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左丞相怒毁隆仁祠 魏忠贤计害琼林客
话说魏忠贤贼臣，权倾中外，威震乾坤。又以边关之捷，引功归己，遂于天下各府州县建造生祠。各督抚谄媚忠贤，尽建祠于学官之右，如崇勋、怀德、报功、元功、茂德、昭德、感德、德馨诸祠，都是生祠名色。因此湖北巡抚姚宗文、巡按温皋谟，趋奉忠贤，也捐俸与他建造一祠于学宫之右，祠名隆仁，极其华丽。
左公知得其情事，痛骂宗文是小人！趋奉权珰廉耻丧，生祠建造号隆仁。他与我为同年友，八月十六是生辰；我应先日登程路，拜寿为名到省城，去问宗文人一个，建祠之意为何因？看他把甚言对我！怎许奸祠造得成？想罢来到中堂上，说与夫人这事情。但言前去为拜寿，打点行装莫暂停，更点四十名家将，唤船来日早行程。二爷等众开言道，不过拜寿武昌行，许多家将何所用？左公道你不知闻，或者有事来用着，无非预备护身行。当晚收拾都停当，次日天明早起身，作别家中人一众，二爷叔侄送行程，看他上船开了去，方才与众转家门。单说左公来上路，半月程期到省城合省官员文共武，尽皆出郭远相迎。只因他是百僚首，谁敢今朝慢此人！当时接进延宾馆，众官参拜掌朝臣。左公一一来辞谢，宗文相见两分宾。
左公道及拜寿来意，姚巡抚称谢不已，作别回衙，忙送下程，十分丰厚，吩咐驿丞小心供奉。次日乃中秋佳节，左公先使人送去寿礼，至十六日姚巡抚生辰—
合省官员都拜寿，大堂参贺姓姚人，送其寿礼如山集，众官退去始封门。左公方始来到了，中军传报与宗文，慌忙迎出辕门外，连称不敢鞠躬身。接入大堂同礼罢，宗文称谢不停声：多承厚礼来见赐，又蒙大驾自亲临，却叫小弟当不起，丞相年兄大屈
尊！左公听说微微笑：姚兄何出这般声？我与你本同年友，莫将爵位论卑尊，些微薄礼真堪愧，拜寿来迟恕罪名。宗文但只躬身
谢，相邀入进二堂门，分宾坐定茶来到，茶罢收杯欲语论。忽然听得屏门响，左公回首看分明，只见一人来走出，仙家打扮道玄门，身披鹤氅朱红履，头戴华阳一字巾，身材矮小刚四尺，口歪鼻塌眼如星。正思举步朝外走，抬头忽见左公身，悚然一吓忙转步，宗文椅上便抬身——
止住那道人道：此位是敝年兄左阁相，老师乃世外之人，何妨出来相见？那人躬身答道：大人在坐，小道不便出来，且回避了罢。
说完忙就来闪去，左公心下自思寻：此人看去多邪气，形容不似善良人！宗文这等来尊重，开言闭口把师称。当时便问姚巡抚：方才道者是何人？
宗文道：此江西金剑仙，小弟敬他神术。左公道：原来如此，但小弟特到省中，非此一事，一则与兄祝贺千秋，二则闻得兄与魏忠贤建一生祠，取名隆仁二字，因此心下不明，故要请教年兄，解此二字之意，何谓隆仁？宗文忽听此一言，吃了一吓，不觉满面通红。呆了半晌说道：隆乃高大尊崇之意，仁便是个仁德之仁，兄岂不解？左公道；隆仁二字之意岂不知！但魏忠贤何人？你与他题这祠额。宗文道：厂公功德巍巍，不在伊周之下。这祠额有甚不当？
左公听了连连笑，便对宗文说住声：你道奸贼多功德，敢当祠额号隆仁；我且历数他奸恶，你但无言侧耳听。他本市井之亡赖，中年净体入宫门。自从今上登基后，逢迎上意得君心。图谋东厂司礼监，谋杀王安老内臣，私通乳媪连一党复生人道乱宫廷。开演内操怀异志，皇子初生被震惊，裕妃有喜刚封号，矫旨宫中赐自经。昭阳方见流虹庆，下胎一药堕前程。走马上前多傲慢，杀害忠良无数人！奇刑酷法追赃拷，矫行驾帖目无君。高攀龙自尽投池死，周顺昌囊首禁牢门；杨琏谏本方才上，顿时矫诏就来擒，土囊压首钉贯耳，惨害忠良御史臣。正人君子多害尽，杀了东林五百人！边廷奏捷功归已，荫封奖赏滥邀恩。庙堂之上皆乳臭，生祠造得遍乾坤。雕龙镂凤伤民力，糜费钱粮当土尘。自从逆宦居东厂，总来鸡犬不安宁。滔天万恶奸刁贼，古今无此贼权臣！南山之竹书难尽，北海之波洗不清！题起奸珰拳透甲，道着权阉齿没根！这般一个奸顽竖，有何功德称隆仁？你亦趋奉权门下，生祠建造武昌城。我与你本同年友，今以良言劝你身，苟有三分男子气，即今发令便施行，立时毁了奸祠字，还算衣冠队里人，若还不把奸祠毁，怕你笔管敲台落骂名！当时说得姚巡抚，顿口无言难出声，良久方才重开口；生祠不独武昌城，算来各省都建到，不是宗文独创新。物成不毁从来说，如何道出这般声？左公听了心中怒！勃然变色起抬身；
各省建祠，独这湖广不许！宗文道：丞相果若不容，只消请旨拆毁便了。左公大怒道：难道这座生祠，是奉旨建造的么？且待我去拆了奸祠，再行请旨。
说罢一声回步走，不别宗文往外行。巡抚也不来相送，左公上马疾忙行，四十名家将分前后，滔滔拥定尽行程，一直不往他方去，竞投文庙学宫临，惊动教谕忙来接，马前参见掌朝臣。左公便乃开言问：隆仁祠在那方存？
学官指点：那文庙右首的就是了。左公道：何物阁珰？敢亵渎先圣！我今立毁奸祠，不知你等意下以为如何？学官四顾无人，方近前低低说道：这本是温、姚两位捐俸所造，军民等无不恨之。丞相果能毁去，不独畅人心，亦尊先师也！
左公听了微微哂，命学官退去转衙门，自与一班家将等，竞赴隆仁祠宇门，马上抬头来一看，镂凤雕龙造得精！上横一匾描金字，两边对句更奇新。
左边是“德被万方齐孔孟”，右边是“功高千古并伊周”，尽是姚宗文亲笔。左公下马，与众家将推门而入。1说魏忠贤造立一处生祠，便打发两个小太监下马侍奉香火。他见多人入内，慌忙迎下殿来，厉声说道：这是千岁爷爷的宫殿，圣像在此，你乃何等之人？敢这般放肆！竟往里边直闯，难道不怕砍头？原来那小监不认得左公，对了他摇头晃脑一顿吆喝。
左公听了心大怒，便不开言与话论，便将小监只一脚，跌去尘埃五尺临！两边家将开言说：你知此位是何人？乃是朝中左丞相，怎敢胡言乱出声！小监听了方知道，吓得浑身汗直淋，不敢开
言忙缩退，左公上殿细观睁，只见雕梁画栋穷工巧，白石栏杆曲
折新，紫檀香案当中摆，地下磨砖镜面平。碧玉炉中烟袅袅，黄金蜡照焰莹莹，神厨上挂黄绫幔，权珰奸像内中存。王者衣冠檀琢体，须眉毕肖宛如生，两边幔上垂绣带，一行小字甚分明。
写着：不肖男姚宗文、温泉谟奉祀。
殿头左右排仪仗，周围梁上挂晶灯，辉煌金碧光辉耀，不亚朝中宝殿门。左公看罢连冷笑；无耻奸邪贼佞臣！谄媚阉珰尊作
父，衣冠扫地不堪论！回身喝令诸家将：先破权珰奸像形，然后拆毁奸祠宇，即忙动手莫消停！一声令下齐答应，卷袖撩衣上殿门，人人腰下刀抽出，个个霜锋手内明。砍了紫檀香案桌，摔碎黄金白玉瓶，扯去龙凤黄绫幔，拿出权珰奸像形！王者衣冠都剥下，乱刀砍得碎纷纷！四十余人齐动手，刀斩斧砍那容情！金门珠格丢满地，白石栏杆段段分，斜砌方砖都起动，金阶玉槛尽离尘。一班家将多豪兴，耸身跳上屋中存，揭光上面琉璃瓦，画栋雕梁四下分！拆毁隆仁祠一座，登时轰动武昌城！军民百姓都来看，一片欢呼畅快声。拥挤上前齐助力，拔砖起石喊齐声。推倒墙垣翻屋宇，奸祠顷刻影无形：枉费温、姚心一片，那消三个小时辰，顿时拆得干干净，快杀军民一众人！尽言：好个左丞相，如此这等畅人心！此时吓得香火监，抱头鼠窜进衙门。府县各官知道了，飞报温、姚两个人；二奸一听魂不在，急忙飞马到来临，不敢近前来冲撞，远远观瞧验假真：果然拆做平地了！此贼胡为了不成！全然不怕魏千岁，这般放肆好欺人！
且说左公见拆了奸祠，转到学官，吩咐将木料砖石收入学官，以备将来修理文庙。
言罢领众回马去，竞赴襄王大府门，却值襄王朝觐去，世子相迎入内厅。左公参拜来赐坐，告知拆毁庙隆仁，十分畅快王世子：先生忠直是良臣。坐谈留饭方辞出，依旧回归馆驿庭。
且说温、姚两个，见左公拆了奸祠，直气得目瞪口呆，束手无策。两个同入衙中商议道：这是那里说起！我两个捐万金造这一所生祠，要讨厂公欢喜，保守这顶乌纱。谁知被他走来，三个时辰，拆成一块平地。这口恶气，叫我怎样消除？温皋谟道：如今只消连夜差人上京，报知此事，厂公处治他便了。宗文摇头道：此贼不比别人，他这等敢作敢为，
分明要与厂公做个硬对，只怕千岁也没奈何他。想昔年方、郑二公，何等之人，也敌他不过，反遭他儿番挫灭，有气难伸。此贼若说明里害他，断使不得！必须设个机谋，暗暗杀他方好。皋谟道：这等说，却用何计害他？
两人商议思良策，外边来了姓金人，将身进了书房内，听得两人要害左维明，思来算去无良策，怎生杀却这仇人。剑仙听了微微笑，良久之间叫大人：要杀左贼何难事？算来不用费清心，只消小道一口剑，飞去延宾馆驿庭，任叫多少左丞相，取他首级用箩盛，立时就可将仇报，不消一个小时辰。二人一听俱猛省，拍手连将妙字称：眼前现有神仙在，飞刀立刻杀仇人！如何还要思别计？枉费踌躇多少心。便对剑仙连作谢：老师果若报功成，厂公知了心大喜，定然提拔上青云。这段功劳非小可，大家报答你深恩。剑仙但只称不敢：效劳犬马分该应。当时议就多欢喜，传叫书院掌银灯，吩咐速备华筵席，三人欢饮共谈论。酒过三巡菜十味，谯楼早又是初更。
