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恶姑卖媳巧中左公谋 娇女还家苦遵严父训
江船开行得快，上岸即到晋家。两个家将打着江西乡谈说道：我们是宋员外的家人，今日员外就要起身，故此放船到来，要接新姨回去。快对奶奶说声，就此下船来罢！阿九闻言惊醒，起来告知晋二。
晋二听时心诧异：他说初三方起身，今朝才得初二日，如何船到要相迎？忙穿衣服来门外，问言员外那方存？说道初三方约
定，如何初二就来迎？
两个道：相公不知，员外原择定初三起身的，不想昨日黄昏时分，有个家信到来，说老安人二月初旬得病，甚是危笃；故此院君着急，寄信与员外，火速回乡！因此等不到初三，今日就要走了。昨日三位做媒的奶奶约定，说府上大娘，要待起身时，方肯过门。所以员外特放船来，相公可对奶奶说声，若肯送下人来，员外就送上聘金了。晋二道：原来如此，你员外既在船中，可好会一会否？家将道：我员外现在头风病发，在舱中蒙头而卧，紧闭舱门，怕风吹着，恐怕不便。晋二道：如何头风病发？家将道：他向来有个头风毛病，只因昨夜见了家信，说安人病危着急，不想三更时分，那旧病发作起来！十分利害；不然，他自来相会了。晋二道：这等说，你且在此少待，我去问了奶奶，再来回复。进房唤起生身母，这般如此说分明；他船现在门前泊，可好
今朝交与人。袁氏听了开言说：既是他船已到门，初二初三都一样，有了花银便有人。你去对他分明说，先交身价始相应；晋二点头来出外，说与门前两个人：快些交到休迟误，莫教邻居尽知闻。二人应罢回头走，此时早已大天明，东邻西舍人俱起，开门汲水外边行。看见码头船停泊，未免人都立定睁，见家将钻入舱中去，少时又复出舱门。手中捧着描金匣，匆匆再到晋家门，
对晋二说道：这五百两银子，作五大封，都是实兑。还有十五两一小封，是送与三位奶奶的媒钱。员外说快送新姨下来，家中有事，要紧走了。
晋二见说来接过，捧其拜匣重沉沉！十分欢喜朝内走，袁氏房中已起身。晋二把匣来放下，娘儿两个看分明：百两一封俱紫纸，锭锭园丝纹白银，还有押角红鸡蛋，松柏长青花朵新。因他娶妾生儿子，取其吉利这般行，
用锁锁了，掇来放在床头，对晋二道：你去说与来人，少刻我家大娘出来，只说是她娘家打发来接小姐回去的便了，待我到后边去骗她出来。晋二听说：忙又到门前来，说与他两个。家将应允又道：员外说银子已交，这等一主交易，岂可没个凭据？要写一张婚头卖尾的文书方好。晋二道：这也是少不得的，待我即便写就，与你员外便了。
不说外边来写契，且言袁氏后边行。孝贞恰好刚刚起，正然对镜整乌云，见其袁氏来入内，立起将婆叫一声。两个小儿称奶奶，老狐含笑应连声，就将媳妇孩儿叫，你家差到两家人，说道令堂身病重，急于一见女亲生。来船现在门前泊，你须作急快回程！孝贞见说吃一吓，问道：婆婆可是真？回言：现有家人在，自然病重是真情，他言小姐须速去，我儿出外就知闻。孝贞听说心慌急，老狐说罢到厨门，催促鸾笙烧面水，小姐房中整鬓云，
忽然一想称且住，既然我母病缠身，如何不遣家人妇？但使家人来接迎，便作家人亦可入，原何不见我当身？且又唤船不用轿，这等跷蹊事不明！呀，我晓得了，多因他等奸谋就，今日前来骗我身。仔细想来真不错，呵呀，此事叫人怎理论？谋成计就今如此，落在他人圈套门，便叫死也死不及，此身藏到那方存？若是回他不肯去，料她也不肯饶人，必然就要行强横，到底终须难保身。罢了，罢了，真罢了！只得含糊且出门，水中去了残生命，保全名节毕终身。梳头已罢刚立起，鸾笙取水进房门，开言便问家人道：奶奶病重可真情？小姐道言亦不晓，出外之时方得明。鸾笙呵，倘然有甚跷蹊事，我与你今生见不成！官官、姐姐托付你，仗你忠心义胆身。一边说着难成语，哽咽连声泪满襟。鸾笙一听心大讶，正待开言问事因，又见袁氏来到了，催促佳人快出门。便对小姐将言说：两个孩儿莫共行，你去自必住几日，留在家中伴我身。小姐听了难答话，老狐坐定在房门，看她梳洗更衣毕，一同相送出中厅。两儿不得随母去，含包眼泪苦盈盈，小姐走得三两步，回头看看两亲生，寸肠千断心如割，两行珠泪暗中倾：可怜儿女犹髫少，离却娘亲怎得生？必然狼籍都断送，绝了亡夫后代根！我行那有归来日？步步如登枉死城，早知今日仍如此，不若从夫早丧身。思量只恨大叔父，一派虚词哄骗人，今日耐来明日耐，耐到如今断了根1既不救人也罢了，因何示弱晋家门？不应如此来做作，他等虽生那片心，也还不敢来妄动，在山虎豹可惊人！为他口口来弃绝，方才决意这般行。看你他年身死后，有何面目见先君？小姐一路心怨恨，大家直送到墙门，认得施元并沈武，又复心中吃一惊！果然母家来相接，难道娘亲病是真？但因何不遣家人妇，却叫家将到来迎？
问道：大奶奶如何病重，要接我回家？二人冷笑道：小
姐回家就晓得了。
娘儿喑赞回得好，囫囵言语甚相应！不想两个江西老，到是临机应变人。佳人此际心慌急，信道家中病是真，说向婆婆称去了，回头又嘱两亲生：好好在家陪奶奶，我去少时就转程。言罢扶了鸾笙女，轻移莲步上街心。两名家将前引路，此时两岸众居民，尽皆立在河边望，老狐低说与儿听：货物虽然发去了，却被邻人尽看明，可要说与他家否？晋二摇头说事因：他等不过来看看，那识其中奥妙情？母子二人门首立，孝贞行到码头临，两名家人忙打跳，鸾笙扶了上船门，只把舱门开半扇，小姐低头入内行。
听得中舱有人说道：员外怕风，快把舱门关了。小姐听了，心下大惊：呀，不好了！甚么员外？
忽见中舱门启处，秉衡走出笑来迎，小姐方觉心又定，如何兄弟自亲临？母亲果有疾病否？秉衡笑道慢谈论，姊姊且到中舱去，自然此事就分明。小姐听说忙跨进，抬起头来又一惊！见两个叔父都坐定，有何要事尽来迎？只得上前来万福，并问娘亲病怎生？
致德笑道：你母亲好好在家，谁说她病？小姐道：是婆婆这等说来。左公道：此时淑婉心下，可有些知道么？小姐道：便是猜详不出是甚缘故。
左公听了微微笑：原来你尚不分明，便向袖中来取出，一纸文书手内擎。目视孝贞大小姐：我今念与你听听：
立婚书人晋门袁氏，同子晋德志，今愿将寡媳一名左氏，凭媒说合聘卖于宋员外府中为娈，当日得到聘金身价银五百两整。自卖之后，任从宋府择吉收纳，并无异言。即或夭伤疾病，亦由天数。两愿非逼，恐后无凭，立此卖媳文书为照。
天启三年四月初二日，立文书晋袁氏，同子德志，媒马门边氏，牛门常氏，袁门方氏。
一纸文书来念罢，小姐心中彻底明，不胜切齿开言说：原来卖了我当身！
左公笑道：我为了淑婉颇费心力，如此侄女是我们买下的人了，与彼水米无交，吩咐后梢开船去罢。小姐道：还有两个孩儿，如何舍得？
左公听说微微笑，便对施元、沈武云：这般如此来说去，接了官官、小姐临。二人奉命重上岸，一程又到晋家门，娘儿犹在门前立，一见来人忙问云：
大叔来了，我家大娘下船，见了你员外有甚活说么？家将道：便是员外心中十分着恼，先时那三个奶奶来说，是你家大娘情愿，才做了此事；谁知到得船中，说起她竟影也不知！都是你们做的圈套卖她，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险些跳下河去！幸得员外陪着小心，再三苦劝，她方略觉回心，说若要相从，除非带着两个孩子同去。若叫她母子分离，前途去必定投江而死！因此员外着我们来说与奶奶，可肯把孩儿与她带去；若不肯时，便还了我们银子，送上你们大娘，开交了罢，省得前途去做出人命事来。拿着五百银子，怕讨不出个小老婆么？袁氏听了，默默不语。晋二道：一时事已做成，若不与她孩子，这五百两银子，安能姓晋？已是惊动了多少乡邻，再若退回，必然闹破！况且两个孩子幼小，随他娘去，极好的了。丢在家中，谁人照顾？
有了银子五百两，孩儿就可毕姻亲，若还生下儿和女，母亲依旧抱孙孙。袁氏点头忙入内，来唤孩儿两个人。
袁氏道：两个孩儿任从带去，只是方才那个使女，须着她快快回来。
，家将点头称晓得，即忙走上抱来行，母子二人心始放，回转厅前坐定身，商量人便来卖了，须当作速出襄城。此屋可典银百两，凑成六百雪花银，德州别府寻房屋，娶其媳妇与儿身。我也
收心来戒赌，成家立业过光阴。晋二听说言正是，娘儿正在话谈论，只见两个江西老，又复双双走进门。二人见了吃一吓！还有
何言又到临？
只见两人走上厅前道：新姨见了两儿，心上已安了。只是如今生米既成熟饭，奶奶们也不必瞒她，要请奶奶相公船上去会一会面，嘱咐要紧言语。员外头风病也好了，也要大家会一会。新姨说：
既然改嫁他家去，此身再不转襄城，有何颜面还乡里？料难再认左家亲1只有晋家这一脉，从今就当母家门。晋二听了言也好，开言说与母亲听：他家甚是多豪富，既然来请便当行，好去好来留一面，将来也好认门亲。袁氏见说心欢喜，点头忙便到房门，诈来衣服穿身上，一对金钗剩一根，假球假宝头边插，锁了房中两扇门。晋二也把衣冠整，扶了娘亲出外行，便叫阿九看门户，欣然要去会新亲。上了长街行得快，看看相近码头临，岸边立定人数十，青衣大帽是家人1腰间尽插皮鞭子，槐阴还有四公卿。晋二眼中都认得，乃刑部堂尊三翰林。再往船头来一看，二名家将两边分！虎皮褥盖交椅上，端坐当朝一品臣！街心吓倒人两个，悠悠顶上走真魂！一身冷汗如淋雨，顿足连将罢了称：只道宋姓江西客，谁知都是左家人！吊桶落于深井内，此事今朝怎理论？三十六着走为上，快快回家紧闭门！母子回头忙便走，喝令拿下应齐声！众人捉到袁氏女，喝跪船头上面临。但见左公端坐定，怒气冲霄铁面青！当日谦恭全不见，亲翁变了活阎君！
左公手指袁氏喝道：老贱人！你多大胆子？敢卖吾侄女！袁氏道：亲翁听禀……左公大怒道；你已把媳妇卖了，还敢称我亲翁么？
叱令家人来掌嘴，十个巴掌打面门，登时两颊都青紫，眼冒金花耳乱鸣！口中鲜血淋淋下，只得把丞相爷爷叫几声，不是我身将她卖，她为家贫难守贞。自家情愿来改嫁，又叫瞒了母家门。我等怜惜她年少，只得由她去嫁人。
左公笑道：你还要含血喷人么？你既道她情愿改嫁，何不官官冕冕送下船来？却诡言她母亲病重，哄骗出门。又嘱我家人互相串合，文书上面又无自愿嫁人之句，但写你母子二人出名，又还她两个孩子，安慰其心。晋二自写供招，还妄屈她情愿改嫁，希图掩饰！
