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魏桂香一片枉痴心 郑皇亲三番施巧计
且说桂香自老夫人亡后,夫人几次要将她配人,坚执不愿,只说要守大爷,妄想以此感悟大爷。谁知自守十余年,鬼也不理,耽搁青春,已是三十七岁了。
夫人并不来差遣,衣裳一样做她身。
且当初老夫人爱她,时常与她首饰银两,因此手中颇好。若肯安分,倒也一生快活。争奈她为了那一夜之情,强要认大爷姬妾,在众侍儿中十分放肆,众人也不理她。又时常走到小姐闺中,诉说当年大爷与她成亲,如何恩爱?怎样绸缪?论起来小姐们不该唤我名字,应该叫我声好听些的才是。
时常惹恼两小姐,一场怒骂出房门。桂香衔恨无从诉,只喜公子风流俊俏人,与他父亲真相彷,不知情意可相亲?时常悄到书房内,妖形怪状献殷勤。公子一场来大骂,讨其没趣始回身!那知到了桓公子,更觉风流貌出群,怎能勾引他上手?才称奴奴一片心。
奈何他是客边,再没个空处去少诉思慕之情。今日正在侧轩后吃茶,却见瑶钗取了茶壶杯盘等物,前来泡茶。桂香问道:有什客人在内?瑶钗道:小姐今日在花园顽耍,恰好桓公子到来,因此泡茶前去。
桂香暗暗心中想:夫人今日在楼门,他身既在花园内,奴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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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到园亭。若是说得投机有了意,岂不是双奴进喜星?想得停当回房转,重搽脂粉换衣衿,大红鞋子长七寸,梅花高低印香尘。打扮完了将镜照,今日花容更爱人!丫鬟一见多相问:为何打扮这般情?桂香答道:休多管。竟往花园路上行,一众侍儿都好笑,再言小姐二人身。瑶钗取得香茶到,楚卿吃罢不抬身。仪贞小姐开言道:表兄闲玩自消停,失陪表兄休见怪。公子忙将清便称。姊妹双双亭上去,轩中公子自思寻:堪羡表妹人两个,正是闺中守礼人,多因他避嫌疑迹,因而洒脱别方行。且说桂香已到花园内,无心看玩景和情,忙忙只顾朝前走,忽然一绊险倾身!桂香吃吓低头看,草中一幅帕红绫。
帕上系着一幅赤金牙挑,认得此帕是大小姐的,如何落下此间?我拾了不要还她。
便将手帕藏衣袖,东行西走觅情人。忽见丫鬟凝翠到,便言:小姐那方存?桓家公子何处去?莫非都已出园亭?凝翠见问回言答:小姐在吟风啸月亭,公子海棠轩内坐。桂香欢喜往前行,望见海棠轩一座,紫荆一树面前存。枝梢一物光闪闪,慌忙走近看分明:
原来是一个珠球,十六粒珍珠结就,上有赤金宝盖,周围络索,吊在紫荆枝上。伸手扯下道;这也是仪贞的,时常见她插带,这丫头也算粗心!到花园里走走,便失了两件东西,且喜都被我拾了。
就将手帕来包好,藏在怀中急急行。轩中且说桓公子,窗前闲玩半时辰,起身正欲来走出,劈面相逢魏姓人。便欲匆匆朝外走,妖娆慌了叫郎君:因闻公子身在此,奴家特地赶来临!正要与你来谈话,如何就要出轩行?楚卿一听多诧异,只得停身问事因:
我认得你是里边使女桂香,如何寻我说起话来?
桂香听了哈哈笑:公子原来错认人!奴奴岂是丫鬟女?客边不晓这桩情。我是刑部尚书妾,左都御史二夫人,左太夫人为媒妁,将奴配与老爷身。为你姑娘生妒忌,一宵恩爱便离分,奴奴是个贞节女,因此终身不嫁人!守着无义无情汉,耐尽孤单与冷清,指望守他回心转,耽搁青春三十零。如其道我丫鬟女,有眼无珠不识人!公子听了微微哂:抬头观看细详情,不信姑夫有此妾?分明胡说乱谈论!当时只得开言道:我是从来不晓闻,纵然你是姑夫妾,今来寻我为何因?桂香见说微微笑:奴非无意到园亭,因见公子多才貌,定是多情多义人,因此特地来相访,要你怜我孤单薄命人。公子听了心中怒,一声冷笑又开声:
休得胡说!快快闪开,让我出去。若再言三语四,我必去告你老爷知道!
桂香只把衣襟扯,满面堆花又说因:将酒劝人无恶意,公子休教太薄情。楚卿顿脱回身走,刚刚跨得出轩门,却见凤楼窗外立,公子开言笑说因;
小姐等却在何处?你可去告知,竟有这般奇事!
一言说罢匆匆去,凤楼含笑也回身。桂香好不多扯淡,恼羞变怒骂连声:我只道是个风流辈,那知也是一无情!回头一看条桌上,两幅花笺有字痕,三只茶杯壶一把,必是方才同聚在轩门,必然与那仪贞女,大家在此作诗文。
不知写的什么?也待我藏了,再作商量。将诗塞入袖内。
恰好双双小姐临,只因凝翠来报说:桂香也到这园亭,乔妆打扮多华丽,要找桓公子一人。小姐晓得妖娆意,故使凤楼探听到轩门,窗外一一多明白,回身复命两千金。因此又到轩儿下,
仪贞小姐问其情。
桂香到此何故?桂香道,不过也是顽耍,有什缘故!小姐道:你顽要便了,如何假冒老爷之妾,向桓公子说出许多
忘廉丧耻的话来,少时必告老爷知道!
桂香听了心中怒:我身倒未乱胡行,小姐来此花园内,桓公子到有何因?孤儿幼女同相聚,嫌疑之迹惹人论。方才亲见桓公子,袖去花笺两幅文,若告老爷知此事,我也将言直诉明。仪贞大怒开言骂:反来刁诈血喷人!叱令四个丫鬟女,打这猖狂淫贱人!四个侍儿齐应是,握拳撩袖上前行,揪扯桂香齐动手,一顿巴掌打面门。仪贞怒气犹未息,侍儿随了转闺门;气杀桂香妖淫女:无故将奴凌辱行!这事那里来说起,这个冤仇那里伸!
可恨仪贞这般作恶,我也不贪她这点金珠,不若做成圈套,害她一害。就在怀中取出手帕,包了两幅诗笺并那珠球,打成同心之结。
藏在袖中忙忙走,出了花园入内行,转到晚翠轩书室,门儿半掩悄无人。桂香大喜忙入内,卧床铺在左边存,手帕塞入他枕下,回身急走出书厅。管教小姐名声坏,还怕残生活不成!妖娆入内衣衫换,御史衙门回转程。换去冠带更常服,回身便到慎思厅,窗前坐下观书史,不见残书案上存,必然二子来拿去,晚翠轩中自找寻,案上翻来全不见,再看书架也无形。
正是合当有事,回头一看,却在楚卿床上,想是他睡了观书,故撇在此。
移步到床将书取,枕边忽露帕红绫!暗思此是何物件?便将扯出看分明:一副牙挑乘帕上,当中挽个结同心。维明好不多诧异!此帕看来不眼生,分明好似仪贞物,常见她身手内存。再捻其中还有物,解开罗帕结同心,一个珠球光闪闪,也是仪贞首饰
珍。再看还有花笺纸,展开忙便看分明。
乃是咏风筝二首,一是仪贞笔迹,一是楚卿笔迹,诗中却并无私意。
左都御史心疑惑:此事令人好不明!仪贞日坐深闺内,楚卿不进内房门,手帕珠毯何处得?若还遗失地埃尘,或是楚卿来拾取,缘何又有两诗文?仪贞岂是轻狂女?断然不做这般情!且她果若私相赠,必然诗内两含情。诗中却又无邪意,纵来不过咏风筝。据我今日详其事,想他同在内书厅,二人作此诗两首,珠球手帕两般珍,定然妮子遗失下,楚卿拾去挽同心。我今且问仪贞女,此中委曲便分明。
叫童儿速请大小姐到来。少顷仪贞已到。
上前就把爹爹叫,维明早已看分明,鬓边左首珠球失,当下开言问事因:
我且问你的手帕可在袖中?