宗文道：如今好行事了。剑仙道；且待二更时分飞去不迟。当时又饮了良久，已是月上东山，初更将尽。剑仙起身走入内书室，就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托在手中，化成一剑。思想今日之用，非比等闲！必须加意些方才妥当。便取硃笔，在剑柄中，写了两行小字，往窗外一丢，化作一道白光，升空而去！
出来说与人两个，专等飞回验血腥。莫言妖道施毒手，馆中再表左公身，王府回来身坐定，口中不语自思寻：拆了隆仁祠一座，气杀温、姚两个人，怎不与我来争竞，寂然无语转衙门？料然回去商其事，岂少阴谋来害人！我今岂可无防备！说与诸多家将身：你等莫把腰刀去，大家今夜要留心，守到五更方出去，下
船便即转襄城。众人听说都遵命，左公言罢起抬身，自将双剑悬腰下，须臾日暮点银灯。早将晚膳来送上，众人服侍用完成，收拾
巳毕回身转，尽皆吃饭后边行。左公独自前边坐，起身闲步下阶心，一轮明月清如水，仰视瑶天夜气清。凝眸无语观星象：帝星惨淡不分明。算来国运应难久，再看权珰本命星，莹莹反觉多光亮，不觉长吁叹一声：大明养士多隆重，致出忠良无数人，今遭此贼都残害，三百余年元气倾。谁知奸贼星光照，天叫逆党乱乾坤！我纵归朝何所用？难将人力挽天心。从今终老林泉下，他日捐躯报国恩。左公正在思量起，忽见天边武曲星，有一小星东角至，形如侵犯又还停。左公不觉心中讶：何处飞来一小星？犯吾本命多危急，定有飞灾祸及身！正自思量回目过，只见白光一道亮如银，弯弯袅袅长三尺，飞自东南角上临；心思如此何物件？忽然一想大惊心1
呀，且住！我闻剑仙之术，每将宝剑炼作一道亮光，藏在腹中，可吞可吐，善于飞行杀人。今早在姚宗文衙中，见那妖道金剑仙，满面邪气，必是剑客无疑。大抵这光，即是那厮弄的玄虚，要来害我性命！
此时手握腰间剑，把白光觑定不回睛，只见他渐奔馆驿庭中到，弯弯袅袅到天心，觑定左公头顶上，三转三旋往下沉。刷的一声斜刺下！吓杀当朝一品臣。侧身一闪刚让过，应手双锋往上迎。白光一道如人使，裹定多谋足智人：飞来射去光闪闪，不离左右后前心。左公剑法家传授，使动双锋妙入神，满身解数无破绽，把白光抵住不沾身。月光之下三口剑，一派叮当响亮声，斗了一个时辰后，白光渐渐慢腾腾，不似从前明亮色，渐低渐下暗昏昏。左公一剑挥将去，叮哨砍落在埃尘：方才低首观仔细，三尺龙泉阶下横。上前拾起拿在手，收将双股鞘中盛，把剑拿向灯前看，夺目寒光冷气森！
却是绝好一口宝剑！反覆观看，忽见那剑柄上有两行朱字写道：用汝一朝力，炼汝千日久，忙飞馆驿庭，疾取维明首！
左公见了微微笑：果然剑术害吾生！若非备有防身器，稳稳身躯两段分。
看官：你道何为剑术？原将一口宝剑，依古方法，炼成一道白光，吞在腹中，能随意飞去杀人。一得人血，分外光明，能去能返，也只趁着本人一股罡气而行。不想左公与他斗了半晌，气候冷了，复还本像落在埃尘，仍为一剑。
灯前正在来看玩，诸多家将尽来临，左公便与言其事，一班家将尽心惊：幸而老爷先防备，不然性命被他坑！
当时左公将那剑柄上抹去十字，仿他字迹，改了两句，把剑插入鞘中，且看他可还飞去？
此时不敢安身睡，众人护卫坐廊门。言来语去闲谈笑，二更鼓罢又三更。收来宝剑全不动，安安稳稳鞘中盛；看看候到交五更，更无动静半毫分。
少时早又天色黎明，左公命一家将，把这剑去，隔墙丢入巡抚衙中，就此出城下船趱路。
家将奉命来掷剑，一行上马出城门。不说左公回乡去，且表宗文衙内情。三人聚坐书房内，专专只等剑回程，等到谯楼更二鼓，沉沉玉漏转三更。白光不见飞来到，宗文便乃说原因：宝剑飞去时已久，如何还不见回程？剑仙便道：真奇事！杀人能用几时辰？算来早又该回了，因甚迟留在外停？皋谟听说便笑道：想要杀尽他家多少人。剑仙心下多疑虑，倚定窗儿往外睁，看定天边睛不转。因何宝物不回程？难道维明有异术？收去青锋剑一根！
还是他身不在馆，宝剑还寻别处行？因何一去多时久？此事跷蹊好不明！看看等到天明亮，宗文便遣两家人，速到馆驿庭中去，打听左相若何能？家人奉命忙忙去，须臾回报主人闻。
驿丞说：左丞相黎明时分，即起身而去。正说之际，却见一个家人，捧着一口宝剑，走入书房道；小的才自后园解手，只见草中有一口利剑，因此拾来与老爷观看。宗文接过，见那柄上有两行硃字写道：用汝一朝力，炼汝千日久，忙飞巡抚衙，疾取宗文首！姚公看罢未及开言，金剑仙一见，心中大喜；原来昨夜不曾飞去，反落在后院，想必数年来不曾杀人，所以精神薄了。忙对宝剑呵了三口热气，化作一道光华，吞入腹中而去。
宗文一见重重怒，妖道连连骂几声：怎敢这般来弄鬼？思量要害我残生！剑锋柄上书名姓，要来衙中杀宗文，惟恐被人来看见，忙将吞人腹中存。言罢说与皋谟道：剑中注写这般文，可知老左不曾杀，妖道生心反害人！他必于老左曾有旧，见我们商议
害他身，所以故作虚言语，只言放剑杀他身，宽缓我们生恶计，
却从剑上暗书名，嘱他竟取宗文首，想因吾命不该倾。因此宝剑来落地，因此破出这桩情，方知妖道良心丧，不然此事怎分明！言罢一声叱左右：速将刑具到书厅，拿下妖道来审问。剑仙听语甚惊心，忙道大人言差矣，小道蒙恩待不轻，只因感恩来效力，如何反道有奸心？昨宵剑上书名姓，明明嘱杀左维明；何曾敢写尊名字，突然不解这桩情。正当分辩还未了，中军传话进衙门：外有府县官来见，要请升堂理事情。
宗文便对皋谟道：今以金剑仙付兄带去衙门严审，他若不招，便试厂公新造的奇刑便了。
皋漠起身称晓得，作别宗文回署门。剑仙带去收监禁，暇时
究问这桩情。不说衙门多事务，单言牢内姓金人，脚镣手栲来因禁，细思此事好难明！自从炼就神奇术，百发百中到如今。因何昨夜来运用，这般变幻不随心？难道左公有异术，破吾剑法改其文？左右思量全不解，又怕衙门提审情，要用奇刑来拷打，此时叫人怎理论？心头忐忑耽惊恐，看看早又夜黄昏。
不见有人来唤，今日想必不审了，我想此事如何是好？倘然一旦来提，就要非刑拷问，叫我如何当得？仔细思量，无法可解，不若下个毒手，就把这飞剑趁晚断送了他二人，越狱而走罢了。
剑仙打算多停当，专等三更要杀人。时间早又初更动，几名狱卒进监门，就将罪犯开枷锁，尽将上入匣床门。剑仙看见心慌了，即忙腰内取花银，两锭真纹拿在手，禁长哥哥叫几声；送你两锭花银子，望求莫上匣床门，须知我事真冤尼，不比他们死罪人。禁子得银心大喜，慌忙接口说原因：既是先生如此说，必行方便你当身，怎把匣床来禁你，任你带锁在牢门。说罢了时回身转，剑仙方始得宽心。牢中坐到交三鼓，满监人尽睡沉沉，梆铃渐渐无声息，此际妖人把法行，口中吐出伤人剑，白光一道亮如银，用手托住低低说：与我巡抚衙门去一行，把宗文一剑挥两段，疾来疾去莫迟停！说毕望空来掷去，弯弯袅袅出牢门。剑仙坐定来等待，去无一刻小时辰，白光袅袅天窗进，剑仙见了喜欢心，忙把剑光来接住，闻一闻来有血腥，必然杀却宗文了，对剑低低又嘱云：还有一事来劳你，再与我巡按衙门去一行，把皋谟一剑挥两段，杀讫立时回转程。那剑听言重又起，依然飞出禁牢门，早又一盏茶时候，白光袅袅转回程，比前更觉光明亮，必然又杀姓温人！
又对他说道：宝贝，你可将我身上三条锁链砍断，以便
脱身。那白光听得，飞近剑仙—
绕身三度叮垱响，锁链三条落在尘。剑仙立起吞了剑，抖抖衣衫移步行，轻轻摸出牢门外，飞身一纵上墙行，无人之处来跳下，脱身逃出慢谈论。
且说那姚宗文，当晚正与群姬夜饮，忽有一道白光飞近身来。宗文大叫一声，头已落地！温皋谟已经就寝，飞剑从窗而入，将他斩在床中！两处飞报各衙门知道，满城官员，一时齐集，正不知如何，议论纷纷；忽又见狱官来报：金道人越狱而逃！众官俱悟巡抚、巡按之死，必是妖人毒手。当时布政司等，一面题本奏闻，一面画影图形，捉拿妖道。两个小太监，见温、姚已死，只得连夜回京，禀报魏监拆祠之事，俱按下不提。
单说左公人一众，自从离了武昌城，舟行正到湘江内，天边日色渐西沉。便叫就此来停泊，艄公奉命那消停，收蓬绾索将船歇，各皆买物上岸行。左相凭窗来看玩，湘江景色甚幽清，夕阳反照千层碧，远岫平遮万叠云。正当看玩徘徊处，岸上行来一个人，慌慌急急忙忙走，只往森林密处行。左公见了心思想；好生眼熟这行人！
仔细看去，此人好似金剑仙一般模样：他在巡抚衙中，如何得到此处？是了1
多是中吾反间计，宗文看剑起疑心。妖人料必行凶恶，自然飞剑又伤人，所以他身来越狱，偏偏被我见分明。当时便对家将道：你们即速上岸行，把那行人来唤到，这般如此好言论，道他上船来见我。家将闻言即便行，两人上岸忙赶去，把剑仙扯住叫先生：我主在船来相请。妖道闻言吃一惊！开言便对家将道：你主原来是甚人？
家将道：家主左丞相，在此泊船，他认得先生道号金剑仙，所以着我们来请下船一会，剑仙听说，心中思想：原来就是左公停泊于此。我正不知飞剑的缘故，他来相请，料无恶意，且上船看他如何。
当时即便回身转，随同家将上船门，引他来到中舱内，叩见当朝首相尊。左公便乃开言问：你身就是姓金人，向在巡抚衙门内，因何今日此间行？
剑仙见问，心中暗想：他恨温、姚两个，我若说出杀了二人，他必欢喜了。
