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王礼乾焚兰泥玉 左丞相念死安生
接上前文重说起,单说孙家三个人,九月初旬归故里,离了舟船上岸行,飘流沦落如乞丐,褴缕衣衫改旧行。继贤扶了母与妹,步进襄阳一座城,路人看了皆不识,只道逃荒乞丐们。
尤氏一门无亲族,那些孙氏尤氏族人,皆断了十数年,各不相认。后又闻得国英正法,俱不认亲。故尤氏母子三人,回乡无可依庇。当下玉仙小姐道:我等今到何处栖身?夫人道:我面上只有一个同胞妹子,嫁锦荣乡财主人家,其人姓乌,十分豪富。继贤听了笑道;这等说,正好到他家去。尤氏道:虽则骨肉至亲,也久断绝。只因那一年她在街上看灯,我留她入内,谁知你父亲见她比我标致,竟与她捻手捻脚调戏起来!被我看见,赶上前将你父亲劈面两掌,直扭到街坊上叫喊,又把妹子淫妇娼根一场大骂,立刻逐回!因此她恨入骨髓1如今若去求她,只怕未必照应。小姐道:似此奈何?尤氏道:如今只有一处,可以暂住些时。城中南门街上,有个兴善尼庵,庵中名慧光老师太,同两个徒弟修行。昔日我家是她檀越,如今前去,或者肯留。
玉仙道言:既如此,即今便去到南门。三人问路前行去,转弯抹角步伶仃。勉强挨到南门去,尼庵一座面前存,匾题兴善庵三字,尤氏前来轻叩门。听得内中称来了,走出尼姑两个人,呀的一声开户处,惊见三人门外停!尼姑问道:谁来到?尤氏开言
叫一声:
师父,你难道不认得我了?那尼姑听说,把她仔细看了一回道:你好似孙侍郎夫人。尤氏道:正是,师父容我进庵细诉。尼姑听说她便是,
口念弥陀叹一声:当年何等多荣耀,谁知今日这般形!记得那年京邑去,算来不见六年春;后闻孙老爷亡了,家私抄籍没分文。小尼常自来思想,不识夫人怎样形?谁知今日方回转,且请庵中暂住停。三人听了齐入内,二尼报与慧光闻:原来孙府夫人到,老尼忙出外相迎。相见已毕俱归坐,老尼即便问原因:想是令郎与令嫒,数年光阴尽长成?夫人听说言正是,遂诉流离辛苦情:回乡奈少栖身处,特来相恳老师身,借与一间房屋住,乞念从前已往情。
老尼道:阿弥陀佛,夫人不知,小尼近日手中也甚艰难,不比从前了。
夫人现在人三位,恐防供应不能承。夫人便说:非如此,但求借屋许栖身,怎可老师来供应,暂歇些时自起身。老尼道言:既如此,内无空屋里边存,只有门前一小屋,夫人不弃且安身。尤氏听说连称谢,开言又问小尼身:
师父可晓得西门李翰林公子,近日在家如何景况?老尼道:李翰林前年夫妇双亡,他公子已经孝满,如今家事比前大不相同,十分富豪。李公子还未娶妻,今在外边遍托亲朋,访求姻事。
老尼常向他家去,果然豪富好惊人!家童男妇七八十,仓满黄粮库满银。夫人听了连嗟叹:原来要想另攀亲,多因嫌我家事败,竟然悔了这婚姻!便对尼姑重说道:我这小姐玉仙身,曾许
李士龙公子,八岁连姻定下亲,可知绝不通音问,原来他要赖婚
姻。我千辛万苦回家转,单单为了这桩情。似此说来将抵赖,怎生完此一桩情?
老尼道:原来如此,这等说,只怕如今不相干了。他家何等富贵!你如今何等落薄!怎肯认亲。夫人道:认与不认,来日要烦师父讨一的音。老尼点头应允。老尼遂留了一餐薄粥,指引她到山门下一间小屋内,借她一束稻草栖身。
次日九月初八日,母子三人早起身,尤氏摸索钱搭袱,止剩铜钱六十文,交与老尼人一个,且度今朝一日晨。烦向李家亲问讯,老尼应允接钱文,烧茶煮饭来供应,出庵便往李家行。无多一刻来到了,不消通报内中行。厅前正见李公子,尼姑稽首问寒温。公子便请分宾坐,慧光亲把话来论,备言尤氏回乡事:潼小尼到此议婚姻,未知公子如何意,应当商酌怎生行?
士龙逆:原来是孙夫人回来了。我当年虽聘其女,不料他父竟做叛臣!我李门世代明臣,怎娶叛贼之女?所以此事已置之度外。况他母子在京乞丐,女年十七,哥子又呆,今惟尤氏中年妇人,千山万水,领了一个小女回来,怎识其中暧昧?怎肯要这女子!你便去回绝孙夫人。
姻缘二字休提起,忠佞如何肯对亲!当初白费金珠宝,论理应该还我们。今既这般身落薄,不来取讨聘和金,女儿另去攀亲事,今生不是李家人。老尼听罢一席话,点首连连应几声,辞别公子身出外,一程回转到庵门,就把士龙多少话,从头说与姓尤人。夫人听了双流泪,默默无言不则声:可恨士龙良心丧,背却前盟不认亲!我今欲待当官告,奈子痴呆懵懂人。自家面上无亲眷,谁人帮衬半毫分?只堪付与东流水,譬如未对李家亲。玉仙小姐心中苦,暗里偷弹珠泪倾。继贤全不知就里,还问娘亲为甚因。
尤氏道:闲话休题,如今半文也没,来日生计如何?
算来算去无别法,要往乌家姨母门,向她借贷些银米,可念同胞姊妹情?但是你身多懵懂,枉然活到廿三龄,一些用处全没有,诸烦总要我亲身。幸得金莲无三寸,不然叫我怎区分?但是下乡难独去,想烦庵内道婆身。小姐便乃开言说:到乡多少路途程?母亲那里堪此苦,须唤舟船始可行。
夫人道:此刻那有船钱?待我慢慢行走便了。小姐道:衣包中孩儿还有一件棉衣可典,若得姨母肯借,再回取赎便了。
便请道婆为典当,果然当了二钱银。一日过了无词说,次日天明早起身,贴与尼姑钱三十,其余盘费下乡行。午末未初方到了,寻问乌家财主人。乡民指点前村去,乌家门第面前存。尤氏与道婆来走近,看那门前有几人,便把名姓来说着,相烦报进主人闻。门前一众闻斯语,哈哈大笑叫奇文!何方乞丐前来到,胡言假冒乱谈论!我家主母千金女,那有乞婆姊姊外边存?我家虽在乡间住,不是无名少姓人。你敢到此来胡说,快快拿住报主人!正然在此来吆喝,内中走出个妇人身;此妇年有四十外,看官你道是何人?
原来就是王福姐,本居住锦荣乡下,后来陶安夫妻死了,她与丈夫不种田地,便投靠乌家,甚为得用。今日恰好出来,听得众人嚷闹,忙问甚事?众人道:真好笑!不知何处来一乞婆,自称孙侍郎夫人,尤府大小姐,与我家院君同胞姊妹,竟要进见,好不稀奇!王氏道:这等说,就是那孙奶奶了。你等莫嚷,我认得她,待我一看就知道了。
言罢王氏前来到,细认孙家奶奶身,不觉拍手哈哈笑;果然正是姓尤人1虽然改了当初貌,鼻梁青记上边存。就叫一声孙奶
奶,可还认得我当身?尤氏听了全不解:你是谁人识我名?我竟全然不识你,姓甚名谁那里人?王氏听了又笑道,原来忘了那桩情,可知陶安三斗麦?我便当年准麦人。
孙奶奶,我想你当初何等势要!为何今日这般模样?
你的加五斗斛何方去?女字良田存不存?牛皮鞭子归何处?
买妾文书可在身?可有薄粥充此腹?可有柴房栖此身?只道太阳
影子常当午,谁知黑夜凄凉少月星!请看奶奶容未改,锦绣衣妆那里存?前呼后拥归何处?脚舟独步苦伶仃。可怜可惜还可笑,不及我柴房受罪人!王氏说罢重重笑,尤氏听之如死人:谁知就是王福姐,自被公差拘唤行,只道城隍拿了去,谁知还在世间存。不知到底缘何故,至今还是不分明。何其今日重相遇,被她奚落这般形!回头一想当初事,我夫妻不做善良人,使尽威风行刻薄,弄到今朝这等形!
只得说道:你原来就是王福姐,你认得我的,须知不是假冒的了。可烦你进去与二小姐说声。王氏听了看了,转觉可怜,便走入内中见了院君,备细说知其事。那尤二小姐一听此言,想起前情,十分生气,道不要唤她进来,待我出去。
领了四五丫环女,并教福姐一同行,早已到了墙门首,家人立起尽抬身。尤二小姐来走出,观看同胞共母人,青衣衫几千百结,腰间束了破褴裙,乌云不整包头罩,满面风尘改旧形。同着道婆人一个,靠在门傍立定身。院君当下来走近,便乃开言问祖ー
你就是孙国英的妻子么?那尤氏看见妹子浑身罗绮,面阔颐丰,绝不似当年行径。只得说道:妹妹,你为何作此称呼?