我今还有一番话，从头问问你当身。便叫两岸乡亲等，大家侧耳静听明。当初你自来求对，可借先兄错许亲；及后兄亡托于我，年交十七嫁晋门，因见你家多清淡，井白亲操素位行，纺绩勤劳供女职，妆资典卖悦姑心。算得你家贤媳妇，有何不中老狐心？你待她身多恶薄，后来你子丧亡身，衣棺后事吾家办，何曾费你半毫心？可怜吾侄夫亡后，一双孤弱尽髫龄，室如悬磬真清苦，矢志冰霜无异心。不承望你加意待，怜生借死好看承；谁料较前更恶薄，视她好似眼中钉！等如奴隶供驱策，喝去呼来骂贱人，三餐不饱熬饥饿，寒暑无衣穿在身；又不许她回家住，定该受苦你家门。母氏送到衣和食，必然攘夺尽平吞，不容她略沾其惠，母子同心磨灭人！只因遏嫁不从命，故将作践这般行。我等只为联姻错，女身已落汝家门，抚孤守节在家内，生生死死永无更，因而不与你较计，你反无知大胆行！公然竟卖吾家女，使
谋设计暗中行。得她身价银五百，卖与江西宋客人，瞒得我家如铁桶，远送他方永断根！并连卖却孤儿女，愿与他人做子孙。吾侄虽落圈和套，怎肯依从失节名！料必捐躯寻一死，默默而亡谁晓闻？幸吾探访真消息，早为之计救她身，不然挨到初三日，只落得渺渺幽冥无处寻。他日若还来问起，你定作虚言污蔑人！不说扁舟随范蠡，定道临邛乘夜奔。枉她湘瑟声中死，认做胡笳拍里生。就我口中一席话，贱人听了可输心？袁氏听罢言多少：实然我等丧良心，不该失志胡行做，今朝追悔已无门。幸而小姐身还在，任从丞相接回程，五百银子仍奉上，怎敢他时有议论？只求丞相宽宏量，今朝饶恕二三分。说罢了时连叩首，左公听了此言论，
心中暗想：我初意本待要打这虔婆一顿，故使家人等各带皮鞭。如今想起，我要打她有何难事？只是堂堂男子，如何与这等寡妇人较量起来。遂问两岸居民道：今日之事，你等众乡亲俱目击，如今大家公论，把这袁氏如何发落？两岸居民尽高声说道：启上丞相，若说这晋袁氏，原是女中无赖赌棍，每每倚恃寡妇，欺压邻人。在家刻薄媳妇的狠处，我们都是晓得的。她今日做出这等事来，正是她的奸贪之报！我们心上，今日惟有将她洗剥衣裳，吊在树上，一顿乱棒打死
了，方始畅怀。左公笑道：论起来原该如此方好，但我却不屑打一妇人。天幸侄女未遭毒手，今得回家，保全名节，吾
愿足矣！此妇奸贪狠毒，俟其恶贯满盈，天自假手以报其残毒。我但将其子押送襄阳府，按其掠卖期亲妇女之罪便了！遂对袁氏道：你如今媳妇已卖了，亲笔文书，现归我手。孙儿孙女，又愿送他人！从今与你水米无交，非亲非眷。我等看侄女面上，转替你养着孤孙。至于晋二虽送官究治，不过杖徙，谅不至死。你但放心，好生去罢！
两岸百姓听此语，尽言丞相大宽恩，这等恶妇都不打，实令人心气不平！袁氏叩谢来上岸，二爷一见怒生嗔：老狐狡恶千千万，我今却是不饶人！喝令左右来拿下，浑身洗剥捆麻绳，吊在这棵槐树上，你等家童十二人，每人重打鞭一十，打完再放老狐精！众人听说齐声应，脑揪袁氏倒埃尘，七手八脚将衣扯，剥得浑身光打精！四马攒蹄只一捆，高高吊起在槐阴。老狐大叫饶性命！众人拍手笑齐声，大家叫道：羞杀了，看这虔婆怎做人？左公船上来看见，连忙喝道：莫胡行！二爷回望船头道：兄便今朝饶此人，弟却不能宽放去，决然要打老狐精！喝令家人速动手，众人答应把鞭抡，正欲举手来打下，大怒船头一品臣t喝令施元并沈武：与我拿下奴才十二人，捆起各打鞭四十，竟敢不遵吾令行！施元、沈武齐声应，吓坏家童十二人，各各低头齐退步，不敢将鞭去打人。二爷好不心烦恼，冷笑连声说事因：不打老狐便罢了，何须责治众家人？左公喝放袁氏下，家人方始又前行，忙把麻绳来解放，虔婆羞恨地无门。满地寻取衣和饰，披上身来急急奔，慌忙躲入家去了，二爷喝令众家人：
押了晋二回去，将一拜匣银子速速献来，难道自家侄女，真个要交身价银么？
家人答应忙押去，顿时取到雪花银，原封不动交船上，押其晋二便行程。两岸赞叹声不绝：宽宏仁厚世难寻！便宜老怪真造化，偏偏不肯打她身。左府诸人行得快，须臾早到自家门，接着了时多欢喜，各相问慰到中厅。从今始得身心放，受完磨难债还清。救人救彻离苦海，真比南无观世音。
左公传到襄阳知府，说知此事，将一纸文书与他看过。知府躬身道：原来地方上，竟有此等不法奸民，皆卑职们失
察之罪！卑职即带晋德志去，尽法处之便了。左公道：律有明条，掠卖期亲妇女者，杖一百，徙三年。但其母年老，家无次丁，今可免其徙罪，折责四十板，枷号一月足矣。
知府躬身来应诺，丞相宽仁减罪名。当时告退回衙转，升堂即刻造差人，拿到媒人三赌客，并及江西宋半城。
照律妇人犯法，罪坐夫男，将三个婆娘的儿子丈夫，各杖了三十。宋柏龄知情故买，念系监生，准其收赎罚银一百，修理文庙。晋二一面大枷，枷在府前示众。
袁氏知了忙来看，终朝送饭与儿吞：半城罚出银一百，人财两失转乡城。
晋二枷满之日，杖了四十，释放回家。母子商量，无颜再居故土，遂将房屋典了百金，连夜搬往宜城去了。
左公交了晋二去，回身便入到中厅，孝贞小姐抬身起，叩头权父谢深恩。左公止住休行礼，命坐干金说事因；侄女今日回家转，往事休提莫在心，安心抚育孤儿女，自寻欢乐过光阴。麟儿今已年六岁，来岁延师训学文，长成倘得功名就，自立门庭继晋门。孝贞小姐唯唯诺，夫人吩咐设筵樽，合门相聚皆作贺，细说从前以往情。二贞小姐亦来到，姊妹深谈话旧文，说起园中多少事：自从那日转家门，至今还未来回去，那知等着姊回程。孝贞方晓诸般事：算来带累妹儿们。
两位小姐在家，与孝贞聚了数日，两家遣轿来迎，各房备办盘盒，送女回家。
表过此言且按下，词中再说甚何情？
你道是谁，就是当年的那左维贤，只因赴成都府任，曾到大房过继了左公小女而去，到今已是十六年了。
夫妻到了成都府，维贤治政有声名，因而久住成都府，公子
名称左永令，虽聘董氏名家女，路遥难得结姻亲。过房小姐年方长，取名唤作若仙称，如花似玉容端丽，心地玲珑是性成。夫妻爱惜如珍宝，更比亲生胜几分。只知怜爱不知教，每事由她不在心，因此纵成骄傲性，更无忌惮半毫分，说声上天梯来凑，说声入地就刨坑，心中所欲何物件，十洲三岛也搜寻！意中恼了何婢仆，鞭扑交加赶出门，稍稍拂意冲天怒，一味骄矜任性行。五经四子能成诵，女工针指也精明，却耽戏要无坐性，不拈笔墨不抽针。或打秋千或斗草，或吹箫管或琴筝，闲来便自观小说，千篇万种觅来精。爹娘纵容全不管，永令公子性和温，常自劝她休如此，若仙必与闹纷争；夫人反骂亲生子，因此无人敢出声！一家畏惧娇小姐，谁人敢惹贵千金；得罪老爷犹可解，得罪干金了不成！是年已长十六岁，未许门当户对亲。
不想天启三年正月内，维贤夫妇俱染疫而亡，永令公子就在衙中治丧数日。百姓们如丧考妣，助丧者累万盈千。上司委了本郡同知，暂署府事。公子与合家收拾扶柩回乡。此日四月十五，早到了襄阳故郡，灵柩不得入城，就停于坟堂屋内。族中五服以内者，皆来迎接。
左公兄弟及永正，接其灵柩出城门，永令接着诸亲族，坟堂相见礼来行，尊卑长幼都见罢，列坐坟堂左右分。议定十七开丧吊，十九将棺入土坟，留下几位亲伯叔，主持丧事许多情。左公问及三小女，永令忙着请千金，若仙小姐来出外，公子将言指点明。此时方识生身父，叔父亲兄尽认明，一一拜见来行礼，左公携手女千金，心中甚是多欢爱，仿佛家中两姊身；算来今已年十六，可曾许对那家亲？公子回言犹待字，左公又问侄儿身：可曾授室成婚否？回言虽聘董家婚，路遥尚未能迎娶，今还要歇六年春，三十二岁方能娶，幸得他家小数龄。议论一回都别去，开丧
祭吊再来临。单言左公回家转，内堂来说与夫人；三房夫妇双亡讫，如今灵柩转乡城，永令尚未来授室，家中没个主张人。小女年轻刚十六，无依无靠不相应，不如仍接回家转，将来仍自配婚姻。夫人听说心欢喜：若得归宗称我心！现今两女俱出阁，眼前甚觉冷清清；小女归来堪作伴，不知生得若何形？左公道言：生得好，仿佛如同二女形；但他十七来开吊，十八应该女眷行。二女回去无多日，又要将她接转程。夫人听说言正是：明朝遗轿接她们。言谈一会休提表，单言十八早清晨—
左府一门女眷，都到坟堂成服讫。若仙小姐一一拜见，左夫人甚是喜爱。左公说与永令：今兄嫂双亡，贤侄又未授室，此女年幼，无尊长相依，甚是不便。俟十九日落葬已
毕，你必回丧进城，于廿二日，遣轿接此妹回家，仍待我等
完烟遣嫁便了。
永令诺诺无推托，一番吊罢各回城，左家小姐多欢喜：又添一妹到家门！二人都在家中住，要会同胞妹子身。三房十九封坟讫，合宅回丧转故庭，早又廿二之期到，左公早起遣家人。左安、左礼夫妻等，三房去接女回程。通报永令公子晓，传教轿歇二厅门。公子说与家人妇：不知小姐可抽身？你等入内来相请，我候她出外送同行。左安妻等称晓得，两人移步内中行，走到绣房窗儿下，侍儿几个那边存。两人便乃开言说：大房差到接千金。几个侍儿忙摇手，口称大婶莫高声！
小姐正在好睡，若惊觉了她，又是我们晦气了。两个失惊道：辰时已将过了，如何小姐尚未起身？家中还等着她回去用膳，如何耽搁？
待我二人房中去，请其小姐快抽身。言罢之时来入内，床前揭起绣帏门。恰好小姐翻身转，开眼观之问甚人？回道老爷夫人
命，来接小姐转家门。若仙小姐心烦恼，口中不语自思寻：爹娘两个双亡了，家中独有我为尊！自由自在何等好，为何将我接回程？前日我在坟堂内，看那生身两个人，母亲还觉容慈善，父亲是个性严人。兄嫂并及三个姊，见了他时礼数彬。我从未惯多拘束，不能委曲这般形！思想之间心不悦，只得披衣坐起身。丫环妇女忙服侍，即忙取水进房门，盥漱已毕临妆镜，侍儿左右挽香云。
梳好了，自取手镜照得一回，又说不好，拆了重梳。稍不如意，就把牙梳在丫环手上乱凿，凿得鲜血长流，她也全不在意。
妖婢贱人不绝口，左安妻等甚心惊！怎生这位三小姐，性情厉害这般行！家中小姐全无此，少见房中打骂人。从今回转家中去，如何服侍这千金？当下待她梳洗毕，方始开言禀告明；