想罢了时开言道：大人有事未知闻，只为姚、温人两个，趋奉貂珰魏贼臣。丞相毁了他祠宇，两人仇恨在衙门，商量计较来陷害，如何肯与一条心？他见小道心不肯，便将囚禁在衙门，要逼小道来飞剑，极刑处治不容情；因此小道心中恨，转将飞剑杀他们！温、姚两个都断送，事关重大不为轻。昨宵只得来越狱，思量回转故乡城，所以在此来经过，大人垂问直言明。左公听了微微哂：原来杀了二奸臣。
他两个自取其死，与我无干，但昨夜我在馆驿中，忽觉一道白气飞来。我知是你剑术，即时收住，观看那剑柄上有四行小字，如此这般，明明要害我性命，如何说不从他命？似此看来，飞剑却是谁人放的？剑仙听说，满面通红，只得又道：这是小道被他两个苦逼不过，只得吐出；姚宗文填写名字，却与小道无干。原来大人善能收剑，这等看来，那里后园之剑，想是大人掷还的了。左公笑道：我既收了，怎肯掷还？只因我自幼曾练剑术，也有一剑藏在胸中。
当时收了你的剑，即将剑插鞘中盛，却将吾剑径吐出，亦写宗文真姓名，飞入衙中将彼杀，谁知落在后园门！可知不见回程
转，原来未杀姓姚人。想因是我精神薄，剑光无力落埃尘。我正心中多不解，无从打听这桩情。岂知恰巧逢遇你，故唤前来问个明，方知剑落于后圃，如今却在那方存？宗文可曾来拾取？剑仙听了始知闻：
我道那剑如何改了字迹，原来丞相亦能此术，却是小道错认了自家宝物，已将他吞入腹中藏了。左公道：物各有主，你的宝剑现在我处，可将剑吐出来，与你换回了罢。
也是剑仙该倒运，竟把虚言信了真，一时冒失全不察，口中吐出白光玥。化成一剑双手捧，献上当朝一品尊。左公接了妖人剑，按定纯钩喝一声；把妖人拿下来捆住！两旁家将应齐声，顿
时拿下金妖道，剑仙吓得失三魂；腹中宝剑今收去，有法今朝无物行。罢了罢了真罢了！落其圈套命难存。左公当下抬身起，剑
指妖人说事因；你敢大胆行邪木，连杀封疆两大臣，尚思漏网来逃命，谁知天地不容情！却从此处来遇我，安能饶你命残生？剑仙默默无言语，懊悔嫌迟恨自身。
左公命家将等，将金剑仙扛到船头上面，按定了身子，手起一剑！那颗首级，落在江心，一阵鲜红，尽洒江水之内。船头之上，更无半点血迹。然后将那口宝剑，仍向他头中插入，笑道还你宝剑，好生去罢。
家将松手尸投水，笑言杀得果然精！干干净净无痕迹。左公当下转舱门，思量他日尸浮起，地方官守不分明。便将此事书一纸，树林粘贴示军民，只言路遇金妖道，斗敌身亡赴水滨，歇了一宵解缆去，且言此地众军民。
过往之人看了告示，飞报城中官府，唤了渔船到来，捞得尸首检验，果是金剑仙不错。凶徒已死，无庸再议，捕捉之事，也就完了。
且言左相回乡转，月初方始抵家门，二爷公子俱来接，一众家人尽远迎，到家来到中堂上，夫妻相见问殷勤。三位小姐来见父，大娘母女到中厅，二夫人遗使来问候，各叙寒温坐定身。左公备说多少事，拆毁奸祠种种情，细细从头述一遍，众人听了甚心惊；只说去拜宗文寿，谁知为此武昌行，竞把奸祠来拆了，权珰势焰震乾坤！既然告退归林下，何须又去惹他身？拆了隆仁祠一座，京中奸贼得知闻，必然大怒非小可，定惹非灾祸到门。此事做得真无味，定然闯祸结怨深。可知吴郡周铨部，骂了好祠尚杀身。况于今日将祠拆，权珰知了怎饶人？左公见众言如此，不禁冷笑两三声：拆了貂珰祠一座，算甚飞天大事情？你等吓得如此样，尽皆埋怨我当身。岂不知我生平性，向来惯要惹奸臣！也曾惹过方从哲，也曾惹过郑皇亲，难道今朝魏奸贼，我偏不敢惹他身？为因害了周铨部，故令人心更不平！骂了奸祠便如此，拆了奸祠待怎生？每恨魏贼人一个，害了忠良无数人。我也与他仇不小，他倒忘怀不在心，偏偏不见来害我，因而反去惹他身，逗他使个奸谋到，看我施为与众睁。以示天下忠义士，莫将性命送权臣。你等何必干着急？但请宽怀放下心，保无什么飞天祸，弱与权珰把姓更。众人听了俱默默，心中俱各鬼胎横。
次日诸亲友知得左公回乡，都来拜望。桓、王二婿，因两位小姐将要分娩，都接了回家。仪贞于九月初七日生下一子，德贞初十生下一女，大小平安，合门欢庆，且按下不提。
单表小监人二个，九月中旬赶到京，见其魏监来哭诉，拆毁生祠一段情。温、姚两个奸人杀，不能复怨把仇伸。忠贤听了心大怒：原来老左又胡行！想彼在朝为相日，几次生心害我身，冤仇结得深如海，我每思量把气伸。只为他身多智术，恐防硬遇对
头人，所以隐忍而不发，含恨于心直到今。
既来惹我，也不饶他！即今打发校尉拿他到京，追赃打拷，立毙狱中便了。
思量正欲抬身起，忽然一想又还停：且往，此人不比诸迂腐，若还矫诏去拿人，浑身本事兼有胆，未必将他拿得成。即使到京亦不妙，必到朝中去面君，赶到东厂来问我，拿住区区了不成，此事断然行不得，更思良策始相应……
也罢，我闻得他自从告假回乡，在襄阳城内张桂榜文，广行好事，周济合郡穷民。如今就这题目，假传一道旨意，只说他邀结民心，图谋不轨，竟封一口剑，赐他自尽而亡，将那厮的首级来见我便了。于是忠贤便着书记写了驾帖，封了宝剑，就差去逮周顺昌的两名校尉张能李干去走一遭。
奸臣算计多停当，便传校尉速登程，两日并为一日走，星驰夜奔那暂停，早已十月中旬内，到了襄阳古郡城。先报府县官知道，合城文武远相迎，接到大堂来问起，方知要杀左维明。众官听了俱吃惊：如何圣旨这般行？左相有功而无罪，一朝赐死为何因？想必拆了奸祠宇，恼了权珰魏贼臣，生其奸计来陷害，定然此诏假非真。奈何他口称圣旨，只得相同共起身，捧了驾帖同宝剑，一齐来到左家门。门上问明飞报入，合家听了甚心惊；是何圣旨前来到？左公心下早分明：定是貂珰传假诏，故差校尉到襄城。只得起身来更服，安排香案在厅门。
此时仪、德二贞生产弥月，夫人接转在家。合门女眷，听得朝廷差校尉到来，无不惊讶，大家都拥塞在大厅屏后观看。
左公望阙来拜罢，襄阳知府上前行！捧过驾帖来宣读，众皆侧耳听分明。
知府读道：奉上谕，左维明告假归乡，朕闻其广散财帛，外托济贫为名，内实阴招亡命，大抵邀结民心，图谋不轨！本应扭解来京，付法司严讯；姑念系先朝旧臣，免其拿问，赐剑令其自裁。即着襄阳府以首级解京呈验。钦此！钦遵。
一道驾帖来读罢，吓坏全家大小人！人人顶上三魂出，个个浑身冷汗淋。只见校尉奉过皇封剑，将来送上左公身：速速自裁休迟误，解首回京复圣君。左公接了龙泉剑，神色怡然更不惊，传叫左右移香案，方始开言说事因：
对襄阳众文武道：我左维明历事三朝，有功无罪。今居林下，虽周济贫民，并非违条犯法。谋逆必有证据，方可指实。岂有圣明天子，捉影捕风，擅杀大臣之理？吾料今上虽为奸臣蒙蔽，尚不至此。方今魏阙国贼，欺君玩法，矫杀忠良，毒流海内。我左氏祖父，世受国恩，果蒙皇上赐死，焉敢不遵？但不知这道驾帖，出于何人？两位钦差，谁家校尉？必须说明了，方可自裁。
众官听了一席话，俱各无言不作声。张能、李干闻斯语，一齐作怒厉声云：煌煌圣旨谁敢假！亲付龙泉驾帖行，如何阁下来逆旨？猜疑东厂妄言论！既不奉诏来自尽，图谋不轨是真情，便将宝剑来还我，府县诸官作证明，同到京都回旨去。众官听了这般声，尽向左公来说道：虽然莫辨假和真，但既称圣旨前来到，难以今朝不奉行。丞相还须来忖度，保全贵族一家门。左公听了微微笑：两位钦差莫怒嗔，襄阳文武休惊恐，圣旨何能不奉遵？但是维明实无罪，既然赐令自裁行，岂敢惜命来逆旨，但有微忱达圣听。
且请襄阳文武各回署，两位钦差居寒舍，候我连夜写表
入朝，乞恩宽缓一月，料理家事停妥，然后自杀解京便了。众官俱道：丞相既有此意，便请速上本章，料想圣恩必然准纳。两个校尉道：圣旨立赐自尽，谁敢迟挨？左阁下如此施为，莫非这一月之中，就要起兵举事？左公道：汝二人与我何仇？口口称谋道逆；既是这等，即着游击等点兵三千，围我宅子，莫容一人出进。等一月之后，圣旨下来，然后将首级解京何如？
言罢取了皇封剑，悬挂腰间玉带横。张、李二人无可奈：厂公驾帖惯拿人，钦差一到俱就逮，到京尽丧命残生。少见此人多奸诈，公然说道假非真。赐他自尽偏不死，反称上本要宽恩。此情非出于圣旨，本上机谋败到根！除非厂公来料理，莫叫他本达朝廷。再加一帖来行下，方能害杀此人身。当时众官俱各来告退，钦差送入静怡厅，游击教场传军令，点了三千铁骑兵，一声炮响军齐到，团团围了左家门！
左公便令人将钦差四个从人，送入后园居住，莫放他出来，然后回入内堂。此时举家男妇，围住左公，都问事出非常，怎生计较？左公道：必因毁了奸祠，权珰衔恨。我欲将此二人拿下审问，却未曾见分晓，且待我修表一道，打发两名家将，骑了千里神驹，星夜上京，将本章莫去通政司挂号，竟投御史左光斗私宅，清他转达天庭。一得圣旨，真伪便能立辨。致德道：虽然如此，难道本章竟说乞恩宽缓不成1左公道：不便说破，我只写个请安表章，去探一探圣意便了。当时回入书房，忙忙修本，差了二名少壮家将，点选两匹千里名驹，付与盘缠，令其星夜上京，限一月回家复命。家将领了本章，出来说与军士验明搜检，方始放行。左公又使致德与永正两个，早晚陪侍钦差，莫使他出外闲走。