小姐见说心中异,袖中便取帕红绫,左边不见寻右首,全然不见影和形!御史见了微微哂,果然不见袖中存:还有一桩来问你,髻上珠球一对珍,为何今日存一个?小姐听来又一惊!忙向鬓边伸手摸,果然剩得凤头簪,几时失却红绫帕?那方落下宝和珍?因何我竟全不觉!爹爹何故问其情?维明道:你何处去?怎生遗失不知闻!
小姐道:只才到花……
说到此处忙顿口,默默低头不则声。维明道:是如何说?只言半句便收声!
小姐道:爹爹怎知孩子失此二物?必是那方拾取,伏乞言明。维明笑道:我问你,你倒来问我!我才回来,那得拾你物件?快实说今日到那处去来!小姐只得说道:儿与二妹
因见春色融和,故偶到花园内顽要片刻,二物除非落在园中。
维明听说花园去,叱退书房左右人。惊了仪贞大小姐,花容失色不开声。维明便问亲生女:原来顽耍到园亭,可曾还有谁人至?可曾吟咏作诗文?你休惊怕明告我。小姐开言转吃惊:莫不是桂香来告诉,爹爹要问这桩情。便把经过从头说,御史开言说事因:
风筝诗置之勿论,但你身上之物,那有遗失下来全然不覚之理?小姐道:孩儿其实不知,不是爹爹问及,只怕直要睡时方晓得。
爹如看见祈明示,好使丫鬟去找寻。御史听了微微哂:园中那有两般珍?你今要我来明示,可到楚卿床上寻,此物藏在他枕下,上边还有结同心。玉人一听心大骇!不觉桃花面上生,勃然改变花容貌;爹爹之语好难听!突然出此跷蹊话,仪贞不解半毫分。维明听了喝:住口!我所言来岂不真?亲眼见来亲手取,现今在我袖中存。说完取出掷案上:妮子前来自看明!仪贞小姐来走近,果然自己帕红绫!当中打着同心结,解开结子看分明,一
个珠球诗两首,吓得佳人难出声。维明问道:如何说?可曾认得
尽分明。仪贞小姐无地入,从何说起这桩情。御史道:你当直说,有何私意快言明!小姐急得通红面,不禁网泪落衣衿:实然不过花园去,两物遗来并不闻,定是桓玉来拾取,无良禽兽坏人伦1御史听了微微晒:便叫仪贞你且听,凡事反躬当自省,如何但怪姓桓入?你虽生作闺中女,不比寻常脂粉群。广读圣贤书万卷,有何礼则不知闻。既具冶容堪绝世,年当及笄正芳春,合当深闭居闺阁,勤攻女职自劳心。如何闲步寻花柳?僧同小妹去园亭!
这所花园,不比家中的在宅心之内,三面围墙之外,尽
是通衢大道,往来马上之人,皆可窥望。又年代甚久,远是宋朝所建,内中未必无木怪花妖。岂可少年美女,到这般去处顽要!
故与汝母曾言过,休叫二女到园亭。你等今日前行去,可曾与母说知闻?玉人低首难回答,维明又复说原因:擅往花园已不是,再加桓玉到轩门,既无尊长同在内,当使丫环回此人。如何竞蹈嫌疑迹,轩中同聚作诗文?至于生出嫌疑事,珠球包了结同心。此情若被他人见,定然认作有私情!到处相传成话柄,芳名扫地怎为人?幸而与我来看见,细心详察两边情。假使我为糊涂父,不察其情骤动嗔,立时置汝于死地,送了残生又污名:汝当自去从头想,为人不谨可该应?仪贞听了一席话,默默无言悔不胜。恨杀桓家轻薄子,开言说与父亲听:爹爹之语如金石,言言刺骨实寒心。终身佩此铭肺腑,誓不轻身再出门1但是桓玉真可恨,爹爹须要问分明,虽然不便来加责,立刻回他快转程!御史听了无言语,半响沉吟又说因:此倩还要来详察,你今不可乱冤人。我观桓玉多端重,不是轻浮一派人!有意自当深秘密,如何显露枕边存。且待楚卿来到此,问其明白再详情。
小姐道:若不是桓玉,除非就是……
一言还未全出口,楚卿、永正进书厅。御史便乃开言道:你等今朝那里行?直于此刻方回转。二人回答说分明,维明又问桓公子:可曾闲玩到园亭?多才一听心惊讶:何为问及这桩情?抬头忽见大表妹,玉容惨淡有啼痕:多因道我园中去,与他二女共谈论,自然责备大表妹,连我今朝怪十分。
只得答道:小侄因表兄出门,独坐无聊,故尔闲步花园,实不知两妹在内。不过海棠轩少坐,登时就出去的。维明道:可曾拾取物件么?楚卿答道:侄儿并未拾取,姑夫失
了何物?御史道:我如何失物!只因此女到园顽耍,失了两件东西,大约是楚卿拾去。公子大惊道:表妹失了什物,如何是小侄拾取?御史道:乃一个珠球,一方手帕,还有咏风筝诗一首。
茫然吓坏桓公子:什么珠球手帕珍?小侄影儿都不晓!若说风筝题咏文,因见表妹诗一首,也题一律是真情。侄在海棠轩少坐,妹去吟风啸月亭,正要起身来出外,却逢尊婢桂香临。小侄因彼胡言语,慌忙洒脱出轩门,忘取风筝诗一首,至今还在那边存。维明听了他言语,心中彻底了然明!回头便说大小姐:看你今朝似失魂,方才那样来问你,如何不说桂香名?
小姐道:正要说及,却逢兄等到来,因此打断。维明对楚鲫道:贤侄,只因你拿我一本书,丢在床上。我去取时,见你枕边露出红绫半幅,扯出一看,乃大表妹的手帕,帕中包了珠球诗笺,挽着同心结。此物现在,你且观看。若不是你,定有人做成圈套了。桓公子近前一看,只叫:怪事!小侄离了花园,就到正心堂去,並不曾到晚翠轩中,如何枕边忽现此物?左公子也来观看道:这必是他人做成圈套,大妹与表弟皆是正人,必无此事。维明道:你且说桂香何故也到花园?公子便将桂香的话,从头述了一遍;仪贞亦将如何打桂香一一说出。维明便把桂香叫到。
双眸注定高声喝:大胆胡为贼贱人!你今怎敢花园去,勾引桓家公子身!拾了小姐球和帕,诗笺包了结同心,藏在公子床头下,做成圈套害何人?贱人从实供招出,饶你全尸入土坟。桂香一听惊呆了,如何顷刻破其情?此时叫我如何说?只好回他不晓情。便道:老爷真奇事,小婢今朝未出门,何曾勾引桓公子?何曾拾着什珠珍?何曾见什香罗泊?何曾挽什结同心?何曾或什床头
下?何曾圈套害他人?今日凭空冤屈我,黑了青天好不明!况且小姐香奁物,怎到公子枕边存?如非小姐来相赠,不然那得有诗文。告罢维明连冷笑;贱人好片诉词文!浑身洗得干干净,全然不与你关情。起身壁上来拔剑,上前揪住桂香身:你见小姐来相赠,你知诗内有何情?从头备细来告我,说得分明饶你身!吓杀桂香人一个,满口银牙抖响声,连叫:老爷饶小婢,收回宝剑愿招承。无奈此时双膝跪,只得从头说个明,伏望老爷来饶恕,少念当初一夜情。御史听了犹未语,公子闻言笑不禁。御史起身往外走,须臾来了两家人,吆喝:桂香快出去!三人书院叹连声,仪贞小姐回人内,将言自诉母知闻。
且说桂香押上二厅,只见家人刑杖分立左右,御史坐下说道:你这贱人,怎敢大胆乱吾家法?且设心如此不良!我本欲枭汝之首,但既已实供,赐你全尸而死,叱左右毙于杖下便了1
左右家人齐应是,即揪贱婢到庭心,麻绳几道来捆缚,左安执棍便施刑。迎风起落难禁架,桂香痛哭震厅门,看看打到三十棍,内绽皮开鲜血喷。两位公子傍边看,双眉紧皱惨人心,偷看父亲容甚怒,不敢开言劝一声。只得回身都入内,中堂来告左夫人:桂香打得看看死,想来今日不能生。夫人便乃开言说:那知贱入做出这般情,论来其实该处死,待我前厅去看临。夫人出外来观看,到把夫人吃一惊!见桂香半身如血裹,哀哀悽惨地埃尘。夫人一见蛾眉皱,止住家童行杖人。御史说道:休胡说,污蔑闺门什罪名?今将打死犹轻论,依法还将身首分!夫人又乃将言劝:念彼无知女婢身,一差二误行差事,既经重处可饶生。维明不答夫人语,叱令家人再用刑。左安只得重又打,桂香哭得好伤心。
呵哟,老爷夫人啊!