老爷说，小姐平时首饰，俱不必带回；若到家中，什物都有。又说换了素服而行，就此请小姐去罢。小姐见说，心中一想：也罢，那几件衣服首饰，我也不希罕；只这一箱子书文，是我所爱，带了去罢。两个道：书史家中也有，何用带他？小姐冷笑道：你们这些蠢婆娘，晓得甚么！只顾插嘴，好不厌烦。
就叫把箱安轿底，众人相送到厅门，又来家庙别父母，不禁洒泪痛伤心。公子上前开言说：贤妹虽然转回程，两边来往休断绝，依然当作自家门。兄如满服来娶嫂，自来接妹转回程。若仙听说声冷笑：如今父母尽亡身，自然家内多余我，顺水推船赶出门！何须还说如此话，虚情假意哄谁人？家人等听皆诧异！公子无言自送行。一行出了墙门外，合家男女谢神明，去了这位凶小姐，寝食俱安享太平。且说轿夫行得快，须臾早到自家门。永正
接着称兄长，内中小姐、少夫人，一齐出外来迎接，携手殷勤喜十分！左公知女国家转，先叫家庙拜先灵，然后来到中堂上，拜毡铺下地埃尘。先拜大娘申氏女，再拜双亲二大人，兄嫂姊妹来见罢，麟儿兄妹拜姨身。侍儿仆妇都叩见，礼完又命到东厅。拜见叔父及叔母，永令作别外边行。永正陪侍书房坐，若仙小姐转回程，尊卑长幼皆坐定，左公便问女亲生：三房题取何名字？回言唤作若仙身。左公道：既回家转，与姊排行名婉贞，命汝之字称淑德，顾名思义做贤人。二爷便问三侄女：可曾上学读书文？婉贞答道曾上学，经书俱各读完成，三年便就离书室，只为爹娘爱借深，恐怕攻书多劳苦。夫人也问女亲生：每日可供针指事？刺绣挑描精未曾？回言女工诸殷晓，一年总不去拈针，只为爹娘多爱惜，恐怕孩儿费了心。
左公笑道：不事女工，不观书史，这等说来，每日在家听作何事？婉贞见问，默默无语。正说时，见两个仆妇抬了一只箱子进来。夫人便问那里来的？答道：是三小姐的书箱。左公问女是何书史，婉贞答道：不过是几部弹词小说、传奇等类而已。左公便命开箱，取来观看。仆妇们开了箱子，一部部堆在桌上。左公翻开题目一一观看，见那些弹词唱本上边，离不了月下偷期，蓝桥密约；至小说传奇，亦不过是佳人才子，爱貌怜才之说居多。
看罢了时颜色变，回头目视婉贞云：此书岂是闺娃看？部部淫词艳曲文！可知女工全不事，原来以此事陶心！便令左右速取火，概行焚毁莫留停1二爷也上来观看，大家围聚取书文，
只拣作意深的好书，留了几部；其余的弹词等类，搬下庭心，一火焚讫！
气环婉贞三小姐，滚滚心头烈焰腾！恨不立时来跳哭，奈何
才自转家门，咬牙切齿通红面，急得腮边两泪倾。左公便把孩儿叫：既然识字与知文，莫将此等书来看，要看还须看史经；圣贤书可增学问，艳曲淫词坏人心！家中诸姊皆识字，但知观看圣贤文，从无小说来见面，牙签万卷在书厅。你如爱好书和史，任你终日去观睁。婉贞听说声冷笑：从来不识圣贤文！既然把我书烧了，发誓今生不看书！中堂一众俱诧异：如何此女这般形？正待开言重要说，书童来请老爷身：二厅午膳俱齐备。两人听了便抬身，出了中堂朝外走，二爷便笑说原因：看来这个三小姐，是个刚强性傲人，恐防不及家中姊。左公点首：不差分，大抵三房无教法，向来容纵这般形。莫言兄弟来出外，堂中午膳也排成，数人依次来坐定，夫人观看婉贞身：容颜带怒无愉色，饮食之间任自心，不待尊长同举箸，礼貌全然没半分。看来甚是难入眼，只得开言问问情：继父母可看承好？她家行事若何能？婉贞夸说多爱惜，觑我如同异宝珍，生长到今十六岁，重话从来没一声。要长要短随儿意，上天入地也依遵：不比生身亲父母，三朝就赶出家庭！别人抚养成人大，今朝爹娘做现成；既然继作他人女，因何又要我回程？接到家中无好处，拜得腰酸腿也疼！现成儿女来教训，烧了书文便怎生？说罢了时连冷笑，坐中一众听她论，不禁个个多失笑！夫人听了怒气嗔，拂然变色开言道：你今满口甚言论？当初生你三朝日，恰好三房夫妇临，安氏伯母来见了，定然要继作螟蛉。我等心中原不愿，老夫人作主与他身。从幼过继离家去，自然他去养成人。如今父母双亡了，尚然待字未联姻；兄未受室家无主，自然到此养成人。我等乃是亲父母，怎说爹娘做现成？淫词岂可闺娃看？自应立付火中焚！有过便要来训诲，那有今朝任你心！父亲生性多严厉，不比三房伯父身。试问家中兄与姊，怎生规矩就知闻。婉贞听了多少话，冷笑连将奇事称11018·
刚刚回转头一口，有何得罪到双亲。爹也说来娘也说，把儿就像眼中钉。既然这样不欢喜，因何又要接回程？说罢碗箸都掷下，盈盈两泪落衣襟。桓氏夫人心大怒！正待开言又出声，大娘等尽来劝道：侄女年轻幼小人，刚刚回转初相见，婶婶宽容莫怒嗔。自有兄姊来看样，慢慢从容学礼文。夫人听说权时忍，仪贞等劝妹儿身，方才勉强来终席，各皆散坐饮香茗。夫人吩咐诸妇女，收拾对面一房门，牙床绣账齐铺设，妆台桌椅尽完成，点取衣裳并首饰，拜匣箱笼满满盛，金炉里面焚兰麝，齐齐正正绣房门。又点两个丫环女，兰奴并及索华身，房中服侍三小姐，挨肩十四五年庚。四位小姐齐入内，同坐窗前闲话论。仪贞等问三妹子：向在三房怎样行？终日起来有何事？婉贞细说许多情，如何玩耍如何乐，爹娘爱惜任她身：这样面孔从未见，到把人来吃一惊！亏了姊姊人三个，怎样过日在家门！三人听了微微笑：果然快活若仙人，我等生长家门内，从无一日这般行。年交七岁攻书史，爹爹亲自做先生。严声厉色多规矩，不容玩耍放身心。十三岁上来出学，便在闺房理绣针，母亲终日严拘束，女工闲暇读诗文。早起趋庭安父母，晚侍尊前到夜深，高言大笑皆禁约，坐偏立侧就开声。无因不出中堂内，有过还要加责刑。一味低头来听受，怎许些儿违拗形！如今三妹回家转，须要兢兢自小心。
婉贞冷笑道；我们从不曾见人家有这般规矩，除非你们自小受惯。若要叫我如此，其实不能！只好由他去说，我只当秋风过耳便了。德贞笑道：你若如此，只自取责罢了。有甚说得？仪贞笑道：母亲若怒还好，恼了父亲时，怕你不依？敢当秋风过耳么！
他身看待儿和女，须知另有一条心，纵饶头白将老死，只当婴孩三岁人。些儿越礼违家教，就是责罚不容情！谁敢与他连放
肆，你身试试就知闻！孝贞小姐微微笑：妹们都是过来人，三妹自幼来出继，她尚从来未惯经。婉贞但只频摇首：你等生来无气心，奴颜婢膝从来惯，不足为奇看得轻，莫将大话来吓我，我身岂肯被人凌！不曾生此低微相，打骂由入不放心！二人听了心中恼：好意将言与说明，她倒把言伤我等，这般情性实奇文！
德贞道：她既不知好歹，我等出去罢，不要对她说了。
言罢三人齐立起，出房俱各转西厅。婉贞好不心中怒，唧唧
哝哝骂不停。夫人坐在中堂上，房中言语尽听明，心中不悦多烦恼，暗想当年孕在身，她父不肯遵胎教，因此生来性不温；又兼出继三房去，幼年失教任她心，因此纵成骄傲性，全无道理半毫分，行动举止难入眼，怎及家中诸女身！似此看来如何好？怎做人家媳妇身？略责一言她就恼，分毫不肯逊娘亲。此女看来难拘束，必多闲气闹家门。慢说夫人心下事，单表房中左婉贞，开言便问丫环女：宅中屋宇怎生形？可有甚么玩要处？素华等便告分明：两边唤作东西院，后边还有一园亭，几处书房多景致，四时花木尽堪睁。小姐道言：既如此，可随我去共游行，细把宅中来认认。二人便乃说原因：
小姐要去，须禀告了夫人，方可出门；若不说知，怎生去得？婉贞道：胡说！脚生在我身上，任我行走，如何要告禀夫人？在成都府衙门，那一日不出房玩耍？倒从不知要说与人方才出去。侍儿笑道：家中自来有这规矩，两位小姐若要出去，必告夫人，方敢动足。若不告知夫人，就要责罚侍儿，说跟了小姐私下行走。婉贞冷笑道：敢怕逃走了！要这等见神见鬼，我自不服气这般委曲。你这两个贱人，不跟我去，我也会打的！
记得今年正月内，我在成都府署门，房内丫环年七岁，恨她
终日睡昏昏，每日必打三四次，打破头颅鲜血喷，一宵便自呜呼了！不见夫人说一声。只说丫环多不好，应该打死不差分。我的性气非小可，不是轻轻好惹人！若还与我来违拗，顿时打死贱人们！婉贞正在来发怒，侍儿手指说原因：
老爷公子都进来了，小姐便去说一声，料想无事。
婉贞回首窗中看，父兄两个到中厅，见了左公心内怯，不便房中打骂人。延挨片刻方出去，上前启口告双亲：要去各处来认认。二人点首：去行行，呼唤侍儿随小姐，早些回转到中厅。侍儿答应相随出，先向园亭玩耍行。左公便问夫人道：方才我问永令身，那知这个第三女，性气暴厉不堪闻！只因兄嫂多溺爱，幼年失教到如今。骄矜肆傲无不至，爱打丫环好骂人，七龄小婢遭她手，一夕之间棒下倾1心之所欲必要得，除了三光日月星；意之所恶必要去，除得爹娘二大人。不事女工惟戏耍，一意胡为任性行！这般女子如何好？怎生遣嫁出闺门！将来出阁为人妇，若人谈笑辱双亲。夫人听说言正是，此女无知十二分！一些礼数全不谙，出言无状乱伤人：妾心正在多忧虑，这般任性怎区分？左公道言无别法，惟加管教使成人，虽是大房名下女，要把吾家教法行。断难容纵仍如此，在你为娘要用心，猛以济宽为要道，脱胎换骨始相应。夫人道言：她强甚，全然竟不怕娘亲！就把方才多少话，从头述与左公听：家中女儿人六个，便秀贞也未这般形！此女把她如何教？实然气性好惊人！左公听了便笑道：你身性本太和温，这般一个顽劣女，善语良言她怎听？苟有放肆不受教，便行责罚有何论！.试看铜铁何等物？若经炉火也成钉！况于小小禺中女，不能拘管服她心？既然妮子不怕母，使她就教父亲身，婉婉听从能改过，便是明珠掌上珍；若还劣性终如此，拼教打杀了残生！夫人听了无言语，此时日暮已黄昏，中堂早把银灯点，来
了同胞三个人。一齐来到中堂上，左公便问婉贞身：命汝出外须归早，因何直到此时辰？
婉贞道：因在西厅，与三个姊姊闲话一回，是以晚了。左公便命俱就坐，三人当下转回身，仪贞姊妹挨次坐，婉贞在上坐其身。公子自然东首坐，左公回眼见其情。
便道：婉贞，如何反居于两姊肩上？汝年己十六，难道长幼之序，还不知么？
叱令侍儿移坐下，着婉贞肩下坐其身。小姐闻言全不动，耳中好像未听闻。左公见了心中怒，叱言：何故不抽身？方才呼的来立起，使性抽身往下奔！
恨不得就把两姊一推，方才畅意。