一月之期回转后，便知此事假和真。若还果是真驾帖，须知生死数该应！吾家世代传忠孝，岂敢胸中有异心？便将此剑来自杀，首级归朝见圣君；若还不是真驾帖，自然有以答奸臣。终朝静坐书房内，静侯京中真假音，夜间俏自窥天象，光彩非常本命星，心中早已多明白，不向旁人来语半分。惶惶举室耽惊恐，桓氏夫人愁十分，眉头不解千层结，忘餐废寝梦魂惊：若还果是真驾帖，先赴黄泉一命倾！二爷终日长吁气：吾兄若是命难存，我
也何用生人世？也吞一剑共归阴。公子小姐人四个，愁眉相对泪
纷纷：父亲果有差池处，同赴黄泉一路行。申氏母女愁干方：死了思多义重人，我们何用还存活？尽拼一命去归阴。二夫人也耽惊恐，但求驾帖假非真。少夫人终日心忐忑：倘倒长城怎处分？左书老仆惟哭泣：大爷若是命难存，我也想从泉下去。合家男妇许多人，倒有大半思从死，只为平日恩义深，你也叹来我也哭，反叫难坏左公身。愁杀一家无法处，再三安慰众多人。谁能解得眉间皱？除是人回报好音。两个钦差书室住，虽然供给甚丰盈。心中也甚耽惊恐：不知此事若何能？厂公料理方才妥，倘败机关了不成！此公反面非小可，安能性命转回京1此时围了丞相府，襄阳合郡尽知闻，多少亲族浑惊骇，要来探望进无门。幼贤母子终朝哭，桓、王二婿失三魂。合城百姓纷纷议：若还驾帖果然真，大家同赴京中去，保留贤相击登闻。可恨奸贼来矫诏，全然不怕半毫分，他今敢杀贤宰相，叫他试试我襄阳湖广民！齐心杀到京师去，拿住权珰万段分！岂比苏州人五个，反将性命送奸臣。慢说合城人议论，单言被困左家门，前门后户俱封锁，进不能来出不能。幸而诸物家中有，尽堪坐食不劳心，看看十月来过尽，又值隆冬寒气深。正当十一月十九，送本家人回转程，军士验明来放入，合家正坐在中厅，一闻传报俱忐忑，只见他二人喜气生1
左公命唤家将入，两人忙便进中厅。只见他一天喜气朝内走，笑逐颜开往上行。众人方觉心少放，两名家将到廊门，叩安左相平身立，禀告京中一段情：
小的们星夜趱路，十二日赶到京师，密报御史，请他将本入官。圣心大悦，言限期已满，应当复命回朝，就使左御史赍诏，并诏五位翰林，兼赐蟒袍玉带。
皇恩隆重多眷顾，可知前诏假非真。左御史也道无此事，奸珰矫诏胡乱行！小的们先走三两日，他身前后也兼程，大抵不出三五日，诏书必定到襄城。家将说罢前后话，合家大小始安心：幸而当先有主意，未将性命送奸臣。左公听了微微笑，吩咐家中大小人：此情莫被钦差晓，诏书到了再区分。重赏家将人两个，令其歇息去安宁。看看过了五六日，钦差御史到襄城，合城文武俱迎接，府衙相见大堂门，说起诏复当朝相，方知前诏假非真！当时游击忙传令，撤转三千铁骑兵！族中亲友都知了，个个欢欣尽放心。桓、王、赵、杜忙来到，亲房近族也登门，一—见来俱问慰，安排香案接纶音。少停一众官员到，诏书捧进大厅门，左都御史来开读，各皆跪听圣纶音。
奉上谕：左维明于去秋告假回乡，今已限满，合应复命来朝。特赐蟒衣二袭、玉带一围，星夜束装，以副朕望。更敕翰林院修撰桓玉、编修左永正、杜顺卿、庶吉士王礼乾、赵梦魁，及刑部侍郎左维政等，俱回朝供职，钦此！
一道纶音来读罢，七人望阙谢皇恩，拜罢了时香案撤，钦差相见坐分宾。左御史便开言道：阁下归乡一载零，圣心每每常思念，见公本到甚欢心，特差左某来资诏，应当复命早回京。左公听了开言说：多感皇恩眷顾深！微臣自合捐躯报，奈何已作病中人，精神血气俱耗竭，心病惶惶日不宁，难与皇家来出力，只堪
卧病在家门。吾当具本来恭谢，钦差带去奏明君。光斗众宫闻此语，俱各躬身说事因：皇恩深重难辞却，阁下尊庚无六旬，况朝中奸臣来当道，四海苍生受害深。公如托病而不奉诏，谁理阴阳育万民？左公见说重又道：若说权珰魏贼臣，吾非不欲来除去，争奈君王宠爱深，也曾累累来苦谏，几次三番白用心。不能去此权奸贼，有愧身为顾命臣！然而也是天之数，难将人力挽天心。诸君不必重相劝，自当拜本谢君恩。众官看见言难入，当时又问二爷身：
丞相既不肯出，少司寇尚在壮年，自当复命了。致德躬身道：小弟近来亦多疾病，且朝廷闻官专权，顺生逆死。此等时世，其实不愿为官。
无能为国来除害，袖手旁观作甚臣？食君之禄亦可耻，安能复命再归京。当联名拜本来谢圣，乞恩终老在泉林。光斗听了便笑道：二公俱不赴朝门，五位翰林如何说？可能应诏复归京，来年二月春闱内，房老诸官要用人。左公等便开言道：正堪出仕来起用，皇家效力报君恩，自当覆命归朝去。言罢之时又问云：
御史在朝，可知前月皇上差两名校尉，唤做张能，李干，赍了一道驾帖，并宝剑到来，要赐我自尽，取首级入朝呈验的这个旨意么？光斗道：郑有此事！皇上若有赐死之意，则今日也不来诏用了。且校尉之中，并不闻有个张能、李千，这想必是魏忠贤的驾帖，东厂的校尉了。左公笑道：两位饮差，现居寒舍，已经一月了。只因吾欲乞恩宽缓，料理家事，故耽搁至今，尚未复旨。如今且唤他出来，回了魏忠资的旨意去便了。
言罢之时唤左右：请出钦差两个人。左公一见钦差到，便乃开言说事因：你等日前所奉诏，奉谁旨意到襄城？二人见问如此
语，昂然而答说高声；我等奉的君主旨，阁下如何不晓闻？
左公笑道：既是皇上有冒赐我自尽，如何又差左御史到来诏我入朝？御笔亲题的玺书驾帖现在。这一位方是真正的钦差，既有了真的，自然要现出假的了！汝二人机关已露，尚不直招，难道还要假冒钦差，取我的首级去么？
二人听了心中怒，惧各高声说事因：钦差岂可来假冒？煌煌天语圣纶音，怎生问个谁人旨？几多天子坐朝廷！公家本是谋叛逆，自然今日目无君。既然圣旨真非假，还我龙泉转帝京！众官听了俱冷笑：他今犹作这般声。左公叱令诸家将，取其刑具到厅门，拿下二人来夹起，不动刑来怎说明？家将应声忙取到，扯下钦差两个人，脚下乌靴都扯下，套其夹棍就收绳。每个对头一夹棍，顿时昏晕在埃尘！面喷冷水重苏醒，痛得三魂失二魂，连声叫道：休夹了！且容我等直言明。左公方令松刑具，押上钦差跪在尘：此诏实非天子下，厂公矫诏自书成，只因拆毁生祠事，因而大怒发雷霆，所以要害公一命，特差我等到襄城。那知丞相非比别，见其诏旨起疑心，宽缓到今机谋败，皇恩来诏见虚真。自是我等多晦气，前番矫诏到苏城，被人打折双臂膊，令朝又夹断脚中筋。所招都是真情话，望求丞相广开恩，奉命差遣不由已，并非我等乱胡行。左公听了一席话，当时离坐起抬身：我想你等人两个，惯做钦差去逮人，前番奉了权珰命，雷厉风行到我门，幸吾预识奸谋计，缓到如今一月春。
料他在此已悬望极了，这道旨意该复他才是；但厂公却叫你等取了首级回去呈验，如今既要复旨，必须得个人头与他方好。但细想襄阳城内，并无可杀之人，只有你二人假冒钦差，矫传驾帖，却是个遇赦不赦的死罪！如今就以封来之剑，枭汝二人之首，去复他之旨，赴朝呈验便了。众官员及诸亲友俱哄然大笑道：此法大妙！
二人听了皆惧怕，一齐顿首地埃尘，尽言：丞相言差矣！既然旨意假非真，如何还要人首级？断然不可这般行。左公听了微微笑：厂公悬望到如今，既然封剑来到此，岂可无头去验明。言罢掣出腰间剑，付与厅前家将们，拿下张能并李干，推推拥拥到阶心，一声吆喝钢刀起，两颗人头手内拎！
左公令人将尸骸杠出埋葬，打扫阶心，把首级用石灰腌了，盛在木匣之中。吩咐备酒，款待钦差。
华筵盛席忙排出，个个欢然尽快心。清茶一道俱辞别，殷勤相送出城门。
且表左公回来，写一谕帖，着人放在木匣之中。吩咐如此这般，交付他去。家人将木匣钉了，来到后边，唤出四个从人道：这木匣中，是我老爷首级在内。两个校尉，昨夜得了你魏千岁谕帖，道有要紧事，连夜起身去了，着把这木匣交你四人，随后赶上同行，不可迟误！四个从人，向来住在后园。左府家人，终日送茶送饭，不放他出外，因此外边之事，影也不知。见左家人把木匣交他，这般言语，全不知些头绪，只得打拴包裹，扣备马匹，带了木匣起身。
慢表从人回去了，词中单表左家门，子婿三人都入内，中堂议论这桩情：大家不愿朝中去，不如辞旨赴泉林。左公便乃开言说：且行复命入朝门，堂堂丈夫男子汉，岂惧权珰奸宦臣？放心前去休优虑，万般还有我当心。虽然身坐襄阳地，心到都京佑你们。三人良久齐声说：只可单身到帝京，算来家眷休带去，留在家中侍二亲。做得一年并二载，告其终养便回程。左公听说言称是，最为高见不差分。当时议定无他说，留其夜膳始回程。
左公等回入书房，草就表章，称疾不起。两位小姐，俱1074*
告别回家，打点丈夫出门之亭，择本月廿六日，五翰林一同起身。
晓行夜住休提表，再说京师魏贼臣，自从校尉差了去，早又看看两月春，算来已到襄阳了，料他自杀必倾生。想他昔在朝中
日，两次三番害我身，一般今日遭我手，赐你龙泉了你生！使尽
威风今日倒，可笑当今天启君，闻得日前来下诏，前往襄阳召此人。昏君好象来做梦，人间那讨左维明？奸珰正在心思想，忽见家人报事因：赉诏之人回来了1忠贤一听喜欢心，忙叫快快来唤入！四人闻命到厅门，手捧木匣朝内走，权珰远远已观明，不禁拍手哈哈笑，望其木匣叫连声：早知丞相来到了，我该远远出城迎。你乃盖世英雄汉，不想藏躲匣中存？如何这等呆囚样，此时谁识相公身。一面说来一面笑，四人走上叩埃尘。
