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苏光祖逐嗣子归宗 左副宪复父仇擒寇
良时吉日看看近，左桓两姓事完成。妆奁铺过多齐整，凤冠霞帔送桓门。两家贺客人无数，戏筵日日侍嘉宾。笙箫鼓乐多喧闹，结彩张灯喜气盈。至期公子亲奠雁，仪仗行行灿若云。三声炮响离门去，争看风流美俊英。锦袍金带颜如玉，独占秋闱第一名，文兼贾董人间少，武擅孙吴那里寻？天生有福桓小姐，匹配乾坤第一人1奠罢雁时回程转，彩舆百辆去迎亲，蕊宫仙子离金阙，月里嫦娥出殿庭。笙歌嘹亮鸣仙乐，花灯簇拥出门庭。左桓二姓高门第，迎亲送嫁尽公卿。送入洞房成花烛，新郎出外谢诸宾。待客戏完交二鼓，酒阑人散始行程。维明辞母来归室，花筵一席到房门。众人扶过桓小姐，夫妻对坐两边分。侍儿林立如云集，左家公子看新人；貌似王嫱重出世，颜如西子再还魂；一点樱桃樊素口，三眠杨柳小蛮身。潘妃步步生莲瓣，飞燕飘飘欲上云，似玉生香花解语，果然一笑定倾城！维明此际心如醉，目荡神摇不自禁。当时饮过三杯酒，屏退房中侍女们；众人应命哄然出，带上新房两扇门。维明见众多去了，移步前来近美人，笑挽香肩称小姐：莫是飞琼降我门？闺房林下俱全擅，色韵如卿无二人！何幸得成琴瑟友，秦楼同和玉箫声。三星照室休辜负，早渡银河入楚云。佳人低首羞郎面，偷转星眸觑左君，且惊且喜心思想；如此英才那里寻？向来只听人夸奖，今日方知果是真！此生何幸逢佳偶，反怯红颜薄命称。维明亲卸珠冠下，捧上
牙床宝帐门。殷勤松却胸前扣，烛摇红影洞房春。园亭自见如花貌，檀郎消渴到如今。此宵足满平生愿，两意相投各称心。明日洞房妆束罢，公子桓门去谢亲。桓夫人见真佳婿，好个人才那里寻！东床有此乘龙客，我儿安稳做夫人。
谢亲已毕，次日遍请五服以内尊卑长幼、男男女女，到家行礼，款待新妇，会见宗亲。左夫人见媳妇美貌端庄，不胜之喜，众人无不称赞。只因族大人繁，从黎明时分直闹到五更，方才完毕。次日，左夫人带陪了新妇，遍拜族中长亲，又是一日。至第五日，邀请桓府会亲。第六日，桓夫人迎接回门。诸事已毕。
维明夫妇如鱼水，和鸣琴瑟敬如宾；桓家小姐多礼貌，孝敬高堂有福人。左老夫人多爱惜，待之一似自亲生。家中男妇称奶奶，清闺待众甚和平。人人称赞贤三母，自是天生有福人。此日十一月初八，维明身坐内书厅，偶从书架翻书史，见了檀香扇一根。
心中想道：与她成亲，将及半月，此一事倒不曾问得。正看处，如琴通报：桓夫人打发家人到来，明日要接小姐回去，现在二厅。公子便着唤到书房。
桓德、桓寿人两个，告禀姑爷说事因：只因大房差人到，要接小姐贺新婚。各家小姐并奶奶，一同聚会到留春。天寒虽则无花柳，绿水青山亦可睁。因此夫人依允了，要接小妇转回程，今着小人先来说，明晨绝早轿来门。维明听了言如此，心中烦恼不开声，停了一会微微哂，便对家人说事因：游山玩水男子事，内家岂可外边行？吾门世代无比例，从无妇女出门！桓家小姐今归我，自合吾家礼妥遵，顽要出门从不作，管家回去复夫人。若还只在家门内，小姐明朝定转程！若还要到留春去，恐防不便出,96·
阔门，不但乱了吾家法，且笑倒襄阳左姓人。汝等以此言上复，不须瞒隐直言明。家人听了难开口，诺诺连声告退行：不想姑爷人一个，性情严正这般生！慢说家人回去事，且言公子内中行。中堂候母归房内，清闺小姐起抬身，夫妇二人齐归坐，维明便乃说缘因：
方才岳母着两个家人到来，说大房邀请各家小姐奶奶，以为贺新婚之举，相约到留春园顽耍，要接小姐来日早回，不知你去也不去？小姐道：既是诸姊妹高兴，又且母命来
接，自然回去顽耍一日也好。
维明听了微冷笑；原来果是这般人！小姐听了吃一吓，相公此语为何因？
维明道：小姐原来不知，当初这婚姻本是母亲之意，必要求亲。纳采之后，我在外边朋友亲戚说起来，竟无有一人不知桓清闺大名，说你才貌兼全，能诗能画，是襄阳城内一个仕女班头，蛾眉魁首。我听了这些言语，也是惊奇！想你乃是不出闺门的小姐，如何被人在外如此传扬？因而留心打听，方知你因在留春园顽耍，被那些游人熟睹，故知你外貌无双。若说为才，乃是一个轻浮子弟，因在园中丽春堂，拾了你一把扇子，上边一面画的是牡兵，一边是牡丹诗一首，又有你落款书名，所以晓得你能诗能画。那轻薄子将诗扇视为异宝，但出来必持此扇，逢人夸说。
因此芳名传遍襄阳地，人人个个这般论，是以我心多不乐，去会轻浮子弟身。愿出白银三百两，买那檀香扇一根。轻浮子弟偏不肯，说道万两千金买不成，若要买那檀香扇，除是清闺小姐自登门！又道见扇如见桓小姐，见诗如见女佳人。
那轻薄子又做两首歪诗书于扇面，一首是称赞之意，一
首是思慕之意。我看了一遍，颇还记得。小姐问道：诗是如何？公子一笑，遂把前诗诵出。清闺听了，满面通红，低头无语。
维明又复称小姐：凡为女子在闺门，岂可出外来顽要？岂可些微不小心？厌渑行露卿知否？夜行无烛可曾闻？皆因出外来游玩，致令生出许多因。如何尚不知悔悟，还思出外去游行。一言道及园亭去，满口应承要转程。当日我闻多少话，还有三分不信心；今朝见你情如此，始知果是这般人！清闺听说心烦恼，开言便叫相公身：
若说我桓门家礼，也是严正。自从先君亡后，守制三年。今春因母亲病后无聊，偶闻牡丹盛开，故携妾同往，原是留下花园，并无闲人出入，安得被人窥探？只有那把扇子，一时遗忘在丽春堂内，遍寻不见，忧闷到今。
缘何被人来拾去，相公既已见分明，就该竭力来索取，必将扇子讨回程。如何听他来执定，此理令人好不明？
维明道：你若紧守闺门，不去外边顽耍，那得扇子落人之手，既已被人拾去，却叫我如何取索？难道好说是我妻子的不成！你道留园不放游人出入，岂知被人看得你详详细细。道你---
上穿月白单花袄，下系镶金藕色裙，翠翘金凤珠络索，绣鞋三寸似红菱。不知此语真和假，小姐心中必自明。
大抵凡为女子者，只宜韬藏深闺，不出中门。那《内则》篇中数语，必该凛遵方是。如今那些已往之咎，也不须说了。
但左氏家训非比别，闺门严肃似冰清；代代相承从不改，房房遵守一般行。小姐如今归左氏，自合寒家礼要遵，游山玩水休
题起，从今不可出闺门。若还乱了吾家法，堂前老母定生嗔！况兼伤了夫妻义，但愿百年琴瑟两和鸣。佳人听了多少话，低首无言不则声，停了半晌重言道：相公既是恁多心—
来日大房之约，我也不去了。但那把扇儿，你既知下落，必要讨来还我。
若无诗扇重见面，此心一世怎安宁？岂不令人忧闷死，悔杀园亭走一巡。清闺说罢长吁叹，维明见了笑言云：小姐且自开怀抱，消停慢议这桩情。言罢速前携玉手：母亲独自在堂门，小姐且去相陪伴，我身有事外边行。佳人只得来应诺，维明作别到书厅，心中暗笑桓小姐，把我一派虚言认作真，十分懊悔从前事，直待她身悔万分，那时还彼檀香扇，解释疑团安了心。莫言左府诸般事，单言桓宅两家人，回家就把姑爷语，直言告禀老夫人。夫入听罢心烦恼：谁知女婿这般形，诸多侄女多高兴，来约孩儿共出门；他便如此来回我，甚无岳母眼中存。
罢了！女已嫁他，却也无法，如若强接回家，反伤了他夫妻之义，不如回了大房，只说她身子不快，待满月之后，再来相聚便了。
于是便着家人去，将言回复大房门。却好公子来入内，夫人即与说其情：岂知妹丈多狂妄，全无岳母眼中存！女儿来去他作主，不容前去到园亭。新婚方得十多日，他今就作这般形，将来未晓如何样，怎生过日在他门？应征听了微微笑；左门家法久闻
名，房房户户皆如此，从无妇女外边行。诗礼传家真个好，母亲
不可怪他身，居垣岂是狂暴客，妹子生来德又醇，自然琴瑟多和协，料来一世定安宁。回却大房也罢了，免得伤他夫妇情。却说清闺桓小姐，扇儿难取不安宁，一见公子来入内，便讨檀香扇一根。维明只说难取讨，无奈轻浮浪子身。佳人闷到香房内，双蛾
蹙损减精神，恨杀园亭来游玩，恨杀遗忘不小心。——朝落在他人手，这般话柄怎区分？越思越想心越急，愁来茶饭懒沾唇。一连三日人消瘦，晚来夜宴到房门，请得大爷来入内，维明举目见佳人，恹恹闷倚妆台上，见了居垣不起身。维明近前称小姐：何必愁烦如此深？且同欢饮开怀抱，莫忆檀香扇一根，终须有日归还你，何须性急这般形。言罢携手称请起，佳人烦恼不抬身：何心去饮樽中酒，君家不必太殷勤，闺中常听哥哥说，君乃奇才足智人，小小一把檀香扇，既知下落在谁门，何难立取回家转，这般作难我当身，情愿被人传话柄，那有夫妻半点情？虽然不合园亭去，然而事已这般行。此身既是属了你，并无卫护半毫分。公子听了微微笑：小姐原来怪我身，只恨那人牢执定，非关是我不当心。明晨再去来取讨，卿且宽怀请起身，挽定香肩来相强，只得抬身举步行。筵前归坐相对面，侍儿进酒捧金樽。维明举盏殷勤劝，清闺勉饮不欢欣，懒言少语无笑色，盘中看馔不沾唇。维明见了如此景：小姐今朝听事因，且请用些休烦闷，来辰再去到他门，今宵与你发下誓，不取回来不是人！卿如执定来却我，我今不管半毫分，此生休想檀香扇，一任他人作话文。言罢之时离坐起，亲奉金杯劝美人。清闺难却夫君意，只得抬身接酒樽，口称相公请归坐，强为欢笑顺郎心。吃完去候堂前母，母睡夫妻方转程，一宵已过朝餐毕，看看晌午到来临。维明来到房儿内，只见清闺闷坐身，见了公子开言说：昨宵许我扇回程，此时不去来取讨，又是荒唐骗我身！维明笑道今去矣，一言既出再无更；我因小姐心烦恼，独坐房中闷越深，欲邀你到书房去，消闲顽要解愁心。卿今不可来却我，同往书房走一巡。清闺道是无情绪，扇儿不见少欢心。维明道言休如此，我身即刻出门庭，你如不到书房去，怎得相逢遗失珍？