永正见了微微笑，左公详视那三人：仪贞并及德贞女，气象安祥礼貌彬，端端正正来坐定，环佩无声不动裙；惟有婉贞无体态，衣乱裙开挺坐身，形容肆傲无恭敬，良久开言叫婉贞：昔日祖母来作主，把你三朝继出门，自幼离了爹娘去，身在三房十六春。闻也爱你如异宝，十分容纵任你心，一些闺教全无有，养成骄性到如今。汝在三房多少事，我今无一不知闻，大抵一心惟任性，一家独数你为尊！种种行为多非礼，我今姑置以前情。但今既已回家转，原为我等女亲生；我之教法非比别，举动都皆按礼行，私毫不许来苟且，父母之言要凛遵。不许擅打丫环女，不许高声喝骂人，不许闲游轻出户，不许轻狂要笑声！行步缓随尊长
后，日出天明要起身，昏定晨省于父母，退攻女事要劳勤，尊前
侍坐容和缓，肃然恭敬刻存心。有问则应无则止，训你之言默默听。家中兄姊人多少，个个都遵教法行，汝在三房多容纵，料然此理不知闻。今朝回转家门内，要你故态从头尽改更！以前之过都改尽，诗礼之家方可行。若依十六年前性，必然寸步不能行！
与你说了这席话，从此端详看你身，兢兢率法无庸议，违时责罚不客轻！言罢说与夫人道：她今住在对房门，夫人须要时拘束，女工限定束其身。若不依从惟重责，倘然她不怕娘亲，即来告与我知晓。夫人惟诺应声频。左公又对二女道：你们且住在家庭，导引婉贞来习礼，周旋进退许多文；苟有私毫差失处，概然责罚不饶轻1二人听了惟惟诺，婉贞闻得许多论，不禁冲起心头火，登时满面起红云：我在三房有甚事？怎生任性与骄矜？这些胡话谁人说？定是奴才左永令！父母双亡家无主，把我将来赶出门，还要在此来嚼舌，定教嚼烂舌头根！明朝叫那奴才到，待我亲身问此人。三小姐带哭连连骂，中堂一众尽皆听。左公一见重重怒，拍案高声骂畜生：永令乃是你兄长，你把奴才骂甚人？小小妮子多大胆！敢在尊前如此形。夫人也自来喝骂：这般性气怎为人？爹娘教训言和语，那有为儿不听遵！左公叱令取戒尺，侍几只得上前呈，喝叫婉贞来走过，婉贞正在气冲心，忽然乍听雷霆响，面容失色战兢兢，又听叫她来跪下，不觉悲啼哭失声。左公叱令人三个，扯过无知妮子身！兄妹三个齐立起，近前低说妹儿听：爹爹之性难违拗，既然叫你近前行，便自去时还没事，若还不去立施刑！言罢了时称快去，婉贞无奈十三分，只得移步来行近，叱令娇娃跪在尘。此情从未来经惯，怎肯低头屈膝形？左公大怒来立起！婉贞见父欲施刑，无奈只得来屈膝，低头泣泪气难平。左公便乃开言说：你这无知妮子身，我本善言来教汝，指望低头谨奉遵；你反这等来使性，擅出狂言就骂人。谁家女子如此性？谁敢尊前如此形？惟你这般来顽劣，爹娘教训不依遵。我且今日来问你，可奉闺门教法行？婉贞见说惟默默，低头不肯出言声。便将戒尺来拍案，喝问畜生可奉行？小姐只得低声答；爹爹之命谨遵行。左公方始容稍霁：本该重责你当身，姑看今日初回转，念你失教不知
闻，暂行记责宽饶你，此后日间供指针，晚来闲暇灯前坐，习读经书《内则》文。再复无知呈故态，定行重责不容情！言罢叱起三小姐，气坏佳人左婉贞。回身便欲入房去，左公喝住那方行？婉贞只得来立定，不敢将身躲入门，无奈退归原处坐，又羞又气好难禁。不住吞声来暗泣，兄姊低言劝不停，早已晚膳前来到，众人调坐四边分，双亲唤进同入坐，三人闻令尽抬身。婉贞欲待推不吃，又怕严亲动怒嗔，只得勉强来入坐，珍馐百味懒沽唇。但见父亲将她看，十分局促不安宁，此宵俱各无欢乐，膳完早又起初更。中堂散坐闲谈久，夫妻方始入房门，便命儿女人三个，各归房内去安身；三人上前称告退，婉贞只得仿而行，也自告退回房转，喝令丫环关了门。灯前坐定纷纷泪，越思越想气难平！生长三房十六载，何曾一日这般形？那知今日回家转，爹娘一见就无恩，这样严威来管束，怎生在此过光阴？思量不敢高声哭，呜呜咽咽暗吞声。两个侍儿频想劝，厨中送水到房门；只得起身更衣罢，二人服侍睡安身，一宵夜景休提表，次日天明又起身。
两位小姐来到中堂，同了妹子问安父母，说与她些进退周旋的礼数。夫人检点些绣作之事，令其到房中刺绣，晚来左公等又与她讲说些《内则》闽范的书，令其看玩熟读。不苟言来不苟笑，但把威严示婉贞；小姐勉强来遵奉，好生委屈不安宁。且将此事权按下，词中再说甚何人？
且说保定府太守韩公，因在人前说了魏忠贤不是，因此本省督抚参了韩公，将他革职。韩公倒也欢喜，一面收拾回家，一面寄信与二公子知道。韩璞，韩瑶，也就告了养亲，四月半间，陆续而至。忙了数日，两位小姐急要归宁，择四月二十六日起身。
一日路程行得快，二婿先登左府门。左公兄弟多欢喜，秉衡
忙出外相迎。二人到厅行过礼，告言小姐也回程，急差仆妇人四个，家人押轿去相迎，一齐相见皆问慰，双双先自到东厅，拜见
爹娘人两个，二年不见女亲生；兄嫂姊妹都见罢，西厅又见大娘身。一一见罢方回转，尽皆相聚到东厅，大排筵宴来相待，各说多时离别情。外边款待东床客，席间说起魏奸臣：如今进爵王侯位，东厂威风到处行。若有一人不趋奉，顿时驾帖就来擒，周公被逮囊首死，高公自尽丧池心！苏州义民皆斩首，杀了东林五百人。杨琏一本顿时丧，惨杀忠良无数人！生祠各省都建到，糜费银钱当土尘。权珰焰势滔天大，更比当今天子尊！
因此小婿们见这般光景，其实也不愿为官，是以都告终养而归。左公听了，不胜叹息。当时欲留二人，因为韩夫人多病，不便久留，住了三日，俱各先回。
二女在家来过夏，二夫人甚喜欢心，平时犹自多寂寞，如今母女日相亲。永孝公子周已过，五月初旬又到临，此时正值初三日，天中日照甚炎蒸。单表一人三小姐，窗前刺绣白罗裙，心烦意懒多烦恼，短叹长吁闷十分：不知交了何败运？慈亲相继尽亡身！重来认你亲父母，待我全无半点恩！母亲还觉容和悦，父亲严厉实惊人：从来对我无笑色，喝去呼来太不情。早上候安心忒忒，晚间侍坐战兢兢。侍儿服侍不称意，不得高言骂一声。终朝起来拈针线，难出中堂两扇门！宛如身坐囚牢里，绳缠索绑过光阴。似此为人不如死！算来无意世间存。幸而还有诸姊姊，闲来聚聚散心情；然而却又难长聚，端阳就要转回程。止剩孝贞大姊姊，她身终日在西厅，年庚长我十余岁，与她却又不投情。嫂嫂又是多客套，没个投机玩要人。二房姊姊初回转，不知情性若何能？左思右想频叹气，难禁腮边两泪倾。婉贞正在烦恼处，来了姊姊等三人，进房观看她绣作，见其不悦泪痕盈。仪贞便叫三妹
子，今朝天气甚炎蒸，且把绣床收拾起，东厅玩耍去同行。说完同到中堂去，将言回上母夫人。夫人点首称晓得，四人即便出中厅，回廊东首门中去，东厅中院到来临。侍儿报与夫人晓，两位小姐出来迎，二夫人便亡命坐，传叫侍女奉茶巡。便叫侄女来得好，葵榴开放甚鲜明，正好玩耍同相聚，因何数日不来临？
仪贞等道：只因连日做些针指，不得工夫，故此失候于如母。
敬贞姊妹人两个，悄然低语问三人：闻得三妹回家转，因彼三房太任心，伯父伯母多严待，此情果否是真情？仪贞点首言称是：总来日促女工勤，严声厉色来相管，悦色和容没半分，只为示威三妹子，并连我等也无恩。尊前侍坐多局促，但听传呼心便惊，端阳必要回去了，在家其实不安宁。二人听了微微笑，当时茶罢尽抬身，下阶齐到天井内，假山堆得甚珑玲。两株榴树红英茂，锦葵各种密如林，迎风笑日颜色好，蝶影蜂声来往频。
孝贞等五人，不过立在花前观玩；惟有婉贞爬上湖山，折花扑蝶，任意玩耍。正戏处，恰好乳母抱了永孝公子进来，只因乳母同他出去看龙舟回转，一见姊姊在山上折花，他也挣下地来。
一周两岁方学走，爬到湖山石上临，一把扯住三小姐，喃喃呐呐说连声，伸手要讨花一朵，婉贞回头看分明。
见永孝扯着她衣服讨花，把一件白罗衫扯绉了，不觉心中焦躁，故态复呈，口中骂道；这小畜生好不厌气！就伸手把他一推！
骨碌碌滚下湖山石，一跤跌闷地埃尘1五个小姐心大讶，吓杀夫人周氏身！奶娘一见魂不在，踉跄忙赶到来临，一把抱起小公子，满面鲜红血直淋。只叫：啊呀，完结了！公子连呼不绝声；叫
了半日方苏醒，放声啼哭叫娘亲。夫人见子来跌坏，不觉心中刀割疼，只叫我儿不绝口：怎生跌得这般形！奶娘便说三小姐，将他推跌地埃尘。夫人听了心中怒：如何这等乱胡行？兄弟幼小方两岁，不与花来小事情，怎生就把他推下？一跤跌得这般形！头额口鼻都伤损，送了残生却怎生？谁家女子如此态？恁般性气好奇文！婉贞立在湖山上，听得婶母此言论，便把手摊声冷笑：甚么飞天大事情，推跌一个左公子，不曾推跌小储君！犯下甚样滔天罪？你就公然责备人！我非是你来生下，你身不是我娘亲！说罢了时连冷笑，周氏夫人大怒嗔：你身推跌小兄弟，这般强横乱胡行！如何还敢来放肆！公然竟骂我当身。好个畜生真无礼！一些人事不知闻。婉贞听了心大怒：你便今朝是畜生！当时仪贞便喝三妹子：怎生无礼这般形！推跌兄弟你不是，婶母须知是长尊。说你数言该听受，怎可狂言挺撞人？敬顺二贞齐大怒，交口皆称：了不成1竟把母亲来大骂，尊卑名分那方存？气坏夫人周氏女：世间竟有这般情！说她父母多教法，原来教出恁般人！喝叫
抱了公子去，中堂去告大夫人。奶娘听说回身走，夫人母女便行程。仪贞便道：如何好？无端闯此是非门，他们去告爹娘晓，这
场贵罚定非轻！何苦这样无耐性？推跌他身命宝根，还要与她来挺撞，这般犯上乱谈论。
孝贞道：把她小兄弟跌得这般模样，便由她说几句罢了；不该与她又这般对骂。还幸得婶母如今是讲些道理了；若像当初，不知与三妹打闹得如何了。德贞道：好好出来玩要，谁知反生出这等事来！
早知这等杀风景，不该同与到东厅。此时婉贞立在湖山上，但自呆呆不则声。仪贞道言：还不走，婶娘去告母亲闻，立时就要来唤了。三小姐闻言始动身，慢慢走下湖山石，只得相同移步。
行。且说二夫人一众，一程竟自到中庭；大夫人起身来迎住，拾头见婶怒生嗔，心中不觉吃一吓：因何二婶这般形？只见周氏呼：伯母，我来告诉你当身。
说罢坐下，就把方才之事，细说一番。