忠贤问道：你四个回来了，张能、李干如何不见？四人听说大惊道：左家人如此如此说来，小的只道久已回京，难道两个倒还不曾到么？忠贤大惊道：这就奇了！我何曾有旨唤他？你且说到了襄阳，如何开读？可曾见左维明奉诏自刎么？从人遂把到襄阳之事，细述一遍。
忠贤听了一席话，心中惊讶叫奇闻！他今不肯来自杀，反加上本乞宽恩，此事岂可闻于上？君皇那晓半毫分！这等说来了不得，必定密折进宫门。可知有旨将他召，好个刁心奸恶人！
既是这等，如何说木匣之中，又是左维明首级？难道我的钦差厉害，毕竟逼他自杀了不成？叫从人且把木匣打开一看，大惊道：左维明的首级，只该一个；如何有两个人头，还盖着一个帖子？
从人两手来拎起，忠贤亲自看分明，石灰腌了全不坏，认得张能、李干身！快把帖子拿来看，连真带草一篇文，那字足有茶
盅大，传呼书记读其文。上写：字谕权奸贼，你本无知市井民！中岁净身来入侍，谋居东厂得邀恩，欺君诓上为不法，杀害忠良多少人！说起奸贼弥天罪，擢发犹然数不清！汝害别人也罢了，如何来害我当身？遗汝私人充校尉，公然矫诏到襄城。我岂中汝奸谋计，立时拿下汝私人！即将逆贼封来剑，代汝权奸抵罪名。斩了张能并李干，掷还首级示奸臣！阉珰看来当自敛，若还不服再胡行，吾当传檄天下晓，纠合忠良起义兵，拿住权珰分万段，汉朝袁术一股行！奸贼见谕宜俯首，凛遵吾教谨存心。后书天启通国号，年月日时丞相行。书记朗朗来读罢，奸臣一一尽听明，挺身坐在交椅上，气得呆呆似失魂。良久忽然飞跳起，大叫一声气杀人！面前案桌推翻倒，谕单扯得碎纷纷，高声大骂：奸逆贼，如此欺人了不成！竟敢这般来放肆，必须立刻奏当今！忽然一想停脚步，默默无言立定身：此情是我来矫诏，我奏君王怎说明？仔细思想行不得，怎样方能把气伸？沉吟良久长吁气，如何遇着这般人！罢了，罢了，真罢了1只好将来耐在心。打算一回难以动，喝退人从护卫们。
还怕左维明入朝，要启奏前事，终日坐立不安。过了数日，左御史及五位翰林等复命来朝，进上左公奏本，天子看了不悦。魏忠贤闻得左公不起，心中大喜！恐天子又要下诏，忙谏道：此人入朝，要挟制天子，诸事不能趁意；况又有病，也不能为国效力了。天子遂只将五个翰林都升授了春坊等职。五人谢恩出朝，着人寻取私宅。怡好先时徐大户那所房子，只因鬼祟作闹，终没人敢住，尚且空着，只把一个花园割了出去，以备游人玩耍，取此小利。因此五人各出银两，仍典那屋同宅而居。
宛如兄弟同炊爨，意合情投五个人。早又残年来过了，时当1076·
天言四年春，各办会场多少事，房考诸官点五人。时当正月廿二日，五人日暮出朝门，同行正欲回私宅，忽听得一派笙歌仙乐鸣。朝外众官齐止步，各皆闪路两边分，都说：奉圣夫人回私第，切休冲道乱胡行。五人只得勒住马，一旁立定看他们，但见纱灯数百光灿烂，绣服宫娥俊马乘，客氏高坐鸾风攀，满身珠玉貌如神。三班鼓乐齐声奏，家人递接到街心，男一班来女一起，车前跪拜密如林：齐呼千岁，千千岁，迤逦随行进府门。五人不觉长吁叹：何许之人如此行？朝臣竞要来避道，乳媪全如母后尊。叹息一番回马走，便问长班一众人：客氏家中三个女，可曾出嫁有夫君？选了甚样乘龙婿？长班回语说分明：
他三女先时原曾着实选婿，只因在先关了三位老爷之事，左丞相杀了他的儿子。那奉圣夫人生气，后来就不选了。闻得说去年正月内，招了三个山西大汉，入赘家中，近来儿子都生了。
说笑一番回私第，用了晚膳各安身。慢言五个京中事，襄阳且说左公身，虽然子婿朝中去，一心只虑魏奸臣：与我冤仇深似海，见我子婿在朝门，奸珰岂少阴谋计！未必能饶五个人。我虽身在襄阳地，须当照会始相应。
因此正月内，密差两名家将，唤邵秀，程芳，付与千里马二匹，吩咐他屋夜赶到京师，就近公子们寓所，寻个幽僻处住下，终日留心打听他们与何等人来往？怎生办事？起居动作，稍有可疑，即写禀飞报。两个家将奉命，星夜到京，会着自己家人，说知其故，只瞒公子五人。二月间一禀到家，说公子们都点了房考官，有黄立极与许显纯两个到来，要打合公子们做买通关节之事，五位公子俱各不从。左公看了细想：许、黄二个，都是奸官一党之人，必是他使来，
要诱五人入套。幸而诸子不从，也还无事。
因而回谕家将晓，愈加打听要留心。不说左公来提备，单表春闱多少情，三千举子来会试，词中单说传中人。二黄一自回乡井，苦志攻书日用心，去岁秋闱俱中举，今年会试尽来京，三场文字俱得意，并于虎榜得标名。
恰好中在永正房中，二黄来谢，要以师生之礼相见。
永正忙止称不必，旧交切勿论师生。又见礼乾人一个，郎舅相逢更觉亲！顺卿公子亦郎舅，各人问姊可安宁？二黄回说：两姊好，各怀六甲未曾生。顺卿回说黄小姐：已生一女甚安宁，山遥水远音阻隔，未知何日再相亲。
五人留二黄同居，殿试后两黄俱用部属，候缺得官。因此二黄回家祭祖，五翰林设筵饯别而去。场事之后，五人俱授经筵侍读学士，在朝供职。家中音信，日月往来。
慢提学士人五个，词中再说魏奸臣，啣恨左公人一个，想起之时气不平！欲待施谋来陷害，怕他传檄动刀兵：老左冤仇也罢了，眼前还有一桩情。他的子婿人五个，尽为学士在朝门。自从复命归朝后，遍拜官员多少人，独有我处他不到，公然不理半毫分1思量寻事将他害，又奈全无事可寻。因而终日踌躇想，闷闷昏昏病上身。
正当六月炎天，奸贼心烦，不起视事，惊动客氏及魏鹏等荫侄二十四人，还有崔呈秀、魏广微、许显纯、黄立极等一班奸党，到床前问疾。
忠贤见问长吁叹：只为仇家左姓人，三番五次寻我事，不留余地太欺人！难除此贼犹轻可，还有经筵五个人，都是贼儿并贼婿，一同供职在朝门。眼中也是全无我，已到京师半载春，东厂衙门偏不到，礼物全然无一星1因此越想心越气，气来不觉病缠
身。
这几个贼子，又兢兢业业，毫无差错。前日使许、黄二公，打合他科场作弊，他又抵死不从；欲待冤屈他此罪过，拿下追赃，又恐他老子知道，赶到京师，非同小可！怎得做暗计害他？
因而郁郁心不快，至今疾病不安宁。除非害了人五个，我心稍得气和平。
黄立极道：暗计却也不难！这五个后生，都在少年，又未带家眷，只消使一个美人计去害他，再无不中。客氏道：未必能勾。当先我的三个小女，在花园中选婿，看上了他们，哄进来在楼上一日两夜，困于女阵之中，他也不曾动念。罢了！这美人计，如何害得倒？魏鹏道：今非昔比，一者他们当日都有妻子在京，正在新婚的时候；二来三个妹子，容貌平常，所以他不动念。如今若寻得一个佳人去引诱他，包管立时中计！只是没有上等美人，倒是桩难事呢。崔呈秀道：我家有两个小妾，唤巫娥、月妹，原是两个姣女。我因见她美貌，故不惜千金买来为妾。不是小官自夸，她两个不但貌比王嫱，而且才如谢女，诙谐谈笑，无一不能！丝竹管弦，件件多会。若叫她等来到引诱五人，包管就落圈套。忠贤笑道：只是崔侍郎的小夫人，却怎好亵渎？呈秀道：怎说这话！千岁要用时，小官就出妻子，亦所不辞，何况于两个小妾！如今立刻唤来便了。
忠贤听了心欢喜，忙使家人去接迎，不多一刻来到了，床前叩见魏奸臣。众人俱各来观看，果是无双二美人：飘飘风致如仙子，令人一见就销魂！尽皆称赞：真个好，走遍天涯没处寻！
美人倒有了，只是如何计较？忠贤道：还待我来使个计
策。他们住宅侧首，有个花园，与他内中止一墙之隔。如今着这两个美人，扮做妓女，去在园中，使我这顶小的仁、义、礼、智、信，排行五个侄儿，扮做书生模样，日日到园中去与这类人吹弹歌唱，饮酒作乐。若引动他们来看，五个侄儿，便与他结做朋友，诱他入套。却理伏多人，哄然而起！说是崔侍郎的小夫人，何处棍徒，敢来行奸卖俏？顿时拿下，押到刑部牢中，着潘伦结果了五条性命。皇上查问起
来，是他自己奸人妻妾，被人处治死了，只当他是无籍棍徒，
谁识他是翰林学士？就是老左知了，只能怪他子婿不肖，与我无干！
你道此计妙不妙？众人听了赞齐声；果然是个奇妙计，如此神谋没处寻！议论一回都告别，呈秀回家不暂停，打发巫娥并月妹：带领丫环四个人，两个家人随了去，赁他园内住安身。临机应变须巧妙，若还杀害五人身，千岁必然来重赏，我的官儿也升几层。慢言奸党施谋计，单说经筵五个人，同居一宅如手足，意合情投胜嫡亲！虽然朋友情义好，奈何尽少枕边人：半年夫妇分离别，人人心内忆佳人。日间用友闲谈笑，晚归罗帐叹凄清。别人还觉稍耐得，礼乾更觉不安宁。
礼乾每从二厅侧花墙洞内，张望些游春妇女消遣。
此时七月初旬内，午间无事到来临，又到墙边来探望，正对吟风啸月亭。望他园内静悄悄，半个游人不见形。心中暗道何缘故，今朝园内少游人？想必关却园门了。正自猜疑暗忖论，忽闻花下环珮响，急急回头观看明。只见绿阴深处枝摇动，笑语盈盈走出人，飘然一对神仙女，舞袖宫衣翠带新。年纪约在十六七，落雁沉鱼貌十分！手中各展湘妃扇，笑掩樱桃一点唇，仰面看那花亭上，口吐娇音听得清。
念道；吟风啸月之亭，好个名色！我等何不上去玩耍一回？
美人言罢移莲步，转出垂环四个人，相扶同把亭来上，一对无双玉美人。看呆一个王公子，渺渺三魂不在身！看了妇女多不少，自春立夏到如今，谁家有此神仙眷？看她不像在闺门。只见美人含笑闲观玩，一个回头把妹称：今日闲暇无客至，既在吟风啸月亭，
