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左御史巧计审张差 方中书事急诛贾妓
接上话文重说起,单言御史转回程,心中暗想郑国泰,差遣家人看审形,明是守才人一个,闪身走出部衙门,此时去报奸臣晓,必来叮嘱姓张人!
随即批一谕单,传与司狱,不许闲人入内!
按下慢言都御史,再说家人李姓人,回来告说张差事,装做疯癫审不明,已将收禁监中去。国泰闻言喜不胜:若得张差来咬定,料他何处得真情!
但须嘱咐他一番,明日不要改口方好。遂着李、马二人前去。见有谕单,不许放进,只得回复。
国泰听言无理会,不说奸臣心内事,词中再表左家情。正值黄昏天色暮,报道王爷来到门,书童忙把香茶献,御史分宾说事因:
今早承审之事,反复混供,不得实情,如何复旨?不知王兄可有高见,令其供吐实情否?正芳道:据小弟看那张差,只怕真疯,也不可知。
维明听了微微笑,王兄今且听原因。若依小弟来看起,定有同谋主使人:悬揣那人非别个,莫非国泰使谋心。今夜略略施小计,管取张差吐实情。
必须如此方可,待小弟做了郑国泰,王兄权做小弟,到三更时分,带出审讯;便不是郑国泰,亦必得个实情。正芳
笑道:甚妙。
维明吩咐排夜宴,谯楼早已起初更,言来语去清谈讲,行令猜枚欢笑声。二更时分方散席,两人便就换衣衿,厅前不点光明烛,纱灯两盏挂梁门。
着家人到狱,将张差带出:只说是私衙审问。他若问时,只如此回答便了。维明对正芳笑道:兄在此少坐,待张差到了,小弟却来拜访。
正芳笑诺厅前坐,左都御史下阶行,就在门房来等候,须臾带到姓张人。张差不识为何处,一程押在大厅门,抬头看见官一—位,纱灯之下不分明。张差私问家人道:此间却是甚衙门?
家人道:这就是日间在刑部堂审你的那左老爷了,因郑皇亲要托我们老爷什么言语,因此把你带进私衙审问。还有日间的那位王老爷,已去请了。家人话才说毕,只听得外边报道:郑老爷来了。正芳令左右把张差押入厅厢看守。
众人答应一声是,押了张差便转身。一同来到厅厢内,张差悄悄看分明,只见远远灯笼来照路,厅前御史降阶迎。当时来了官一位,依稀国泰一般形。二人到厅行罢礼,两边交椅坐分宾。张差探首来窥望,见那国舅开言先出声。
只见那国舅对了左御史拱手道:御史公,现今张差一事,实是小弟听了两个内监的胡言,只想打死东官;谁知谋事不成,被获发讯。虽即张差作疯,恐怕严刑供出,使我灭门,故特夤夜造府面求。乞看平日同官,救我一救,则万代衔恩,感激无尽。说罢,则起身跪下。那御史慌忙扶起,答礼道:郑老皇亲,我等既在同朝,岂不照应?但这件大狱,我一人担当不起。
我等奉旨来严审,公事公言弊怎行!叫我何方来救你?那国
男开言又说因:
御史公若果肯垂救,只消今夜处死张差,明日着司狱递呈灭口,此事便解。
御史听了微微笑:虽然国舅这般论,处死张差容易事,恐伤天理不堪行!张差又未供明白,诈作疯癫话不明,算他好意为兄计,如何反害彼残生?