我与你同胞共母为姊妹,难道今朝不认人?只因穷困来投你,还该怜惜我看承。院君听说哈哈笑:今日你方把妹称,只怕连夜认来嫌迟了,何不想想当年一段情!你的丈夫调戏我,不干是我有私心,把我娼根淫妇来辱骂,喊破街坊邻里闻,使我浑身是口难分辩,遍体排牙说不清。立时赶出孙家府,笑坏襄阳合郡人!为因如此声名败,城内乡绅不对亲,方才嫁到乡村地,蹉跎耽搁误青春。与你冤仇深似海,二十余年不认亲。你身今日贫穷倒,始来想起妹儿身。昔日威风何处去?为甚因由这等形?那好色丈夫何处去?醋瓶醋瓮那方存?我只道风帆使尽无休歇,撑了蓬儿只管行;谁知也要风不顺,落了蓬儿岸口停。今日你想亲妹子,我却无甚同爹共母亲,诰命夫人攀不起,免劳下顾请回程。二小姐说罢多言语,尤氏羞惭莫理论,开言又叫贤妹妹:当初是我不该应,望你宽宏休记恨,今朝救救难中人!或米或银为借贷,留得残生感你恩。院君听了双眉皱:你今还想这般情!我家那有银和米?只有你的家私胜别人!
虽然田地房产都抄灭,难道醋瓶醋瓮也搜清了?
只消尽数来沽卖,勾你盘缠过此生。众人听了俱大笑,院君喝令便关门!众人答应将门闭,外边呆了姓尤人。思想不觉号啕哭:此事教人怎理论?典了棉衣来到此,她身竟不认亲情!白讨一场闲气恼,分毫不助米和银。道婆见哭长叹息,口称苦恼叫夫人:她既关门全不理,不如早早转回程。夫人只得回身走,手指乌家骂贱人:谁人保得千年富?我当初也是好家门,只因作恶行不善,任意施为刻薄人,不曾想到而今日,那晓皇天有眼睛!看伊今日多豪兴,骨肉之情没半分!有朝一日家私败,与我今朝一样形!自家不好为善事,那得将来遇好人?一头骂着回身走,下船只得趱途程。西山日落方回转,离船上岸到庵门,子女二人忙接着,尼姑来问事何因。
孙夫人见问,两泪交流,就把其事哭诉一番。尼姑等皆叹息不已,只得贴赔几日粥饭,与她母子度命,却去人家揽些针指来,与玉仙小姐度活。那继贤公子,一事无能,尼姑便叫他掘些黄土,搓成弹丸,卖与那些王孙公子,一文钱十个,倒也终日纷纷,有人来买。
看看延度将半月,词中再表礼乾身。家距尼庵刚咫尺,若还有事外边行,必行兴善庵前过,见许多泥弹晒山门,开言便问书童道:何来弹子此门存?书童便与分明说;大爷有事不知闻。
还是半月前,有逃荒的母子三人,借庵内房间居住。一子痴呆,只会搓这弹子,十文百枚。还有一女,十六七岁,却生得标致异常,不像小家之女。扎出花样,甚是精工。
三人靠此来活命,做来帮贴与尼僧,不知他是何名姓,问之不肯告于人。礼乾听了心欢喜,听说女子娇容便动心!当时就要来观看,离鞭下马上前行。立时踱进山门内,侧边却有一房门,一个后生席地坐,手搓泥弹不曾停。礼乾便问如何卖?回言:百个泥丸卖十文。王公子便拾头起,看屋中还有两钗裙:一个乃是中年妇,少年想是女儿身,内中并没床与铺,一堆稻草地埃尘。二人席地抽针线,细看佳人果出群!身虽褴褛无妆束,态度嫣然
美十分。明珠无价如沉水,美玉无瑕拟掩尘!可惜好个娉婷女,
定然不像小家人。后生子与中年妇,也异贫家小户人。何处逃荒来到此?令人疑惑不分明。
当下便问:你这弹子,现有多少?可卖与我。尤氏听得起身答应道:现有七百,不知相公要买多少?礼乾便着书童,取一贯青蚨与他母子,收了这七百弹丸回去。书童忙忙回去,向管账家人取钱一贯,拿来付与尤氏。尤氏惊奇道:
七百弹丸,如何要钱一贯?相公敢是要买一万么?礼乾道:不是此说,我因见你贫穷,因此多给钱买你的,不必疑心,收去便了1
尤氏好不心欢喜,口中称谢不停声。礼乾公子朝内走,惊动尼姑三个人,知他乃是王学士,急忙迎接上前行。口叫老爷忙稽首:怎能下降小庵门?请到云堂来坐定。道婆忙上奉茶巡,礼乾便即开言问:门前所住是何人?尼姑听了回言答:王爷料必也知闻,就是孙传郎妻子,王封诰命姓尤人。小姐玉仙年十七,痴呆公子继贤身。只因孙侍郎亡后,家私籍没尽劳军,田地房产当官卖,向来流落北京城。近日方才回故里,苦于无地可栖身,孙家本我庵檀越,所以留她在此存。礼乾听了方知道,不禁嗟叹说原因:
原来是孙国英妻子!可怜如此落薄。家产虽然籍没,难道孙尤两姓没个亲人?却住尼庵之内。尼姑道:不要说起,孙夫人原为这小姐姻事,特地回乡;谁知不能如愿。遂将李公子赖婚,尤二小姐逐出之事,细细说明。
礼乾听了连嗟叹,心中想起一桩情:方才看那孙小姐,怯态娇容最可人1虽这般作贱来狼籍,一朵名花不减春!好个女子多柔媚,令人不舍挂于心。开言遂问尼姑道:既然李宅赖婚姻,夫人何不重婚配?眼前也要济家贫。尼姑听说言正是:自然小姐另攀亲,只嫌如此家落薄,难对乡绅富贵人。
礼乾道:要做正室,自然烦难;若肯偏房,怕没有人娶去?休说别家,她若肯时,我愿出百金厚聘,做一位次室夫人,明日便娶她过去。尼姑道:既是王爷愿聘,待小尼即去为媒。礼乾道:你若说成,送银十两!
尼姑听了心欢喜,连声答应满担承。礼乾作别来出外,频看孙家美貌人。玉仙小姐如不见,低头只顾自拈针。礼乾出外回程
转,见其父母到房门,夫妻相见俱归坐,用九开言说事因:方才我身出外去,经过尼庵一座门,看见孙国英家眷。可笑孙家公子身,一朝落薄无所事,做些泥弹卖钱文,衣衫褴褛如乞丐,借住尼庵小屋门。我见他身真苦恼,一贯青蚨与此人,买他弹子七百个,母子三人喜不胜!可怜宦室名家子,只为孙门作孽深,贻累子孙今到此。言罢之时嗟叹声。德贞小姐亦叹息:谁知落薄这般形1几时回转襄阳地,怎向尼庵栖此身?
礼乾遂把方才老尼之言,一一说与德贞知道。
言罢又叫夫人道:那孙家女子玉仙身,容颜甚是多娇俏,态度温柔中我心。我欲买她为偏妾,已使尼姑与说亲。未知你可相容纳?你允之时便进门。德贞小姐闻此语,半响开言说事因:相公欲置偏房辈,我今有甚不容情?但须买个民家女,若说当年孙国英,与尊大人为朋友,世代通家年谊情。她身虽则多落薄,也是官家小姐身,比起我辈无高下,不过如今落薄形,岂可便买她为妾?压良为贱不该应!相公未可来为此,只该周济此人身。礼乾听了微微笑:若说孙家小姐身,她还不及贫家女,何等艰难受苦辛!此时九月深秋后,身着单衣系破裙,又无床账同铺盖,草内安身着地蹲。我若把她收作妾,分明提拔此人身。如何说把良为贱?夫人出语欠分明!莫非意内难容纳,到底捻酸倒醋瓶?小姐听了微微笑:我今本是好言论,你反这等多疑忌!任君聘此姓孙人。我也喜欢多好伴,只怕高堂有话论。
礼乾道:若肯相容,只消瞒着父母,待我纳了她,然后说知。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推求!
德贞只得来依允,礼乾公子始欢心。且说老尼人一个,送出王公子一人,要赚十两花银子,竟做媒人来说亲。来到尤氏房儿
内,见其草铺有钱文,尼姑见了哈哈笑,发财恭喜口中称:
夫人道:休得取笑,正有一言问你,方才那少年是何等样人?看他衣冠,却是缙绅打扮。他买我七百弹子,倒与一贯铜钱,这样好人难得!尼姑道:夫人原来不知,方才那一位,便是王华伯老爷公子,号称用九,曾做过翰林学士的。尤氏说:这等说,是王正方的儿子。
尼姑听说言:正是,王爷正是好心人,因见夫人多穷苦,疏财仗义赠钱文,进来又复将言问,老尼一一告他身。他便连声来叹息,可怜不住口中称,又道好个娇小姐,李家公子丧良心,道他既是无情意,该将小姐另攀亲。
老尼说,人情势利,眼前不比从前;他道若肯降志屈尊,怕没好人家娶去?