况且小姐自到寒家，各处未曾过目。我那宏道堂中，明窗净几，颇多幽致；牙签万卷，尽堪娱目。且我平日颇有些著作，久知小姐才过道韫，文胜班姬，故要请教请教。况宅中亦有小园一座，与留春园风景，不相上下，亦可游览。虽不许出门，然亦不使小姐寂寞也！
言罢携手如花女：卿休违我共同行。佳人只得移莲步，侍儿随后出房门，回廊转过来书院，小姐抬头观看明：书斋潇洒无尘俗，书画琴棋件件精，壁悬宝剑弓和箭，果然文武尽皆能。维明道言卿且坐，我今去讨扇回程，案中书史凭君看，待我归时入内行，言罢转身出去了，清闺小姐起抬身。
走到案前，翻出左公子窗稿诗集等，看了几篇，不胜击节：此君真是奇才，实可钦敬！正看处，那赠嫁丫鬟锦春指着说道：小姐，那笔筒内插的，不是那把扇子么？清闺听说，抬头一看：
果然正是檀香扇，原来他已取回程，虚言犹自来哄我，可知要我到书厅。忙向笔筒来取过，宛然无恙不差分，水晶扇坠来系好，展开忙看假和真。依然自己诗兼画，新添绝句二诗文，小姐细细来观看，与前所诵不差分，不知那个轻狂贼，作此歪诗恼恨人！
看了一会道；呀，这笔迹与他窗稿上一样相同，待我对一对看。
忙将窗稿来相对，果然半点不差分。谁知就是他拾取，却把胡言要我身！春间到此来顽耍，想来他也到园门，暗中偷把闺人看，因此衣妆尽晓闻，反道他人来传说，这般奚落我当身。
我且将扇子袖了，待他回来，问他索取，且看如何。
清闺取扇藏衣袖，侍儿随了出书厅，一程来到中堂上，陪奉
婆婆年老人。夫人见了心欢喜：我儿且坐共谈论。便命侍儿将茶到，谈说家常多少情，问问小姐家中事，说说当年祖上闻。厨中
糕点来送上，夫人姑媳用完成，看看日色西山落，维明方始转家
门。中堂见母闲谈论，清闺告退转房门。夜间公子回房内，佳人
·一见问缘因：相公出外今一日，自然扇子讨回程，快快将来还了我，午间盼望到如今！维明听了微微笑：卿亦将言要我身，扇儿已自收了去，如何还出此言论？
小姐道：书房中有扇一柄，虽像是我的故物—
但恨拾扇人一个，轻狂之子实堪嗔！歪诗两首来污扇，全无康耻半豪分！思之真令人切齿，怎把此子拿来打断筋！
公子笑道：好骂，小姐，我虽是一时取笑，然不过是讽谏你的意思。那把扇子，当初幸而被我拾了；若落于别个轻狂之手，怕不是这等燥脾，只怕诗还要比我做得歪些。你却到何处去抓寻此人，讨这扇子叵来？小姐道，我那知扇子是你拾取？只因你自说是轻薄子拾去，我骂的是那人，相公何必招揽？维明笑道：一席话，要得你废寝忘食，却怪不得你着恼，骂便让你骂儿句罢。
小姐听了微微笑：不让之时待怎生？言罢袖中将扇出，再把新诗看一巡。细问当日园中事，怎生拾取扇回程。维明遂与言其事，二人谈笑半时辰。明朝正当十二日，维明早已告夫人，后日十四良时日，告别慈帏儿起身。夫人道言使不得，未曾满月怎行程？自古新婚房不空，空了新房了不成！维明听了回言道：母亲今且听缘因，孩儿此去来会试，还要河南走一巡。说甚新婚房不空，常谈俗语有何凭？夫人便叫孩儿道；非我今朝阻你行，只因媳妇年轻幼，初到吾家面尚生，成亲不满二十日，你今抛撇就行程，又无姊妹来作伴，岳母须知怪我身。公子道言有正事，怎
能家内守妻身？媳妇虽然年甚幼，不是轻狂女子身。料她未必愁冷落，不过数月便回程。儿今去把功名干，岳母如何见怪人？夫人听了难阻挡，只得由他十四行。公子说罢来出外，只见家人票事因：外有杜成桓德到，传言唤进二人临。杜成上前先回话：今军主命到来临，有王公子及赵公子，桓公子并主人身，择了十四良时日，各备公车上帝京。故差小的来问问，道大爷目下正新婚，莫非还要迟几日？众公子便约先行。维明听了便笑道：我于十四也行程，正要来约诸公子，谁知却是有同心。管家汝可先回去，请教略等片时辰，我身即刻来相会。杜成领命自回程。桓德方始来走上：小的奉命到来临，恐防众位来相约，请姑爷满月可行程。一来会试尚期早，二来小姐冷清清。维明听了回言道：管家汝可复夫人，此行还有他事件，断难迟滞在家庭。小姐自有夫人在，不须忧虑放宽心。不过明岁初夏事，中与不中便回程。桓德听了唯唯应，不便多言自转程。公子便令来备马，登时去到杜家门，约定行期谈话久，晚间方始转家门。次日遍辞诸亲族，夫人备酒饯行程，家宴完时奉母睡，方才回转自房门。维明说与清闺道：小姐诸凡保重身，代我堂前来奉母，新婚抛撇免忧心。若还小姐归宁去，更须莫出外游行，明年春尽吾当转，只为功名暂别卿。小姐听了如此语：相公今且听言论，当初偶尔园亭去，既是左家不作这般行，妾身颇亦闻诗礼，何事君家忒小心！只是家兄也去会试，我母堂前更冷清，又无嫂嫂并姊妹，算来—发是孤身。相公不令归宁去，晨香早晚仗谁人？维明听说言深是；人子之心一样生，若因我母抛你母，算来太不近人情。若要两全其美事，只有接其岳母到吾门，两位大人同一处，小姐晨昏可放心。
小姐道：此策虽善，只恐母亲不肯到来。维明道：我来
日早去辞行，劝岳母到此；令兄必来辞你，小姐亦与他说便了。
次日家人来禀话：舟船停泊码头存，行装一切都发上，大爷此刻可行程。维明听说抬身起，上前揖别母亲身。夫人嘱咐须保重，频寄音书回转程。维明又别桓小姐，住人叮嘱两三声。带去左安左礼并左秀，原是如琴、若段身，二人都配丫鬟女，也是新婚难舍分，牵衣滴泪多伤感：怎能勾人人都像大爷身！新婚半月抛得去，便是铁打心肠也泪零。那个书童跟不得？偏偏要我二人行1正当难舍难分处，家人催促到来临：
大爷还要到桓府辞行，着你等跟随，快些走罢！二人无奈，只得泣别了妻子出来，相随大爷到桓府中辞行。桓夫人因女婿住不满月，十分不乐。维明欲请她到家同住，坚执不肯。应征也到左府别了妹子。
同下船来多凑巧，三家公子尽来临。许多亲友都来送，一番道达始回程。吩咐速速开船走，水宿风食那住停。五人在路多投合，宛是同胞一母生。同船起坐同舱卧，在路行程半月临。到了河南省地界，维明说与四人身：我身要到卫辉府，侯吾母舅姓苏
人，有个舍弟继他处，诸兄有兴可同行。四人便乃开言说：左兄
今日听缘因，从来不识令母舅，怎好无端去上门？弟当先到京中去，寻其寓所那方存，即忙写信来回报，兄到京中同住身。维明听说言也好，弟于今日便行程，包程旱路河南去。宏仁便乃问缘因：
久闻令弟，继在苏府，今年多少贵庚了？答道：乙酉所生，今年十五岁了。当日出继，原是先君与母舅相好，因此与他。家母却十分不愿，每每思念不已。况左门之子，怎做别姓子孙？此云相机行事，必要舍弟归宗，不止一看而已。104·
四人听说齐言是：正宜如此理该应。维明当下抬身起：弟今分手便行程。两日到了卫辉府，店房住下便差人，快去问了苏家府，家人领命便来行。去了半日来回转，将言禀上大爷听：
小的们问得舅老爷住在南门双凤桥下，寻到那厢—
只见纸幡门状高高贴，人人都戴白头巾。原来舅爷十一月身故，目今正在七中存。告说大爷来到此，又问二爷安否若何形？门上那人来细说：一自老爷亡过身，两个姨娘来料理，外面开丧没主人。我家二爷年纪小，全然不晓事和因。有个族侄名光祖，代他丧事许多情，披麻执杖为孝子，全然不用二爷身。讣帖出的他名字，如今闭了丧门有话论，说二爷做不得苏家子，苏家自有姓苏人：这分家私承不得，叫二爷即刻快回程。二爷道：我年纪小，此时叫我那方行？必须寄信家中去，报与哥哥差遣人。因此信都停当了，明日差人便要行。维明喜道真凑巧！此乃天从人愿心。吩咐即速来备马。快往苏家走一巡！家人禀道饭已备，维明回说且消停，二爷回转同用膳。家人听了便回身。扣备坐骑忙上马，一程早到姓苏门。左秀上前投名帖，家人接帖里边行。报与一人苏光祖，传言请入内中存。灵柩二厅来停下，左家公子到厅门。便衣脱去更孝服，来到灵前把礼行。光祖在傍来回拜，幔中女眷举哀声。拜罢之时来相见，公子抬头看此人：年纪约有四十外，斩衰服色着其身；桑木凳儿席地坐，欠身开口问维明；表弟尊庚多少岁？公子回言十六春。光祖惊讶连称赞，弱冠之年恁长成。我见楚省题名录，表弟秋闱第一名，想必上京来会试，今朝路过此间存。维明答道：非路过，弟身特地到来临，看望母舅并舍弟，谁知不幸这般情！请问何疾归长逝？光祖闻言假泪零：先人年巳六十二，向来衰迈病多侵，忽尔中风声不出，可怜五日便归阴。二表弟年轻不解事，尔姨娘都是女流身，因此我