敬、孝二贞亦说道：母亲婉语将她责，她倒开言先骂人，三妹今朝太任性！夫人听众来说罢：妮子胡为了不成！叱令左右东厅去，速教小姐到来临。侍儿答应刚跨出，四人已是到堂门。侍儿传语夫人请，小姐闻言不则声，一齐来到中堂内，夫人一见婉贞身，不胜大怒来立起，手指娇娃骂：畜生！好好到了东厅去，因何闯祸乱胡行？兄弟周年方学走，你便将他推倒尘，跌得这般狼狈样！婶娘说你语何温，还要犯上来挺撞，竟将尊长骂连声。这样妮子还容得？不打之时了不成！叱令左右呈戒尺，婉贞听了怒生嗔：他把我衣来扯绉，不过信手整衣衿，他自滚下湖山石，与我无干十二分！又非是个皇太子，偶然一跌甚奇闻？鼻中出血无大害，不曾跌到脑浆喷，因何便自来说我，还要将儿骂畜生？婉贞不是她生出，受她数说不甘心。随口回她三两句，不为得罪二夫人，母亲听信她撺嘴，今朝也要打儿身，实实不能来领教，休想无端打骂人！气坏夫人桓氏女，好个无知逆畜生！拿起戒尺忙移步，上前来打婉贞身。婉贞一见心如火，此时更不逊娘亲，劈手一把来抢过，掷出回廊响一声！夫人气得容如土，畜生连骂不停声，扯起婉贞将手打，婉贞不服气冲心。双手将娘只一搡，几乎跌倒地埃尘！幸得小姐人两个，慌忙扶住说连声；怎敢这样来无礼？你把娘亲当甚人！二夫人不觉哈哈笑：好生强横女儿身，就叫：伯母休气了，如何打得过她身？夫人气得索索抖，只骂畜生了不成！喝令仪贞人两个：扯过无知妮子身，今朝偏要来责罚，饶了她时不是人！二人见喝难动手，立在一旁不则声。夫人1028·
又喝忙扯过：使你如何不动身？难道也要来取责？二人便乃说原因：母亲尚且她不逊，孩儿怎样扯她身？夫人听了心大怒！正待思量责二人，抬头忽见中门内，匆匆来了左公身。二夫人立刻忙回避，急忙闪入后屏门，呆了小姐人几个，夫人顿口不开声。左公来到中堂上，见众人都在内中存，一时回顾多诧异，人人面上改常形。夫人满面嗔怒色，仪德形容尽若惊，婉贞小姐呆呆立，面如上色一般能！敬、顺、孝贞人三个，大家都看婉贞身。奶娘抱住左公子，头青面肿血痕形。侍儿仆妇都呆立，肯定风波事不轻！当时归坐开言问：你等今朝为甚因？多人尽聚中堂内，各皆面色改常形，或惊或怒何缘故？更兼永孝这般形？夫人见问难开口，诸多小姐尽无声。左公连问两三遍，夫人只得去言明，就把方才多少事，从头说与左公听：妮子这等无道理，不服为娘拘管身。左公听了微微哂：原来妮子这般行！便令侍女天井去，戒尺拾取到中厅，便着婉贞来走过，小姐低头暗思寻：父亲不比娘亲弱，我如立定不前行，何难立地来扯过，不如见机往前临。左公叱令来跪了，开言便问婉贞身：怎生与你来言过？如何仍不改前情？叔父晚年生此弟，觑若明珠掌上珍，风吹草动俱惊恐，将他跌得这般形！小儿幼弱禁不起，万一伤生怎理论？婉贞小姐双流泪：孩儿也自出无心，一时失错他跌下，那知跌到血来临！左公道：此犹可恕，推跌兄弟出无心；因何便骂二婶母？婶母须知尊长人。汝为卑幼来犯上，母亲责你也该应，那有这等不受教？戒尺将来掷在尘。还把母亲推手搡，几乎跌倒地埃尘。此等规矩从何至？还是无心与有心？小姐见问难回答，低头默默不开声。左公又复开言说：你身何苦这般行？母亲能有多少力？责你几下也还轻，偏偏不受娘亲教，定须劳动乃尊身。看你这等娇柔质，料来难受我施刑，只可今日轻示戒，使你将来略记心！言罢便扯她纤手，取其戒尺就施行，疼坏婉贞三小姐，恨无地洞可藏身。泣告爹爹休打了，既然孩儿有罪深，乞赐一刀来见杀，了儿性命反甘心！何消这等来凌辱？左公听了不开声，两手责了十数下，婉贞哭到地埃尘。方才指定她言道：只因初犯故容情，此后如或量犯上，一刀赐你了残生！言罢又唤仪贞等，二人只得近前临。左公便乃开言说：命你两个进家门，导引妹子来习礼，反引她身出外行。惹此是非来啕气，本应责罚一般行，姑念你等怀六甲，可同汝妹入屏门。今与汝婶来谢罪，更传吾命说分明，妮子无知多冒犯，我等心中甚不宁，已将三妹来责罚，婶娘解释莫存心。婉贞如不来从命，速到中堂告我闻！二位小姐齐应是，前来扶起妹儿身，低言与你同行去，父亲有命要遵行。婉贞痛倒身难起，哽咽悲号不起身。夫人见了如此样，思量不觉又心疼：只恨妮子来多事，短叹长吁不绝声。两姊再三来劝起，只得抬身与共行。仪贞等入屏门后，传其父语婶娘听：今使三妹来谢罪，夫人急止不消称，扶住婉贞三小姐：大伯何须如此行？我虽告之于伯母，但将言语教她身，因何便自施刑责？令我心中反不宁！大侄女为我来致意。仪贞暗晒转回身；既然特地来告状，自然打了始安宁，犹如我在京师事，这般责罚实难禁。都为得罪叔与婶，两人注定命该应1只得出外来传命，左公立起出中厅，二夫人方始来走出，辞别夫人桓氏云：反累伯母多啕气，令人心下不安宁。失人道言：多得罪，但惟婶婶莫存心。起身送到角门首，一行回转到东厅，恰好二爷来入内，夫人备细告夫君。二爷听了嗟叹道：谁知此女这般人！已经父亲来严禁，尚然如此乱胡行！只说秀贞多任性，此女尤加任性行。夫人听说言：正是，秀贞从未这般行。又述左公多少话：今日方知大伯心！为人正直无私曲，处事公平果服人。慢表东厅多少语，单说闺中左婉贞，进房便自归床卧。
气倒罗柿不起身。咬牙深恨亲父母：这般作贱我当身！年巳十六犹遭责，有何颜面再为人？不如及早寻一死，泉下追随我二亲。自从不见慈面后，撇下孩儿独一人，再加回转家门内，总来受苦到如今。只道生身亲父母，另有希奇天性恩；那知倒是多凶恶，宛如狼虎把人吞！些些小过无容恕，将人责打这般形，两手宛如投烈火，算来一刻也难存。思量至此心转苦，泪湿鸾衾欲断魂，时间早又天昏暮，侍儿房内点银灯。左公父子来入内，同坐中堂闲话论；仪贞姊妹亦来到，公子将言问妹们：三妹却到何处去？二人低说适才情：她身气恼床中卧，如何还肯到中厅？永正听得方知道：何苦无端把事寻？当时三个抬身起，房中来看妹儿身。上前揭起罗帏帐，见她眠卧在鸾衾，悲啼哽咽声不绝，兄妹床前坐定身，低言相劝：休气苦，爹娘责罚是常情，皆因自己来多事，算来难以怪他人。且自以后休如此，莫惹双亲又动嗔。婉贞但只无言语，三人解劝半时辰，见她不听都出外，须臾晚膳到中厅。左公命请三小姐，侍儿奉命入房门，良久之间来出外，回言：小姐已安身，再三相劝决不起，玉粒金羹难下唇。夫妻听说心烦恼，便叫兄妹到房门，相劝妹子拾身起，一同用膳到中厅。三人领命重入内，床前说与妹儿听：爹娘之命同用膳，妹儿可便起抬身。婉贞见说双流泪，告言兄姊不知心：妹今无意生人世，从今绝食不沾唇。爹娘容我来自尽，不必重来再唤人！不容我自寻一死，便请爹爹入内临，一刀两断完其事，免得零星磨灭人。说罢了时重哭起；我的爹娘那里存？三人听了双眉锁：妹今何处有双亲？只此便是亲父母，你的身躯是此生。如何说出忘本语？反把三房认作真！爹娘教训儿和女，乃是人家常事情，原因爱借方施教，岂可为儿存怨心？我等自幼家中养，爹娘常是这般形，谁人不被双亲责？非独今朝你一人！若叫个个多寻死，左氏香烟竞断根。劝你须要存孝念，劳而不怨圣人云。快快起身休若此，莫使双亲心不宁。婉贞见说全不睬，翻身朝内不开声。三人见了如此景，劝她料想不能听，只得回复双亲晓，两人嗟叹不开声。便命三人同入坐，夫人又着侍儿们，另将夜膳房中去，劝其小姐且沾唇。侍儿答应来入内，婉贞决不口中吞；双亲心下多烦恼，左公长叹语夫人：看儿这等顽劣性，方知家内三人有孝心！时常有过来责罚，劳而不怨是她们。夫人听说言：正是，她不曾生长在家门，全然不谙分毫礼，几曾见爹娘责罚便轻生？二人甚是心不悦，用其晚膳少欢欣。三人又入房中去，再三相劝婉贞身，决然不肯来饮食，舌弊唇祜也不听！无奈只得来出外，中堂陪坐二双亲，更深方始来告退，夫人吩咐侍儿们：小心陪伴
三小姐，夜来醒睡要当心，若还有甚差池事，你等残生活不成！
兰奴、素华称晓得，夜来不敢合双睛。婉贞难以寻自尽，一宵直哭到天明，早点送来也不吃，午膳拿来也不吞。大娘母女都来劝，莫想她心肯听遵。夫人心下多焦急；这般劣性怎区分？只得自己来房内，揭起罗韩叫婉贞：你今真个捐生了，怨恨爹娘责你身。不知你身从何至？十月怀胎是甚人？自家犯上无规矩，将伊贵罚可该应？只因你是亲儿女，要你成人教训行。若是闲人来如此，与我何干要责人？略略责了你几下，便这般怨恨逆亲心！若依这等来看起，分毫不像是亲生。天伦之义何处去？你算家中甚样人？婉贞小姐听此语，默默无言难出声，半晌之间重洒泪：孩儿自幼离家门，不在膝前依左右，因此爹娘少有恩。自从回转家中住，算来如今半月临，母亲略略颜慈善，爹爹待我太无恩！严声厉色真可畏，令人时刻不安宁。早晚见面真局促，汗流浃背战兢兢，一闻呼唤魂胆丧，实难在此过光阴。即是昨日一一件事，儿在湖山玩要行，兄弟把我衣扯绉，信手一推出无心。那知他便来
跌下，婶娘嗔怒出言论；儿虽回了她几句，因见她来告母亲，心中已是多懊悔，奈何她等不容情。母亲责我心不怨，父亲责我太伤心！将儿两手都打坏，掌中青紫尽伤痕，为何这等心肠毒？那些当我是亲生？似此为人不如死，实情怕见父亲身！夫人听了她言语：既是心中怕父亲，因何偏要来惹事？这般责罚自家寻。仪贞听说微微哂：原来因此怨严亲，当初我在京师日，母在东昌未到京，也因冲撞二叔父，叔父书房告父亲。爹爹把我来责罚，亦如你手一般能！午间还使来写表，我身负痛尚遵行；若还怨恨来绝食，只怕千个仪贞无一生。德贞小姐微微笑：当初还是在家门，后来出阁身成立，只因打了姓袁人，还要唤回来责罚，书房磨难到初更。为儿只得来领教，谁敢胸存怨望心？永正公子亦笑道：当年我等到凝春，帝臣告与爹爹晓，那场责罚梦魂惊！只因我是为儿子，愈加严厉不容情。都象三妹来怨恨，安能性命到如今？夫人听了长嗟叹：儿等都皆孝念诚，此女大不如兄姊，茅塞胸中说不明。若依这等来忤逆，必断天伦父子恩！言罢了时抬身出，宏道堂中来到临。左公见了抬身起，开言忙便问夫人：婉贞可否来饮食？夫人摇首把眉颦：千言万语不肯听，她心只怨父亲身。就把婉贞方才话，备将说与左公听，言罢了时重又道：相公今且听原因。虽然此女多顽劣，却是三房容纵成，如今回转家门内，还须缓缓教她身，一味严来终不可，苦得孩儿不欲生。可记当初黄御史，只因严厉太无恩，以至父女如仇寇，相公也道不该应！如何自己亦为此？宛然就像姓黄人。使儿见了心寒栗，只求死路不求生。况且又把她重责，伤其两手为何因？何异当年黄御史，把静英打得血淋淋。此女未在家中养，看你全无父子恩，怎怪她身心不怨，实无慈爱半毫分！左公听了多少话：夫人全不识否心1自从两女夫家去，少却闲谈解闷人，小女归来吾深喜，犹