道夫人若肯为次室,他身愿聘令千金,花银百两衣和饰,娶回做个二夫人。今日说成明日娶,托老尼来此做媒人,不知夫人之意应承否?尤氏闻她此语论,沉吟良久开言道:师父今朝听我论,别的乡绅也罢了,若说王都御史身,与我老爷人一个,幼年相与有交情。与他父祖皆世谊,职无高下在朝门。如今我等虽落薄,银盆破了数还存,我女与他称世妹,怎做偏房下乘人?屏风背后难存立,叠被铺床怎样行!算来此事难成就,叫我如何允此亲?老尼听了微微笑:夫人今且听原因,你今这等贫穷了,还做心高气傲人。虽是夫人与小姐,眼前不及一贫民。不是老尼当面笑,你比乞丐看来差几分!今朝遇了王公子,算来娘儿进福星。甚么通家与世谊,一朝落薄不由人。我劝夫人休执见,极该早允这姻亲,现得纹银一百两,眼前济急甚相应。寻个房屋来居住,做件棉衣穿在身,籴些米粮来过活,安安稳稳度冬春。小姐嫁与王公子,虽然名说二夫人,自然敬重看承好,绣阁否闺住此身。
金珠翡翠绫罗服,海错山珍奉一生,有甚低微并下贱?算来平地上青云!夫人倘若来应允,老尼便去报他们。孙夫人但频摇首:我今虽是难中人,只此一儿并一女,将她当作掌上珍。怎肯卖她为仆妾?师父何须再出声。尼姑听了难再说,面容顷刻冷如冰,一声冷笑来出外,洋洋慢步自言论:乞婆妆甚腔和板,好个夫人小姐身!尼庵那有闲房屋?为甚平空挨住身?来朝赶早来搬出,要住庵堂万不能!一路唠叨来入内,小姐开言叫母亲:可恶尼姑多放肆,眼内何尝有我们!有此一贯铜钱在,另寻他屋去安身。我等做些针指活,也堪苦苦度光阴。
如今住在此间,没锅没笼,每日贴与尼姑六分银子,还只是半饱半饥,且不时冷言冷语,好似那白吃的一般。
与其这等来受气,不如搬出耳根清。夫人听说言正是,她道明朝赶出门,来日赶时即便去,免在尼庵受气深。慢言母女言和语,且说王公子一人,一心牵挂如花女,绝早抽身便出门,走入兴善庵堂内,尼姑见了急忙迎。礼乾便乃开言问:媒人做得若何能?聘财我已封停当,说成即便送来门。老尼便道休提起,真是无从抬举人!遂将尤氏夫人语,从头说与礼乾听。礼乾听了如此语,默默无言不则声。沉吟良久开言道:且再商量慢理论。言罢之时来送出,尼姑送罢自回身。
心中欲想赶孙夫人出去,只因礼乾说过还要商量,故此按捺。且说王公子回入书房,心中暗想:看不出这等穷人,倒有志气!她的女儿,竟不肯与人作妾!但我已爱她,必须到手!
左思右想多一会,一蹙眉头计上心,便着书童去唤尼姑到:后门来到这书厅,有人泄漏机关事,定然处死不留情!书童奉命忙忙去,唤了尼姑进后门。
只因王公子为人厉害,家人畏惧,都不敢言。且说尼姑来到书房,礼乾屏退左右说道:我少时唤继贤来,与他十两银子;他若拿去,你可即于今晚偷了他的。那间房屋,又无窗格,又无门扇,甚好入脚。偷了去便算送你媒钱,待孙小姐与我成亲,再还她聘金便了。
尼姑听了心欢喜,口称此事即遵行。公子便唤书童进,相送尼姑出后门。一程回转庵中去,礼乾等到日西沉,出门徐步山门外,正见孙家公子身,山门外面收泥弹,礼乾移步上前行,用手挽定孙公子,问言兄可识吾身?继贤听了吃一吓!抬头看见姓王人,摇手回言不认得,用九微微笑说因:你我父亲为朋友,与你通家兄弟称。我因见你多穷苦,昨曾与你一千文,买你泥弹七百个,与你便宜尽我情。继贤听了方知道:原来就是你当身,你今扯我何缘故?怎又将钱与我们?礼乾听了重含笑:非但将银与你们,还有好话和你说,到我家中吃点心。言罢挽手称同去,继贤
举步便同行。走到王府无多路,进门一径到书厅。继贤公子抬头看,口称齐整赞连声:
当初我家爹爹在日,也住着这般齐整的房子;后来爹爹死了,就没有这般好房屋住了。礼乾笑道:闲话休提,我今日同你到来,并无别事,只因你的母亲为少衣无吃,难过日子,故此把你的妹子卖与我做小,讲定十两银子,着我交付与你拿回家去,这一包就是了。
言罢递与孙公子,痴呆公子那知闻,打开看看真银子,便将塞入袖中存。礼乾忙使书童去,快到街心买点心。书童答应忙去了,须臾买就到书厅。馒头糕饼三二十,就把茶盘满满盛,奉与继贤称请了,喜坏痴呆懵懂人!一连吃了三四个,书房不觉暗沉沉。继贤便道;天色晚,我从何处转回程?
礼乾便着书童,把那点心都代他揣到怀内,好好扶了孙公子,送他回去。
书童即便相携手,同他一径出墙门,送他兴善庵门外,方才放手转回程。礼乾吩咐门来闭,一概闲人不许登!门前家人齐应诺,且说痴呆公子身,进门来见生身母,夫人一见叫儿身:你从何处回家转?几乎吓杀我娘亲。忽然一霎无寻处,我身何处不追寻?初到人生路不熟,央请尼姑不肯行。出来进去频频望,你身此刻始回程。继贤便把娘亲叫:就是昨朝买弹人,他携我手家中去,说母亲卖了妹儿身,把包银子来与我,留我书房吃点心。我身吃了三四个,他叫揣入我怀襟;银子点心都在此,一一拿来献母亲。呆了一个尤氏女,玉仙小姐失三魂!夫人急得双顿足,大骂痴呆懵懂人!我几时卖你同胞妹?畜生擅自接他银!欺骗这等痴呆子,可要将来长子孙?分明谋定施奸计,畜生这等丧良心!玉仙气得双流泪,夫人忙便取花银:快些与我还他去,饿死今朝不卖身!继贤见了来着急,吓得纷纷两泪倾;街坊此间皆黑暗,我身虽然到他门,不知那个墙门是?叫我如今怎样行?尤氏劈面连连唾,急得心头似火焚,除下壁中灯一盏,手提忙递出庵门。
正见一个尼姑出来关门。孙夫人慌忙道:师父且慢关门,我还有事出去。尼姑便问何事?夫人遂将其事备细告知,我此刻要去还他银子。尼姑笑道:你这人真是个痴子!那王御史府门,有执戟门军把守。此时黄昏时分,怎容你一个妇人前去?且我等出家人的门户,那有夜来不闭之理?你要还他,明早去罢。我这门是决要关的!
言罢之后将门锁,尤氏夫人难出门,只得依然来走进,不由珠泪落纷纷;前生有甚冤和孽?生此痴呆懵懂人!一些世事全不晓,我身到老靠何人?有心欲待寻一死,追随泉下丈夫身;一双
儿女难存活,愈加流泪苦难禁。左思右想心转苦,玉仙相劝母亲身;尤氏只得抬身起,取了银包手内存,颠颠约有十来两,藏于草铺枕边存。继贤便到尼姑处,捧将薄粥到来临,母女两个无心吃,继贤草铺坐其身,点心薄粥来吃罢,倒头便自睡沉沉。娘儿独对孤灯坐,玉仙便叫母亲身:他将银子携归了,明朝必有话谈论,分明使的牢笼计,倘来讹诈怎区分?
尤氏道:我来日绝早取了银子,问到他家还他便了。他若不收,我自丢他门内,还有甚说得!
小姐听说言正是,言谈不觉起初更,只得吃了些饮食,宽衣就铺睡安身。二人一日拈针指,精神疲倦困沉沉,倒头便是来酣睡,初更尽处二更深。谯楼早又交三鼓,来了尼姑做贼人,伏在门傍听一听,三人俱各睡沉沉。鼾声吼叫孙公子,娘儿熟睡不翻身。贼尼此际心欢喜,轻移脚步进房门,悠悠慢慢摸将去,草铺之前立定身。
再听一歇,不见翻身,便弯下腰去孙夫人枕边摸索,轻轻探入枕下,一得了手,急忙回身。
娘儿到晓方才醒,开眼看之满室明。披衣即便抬身起,尤氏心牵昨夜情,就把包头拢了髻,穿好衣裙回转身,枕边来取花银子,一看之时大吃惊!一包银子何处去?如何不在枕边存?便问小姐曾收否,回道;孩儿不晓闻。尤氏只叫:完帐了!快来帮我细搜寻。娘儿两个忙不住,柴草搬开到处寻,那曾看见踪和影,这便如何怎理论?必是夜来窃去了,这桩苦事怎区分?无银还那王公子,必然来要女儿身!那个狠心施毒手?偷了花银丧了心!继贤兄妹浑呆了,急杀夫人尤氏身,槌胸顿足号啕哭,叫天叫地叫神明。继贤兄妹都啼哭,早进尼姑两个人。
只因她出来开那山门,听得他三人在房啼哭,明知此。
事,假意问道:有甚苦情,哭得这般热闹?孙夫人便把此事诉她,尼姑假意失惊道:有这等事!就叫孙夫人:这间房子,没门没户,又且临街,最是不谨。你昨日那包银子,该付与我替你收藏;谁知你不信人,自放枕下,以至被偷。这是自不小心,归怨那个?