那国舅道:这也说不得了,况张差诈疯,也是我等指使,没奈何,只求处死张差一人,便救了无数性命。那御史听了笑道:且待我等再审张差,他若主意要害东宫,请真罪当,立当处死;如内有委曲,还要商酌而行。那郑国泰又打一恭道:全仗全仗,务求处死张差为妥。
再三再四哀求告,那御史方才应诺声。皇亲欢喜连连谢,起身作别便回程。御史送出皇亲去,吓坏张差一个人,所言句句听明白:原来老贼这般行,我才挨了两夹棍,坚供不吐这桩情,诈作疯癫原为你,谁知你反丧良心!暗嘱御史来害我,今朝要取命残生。若依这样来看起,我必当堂招出郑皇亲。张差正在心中想,又听司阍进报闻:大理王爷来到了。匆匆遂进二公卿,两公都是穿常服,大厅左右坐分宾,张差侧耳来细听,御史开言说事因:
王兄可晓得郑皇亲方才到此托弟一事么?王爷道:小弟不知。御史笑道:原来张差那厮,乃郑国泰所主使,欲害东宫。如今事破,怕张差供出实情,故嘱小弟连夜将张差处死灭口,以自救身家。再四恳求,小弟无奈,只得应允,不知王兄意下如何?王爷道:据张差胆敢持棍入宫,也未必独是国泰指使,未便深求。今将张差处死,已觉情真罪当;但今夜如何结果他性命?御史道:方才带出张差,正要候兄同审,却遇值老郑来到,故暂押厢房。那厮要用棍打死东宫,
如今结果他,也用棍便了。遂喝左右取刑杖伺候,带上张差。
左右齐声高答应,张差顶上走真魂!锁条悉索来牵出,当厅双膝跪埃尘。二人即便开言说:张差你且听缘因,谅你不过一百姓,怎敢无知大胆行!手持木根窥宫禁,要打东宫太子身。郑公虽说他指使,你身并未吐真情;方才国舅亲来到,恐伊供吐害他们,嘱咐今晚来处死,此时要取你残生!言罢之时呼左右:把他拿下剥衣衿,重打一百头号棍;处死奸民绝祸根1左右应声齐走上,厅前按倒姓张人。张差大叫呼冤枉:今朝害死在郑皇亲!是他主使为此事,又令事破讳真情,不指望他来救我,反教送我命残生!伏望青天来剖辨,主从分清定罪名。左都御史微冷笑:听汝游供好不明!
早上问你何人指使?汝言李外父,马三舅并两个太监,都不知他姓名,又不识得面貌居址。领你吃饭之人,尚不认得,如何搬出皇亲郑国泰?张差道:那都是小人混供,那几个人,怎么不认得?李外父是小的丈人,就是郑国舅的堂官李守才;马三舅是李守才干儿,是兵部小皇亲的堂官,叫马三道;那两个太监,一叫庞保,一叫刘成,与小人饭吃的,如何不晓得?小人好好在家,凭空唤到郑府,哄做这事,说案破不妨,包我一生吃着;谁知反面无情,倒要处死灭口。如今小人拚着一死,不得不供出郑国泰来了。大理寺笑道:你莫非怪他嘱托,故意攀他么?张差叩头道:小人怎敢攀害!所供句句实情,并无半字虚诓。左御史道:也罢,汝既冤枉,可再细供一遍,如果情有可原,或者饶你一命。
张差听说连顿首:老爷在上听分明,小的蓟州穷百姓,汉亡父母又孤身,因有一身好膂力,前年来到北京城。李守才见我心
欢喜,愿将女子赘为婚,向在丈人家内住,为人粗直有忠心。昨日正在家中坐,忽因阿舅唤同行,领我去见郑国舅,引到书厅密室行。就将皇亲所说言和语,有权多少话谈论。刘成、庞保有何说,如何指引到慈宁。小人半字无虚诓,尽是他们教我行,伏望老爷开恩典,今朝恕我命残生。二人细听供招罢,各皆不语半时辰。
想了一会道:据你所供,实是郑国泰设谋陷害,果然情有可原。吩咐左右录供,将张差带去收监,明日早堂结案。
左右应声来带出,维明说与正芳云;可恨陷民罹法网,罪不容诛郑姓人!