身来料理，如今我事始完成。今朝表弟来得好，一言奉告要知闻。维明欠身称请教，光祖开谈说事因；当初先父无子息，理应是我继他身，因他心爱二表弟，继到苏门做子孙。不想如今身去世，族中不服辞纷纷，都道乱宗之事行不得，左苏两姓不相应。说我本是应继子，再三推我到他门，如今披麻执杖都是我，讣帖之中出我名；令弟如今还在此，大表弟商酌怎生行？维明听了微微笑：若说当年这段情，原是先人一时错，却将舍弟继苏门，别姓子孙怎接代？乱了华宗不近情。苏门乃是簪缨族，岂堪背礼乱胡行？况我左氏门中子，怎做苏家别姓人？此皆母舅行差事，先君难以却亲情。如今小弟来到此，正因舍弟在苏门，家慈终岁来思念，弟心时刻不安宁，只道母舅身无恙，特地包程赶到临，欲将舍弟归宗去，还怕其中有话论。打点遍告苏家族，应谁承继到苏门，还我舍弟人一个，不料天从人愿心！目下算来无甚说，舍弟今朝便出门。雁行久散今相聚，何幸如之实快心！光祖听了心大喜，到底解元学问不差分！开出口来都是理，不比庸庸碌碌人。维明又问光祖道：如今舍弟那方存？回言去到书房请，少时来了二爷身。维明离坐抬身起，二爷移步上前行。看他身上穿便服，单单戴个孝头巾。维明举步忙迎上，携手开言把弟称；我你暌违经七载，今朝何幸得相亲！二爷一见亲兄长，抬头举目看分明，忍不住两行珠泪如倾下，扯住维明难出声：大兄呵！你从何处来到此，莫非梦里见亲人？抛我他乡多少苦，一言难尽怎谈论。维明便道休要哭，此间之事我知闻，专为吾弟来到此，天从人愿称人心。可去辞别人一众，同归寓所慢谈论。光祖便言何太速？大表弟原来性急人！且请书房略一坐，我失陪一会就来临。言罢转身来入内，二人便入内书厅。二爷拜见亲兄长，各归坐位说缘因。二爷开口称兄长，弟在家中叫甚名？维明听了回
言道：父亲在日共题名。
你名维政，字致德。父亲因征黄台吉被害，我扶柩回乡，今已四载；思及吾弟，寝食俱废。母亲亦时常悲泣，我因上京会试，特特包程到此，只道母舅现在，欲使吾弟复姓归宗，不料事有凑巧！如今你且随我同到京中，俟我场事已毕，那时同归故里，去见母亲。先寄一信回去，以安堂上之心便了。你可快入内中，辞了二妾并光祖，及灵前拜别了，除去孝头巾，快与我回到寓中去罢。致德道：还有些书籍衣服等物，也须收拾了，方好动身。维明道：书籍衣服，来自何处？还是左家的，还是苏家的？致德道：都是苏家做的。维明笑道：如此说，你既不做苏家之子了，如何还要苏家之物？为人在世，须要有志。休说我等家资巨富，便一贫如洗，也不要仰仗他人之力。今光祖进去，其意不过因你在此承继一番，今日见我亲身到此，与你同去，他不便就是这等空放，自然进去商量，赠些金帛之类。你休无志受纳，若在此有甚破费苏家之处，我反算还了他，免得将来一世为他借口。致德道：兄言甚是！
说完光祖来到了，随着家童两个人，毡包一个双手捧，走近书房一座门。维明见了抬身起，光祖开言说事因：
道：大表弟，二表弟在此七年，一向先人承继为子。不料身故之后，又多出这一番议论，定要推我到此执掌家园。我曾向族长商议，即使要去归宗，也该将家产分些与他，方是正理；怎奈众人都说不可！今日大表弟亲到，自然与令弟同去。愚兄却不肯空放，今现具白金百两、绫锦十端，送与二弟，算个赆仪罢。伏惟大表弟不要嫌轻，务祈笑纳。维明听了，不觉大笑道：表兄之言差矣！左氏子孙，自
应得左门家产，如何要分起苏家产业来？况舍弟在此，打搅母勇多年，方且不安之至；今日既行。如何还要酬以金帛？苏兄切不可出此污耳之谈，快请收进！即舍弟平日衣物等件，弟尚命他一毫不取，尽归还表兄，如何转受此物？正要请问表兄：舍弟在府，母身自必延师上学，费过多少，表兄自然知得；说与弟知，待我一一算还了去。光祖初意，原不过要空身打发致德回去，再不料其兄亲身到此，谈及此事，又一口应承，将弟领去，他已喜之不胜。然心下一想，反觉不安；因此入内与二妾商量，收拾些金帛出来，心中还打量要嫌少争论。今听了此言，满心大悦，忙深深一揖道：多谢表弟，如此慷慨！真乃当世英雄。这等大量，将来一定要做宰相。但二表弟在此，延师之物，倒也有限。去年先人倒与表弟攀下一头亲事，其人姓周，名商，家资巨富。有个妹子，比二弟年长一岁，因先人贪他富豪，结下姻亲。去年下了小定，花红酒礼，约费百金而已。
维明听了微微笑，弟当补送百金临，姻亲既聘难更改。言罢之时便起身。着教致德来辞别，二爷忙入内中行，揖别姨娘人两个，并及诸多妇女们。各说几句虚情话，大家相送到前厅。又到母舅灵前来哭别，拜谢多年抚育恩。回身又别苏光祖，合家大小倒伤心。维明说与苏光祖；明晨致吊再登门。光祖再三称怠慢，二人作别出苏门。兄弟二人来下店，家童叩见二爷身。维明便就称二弟，你把苏家多少情，从头说与兄知晓。致德将言细说明：弟自六岁来他处，母舅如同掌上珍。待之竟似亲生子，年交七岁读书文，读得两年书和史，九岁舅母就亡身。不想刚刚方断七，就娶二妾到家门，未几妖娆怀了孕，就唆母舅枕边论。道他生出亲儿子，自有传宗接代人，要这假子中何用？叫他把我送回
程。母男听信他言语，心中欲送弟回门，却又碍口说不出，从此他心冷淡人，便把先生来辞去，不教兄弟念书文。到后二妾皆小产，也未曾生出子和孙。维明道言如此说，吾弟经书可诵成？答道《四书》虽成诵，《五经》一概未知闻。只为先生辞了去，无人指教半毫分。饥寒冷暖无人晓，时常疾病不安宁。母舅后来心越冷，二妾如同眼内钉！不想前月得了病，刚刚五日便亡身。弟全不谙丧中事，就来了苏家合族人。一齐攻击来说我，乱彼宗祧了不成！承继一人名光祖，代他料理许多情。每日催我回家去，叫弟孤身怎样行？受了他们多少气，昨宵书信写完成。正思打发人来到，不意兄今到此城。可知咋夜灯花爆，今早檐前喜
鹊声。得与长兄同聚首，泰山之靠得安宁！维明听了嗟叹道：从前之事尽差分，无端继作他人子，这般混账姓苏人！耽搁弟年十
三岁，虚度光阴不读文；自今吾弟身归本，从此埋头要用心。到京且把书来读，回家延请好先生。我有所言须要听，男儿立志想终身，若还仍复沿故习，那时休怪乃兄身。致德听了唯唯应，须臾早膳到来临，二人入坐同用膳，家童服侍两边存。致德也问家中事，维明亦与说知闻。致德始知兄娶嫂，回言兄且听缘因：兄弟所聘周家女，乃是双亡父母人，闻得十分容貌丑，不如退了这门亲。维明听了称乱道，那因貌丑退婚姻！娶妻娶德从来说，休得胸中横此心。致德听了无言语，须臾饭罢命家人，明早祭仪须停当，家人答应自当心。此时日色平西下，致德抬身出外行。叫了如琴并若段，店中各处去游行。且说一人苏光祖，差遣家人苏海身，一副下程来送到，家人禀上大爷身。维明便命收了礼，厚赏家人苏海身。苏海上前来叩见，维明就乃问他身：我家二爷你处住，每日家中做甚情？苏海听了回言道：自从辞去一先生，二爷便不攻书史，终日闲游玩要行。一伙书童来引领，百般戏要尽
皆能。今岁十三年略长，常到街坊看妇人。书童引诱无不晓，老爷不管半毫分。今日大爷来问及，言言句句是真情。维明听了无言语，便命家人左秀身：取银百两封停当，与他同送到苏门，将银奉上苏公子，偿还周宅聘金银。家人奉命同去了，维明心下自思寻：不意吾弟今如此，从此须当要费心，若不严紧来拘制，怎能上进得成人？看他方才见了我，全无坐性半毫分，不知何处玩要去，此时还不见回程？
我想如琴、若段这两个书童，为人油滑，今不见在此，一定随了二爷去闲要了。凡事起于微渐，头一次若不振作，将来互相牵引，不可问矣！
看看不觉银灯掌，致德方才走进门。维明一见开言问，那处闲游此刻临？
致德笑道：就在这店左右前后，闲耍了一回，不觉天已晚了。维明道：谁引你前后顽耍去来？致德道：如琴、若段同去的。
维明着左安叫如琴等进来。
维明一见心大怒，喝令书童跪在尘。二爷一见容失色，如琴若段战兢兢，一齐下跪尘埃地，公子开言说事因：二爷今日方回转，二人辄敢乱胡行！就引二爷闲玩要，不行告票自游行。二爷正在年轻幼，岂容尔等这般行？叱令左安扯下去，重责奴才两个人。二人吓得浑呆了，大爷在上听其情，二爷之命跟随出，小的怎敢自专行？伏望大爷来饶恕，将来若出禀知闻。二爷低首多惭愧，开言便叫大兄身：不是二人来引诱，弟唤他们随去行。大兄今日饶他等。维明便乃说缘因：我闻你在苏家宅，日与书童玩要行，自从辞了先生去，四载荒功不读文。算来岂不真堪笑，恁般玩要怎成人？与我坐不多一会，登时就去外边行。可知你心猿
意马缰难挽，将来怎坐在书厅？从今与你来断过，既是归宗回转程，苏家故态收拾起，左门教法要遵行1玩要二字休思想，从此为人要正经。若还不奉吾言语，便行责罚要施行。致德默默无言语，维明叱退二人身。二人立起心才放，早将晚膳到来临。大爷道我不用了，此时便要去安身，自请二爷来用膳。言罢之时便起身。书童服侍宽袍带，公子行程辛苦人，倒头便就沉沉睡，二爷饭罢叫如琴：大爷想必身睡着，低头说话可听闻？如琴冷笑：沉沉睡，骂他可也不听闻。致德便乃将言道：原来大爷却是这般人1一向在家如何样？你们说与我知闻。二人听了连摇手，口中啧啧不停声：若说大爷真厉害，只怕世间少有这般人！女色上面他不爱，玩要行中他不行，家法森严真可怕，一双法眼更如神！事无巨细瞒不得，满腹机谋赛孔明。小的们随他真个苦，尤如遇了狠先生。今日二爷回家转，算来难以过光阴，但看今日初见面，他身反面就无情。二爷须要达时务，万般不可拗他身。致德听了无言语，起身收拾睡安身。次日天明身早起，家人禀上大爷听：香烛祭品多停当，此时可去到苏门。大爷道言既如此，即今便去到苏门。报与一人苏光祖，内中走出两三人，尽是苏门房族辈，迎进双双两个人。祭仪摆设高厅上，二人行礼拜完成。更送奠金多丰厚，祭完略坐便辞行。问了周家何处住？二人同去到周门。会见周商知会了，方才归到店中存。明朝致德车中坐，其余俱各上鞍行。在路行程非一日，京师早在面前存。几人进城投会馆，四家公子早知闻。便就一齐迎出外，五人相见喜欢心。尽道左兄来到了，未曾耽搁在苏门，此位想必是令弟？居垣答道不差分。一面说时同走进，四人居处到来临。也是三间屋宇多宽敞，当中客坐甚精明。维明便对其弟道：汝当兄礼事他们。致德听了忙行过，口称兄长礼来行。四人急急同下拜，回对维明