十两银子非轻可,王家公子不饶人!你们这等贫穷辈,那得还他十两银?若无银子还他去,怎能留住女儿身?百金为聘初不肯,十两虚银反卖身,人财两失真可笑,算来也是命该应!说完不住连叹气,洋洋慢步出房门。三人哭了多一会,万想千思无计行。小姐拭泪将娘叫:儿今思想这桩情,多分礼乾行诡计,着人偷去这宗银。贼人料想非别个,就是尼姑三个人!少时他必来要我,母亲不必与他争,一时落了圈和套,待儿便去到他门,誓拼一命全名节,不嫁狼心狗肺人。看他使尽牢笼计,终于何益自家身!夫人听了重号哭:我儿若是这般行,我生于世何倚靠?先赴黄泉见你亲!必不得已无可奈,汝且相从狗畜生,母亲还有终身靠,你若身亡断命根!玉仙小姐惟吁气,且说王家公子身,暗使书童来庵内,悄问尼姑昨夜情。尼姑便与分明说,书童回报主人闻。礼乾顿觉心欢喜,到房便说与夫人:孙家纳聘成其事,晚间即便到家门,夫人与我来料理,瞒了双亲两大人,谢你大贤并大德,成人之美感恩深。德贞只得来应诺,礼乾心急盼黄昏,行来走去频打算:今夜佳人来到门,倩她乌云巧挽盘龙髻,翠钿珠钗两鬓分,梨花面上重施粉,张郎亲画远山春。绮纨锦绣重兰麝,金屋银屏贮玉人。纤纤手捧莲花盏,盈盈笑吐俏莺声,筵前敬酒殷勤意,酒阑人散捧郎君。玉仙醉倒扶红袖,共入罗帏翡翠衾。娇妻美妾偎香玉,不枉生为学士身!
想起当初桃花院中两妓,都是老左作恶,杀了风景。如
今我自娶妾,他怎好夺去不成!
礼乾甚是心欢喜,看看日过未时辰。须臾早又沉西去,礼乾忙便外边行。唤家人打轿前行去,叮嘱休教泄漏人。自与书童随在后,一程早已到庵门,先着书童前去说:王府迎亲轿在门,快请小姐来上轿,休教错了吉时辰。尤氏听言忙不住,走出门来问一声:
你们是王府来的,你家公子可在此?礼乾听得,走近前来道:孙夫人,晚生奉揖了。昨日令郎收我十两聘金,愿将玉仙胞妹与我为妾,说定今日酉时过门,故此自来迎娶。夫人料想停当,快着令嫒登车,待成亲之后,再补送百金过来。尤氏道:啊呀,王公子!那有此事?我的孩儿是个呆子。昨晚是你骗他到家中,把银子塞他怀内,他不知就里,带了回来,那曾把妹子卖与你为妾?你今日竟来图诈我们!
我家虽则来落薄,不是无名少姓人!怎肯卖女为人妾,你身休得想痴心。做成这样圈和套,捉弄痴呆懵懂人,良心天理都丧尽!举头三尺有神明。礼乾听了言如此,哈哈冷笑两三声:原来昨日这桩事,夫人还自不知闻—
这等说起来,想是令郎瞒你。罢罢,既是夫人不愿,我怎好强求?快把原银还我,即便开交。
尤氏夫人劈面唾:好个雕心雁爪人!你将银子来欺我,三更半夜起谋心,又使人来偷窃去,今日如何反要银?那有银子来还你,须知我是难中人。尤氏说罢回头走,礼乾一听此言论,不禁掇起心头火。七窍生烟大怒嗔!
放屁胡说!你家儿子,明明拿了银子回来,如何反说我着人偷去?
还是男来还是女,还我偷银做贼人,希图这样来胡赖,平空
刁诈赖花锒。难道世间无王法,你今把我当何人?任从举意先打听,我礼乾不是省油灯!即今亲付襄阳府,拶断婆娘手指筋!言罢喝令家童等;拿下他家三个人!家童听了齐声应,勒袖撩衣要进门;尤氏一见惊呆了,呆痴公子失三魂!尼姑三个旁边看,一—齐开口说原因:
呀,孙夫人,你这一事是赖不去的1昨日聘银,我们眼见在你手中,如何说被人偷去?即使偷去,也是你自不小心,怎好与王爷混赖?既不还银,又不与人。
如何两样都抵赖?他为甚平空送你们?情理上边说不去,还
须酌量怎生行。若被他拿去当官告,包你输来不得赢!依了我们愚见识,只该小姐嫁他身。尤氏听了多少话,全无理会半毫分,思量不觉号啕哭,小姐开言叫母亲:已经落了圈和套,今朝跳不出掌中心,我等孤儿并寡妇,怎敌炎炎豪贵门?当官若毙填沟壑,那够豪强一口吞?不如苦我来拚命,母兄还得保安宁。即今便到王家去,前生冤难数该应。小姐说罢抬身起,尤氏夫人欲断魂,上前抱住亲生女:都是孙门作孽深!遗害子孙为下贱,一朝落难不由人。你身若到王家去,且自低头顺此人,不可寻死与觅活,蝼蚁尚且要贪生。我儿留得残生命,我还在阳间过几春;你今若有长和短,我也追随一路行。玉仙两泪如泉涌:母亲不必念儿身,孙门世代簪缨族,不过父亲失志顺奸臣,以至家门多败落,不是无名少姓人。今朝怎肯为人妾?孩儿性命比毛轻。母亲不必将儿劝,匹夫立志不能更!万般自己来保重,听天由命度光阴。孩儿若是身亡了,阴魂顷刻出王门,仍来侍奉生身母,三更梦魂也相亲。小姐说罢肝肠裂,尤氏夫人哭痛心,继贤也是号啕哭,口中只叫妹儿身。礼乾喝令家人等:快快叫她上轿行!家人上前来吆喝:少若迟挨动手行!孙夫人此际无可奈,只得携了孩
儿送出门,畏财畏势真无法,生离骨肉好伤心!娘几两个来分手,寸肠千断欲销魂。小姐上轿哀哀哭,尤氏号啕不住声,家人拾起忙忙走,出了尼庵一座门。
前门不进,一直抬进后门。礼乾夫妇居于后进,便着人入内,唤出两个侍儿:扶这孙小姐进去,拜见夫人,替她梳妆打扮。收拾后房,安排筵宴。
吩咐已毕前堂去,双亲命坐话谈论,且说侍儿人两个,前来扶出玉仙身,合家男妇吩咐过,谁敢开言问一声!只好随了来看看,暗称好个女佳人!可惜衣衫多褴褛,也是千金小姐身,与少夫人等同辈,只因落难不如人。纷纷议论相从人,一程扶到后堂门。侍儿来禀夫人道:孙家小姐到来临。
德贞一想:她是孙国英之女,与王、左两家都有年谊,不便轻慢。便着侍儿请她进来。
侍儿出外来传请,玉仙小姐进中厅。德贞小姐来立起,玉仙看见不相亲,低头作礼深四福,德贞还礼立旁存,回身拱请佳人坐,口呼侍婢看茶临。玉仙就位归旁坐,德贞举目看佳人,见她乌云散乱妆慵整,褴褛衣衫百结裙,虽然憔悴偏多致,竟是花容月貌人!见她双蛾紧锁无欢色,满面愁容有泪痕。德贞便乃从头问:小姐尊庚十几春?怎能回转襄阳地?借住尼庵为甚因?令堂何事多失志,卖你人家作小星?玉仙听说双流泪:夫人不晓许多情,既蒙今日来垂问,容我从头细诉闻。就把礼乾图诈事,备细从头说分明:我身也是官家女,怎肯为人做小星?今日到来无别意,誓拚一命了残生!不能从顺王学士,铺床叠被辱先人。伏望夫人生侧悯,念先君与王府有交情,好言相劝王公子,放妾回家感你恩,玉仙说罢多悲切,德贞听了好惊心:谁知用九良心丧!这等阴谋算计人!不存天理多作孽,只怕也要将来害子孙。
便想道:原来有此情节:便道:孙小姐,你不知我相公,最是性情不好。前日他说起此事,我亦再三劝他,不可以良为贱,他反道我吃醋捻酸。只因他心爱你,费了多少心思,方得到手,怎肯放回?我又是个懦弱之人,凡事不能作主。
劝你不如来从顺,令尊与我父亲身,也是自幼为朋友,又且乡亲住对门。你我便是亲姊妹,决然相敬不相轻。接你母兄同一处,尽堪欢乐过今生。你今若不从他意,用九生来狂暴人,恐防被彼加凌辱,我便如何可解分?玉仙见说重流泪:既以残生赴火坑,三军可以来夺帅,匹夫立志不能更!誓拚一命无他说,算来也是命该应。德贞听说无言语,半晌之间唤众人:
后房已经铺设齐整,首饰衣衫,一切停当。你等即扶孙小姐进去,替她梳妆,不要被大爷多话。
一众侍儿齐应是,前来簇拥女佳人。玉仙只得抬身起,与同一众到房门。房中虽则多齐整,全然不把眼来睁,便从椅上来坐了,侍儿即便转回身,妆台移过菱花镜,上前就要整乌云。