何不与你唱一套曲儿消遣？那一个笑道；姐姐唱曲，我将紫玉箫来和你。侍儿见说，忙下亭子，取了箫管到来。一个吹箫，一个唱曲，听她唱了一套《月下佳期》，方一笑而起，下了花亭，飘飘拂拂都往柳阴中去了。
礼乾立在墙儿下，站得腰酸腿也疼，耳内不闻环珮响，方才慢慢转回身。走入慎思堂内去，四人都在内中存，一见礼乾齐立起，笑问：王兄那里行？想必又到园墙内，看望游春妇女们。
用九笑道：这是做惯的规矩，何消说得。但是小弟今日，却看见了一对月阙姮娥，瑶台仙子，叫我如何是好！四人听得一齐笑道：兄终日去看妇女，不想今日竟看见了仙姬。礼乾遂把美人情态，备细说了一遍。四人道：这等说来，想是个平康妓女；岂有良家妇女，这般举动？
礼乾听说言正是，看来不像是良人，想来是个青楼妓。她今还在那园亭，大家不妨云观看。四人一笑尽拾身，
来到墙边望了一回，不见动静，想是美人去了。过了一日，次早五人公事已毕，俱各回家。礼乾又到墙边窥望，恰好昨日的两位美人，都坐在花亭之上。亭上铺设桌椅，好似摆酒一般。王公子大喜，忙来约会了四人，都到墙边窥看。尽赞佳人生得好：果是无双美丽人！香肩并倚闲谈笑，亭下
传呼报一声，道五位公子俱来到！美人一听尽抬身，立于亭下含笑接，五人贮目细观睁：只见五个少年朝上走，飘巾艳服俊书生，携手美人多亲密，同上花亭坐定身。
美人道：昨日公子们遣尊价来说，要下顾蓬茅，故贱妾等扫径烹茶，恭侯久矣。如何大驾直到此刻方来？五人笑道：本拟早来，只因候一朋友，故此耽搁，竞失信于二位芳卿，幸勿介意。
五人听得言如此，的是平康巷内人！只见他谈笑一回俱就坐，侍儿奉酒上花亭。美人各把金杯举！殷勤奉上少年人，酒过三巡茶五味，取将乐器席前呈。四个侍女来吹合，两个佳人展妙音。
唱了一个时曲，五人大赞不绝。一个少年道：我每闻得美人精于吟咏，今日要请教一诗。二人笑道：童稚之技，怎好便呈丑？
五人笑道：休谦逊，要看妙笔赏佳文。侍儿送上文房宝，美人执笔细哦吟，半晌之时诗已就，将来呈与少年人。五个接诗来共看，高声朗朗诵其文。
咏荷花
好趁春晴着意栽，亭亭出水映红腮，绿萍鱼跃不知回。晓风催。一半儿含香，一半儿开。（右调《忆王孙》）
咏秋月
满目新秋雨乍晴，梧桐叶落夜风轻，一枝斜影小窗横。月窥人，一半儿云遮，一半儿明。（前调）
五人诵毕，齐声赞道：如今时下盛作这一半儿词，不意美人亦能咏此。
真是掌书仙子临凡世，胜过薛涛、刘彩春。佳人谦逊真献
丑，起身又复进金樽。隔墙五个俱听得，喷啧连声赞叹频。
真个貌如仙子，才似班姬，不意风尘中有这般人物！此时七人在亭上，虽则饮酒作乐，却隐隐见墙洞中有人窥望，耳边又闻得赞叹之声，情知是五位翰林在内，他却只当不知，愈加与两位美人百般戏谑，直饮到黄昏时分。
方才散席抬身起，拘挽香肩二美人，口称良夜休辜负，海棠轩内去安身。丫环忙把纱灯点，下了花亭慢慢行，绿阴深处穿行去，墙边五个始回身。大家来到书房内，尽赞佳人貌出群，新词做得令人爱，诙谐笑谑更多情。快叫家人前去探，何处平康在此停？
礼乾忙使家人快去打听：若是妓女，即忙回报，我们也就要去走遭。家人们奉命前去，访问一回，转来复命，说：隔墙园中是两个妓女，自浙江来，侨寓在此，方得三日。她没有别人做主，都是自己招接客人，身价不论，都要王孙公子，自来求她。五人道：原来自浙江到的，我道从来不闻有此名妓；但可曾访问方才那五个少年，是何等人物？家人道：也曾问来，说是魏忠贤的顶小五个侄儿，包定她两个，不许招接别人，每月送她三百银子。因此除了他们，再无别人来往。五人听说是魏忠贤的侄儿包定妓女，
顿时心下如冰冷！一团高兴化为尘。
自此左、社、桓三人，也就丢开，不去看她了。惟有王、赵两个，不肯死心，终日无事，便到墙边望那美人许多情态，万样风流，只恨不能过去，空自垂涎而已。
看看早又十数日，此时七月十三辰，王、赵公子回私第，又来窥望立墙门。正见两个如花女，同坐吟风啸月亭，见他眼儿望着花墙内，睁睁看了半时辰。
唤过一个丫环，与她附耳低言，说了几句。那侍儿便下亭来，隔墙问道：你们是甚人，立在此间窥探我家姐姐？两个见说吃了一惊！梦魁把礼乾一扯道，被她知道了，如今怎样回答？礼乾道：待我来回答她，遂高声应道：我们都是经筵侍读学士，住在这边。一向这所花园，原是通连的，不想如今你那边把门拴断，我们不得过来。因爱这园中风景，所以只得在墙洞中窥望一回。
那丫环听说微微笑，转身去复二佳人，少时又复来亭下，走近墙边说事因：我家姐姐道，原来学士老爷居隔壁，向来竞未得知闻，只道闲人来窥探，十分得罪者爷们。既然爱看园中景，此门原旧可通行。就待小婢来开了，老爷请过这边行。
梦魁见说便道；多承美意，只是闻得你那边有五位魏公子往来，恐防不便。丫环道：魏公子朋友人家去了，只怕今晚未必到来。礼乾对梦魁说道：既请我们过去，竟去便了，管什么魏公子来与不来！便对丫环道：既是这等，你就开了门罢。
丫环忙把拴来去，开了花园内角门。学士急忙朝内走，美人忙便下花亭，轻移莲步飘然到，含笑相迎说事因；妾等到此才半月，那知学士私衙在比邻，反蒙学士垂青目，妾们知道始来迎，且请学士亭中坐。二人见说便言云：久知园内名花艳，渴思一玩赏先春，知有花主将园占，有此心来未敢行。一面说时同移步，上得花亭分主宾。美人唤婢将茶至，礼乾接盏问芳卿：青春十几何尊号？可是京师本地入？
类人答道：学士不知，妾等原是杭州人民，只因自幼为奸人所卖，落在风尘。后来长成，多蒙王孙公子青盼，颇有贱名。不想今年义母死了，那些光棍都来欺凌，妾等因此没
奈何，只得来京师地面。妾唤巫娥，今年十九，妹名月仙，方交十八。虽说为魏公子所占，他们都是豪侠之士，若遇了
学士们，只怕说得投机，未必相妒，以后只顾过来玩耍便了。
二人听说心欢喜：二位芳卿绰有情，我等慕卿时已久，终朝赏鉴尽知闻，真个容如西子重生世，才若班姬又出尘，闲暇还要来请教，赏鉴佳章字字金。美人听说齐笑道：涂鸦小技岂成文！不想学士都听得，想必都教笑破唇。二人笑说休谦逊，古今名妓不如卿！言来语去茶饮过，忽听丫环报一声：五位公子来到了！王、赵闻言吃一惊，起身急欲来回避，五人早巳上亭门。一见二人齐拱手，回问青楼是甚人？
二妓答言：就是隔壁住的五位翰林学士，因爱园亭风景，故此走过一游。五人听说慌忙恭维道：原来是学士尊兄，小弟们仰之久矣，快请入坐奉茶！两个只得躬身道：茶巳领过，还有小事未完，暂且别去，改日再来奉候罢。五人拦住，决不放行。两个立定，苦苦告辞。魏仁不觉焦躁起来，大声说道：二位学士，你莫非道我们是阉宦的侄儿，所以鄙薄，不屑与我们相与么？梦魁等笑道：怎好鄙薄！其实我等虽在京师供职，却不曾趋入厂公门下，所以不便与公子等相交。魏义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不在厂公门下，难道我们又在厂公门下么？
美人见说微微笑：两位学士不知闻，只说公子人五个，与千岁称为骨肉亲。忠佞从米如水火，那晓其中就里情！五位公子说明了，自然学士就安身。魏礼听说言：正是，二公屈驾且消停。王、赵只得重归坐，魏仁当下把言论。
便道：二位学士，你不知我等虽是魏忠贤的侄儿，却与
那好珰不甚投合。他去年冒滥军功，荫了二十四个指挥，我等亦在其内。只因见他欺君诓上，杀害忠良，所以苦苦劝谏，不想他竞恼了！说我们不与他道合志同，就将指挥夺去，把与别个侄儿，剔出我等，不认为亲。
因此结下冤仇恨，题起奸珰切齿根，常思手刃奸逆贼，恨无力量势难行。又见他如此来作恶，岂得将来保子孙？有朝一日时运倒，死无噍类不留根！所以我等也罢了，全身远避略相应，寄情花酒为高士，坐看奸臣败倒根。想他去年来矫诏，打发张能、李干们，封了一口龙泉剑，要想杀害左公身，反被他斩使来回示，实令人心畅十分！
想他害了多少忠良，惟有左公是个汉子！我等每每钦羡，恨不能瞻仰尊容；今闻得五位学士，都是左公子婿，虽在京师供职，又不趋附权门，真令人钦仰！久思一会，不敢造次登门，幸学士们屈驾过园，恰好遇着，正可抵掌谈心，如何反把小弟们当作奸党，推而远之？岂不令小弟们不平杀了！
二人听了一席话，不胜嗟叹始言云：原来五位尊兄长，不附权门是正人；反是弟们多得罪，伏惟休怪莫存心。当时五人忙唤茶来到，言来语去共谈论，不觉渐渐投机了，坐到天边日已沉，二人方起身告别，大家相送下门亭。五个贼子躬身道：园门与府可通行，弟们明日来奉候。一番送别始回身。
两个回到书房，只见左、桓、杜三个自外入来，便问：二位去看美人，怎看得这般长久？我等因几个朋友在外，不得脱身。兄等在墙边看了多少清歌妙舞？两人遂把美人遣使请他过园，遇见五人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永正心中不悦道：知他是假是真？兄弟这般孟浪，万一惹起是非，我们岂1086·