恭喜称：怎生令弟能回转？回言待说与兄闻。于是就把苏家事，从头说与四人闻：欲送舍弟回家去，怎奈无人护送行，因而同到京师地，待其场后共回程。四人听说言甚好，今番称了左兄心；弟等到京无多日，尚未差人寄信临。不意左兄今已至。宏仁便乃问缘因：令弟今交十四岁，料必胸中才学深。维明道言休题起，四载荒疏直到今，目今正是正月半，场事完时初夏临。他身数月闲无事，正堪安坐读书文。舍弟便是兄等弟，莫分彼此一般亲，仰仗诸位兄鼎力，同心训诲教他身。四人欠身齐应诺，只愧才疏学浅人1维明笑道休谦逊，诸兄何出此言论。
四人道：左兄可知孙国英也在对面客房居住么？维明道：小弟才到，却是不知。应征道：他离我等寓所，止隔一天井；小弟们各要温习些经史，他每日饭后便过来闲话，甚是可厌。今日妹夫到了，他若知之，必定又来。维明道：老孙与我有隙，只怕未必过来。
闲谈早又天色晚，膳完各各睡安身。次日天明身早起，左公子便命家人：置办二爷诸应用，般般色色尽完成，另将书案窗前摆，使之温理圣贤文。《四书》一部从头念，那容半步出门行。五人各自观经史，刚刚午膳用完成。只见书童来报道：孙家公子到来临。四人一听眉双皱，维明只得出门迎。国英一见忙举手，闻兄昨日到京城，小弟今日方知道，特诚来候左兄身。维明听说称岂敢，弟不知兄寓对门，尚未耑诚来奉看，承兄贵步反先登。彼此谦逊来入内，四人相见各躬身。维明唤弟来相见，此是邻兄住对门。致德闻言来作揖，国英回礼问维明：一向道兄无雁列，此是何来令弟身？维明答道曾继出，本是同胞一母生，今因复姓归宗谱，路途遥远故夹京。国英听了方知道，各皆归位坐安身。书童忙把茶来倒，国英细看二爷身。
暗想：这个孩子，却是个忠厚的相貌，不像老左满面奸诈。遂对六人道：昨日十四，晚来花灯甚是热闹，诸兄足不出户，京师正是皇都之地，比众不同。红楼翠馆，柳巷花街，小弟每日出户玩耍，其实观之不足，倒亏兄等坐得定身子，不到外边去走走！四人道：小弟们虽欲出去，只恐放荡其心，荒了本业。维明笑道；孙兄想必不是会试，特慕京师风景来的。国英听了，默然无语，半晌道：小弟虽因会试到来，却不惯临时抱佛脚，因这考试，便念起书来；文章是平日做惯的，到了场中，自然写出来就是。况中与不中，自是命中注定，何必用功？王公子笑道：正是快论！弟领教多矣。
维明等尽微微哂，支开别话共谈论，言来语去多时久，国英坐定不抬身。维明便对其弟道：你今自去读书文，闲言闲语听何益，速向窗前去用心。致德听了抬身起，心中暗怪长兄身：孙兄此人多有趣，说来言语近人情，不像他们多腐气，开言就讲念书文。只得坐向窗前去，国英笑说与维明：左兄这等多严紧，拘束令弟像先生。
小弟有个庶出兄弟，今年方十二岁，
十分顽劣多凶恶，把我哥哥不当人，稍有一言来拘管，他便开口乱骂人，只因在家多淘气，送他家父署中存。
维明冷笑道；寒家从不作子弟犯上。圣人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孙兄自己不能拘束身心，自然令弟反要见教乃兄。也不可知。
国英冷笑来辞别，六人送罢自回身。无端到此来胡说，甚为可厌恼人心。致德听了微微笑；老孙之言颇中听，为人不可多迂阔，算来也要近人情。
正芳等笑道：听二弟之言，想必也好玩耍的了。维明对致德道：你可知乃兄为人，甚不近人情，事事迂阔。你今日归宗，也只得要迂阔一世了。
四人听了微微笑，致德无言不则声。各归窗下来攻读，日落西山又点灯。赵公子便开言道：今夜元宵灯月明，我们同到门前
去，一回适兴也怡情。众人听了言甚好，吩咐书童锁了门。同到
门首来观玩，真是皇都世界新，交辉灯月明如昼，往来车马尽游人，流星花炮声不绝，管弦丝竹奏清音。六人正在来看玩，走出孙公子一人，家人带马提灯出，抬头看见六人身。笑道：兄等俱在此，何不街坊去看灯？正芳笑道无兴致。国英携手二爷身：
贤弟，你不为会试到京，可不必用功，我与你同去看灯便了。致德未及回言，维明道：足感盛情，舍弟年幼，不便奉陪，心领了罢。
国英一笑回身转，出门上了骏驹行。六人闲玩多一会，方始回身入内行，早将晚膳来用罢，良宵易过又天明。各攻所事窗前坐，点心朝膳送来临，早又来了孙公子，踱进书房一座门。五人心下多僧厌，强为笑面假殷勤。国英坐定闲谈论，言来语去半时辰。
走到致德座前，低低说道：贤弟，亏你有这坐性！陪着他们在此坐牢。我那边寓所无人，甚是寂寞；你可过去玩耍玩耍。致德低言道：小弟巴不得出来走走；怎奈家兄严厉，不容我一刻少离。国英笑道：你生此两足，随你所往，令兄如何禁得你？怕他责备时，只消私下过来便了。
致德听了唯唯应，国英当下便回身，作别一声出去了，维明便问二爷身：老孙与你言何事，窃窃私私不出声？致德答道无甚话，不过问我如何回转程。维明便乃开言说：二弟你今要晓
闻，若说老孙非益友，他身不是正经人！况兼与我多有隙，断无好话教你身。今朝与你交说过，切休相与此人身，稍稍若有歪邪处，吾若知之责不轻！致德听了心烦恼，低头变色不开声。维明说与王赵等：老孙两次到来临，弟还未去来回望，即今一往看他身。四人听说言正是，致德开言说事因：兄今去到他离所，兄弟相随共一行。
维明道：你可不去，然与我同行，却也无碍。
弟兄各把衣冠整，二童随侍到他门。分宾坐定茶来到，略谈数语告辞行。国英再三留不住，只得殷勤送出门。二人回寓更衣毕，各攻其事用心勤。致德虽在攻书史，无情无绪不欢欣：锴了一字兄就喝，居然竟似一先生！孙兄甚是多好意，五人冷淡为何因？承他约我来过去，若告兄知必不行。我推解手来出外，那边玩要半时辰。二爷想罢抬身起，竟到孙门见国英。国英笑道：来得好！此间玩要甚相应。
致德笑道：承兄见爱，小弟不便告知家兄，私下过来的。国英道：正该如此，那里怡得许多！我有一副象棋在此，只恨无人对局，不知贤弟可能著否？致德道：小弟颇知一二，与兄对局如何？国英道：甚好。
命将棋子来取到，二人对坐赌输赢，你用炮来我用马，两下交攻各用心。慢表此间来玩耍，再言对面五人身。见致德去了多一会，尽言何故不来临？维明便问书童等：他向何方解手行？书童答道非解手，二爷独自那边行，想因去会孙公子。四人听了笑言云：二弟年幼耽玩耍，无心在此读书文，听了老孙言和语，甚是投机十二分，因此寻他玩耍去，只推解手自行程。维明听了心甚怒，起身移步出书厅，匆匆走过孙家寓，慢步行来踱进门。只见国英和致德，象棋对局两边分。
各自低头，争奇赌胫。维明走进来，国英只道是家童等，不曾留意。致德背身而坐，愈加不知。维明背手立在其弟椅后，默默观看。见致德用个马后炮去将孙国英，不提防正落在他车口内；国英去了他炮，哈哈大笑。致德十分懊悔，正在寻思。维明用手在他脑后一推道：只消再用个马前车便了，何必懊悔1
两人蓦地吃一吓，抬头一看是维明。国英大笑抽身起：左兄何刻进书厅？维明答道来久矣。正色开言问弟身：你言解手来出外，如何解到此间存？致德听了无言答，满面通红不则声。维明见了遂冷笑：世间少有这下流人，四年不向书堂坐，刚刚读得两朝文，便就这等多烦厌，私行玩耍外边临。着此象棋有何益，可能以此取功名？国英听了但笑道：左兄不必责他身。
令弟出来小解，弟请他过来消遣片刻，况这着棋不是下流之事，圣人还说不有博弈者乎，不妨碍的。维明笑道；孙，兄讲书，如何剪断了上文，只说这一句。圣人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他现今用心之事正多，十年窗下之功，还不曾做得一日，如何反撇了正事，为此博弈之戏。
国英听了难开口，维明当下便回身，喝令其弟速过去，只得随兄作别人。国英甚是心中怒；老左全然没面情！当初设计出我丑，至今仇恨不除根。偏要引诱他兄弟，做个轻浮不肖人。
维明回后，将致德责备了一番，不容再出，只在窗下攻书，五人轮流与他讲解。荏苒光阴，不觉场期已到。二月初九，众人俱收拾进场。维明吩咐两个书童：好生服侍二爷，不许随他出外玩耍，三个家人看守门户，莫放二爷出去。众人一一应诺，初九考过，初十出来，那孙公子的举人，原是
靠他父力得来的，胸中却没货，文章做不出来，随意写了几句之乎者也，不像时文，不像古人，又写不满卷子，因此头场便贴了出来。他倒也快活，至十一日，众举人纷纷又进二场，十二日都在场中考试。
孙公子早间抽身起，会馆空空少有人。家家寓所门都锁，国英哂笑骂连声：这般迂腐寒酸辈，又到场中挣命根！只有区区多快活，是个逍遥散诞人。慢些打点回家去，妒妇相亲没趣情，家里被她拘得苦，出外该当称称心！京师这等繁华地，且接他几个平康妓，到来寓所乐心情，玩耍一年并半载，那时再议转家门。便问孙旺并孙喜：那个勾栏有美人？
孙喜道：京师有三处勾栏，一名天香院，一名桃花院，一名凝春院。桃花、凝春两处，妓女平常，只有天香院中两个姊妹出色，大的叫做贾秀鸾，今年十七岁。生得容颜美丽，性格温柔，能唱三千小曲、八百大曲。妹子叫做贾秀莺，今才十二岁，尚未破瓜，容貌更胜其姊，管弦丝竹，无一不精。每到人家，必定姊妹同行。