玉仙小姐用手推开道:我梳甚头?你等莫扰!侍儿道:如何不要梳妆?大爷进见,须累我们。玉仙道:我自不梳,干你们甚事?侍儿道:小姐便不梳头,此间有锦裙绣袄,可换衣服。况且深秋时分,着这一件单衣衫儿,难道不冷?小姐道:我等数年贫因,惯受饥寒,换他做甚!众侍儿见她不肯,只得出来告禀少夫人。德贞道:我是诸般停当了,她不肯时,却也无奈;待你大爷进来,自家理会罢。
侍儿听说皆言是,谯楼将次起初更,厨中晚膳来送进,礼乾在外奉双亲。所生小女能行步,一同用膳到中厅,另将一桌房中去,玉仙怎肯用毫分!众人再四来相劝,佳人端坐不开声。德贞
相劝亦不听,良久谯楼转二更。王公夫妇多安寝,礼乾方始内中行,见夫人自己归房去,进房便问德贞身:孙家女子如何样?此时想在后房门。小姐便乃开言说:你道他家顺此情,孙夫人卖女为姬妾,百两纹银作聘金。谁知都是虚言语!方才此女细言明。原来你使阴谋计,这般算计难中人,此情好不伤天理!使她人财两失不该应!孙家小姐多怀恨,进门啼哭到如今,不肯梳头与打扮,送其晚膳不沾唇。声声只要来寻死,怕这个偏房纳不成!礼乾听了微微笑:何曾把甚计来行?是他兄长多情愿,亲手交他十两银,自不小心来失去,与我何干笑杀人!况且与他曾说过,成亲再补聘兼银。如何此女心怀恨,铁落炉中要打钉!夫人恕彼无规矩,我今自去后房门。言罢了时回身转,走出房中往后行。用九急忙来入内,侍儿都说大爷临。玉仙小姐如不见,礼乾走进看分明,见孙家小姐全不动,便作色开言问众人:
这就是孙小姐么?众人都道:正是。礼乾道:既是孙小姐,如何进了门,直到此刻,你等还不服侍梳妆?作此囚头垢面,此是甚么规矩!众侍儿道:小婢等屡劝梳妆,无奈孙小姐再三不肯。礼乾大喝道:胡说!梳妆有什么不肯?尔等贱人躲赖罢了。
喝令取过皮鞭子,打死一班狗贱人:丫环一听浑呆了,大家都跪地埃尘:婢们再四来相劝,奈何小姐不依听,算来不是丫环罪,大爷饶恕莫加刑。礼乾方始威颜霁,叱起尘埃四五人:速速上前来服侍,梳妆打扮及时新。众人应诺都立起,忙向妆台搬不停,菱花宝镜重移过,牙梳妆盒尽来临,银盆满贮香汤水,上前争拥女钗裙。玉仙此际心似火,推翻交椅便抽身,用手指定王公子,剔起蛾眉星眼睁。厉声大骂王奸贼!廉耻全无狗畜生!吾家祖父与你祖,三代通家年谊深。只为父亲行事错,误投奸党丧亡
身,以至家小来沦落,岂是无名少姓人?你敢这等无廉耻,要我前来做小星!央请贼尼来说合,不从即便使谋心,通同诡计来图诈,哄骗痴呆懵懂人。母亲无力来敌你,我拚一命到伊门!怎肯与你为姬妾?贼徒休得起奸心!厉言厉色谁怕你?作威作福吓何入?我觑一身如草木,今朝与你命来拚!玉仙说罢忙动手,抢过菱花镜一轮,便往礼乾飞掷去,吓杀王公子一人!侧身一跳刚闪过,乒乓响亮落埃尘!才欲开言还未出,又撇牙梳向面门。镜台粉盒梳妆匣,壶瓶碗盏似流星!抢一件来掷一件,只打王家公子身。礼乾不住东西闪,抱头鼠撺喝高声:快快与我来拿下1众人谁敢近其身?玉仙是物都掷尽,膏粉香油满地淋。礼乾着了两三下,怒气冲需破五云!拽开大步来赶上,玉仙小姐急回身,银盆汤水忙摄起,兜头就掷礼乾身1用九一挡盆落地,浑身多是水淋淋1愈加火冒三千丈,玉仙见不中他身,回身就往萧墙撞,礼乾急赶到来临,一把青丝提在手,拖来跌倒地埃尘!喝令取过麻绳索,即忙捆起贱人身!众人只得来动手,不顾花容月貌人。礼乾手执皮鞭子,指定佳人骂贱人:你敢这样来放肆,你可铜包铁裹身!我打到你皮开并肉绽,王老爷叫得振天鸣,连声情愿为小妾,那时饶你贱人身!玉仙大骂王奸贼!那怕钢刀加我身,谁来求你王贼子?礼乾大怒就施刑!一鞭抽去连声骂,两鞭抽去骂连声,打得急来骂得快,骂得多来打得频。打如暴雨随风下,骂如串上勒钱文!佳人拚命全不怕,狂徒气断肚肠根!挥鞭不顾头和面,那有怜香惜玉心?遍身伤损流鲜血,咬紧银牙闷绝尘。落红满地胭脂冷,雨打梨花一霎倾,狂风零落花颜谢,杜宇声啼断送春!一众丫环浑呆了,都道佳人丧命根!礼乾方始心惊骇,低头观看姓孙人:寂然不动无声息;这便如何怎理论?正然心下都慌急,回头看见德页临。
原来她在上房,已经解衣就寝,闻得侍儿报知此事,其是心惊!只得重复起身入内。德贞生平性慢,等她穿衣起来,此处人已打死。礼乾见夫人进来,然后丢了皮鞭,挺在椅上,默默无言。
夫人一见如此景,不惊心处也惊心!忙问众人孙小姐,回言打杀地埃尘。德贞越发心大讶,快取灯来看个明。丫环秉烛忙来到,细看佳人实惨心!鞭痕满面流鲜血,白布衫儿染血腥!春纤玉腕皆赤紫,银牙咬定不垂睛。德贞一见连恨叹,喝令丫环快解绳!速取姜汤来灌救,啊呀,王用九啊!你如此行为了不成!良心天理全丧尽!亏你如何做翰林?众人忙把绳解了,扶起娇娃落难人,姜汤灌入樱桃口,徐徐下咽半时辰,方才气透重苏醒,两行珠泪落衣襟:啊晴,我那爷爷啊!你阴灵若有三分晓,此时应该怎样行?礼乾看见佳人活,飞去惊魂拢转身,上前指定孙小姐:今宵不从重施行!不过使你知消息,若还不顺大爷身,每日三百皮鞭子,打断你妖娆骨节筋!孙国英是个无头鬼,泉路茫茫不可行。他敢到我王爷府,替你妖娆把气伸?德贞小姐劈面唾:狂徒快走出房门!礼乾冷笑连声出,吩咐房中妇女们,索然败兴无好气,倒头便去睡沉沉。
且说德贞忙着人扶孙小姐上床眠卧,再三相劝,坚执不从。德贞无奈,只得着人看守,自己回到房中,见礼乾和衣而眠,也只得和衣睡倒,直至天晓。礼乾便问夫人;孙玉仙可曾回心转意?小姐道:我苦苦相劝,决不回心。她既如此,相公何必强求?世间不少佳人,不若放她回去。礼乾道:若不相从,活活处死那贱人,休想饶她性命!
言罢起身忙梳洗,衣冠整肃出房门。德贞一起来梳洗,思量:此事怎区分?欲将告与翁姑晓,必然责备丈夫身。他必大怒来追
究,伤了夫妻面上情。若还不告翁姑晓,终朝强逼姓孙人,必然害了她性命,造其冤孽不为轻!左思右想无别法,须这般如此始相应。当时梳洗都完毕,堂前安候舅姑身,稍停良久回入内,便着丫环去唤人。
唤家人左寿进来,小姐与他说知此事:你可前去引孙夫人到来,告知老爷,取讨其女,那怕姑爷不放!左寿道:小姐不知,姑爷吩咐门上,十分厉害,谁敢放她进来?除非说与孙夫人,等候老爷出外,拦马头告状方好。小姐道:老爷如今在家,不大出外,且日来又觉身子不快,那得出门?况孙玉仙已十分狼狈,可还惊得起再三威逼么?左寿道:这等说,不若叫孙夫人反去我们那里,告知丞相老爷,必然救援。况姑爷畏老爷,更胜于王老太爷,若老爷知道,不怕他不放也t
二小姐听了言甚好:你今速去教她行!左寿告退忙出外,依命而行走一巡。孙夫人伤痛无从说,一一依从喜救星。尤氏便带痴呆子,瞒了尼姑即便行,幸而自幼常出外,看花玩月识途程。走过几条街与巷,抬头看见自家门:此屋已自当官卖,不知住了甚何人?再往对河来一看,左府门前气象新!我家作恶多败落,他家积德这般兴!娘儿走过横桥去,看看相近左家门,正是事有多凑巧,恰好左公自外转回程,永正、致德俱联骑,到门下马正留停。
只因维明向与国英往来,尤氏常向后屏窥探,认得左公。
慌忙扯着亲生子,赶来双膝跪埃尘,放声大哭称冤屈:求左爷救救命残生!左右家人吃一吓,齐声吆喝是何人?尤氏便乃回言答:我是孙家尤氏身,向在对河为邻里,我老爷在日有交情。
左公听了心惊骇,慌忙下马问冤情。
维明定睛一看,果是孙国英之妻子!便道,夫人快快请起,原来你母子回乡,今为何事这般狼狈?