饶了小婢残生命,愿你万代公侯荫子孙。可怜都是爹娘养,皮肉原非铜铁生,好叫我,上天无门来躲避,下无地洞去藏身°早知仍复来打死,不如咬定不招承。一刀何等多爽快,这般痛楚好难禁!夫人看见情如此,料来难以劝回心,忙移莲步回入内,对两位公子说缘因:当初祖母身亡日,曾经嘱咐我当身,桂香若是身死了,吾心实有不安宁。你等可去来劝劝,与那妖娆说个情。两位公子回言道:那般盛怒怎开声?夫人便叫仪贞道:我儿你可到厅门,他心最是重爱你,说情必定肯依听。小姐见说微微笑:母亲劝尚不相应,如何肯听孩儿话?去也徒然无益情;况且桂香来害我,孩儿怎肯与求情?夫人听了心中恼:大抵左姓之人尽狠心!若还把不爹来劝,你今瞒我到园亭,至于生出如此事,可该责罚畜生身!好生劝得爹爹转,将功折罪免施刑。仪贞小姐真无奈,只得前来到二厅。玉人转出屏门外,抬头先看父亲身,端坐正中全不语,铁面青青怒十分。再看桂香真个惨,止住家人慢动刑,桂香阶下微睁眼,气短声低叫一声:
阿唷,小姐呵!小姐也觉心中不忍,走上前来说道:爹爹真个要处死她了?维明道:不处死还待何时?小姐道:爹爹打杀桂香,这罪名都是孩儿当了。维明道:与你何干?
小姐道言:爹不晓,母亲不舍桂香身,道儿因到园中去,至于生出事非情。着儿出外将情说,若还留得桂香生,将功折罪方饶恕,不然便要重施刑。因此孩儿无可奈,只得前来求父亲。不当饶恕桂香女,只当饶恕左仪贞。御史听了微微哂:此事夫人无法行,心知我爱仪贞女,所以她来反跌人!栽埋此女将情说,实心怎舍责儿身?
便道:私到花园,原该责罚,速速进去,休得多言!小
姐道:原来爹爹这等心狠,但孩儿既奉母命而来,岂可无一言规谏?
桂香虽则身该死,当年服侍老夫人;况兼祖母心爱婢,视如亲女一般形。记得临危那一日,床前嘱咐母亲身:房中四个丫环女,好生遣嫁配良人。三个侍儿都已嫁,单单止剩桂香身,不能了其终身事,反把她来杖下倾。今朝若把她打死,祖母黄泉必痛心,爹爹何等为人孝!事死还当如事生。小姐说罢一席话,提醒维明吃一惊:此女之言如金石,非惟入耳又钻心,便向家人喝:住了!且行饶放贱人身。家人一听忙解缚,桂香匍匐拜洪恩,再三叩谢大小妇,维明见了这般形,想起母亲临终语,不禁酸鼻好伤心:贱人偏只不安分,无端自取祸临身!长叹一声回人内,两位公子到厅门,得知已放桂香女,尽赞仪贞小姐身。楚卿回入书房去,秉衡见妹转中厅,来了几个家人妇,安顿魏氏到房门。此时
日色西山落,家中到处掌银灯。维明说与夫人道:今朝二女到园
亭,你为母者全不晓,至于生出许多情。此后园门须锁闭,你收钥匙在房门,若容二女花园去,连你难辞责不轻!夫人听了微微笑:可记当初有话论,仪贞、永正人两个,诸般不与我关情。如今她到花园去,你便难辞有罪名!如何反来说向我,与我何干笑杀人1御史听了亦笑道:夫人既不管仪贞,因何要把她责罚,栽埋出外说人情。
总之,仪贞已出书堂,自然以母教为主。二女年长,那花园实为不谨之地,断不可行!
只是桂香已受责,未知可得命残生?夫人好生来调护,待其愈后能抬身,唤伊父母来领去,任其择配嫁良人。夫人听了微微笑:自己今朝打坏人,却教我身来调护,怎生调护得安宁?是伊打得她如此,解铃还仗系铃人。取笑一回排夜膳,夫人即便入
房门,取出护心丹与山羊血,吩咐丫环四个人:后房调护魏氏女,更将陈酒与她吞。看看早又半个月,渐渐和平可起身,问她父母居何处?便着家人速唤临。
原来桂香之父,开着茶馆。一问唤时,夫妻两个及儿子魏敬,一同到来。维明道:你就是桂香父母么?答道:小人正是。又问叫什名字?答道:小人叫魏元福,这是儿子魏敬。维明道:今可将你女儿领去择配良民,身价免交,就此领回去罢。
魏老夫妻忙叩首:多谢天高地厚恩!少刻桂香来出外,见了爷娘两泪倾。御史当下开言说:桂香你且听缘因,种种不法应该处,念你服侍老夫人,饶你性命回家去,收心改过配良人。
若还要胡行乱做,将来恐不免杀身之祸!因着左升妻子把桂香押进,令将平时衣饰箱笼物件,尽数带回。
收收拾拾完成毕,叩辞太太与千金:若无小姐将情说,那能性命转回程?公子二人俱叩别,又别同行伙伴人,然后来到大厅上,桂香叩别老爷身。两行珠泪腮边落,前情想起痛伤心:痴心指望成连理,那知落花有意水无情。早知今日仍如此,不如年少配夫君。老夫人何等恩如海,几次良言劝我身,恨奴守什贞和节?自家误了美前程。今日这般放我回家去,只怕也还念当初一点情。叩头巳毕抬身起,魏老夫妻叩谢恩,雇人挑了行和李,领了女儿同出门,团圆回转家中去,夫妻细问女儿身。桂香备说诸般事,魏老夫妻叹息声:若还这等来说起,算来都是自家寻,这样主人真难得,应该着实感他恩!但不知我儿多少私房在?说与爹娘听一听。桂香便乃回言道:我箱中三百雪花银,还有衣衫并首饰,算来五百有余金。夫妻好不心欢喜,百顺千依鬼奉承,只说与她寻亲事,将她耽搁在家门,生心要骗她财物,那时再复卖
她身。更有魏敬骗来为赌本,桂香那里识他心?只说爹娘真好意,与她寻访好姻亲;况且从来拘束惯,何曾见过外边情?今日回家多快活,鸟出樊笼一样形!日日东邻西舍去,街坊游玩乐心情。大刀斧阔从采惯,不把银钱放在心,有人要借双手奉,亲邻个个骗她身。按下桂香且慢表,再言国泰入朝门,荐举旧相方从哲,三月念四进京城,朝见天子仍入阁,二人只忌左维明。当面见了多趋奉,胁肩谄笑献殷勤,不敢照前多放肆,口口声声左大人。维明总是如冰冷,不来答理两奸臣。二人深恨真无法,国泰商之方姓人:如何算计一善策,杀此仇人方称心!从哲但只称:罢了,我实无能害此人,只怕害他翻自害,大儿送了命残生,眼前只有一个子,要留送送我终身。国泰听了无言语,只是心中恨不平。此日三月廿八日,皇亲父子坐厅门,国泰回头来看处,身旁侍立一家人。
却是李守方之子名五儿。国泰问道:五儿,你多少年纪了?五儿道:小的二十四岁。国泰道:我看你清清秀秀,伶俐身材,不知你可会些什么本事?五儿道:小的曾学过飞檐走脊的本事,还能飞石打人,百发百中。国泰听了便道:你既有这般本事,怎不思量与父报仇?当年梃击之事,都是老左追根究底,审出其情,害了你父。你如何全不恨他?五儿道;小的岂有不恨!但朝廷大臣,何等势要!小人虽要杀他,何以下手?国泰笑道:你这孩子,真是无谋之辈。常言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你若青天白日杀他,如何使得?果有心要报父仇,只于今夜黄昏,悄悄伏他屋上,伺有便,或飞石中之,或突然刺杀!飞身脱逃,藏匿我府,谁人知得?