是奸臣敌手！且被家中大小知道，只说是见色迷心，相与了奸臣子侄。礼乾笑道：兄也太觉小心，自古道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贤。他五个虽是好臣子侄，却另是一个心肠，倒有些忠肝义胆。他说明日来会我们。兄等与他谈吐起来，就知道了。
三人听了无言语，当晚无词不必论，用其晚膳安身歇，一宵已过天又明。五人上朝公事毕，刚刚回转到厅门，见衖中走出人五个，二厅之上到来临。一见翰林齐拱手，五个学士也躬身。知是隔园奸臣侄，与他只得坐分宾，两边俱各通名牲，书童便上献香茗。五个贼子装豪侠、高谈阔论快人心！说起权珰专政事，尽皆切齿咬牙根！握拳顿足情激烈，恨不得立把奸臣万段分1永正等不觉都相信：果是忠肝义胆人。
论一番时事，又谈一会古今，五个贼子对答如流，说得十分投合，只恨相见之晚，都情愿交结起来。永正遂吩咐家人备酒款待。席间又说园内美人的多少好处：怎奈她身价高贵，不肯迁就别人，难以唤来孝酒；改日兄弟若闲，何不过来赏鉴赏鉴。永正等笑道：
名花虽则堪寓目，奈有花魁独占人，等闲蜂蝶难窥探，怎生与你共争春？五人听了齐大笑；名花原待赏花人，任叫蜂蝶都有主，弟等如何独占春？改日我等闲无事，做个名园花主人，邀兄一辈同赏玩，方见忘形知已心。说罢十人齐大笑，传杯直饮到初更，方才散席抬身起，清茶一道始辞行。殷勤送到二厅上，衖中门内入园亭。五个学士回身转，尽皆称赞魏家人：果然是个忠诚士，英豪不类魏奸臣，尽堪结个忘形友，可为知己共谈心。家人听得言如此，都上前来谏主人：他们到底好臣侄，知他言语假和真？公子莫被他哄骗，切休相与这般人！客居在此当留意，设有
奸谋事不轻。老爷等又相离远，叫呼不应没区分。凡事自己宜谨慎，只该杜绝不该亲。五人听了称：胡说！你等奴才识甚人？
难道魏忠贤一个做了奸臣，但是姓魏的都算好党不成？我等观人，自然不错。众家人听了，俱不敢再说。自此与五个贼子时常相聚，因此魏仁等要做主人，请五个学士，约他到八月中秋过园玩耍，且按下不提。单说两个坐京家将，备将此事飞禀襄阳。左公拆开一看，不觉大惊！
如何五人多孟浪，竟然相与魏家人：什么妓女园内住，礼乾轻薄乱胡行！分明是个美人计，做成圈套害他们。以此看来真不好，五子京师危十分1我今难住家中了，必须连夜上京城。忙请致德来书院，与他商议说其情。二爷也道明是计，那闻贼子做忠臣？况他与我仇如海，料必时时存歹心，断无不害人五个，定蓄阴谋暗杀人。
左公道：是计非计，必须我到京师，方知虚实。忙入内中说与夫人，快收拾随身行李，点十二名家将，都是彪形大汉，尽付名驹坐马。收拾已毕，吩咐二爷及留下家人，随时好生照管门户；有人问及，只说我到宜城。
领众出城连夜走，二程并做一程行，日行千里龙驹马，疾如羽箭快如云：只因子婿贪花色，可怜跑坏老严尊。此时八月十三日，早到京师一座城。家将邵秀来引路，竞到程芳寓内临。叩见主人来说起：五公子相与魏家人，情投意合如兄弟，三朝五日过来临。两个妓女多高贵，要须嫖客自登门，因此约定中秋夜，魏仁兄弟设筵樽，相请公子人五个，过他园内饮怀巡。公子等俱应允了，至期玩要去陶情。左公点首低言道：我身暗暗到京城，住在此间休泄漏，莫露风声与一人；且待后日中秋夜，看他五个去陶情。一班家将都遵命，潜身不出外边行。过了一日中秋到，单
说风流五翰林，时逢令节闲无事，朝罢同归私宅门，专等魏贼来相请，闲谈笑语聚书厅。恨不得金乌快下西山去，捧出东边玉兔明。午膳过后多一会，天边红日渐西沉，厨中暮酒来排上，刚刚吃罢起抬身，只见书童来报说：那边两个侍儿临。五人便着来唤进，丫环叩首说原因：
小婢奉魏公子之命，请五位老爷过园小饮，共赏中秋。五人点首知道了，吩咐书童入内门，取出二两花银子，赏与丫头两个人：你等先去来回复，我们随后过园门。侍儿叩谢回去了，五人当下便拾身，各将冠带来脱去，书生巾服着其身，要与魏子同一样，莫作官腔俗气形。只带一童名小福，二厅衡内到来临，见园门半掩来推入，五人齐步入园门。早见贼子同二妓，殷勤来到笑相迎。团团揖罢贼携手，请上吟风啸月亭，各分宾主茶来到，言谈笑语半时辰。五个贼子抬身起，拱手开言说事因：弟们有个相知友，早间约定会他们，失陪片刻当立转，美人陪坐五兄身。言罢说与巫娥等：久经齐备酒筵樽，二卿待我来为主，庆赏中秋玩月明。言罢一声称别去，匆匆俱各下花亭。此间七个亭中坐，日沉沧海已天昏，东山月色微微上，晚烟笼罩树梢横。美人吩咐排筵宴，永正开言说事因：且待五位公子到，大家同玩月华明。巫娥姊妹微微笑，若言今日这筵樽，是魏公子特备合欢酒，使妾相陪五翰林，所以自己来闪出，他今怎肯转回程？学士不消来等待，今宵便住在园亭。五人听说心欢喜：这般义重令人钦！当时丫环忙捧华筵上，点起双枝画烛明，相请翰林齐入坐，美人亲起奉瑶樽。四名侍女皆执乐，韵合梁州遏彩云。佳人筵上歌新曲，相劝风流五翰林。且将此话略一按，单言店内左公身
打发邵秀等前去探听，公子可曾过去？邵秀便到门前问众家人，知公子们已过园去，急忙回报左公。左公挨到上灯
时分，着十二名家将，换了衣帽，都充校尉模样；自己亦穿武士巾服，各跨腰刀，暗带绳索。
一行来到园门外，见两个家人守着门，一见众人忙阻住，那方来到为何因？左公低喝：休拦阻！奉厂公令旨到园亭。二人本是崔家仆，听了他言不则声，忙把园门来开了，顿时放进十三人。左公领众朝内走，遥望吟风啸月亭，辉煌灯烛笙歌沸，料应五子在亭心。众人只拣黑暗处，绕径穿廊悄悄行，来到后面云中阁，高出层霄可伏人。凭高视下多明白，亭中看得碧波清。众人伏定观动静，楼窗半掩听风声。
听得亭上吹唱一回，永正说道：美人妙音已领教完了，前日我等在那边墙下，曾闻得二卿做的那一首妙词，真个脍炙人口！我等羡慕到如今，得与美人相聚，岂不要请教一首，唱和唱和。
言罢命取文房宝，美人含笑说原因：
妾等涂鸦之技，怎好贻笑大方？既是学士命题，谨当从命；但妾等做了，须得五位名笔一和方好。五人笑道：这个自然！岂有二卿独咏之理？
美人一见拈毫笔，手拂花笺写妙文，吟哦思想略一会，两首新词已做成。五人接过来观看，灯前朗朗诵其文。
咏桐
巫娥桐阴疏处晓风狂，雁字高飞始见行，试拈落叶细端详。染秋霜，一半儿青青，一半儿黄。（右调《忆王孙》）
题征妇
月仙目断衡阳雁字来，薄情夫婿锦书回，抽簪欲折又徘徊。
甚迟挨，一半儿心慌，一半儿猜。（前调）
五人吟罢俱赞好，左公阁上也听明：何怪五人来迷恋，果然才貌不凡人1又闻永正开言说：我题午睡一词文，挥洒之间诗立就，众皆称赞诵诗文。
午睡
左永正书掩朱扉不卷帘，片盯午梦鸟惊残，揽衣坐起问谁喧？侍儿言，一半儿风琴，一半儿蝉！
倦绣
赵梦魁
为惜韶光卷画帘，怕闻催绣线频添，暂抛金剪且偷闲。倚阑干，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懒。
离思
桓玉怕听花间金缕歌，玉箫闲却倩谁和？鱼书雁字寄虽多。奈他何，一半儿真情，一半儿讹。
别沮
杜顺卿
久厌兰膏冷素琴，试拈绒线更关情，刺到鸳鸯抛绣针。泪盈盈，一半儿偷弹，一半儿揾。
闺情
王礼乾闲倚屏风春寂寥，绣床金剪莫轻抛，且把鸳鸯悄地描。怪郎瞧，一半儿佯羞，一半儿恼。
左公一一都听得：词儿做得尽皆精，礼乾自是风流客，惟有
他词更可听。见七人吟罢重饮酒，欢谈笑语进金樽，一轮明月清如鉴，照得园中似昼明。正当四而来观望，忽见外边来了一群人，联联络络朝内走，个个无言不则声。走到亭下都立住，交头接耳半时辰，东一攒来西一簇，有如埋伏一般形。左公见了心大讶：果然是计不差分！五人亭上惟酣饮，那晓园中有伏兵？这桩事便如何处？悄对跟随家将云：
这般光景，明是害五位公子了！不知他如何施设？我等不如也下阁来，悄悄去伏在湖山石后，着他伏兵起处，若杀害五人，便奋勇上前，一齐杀出！他若是拿捉五人，便莫出头，再生机变。
商议已定忙下阁，蹑足轻轻慢步行，悄然尽伏湖山后，看他施设怎生行！慢言亭下人多少，单表亭中五翰林，醉拥红妆筵席散，禁鼓传声已二更，偎红倚翠多调笑，酒意醺然尽八分。手挽美人称：去罢；岂堪良夜坐更深！美人无限娇憨态，丫环点起绛
纱灯，方才款步将亭下，五人簇拥玉娉婷，刚刚行得无几步，一片喧呼吆喝声！四面八方脚步响，赶出豪强数十人！灯笼火把明
如昼，麻绳铁索手中拎，团团打个圈子阵，围住风流五翰林！
齐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这是崔侍郎小夫人寄居于此，那里来的一班光棍，敢到园内强奸？快快拿下t先送入刑部狱中收禁，明日当官去审问口供。
说声来了哄然上，吓杀垓心五翰林！三魂七魄都飞去，口瞪神呆冷汗淋。转眼美人都不见，情知落在套中心！此时插翅无路走，地网天罗罩定身！早被众人来控住，链条套上就行程，纷纷簇拥都去了，押归禁狱付潘伦，吩咐好生来看守，东厂衙门诮旨临。不说众人归复命，单言园内左家人，埋伏山内都听得，众人捉去翰林们。正待探身思出外，又见月光之下有人行，五人冠带