夫人听说忙立起,两泪交流告大人:说我悽惶辛苦事,一言难尽许多情。左公听说开言道:街心未便话谈论,尊嫂且请寒家坐,有甚冤情细剖明。三人当下忙入内,速请孙夫人进门。母子相携朝内走,二厅上面到来临。左公便着传言进,快请夫人出外临。左夫人闻报多奇异,慌忙来到二厅门,抬头看见尤氏女:可怜落薄这般形!当下齐请夫人坐,尤氏含羞说事因:夫人等俱荣八座,我今是个难中人,此间站立犹惭愧,如何还敢坐安身?
左公笑道:岂有此理!尊夫在日,系我故交;后因附入权门,陷为逆党正法,我等无可如何。今夫人公子虽然落薄,世谊岂能不叙?且请入坐细谈。
尤氏夫人听此语,羞惭满面坐安身,未曾开口先流泪,细诉从前苦况情,又说回乡颠沛事,借住尼庵苦更深!李家公子将婚赖,王家公子强求婚,不从便设阴谋计,这般如此诈贫人!把我女儿来抢去,我儿不肯辱先人,百般凌贱来威逼,只存一息在他
门。我若去告王华伯,门军拦路不容行。只为礼乾公爱婿,所以前来诉此情。孙夫人细细从头说,众人惊诧恨连声!
左公道:孙兄还有一令嫒,我等一向不知。只是礼乾那厮,安敢这般放肆暴戾!既有此等,尊嫂莫忧,我即今作字与华伯,立将令嫒请来。
孙夫人听说重重谢:大人高义世无双!只是亡夫多不是,当初诡计害公身,宽宏大量全不记,反加救拔难中人。左公听了便笑道:何必重提昔日情,他虽设计来害我,未得便宜自己身。夫人不必来介意,我今不是记仇人;觑伊孤寡今如此,我心岂忍看
沉论?但请放心休苦切,权在寒家住此身。朋友之妻如我嫂,又是年家及紧邻,令郎令嫒归于一,还应栖托乐终身。尤氏听了心感激,左公当下速抬身。
忙到书房草书一字,着家人打轿二乘,速去王府!将字与王爷观看。把孙小姐与二小姐及二姑爷一起接来!
家人领命忙忙去,此情合府尽知闻,申氏母女三小姐,大家都到二厅门。舜娥、周氏屏后看,左公等并坐厅门,此时观看孙公子,痴呆还是旧时形,不禁笑而称贤侄:你今可识我当身?公子摇头亦不答,秉衡叔侄笑齐声。左公便道:忘怀了,我与你乡亲斜对门,如何见了忘拱揖,常礼还该行一行。痴呆公子全不解!那还记得昔年情?
左夫人等笑道:孙夫人之苦,也只为这公子忒忠厚了些,所以一无依靠。尤氏道:正是前生孽障,命里所招;若是个伶俐之人,此事就不用我自家出头了。
众人谈话多一会,差去家人转回程。左公忙问如何说?家人告禀便言论:王爷只为身不快,书房闲卧在床心,小的送字来看过,十分大怒唤家人,立把姑爷来唤到,问他何故这般行?姑爷道言非强逼,孙公子愿卖受花银。
王爷道:要买世妹为妾,已经不该!又唤出孙小姐来,已经打得十分狼狈,愈加大怒1要把姑爷惩责。小的说道:老爷立等姑爷前去。王爷道:且待去了回来,再议此事。
因此姑爷小姐都来了,小的先回禀主人。家人正在来回说,便报姑爷来到临。匆匆走进王公子,婉贞等避入屏门。礼乾来见岳父母,抬头看见姓尤人!原来是她来此告,我道如何得晓闻!左公正待开言问,两乘轿子到厅门,侍儿仆妇忙来到,开帘扶出两佳人。德贞小姐见父母,孙夫人见自亲生,伤痕满面多血迹,衣衫
处处染红腥!尤氏一见心如割,抱住娇娃大放声,玉仙哭倒娘怀内:母亲怎到此间存?
尤氏道:我儿,亏得告知左年伯,方得母子重逢,你可来拜谢。
玉仙忙上称年伯,倒身下拜谢恩人。左公忙令来扶起,细看孙家小姐身:
不想老孙到生得这般一女,与继资竞隔天渊。瞥见她满面伤痕,不禁大怒,便喝道:用九这厮,竟敢如此狂暴1
当时便问王公子:因何背理乱胡行?孙门世代皆年谊,名分攸关事不轻!如何谋算孙小姐,为偏作妾肆欺凌!亏你如何来下手,竟把非刑加此人!可还算你衣冠类?也道登瀛入翰林。
人而异于禽兽者,不过礼义廉耻;若无四字,禽兽何殊?
想你王门非小户,不应出你这般人:做得好个跷蹊事,吾心不解半毫分!说得礼乾难开口,左公又问德贞身:女婿作此非常祸,汝无一语谏他身,看他毒打孙小姐,袖手旁观作哑暗。不然何至于如此?小姐回言答父亲:孩儿已是安身睡,他在房中怒打人,侍儿报与忙忙起,已经闷绝地埃尘。幸亏儿去方救醒,不然早已送残生。左公听了劈面唾:白日青天作梦魂!
你这妮子,只是一个死人!我也不消责之。只是懊悔当初,未把你许与孙继贤罢了!
言罢叱退二小姐,众人失笑不开声。德贞抱愧旁边立,左公便唤继贤临:你卖妹子银多少?继贤摇首说原因:
我不知多少,是他唤我到家,把一包塞我袖中,还有许多点心,也揣在我怀内的。礼乾听了,在旁冷笑道:不想一个呆子,也会说话。此一事我亦无从分辨,只是昨夜我也曾
说与尤氏,若还不愿,便把银子相还,并不强求聘娶。为何尤氏不还,希图诈聘?孙国英妻子穷困,须不是我王家累及,为何白白要我周济起来!左公便问孙夫人:何不还他跟子?夫人道:原要还他,只因尼姑锁上山门,不容出去,我便藏在枕边,打算明早去还;谁知起来看时,就不见了!那一问房子,无门可闭,想必被贼偷去。
礼乾要我还银子,不还银子便还人。我银已失何从有?只得任从拾去女儿身。左公便问孙小姐:令兄银子袖回程,可曾有甚人看见?往来响动可曾闻?小姐听闻回言道:只有尼姑便晓闻。夜来只为都沉睡,并无知觉半毫分!左公听了微微笑,便着家人即速行:立拿三个尼姑到,与你今朝剖此情!家人答应如飞去,左公观看礼乾身,满面通红多局促,暗想狂生不是人!左夫入见女身倚立,便叫孩儿且坐身。致德便乃称侄女:侄婿胡为背理行?你何不告翁姑晓?不然亦可告双亲。如何一味来瞒隐?听他如此不开声。
德贞道:本欲告知,怎奈侄婿性情粗暴,故此忍耐于心。左公冷笑一声道:她怕用九皮鞭厉害,怎敢开言?若告知翁姑,也要做玉仙了!
德贞小姐心中恼:爹爹之语好奇文!女婿作此非理事,何关儿事半毫分?如何把我来责备,冷言冷语这般行!晓得孩儿无用辈,不该匹配这般人。他强我弱明知晓,何必今朝作此论?
左公失笑道:你不听我方才懊悔,不曾把你许配孙公子?这般一个女婿,方是你的对头。我看你这妮子,近来也仿效仪贞,顶撞乃父。
但学她口中何用?须学她才调始相应,她因口恶常遭责,有何利益自家身?难道你身全不晓,今朝也效这般行!德贞烦恼抽
身起,回头便走入屏门,婶母姊妹同嫂嫂,各家问慰意殷勤。大家都立屏后看,外面家人回转程,禀说尼姑拿到了,传叫速唤上厅门。尼姑三个心惊颤,抬头看见上边人,见孙家母子多在坐,王爷反立在旁横。必然就为这桩事,只得低头往上行,到厅朝上齐诡下,战战兢兢不则声。
左公问道:尔等是兴善庵中的女僧么?三人道:是。左公道:我今日拿你到来,并无别事,只因孙夫人住你庵中,昨夜失了十两银子,那银子是孙公子袖回,并没他人知觉,只你三人见之。因其夜来被贼,若说孙公子露人眼目,招贼进来,门不曾开,窬墙无迹。且使窃贼进庵,何以不窃庵中
别物,巧巧独偷那孙夫人之硍?此事据我看来,即你三人作贼。
好生从实招供出,饶你尼姑三个人!稍有半字胡抵赖,用刑拷问贼尼身!三尼见问惊呆了,面如土色强言云:
阿弥陀佛,小尼是出家人,修行念佛,五戒三除,七情六欲,都是没有的,如何冤尼做起贼来?老爷们的富贵,都是前生修来;今生若这般枉口作孽,只怕再一世去不受用了。
左公一听心大怒!喝取皮鞭来到临。家人答应忙拿到,喝捆尼姑三个人,开言唤过王用九:你善用皮鞭会打人—
这三个贼尼不肯招出,你可与我上前,将她每人重打皮鞭一百1礼乾道:小婿又不是皂隶,为何岳父与我这差?况出家之人,打她作甚?左公道:孙玉仙是个通家世妹,尚可打得;这尼姑非亲非眷,倒打不得么?你若不肯用刑,大抵那银子是你着尼姑偷的了!