你如依我成其事,抬举前程飞上云,认你做个干儿子。五儿
听了喜生心:老爷吩咐当遵命,只愁无便枉劳心。
国泰道:今夜无便,还有明夜。苦着工夫,少不得有便。五儿道:小的今夜就去便了。
有权在坐微微笑,此计看来未必行,老左不是书生辈,他身武艺十分能!刺得杀他方是好,刺他不着惹灾星。
也罢,且待你们做起来;若做不成,然后待我施展奇谋便了。此时已是黄昏,左公与桓玉、永正,同在慎思厅上。维明说与桓公子道:闻贤侄围棋甚高,与你手谈一局如何?楚卿笑道:小侄岂是姑夫敌手?御史道:休得太谦。
便呼侍者将棋至,二人对坐赌输赢。永正在旁来观看,各争形势用心情,局到中间寻劫打,维明忽尔一回睛,窗中望见墙头
上,好似人头一探伸!御史顿然心诧异:是何物在屋头行?
如今方郑二人重复入朝,恨我入骨,只怕终日商量害我性命,我且试他一试。
于是便将银烛取,起身立起剪明灯,故意将灯来剪灭,书房顷刻暗沉沉。口内呼童将火至,眼望墙头仔细睁。此时廿八无月色,映着星光看得明;
果然像个人形,伏在那墙头转角之处;又见他探起身来往书房张望。
.御史看得多亲切,轻轻移步壁间行,摸着弓箭来除下,转步当窗立定身。觑得较亲搭上扣,一点流星力作深!那物中了无情铁,刮喇喇砖瓦响连声,一个觔斗从空下!吓坏书房几个人,齐言天井何物落?恰好童儿取火临。
移灯向天井一看,只见一人跌闷于地下,左足上带箭一枝。两公子心惊,不知何故?维明便令书童替他拔了箭,塞住创口。
将他带人书房内,维明指着问何人?为什潜来从实说!那人见问跪埃尘:小人顺天人姓赵,只为家贫苦十分,老母今年八十八,并无活计过光阴,因而无奈来为贼,算来只为老娘亲。今因偷盗隔墙壁,借路径由屋上行,并非偷盗爷府上,望求饶放小人身。御史听了微微笑:一派胡言哄什人!
我看你这厮容颜俊秀,身衣绫绸,岂是个穿逾之人?既欲借路,只该在外墙行步,如何直到这宅心来?遂令二童搜他身上,看有何物?
那人见说来搜取,欲思逃脱腿难行。腰间胸内来搜看,拿来献上老爷身,原来一袋青石块,尖刀一口亮光明。维明见了微微笑,又复开言问那人:你今尚欲胡遮饰,可知吾已了然明!
我看你的容貌,却与郑国泰的家人李守才彷佛,只怕你未必姓赵,分明是郑国泰遣来的刺客。汝若直言,我决不伤你,必留汝命回去报信。
那人听了如此语,抬头观看左维明:莫非他是神仙降,如何好像预知闻?低头思想多一会,只得开言告实情。怎长怎短都供出,只求饶恕命残生,御史当时离坐起,着人押了到前厅。惊动家人家将等,一齐都到大厅门。左公吩咐张灯火,火把灯笼白昼明,五儿吓得心惊战,御史开言说事因:
郑国泰这条计策,施之于别人何愁不中?若要害左某,只怕甚难。五儿汝本一介小人,倚仗着些小技,便欲为刺客,胆敢前来犯我。休说你一人,就在千军万马之中,我亦能出入自由。汝若执迷再图侥幸,岂不枉送了一条性命?五儿连连顿首道:小人该死!倘蒙恩放,怎敢再来?维明道:你系奉公差遣,我不加罪;但国泰老贼,何敢妄为!他既起意害我,我岂无以报之?汝既是他儿子,自然骨肉相连,我
只今便借你两腿,代你父亲重打三十,稍示儆戒便了。五儿吃惊道:小人姓李,他是姓郑,如何骨肉相连?况左腿现中箭,其实受刑不起,还求开恩饶放了罢。御史笑道:却是恕你不得!我但打郑国泰耳,与你何干?遂令左右将五儿拿下,剥去衣裳,背上大书郑国泰三字,选头号棍来重打三十。
子承父罪非为过,料老贼家中腿也疼。一五一十三十正,打得他两腿皮开鲜血淋。维明喝住来吩咐:可回传话老皇亲,慢向班门轻弄斧,徒然自取辱临身。言罢之时离坐起,着左荣、左德两个人,押送五儿回家去,免教盼杀老皇亲。家人奉命来扶出,三人说笑内中行,棋局补完排夜膳,三人入坐饮杯巡。两位公子开言问:那晓墙头上有人?怎生射中全不觉?维明便说适才情:我因故把灯剪灭,暗立当窗射此人,方才拽得弓弦响,难道全然未听闻?二人听了便笑道:刚才实是未留心。楚卿公子连声赞:姑夫武艺果然精!再表左荣并左德,五儿送到转门庭,国泰爷儿人两个,厅前共坐等回音,遥见五儿回来了,一瘸一拐上厅门,放声大哭双膝跪,备细从头告主人。如此长来如此短,现今背上有尊名,这般妙计真堪笑,白害小人去受刑。五儿说罢前后话,有权移步上前行,揭他衣服将灯照,拍手哈哈笑不停:
果然是郑国泰三字,这等说起,你老人家竟被老左打了三十大棍,怪道方才耳红面热,坐立不安!
国泰听得通红面,不禁重重大怒嗔!银牙咬得吱吱响:好个刁钻刻薄人!今身不杀左奸贼,誓不为人把姓更。
我儿你说我计不成,你方施展奇谋。如今我计已败,不知有何妙策?且试说来。有权笑道:我有妙计,明日去与老孙商议,你老家人不必问他。
言论一回辞别去,有权别宅自回程。次日三月廿九日,有
权下午到孙门,一巡茶罢开言说:孙兄请退两旁人。有权坐近孙公侧,一般诉与国英听:可恨老左人一个,种种冤仇似海深;小弟欲要行一计,未识孙兄可应承?
国英道:说起老左那厮,其实可恨!兄言正中下怀。请问计将安出?有权道:我闻他与孙兄原是紧邻,素常来往,四月初一,乃孙兄华诞,不知他可到来?国英道:年年彼此拜寿,自然必来。
有权道言:既如此,至期老左必登门,孙兄可把他留住,厅前备酒请诸宾。先具一壶砒霜酒,玉杯奉上送残生!他家若是来告发,自然要去奏当今,只言他是乌痧胀,一时腹痛命归阴!