王兄,来日可早到刑部,再审张差,录供入告当朝,质证郑贼,以破其奸,方可清君侧而诛逆贼。
正芳听说连称是,烛照神奸铁案成。共约早朝廷讯事,主宾分手各回身。维明来到中堂上,夫人等候未安身,问起厅前多少事,御史将情说分明。一堂心服真才智,妙算神机实可钦。次日维明冠带出,传呼随侍到衙门。大理寺卿随后到,部员班集坐公庭,令把张差来带出,押上堂来跪在尘。御史便喝施刑具,公座高声问事因:
张差,汝会写字么?张差道:小人会写。御史道:既会写字,汝可将昨夜口供,亲笔录出呈上。
张差遂把亲供录,写完呈上大堂尊。便传堂吏前来到,当堂读与众官听。合部官员都骇死!原来国泰使奸心,不识堂尊怎使他供出?一笔亲招不用刑。当命把张差仍入禁,出衙便即上朝门,齐集朝房来等候,百官陆续尽来临。国泰父子也到了,见其王、左二人身,故作欢容来问道:昨朝承审那桩情,御史可曾根究出,是否疯癫病症人?维明听说微微晒:昨宵已审出真情,亲笔口供呈御览,少停启奏自知闻。二人—·听容失色,不敢开言再问因。
便闻乐奏銮舆出,神宗天子坐龙廷,文武东西班序立,净鞭三响肃无声。当驾太师吆喝罢,玉佩叮噹上殿庭。红袍玉带都御史,象简乌纱大理卿,二臣启奏呼陛下:昨朝梃击一桩情,发于刑部来审讯,已得真情彻底明。现有凶徒亲笔状,臣请今朝把罪论。二臣稽首丹墀下,一幅供词双手擎。喝令有权、郑国泰;速近前来仔细听!天子宝座传圣旨;着皇亲父子出班行。二人只得双双跪,左都御史读分明:
张差供,小的蓟州人氏,因父母双亡,家贫无赖。前岁来到京师,有郑皇亲堂官李守才,见小人膂力胆量,招为赘婿。前日下午,忽见李守才同义男马三道来唤小人去见郑国舅。小人随入郑府密室中,见郑国舅上坐,少爷傍坐,庞保、刘成两太监下坐。国舅就说:我有一事,差你去做,你若做成,还你一生吃着,不知你有胆量去么?小人问他何事,他道:与你枣木棍一条,你可拿了,直闯入慈宁宫,见一个,打一个。若打杀太子,我包你一生受用。小人道:万一打出事来,岂不送了性命?兵部少爷道:你若奋勇直冲,料想别人害怕,怎敢拿你?设使拿住,你便故作疯魔,指东话西,不要供出我们名姓,便朦胧过了,决无大窖。庞保、刘成道:就使打出事夹,我们也救得你。你若能打死小爷,包你一生吃着。小人吃他哄骗,一时六胆应承,就着李守才、马三道领到庞保、刘成宅内,与我一顿好饭,付我枣木棍一条,又指点我慈宁宫路径。小人不知死活,竟持棍前往,打伤守门官一人,遂被众人拿住,解送法司。所供是实。
郑家父子听供罢,顶梁骨里去真魂,一堆抖倒金銮殿!君王御座也听明,不禁拍案重重怒:原来是,逆臣不法害储君!怎敢如此为谋逆?罪不容诛二贼臣!即时传旨;敕令殿前校尉,将郑国
泰一家下狱,并庞保、刘成、李守才、马三道押送刑部,仍着二卿审实定罪1二臣领旨归班部,校尉前来动手行,拿下郑国泰父子,押赴天牢做罪人。天子退朝归宫院,百官散去午朝门,一班奸党心烦恼,无从庇护郑皇亲。校尉奉旨收家属,合门大小失三魂,祸从天降无头绪,一齐拿送大牢门。夫妻父子号啕哭,咬牙切齿恨维明:合门正在来痛哭,忽见人来报一声:
石家大小姐来了。原来国泰止生此女,乃有权之姊,名唤瑶仙,生得虎面环晴,身长六尺,嫁镇国将军石如岳为妻。只因貌丑,故此戎装打扮,腰插两把宣花斧,时刻不离。此日忽报家中大变,瑶仙立传备马,直到监门。