大爷要接平康妓，除她两个更无人。况无鸨母来拘管，秀鸾年长独为尊。一宵十两花银子，高抬身价尽闻名。国英听了心欢喜，你们快去接她临。言罢忙取银十两，付与家童两个人。二人接了忙忙去，看看晌午始来临；红裙下轿朝内走，国英早已远观明：宛如一对神仙女，绣带霓裳兰麝喷。国英一见魂不在，慌忙移步上前迎，携入内中来相见，通名问姓甚殷勤。国英吩咐排筵宴，吹弹歌唱乐心情。不表此间来作乐，再言致德二爷身。五人都到场中去，独自无聊甚冷清，何心去读书和史，短叹长吁闷十分，恨杀乃兄多管束，不容玩要外边行。
那些书童，见主人不在，都成群结伙到外边玩耍去了。
几个家人，也到茶馆中闲坐。惟有左安等守在门前，不敢出外；如琴、若段在书房服侍，寸步不离。致德立在窗前，忽听得对过有丝竹之音。暗想：老孙真是快活！便对如琴等道：我在此甚是无聊，今暂往孙公子那边去闲话一回，你两个切不可告知大爷。如琴、若段道：小的们怎敢告知。
原是大爷真可笑，这般拘束二爷身，自家不爱玩要事，要强他人一样心。断然不敢来提起，一般都是主人身。二爷听了心欢喜：两童诺诺连声应，二爷移步出门行。国英寓所前来到，孙家公子起抬身，笑道贤弟来得好，同来做个個中人。
我今日接了两个美人在此，你也来赏鉴赏鉴，不可害羞。致德见了，反觉惶恐道：小弟不知，一时撞了过来，甚不知趣，就此告别了。国英一把扯住道：二弟：你休得肉麻，我孙国英不像他们心术，你切莫介意。令兄等又不在家，要完了二场，方才出来，你正好在此玩耍，住过几日。他们出场，你再回家也不迟。
若说令兄人一个，你今何必怕他身！不过长你三岁能多大？不是生身像父亲。装模作样随他去，全然不要理他身，打你一下回两下，骂你一声回两声。你如只顾来退让，定被他身欺一生。
我劝你放心大胆住在这边，又有美人共乐，银子我替你赏她。令兄知了，若有甚话语，你切不可让他一句！凡事做出了头，方好过日子。若只是怕他，那里怕得一世？
致德听了一席话：多感吾兄美意深，只是怎好来打搅。国英笑道莫多文。就拉致德同席坐，吩咐家人关了门。
背了致德，悄对家人道：你把外边的门户锁了，开了卧房后的小门出进；若左家有人来问，只说大爷出门去了。若问他主人，只道他已回去，不在我家。
家人一一来领诺，国英暗叫左维明，你昔日园亭玩耍我，今朝我也要你身；笼络你弟藏在此，看你去向那方寻？引入下流为不肖，管叫气断肚肠根！按下慢表孙公子，单说如琴、若段身，看看日色平西下，二爷不见转回程，只怕大爷等众将归矣，若还知了罪非轻！二人起身同走到，只见孙家锁了门。
两个吃了一惊，忙问：你家大爷那里去了？孙喜道：大爷到兵部宋老爷家赴席去了。二人道：我家二爷呢？孙喜道；你家二爷久已回去了。
两人听了摸不着：二爷并未转回程，他今却到何处去？此事叫人怎理论！大爷回转了不得，我们必定要遭瘟！
只得来到门首，又问左安等，可曾见二爷出外？谁知家人等，都去接场了。
二人好不心着急，看看日色已西沉，纷纷举子都归了，五人早进寓中门，众家人随了纷纷入，都替主人收拾换衣巾。各人坐定呼茶到，左公子心中吃一惊：如何吾弟还不见？便把如琴叫一声。如琴只得来答应，维明便问二爷身。如琴听了难回答，默默低头不则声。维明喝问何不对？只得回言说事因：
小的不知二爷到那里去了？维明大怒道：好胡说；汝二人在寓，不离左右；二爷出外，岂有不知？
言罢一声离座起，取将戒尺要施刑。如琴一见惊呆了：大爷息怒听其情；二爷午间窗前立，孙公子寓所管弦鸣，他接了两个青楼妓，二爷要去看其情。小的不敢来拦阻，只得随他自去行。
王公子道：如此说，此时还在孙公子寓所么？如琴道：小的们候到日暮，要去请二爷回来；谁知他锁着门户。问他家人道：孙公子赴席去了。问二爷时，说已归寓所。
其实并未回家转，不知又到那方行？直到此时不见到，家人
接考尽行程。因此二爷来出外，无人知得半毫分。维明听罢开言道：着你奴才两个人，不离左右来监守，何不随去到孙门？宏仁公子微微笑：老孙明是使机心，不知引诱令弟何处去，定往红楼翠馆门。
维明道：他既接了青楼在寓，断不肯出外赴席，定将舍弟笼络在内，外边故意锁门。待小弟自去，看个光景，便晓得了。
言罢起身来出外，如琴、若段共照行，半轮明月清光皎，来到孙家寓所门。果见那门来锁着，维明悄立外边存，似闻窃窃人笑语，轻扣门儿三两声：
孙兄在内么？孙喜忙向后边出来问道：是那个扣门？如琴道：我家大爷在此。孙喜道：原来是左公子，小主赴席去
了，不在寓中。维明道：我家二爷日间到此，可曾同出去么？孙喜道：二公子久已别去，并不曾同出门。维明道：如此说，你主人若回来，可对我说声，还要来奉候。
家人答应称晓得，维明即便转回程，就对四人开言说：可笑无知孙国英，明明躲在房儿内，有心捉弄弟们身。窝藏舍弟来引诱，内中窃窃有人声。扣门不应家人出，如前回答那般论。老孙真是不自量，如何捉弄我当身！今宵小小施一计，管叫他身出洞门。四人笑说何妙计？维明便道：这般行，诸兄助我琴一曲，立遺他来到我门。四人笑道真妙计！各命书童忙取琴。
维明对众家童道：汝等出外，若有人问及，如此这般回答。又着如琴伏在窗下，若见孙国英来此听琴，你便弹窗三下。
众人领诺多出外，五人归坐理瑶琴，索金炉内香烟篆，丝弦声响奏清音，秋江月夜弹一段，平沙落雁更堪听！高山流水声嘹
亮，别鹤孤鸾凄感生。五琴齐奏声尤远，客寓之中处处闻。早已惊动孙公子，分明对过有琴声。
孙公子原为要骗致德，故说他们要完三场方始回寓，自已却明知他等就要出场，此时如何不来找寻兄弟，倒在寓中弹琴作乐？因此出来悄问家人：老左可曾来问他兄弟么？家人道：才来问过，小的们回他去了。国英道：这琴声出自何处？家人道：闻得他家人说，昨日京师新到了两个名妓，是江南人氏，生得天姿国色，更有操琴的绝技，因杜公子等高兴，才去接来。所以在内弹琴作乐。
国英听了心中想：江南名妓果然真，不知怎样生得好，所以他们高兴生，接到寓中来作乐，更兼在内抚瑶琴。我且悄到他门外，偷窥妓女若何人？若还胜似天香院，明日将她接到门。国英思想熬不住，背手徐行踱过临，悄然立在门儿外，正要低头往内睁。如琴暗里观明白，轻弹窗槅两三声。维明早已听得了，撇下瑶琴急起身。一声咳嗽门开处，惊了廊前孙国英，回身移步忙要走，维明怎肯放他行？近前一步来扯住：你是谁人在此听？只得回言是小弟。维明便笑说缘因：
原来是孙兄，来得甚好！小弟们接了两个名妓在内，兄可进来赏鉴赏鉴。国英道：小弟有事，明日来罢。维明道：适才奉候，尊价回说不在寓中，小弟正有事请教，孙兄如何去得？
国英此际心忐忑，要脱身来难脱身，只得与他同步入，四人一见尽抬身。国英把眼团团看，那有红裙妓女形？五人自把瑶琴弄，明知落在套中存。只得对众来举手：兄等何时回寓门？原来自抚琴声响，四人正要答他身，只见维明翻了面，喝声且慢叙寒温1用手指定孙公子：老孙你且听言论，舍弟日间来你处，将
他藏在那方存？锁了门儿来混账，你今要捉弄何人？好好唤来还了我，万事全休不理论；支吾混赖无分晓，不认得你乡亲住对门：国英听了如此语，不胜大怒起无明：
呀，老左，你不要欺人太甚！怎么令弟不见，问我孙国英要起来？你去进场，难道把兄弟交付我的么？他虽到我寓所坐了一会，我向人家赴席，他就辞别了。你令弟年已十四，有了两脚，知他走到何处？如何向我讨起兄弟来。
此言堪笑真堪笑，平空寻事好奇文。维明大怒连冷笑：你还赖得碧波清，欺瞒别个犹自可，如何欺得左维明：分明藏匿于内室，诱他嫖赌不成人。你今若再支吾语，眼前举手不容情。国英听了连声呸：我也不来理你乱议论。说罢一声回头走，众人见了笑齐声。维明喝道：何处去？一把胸前拿定身，左手就把袍袖勒，看定孙家公子身。
道：孙国英，你有几个酒色淘虚的躯壳在此，禁我的拳头？国英见了，吓得满面通红，被他拿住，犹如一座泰山压顶，一步也移动不起，心中如小鹿一般，只得勉强说道：呀，左维明，你今日要打我么？维明道：若不还我兄弟，难道饶你不成？国英见他这般光景，料想难得开交，只得说道：你兄弟自己不肖，见我那边有两个妓女，便不肯回来，叫人把门锁着，要瞒你玩耍一宵，与我什么相干？维明冷笑道：他小小年纪，晓得什么嫖妓！既如此说，你且安坐在此，待我问了兄弟，再放你过去。说罢，将国英扯过对着靠墙一张交椅，将他轻轻一推—
连连退步难立定，脚跟不实似浮云，直推到椅来坐下，笑坏书房上下人。
维明笑道：孙国英，你好生坐着，若动了一动，我也不消打你，只把你提起来团团一扫，管叫你浑身筋断骨折！
言罢叱令家人去，那边速唤二爷临？家人奉命汇忙去，国英气倒椅中存，呼呼喘息难开口，暗骂无知小畜生，今朝反上他的当，被他奚落不成形。有心待走回寓所，怕他牛力好惊人，万一被他施为起，我今怎敌半毫分？伤筋断骨成残废，眼前白做吃亏人。无奈只得来坐定，只见外边来了二爷身。只为老孙来教导，有心要与乃兄争，昂昂烈烈来走进，上前先见四人身。回身方见亲兄长：大兄何刻转回程？维明观看亲兄弟，并无惭色半毫分；正容便就开言问：你身一日那方行？致德答道孙兄寓，问言何故不回程？
致德道：因孙兄接了两个青楼，在那边吹弹歌唱，因此我去要一回。维明听了，不觉失声冷笑道：回得如此直捷痛快，毕竟胸中先有个成见了。
