声带哭,不觉哈哈笑失声:未曾打下先啼哭,这般苦恼怎能禁?使我手软难得举,又动怜香惜玉心。言罢了时来放手,暂且饶伊初次情。再言里面房中去,纵然哭杀不容情。夫人但只连声骂:这等狂徒不是人!忙将锦被来遮体,转身朝内不开声。左公暗笑回身转,宽衣解带上床衾,金钩下了销金帐,温言来慰左夫人:与卿取笑休烦恼,何忍摧残我玉人?数年恩义全非浅,愿卿切勿冷人心,还须婉顺方为德,夫人若变误终身。若将狂暴来加你,便死之时何益卿,床头岂少姬和妾,安能报复此时心!夫人当去从头想,此中好歹自分明。
当初赵松雪作词示管夫人云:我为学士,你做夫人。陶)
学士有桃根、挑叶,苏学士有朝云、莫云,我便多娶几个胡
姬、越女,也不为过分。管夫人答词云:我依两个忒杀情多,将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却将来两下都打破,
再调再和,再捏个你我。那时我的泥里有你,你的泥里有我。赵览之,大笑而止。管夫人真可谓善于笼合夫心的了。不将妒言微微露,只把深情感动人。料她平日闺房内。不知何等爱夫君。有才有智多权术,愿卿须学管夫人。清闺听了多少话,默默无言不则声,细将其事来一想,为来件件有心行。此人若与为夫妇,见机而作好相应。维明见彼无言语,偎红倚玉再温存。夫人只得和顺了,半宵已过又天明。各自起身来梳洗,桓氏夫人笑说云:昨宵打出桂香女,必然堂上怒生嗔。少时我去高堂上,将言告与老夫人。说你借他来辱母,口口声声骂母亲,必然激得心大怒,杖伊三十畅吾心!使伊也识其中味,可戒将来狠毒心。御史听了微微笑;偶然一语戏言论,那知醋瓮都翻倒,与人使性到三更。本该昨夜稍警戒,只为悲啼软我心,又因不敢垂违拗,因而宽怒暂饶刑。若还再复抬身起,不知打得怎生形。犹然全不思改过,无违之训谨存心。尚敢胡言冲撞我,谎言去告老夫人。我身触怒无回说,你身禁得几多刑?夫人见说劈面唾:如此狂言世罕闻!此人难与来搭话,快快分离两路行!左公一笑回身转,内堂来见老夫人。夫人甚觉无意思,不来提问昨宵情。只有桂香难起动,满身疼痛卧床心。夫人亲自来看问,劝伊从此莫痴心。待我回家来泽配,数言说罢便回身。过了十四十五日,老夫人遣左升行:说与房主来赎屋,左升料里自遵行。舟船轿马皆齐备,行装发下尽完成。御史五更衣冠整,辞王别驾进朝门。
天子面谕道:卿往浙省,可先往南京孝陵,代朕上香。维明领旨辞王出,合家家眷已先行。官僚众友多相送,送出京师一座城。张家湾口将船下,维明拜别母亲身。各皆叮嘱言和语,夫人私语告夫君:看来有孕过半月,精神慵懒闷昏昏。维明点首来作别,吩咐开船就此行。一边赴任杭州去,一边回转故乡城。话文至此权且住,五卷之中再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