禁子开门忙放进,见一家都在狱中存。见了亲女号啕哭,细细将情说与听:可恨老左人一个,今朝害我一家门!仔细算来无法处,罪犯弥天了不成。我儿你可更衣服,速到皇宫内院门,求你姑娘来保奏,要她保救一家门。瑶仙听了重重怒:既然老左害吾门,
等他明日早堂审事,待孩儿手使双斧,杀上公堂,一斧砍他两段,与父兄出气便了。有权道:姊妹休这般粗莽,老左十分武猛,不要杀他不得,反吃大亏!你只快去宫中便了。
瑶仙只得来告别,上马慌忙回转程,换了凤冠与霞帔,肩舆乘坐入宫门。细细说与姑娘晓,贵妃听了失三魂,忙叫:侄女回
家去,我到君前保奏情。瑶仙告别辞宫禁,贵妃火速去朝君,驾前俯伏哀哀哭:吾王在上听分明,妾弟国泰为至戚,忠君辅国在朝廷,小心翼翼多谨慎,赤胆忠心妾素闻。如何冤屈为谋逆?莫非都是左维明!指使张差来陷害,故捏虚词诓奏君。凭空诬以弥天罪,全家收禁下牢门,吾王若把全家斩,臣妾何颜再做人?说
罢叩头流鲜血,悲啼婉转动君心,神宗天子多不忍,扶起西宫郑贵人。
便道:此事是张差亲笔录供,刑部官共闻共见,如何是左维明陷害?朕今日无法可处。
贵妃听了哭奏:伏惟皇上出天恩,臣妾自到宫闱内,侍御沾恩二十春,今朝臣弟遭冤枉,诬以弥天大罪名。谋杀东宫因甚事,妾心却也不分明,愿王速斩贱妾首,开恩赦免一家门。记得前岁遭冤屈,日乾诓奏圣明君,说妾一家为谋逆,咀咒东宫太子身。今朝又有如何事,后先设计灭全门!不如连妾都问罪,免使奸臣再挂心。说罢贵妃重下拜,以头抢地不求生。神宗天子真无奈,只得开言叫:爱卿,国泰谋逆皇太子,寡人难以顾私恩,若还要赦卿之弟,须诏东宫太子临。卿当自去求恩赦,若他解释便相应。贵妃再拜将恩谢,忙传内监诏储君,须臾来了皇太子,朝见君王把礼行。神宗天子来赐坐,贵妃参拜小储君,哭奏张差梃击事:伏惟殿下广开恩,念臣胞弟真冤屈,望王赦罪一家门。说罢俯伏尘埃地,痛哭悲哀皿泪淋。东宫太子多仁孝,见贵妃啼哭也伤心,近前启奏君王道:贵人既是这般论,不必株连郑国舅,望父皇准赦他们。天子听奏龙颜喜:吾儿仁孝果然真!但怕来朝临宝殿,难拗皋陶执法臣。按下慢提宫寝事,再言刑部大堂尊,公事已完归内宅,内书房内坐安身。
原来左御史生平好带暗器防身,有宝剑二口,名曰盘龙,可屈可伸。
此时正当来看玩,二位小姐进书厅,仪贞小姐十三岁,细发披肩渐长成。请安来到书房内,见其双剑问缘因:
爹爹,这是什么东西?维明道:此乃两口宝剑。小姐道:宝剑为何如此盘曲?维明道:汝若扯开,便为一剑矣。
小姐便把霜锋拉,只见耀眼争光冷气生!把玩不忍来释手,但觉心中爱十分。御史便叫亲生女:内中说与母亲闻,与我打就绒绳结,系其宝剑莫迟停。小姐奉命来入内,须臾打就到书厅,送上父亲将剑扣,笼其一柄袖中存。开言说与仪贞女:我儿今且听缘因,你今年已十三岁,文章诗赋尽皆能,百家诸子都通晓,算来不必读书文。
但我一身,管领部院两处,甚是事烦。颇有些笔札之事,西宾写来,甚不中意。汝兄窗下用功,不便代笔。惟汝笔墨似我,今后可为服劳。
不枉用心来教你,甚堪做个内西宾。小姐听了便笑道:爹爹使令自当遵,只愁若有差池处,那时反惹话谈论。维明听了便笑道:用心怎得误成蝇?你如疏忽生差误,依旧先生法要行。
小姐道:母亲贵孩儿鍼黹,其实无暇兼管。维明道:你这孩子忘本!