国英道:中毒身死,自有情形,如何遮瞒得过?有权道:只要死了老左,还怕那个?他的兄弟妻子,如何敌得我们1况有方公为相,姑母为妃,诸事自有照应。国英道:此计虽妙,但是老左与我交情颇淡,并未曾杯酒深谈,只怕他不肯留饮。有权道:若不肯留,小弟还有一计。
埋伏家丁人数十,各带腰刀结束身,他如不肯来留饮,孙兄偏要强留人。故意犯颜来厮闹,咳嗽一声起伏兵!数十余人蜂拥上,各掣腰刀拼此人。饶他遍体皆拳脚,量他赤手怎交兵?砍为肉酱非难事,他家若是奏当今,只言斗敌身亡了,也无大罪抵偿生。国英听了频点首,且待他来依计行。二人妙计商量就,国英吩咐设金樽,叫人去请公子到,有权便乃说缘因:
孙兄几位令郎?国英道:止有一子,向来随母在家,去年年底接来,还有个女儿,年才十岁。
言语之间公子出,走进书房一座门,呆呆看定他两个,不知礼貌半毫分!叫他作揖方作揖,叫他称唤始开声。少刻酒筵俱吃过,黄昏席散始辞行。三十过来初一到,已牌御史出衙门,回来
·413-身到中堂上,双双子女候安宁。
御史道:今日我要出门,侍儿取我吉服来。夫人道:相公何往?御史道:今日乃孙国英生日,只得往拜。夫人道:午膳已备,相公须索早回。
侍儿忙取袍服至,维明即便换衣衿,袖中落下盘龙剑,脱了绒绳坠在尘。夫人上前亲拾起,笑而说与左公身:终朝把剑藏袖内,究竟要杀什何人?维明听说亦笑道:无非借此以防身。袖了宝剑辞别出,四个家人随后行。通报国英忙迎出,二人同上大厅门。左都御史忙作礼:拜寿来迟恕罪名。国英欠身称:岂敢,有劳大驾降寒门,更蒙厚礼当不起!一番逊谢又回身。相见在厅官一众,各人归坐献香茗。一巡茶罢取杯去,御史抬身作别行。国英忙起来拦住:兄何见外这般深?小弟贱辰无以敬,屈留草酌且消停。维明道言:承美意,奈何公事未完成,且容小弟来别去,改日前来再领情。
国英道:使不得,偏要留你一遭。左公心地玲珑,听了此语,正要回言。忽眼光一转,只见屏后有人探头一望,分明是郑有权模样,我闻老孙与有权一人之交,结为兄弟。他也自然来拜寿,如何潜躲在屏门?遮遮掩掩来窥探,这般举动惹疑心,莫非又有奇谋计?合谋要害我当身。我且将机来就计,权留于此看虚真。当时便对国英道:既是孙兄美意深,小弟只得来从命,只嫌搅扰不安宁。国英听允心欢喜,方才归位各安身。老孙着请公子到,家人传语到书厅,内中来了孙公子,近前来见父亲身。
国英道:我儿,这一位是我们斜对门的乡亲,你可去请他上坐道:小侄孙继贤拜见。那公子闻言,走上前来,对着维明道:斜对门的乡亲,请上坐了。小侄孙继贤拜
见。
御史听了真好笑;慌忙离坐起抬身。一众官员都好笑:那知老孙之子是呆人!
国英满面羞惭说道:虽是乡亲,却要称年伯。你这孩子,如何这等不晓事?
御史便问孙公子:贤侄尊庚十几龄?公子见问全不解,国英忙与代言论:
今年十六岁了。维明道:原来令郎如此长成了。国英道:小儿自来随母在家,弟于去年方接家眷来京。只因只此一子,愚夫妇未免溺爱,至十四岁方上学攻书,所以未谙礼貌。
言来语去无多刻,盛席华筵早出厅,家人上前调桌椅,共有官员七八人。三位一席成六席,各分宾主坐安身。首席敬请都御史,对面周通政一人。老孙下坐为陪客,各官依次坐其身。国英命子回房去,维明扯住不容行,命将本席几屏撤,看坐安排公子身。国英笑道:不必了,此儿不善做陪宾。维明笑道:无此礼。继贤只得坐安身。各府家人身后立,孙府家人来往行。银壶筛上金杯酒,美味珍馐色色精,主人举盏殷勤劝,言来语去笑谈论。酒过三巡菜五味,国英回首唤孙成:可改玉杯传家宝,将来奉酒左爷身。孙成奉命来筛酒,御史周围亲看明:
见众官席上都是金杯,家人执的尽是银壶;惟孙成拿着一把玳瑁自斟壶,在那厢筛酒。
左公早已心明白:原来这等计来行,却将毒酒来鸩我,狠似方家父子心1孙成奉酒来席上,国英亲奉与维明:此杯本是无价宝,家传数代值千金,伏望吾兄来饮尽,聊表区区敬客心。维明立起来接过,二人重复坐安身,御史举杯方欲饮,喜坏屏中席上
人!
只见他刚到口边,正欲饮酒,忽然手中一侧,一杯酒都倒在怀中。立起来将衣一抖,酒淋在地,只见火星乱爆,砖尽裂开!
御史坐下搁了盏,国英便乃说缘因:想因杯滑来倾泼,命人再奉酒来临。孙成取盏重筛上,维明离坐立起身,手持玉盏微微笑,敬上筵前孙国英:小弟生来多量浅,不能再领长兄情。借花献佛将此酒,转敬孙兄饮一樽。国英见了吃一吓,慌忙立起笑言云:只有主人来敬客,那有客来敬主人?吾兄不必来推托,伏惟满饮鉴微诚。御史听了便笑道:杯是家藏宝玉珍,自然贮酒非比别,岂堪小弟独叨情!孙兄休得来见却,满饮一杯表弟心。国英推住樽中酒,满面堆欢说事因:方才一盏便泼了,此杯酒尚未沾唇,吾兄何得来见却?望求饮尽莫推情。维明笑道:虽倾去,犹如弟饮一般能,况且倾了这一盏,再来小弟便叨情,国英但只推住了,含欢苦苦让维明。御史笑道:兄太执,既然这等苦推情,小弟实不能下咽,当敬贤郎饮一巡。举杯回奉孙公子,口称贤侄莫辞情,令尊不饮杯中酒,你今代饮礼该应。疯呆公子全不晓,双手前来接玉樽,拿到口边就要吃,慌了尊翁孙国英1心中大讶通红面:如何转奉我儿吞!此时不顾机谋败,慌忙出位上前行,劈手把杯来抢过,琼浆泼在地埃尘!维明一见颜色变:老孙你好太欺人!如何我敬贤郎酒,你来抢去泼埃尘。转身出位来一看,迸裂砖阶爆火星!原来酒中有毒药,起心要害我当身。可知不与儿子吃,此事看来了不成。喝令椅后家童等,拿下方才司酒人!即忙解赴刑部狱。四个家人齐应声,即把孙成来扭住,如飞扯了就行程。呆了厅前官一众,人人个个尽抬身。国英看见机谋败,料难遮掩这件情:老左反面了不得,我身怎敌半毫分?咳$416
嗽一声飞奔入,维明举目看分明:只见两厢人拥出,屏后奔来数十人,廊前左右挨挤满,纷纷都上大厅门,人人腰悬利刀个个舒眉把眼睁,按定腰刀齐欲掣,维明见了这般形,回头席上来一看:国英不见影和形!只有那位痴公子,呆呆坐定不抬身。上前一把来拿住!轻轻提出席前临。公子吓得魂飞散,维明便笑说原因:
贤侄休怕,你令尊埋伏家丁,欲来害我。只得要借你尊躯,当一件兵器用用。
便对一班家将道:尔等齐来有什因?莫非主人行妙计,今早四面暗藏兵。既然事已安排定,快当露刃上前行!众人见了如此景,个个心中吃一惊:谁知把公子拿住了,此事今朝怎样行?我等若是来动手,他将公子抵刀兵;若还伤犯了不得,此计虽成不可行1国英躲在屏门后,忽听其言大吃惊!伸头在外只一看,吓得三魂走两魂,埋怨有权:都是你,此人怎样害他身!如今拿住娇儿子,此事今朝怎理论?