你这下流真不肖！我与你去年旅店有言论，此身既已归宗转，要把故态从头一扫清。你今全不遵兄命，依然仍复旧时形，读书本业无心做，下流无耻学他人。我等进场来考试，命你在寓读书文；因何去看青楼妓？谁人使你这般行？致德未及回言答，国英开口说缘因：
二弟，可是你自到我处来的么？可笑你令兄，说我把你藏下，竟要与我挥拳，你道奇也不奇？致德道：原是小弟自来，与孙兄何干？如今妓女也看了，玩要也过了，还要提他做甚？不过是个兄长，又不是我父亲，只怕也不能服你所管。
维明听了心大怒，未及开言出语论，正芳便乃称二弟：你今怎出这般声？长兄如父从来说，有何难管你当身。赵公子道休如此，令兄为好始言论。兄弟做此不肖事，为兄岂可不开声？桓
公子又开言道：况你年才十四龄，算来还是孩童辈，如何此事去留心？宏仁听了嗟叹道：算来好歹合知闻，令兄所教如金玉，缘何不听听他人？我劝二弟休如此，莫教失礼犯兄身。致德听了多言语，哈哈冷笑两三声：
做了兄长，便待如何？难道该将兄弟束缚定了，不许宽松一步么？若像这样作威作福，我其实不能奉教。维明道：住了！你从前并无这等不弟之状，大抵今日新长了一番见识，有心要与兄抗拒。父亲身故，又无尊长在前，汝不奉兄之教，却奉何人？
你可知祖宗遗训相传下，代代房房尽克遵，若有子孙违家教，重而处死杖为轻！你今方在童年幼，习为这等下流行，更兼还要来犯上，谁人容得这般情？你道为兄难管弟，打了之时待怎生？致德听了心中怒：你今要想打谁人？你有手来我也有，谁能让你独施刑？打我一下回两下，骂我一声回两声，休想我身来怕尔，休想今朝让你身！维明听了多好笑：何来不弟这般形，这是得了老孙新传授，打点今宵动手争。既然如此休迟误，还是谁先动手行？
致德冷笑道：什么传授不传授！你若动手，实实不能奉让。正芳笑道：此言难说，你这位令兄，不比别个，只怕不得不让一遭。宏仁笑道；老左的手段，是见过了的。这位令弟的本事，到还未见。我等几人实不能解劝，且看你昆仲二位见个高低。致德听了，连声冷笑道：我等兄弟相争，与你们各位有甚相干？一个个助纣为虐，难道都是我的兄长么？
四人听了皆冷笑；我们不过戏言论，谁人助纣来为虐，这般寻事好奇文。维明听了心大怒：如何无礼这般形！与兄争论犹自可，岂堪冲撞众兄身！言罢上前来执手：过来与你谈话论。二爷
用手要洒脱，莫能动得半毫分，被他扯到书案侧，取将戒尺指言云：谁人教你来如此！说明然后再施刑。致德劈面只一唾：是你教我这般形1维明照肩只一下：你今尚敢抵兄身1二爷用手来遮隔，只叫伊今待怎生？
维明道：一者戒你将来；二则拷问师傅姓名；三来借你之身，打老孙之面！
言罢将他轻放倒，喝令书童按定身，大爷举手施刑罚，二爷被责不能禁，不觉失声来说道：是孙兄教我这般行！兄弟何曾有
此意，是他留我在房门。维明道言吾已晓，料想孙公替你疼。四人听了齐失笑，气杀旁边孙国英。面上红了还又白，一言难发怎开声。桓赵二人来相劝：左兄饶恕且停刑。二爷哭倒尘埃地，维明归位坐安身。开言说与亲兄弟：你且听我一言论，
那老孙不去用功，每日出外去玩耍时，皆因他文章是做惯的了，走进场中，写出就是。因为忒写得多了，那主考没功夫观看，方把他头场就贴了出来。你却不曾做惯文章，年已十四五岁。“五经”尚未成诵，如何不要用功？便去伙入老孙一路。若说他家兄弟不弟犯上者，皆因这般一个长兄，方可如此；汝兄非老孙之比，你也要学他令弟么？
我今本该重责你，姑念他人诱你行，覆车之辙如重蹈，乃兄断不肯容情！致德此际威风倒，不敢开言难出声。维明叱起亲兄弟，国英椅上始抬身，用手指定左公子：你今狂得不成形I老左啊，我无本领权让你，从此为人要小心，有朝狭路相逢处，我不杀维明把姓更！维明见说微微笑：你今烦恼自家导，无端诱我亲兄弟，有何仇隙这般行？一言今日来为定，你不杀维明不是人！我有刀不杀孙公子，只要玩耍乡亲孙国英；不来惹我无他故，要来惹我不饶人！国英劈面只一唾，急急回身往外奔。五人不觉齐
大笑：老孙无地可存身，算来自己寻烦恼，无故无缘惹别人。说笑一回排夜膳，六人入席饮杯巡。一齐都劝二公子，切休相与这般人。良言善语来开导，致德唯唯应连声。一宵已过天明了，依然各各进场门。吩咐寓所将门锁，家人好看小爷身。提防对面孙公子，只恐重来捉弄人。家人奉命都谨慎，三场考罢始回程，几天挂出龙虎榜，纷纷报录上门庭。会元中了左公子，四人俱是中高名。四月中旬来殿试，廿五传胪已唱名。金殿宣来三鼎甲，状元及第左维明，榜眼二名赵圣治，探花便是杜宏仁，传胪乃是王公子，应征二甲第三名。琼林故套休细说，各人受职在朝门。鼎甲状元修撰职，其余编检入词林。应征即用新乡县，赴任河南便起程，到任之后差入去，写信家中接母亲。那时左、王、赵、杜来供职，各典官房在内城，写书回去接家眷，四个家人火速行。家中三报都知晓，谁家合宅不欢欣！不表三家都上路，词中单说左家情。夫人接得儿手字，拆开一一看分明，上写致德归宗事，如今现已在京城。十分欢喜愁怀放，唤左安一一问其情，吩咐择日来收拾，两封谕帖与家人：左安着掌田园事，不必相随来帝京。吴谋保护夫人同北上，七月初头便起身。点了家童三四十，二十名家将紧随行，男男女女人多众，仆人妻子也随行。其余一概都留下，看管家园要小心；又托二房来照管，纷纷收拾尽完成，现存金银都带去，米粮留与在家人。要别亲友休细表，送行热闹也休论，写了大船十二号，初二之期早起身。一行下落船舱内，众人相送在河滨。夫人吩咐：都回去，小心照管在家门，不可在外来生事，每年田产有收成。除了你们衣食费，尽将驰送上京城。半为粮食半变价，合家百十有余人，用度大来人口众，翰林俸禄怎能应？众人一一来领诺，叩别老少二夫人。烧了神福开船去，放炮鸣锣就起程，丈夫昔日多荣耀，今日佳儿又复兴。扬帆离了
襄阳地，遥望京华进发行，在路行程逾——月，到了京都锦绣城。张家湾口将船住，差人先去报知闻，维明兄弟来迎上，拜见生身老母亲。夫人见了致德面，又悲又喜泪双倾，诉说七载思儿苦，今日相逢放了心。二爷拭泪回身转，见其嫂嫂礼来行。维明便令家人等，先发行装赴宅门。次日绝早人登岸，纷纷车马列如云，进了京城申时候，翰林私宅面前存。上了二厅同下轿，众多妇女共随行，入进中堂来坐下，夫人细问次儿身。苏家之事从头诉，感伤兄长巳亡身，夫人言罢抬身起，且将屋宇看分明。
但凡房屋，必要说明，后来那人家上下出进，使观者一目了然，方有眉目。这所屋宇，原是故相张居正的私第，后来万历十一年，江陵亡后，有御史羊可宏，追论他许多罪恶，因此籍没家产。这所私第，官卖与一徐姓之人。张居正存日，作威作福，岂无屈杀家人之事？别人搬入，便见神见鬼，日夜不安。故左公子只以千金典了此屋，天屋镇住，鬼崇潜形，安然无事。那大门是个八字门楼，两边对面，有六间门房。一直进去，是一个大天井。中间甬道上，砌一间白石雕栏的回廊。坐落一座大厅，轩敞广大，厅右首廊下，两扇朱门；开入去另有一天井，坐落三间书室，上悬一匾，名：正心堂。天井两傍，右厅厢六间。回廊左首，也有两扇朱门，开入去另有一天井，就是一带群房，直通厨下。厅中
屏门进去，又一天井，坐落一座二厅，也有厅厢六间。二厅
进去，又一大天井，乃是中堂内室。廊下两头各有门，开入另一院落，花卉山石。两所内书房，每所两间，十分幽雅。左名慎思堂，右名晚翠轩、中堂上朱漆雕栏回廊一转，朱红纱格八扇，两边对面正房，房内有后房套房。中堂上八扇屏门，开进去又一天井，上边是五间大楼，下边是五间正房，
十分齐整。屏后是一个倒轩。轩下一广阔天井，两边尽是厢房，可安插使女等辈。倒轩傍又一小门，通着厨房，内有柴房、廒房、厨房，背后乃一东厕。宅傍还有花园一座。从二厅左首开门进去，内有海棠轩、云中阁，亭台栏榭，四时花木，八节长春。园墙外面，便是街道。老夫人略观大概，回到中堂，对二子道：此宅结构虽精，却不及家中广大。我居四进内楼下正房，楼上收藏细软，却也谨慎。我儿与媳妇可居前进对房，若养得孙儿辈，可与乳母居住后房。套房收藏箱笼，并住随身使女，其余都住我后进。末后厢房，为侍儿们做活之所，或倒轩亦可，一边收藏食物等类。晚翠轩次子居住，慎思堂大儿为书室，拨两名孤身老妪，一个姓陈，看守中堂，不许侍儿出外；一个姓钱，看管倒轩后小门，随手关闭。厨房粗使仆妇，传递汤水饭菜，倒净桶，都从小门递出，晚来上锁。众家人有妻子的，都在群房居住；单身的并书童等，都住二厅两厢；家将等都住大厅两厢、及门房之内。着左清管门，使左书长子左升为总管，其妻为管家婆。左富看管后门，其妻照管粗使婢仆厨下一切。
一一分拨都完备，各房收拾尽完成。大爷来到前厅上，吴谋来见大爷身。维明见了心欢喜：你且安住此间存，待等边庭有了事，报仇雪恨干功名。吴谋应诺来退出，他在庭厢安住身。更有如琴并若段，忙来相会枕边人，诉说多少相思苦，他在群房居住身。家宴摆在中堂上，母子夫妻四个人，传杯弄盏闲谈话，侍儿左右奉金樽。夫人便向维明道：兄弟如今回转程，须请名师来训学，不可蹉跎年少人。维明听说回言道：已经聘请一先生，姓杨其号称隆学，上科曾举孝廉身，家住杭州仁和县，今已四十六年庚，为因会试身落第，愿求一馆过光阴。儿因看彼文章好，请