礼乾听了通红面,恼羞变怒就回身,一直竟往厅上走,左公
喝道那方行?礼乾只得立住脚,维明离坐就抽身,一手执住王公子:你今可与我施刑!尚敢这般来违拗,可记从前多少情?礼乾一见惊呆了,吓得心头小鹿奔。
一只左臂,被他捏得痛楚难煞,只得说道:岳父放手,待小婿去打便了。
左公听说来松手,尼姑捆得像馄饨。礼乾满肚腌臢气,捞过皮鞭手内抡,就向尼姑人三个,乱抽乱打尽平生!贼尼被打高声叫:王爷吩咐小尼们,偷他十两花银子,如何反倒自施刑?厅前一众闻此语,人人俱各笑齐声,暗赞左公真妙法,这般审事果奇闻!礼乾听得心如火,满面通红彻耳根,恨不得一鞭打死人三个,力使皮鞭向面门!三个尼姑齐哭叫,左公喝住礼乾身;
她已招了,何用再打。
只你这条计策虽然巧,然而不似正人行。礼乾带笑回言道:岳父曾欺孙国英,继贤曾被拿回府,逼得孙公扮妇人—
小婿因见岳父捉弄痴汉,不免效尤。半子肖亲,略得些泰山之教而已!
众人听了都好笑;用九刁钻十二分!左公听了连冷笑:原来仿效文人行。
便叫用九上来:你既要学我行计,如何学不到家?我生平捉弄奸悉,救度善良,不似你欺人孤寡,压良为贱,威逼节烈闺门!此等所为,皆禽兽畜生之事,你还说得了泰山之教!乃岳生平,任你历数!可有一件与你今日之事相同?
问得礼乾无可应,默默低头不则声。左公便道:无他说,这般不肖畜生身!但且今朝加重责。命叫左右取鞭临:你挥鞭只把他人打,自己何尝知觉疼?我今使你来知晓,将来或可戒胡行!礼乾听说浑呆了,家人捧鞭上前呈,无奈只得开言道;小婿言差负
罪深,伏惟岳父来宽恕,尚容悔过戒其心。礼乾说罢来退后,夫人相劝说原因:女婿本是称娇客,相公息怒恕他身。
左公道:此事若告到公庭,其罪不小!便算侍读学士,与百姓一同科断,难减分毫!因孙夫人畏势不敢告他,故来诉我。这畜生尚不受教,反出巧言!
既然半子何妨打?打他还未报冤情!即今解送襄阳府,通详到部奏当今,任从国法来问罪,自然轻重就知闻。夫人听了难开口,礼乾低首细思寻:果然此事行来错,不该抵触乱言论!无奈只得重行上,低头下跪屈黄金:小婿知罪深知罪,惟求岳父恕三分。致德、永正皆立起,一齐开口与求情。左公道说方知罪,看众人之面暂容轻。汝可向他贤母子,谢罪厅前把礼行1公子只得来应诺,起身朝上拜埃尘。吓得尤氏忙答拜,玉仙扯住母亲身。礼乾拜罢抽身起,满面羞惭退后行。永正近前来携手;妹夫且请到书厅。
礼乾道:小弟告辞回去罢。永正道:兄便回去,王年伯亦无好气,且在此少避,慢慢回家。
二人便入书房去,左公当下命家人:解放尼姑人三个,立驱出外莫留停!贼尼解脱忙忙去,左公细看玉仙身,开言说与尤氏道:忆昔当年一件情,陶安少了三斗麦,捉他养媳到家门,孙兄要占为姬妾,勒写文书势压人。尊嫂不容施刑法,鞭扑乡间女子身。那时我见王福姐,伤痕亦是这般形;今朝令嫒遭凌辱,尊嫂犹如刀刺心!想起当年王福姐,陶安夫妻也心疼。言罢了时长叹息:天道循环可畏人!尤氏听了心惊讶,他却如何知此倩?
便问:大人从何处见那王福姐?左公一笑,遂以前事告
知。尤氏也将到乡一节诉说,深恨自己前非。左公道:皇天
不罪悔过,尊嫂若能知非,自然转祸为福。便着夫人请孙夫
人母女梳洗更衣,入内款待,暂住西楼。孙公子延入闲房居住。夫人即请尤氏、玉仙入内,请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盛席款待一日,送入西楼。尤氏母子感激不尽。
左公至暮方入内,说与夫人桓氏听:可怜老孙身亡了,妻几流落这般形!方才细问痴公子,借住尼庵苦万分,母女二人为针指,他搓泥弹卖钱文,这般逆境安能过?必须救度此人身。
夫人道:昔年孙国英暗藏毒药,险害相公性命;不想今日反仇将恩报起来!左公笑道:国英与我幼交,原无仇隙。皆因我等鄙其为人,每每冷淡,至于留春园王福姐之事,本是我去要他,他因此怀恨。后到京师会试,捉弄吾弟,又被我挫辱一番,从此便十分畏我,不敢放肆。至于毒酒之事,乃郑有权之计,非出老孙之意。又被我作乐取笑,並不曾得便宜。他今惨死,我但念昔日之情,何忍他妻儿流落?路人尚且周济,况朋友之妻!必要与他恢复家园,方才称我心意。夫人笑道:若要复他旧业,应该多少金银?昔日老夫人遗言,相公还该记忆,不可把家私这般荡费。左公笑道:我怎肯荡费家资?自然有个算计。夫人问:计将安出?左公道:他女婿李士龙,家资巨富,比我等略逊一筹。可怪他悔赖婚姻,待我去耍他一要,使他去与孙夫人恢复家园便了。夫人便道:如何要?左公道:且莫言论,你等看我来行事,自然做出便分明。德贞小姐微微笑:今日她们遇救星,论起还该深谢我。左公便道:为何因?难道不曾来打死,亏你救得转还魂。
夫人笑道:相公不知,尤氏来此控告,原是德贞着人指教她来。才因女婿在厅,不好说出。故受你责备,她不甘心。左公笑道:这等说,也只好将功折罪。闲话一回,王公子进来告别,夫人留下女儿。礼乾回到家中,又被王公夫妇
痛贵一番。到次日,永正等数人相聚,言及此事,因此袒、杜两家尽知。仪贞与静英都回家,要认孙小姐,数人相聚,甚是投机,惟有婉贞鄙薄穷人,暗中窃笑,说父亲是一个酆都城内鬼王,专一收留饿鬼。
不时九月来过了,左家一切事完成。此日十月初二日,左公早起在书厅,一班子女来安候,开言便问秉衡身:你可知士龙人一个,谁人与彼订交深?永正公子回言答:儿等都皆识此人,若说与他深相与,惟赵家公子最情深。王妹夫也与常来往,元生也识此人身。
左公便叫永正:你可说与赵步青,说我有一小女,向来承继在外,近始接回,年方十七,美绝无双,现在待字,可使李公子来此求亲。永正道:这等说,爹爹却把三妹许他了!左公笑道:三妹是前岁回来,此妹是近日来的,你但依计而行便了。
公子应了无词说,饭后之时便出门,去会梦魁人一个,说知此事与他闻。梦魁公子心欢喜;李兄一向访良姻,既然年伯还有女,他心必定愿求亲。
梦魁忙到李家说知其事。士龙大喜:若是左家有女,我便罄家聘求,也是情愿!
一来左相闻天下,二者门楣重省城,三则闺房整肃人人晓,十足完全无比伦!
我闻得桓侍郎、王御史的儿子,都是左门之婿。左家小姐,无不才貌兼全,素常羡慕。今既还有小女,岂肯不去求亲?