如复得夜光珍。岂知问起三房侄，大失吾心所望情！她竟性气多预劣，详观举止果然真。因而只得加严训，无非要彼改前情。心中岂不将她爱？一般儿女是亲生。即如昨日一桩事，太觉胡为任性行：推了兄弟犹小可，如何竟骂婶娘身？她如服母来拘制，我身何用管闲情？只因不受娘亲教，把你几乎推倒尘，难道叫我来坐视？一言不发任她行。自然要把她责罚，我也出于无奈情。况兼若不来如此，将何以谢婶娘情？惹他夫妻多不是，难服家中子女心。一人犯上轻容过，将来个个效尤行，尊卑长幼都失序，如何治得这家门？且我虽责罚她几下，何曾略用力毫分。她自娇柔经不得，为父何曾下狠心？如今这等来执拗，自行绝食乱胡行！夫人须索来相劝，善言开导使回心。况兼明日朱明节，回家初次度生辰，岂可卧床身不出？夫人听了笑言云：是你得罪三小姐，如何解劝倩他人？自己到房来谢罪，方能解释肯回心。我去相劝终何用？左公亦笑说原因：你且到房先容过，曲为致意父亲心，若还终始无回挽，便当谢罪自亲临。取笑一回夫人出，进来又到绣房门，再三苦劝三小姐，备言其父许多论。婉贞方始心解释，饮食拿来方肯吞，夫人才把心安下，又教两姊在房门，相伴妹子闲谈讲，时间不觉又黄昏。左公入内来问起，知她进食始安宁，思量但只长吁叹：怎及得兄姊三人有孝心。厨中晚膳来送上，请其公子到中厅，两位小姐都出外，双亲说与二人听：婉贞又不抬身起，恐她晚膳不沾唇，两姊都去房中用，二人应诺便回身。另将晚膳来送入，两人暗论二双亲：遇了三妹如此性，一般无法奈何人，央求劝解她饮食，善语温言陪小心。我等生长家门内，也自常逢父母嗔，未常敢与他违拗，每看眉头谨顺承，惟求父母心欢悦，何曾还顾自家身？因而倒是威严待，些些小过不容情。此事若是加我等，只怕未必爹娘陪小心。德贞小姐便笑道；欺软
怕硬是常情，若依这等来看起，我等将来也改性情。说笑一回来入坐，婉贞坐起帐帏门，两姊相劝她用膳，言来语去共谈论。吃罢了时收拾去，二人又出侍双亲，更深方始归寝处，一宵已过又天明。刚刚红日东方上，桓、王二婿早登门。
送上端阳节礼，十分丰厚，并要接二位小姐回家。左公应允，留下二婿：今乃三小姐生日，且待面后同回。
夫人起身忙料理，备其盘盒甚丰盈，东西两院都停当，少夫人房内也当心。婉贞小姐抬身起，梳妆已毕出房门，不衣红紫穿素服，消瘦容颜减几分。深深下礼双亲毕，少夫人也到中厅，兄嫂姊妹都礼罢，又命东西两院行。三房姊弟都来到，孝贞母子也来临，尽到中堂拜生日，侍儿仆妇叩千金。合门寿面多吃过，两位小姐要回程，拜辞父母诸尊长，兄嫂姊妹尽辞行。大家送到二厅上，执手依依不忍分，各房盘盒多丰厚，两婿前来告别行。差遣家童人八个，送其二女转回程，佳人才子欢相聚，家家祭祀庆朱明。左家治办诸祭礼，主妇亲调出志诚，因此夫人等尽忙碌碌，妯娌三人聚一庭。舜娥也自身在外，午间祭祀早完成，华筵相聚分内外，欢谈笑语饮怀巡。合门男妇皆赏赐，酒阑人散始抬身。内中女眷园亭去，弟兄父子出门行，约同好友诸亲族，看玩龙舟共乐心，晚间方始回家转，中堂早起秉银灯。秉衡公子房中去，惟婉贞侍坐二双亲。左公夫妇闲谈论，小姐愁眉不则声，想起两姊都去了，没个闲谈玩耍人。昨夜一房同用膳，今日凄凉冷冷清！不禁洒泪心中苦，罗袖频频拭泪痕。夫人回首来看见，问儿何事暗伤心？婉贞见问含悲道：两个姊姊尽回程，今宵顿觉多寂寞，思量不觉泪珠淋。左公听了便笑道：娇儿真个太痴心，两姊已是身出阁，安能常住在家庭？你忧独自无伴侣，父亲明日造家人，接到若桃等六个，与儿玩要共谈心，你身若在三房日，与彼
嫡堂姊妹称，如今却是称再从，尽皆未嫁在闺门，年庚相仿十六七，接回同住甚相应。不消心下多悲切，双亲看见不安宁。两个姊姊多嫁去，膝下承欢惟你身，只因性气多顽劣，致使爹娘要动嗔。若还婉婉遵亲命，岂不相看似掌珍？断然不使儿寂寞。婉贞止泪暗思寻：只道爹爹惟狠厉，谁知原自有慈心！少时晚膳来排上，各皆入坐用完成。婉贞观看双亲面，不似从前严厉形，心中始觉微宽放，次日天明即遣人，四房五房七房去，接到千金六个人，相伴婉贞同房住，闺中玩耍散心情。左家小姐非比别，个个端庄礼貌彬，知书识字多文雅，粗俗轻狂没半分。左公接到非无意，婉贞看样学贤人。
且说当年左世侯之女，幼贤小姐，自嫁宋门，便随着翁姑赴云南任。那宋公到任之后，做了两年知县，被上司参了个才力不及，降了个昆明县县丞，官卑职小，难得升迁，因此久宦云南，不能离任。其子宋若宏，是个无用之材，纳了监，现现成成吃穿而已。那幼贤十数年来，已生得一儿一女，子名宋乾，号元生，年已十八；女名淑芳，年交十七，俱未联姻。还喜得一双儿女，都生得美貌聪明。当年世侯在日，遇有便人，还常通音信；自父母双亡，维恭死后，止存一嫂，又在大房养膳。左公兄弟，久历仕途，却也思量不着，因此音问难通。不想那宋公夫妇，年老衰迈，于天启二年十月内，俱相继病亡。若宏父子治丧已毕，只得扶柩回乡；不断行到半途，宋若宏又感瘴气而死。你想那县丞的官囊，能有多少？叠遇重丧，用得罄尽。元生一路典卖衣饰，作为盘费，路遥万里，耽耽捆搁，直到这年六月初旬，方抵襄阳。船到了城，即着家人等，将三口棺木抬上祖坟，权时厝下，还了舟金並一切用度，囊中已是半文不剩。
况且人亡家破回家转，绝无亲友出城迎。母子在船来商议：虽然挣得转乡城，却无田地无长业，只有数椽屋宇在东门。这般局面回乡转，怎生度日过光阴？元生道言：无可奈，且到家中再理论。当时船进东门内，自家门首把舟停。先行打发家人去，看宋荣夫妇可还存？
且说宋荣自主人赴任，着他看守家门，原与他工食用度。后来几年绝了音信，夫妻两个，无衣无食，虽然穷困，
他却到有忠心，不肯再随别姓。因此宋荣卖灯草过日，只在宋家看守门户。此时正在家中安排些饭食，忽闻叩户之声，开出门来一看，认得是当年随任家人。他只道老主回来，心中大喜！及知老主与大爷身故，只剩得大娘与小官人等回来，
二人听了双流泪：原来老主已亡身，当时忙到舟船上，夫妻叩见大娘身。相扶上岸搬行李，一行来到自家门。大娘入内抬头看，门庭青草没头生，墙坍壁倒都破败，多年古屋久无人，家中什物俱朽腐，厅堂房屋满堆尘，蛛线牵网难入脚，不胜感叹惨伤心：二十六年离故土，谁知家内这般形！
只得着家人等打扫收拾一回，铺下床帐，将一条棉被，典银数钱，苦苦度了三日，身边並没半个了。几个旧僮，皆告辞而去，只剩一个丫环小素，并宋荣夫妇二人。
娘儿商议如何处，看来难度这光阴，三棺未殡于黄土，一家数口怎谋生？出身仕宦非小户，孩儿又是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负，又无祖产半毫分。穿衣吃饭四个字，却叫孩儿怎理论？宋家岂少诸房族！城中也有旧时亲，今已到家三日了，并无半个上门庭。若是荣华富贵回乡里，只怕车来马去日纷纷。这般穷困归乡土，门可张罗鸟当宾。世态炎凉蝇逐臭，人面高低犬认人！料来
无处堪借贷，束手全无半策行。元生见说言正是：母亲今且听原因：
虽然如此，难道竟束手待毙不成？少不得族中也有些亲房近户，明日待孩儿早些去，告以苦情，向他们权借四五十金，将三口灵柩入了土坟，完却这桩大事，然后再觅个书馆，得儿两修金，养膳母妹便了。淑芳便道：回家三日，族中连兜也没得个上门！与其遍告族人，不若到舅家中走走。两个母舅都是高官，又且家私富足，昨日闻得宋荣妻说，他家广行好事，周济穷民。闲人面上，还肯帮助，难道自家妹子，倒不肯么？大娘道：也未见得。我自己亲兄，久经身故。这两个不过是同堂兄弟，一个寡嫂在他家，尚不知如何光景？只看十数年来，从不曾与我通个音问，只怕这兄妹之愤也有限。
还是族中来借贷，方为正理不差分。元生听说言正是：明朝先向族中行，若还族内不肯借，那时再到舅家门。议论一回天又晚，用其晚膳各安身。一宵夜景休提表，次日天明早起身。元生梳洗都完毕，告别娘齐出外行，从来不识诸房族，宋荣引领各家行。
那些房族中见了元生，问是若宏之子，到也亲密；谁知说起借贷二字，那副面孔就冷下来！非惟半文不借，反说自己如何穷苦艰难，转要元生借些方好。元生空腹出门，不想钱既无缘，便饭点也没款待。
前脚跨出门庭户，后脚连称声蹭蹬。元生走遍诸亲族，并无一个发慈心。垂头丧气回家转，从头说与母亲闻：白向各家开臭口，谁人肯借半毫分？反受多少憎嫌语，茶也无人留一巡。大娘便道：如何处？这般光景怎区分？今日开门七件事，并无一件在
家门。可当之物都当尽，破损衣裳不值银，一朝白走多少路，依然枵腹转回程。言罢了时长嗟叹：人情势利这般能！元生道言无可奈，如今只得舅家行，
但须备个名帖上门方好。宋荣道：老仆身边还有十数文钱，待我去买来便了。
言罢之时忙出去，须臾早已转家门，买了炊饼七八个，一枚全帖奉元生。元生忙便来写就，大娘将饼与儿吞，吃了两个辞母去，宋荣持帖一同行。与左家止得一街隔，顿时早已到他门。
且说左公兄弟，与永正公子，饭后无事，正坐二厅纳凉闲说，忽见左清送了一个名帖进来禀道：门前来了一个斯文少年，身穿素服，有个老仆跟随，说是老爷的外甥，要求进见。现有名帖在此。左公接过一看，上写着：制甥宋乾顿首百拜。心中一想：是了！此人必幼贤妹子所生。我于三月内曾见邸抄，报昆明县县丞病故，料他自必回乡，不想今日方到。但他祖父之服，何用将白纸填名？难道他父母之中，也有甚变故么？致德道：想必就是兄常言及的那二房姊姊了。左公听说言称是：他自年方十五春，便归宋氏云南去，别却家乡廿六春。二房叔父身存日，常有音书回转程，迩来十数余年了，总来音信不通行。我等颇亦忘怀了，不想他今回转程。便叫永正公子去，接其表弟到厅门。公子听说忙趋出，门前接着宋元
生。二人谦逊朝内走，一同来到二厅门。左公昆仲抬身起，元生
便把礼来行，拜罢起身呼母舅，左公携手把甥称。又与永正同礼毕，方才归坐各安身。书童忙把茶来献，三人细细看元生，虽然满面风尘色，秀气飘飘迥出群。当时左公开言问：贤甥何日到襄城？令祖父身故于任所，尊翁等想已转回程。汝母无恙安宁否？昆仲原来有几人？
元生见问，遂将祖父母及父亲身故之事，备细说了一遍：今只存寡母弱妹，苦挣回乡。所历艰辛，一言难尽！左公道：原来令尊也没了，所以贤甥着这般服色。且喜汝母乎安；但到家中既已三日，为何直到今日方来？元生道：不瞒母舅说，只因叠遭家难，连遇重丧，因此把数年积蓄用尽。只得沿途来典卖，到家只剩一空身，数椽破屋来栖止，家人男妇尽辞行。虽然挣得回家转，毫无生计过光阴。三棺未入于黄土，因此商量不定心，故此失候于母舅，直到今朝始造门。两个听了方晓得，二爷便乃问原因：