我亲教你三五载,也曾费尽许多心。只因为我身无暇,你身翰墨颇工精,与我代劳些小事,缘何推诿不应承?若还这等来违逆,天性之恩薄十分!小姐道言:儿岂敢!谨当从命自依遵。御史听了心方喜,同归内院细谈论。五更尽处天将晓,御史牙床便起身,梳洗已完天大亮,跟随侍从到衙门。大理寺卿也到了,部属官僚左右分,把一干人犯来提出,庞、刘、马、李四人身。带出张差来质证,四人无辩尽招承:起意造谋非别个,尽是皇亲父子身!便令画供来定案,监中带来郑皇亲,公侯冠带都已去,青衣小帽上公庭。朝南上奉君王旨,官员都坐两边分,左右吆喝朝上跪,只得低头跪在尘。
御史命将众犯口供,与他观看,有辩无辩?父子看了默然。御史遂令二人画供。
二人无奈来书押,再说瑶仙一个人,自从宫院回家转,监中又去探双亲,恨恨之声牙咬碎,必然要杀左维明。父兄拦阻全不
理,戎装窄袖挂销金,却遇其夫不在宅,家人簇拥迅行程,刑部衙门前下马,昂然直走进衙门。左右人役高声喝:谁人大胆乱胡行1瑶仙听了高声喝:我是郑府大千金!镇国将军石太太,不是无名少姓人!汝等若敢来拦阻,我这宣花斧下不留情!众人听了心惊骇:原来就是石夫人。只见瑶仙按定腰间斧,刑部堂前来到临。一众官员抬眼看,人人认得石夫人,今朝到此何缘故?擅闯公堂必有因。
此时国泰父子,正在画供,忽见女儿到来,大吃一惊,遂喝:瑶仙到此何干?瑶仙回头一看,但见父兄青衣小帽,坐下一边写字,愈加怒发冲冠、也不答话;圆睁虎眼,左右一瞧:见左首头一位坐的一位官员,红袍玉带,相貌清高,尊严异众。便喝道:是了!遂走上当面立定,指定尚书喝道:左维明,你认得我么?原来左御史到京两月,却不认得。忽见一个戎装丑妇,突上公堂,甚觉诧异。又见她出言无状,遂问众官道:此妇何人?众宫答道:就是郑皇亲的令爱,石将军的夫人。维明道:原来是郑国泰之女!此乃公堂之上,那许妇女闯入?瑶仙大怒道:左维明,我家与你无仇,你为何凭空诬陷!我与你不共戴天,要来与你拼命!众官大惊。维明道:你这泼妇,便作害你一家,你来拼命,左维明便束手待毙么?我劝你事要三思,拼得过方可动手。你从来不闻闺教,只可在闺阁胡为罢了,如何到公堂上铲削父兄门面?此时郑国泰在傍,连喝瑶仙回去。
郑瑶仙只指御史高声骂:如何拼不过贼权臣,料你那一管毛锥双赤手,难敌我宣花斧两根!管教劈你花红脑,分为两个左维320·
明!说罢一声腰斧出,直奔御史左维明。维明闪身只一让,袖出霜锋耀眼明,举手一隔叮噹响,斧头落在地埃尘,止存斧柄齐齐断,震得瑶仙手腕疼。堂上堂下都惊异:那晓堂尊武艺这般精1袍袖巾间藏宝剑,此情难道预知闻?又只把斧头来削去,实会今朝顽耍人。瑶仙此际心慌了,谁知他剑带随身!叫我羞刀难入鞘,还要同他拼一拼!慌忙再拔腰间斧,劈头来砍左维明。御史用剑重一隔,断其斧柄落埃尘,全然不费分毫力,羞杀瑶仙郑氏身。两截斧柄拿在手,性命今朝拼不成。
看官:那左御史家传剑法,万人莫当。况瑶仙女流不武,虽有双斧,只有乱劈乱砍,恐吓平人,如何敌得?且左公神剑,削铁如泥,因见他一举手,便知不是会家,故只一隔一架之间,早将两斧挥作四段。要得个瑶仙羞愧欲死。抽身就要出堂门,御史喝令:拿下去!左右齐齐应一声。拥住瑶仙不放走,维明归位坐安身。盘龙宝剑仍归袖,笑对瑶仙说事因:
郑小姐来,你不料我袖里神兵。你如今双斧俱断,不知你身边可还有甚么器械?众官听了,大笑道:真果班门弄斧。维明道:我原说拼得过方可动手,谁知她定要妄为。既然擅闯公堂,要杀御史,现有凶器为证,众宫共见共闻。我少刻将斧入朝启奏,且看纵妻白日杀人,律当何罪?只怕石将军封爵难保!如今郑国泰供画已完,可一同收禁,俟我入朝,请旨定夺。瑶仙道:本是我冒犯大人,还求免奏,待我回去,上门谢罪便了。御史笑道:说得这般容易!喝令左右带去收监,若要饶她,只叫她丈夫亲到刑部堂叩头谢罪。众人应声齐走近,开言便叫:石夫人,请进监中权坐坐,将军来了好回程。我等奉公来差遣,再若延挨动手行。瑶仙此际真
无法,堂前气杀郑皇亲:想这贱人何颜面,无端出丑这般形!你今若有三分志,立时撞死在街心。瑶仙一听重重怒,开言喝骂:老牛精!我因为你来到此,代伊出气杀仇人;你到把我来辱骂,逼我亲生女丧身。
你这老牛,休得惹我性起,怕这两把没头的斧子,在你身上,就禁不起了!