有权道:我这条计甚是停当,都是你不好。这位公子,就等他在书房坐坐罢了,唤出来见什么乡亲?你既脱身,又不扯他同走,如今却被伊拿住,怎生动得?国英道:我只怕老左拿住了,只顽逃了一身,那里料他要拿我儿子?如今没奈何,着家将们退了罢,放还我的娇儿要紧1
有权只得传令出:一班家将出厅门。众人得令哄然散,霎时
退得影无形。维明见众都去了,携定孙公子一人,开言对众官员道:诸兄听我一言论,我与皇亲郑国泰,有何仇恨这般行?前日三月廿八夜,遣一刺客到寒门,幸而被弟擒拿住,未遭毒手送残生。好意容情来放去,今朝其子又胡行!并与老孙同设计,有权现躲在屏门,安排鸩酒谋都宪,埋伏家丁害大臣,彰明昭著全无忌,不知王法那方存?弟于明早当朝奏,诸兄在此眼观明,驾
前都要明白奏,还有孙成作证人。更有这位孙公子,要随我朝中去面君。众官听了他的话,都言实是不该应。正要把言来劝解,忽然来了许多人!
原来四家人,拿了孙成送狱,如飞报到家中。致德与二位公子,吓得魂不附体,忙领了十数名家将,各挎腰刀,飞奔到来,齐上大厅。见维明无恙,方始放心。
致德近前忙启问,维明道:且慢言论。开言便叫:孙公子,令尊躲在后屏门,不敢出来重见我,你代他身送客行。公子立定不肯去,眼中流泪落纷纷。维明笑道:休害怕,与你乡亲斜对门,放心随我来相送,何须执定不抬身。公子放声来大哭,维明见了怒生嗔!袖中拿出盘龙剑,扯开锋刃亮光明!
便对孙府家人说道:你道我真个手无寸铁么?岂知我还有此物在身,我不过要借你公子抵当数刀,着你老爷着急着急耳!
言罢剑指孙公子:继贤你可送吾行,敢道三声不肯送,剑下头颅就落尘!一言吓杀痴公子,战战兢兢抖不停,不敢出声移脚动,维明挽手一同行。在厅众官齐相送,收其宝剑到墙门。
喝令家将们:把孙公子扶撮上马,带他回去。众家将答应一声,撮了公子上马,周围拥住。维明方自上马,对孙宅家人道:请你公子同去,並无他意,不过明日带到御前做个见证。待打完了这场官司,我便送来。你家主人,好生与郑有权再商良策。大丈夫作事,当光明正大,休只在屏后遮遮掩掩,做那妾妇的模样!
言罢立时回马去,纷纷拥拥尽行程。呆了孙府家童等,笑坏官员一众人,都道:厉害真厉害,此公岂可惹他身!你家老爷真失算,如何要害左维明?二人方自屏后出,国英忙问众家人:公
子如何不见了?家人答道已行程,就把左公方才话,从头说与国英听。老孙急得顿双足,喝骂:奴才无用人!岂不知这位娇公子,千金小姐一般能。我如何娇养来爱惜,风吹草动也关心,怎被老左来领去,吓坏娇儿一命生。你们怎不来救护?就该抢夺进家门!
家人道:他扯了公子同走,一到门前,就喝令众人簇拥上马,团团围住,叫小的们如何救护?且左老爷何等厉害!老爷们还躲在屏后,不敢出头,何况小的?国英听说上马,又吃了一惊道:这越发不好了!我家公子,从不曾骑马。这一路去,就该跌多少觔斗!
罢了,罢了,真罢了!我的娇儿不得生!都是老郑行妙计,害了我坟前拜孝根。请教还有何妙计?教我孩子回转程。有权听说犹未答,众官便乃说原因:
拿了令郎还是小事,方才他说来日要启奏。当今,此一事实是兄等背理。即算从轻办理,不是降谪,也该廷杖。况且来日驾前,叫小弟们也难回奏,还是说那一边话好?
左公牵引为证见,却教弟等做难人!此入真是多厉害,二兄不合这般行:方才他敬孙兄饮,又敬贤郎一个人,教兄不得不败露,登时拿下一孙成。早将证见归他手,更无遗漏半毫分!及后见了多人出,分明带剑袖中存,他偏不肯先拿出,却将公子挡刀兵。使你束手不敢动,自来自去任伊行。他却声色全不动,教你良谋不得行。今将公子拿了去,两名证见到他门,看来事事他得势,二兄真是枉劳心1
国英道,小弟一向原知老左足智多谋,虽然心上恨他不过,却不敢轻易惹他。今日之事,都是郑兄起意。如今反害自身,明日入朝启奏,自然他的理长。为今之计,不若与他
讲和谢罪,求他莫去奏问,方保得功名富贵;若不早去挽
回,只怕事成,悔之元及了!有权道:都是小弟多事,反累
了孙兄,实不知此人这般才智。如今没奈何,只得求告他放回公子,息事罢了。便对周商道:兄与他乃是亲戚,敢烦大驾,到他家走一遭,探个口气,可有什挽回的道理。
周商听了微微笑,口称:小弟便行程。且言御史回家后,唤过孙公子一·人。
问道:孙公子,你的令尊谋害我,你知也不知?公子听了,低头无语。维明笑道:方才问他尊庚,都不解得,自然这令尊也不懂了。遂又问道:孙公子,你可曾见郑有权到来,与你父亲有什话说么?公子方才答应道:前日有一个人,在书房与我父亲吃酒,曾经说话来。我家家人都叫他郑老爷,却不晓得什么郑有权。致德与两位公子都笑道:原来这孙公子有些呆的。维明笑道;你且说那郑老爷与你父亲说些什么?今日立在屏后的,可就是他?公子道:我只听得他们说道:要害什么老左,今早正是立在屏后。
维明便着公子等,陪他去坐在书厅,便着家人刑部去,牢中带到那孙成。维明便乃开言问:你本奴才底下人,怎敢筵前斟毒酒?何人叫你这般行?孙成见问无可奈,只得开言告实情:都是郑爷来设计,何关家主半毫分!小的奉的他们命,不然怎敢胡乱行。伏望老爷来恕罪,开恩饶放转家门。御史听罢微微笑,便教自录口供文。须臾录就来呈上,维明看罢转厅门。致德并及两公子,开言动问这桩情,御史正要从头说,门上来传通政临。维明听说来迎出,各分宾主献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通政开言说事因:小弟造府非为别,只为方才那件情,孙、郑二兄胡乱做,十分得罪左兄身。他今追悔无门路,特央小弟说人情,伏乞左兄来
息怒,明朝莫去奏当今,放还主仆人两个,愿备千金礼上门。不知兄长容情否?望求示下与他们。御史听了言如此。不禁冷笑两三声:原来要想求和事,谈何容易这桩情!青天白日谋人命,他将王法那方存?更将兵器来相向,紫禁城中胡乱行。小弟与他何仇恨?两次三番谋害人!有证有据非虚诓,如何不去奏当今?启请明旨来定夺,岂有私和不理论!周兄不必言和事,怎肯干休这段情。周商听了微微笑,开言又叫左兄身:他们不谅行差事,望兄海量恕三分,况与老孙人一个,自幼同乡友谊深,来往之间非一日,望兄且自念乡情。维明听说称:小弟,朋友之间未缺情,好意到门来拜寿,如何生此不良心!他还要讲交情语,周兄代我问他身,捧将药酒频频劝,不知他可念交情?六十壮丁齐掣刃,不知他可念乡亲?若无这位痴公子,我已粉身碎骨在他门。不说交情犹自可,若说交情恨越深!周商见说多决绝,有言难以再开声。只得起身来作别,维明送罢自回身,从头说与三人晓,致德开言说事因:谁知这等将兄害,断莫轻轻饶此人!明朝奏上当今晓,二贼功名保不成。
维明笑道:方才老周到来,说欲谢罪求和。我思若去奏闻,反属多事。他若再来,我与他个难题做做,尽情顽耍他一番。若肯奉命,便万事全休;他若不依,明早再去启奏。二爷便问何题目?维明正要说其情,又见家人通报入,十数官员齐到厅。彼此逊让朝内走,大厅之上分主宾。家人忙把香茶献,礼毕收杯齐欠身:弟们今日来造府,前来惊动左兄身。
只为孙、郑两兄,今日得罪之事。他们不自量力,冒犯吾兄,悔无及矣。方才挽周兄到府说情,未蒙俯允;因此他两个十分着急,又挽弟等到来。
恳求兄长和其事,海量包涵两个人,或是备礼来谢罪,或是
登门自负荆。若说那位病公子,老孙性命比他轻,从幼娇生与惯养,风吹草动也心惊。今被左右来带到,他在家中急断魂!伏验左兄来饶放,体量人间父子情。更求莫奏当今晓,生生世世感深恩。维明听了一席话,开言笑说众官听:我虽带到孙公子,并无恶意害他身,不过同到朝中去,做其见证奏当今。老孙何必来着急,既然不舍这娇生,只与有权重计较,再把神机妙策行。害死左某人一个,令郎顷刻转家门。何须要讲私和事,备什礼来负什荆?众官听了都笑道:只为神机妙算深,以至弄出多少事,如何再敢计来行!