年少子，低低言语叫芳卿。柳阴转出红裙女，并及丫环四个人。
五人携手笑道：计已做成，明日崔侍郎自然要接你们回去；只是我等正在情浓，如何舍得？算将来只得一夜夫妻，快到海棠轩内去睡罢。
携手同行朝内走，一同说笑进轩门。此地左公方出外，吩咐一班家将们，各掣腰刀来走出，一行奔走进轩门。男女正在调笑处，猛地抬头吃一惊！赶进十数彪形汉，人人手内执刀兵！啊呀一声不好了，抱头鼠窜没投奔。一齐跪倒尘埃地，大王饶命叫连声！左公喝令都拿下，用绳捆缚莫消停！十二名家将齐动手，捆了轩中十一人。左公剑指五贼子；好生招说这桩情，谁人使的奸谋计？陷害朝中五翰林：拿彼到监何法处？说得分明饶你生！五人吓得索索抖，七魄三魂不在身，只得细把其情事，一一从头说个明：都是家叔行奸计，与左姓冤仇结得深！所以要害他子婿，不关我等半毫分。不知好汉何方至，望求饶恕命残生！左相听他来说罢，低头一想计生心：
命家人将案上的红碳黑墨取过，将他面上都图花了，然后拔出小刀，挖那五人舌头，尽行割去，使他有口难言。又写一个谕帖，着六人押了，送到刑部狱中，立看他监毙了，便换出五位翰林，一并送回私宅。我与六人在此结果了几个妇女方去，汝等竟来寓所复命便了。
六人押了人五个，回身一径出园门。守门面前崔家仆，正待开言问事因，家将上前刀起处，滚下人头尸倒尘！竟奔刑部监去了。单言园内左公身，回看两个娉婷女，吓得痴呆半死人。便对六个家将道：把她两个解麻绳，佳人不可将刀杀，宽彼鸳鸯带两根，桂花枝上来缢死，侍儿将去下池心！家将奉命都拖出，齐来动手那消停：正如一阵狂风雨，催散园林锦绣春1香消粉褪都毕
命，月魄花魂化鬼磷。几条性命都了当，方才又命众家人：
把那亭中的文房四宝，剩酒残饭，及诗词等，尽数丢入池中！又把园内门拴了。正待回身，只听得树脚下有人抖颤之声；家将举灯一照，却是一个童子，吓倒在那厢发抖。扯出来定晴一看。认得是杜家小福。左公道：这孩子认得我们，不可留他在此。恐小儿口滑，泄漏机关。竟带他回去罢。
家将抱起童小福，一行俱各出园门，见两个无头尸在地，必然家将杀他们。七人不顾一直走，回归寓所慢谈论。且说翰林人五个，遭擒被缚入监门，惊动狱官忙来看，认得朝中五翰林。见魏家一众人去了，方始开言问事因：五位学士何罪过？一齐今夜到监门。
方才那些人，都是魏千岁府中缇骑，说是请旨去了。有甚令旨？不过要结果五位翰林。这所在连年以来，监毙了多少忠良！如汪文言、赵南星、杨琏、惠世杨、魏大中、缪昌期、袁化中、邹维琏、王之来、周顺昌等，都丧此中。但有进来，再无出去。五位学士，为何也遭毒手？
五位见说长吁叹：狱官不必问其情，我等误落圈和套，算来也是数该应。正说之间人到了，谕单一个付他身。潘伦接着无别话，着他结果五人身；只得连声称晓得，尚容人静好施行。
那人道：做得干净些，不可误事！少刻千岁还要着人来验看哩。
说罢一声先去了，潘伦长叹两三声：想昔日左公为刑部，十分优待属官们。我等受惠无其数，如今子婿遇灾星，恨无力量将他救，做了忘恩负义人！正然在此踌躇处，又听监门来了人。
慌忙走出一看，只见六个彪形大汉，都像校尉一般，把
捆的五人往内一丢，对潘伦说道：方才下监的五人，是缇骑们拿错了；这五个才是千岁的仇人。现有谕单在此，着我们监看着，了他性命！快些动手，不可迟挨！即把那五人交与我们带去。
潘伦惊讶来观看，见五人捆得象馄饨，口中流出鲜红血，面上图花认不清！身上无衣头少帽，不能言语瞪双睛。潘伦见了浑不解：不知都是甚何人？看了谕帖红硃写，着他立毙五人生！只得忙唤诸狱卒，取布囊五个及麻绳，将他一一来解缚，连头套住就收绳。两个狱卒勒一个，声如数只老牛哼，辟立仆六来挣跳，六人立定看他们。约有一盏茶时候，把五人放倒地埃尘，禁子坐在他腹上，二便齐流送了生！潘伦转身来入内，放出迷花五翰林。六人扯了回头走，吩咐潘伦锁了门，尸骸不可来移动！千岁差人要验明。说完走出监门外，恐怕人来识破情，背起翰林人五个，穿街越悲走如云，顿时私宅门首到，六人放下说原因：
公子们请进，我等回话去了。
忙忙转身休提表，五人此刻更昏沉：还是真来还是梦？这桩诧事好惊人：只得移步朝内走，家人都候到厅门，一见公子回来了，方才个个尽安心。
都上前说道：原来公子们都在前门转来，小的等在这边，忽闻得园中一片呼喝之声，十分惊诧；欲待过来，却又顿时不闻动静。方才去看时，他那边又把门拴了。正在商量要从前门进去，恰好公子已回。五人见说，把园中之事，一一说与他们：我等今日死里逃生，万千之幸！永正道：魏贼之计，还不为奇；只是方才那六人，我甚是面善，却像是襄阳的家将一般，又称我们为公子，真是怪事！
家将怎得来京内？令人疑惑好难明！还有监毙人五个，不知
都是甚何人？还有一个童小福，料应吓杀在园亭。纷纷议论无头绪，天明打探始知闻。大家不敢安身陲，防备奸谋再害人。按下此言少慢表，话中单说魏奸臣，与崔呈秀等诸奸党，赏玩中秋饮酒巡，报来已捉仇人去，忙催谕帖付潘伦。奸臣好不心欢喜：我的奇谋没处寻！五个贼子监中去，千条性命也难生！老左只此儿一个，被我今宵铲断根！孤魂野鬼无倚靠，谁做坟前拜扫人？两个女婿俱完账，犹如杀尽一家门！畅哉，妙哉，真奇计！赛过张良与孔明！一班奸党齐称赞；这条妙计世难寻！如今千岁冤仇报，想来贵体已安宁。奸臣欢喜连举酒，非但身轻骨也轻，欢喜饮到三更鼓，魏贼停杯说事因：
那五位侄儿不来，想是在园中与美人作乐？这五贼已死，如何还不报来？快着人前去查问！
家人去不多一会，同了潘伦来到门，叩见厂公来禀告，这般如此细言明：前到五人已放了，六名校尉带他行，后来五个俱囊首，尸骸犹自在监门。两个谕单齐缴上，小官奉命尽遵行。忠贤见说心大讶！呆了一班奸党们，人人个个称奇绝，后边一谕是谁行？六名校尉何来者？囊首之人何姓名？我等并无如此事？是谁大胆乱胡行1反将五个来放了，何人替死到监门？潘伦回道：真奇事！校尉拿来五个人，个个蓬头裸体无衣帽，口不能言半死人！满面涂花全不识，六名校尉更惊人！彪形大汉雄纠纠，各带腰刀跨下横，立逼小官来动手，要眼看复旨不容情！五人死了他方去，忠贤不住叫奇文！
忙着多人到园中去看五位爷及美人等，可知这桩异事？一面到监中验看，死的是何等之人1
众人分路忙忙去，此间一众议纷纷，尽言怪事浑不解，无心饮酒等回音。少时园内人来了，筵前说禀告新闻；刚刚走进园门
内，两个尸骸地下横！血流满地分身首，验之崔府二家人。海棠轩满地都流血，五套衣裳撇在尘，荷花池内丫环丧，木樨枝上美人倾，内园门又牢拴好，小爷们五个影无形，不知却是何缘故？是谁杀了许多人！一处家人刚说罢，监内家人又到门，禀来验看尸骸事：洗清花面认分明，就是小爷人五个！舌头尽去不留根。不知谁人施毒手？一齐害了命残生！忠贤一一来听罢，气得三尸走了神！双手拍案双脚跳，何处强人下狠心？十三条人命同时丧，泼天怪事好奇文！呈秀听得佳人死，放声大哭痛伤心。忠贤也是号啕哭，魏鹏等尽放悲声。
哭了一会儿，一面着人买棺木，到两处收尸；一面四门挨访，要拿捉凶身，且按下不表。单说六名家将，送了公子
等回归寓所，回复左公。左公笑道：尽毅他了！但五位公子在京，如居虎口；我有字在此，着程、邵二人，天明时送与五人观看。汝等说明此事，劝他们飞速回家！就留你二人保护公子等行路。此时五鼓已绝，我即行程。倘奸贼知风，又费一番手脚。
忙忙收拾俱上马，出城天色已黎明。不说左公回乡去，且言家将送书音。五人犹在厅前坐，邵秀、程芬往内行，叩头已罢书呈上，秉衡接过看分明。
封条写着：五学士亲拆，认得是父亲手笔。如何这等称呼？拆开一看，却是一幅小笺，写的是三首词儿。
其词云：
只道隔园春色多，谁知好事忽成讹！星桥刚渡正鸣珂。起风波1一半儿绳索，一半儿锁！
就里元机君莫参，眼前去处是波澜，切休误认好姻缘！命难全！一半儿几希，一半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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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帐佳人貌似莲，何须别恋野花妍！高堂望子锦衣还。再俄延，一半儿充军，一半儿斩！
五人看了俱称异，如何却是三首一半儿词？又且说的都是昨宵之事1难道父亲竟在京师亲见的p遂问二人是何缘故。两个家将方把前后事情———说明：老爷已速起身去了，说劝五位公子，及早辞朝要紧。
五人听了多感激，永正交流涕泪淋：自是我等多不肖，却累严亲太费心。及早辞朝归故里，全身远害早回程。于是五人回入书房内，表章草就奏君听。君王准奏还乡里，学士忙忙收拾行，出了京都门一座，看看来到涿州城。忽然生出希奇事！下卷之中再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