笑坏满堂人一众:贼臣逆子一家人:当时便请郑国舅,一齐押赴大牢门。石府家人魂不在,忙忙回去报将军。刑部众官无不笑,又理完别案半时辰,正思各要来散去,左右前来通报声;外有石将军要见,尚书令请到堂门。如岳来到公堂上,众官一见尽抬身,维明离坐迎出位,如岳慌忙把礼行。相见已毕齐归位,将军拜倒地埃尘:适闻小价来报说,贱内无知胡乱行,无端闯入公堂上,十分得罪大人身。冒犯虎威来收禁。又闻大人要去奏当今,因此小将闻知了,又惊又怒汗淋身,特赴公堂亲谢罪,望大人海量莫存心。乞赐还贱内来放出,愿将家法治其人。御史听了
微微哂,开言便叫:石将军,尊府若还有家法,料来令正不胡行。
今梃击一案,我等奉旨承审,众犯亲笔画供,立呈御览,如何说我等陷害?方才令正直闯法堂,出言毁骂,复掣腰间双斧砍我,我幸有防身剑遮拦。今凶器现获,众官共见共闻。圣天子在上,法堂如此横行,岂容隐瞒不奏?将军请归,侯圣旨定夺。
如岳听了一席话,默然无语半时辰。只得鞠躬重伏罪:大人在上听缘因,自是小将无家法,至于妻子乱胡行,伏望大人宽海量,放还贱内感深恩。维明听了微微笑:将军请但放宽心,纵然启奏当今晓,料无大罪不妨情。令正自然来释放,何须性急这般
形!我等事完都要散,将军且请转回程。如岳听了真无法,又复开言叫大人:小将愿备千金礼,前来赎取罪和名。维明又复微微哂:我从来不受礼千金,假使方才遭毒手,千金怎买命残生?如岳但只频哀告,御史无言不则声。将军没法低头想:才听家人有话论,说要我身将头叩,方才肯放我夫人。看起这般光景样,若非全礼不相应。左思右想无可奈,只得抬身说事因:大人请解心头怒,小将应当谢罪深,今朝只得行全礼,叩头俯伏地埃尘1如岳说罢忙下跪,顿首埃尘不起身。左都御史微微哂,上前扶起石将军,只说将军:休若此,为何全体屈黄金。众官见了真好笑,一齐开口劝堂尊。维明听了无言语,左思右想半时辰;
罢了,既是将军如此恳求,我只得吃亏了。吩咐左右到监,放石夫人出来。
左右应声忙忙去,须臾郑氏出监门,无颜到堂来相见,上马先回自己门。如岳方才来谢别,乞见还双斧若何能。维明令人来捧过,起身相送出堂门。大小官僚都散山,各各皆回私宅门,用其早膳衣冠整,午朝都去进朝门。文武百官皆齐集,神宗驾坐九龙廷,大理寺卿都御史,出班启奏圣明君。把各犯口供星御览,拟成罪案进当今。张差、庞保、刘成等,三道、守才共五人,律应弃市当立决;主谋国泰、有权身,大逆首犯应寸磔!君王览奏自沉吟,便对二臣开言道:两卿所拟不差分,
但东宫仁孝,贵妃面上,不忍加诛国泰父子。今但将张差等立决,至国泰父子,不必株连。
二臣听了忙启奏;是他父子主谋行,本为罪首真大逆,岂可今朝法不行!若还谋逆皆宽赦,朝廷设法为何因?为从犯人还可赦,郑家父子断难轻。天子听奏无言语,半响沉吟降玉音:
争奈东宫不欲株连国戚,朕亦无可如何。既二卿执法,
令将郑国泰父子,夺爵为民,放归田里。诸卿无再渎矣!神宗说罢,传旨退朝。