若再设谋,除是来求教左兄,方有神机妙算。维明笑道:小弟一介愚人,自己还被谋害,那有机谋可敌他两个?诸兄不必言和事,上复神机妙算人,备礼负荆当不起,只须据实奏明君。众官听了又说道:左兄今且听原因,他们两个行差事,其实都该有罪名;但是弟们都在坐,兄若来朝奏此情,必言
弟等为证见,倘然发下有司臣,三番四复诚多事,望兄今日做人
情。得罢手时须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当宽松他两个,只当宽松小弟们。左公听得言如此,默然无语半时辰,沉吟良久开言说:诸兄既是这般论,
想此事实大干法纪,却教小弟怎样私和?众官道:他二人情愿谢罪,不知左兄尊意要他如何,方能解释?只消出个题目与他,就好做了。维明笑道:据我观老孙、老郑二人的行事,却与妾妇所为无异,下些毒药,暗藏饮食之中,却是个谋死亲夫的手段;潜身屏后,遮遮掩掩,又是个羞见男子之形。今诸兄既要我出题目与他,却也不难。
只要他头上挽起盘龙髻,腰间束了绣罗裙,芙蓉香粉涂满面,鹤顶胭脂点绛唇,双眉翠黛轻描画,彩袖衣衫罩背心,五色222
汗巾拦腰束,嬝娜轻盈走上厅,自称小妾低头拜,今朝得罪主人身。如此这般来谢罪,就便饶他两个人!若还背了题目做,诸兄休怪弟无情!众官听他说罢了,哄然笑满一厅门;左兄真会将人要,这般题目果鲜新!弟们就去依直说,料他怎敢不遵行?说罢起身都作别,维明送罢自回身。且表众官回孙宅,二人迎上大厅门,都问老左如何说?可肯私和这件情?众官听了都笑道:二兄今日听其情,始而老左坚不肯,说之再四苦求情,他方渐有回心意,准容谢罪息纷争,却是出了难题目,依他行事始相应。
二人问道:什么题目?众官笑道:题目到也平常,只是一篇文字,却有些难做。便将左公的话述了一遍。
二人听了如此语,不胜大怒火生心!我等须眉男子汉,况在朝中作大臣,怎教扮作红妆女,去拜他人妾妇称?宁教明日闻于上,这篇文字不能成!众官听了微微笑;总之不合害他人,兄等不去来谢罪,他必明朝奏圣闻。弟们在此亲眼见,难以朦胧不奏明。休教为小而失大,弟们不过要调停,从与不从凭兄意,且行告别再登门。言罢众官齐立起,二人只得送行程。送罢众官回身转,同坐书房悔煞人!国英说道:真无奈,只好依他扮妇人,且救我儿回家转,免教陷在左家门。解了此事收心起,从今再莫害他人。有权听了无言语,此时日色已西沉。国英入内来听得,中堂哭得震天盈,夫人闻得公子去,吓得三魂走两魂!正然在此号啕哭,抬头忽见国英临。尤氏夫人忙赶上,两个巴掌打面门1高声大骂:天杀的,还我孩儿一个人!国英被打忙捧面,呵唷唷!夫人不要火生心,我身为了娇儿子,急得团团无路行!要男扮女装为妾妇,今宵嫁与左维明。如何你尚来打我?不问青红皂白情,快借女衣并花粉,手饰包头与汗巾,待我改作红妆女,去救孩子回转程。夫人听了无头绪:杀才所说是何情?
国英便把方才之事,细说一番:如今无奈何,借你的衣裳首饰出来,待我与老郑两个,扮作妇人,去做一做老左的小老婆,孩儿便得回来了。尤氏大怒道:左维明怎敢这般作恶?不消你去,待我孙夫人赶上大门,扭住了老左,与他拼命!不怕他不放我的儿子出来。国英连连摇手道:动也动不得!夫人的本事,只好降伏我老孙;若说老左,你怎去惹他?前年为那梃击之事,郑皇亲的瑶仙小姐,是何等有气力的妇人,使着两柄宣花大斧,杀上公堂,与他拼命,反被他把斧头削去!拿下监牢,逼得丈夫去叩头谢罪,方才饶放,何况夫人?
此事断然行不得,只好下官去嫁左维明。夫人听说重重怒:要往他家把命拼!难道要把维明嫁,杀才说出这般声!国英见说哈哈笑,他叫我们扮妇人,如今老孙不去夫人去,自然掉趣这般论。夫人劈面复一掌1连骂乌龟就转身,只得取衣交首饰,国英拿了外边行。就与有权人一个,两人同到内书厅,唤出侍儿梳云髻,搽脂抹粉着衫裙。打扮完了天色晚,厅前上轿就行程,四个家人来随了,长街短巷走如云。转弯抹角多一会,左府门前把轿停,家人见了忙通报,左公传命与家人:
令其街心下轿,缓步进来。家人出外高声传命,两个听了,咬牙切齿,只得低头出轿。众家人见了,哄然大笑!