他教学甚相应，一岁束修银八十，廿三吉日到来临。夫人听说言甚好，开言便叫二儿身，今年已是十四岁，耽搁苏家未读文。你大兄八岁能文字，十四文如锦绣能，十五案首来进学，十六秋闱第一名，十七状元身及第，皆应窗前肯用心。你须用力来勤学，不可荒疏本分情，父亲虽故兄长左，万般都要听他身。致德听了唯唯应，儿是万分难及大兄身。聪明本是天生就，儿自生来愚钝人。夫人听了微微笑：此情难怪我儿身，连夜用功非为晚，但要埋头肯用心。维明听了言正是，有志须知事竟成！须臾席散闲谈话，看看不觉夜深沉。进房候母安身讫，各人回转自房门。维明走进闺房内，桓氏夫人立起身。夫妇二人同就坐，维明笑语女佳人：新婚半月来分手，未必夫人无怨心，相应久不施浓黛，今朝始得画眉人。夫人听了微微哂：不识相思怎样生？维明听了又笑道：夫人此语太欺人，有才有貌人如此，恁般佳丽岂无情？言罢近前携玉手，不消久坐数长更。虽然花烛曾结过，今日相逢更觉新，速请卸妆宽绣带，夫人只得起抬身。侍儿服侍安身睡，下了罗帏移过灯，关门各自归安寝，漏尽铜壶天又明。九月廿三先生到，致德投师把礼行，正心堂内攻书史，埋头窗下用功勤。王、赵、杜等常来往，各人官职尽迁升。
光阴迅速，维明年交十九，点了一任江南试差，回朝即授为经筵讲官。每诏讲书，常多讽谏。天子知是左彝之子，忠良后嗣，十分眷顾。见他正直敢言，特放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到任头一本，即谏天子当停止矿税。便诏止其事。数年百姓多受累，今日忠良谏圣君，一朝矿税来停止，四海苍生尽受恩。其时年已交十九，夫人孕足欲临盆，正当四月初五日，辰时生下一儿身。三朝满月多热闹，次年又有孕临身，明年八月初九日，又生一个女儿身。其子取名称永正，其号称之为秉
衡。女唤仪贞号圣婉，一般爱似掌上珍。致德年已十八岁，纳其北监在于身，以便京师来乡试，欲于场后始完姻。其时正当九月
内，忽然边报有军情：吴忠并及番公主，又寇边门危十分！守经众将难抵敌，看看要失代州城！神宗天子多惊骇，中书传旨出朝门：各官来E须齐集，议策如何御叛臣。景阳钟响诸臣集，神宗驾出正宫门，文东武西朝仪肃，金口开言君问臣：一自吴忠来背叛，烽火连年不太平，边庭将士遭涂炭，损了封疆数大臣。今又领兵来入寇，诸卿何策定边庭？王言未了朝靴响，班中闪出一公卿。此人乃是椒房戚，身为国舅在朝门，姓郑其名为国泰，有妹宫中做贵人。出班启奏君王道：西番当日寇边城，忆昔嘉靖年间事，直犯京师险破城，与他通市来和好，不期背叛又兴兵。可恨吴忠来负国，忘了天朝故主恩！因而累次来侵扰，罪不容诛叛逆臣。必得良将提兵去，擒其叛逆解回京。忠顺王仍通贡好，自然宁静息刀兵。天子见奏龙颜喜：卿言甚合朕之心，两边文武诸臣内，谁提兵马到边庭？擒其背国无君贼。王言未了闪良臣。叮噹玉佩趋丹陛，来的是副都御史左维明：臣愿提兵临塞外，擒此忘君叛国臣。神宗天子朝下看，不禁开言失笑云：卿年方冠安能武？把笔书生但晓文，安可提兵临重地，岂非有误国家情！雁门紧要非小可，吴忠谋智冠三军。此任断非卿可领，归班俟朕遣能臣。维明听了重启奏：当年臣父丧番营，深仇不共戴天地，幼习孙吴韬略文；将在谋而不在勇，疆场效力乃诸兵。况臣颇亦能武事，非徒把笔但知文。更有一客吴谋者，深识吴忠虚实情。愿王假一偏裨职，那怕吴忠百万兵！上托皇威臣此去，管擒逆贼解都城。敢以全家当此任，断然不误国家情！上为国家来除害，下报私仇杀父情。君王听罢如此语：卿诚有胆到边庭，封汝为正总兵之职，十万雄师随出征。吴谋暂署游击职，有功之后再加升。去
代守经掌印剑，克日兴师莫暂停，大同文武凭卿调，王之阃外任施行。御史谢恩朝散讫，各官尽出午朝门，交头接耳皆哂笑：边庭重任事非轻，历练封疆犹丧失，何况书生年幼人！有伤国体真堪笑，全省看看属别人。不说众官多议论，单言御史到来门，唤到吴谋人一个，与他—说其情。吴谋大喜忙拜谢，维明便入内中行，来到老夫人室内，大家恰好在中庭。致德等起来迎住，一—同归坐话谈论，便言请旨边庭去，孩儿不日便行程，老夫人听了心大骇！半晌之间难出声：阿呀，儿啊！你如何这等多孟浪？自家不谅乱胡行。朝延又未差儿去，如何反请到边庭？
你不运平日间习些弓马，看看兵书，又未曾经过大敌，如何到边擒贼？不但有误国事，而且难保身家。尔父身丧西番，为子的岂可再蹈前辙？倘有差池，怎生是好？维明道：母亲不必忧虑，儿为父仇，切齿饮恨，八载有余，岂可失此机会！目今兄弟年长，母亲有人侍奉。此去多则半载，少则三月，必奏凯而回，然后再谢擅离母亲之罪也。
报了父仇几愿足，身便死也甘心！不报父仇图富贵，岂是衣冠名教人？致身报主难由己，今口孩儿罪实深。夫人听了心中苦，不禁腮边两泪倾：报了父仇不顾母，受了君恩忘了亲。桑榆暮景何所赖？今朝谁念老年人？维明见了双眉锁，安慰萱堂请放心。皆是孩儿多不孝，一时奉诏要行程。此去边戎平定了，星夜兼程转帝京，包管再无他意外，望母宽怀莫挂心。维明告退来出外，晚间方始转家门。用罢晚膳更深了，母亲睡后转房门。夫人见他来入内，两泪交流说事因：相公本是书窗客，怎做提兵领将人？因何擅自担重任，自行请旨到边庭，迢迢征战归何日，倘有差池是怎生？维明听了心烦恼：此是何言笑杀人！提兵领将男儿事，如何道个不该应。况兼杀父仇如海，且受君恩合致身。夫人
既读书和史，因何此理不分明！应该撇去脂粉气，莫将别泪向郎倾。此行况是封侯地，归来肘后印黄金，安见有甚差池处，出言不吉恼人心。夫人听了难开口，暗里伤心不则声。只得收拾安身睡，天明又复起抬身，教场点罢兵和将，次日朝中辞圣君。吴谋引见为游击，凭空提拔上青云。拜别母亲妻与弟，各官相送出京城。大队日行五十里，纪律森严民不惊，火牌令箭先发到，关中文武远相迎。接入帅府升堂坐，众官参见两边分。问之乃晓左公子，幼年曾到过边庭。九载时光人面改，功名成就丈夫身，将门之子英雄种，定有奇才定太平。副宪将言来动问，守经一一说分明：吴忠人马多强壮，夫妻谋勇冠三军，攻打三关难守御，进关要夺代州城。老拙与众难抵敌，因而告急进朝门。副宪听了抬身起，捧将圣旨敕书临，帅府幕宾来宣读，众皆跪听读完成。王公当下抬身起；蒙恩诏我转回程。且喜不作沙场鬼，忙传军政到来临。
兵符、印剑、并军饷钱粮、兵将花名册，一一交代了。请左副宪公馆歇马，然后升堂而坐。众将齐上前说道：自吴
忠背叛之后，西兵愈加精勇。总爷尚不能平，谅这个年幼文
臣，如何胜得此任？当今为何如此用人？岂不有误大事！王公道：诸公不必多言，此人乃左总兵之子，出自将门，必有大才，当今方使他领此重任。三国时，周公瑾十几岁便能领兵为帅。为人只要有才，那论得年纪大小？常言道：有智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众将听其指挥便了，休得自干法纪。众将俱应诺而退，守经收拾即日起行，左御史领众送出。
即回帅府升堂坐，众将皆来参总兵。按册点名都已毕，且表吴忠夫妇身。正思重复来攻打，忽报关中换了人。新到总兵身姓
左，帅旗坐纛竖关门。吴忠听了微微笑：那怕南朝遣救兵，中原武将惟推我，不过徒来送此身。吩咐一声拔寨起，离关数里便安营。次晨遣将来搦战，探子蓝旗报进城。总兵当下传军令，统领全师会叛臣。三声炮响关开处，两杆门旗左右分。一队雄兵排阵势，吴忠对阵细观明，只见雁翅摆开偏裨将，中拥南朝左总兵，蟒袍玉带腰悬剑，朝冠加上绛红缨，颜如冠玉丰神秀，年纪青春气概英。吴忠看了心思想：原来是个少年人，新进后生吾不识，这般小辈有何能？当时出马疆场立，掠阵军官传话云：南朝主帅来答话！总兵出马阵前迎。
喝道：对阵之人，想是叛贼吴忠了！天兵既降，不下马受死，尚有何说？吴忠大怒道：你这小辈，想是姓左的了？看你年不在二十之外，生得姣皮细肉，目秀眉清，只怕刚刚跨出了书房门槛，晓得甚事？改到军伍中来送死，还要出口伤人！维明道：吴忠住口！我想你这逆贼，国家有何亏负？你贪胡妇之姿容，顿然背叛，又复年年侵扰，掳掠金帛，杀害军民。吾非别人，乃当年直隶总督左公之子也！因叛贼逼降吾父，不从被害。数年以来，我只道逆贼已伏冥诛，何期天意为我留此仇人，以待今日。我生擒逆贼，活取其心，上为国家除害，下慰亡父忠魂，庶不虚此一番相遇也！吴忠道：你原来就是左彝之子！当初原是你父亲执见，若肯投降，便与我一般富贵。他反抗拒辱骂，所以被我杀了；你今日要想报仇，只怕父仇报不成，连自己也送性命，岂不反绝了左彝后代？我劝你不如好好回去罢，还替你父亲留下一脉香烟，倒算得个孝子。
吴忠说罢了如此话，大怒高关左总兵！回言：诸将谁擒贼？偏将陈英出马临。吴忠即与来交手，两马相交定死生，来往未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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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合，赛二娘出马助良人。偏将陈英难抵敌，维明传金众军兵：一齐掩杀来冲上，西兵围困在垓心。杀得尘沙蔽日天昏暗，战鼓如雷震地鸣，看看日色西沉去，两国鸣金收了兵。进关查点兵和将，伤损无多胜败平。多添火炮来守御，御史心中思想情：此贼用兵深得法，原是中华名将身；我今不可以力胜，必将谋胜可成擒。便令吴谋为响导，暗将地理说知闻。