这等说，贤甥目下，却是怎样商量？元生道：其实并无别法，只得今朝早上到敝族中，且去走走，意欲告贷三四十金，将两代棺木草草殡葬，完却这桩心事，外甥方好觅一书馆，以作养膳母妹之策也。左公道：原来如此，但贤甥既向贵族通挪，不知可能如愿？
元生便道：休提起，人生穷到这般形，莫言人面高低别，鬼亦揶揄笑外甥。徒然看尽炎凉态，竟无人肯借分文，只得空回来复母，实无半策可施行。左公听了长嗟叹，人情浇薄似秋云。当时便乃抬身起：贤甥且入内中行，见其舅母人三个，宽留用膳且消停。元生领命同入内，西厅先见大娘身。嫡亲舅母行过礼，问之乃是小姑生。知得姑娘回乡转，大娘甚是喜欢心，一巡茶罢抬身起，中堂去见大夫人，说起之时方晓得，一番礼毕到东厅。周氏夫人犹不晓，二爷说与始知闻，待茶已罢来出外，左公说与宋元生：外甥且入西厅去，用其便点慢谈论。我等看你娘亲去。元生奉命到西厅，大娘款待中堂坐，细说当年多少情。左公等便来出外，二爷说与长兄听：此姊既是多贫苦，带些银两到他门。空身前去中何用？左公笑道：不相应，且到他家来看看，怎生光景
那边存？须当接取回家转，商其长策过平生。必须周到方才好，言罢之时便出门。一街之隔登时到，下马离鞍尽到门。家人前去敲门户，宋荣妻子便开门，一见了时不晓得，问明忙报大娘身。幼贤见说忙移步：孩儿不见转回程，倒是兄弟先来了，出厅即便下阶迎。抬头看见人三个，依稀惟识左公身。同到厅前行个礼，问之方始尽知闻。幼贤命女来拜见，厅前无坐可安身，朽烂家伙灰尘满，四人立定话谈论。左公便乃开言说：幼年一别到如今，吾妹既已回家转，应该一到就相闻；兄等影也全不晓，直到方才来外甥，始知已到三日了，急急前来看你身。幼贤见说回言答：妹子前日转回程，本思即候兄与弟，奈何贫困这般形！因此不便来造府，今朝先遣外甥临。左公听了便笑道：吾妹何为出此论虽然不是亲手足，连枝一本义非轻！嫡堂姊妹惟有你，父母兄弟尽丧身，族中兄弟虽不少，亲房只算我家门。我以胞妹来视你，岂可将兄当路人？幼贤听了方晓得，原来兄有这般心。左公当下回身转，与同致德等三人，前后屋中来细看，尽皆倒败不成形！这般房屋如何住？难遮风雨怎栖身？必欲从头来修理，三百余金始可新。二爷听说言正是：一番看罢到厅门。幼贤便请二人入，奉茶宽坐片时辰。左公便道：不消了，贤妹今朝听我论。你的景况吾已晓，算来一刻也难存，我今即便回去了，遣人打轿到来迎。且到兄家来住下，先葬三棺入土坟。然后将屋来修理，议其长策始相应。兄必使你有安顿，那时方可转回程。万般兄等来料理，妹但宽怀放下心，即与甥女来收拾，少刻人来便起身。幼贤听说心大喜，但称：多感长兄情。三人当下来辞出，门前上马自回程。淑芳小姐开言说：母舅为人没处寻，昨日孩儿原说过，借贷还到左家门；族中借贷中何用？白白叫人惹厌憎。大娘听说言：正是，早知不合告他人。
当时将带来什物，都交与宋荣夫妻收管。
收拾被囊刚已毕，左公轿子到门庭，两个家人两仆妇，入房叩见大娘身。主命来接姑奶奶，清同上轿便行程。幼贤扶起家人妇，便同小姐到厅门，随身行李装轿底，小素丫环随轿行。宋荣妻子来送出，上街那用半时辰，遥遥已见左相府，旗竿一带似麻林，状元榜眼坊两座，还有一坊贞烈名。幼贤心下来思想：居垣兄中状元身，榜眼一坊为大侄，这贞烈牌坊是甚人？难道就是申氏嫂？她身于例合题旌。心中甚是多感叹，当年家产一般分，大房便是多兴旺，二房败落不成形。又不知我父为官多作孽，又不知祖坟风水这般生！思想之间来到了，门军闪路两边分。轿子抬到二厅上。夫人妯娌尽相迎，更有舜娥诸小姐，一齐接到二厅门。母女下轿俱问慰，大娘申氏更相亲，一同邀请朝内走，诸多小姐后随跟。从中笑坏了三小姐：原来这等两穷人：头上并无钗共朵，蓝绢衫儿白绢裙，也自值得称姑母，尊敬她身为上宾！众多小姐低言道：如何说出这般声？一齐来到中堂上，尊卑长幼礼完成。侍儿仆妇俱叩见，各分宾主坐安身，左右侍儿将茶献，茶过之时备点心。二十四盘排两桌，互相逊让礼殷勤。用罢之时收拾去，须臾筵席又来呈，水陆具呈多丰盛，至诚款待叙衷情。言谈笑语传杯盏，席散之时日渐沉。夫人吩咐诸妇女：打扫西厅楼阁门，相送姑娘楼上住，兰汤浴罢又黄昏。相请娘儿来中院，用其晚膳又完成，正然奉得香茶到，左公兄弟入中门。二夫人即起来辞别，先同永孝转东厅。二人来到中堂上，各皆坐位就安身。左公细问堂妹子，云南任所许多情：甥儿甥女人两个，可曾攀对那家亲？幼贤说与从前事：一双儿女未联姻。言罢也问兄和弟，京中多少事和因：妹儿才自门前见，贞烈牌坊是甚人？左公亦与言其事，便说牌坊一段情：长女刺贼蒙恩赐。幼贤听了甚奇惊！
不胜赞叹开言道：原来这等女中英！如何一位大侄女，作此惊人奇事情！倒要与她来会会，兄当明日接回程。左公便乃开言道，向来同住在家庭，端阳时节方回转；如今姑母到来临，礼应接回来拜见，明朝遣轿去相迎。言论一回方散去，各皆辞别起抬身。二房妇女归东院，大娘姑嫂转西厅，三小姐等房中去，公子抬身后院行。左公夫妇归房歇，各人收拾尽安身。迢迢良夜更漏绝，三唱金鸡天又明。台宅起身梳洗毕，左公吟咐四家人：桓、王两家接小姐，见其姑母速回程。家人奉命忙去了，左公又说与夫人：妹儿母女人两个，衣饰全然无一星；夫人检点衣几套，送她穿戴始相应。夫人听说言正是，起身即便转房门，
检取四季衣裳钗环等物，叠做一箱，送到楼上去。二夫人知了，也照大房一般相赠。
幼贤母女多感谢：两位嫂嫂尽贤人！莫言家内来等候，且言轿子到桓门，告言：来接大小姐，老爷之命速回程，云南来了姑奶奶，回家拜见礼来行。楚卿听了心不悦：刚到家中一月春，如何又要来接去？夫妻难道挂空名！当时来到香房内，说与仪贞小姐听：夫人休得回家转，且到秋凉再转程；姑母纵然家中住，慢慢相逢把礼行。小姐道言：使不得！既然父命到来迎，岂可回覆来人去？必然就要怒生嗔！须当作急来回转，见其姑母礼该应。言罢了时抬身起，传叫侍女取衣裙。楚卿见了微微笑：夫人何乃太无情！郎心眷恋全不念，父命为尊立奉行！枉自成婚两三载，那有夫妻半点情？仪贞听说言如此，开言便叫相公身：妾非有意家中去，父命来迎却怎生？如何叫我不回去，你今见怪出言论！
楚卿道：有心不去，只消托病便了。小姐道：说了有病，父母就要前来探望，却如何使得？楚卿道：今日决不放夫人回去！我自有言去回他便了。
言罢之时忙出外，便对家人说事因：小姐道刚刚回转方一月，如何又复转回程？姑娘既在家中住，有朝拜见礼来行。此时且自休慌急，秋凉时分再回程。汝等依言回覆去，不消再遣轿来迎1家人听了齐答应，回身只得出门行，一程来到家门内，依言回复主人听。左公听了心大怒：有此无知妮子身！父母遣人来相接，公然逆命不回程。开言说与家人道：即令再去到桓门。
问大小姐可是桓氏所生？她若是生长桓家，便秋凉时分也不必回来了！若不是桓氏所生，还要作左家之女，便着她自己备轿回来。
此番若再不回转，今生不许上门庭！依言而说休更改，家人奉命又行程。夫人也自心不悦：因何不肯转家门？正在说时入来报：二小姐轿子到门庭。众多小姐忙出接，德贞小姐入中厅，拜见父母来安候，欲与姑娘把礼行。左公止住言称慢：待姊归来共礼行。幼贤观看二小姐，十分赞美不停声。且说家人来到府，一程竞到后中厅，正值楚卿亦在内，就把方才所说情，依言直告大小姐。仪贞听了这般声，埋怨桓郎：都是你，我原说道要回程，你
偏回却家人去，至于恼了父亲身！顿时传话来责备，真是无端来害人！楚卿听了无言答；小姐当时便起身，忙将手饰衣衫换，侍儿随了出中厅。前边来告翁姑晓：姑母回家要转程。二人听说称当得，着人送出少夫人。小姐出外呼打轿，楚卿携手说原因：夫人回去来见过，务须今晚便回程；桓郎在此专等候，莫叫又住在家庭。小姐听了微微笑：若得归来必定行，恐防姊妹攀留住，不能放我便回程；相公休得来如此，莫作闺中女儿形。百年夫妇事正久，情深那更厌离群？桓郎听说惟默默，只得亲身送出门。两个侍儿乘小轿，家人随了便行程，上南落北行得快，须臾早到自家门。轿子拾到二厅上，众人通报入中厅。诸多小姐抬身起，大
家要去接仪贞。左公止住称：莫去，待她自己进中厅。众人只得廊前候，仪贞下轿入内行，廊前见了诸姊妹，各相问候到中厅，上前问安拜父母，夫人悦色应儿声。左公便乃开言说：远方姑母转回程，礼当回转来拜见，因而遣轿到来迎。妹子闻命即时到，你却如何竟不行？反使家人来回我，说到家中一月春，因何又遣人来接！拜见姑娘且慢停，秋凉时分方回转，竞违父命不遵行。汝须不是桓门出，此身终是左家人，因何一旦来忘本，嫁到桓门变了人？只有丈夫无父母，难道日在桓门吃草根？胸中竟自茅塞了，一些礼数不分明。身从父母来生长，那有呼来不动身。休言回去已一月，便随去随来也要行，敢于这等来放肆，问你身从何处生？仪贞此际真无奈，顿口无言不出声，良久之间方说道：爹爹遣轿到来迎，孩儿即欲来回转，都是楚卿出外复来人。念儿怎敢为斯语？父命来呼敢不行！爹爹今日来责备，算来错怪做儿身。
左公道：楚卿传语，原说大小姐着他回复的。小姐急道：孩儿並无此语，楚卿为何这等妄言？爹爹不信时，即刻叫他到来，当面对问便了。左公冷笑道：女婿是个惧内之人，汝若要行，他怎敢拦阻？如今接你回来，不过拜见姑母；见过之后，即刻回去便了。
命把拜毡来铺地，两位千金移步行，并肩而立深深拜，幼贤扶起二千金。挽起仪贞大小姐，看得双睛定了神；吾侄真乃天仙降！岂是凡问世上人。才貌两字称双绝，智烈俱全冠古今！自是家门多有幸，故教出此女中英。左公笑道：承谬奖，这般妮子岂成人！言罢说与大小姐：桓家轿子在门庭，汝可即速回家去，秋凉时分再登门。遂令左右诸仆妇，即送小姐出中厅。玉人听了微微晒：楚卿这等乱谈论，与儿有甚相干处？况且方才有令行，自
备轿来身姓左，儿今原是左家人，如何不许家中住？立时就要逐出门！眼前姊妹多多少，人人个个住家门。孩儿还是亲生女，反不容留一刻停，只怕世间无此理！准以今朝赶出人。