二人只顾低头走,一程来到大厅门,方始抬头观仔细:火把灯笼白昼明,左都御史朝南坐,二爷公子座旁存,家人家将如云集,屏后哄哄还有人,眼光都射他两个,人人个个笑盈盈。御史见他来到了,先看乡亲孙国英:盘龙髻挽新时样,珠翠金钗两鬓分,包头札额眉弯月,白粉横搽脂点唇。上穿粉红秋罗衫,外罩元青绣背心,大红汗巾拦腰束,下边系了白罗裙。看罢了时心暗
笑,回头再看有权身:一般挽着新时髻,珠花金翠戴当心,包头扎额搽脂粉,水绿衫儿绣背心,鹅黄汗巾颜色俏,腰间束了紫罗裙。只见二人挨肩立,轻提罗袖福深深,一齐屈下黄金膝,叩首尘埃说事因:小妾无知多冒犯,十分得罪老爷身!望求今日宽宏量,放还犬子感深恩!二人拜倒如此说,笑坏厅前多少人!左都御史微微哂,开言说与二人听:
你这二个妇人,既已知罪,我且姑饶一次,放你儿子回家,从今以后,须要收心,不可再萌歹意,惟有紧守深闺,学些妇道,方是你二人本分。言罢便着左右唤公子出来。家人奉命书房去,请出痴呆懵懂人,呆呆立定全不晓,维明便乃说原因:
孙公子过来,你的母亲在此,好生随着她回去罢。公子抬头一看说道:我的母亲是没有胡须的,这一个却不像我母亲。
公子一言还未已,哄然笑满一厅门,人人拍手称绝倒,二人无地以存身。回头就往厅下走,三步移来一步行,国英正走忽立住,着家人传话到厅门:既然这样羞辱了,还须择放我孙成。维明便令家人去,放出孙成说事因:
两个活证儿便放还了,尚有孙成一纸亲笔口供,留在此做个执照罢。
二人只叫真厉害!谁可今朝敌此人?忙忙上轿回去了,厅前笑坏一家门:都道国英还雅秀,有权俗气不成文!害人不倒反自害,这场羞辱自家寻。说笑一回都入内,弟兄父子到中厅,恰好夫人与小姐,大家谈笑这桩情,一见了时都立起,夫人笑问相公身:想必尊宠都去了,如何今晚不成亲?
维明笑道:夫人想必出外在屏后窥探了。
笑他枉使千条计,如何害得我当身。徒然自己寻烦恼,不知此去可收心?言论一回排夜膳,次日天明无话文。早又过了三四日,正当初五日晴明。永正公子生辰日,中堂上面拜双亲。两位小姐来拜寿,桓家公子礼来行,合家男妇都叩拜,家祠里面把香焚。只见家人通报进:二房小姐到前厅。夫人命女忙出来,轿儿打上二厅门,只见敬、顺人两个,秀贞小姐未同行。仪贞姐妹来接着,各相问慰甚殷勤。问言:三妹何不至!敬贞小姐说其情:只因三妹身不快,未曾与妹一同行。四人说笑同行进,来到中堂上面存。伯父母前常礼罢,双双拜贺长兄身。礼罢左公俱命坐,开言说与二人听:久已要接贤侄女,总因有事不闲清,今日到来十分好,书房赏玩牡丹春。但是三女何不至?二人回答说其情,夫人听了开言道,想你三妹一人身,母亲爱惜如珍宝,向来甚是有精神。近来却是何缘故,时常见说不安宁!维明听了便笑道:秀贞皆是故推情,她因其母骄纵惯,一向逍遥任性情,怕来我处多拘束,见她伯父就生疼!夫人听了微微笑,少时寿面到中厅,一同归席来用罢,维明公事到衙门。公子告退来出外,夫人吩咐众人身:外席正心堂内去,两位公子与西宾,内席慎思堂内去,我同小姐赏花辰。二房送面与送席,众人答应自遵行。午牌时分俱齐备,夫人共女起抬身。五人同入书房内,牡丹花放甚精神!看—玩一番齐入席,侍儿左右奉金樽,酒过三巡菜五味,左都御史转回程。更衣来到书房内,五人见了尽拾身。夫人便乃开言道:相公此刻始回程。若还不弃残筵席,同玩名花饮一樽。维明应允来同坐,六人谈笑饮杯巡,眼看花间双蝶舞,左公即便语仪贞:方才杜宅闲谈话,见有诗题颇觉新。
一是《宿花蝶蝴梦魂香》,一是《山居限韵》,上八字用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牡丹亭》曲两句,韵用溪、西、鸡、齐、426·
啼五字。今既在此赏花,岂可有酒无诗?我儿可将此题试吟二律。小姐笑道:这等难题,叫孩儿怎做?抑且诗思今日不在,不能奉命。
维明听了称:乱道,诗思不在那方存?这般题目何难做!你今违拗不应承!今朝不把诗来做,先生定把法来行。仪贞小姐微微笑,爹爹当日做先生,学生不独儿一个,如何但只使儿身?现今二妹身在此,何不分题共作文?爹爹若是存公道,孩儿奉命立时成!御史未及回言语,夫人便笑叫儿身:有才那怕难题目?父亲命你做诗文,便当应命休违拗,何必多言推托情。
小姐道:不是孩儿违扬,想自十三岁与爹爹代笔,到今
已及四年,曾经面许润笔之物。谁知爹爹绝不提起!因此孩儿其实无心,非惟此诗不做,连那代笔先生也不做了。
一任父亲来责罚,学生不独一仪贞。维明听了便笑道:我儿要我什何珍?你今不说吾安晓,且言何物说分明。小姐见问回言道:珠玉金银非我欲,儿心只爱盘龙剑,爹爹偏不与儿身!维明听了又笑道:剑是男儿所用珍,你心只是撇不下,幼年索取到如今。究竟要他何所用?你今对我说分明。
小姐笑道,爹爹将那剑终日藏在身边,却是作何用度?维明道:我乃作防身之器,缓急之间,可应手运用。你乃是个闺中弱女,又不能武事,如何只要这般物件?小姐道:孩儿要他,也是佩作防身之器,缓急之间,亦可应手运用。维明笑道:真是胡说!也罢,你既索了几次,我便以此剑为彩胜,速作两诗。诗若好,即以此剑与你。
小姐听了心欢喜,当时离席起身行。案中移过文房宝,拈毫磨墨便题文。那消一盏茶时候,两首新诗早已成!忙移莲步前来到,筵前呈上父亲身。
赋得宿花蝴蝶梦魂香
乱红深处觅新枝,聊度清宵夜正迟。淑气来时牵梦去,暗香如梦觉魂离;春风剪剪芳丛冷,零露浓浓草径迷:亦有梦中人似尔,庄周幻境正堪思。
山居限韵
雨过清流涨碧溪,丝丝垂柳拂桥西。风声犹送三更漏,片梦还惊午夜鸡;烟罩枝头红欲落,波开池面绿初齐;
画楼眺远凭栏处,船泛湖心听鸟啼。维明看罢微一笑,便对仪贞说事因:
此诗中联但只言景,全无蝴蝶梦魂香之意。至于限韵一首,不过成句面已,不算全美,宝剑安能与你?
小姐听了心烦恼:爹爹故意作难人!借景言情何不可,宝剑今朝赖不成!夫人取过诗笺纸,看罢开言笑说因:两诗做得十分好,并无半字不通情。快将宝剑来输与,言而无信岂成人!维明听说便笑道:我非不肯与她身,只怪妮子多违拗,只恃娇痴伤触人。说完遂乃抬身起,自向书箱里面寻,取出那口盘龙剑,连鞘将来付玉人。小姐接了掣出鞘,凛凛锋芒冷气生!便将父剑来比并,果然一对不差分1方才眉黛生春色,仍将剑人鞘中盛,付与侍儿收入内,复归原坐饮杯巡。直到日色西山落,方才散席尽抬身,尊前告退归房内,看取盘龙宝剑珍。
当下小姐缝一锦囊,把剑盘曲如盏口大小,盛在囊中,系于裙带之上。
德贞小姐便笑道:算来姊姊是痴人,有心做了诗两首,赢些好物也相应。要这凶器何所用?敬、顺开言笑问云:
真个姊姊定要这口剑何用?仪贞道:我要他佩作防身之器耳。顺贞笑道:姊姊住在深闺内院,有何横事?却要防身?仪贞道:人生在世,那里说得尽!
二人住了八九日,二房打轿到来迎,只得告别伯父母,依然回转自家门。此日四月十五日,正当午末未初临,御史回转家门内,中堂便说与夫人:
二月尽间,皇上有旨,诏令兄入朝陛见。今早到京,引见已过,我在朝房已会过了,夫人可知道么?夫人欢喜道:原来兄长到京,妾身却不知道。
二人正在言未已,外边通报进来临:桓府舅爷来到了。维明听说便抬身,不知老桓到了有何事?话言至此暂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