吴谋道：此地离关二十里，左有一林，名曰寒林，松柏茂盛，可伏千军，右有一谷，名曰环谷，两边大山，中间一条曲路，盘旋十里，此去正西有一集，曰雪岗，乃番人之归路也。
御史道言：我有计，回转高关帅府厅。下令众将休出战，紧守高关隘口门。贼兵若是来攻打，只将弓矢射其军，坚守半月重听令，违者当依军法行！吴忠每日来攻打，箭似飞蝗射城兵，并无一将来出战，攻打三关半月春。帅府忽然传下令：吴忠今日再攻城，众将所守诸隘口，尽将芦竹射他兵；他必领兵来逼近，合军高叫愿投诚！且请驸马权回寨，众心齐集出来迎。众将依言而去了，缓退攻城百万兵。御史方始升堂坐，着偏将陈英听令行：向代州府内城门下，四门掘下陷人坑，自领本部兵五百，午时缴令要完成！陈英领计而去了，唤左卫韩嵩听令行；汝领本部兵王百，伏于城内正东门。叛逆进城来接战，又传右卫伏北门；赵容伏在南门内，王雄伏在正西门。准备擒拿陷坑贼，若是吴忠进那门，四门守将齐接战，违者皆依军法行！四人听令都去了。又唤参将林乾听令行：
此处离关二十里，左有寒林，与你千人，埋伏彼处。如有败兵经过，冲出武杀一阵，会合秦毅一同迫赶。又唤副将秦毅：此处离关二十里，右有一环谷，与你千军，伏于山
后。见有败兵截杀一阵，与林乾合兵追赶。二将各受计而去。又谕吴谋：高岗乃番人之归路，兵败必投此处逃回。与你千人，阻住咽喉，务必擒拿首级，来府献功。如放走番人，定以军法从事！吴谋领计而去。
总兵调遣都已毕，此时口色已西沉，传令三千兵上马，自出关来诱贼人。三声炮响关开处，一枝人马出城门，直抵贼营来搦战，蓝旗小校进辕门，报与驸马及公主，赛三娘便说缘因：
昨日攻城，城上众军都说愿降，今日开关迎接，如何左总兵反来讨战？吴忠道：多因兵尽矢穷，众心俱变，左总兵无策守御，故来背城一战，决一雌雄也。公主坐守大营，我领三千人马出战，必生擒那小辈进营。
传齐人马拾身起，顶盔贯甲出辕门，三声炮响安阵脚，对面详观验假真。但见总兵南朝帅，不足前番初见形，头带金盔飞凤翅，护躯银铠砌龙鳞，钢鞭九节鞍轿挂，纯钩双股鞘中盛，袋衔八石花梢弩，壶排数十皂雕翎，银鬃马立门旗下，坐纛高升在五云。吴忠看罢心思想：果是前来决死生。
出马道：你半月以来，不敢出战，坚守三关，弓矢都射尽了，还不拱手而降！况且军心离散，都愿投诚；你还要征战些甚么？不如倒戈解甲，投顺了忠顺王，共夺大明天下，反不失封侯之位。维明道：不必多言，昨日乱军，吾已尽斩，今日出来背城一战，胜则转祸为福，败亦不失令名。吾既一身许国，岂肯降于逆贼么？
言罢指挥诸将上，一齐掩杀决输赢。众将呐喊齐出马，总兵退后令诸军：一齐奋勇来接战，合围冲杀上前行。两边战鼓如爆豆，四下兵戈交接鸣，南兵计定皆佯败，个个回头纵马奔。吴忠大队齐追赶，维明急令众三军：速将坐纛旗眠倒，这般如此诱他
·135°军。言罢领兵先回马，除下金盔自进城。
令城下居民，速向城心暂避！他自坐于敌楼之上。
且说吴忠领众来追杀，只听得南军叫苦震天鸣：主帅乱军践踏死，挑起金盔示众军。三军各各抬头处，帅旗不见影和形。一声呐喊齐齐散，落荒四散乱逃奔。西兵听得多明白，吴忠大喜令三军：就势快夺关门进，今宵立取代州城！三军奉令齐呐喊，电转星飞追败兵，摇旗擂鼓如潮涌，一齐追上雁门临。残军一拥来入内，西兵早已抵关城。吴忠一马当先入，三千人马紧随跟，滔滔拥拥争先进，并无一将敢来迎。早听得众军城上高声叫：倩愿投降做顺民！说罢一声将城下，登时四面大开门。吴忠甚是心欢喜，下令三军莫杀人，按下队伍分门入。众军遵令整齐行。分做四门齐拥入，吴忠进了正东门，只听得天崩地塌一声响，回头一看失三魂！陷坑落下兵无数，挠钩一带似麻林！叫声：罢了，中他计！勒马回头要出城。城门下了千斤闸，进退无门那里奔？挺枪跃马寻出路，又听得一声信炮震乾坤！四门喊杀天翻覆，战鼓声如雷震鸣。韩嵩五百兵齐起，一马当先杀贼人。吴忠大怒忙交手，韩嵩刀法不能胜，御史城头来观战，早有三门褊将上城门，各斩番兵无数目，总镇开言说事因：
韩嵩战吴忠不下，汝等齐去助战，可生擒此贼。
三将奉令将城下，一齐喊杀到东门。团团围住吴驸马，兵刃交加大战争。吴忠独力迎四将，东招西架尽平生，围困垓心难得脱，进了天罗地网门。住表吴忠遭危困，且说番公主一人，见吴忠进去心难放，忙差探子探军情，打听真情忙报入，惊坏三娘公主身！罢了，真罢了！谁知堕入计中存。尽起大营人和马，破关冲杀救将军。电转星飞来得快，抬头一看失三魂！只见关头火把明如昼，烽火漫天杀气腾，喊声金鼓山川震，海沸河翻天地昏。
必然驸马遭围困，下令诸军杀进城！呐喊一声齐冲上，公主当先领众军。只见关上石头如雨下，未近城濠打退身，伤了军兵人数百，纷纷落下战鞍心。闯遍三关俱败退，公主心中无计行，约军退下三星路，且说遭困被围人。吴忠力战四员将，一枪难敌四般兵，看看战到城门首，踏了城边陷马坑。四将擒得吴忠到，押进城楼见总兵。吴忠低首双膝跪，御史观之大怒嗔。银牙紧挫双眉竖：本该立取贼之心，争奈朝廷之叛犯，理当解京暂留生。点查垛口添兵守，此时早已大天明。赛三娘子忙领众，呐喊摇旗又近城，指挥众将来攻打，望了高关把眼睁。只见上打黄罗伞，下罩多谋足智人，手指吴忠开言道：尔看此贼是何人？公主听了重细看：一人背绑敌楼门，分明认得吴驸马，不觉悠悠顶上走真魂。
大叫一声翻觔斗，落下雕鞍战马身！众军急救忙上马，手指城头骂总兵：误中小辈奸谋计，今朝驸马已遭擒，与汝不共戴天地，刀尖一指令诸军：有进无退拼命杀，踹破三关擒此人！众军奋勇齐杀上，御史城头把令行：王雄引本部兵出战，败时休赶任她行。王雄奉令开关出，接战西番女妇人，刀戟盘旋三十合，不济番邦女俊英。虚掩一刀回马走，败阵西南路上行。王雄不赶收人马，进关缴令不须论。且说赛三娘败走十余里，回头不见有追兵，收聚败残人共马，折了番邦数百军。思量驸马身被捉，不禁珠泪落纷纷。众军解劝娘娘道；且自回家请救兵，报仇雪恨救驸马。公主开言说事因：雪岗乃我归家路，此行几里路途程？
军士道：此去五里之遥，便是寒林，到雪岗还有二十里。公主道：既如此，事不宜迟，趱画本国要紧。
众军上马忙趱路，遥望寒林在眼存，只见旌旗飘隐隐，烟雾腾腾起茂林。勒马回头称不好：此地看来有伏兵。传令众军休前进，正思绕路欲回身。忽听得一声信炮轰天响，林中闪出一枝
兵1当先一骑林参将，高叫番奴且慢行！公主一听心大怒，刀指林乾喝一声：好生让你娘娘路，刀下开恩饶你身！将军更不重答话，银枪扭转刺番人；公主双刀来架住，杀在当场各逞能。来来往往三十合，二将心中火尽升，指挥人马齐杀上，刀枪剑戟赛麻林。周围困定番公主，残卒难当生力兵，直杀得旗靡帜乱齐叫苦，弃甲丢盔四散奔。林乾不赶收人马，且言败走女番人。收集人马查点数，折伤一半好伤心。不期中了他诡计，如今却往那方行？
军士道：此去右首有一环谷，与寒林相隔，止有二里之遥。穿过环谷，乃雪岗小路。公主道：倘再有伏兵，如何抵敌？众军道：如有伏兵，只得再走寒林正路。方才那员将得胜，自然回关报功去了。
公主点头无可奈，只得前奔环谷临。众军饥饿精神倦，马乏人疲勉强行，刚刚来到环谷口，又听信炮震天鸣！当先闪出泰副将，摆列千军挡路程。手使双刀横鞍上，吆喝番奴那里行！言罢便取番公主，三娘只得举刀迎。交手不上十余合，手慢刀沉力不胜。勒马回头来败走，士卒抛戈风卷云，无心恋战惟息走，看看追赶到寒林。番军拼命冲过去，正遇林参将一人，停刀勒马让过去，合了秦爷副将兵。摇旗呐喊追赶下，西兵拼命往前奔！远远望见雪岗到，犹如得了宝和珍。一拥到了山岗下，抬头一看走真魂！蹬中跌足止叫苦，山前摆列一枝兵。当头一将吴游击，立马横枪阻去程。背后追兵将次近，番军进退两无门。公主道言说不得，既临死地要求生，我等奋勇冲过去1一马当先领众军。提刀竞取吴游击，立马横枪往上迎，交手未及三四合，背后追兵赶到临。三处雄兵只一裹，围住西番数百兵。军士纷纷齐落马，三员猛将战佳人。公主手慢漏了空，吴谋枪刺中喉心，急忙下马
枭了首，败残兵卒走如云。马匹器械收无数，笑吟吟奏凯歌声。齐来帅府参总镇，各人献首请功勋；并皆上了功劳簿，大赏三军马步兵。帅府堂上排筵宴，庆贺将军立大勋1众将拜伏齐称贺，总爷神策果惊人！从今边地烽烟靖，高枕无忧享太平。御史听了开言道：皆赖将军列位身，依次叙功上一本，来晨领众抵胡城。要其降表班师转，亲提士马出长城。师行在路无数日，已抵胡城安下营。公主首级来传示，忠顺王吓得汗淋身：驸马遭擒公主丧，我等何能敌此人？只得备了降书款，君臣自缚到营门，愿归王化年年贡，誓不来侵大国城。御史准了投降表，又言一纸怎为凭？历年我处投降将，须当献出解都城。所掠金帛并子女，一一归还大国君。番王怎敢不从命？尽将解送到军门，君臣远送三十里，凯歌齐奏转雁门。回归帅府忙修表，奏言叛逆已成擒。诸将功劳依次叙，并言亲老在都城，愿得侍亲班师转，亲解吴忠上帝京。御史一本皇都去，不知可得离边庭，话文至此略按下，再观四卷便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