左公笑道：你是不肯回家，如何反道我等赶逐？这秋凉时分方来，原是你自家说的。小姐笑道：孩儿此来，直要到十月初句，方可回去，此时怎得便行？夫人笑道：十月初句，是分娩之期了。这等想必要守胎教，故回避女婿，果是前言非出仪贞之意也！
言论一回俱就坐，左公便向外边行。仪贞说与娘亲道；诸多姊妹住家庭，何不接到黄家姊，留住盘桓数日辰？夫人听说言甚好，着人打轿去相迎，须臾接到黄小姐，各皆相见喜欢心。左右忙使排早膳，合家欢聚在中庭，膳后小姐人一众，尽归西院去谈心。
诸小姐因见淑芳贫困，尽脱钗饵赠她。惟有婉贞一毛不拔，藐视穷人，全然不答。晚来桓、王、杜三家遗轿来接，左公着人传语入内，问三位小姐或去或留，任从尊意。诸小姐才得相聚，怎肯分离？尽回了轿子而去。至次日，左公着人唤到工匠，一面与幼贤收拾屋字，一面择日着元生母子去举殡葬。数日之后，黄小姐辞别回家。仪、德二贞，决不肯去。两位东床，无可奈何，只得听之而已。若桃等六人，因见仪、德二贞及淑芳等都住在家，婉贞有了同伴，也都辞别而回。
幼贤母子兄家住，锦衣玉食过光阴，家中破屋从头整，三代棺灵入土坟。一天大事无牵挂，十分感激长兄情。元生住在书房内，朝朝寒食夜清明，面上退了风尘色，一表人才美俊英！左公兄弟多亲爱，历试文章书史情，对答如流才学好，心中甚爱宋元
生。此时六月廿五日，晚间就说与夫人：婉贞三女年十六，未有门当户对亲，今看外甥人一个，不弱桓、王二婿身，才貌二字堪称美，体态安详性又温，将来必得功名就，自然金马玉堂人。我欲与彼联姻事，夫人之意若何能？夫人见说回言道：若论才貌尽堪称，只嫌家内多贫薄，嫁他难以过光阴。左公听了便笑道：若还以女许他身，自然我等来照顾，厚赠妆奁与婉贞。如何使她身受苦？自然安享过光阴。且元生岂得长贫贱，必然早发得功名，此亲相度多相称。夫人听了又言云：婚姻之事从父命，相公眼力不差分，既然看得元生好，任从尊意许他身。
因此次日左公饭后，着人请幼贤到宏道堂来，说与她三女联姻之事。幼贤道：多承兄长错爱，一者家世寒微，恐仰攀不起；二则一贫如洗，缺少聘财；三来还恐三侄女鄙薄寒门，未必情愿。左公笑道：我与你本是兄妹，何必作此套言！苦说聘财，古人曾以一丝为定。至于三侄女，尚在幼年，未谙闺训。婚姻大事，自随父命，何必虑他？倒只怕贤妹心中，不欲三侄女为妇，故此推敲。
幼贤听了称岂敢：多承兄长太施恩，小妹那有推敲意？但只家寒少聘金。昔年原有钗环物，奈何典卖一无存1止有玉指环一对，还是妆奁里面珍。既承兄长多错爱，便将此物聘千金。言罢手上来除下，将来奉上长兄身。左公接了言：甚好，兄妹今为儿女亲。当时言论多一··会，幼贤辞别转西厅。左公入内言其事，玉环交付与夫人。莫言两下联姻事，单说千金五个人，大家共聚西厅内，六月炎天暑气蒸。孝贞说与诸妹子：大家同去到园亭，河亭水阁堪避暑。仪贞便道甚相应。德贞小姐开言说：约其嫂嫂一同行。
公
婉贞道：嫂嫂只因身重，母亲使她在房休息，莫去唤她了。
当时俱各抬身起，四五丫环随侍行，一程早到花园内，尽行移步上河亭。亭子造在池心内，周回都是绿杨阴，池莲朵朵清风细，署气全消心境清。五人倚靠栏杆上，看玩鸳鸯戏绿萍，言来语去闲谈论，淑芳便问孝贞身：二房表姊人两个，怎不同来玩要行？孝贞见问回言道：相因有事在家门。婉贞立在东阑首，见她两个共谈论。斜眸藐视宋小姐，微微冷笑自思导：
这等一个穷人，也要混入我们一队！公然言谈笑语，自以为也是小姐一般。我想她浑身穿戴的，无一不是他人之物。头上一对金钗，并这白纱衫子，是母亲与她的，耳上金环与月白纱裙，是婶母与她的。手内诗扇及玉鱼扇坠，是前日父亲与她，戒指金钗及鞋子膝裤，都是几个姊姊相赠。可笑她现有父服在身，公然撇去，就这般打扮起来！论起来还该穿她的蓝绢袄儿，白绢裙子才是。此所谓贫人乍富，连夜穿戴起来了。仔细思量，气她不过；且待我寻几句话儿讥诮她一番，看她知也不知！
想罢便叫大姊姊，今朝玩要在园亭，妹今有个评论语，试把花来比喻人，不知可还切当否？仪贞便问怎言论？妹且说出来共议。婉贞带笑便言云：
我想世间有几种花卉，可比得几般人物，桂花、牡丹、芍药、荷花、芙蓉等类，开得秾花艳丽，就比得那千金小姐一般，居于香闺绣阁之中，一团富贵景象。那鸡冠、凤仙、茉莉等，倚墙靠壁，宛如人间小家女子一般，有时开得几朵红紫的花，又如叨惠得别人几件衣服首饰，光鲜一时之状。若把他移在盆中，就是抬举小家女子，住在香闽绣阁之中了。
婉贞说罢微微笑，秋波斜视淑芳身。宋家小姐闻此语，低头不觉面红生。孝贞小姐亦冷笑，仪贞回首听其情，便对婉贞开言道：不知胡说甚言论1小小年纪无厚道，口轻舌薄诮谁人？婉贞未及回言答，孝贞冷笑说原因：自然说诮贫家女，自然说着我们身！叔父收留家内住，抬举在香闺绣阁门，辱了三妹千金女，野花来并牡丹春。婉贞听了通红面，就叫大姊太多心！何曾有意来说你？为甚无端揽事情。
德贞冷笑道：不说姊姊，敢是说宋家表妹么？
你休口齿多轻薄！贫富谁人保一生？表妹也是官家女，不是平常小户人。爹爹接取家中住，姑表须知是至亲，如何这等来轻看！乱语胡言得罪人。若被爹娘知道了，岂非又要动雷霆？仪贞
小姐称：奇事，只因情性欠和温，累被爹娘来责罚，也该改悔二三分。谁知过后全不记，依然原是这般形！无非自己求责罚，爹娘知了怎容情？婉贞听了多少话，不禁满面起红云，一声冷笑开言道：开口爹娘来压人！晓得你们爹娘爱，我是三朝就出门。你们生长家门内，向来独霸占乾坤，想因恨我回来了，分你乾坤几座城。所以个个都恼我，同心欺灭我当身！开言就把人责备，尽是高堂老母亲，无非仗着爹娘势，不容我住在家门，思量把我重赶出，所以无端把事寻！只怕婉贞虽出继，到底同胞一母生，未必还能来起出，休叫今日想痴心！二人听了她的话，不禁失笑叫奇文！良言好意来相劝，她身倒反乱谈论！我们已是都出嫁，怎生说个占乾坤？如何妒你家中住，今朝说出这般声！与你同到中堂去，告与爹娘二大人，可该讥诮宋表妹？我们言语可差分？婉贞听了心大怒：快些前去告双亲，立时把我来杀了！畅你亭中四个心。二人未及开言说，淑芳小姐便言云：二位姊姊休争了，莫教惹起是非门！鸡冠、凤仙闲花草，只该倚靠在墙根。都是母舅
来抬举，忽将移种在金盆，以至辱了三表妹，何颜还在府中存？不如仍旧移根去，倚墙靠壁始相应。算来不必闲争闹，伤了同胞姊妹情。仪贞小姐听此语，正待开言未出声，只见侍儿来亭上，说姑爷来到在西厅，奉命来请大小姐。玉人见说便回身，一程先下亭去了。婉贞气得泪双倾：一班都是妖娆贱，个个欺凌我一人！便叫告与爹爹晓，我身也有话谈论。德贞听了心大怒：如何出口就伤人！若依这等来说起，必然要去告双亲。孝贞扯了淑芳女，口称即速下亭行，不必与她闲斗口，无礼之人何足论？言罢了时齐举步，下了凉亭往内行。婉贞口内连连骂，见众人已是出园门，她方慢慢将亭下，侍儿随了转中厅，堂前不见生身母，问之说是到东厅。且表德贞二小姐，前来要告母知闻，谁知不在中堂上，便入书房告父亲：三妹这般情性劣，出口伤人少礼文！左公听了微微哂：妮子无知十二分！姊妹相争犹自可，如何讥诮宋家人？少时入内将她问，因何只喜与人争？言罢命坐二小姐，闲谈良久始辞行。看看日暮天色晚，夫人方始转回程。大小姐也来中院，左公父子内中行，侍儿便把银灯掌，婉贞小姐出房门。左公一见来唤过，开言便问婉贞身：因何今日花园去，你把言词讥诮人？又把诸姊来毁骂，是何道理乱谈论？婉贞见问容失色，只得开言告父亲：儿本戏语评花卉，何尝指说甚何人？不想姊姊多心去，大家就与我争论，明晓爹娘不爱我，开言就是告双亲！无非害我挨打骂。言罢之时两泪倾。左公听了微哂道：你每时常乱骂人，德贞岂有虚言告？本该责罚你当身，只说姊姊来害你，又言为父有偏心；但你要讥诮宋表妹，可知你终身已许宋元生？姑娘才自书房内，玉环一对定婚姻。元生腹内多才学，与儿一对甚相应。婉贞忽听言如此！姻缘竟许这贫生！呆呆立定难开口，掩面悲啼哭失声。左公再四来相劝，总来烦恼不欢欣，少时晚膳来排
上，按下中堂且慢论。再说淑芳宋小姐，自从日午转西厅，直待母亲归楼上，方才告知许多情，如何诮讥如何骂：婉贞三妹太欺人，母亲不若回去罢，免教在此被人轻。幼贤听了方知道，开言便叫我儿身：婉贞三妹年还幼，莫把她言认作真，受她父母多恩惠，如何反面就回程，况且母舅多美意，已将此女许元生。将来就是亲姑嫂，必当和睦始相应；岂因戏语存怨怒，凡事之间要耐心。淑芳听了微微笑：原来已是结婚姻。
但她是千金小姐，如何嫁与穷人？这等说却是牡丹、芍药，也来倚墙靠壁了。
不题母子楼中语，单说元生日用心，监工收拾房屋事，七月初旬已告成。左公兄弟来观看，宅中处处焕然新，家伙什物都全好，归家说与幼贤听。
兄弟两人议定，每月送与白米三担、山柴六百斤、白银五两，择定初十日送妹回家。俟元生满服之后，便与毕姻。两夫人又将油盐酱醋小菜什物等，一一全备相送，幼贤母子感谢不尽。至期设筵送行，夫人等俱亲送过宅。
一家照顾俱全好，安安稳稳过光阴，有穿有吃无忧虑，这般兄长世难寻。元生苦志攻书史，候其服满取功名。刚刚送出同堂妹，韩家二婿又登门，要接小姐回家转，择其十二日行程。各房备盒多丰盛，东厅设席线行程。两位小姐来拜别，母女分离两泪倾，诸多姊妹情难舍，一同送到二厅门，着她上轿出去了，方才各自转回程。
是晚少夫人腹痛，夫人知得，忙到房中看觑，命家人等速唤稳婆。至三更时分，分娩一儿。左公夫妇十分欢喜，东西两院尽来称贺，各使侍女入房问候。三朝热闹，自不必说。取名启宗，号为承先，就立于申氏大娘名下为孙。赵公夫妇及梦魁等，俱到来看问。
富贵之家人趋奉，贺礼如潮数不清I家家遣使来称贺，朝朝筵宴待嘉宾。过了数日方宁静，选其乳妇到来临，吩咐房中诸妇女，小心服侍少夫人。公子书房来宿歇，日间问候到房门，两位小姐家中住，父母堂前早晚亲。看官且自消停待，奇文下卷再详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