就请赵兄为媒妁,左府求亲便一行。梦魁公子多应诺,初三吉日去求亲。
次日来见左公,说了一番。回复士龙:左年伯说了兄家,欣然应允。道他生性厌烦,兄要求亲,不用花红酒礼,只要干干净净,折紫金一千两,明珠一百粒。他也不用回聘礼仪,就此月完姻。李士龙听了,心中大喜!便道:我这家私,原打算千金为聘。他既不要繁文,更加省便,就这般便
了。梦魁道:还有一说,这位小姐,只因自幼继出,直至今
岁方归,虽然出阁,却不舍远离。不是对门,便是隔壁方好。争奈李兄家在西门,不便朝夕来往,若要求亲,须赎了对河孙家的宅子,李兄搬来相就,方得朝夕相逢。士龙笑道:这也何难!我又无父母,便赎了那屋,得与左公朝夕盘桓,亦生平之幸!但不知那屋要多少银子去赎?梦魁道:闻说当年官估,只得千两白银。李公子道:一千银子,甚么大事!我明日先去赎屋便了。烦兄回复左公,一一遵命。
梦魁公子来应诺,士龙款待礼殷勤,直到初更方别去,来朝左府复维明,备说士龙多情愿,诸般之事尽应承。左公笑诺无辞说:令他初六礼来行。梦魁回复李公子,士龙欢喜乐非轻。到了初六良时日,族中尊长尽来临,兑足紫金一千两,对对红丝结得精!紫檀拜厘来封锁,串就明珠照眼明,上等家人差十二,媒人押聘一同行。
到了左家,左公收下,款待诸大宾。夫人去问了孙小姐八字,写一年庚,答还李公子,约他此月十六日完姻,快赎房屋,收拾齐整,莫待临期忙乱。李公子大喜!忙以千金赎屋,即便收拾打扫,将什物搬移。
两家打点完姻事,且说宋家探得这柱情,幼贤小姐吃一吓,便对元生说事因:母舅还有甚小女?将来许配李家婚,只有婉贞三小姐,已经许了我儿身。宏道堂中亲订约,玉环一对聘她身,如
何母舅来悔聘?今将许与李家门
元生道:便是如此,孩儿才在他家,问及其事。母舅听了反哈哈大笑,便道:我家女儿,承继在外者甚多,怎见得便是三小姐一人?或者这一个是四小姐也不可知!你何消这等疑惑?因此孩儿便访问诸人,人皆说道:果然还有一位小姐,新近回来,排行第四,却与三小姐元干。
幼贤听了方知道:原家还有一亲生!几时待我闲暇了,回家去认四千金。不表元生母子话,看看十二日来临。
左公使人讽李士龙:至期可请些现任官员,我等也要过来同看结亲大礼。士龙应诺,左公便入书房,替尤氏写一张状子,着人入内请孙夫人出来。
侍儿奉命来相请,孙夫人母女到中厅。左公夫妇忙立起,几位小姐尽抬身。尤氏上前来作礼,玉仙下拜大恩人。左公还礼忙请起,侍儿即上献茶茗。
看那母女二人,此时鲜衣华服,在左家将养了二十余日,面上退了风尘,比前大不相似!那玉仙小姐,本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暗想:好个女子!那李士龙悔亲,多因不知她有此美色耳!当时便对孙夫人道:半月以来,代尊嫂经营,如今令婿已将孙兄故宅赎回,又送黄金一千,明珠一百。我已付家人,至各家代尊她取赎田产。明珠百粒,今可收去妆饰令嫒。这一纸状子,尊嫂可于十六日,李公子在尊居宴客之时,离进前厅,呼冤号泣,呈告于襄阳府座前。其时我亦在坐,自然与尊嫂公断,即将令嫒与他成亲。尤氏闻言,一一领诺。夫人笑道:与其如此,何不就将孙小姐假充己女嫁去,待成亲之后,再与说明?左公笑道;若是如此,恐士龙不肯死心!且道我戏弄晚辈。不若此正大光明,
他便输服。
孙夫人母女多感激,起身告退转西厅,夜眠早起容易过,十六佳期早到临。士龙绝早抽身起,诸般停当事完成,门庭结彩张鼓乐,尊卑族姓候媒人。纷纷车马都来到,文武官员尽到门,士龙接到高厅上,两旁列坐奉香茗。人人口内称恭喜,吩咐催妆礼盒行,打发去时人报到,左家丞相到门庭,还有二爷并公子,众人闻得抬急身:为何左相同来到?丈人亲到实奇文!
士龙道:家岳曾说过,要亲自过来看行大礼。此时忙与众人迎到高厅,行礼已过,众人逊左公首位。士龙便铺下红毡,恭敬行礼。
左公立起忙还礼,携手东床观看明:好个丰神俊雅佳公子!配得孙家小姐身。当时笑语称贤婿:多承厚赐到寒门,只为日期多局促,妆奁就未置完成,毕姻之后来送过,勿嫌草率不相称。只为对门相近处,故此前来看结亲。士龙好不心欢喜,口称岳父鞠躬身:多称不弃寒微子,俯赐良缘惑大恩!言罢又拜二叔父,秉衡大舅礼完成。华筵盛席多齐备,厅前聚会坐安身,笙箫细乐齐声奏,两旁侍仆进金樽。酒过三巡肴五味,花花轿子已妆成,高灯仪仗皆齐备,正思散席去迎亲,忽听得外边一片声吆喝,大叫呼冤妇女声!在厅人众无不讶!门外喧哗为甚因?正待
使人前去问,只见府中人役上厅门,上前告禀襄阳府:有一中年
贫妇人,口称到府来告状,因太爷出外此间存,特特赶来呼枉屈,再四驱之不肯行!太守与众皆奇异!何来妇女甚冤情?
今日是李公子吉日,且本府又不在衙门,汝等但赶开便了。左公道:此妇既经寻到,必有奇冤,公祖须唤来一问。
太守躬身连说是,便叫唤进妇人临。左右应声忙出外,登时拥进姓尤人。孙夫人走上当前跪,手中高举状词文,口说妇人孙
尤氏,告的是女婿停妻再娶亲。李公子一听惊呆了!太守传叫接状文,扯开便就从头看,状词上面告何情?
告状妇孙尤氏,告为
悔弃前盟,停妻再娶,灭绝伦常事。窃氏系已故侍郎孙国英之妻,生女玉仙。氏夫存日,女甫七龄,即凭媒说合,许与同乡李翰林之子士龙为妻,曾受花红银百两、金钗一双为聘。不幸氏夫陷入逆党正法,家产籍没劳军。氏等蒙恩免戌,流落京归五载。近因小女长成,勉力回乡,转托兴善庵的女僧,向李士龙议完姻事;讵士龙因氏家落薄,悔赖前盟,坚不完娶!楚焭孤弱,难与理伸。缘女守贞,誓不再适,希李士龙悔过自新,得以重圆破镜;何期劣婿弃绝父母聘妻,竞托侍读学士赵梦魁为媒人,另聘左丞相幼女,于今日完姻。窃李士龙虽恃富弃妻,左相国决难悖理许嫁!氏敢冒死沥陈于
宪天太老爷台前。乞赐执法公讯,断李士龙与氏女完姻,改正纲常,以存伦纪。氏不胜泣血哀鸣之至!激切上呈。太守看罢冤词状,默默无语不则声。左公即便开言问:妇人所告甚何情?
太守道:原来此妇乃叛党孙侍郎夫人,所告即系李公子停妻再娶。说罢就立起来,把状子奉上。维明接过,展开细看一遍,故意改色回问士龙道:果有此事么?
士龙见问难回答,默默低头不则声,良久只得开言道:虽然幼聘姓孙人,不料其父为叛逆;李家世代大明臣,怎与叛逆为姻眷?因而弃绝这门亲。又不要她还聘礼,任其女子再从人。谁知她反来告我,伏乞太爷父母今朝详此情。襄阳知府闻此语,碍其所聘左家婚,语在口头难以说,偷睛只看左公形。但见左公容颜怒:果是停妻再娶亲!
便叫:李士龙1你果然幼聘孙氏,如何赖亲,却去诓骗吾女?难道赵步青也不知此事么?赵步青忙欠身道:小侄其实不知。左公道:律载谋叛族诛者,其已字之女,尚遣归不杀,何况孙国英并非首逆,罪不诛族。那得因此便行休弃其女,停妻再娶?李公子之罪明矣!
襄阳知府闻此语:丞相之言公且平,今朝此事如何处?相府千金礼已成!孙夫人又要完姻事,还该成就那家婚?卑府未便轻决断,还求示下怎生行?左公道言:何难断?公祖公平断此情,士龙幼聘孙家女,犹幸吾女未过门。我身怎与她争论?夺人之婿绝人婚。
即今便把左家名帖年庚,李家聘礼,各各归还更正便
·了。此时李公子灰心,口呆目瞪。在厅亲友及一众官员,公同妥议:如今花烛之礼既成,不如趁此良辰,就与孙小姐成亲罢。左公道:我为李公子所赚,外人都说左府嫁女。依我决断,不若以李公子聘吾女之金珠,转送与孙夫人为聘,使她改日治办妆奁,即今便与其女竟到寒家,李公子即以花烛彩轿迎娶而来。外人见了,岂不仍像我家嫁女一般?且孙国英本我旧日世代通家,其女即吾女,李公子即吾婿也!诸公以为何如?
在厅一众闻斯语,人人称善尽心钦!士龙听了心欢悦,慌忙作礼谢连声:大人如此包涵我,岂不甘为半子身?当时便问尤氏女:小姐如今何去存?答言:轿歇于门外。左公即便命家人:快请孙夫人母子家中去,着夫人接待内闺门,好生妆束孙小姐,以代吾家小姐身。左右家人齐答应,孙夫人深谢出厅门,上其轿子归左府,此间仍复饮杯巡。士龙向太守深谢罪,免究停妻再娶情,
欣然饮到红日落,方才席散去迎亲。花团锦簇多热闹,笙箫鼓乐
遏行云,迎娶嫦娥离月殿,三请神仙下彩云。参天拜地成双立,
转拜襄阳府县尊,又拜左公人一个,便移花烛洞房门。坐床撒帐都已毕,士龙出外谢诸亲,众人皆各来辞别,殷勤送客出墙门。只有左公心欢喜,一桩美事做完成!合家个个都心服;这等机谋妙杀人!
且说李士龙送客事完,回入洞房,见孙小姐似玉如花,心中大喜:我早知这等一位佳人,当初为何悔其亲事1此时向孙小姐再三谢罪,捧入鸳帏,成其夫妻。至次日忙着人去左府,接了孙夫人母子过来。三朝款待新妇,请齐许多女亲,及左府各夫人小姐。
盈盈喜气多热闹,优觞待客到黄昏,新人入内诸宾散,夫妻恩爱洞房春。夜来枕畔闲谈论,不知议出甚何情?话文至此权停止,再将下卷接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