二臣欲待重启奏,君王启驾进宫门,无奈只得同散出,尚书回到部衙门。五名罪犯来提出,招旗判斩立施行。传到八名刽子手,当堂绑缚那消停!委两名主事来监斩,一行押到市曹门,三声炮响钢刀起,五颗人头献上临。悬挂城门来示众,尸骸弃入万人坑。主事二人来复命,监中放出郑皇亲,蟒袍玉带都纳下,诰敕交还作庶民。
此时国泰父子,已打听得审出真情,尽是左御史一人之计。当下解官立忙押出,国泰父子,切齿深仇:有朝窄路相逢,杀尽仇人,始称心愿。
且说众官齐退直,御史回归私宅门,中堂早已银烛亮,换其常服坐安身。夫人便问因何事,相公此刻始回程?维明便说无他事,已结张差梃击情。正与夫人言此事,仪贞小姐到来临,数封书启都修好,将来呈上父亲身。御史接过心欢喜,我儿辛苦做西宾,却将何物来润笔,修金多少谢先生?夫人听了微微笑,许多绣作未完成,你今夺去为书记,何时方得理金针?
御史笑道;此女是我学生,理当服劳笔墨。刺绣之事,问德贞可也。小姐笑道:孩儿不要修金,只要爹爹佩的宝剑,赏与孩儿一柄。维明笑道:女子要剑何用?又是一对,岂可分开!
小姐见说心不悦,维明便说适才情:瑶仙与我来拼命,幸而带剑袖中存。并说郑氏多少事,人人听了笑难停。仪贞小姐笑说道:郑氏真无志气人!其父使她来撞死,若还堂上立亡身,逼辱命妇当堂死,爹爹难免罪和名。幸而郑氏不从命,算来爹爹福气深!维明听了微微笑,言无忌讳乱谈论。
我如今着你触街而死,你肯么?小姐笑道:儿若也学瑶仙要打骂其父,爹爹若肯受而无言,孩儿便从命矣。夫人听了,不觉失声笑道:真个是父是子,针锋相对,半点不差!
维明听了心暗怒:妮子无知十二分!如何这等来放肆,虽然可爱把爹轻。当时不答娇娃女,却将书帖细观明,灯前反复寻差错,封封逐—看完成。便将书字来掷案,唤声仪贞近案临:我有底稿来付你,因甚差池不用心?刚刚用你头一日,这般搪塞我当身!书札写来俱失礼,你忘了先生法令行。
小姐道:孩儿照款写来,并无差错。维明道:且打了与你细说。小姐道:爹爹说了再打不迟。维明道:既如此,我便先说后打。
遂将书帖仪贞看,某行某款尽差分,你今却有何辞说?小如低头不出声。夫人含笑将言劝:她是闺中女子身,你不说明安得晓,初次当饶休理论。小姐退立回言道;孩儿不任这桩情,爹金一剑犹不舍,做什西宾写什文!维明听了失笑道:原来为此恼于心,所以出言来抵触,儿童之见不堪闻。
你可知那宝剑,其快如风,吹毛得过。此等利器,如何与小儿顽要?
全然不晓青红皂,索之不与便生嗔,心怀忿怒将亲诋,这般情性怎为人?小姐听了心暗道:书帖无差尽可行,明明为此寻找事,我今欲待说分明,又言顶撞无忌讳,只得低头不则声。
维明道:仪贞,你只用心写作,我另赏珍物酬劳。小姐道:孩儿不要赐珍,自尽服劳之分便了。维明笑道,你定要那宝剑,也罢,且待你长成时,有用他之处,便与你一柄。此时实不能付你。夫人道:何等宝剑,这般珍贵?御史即从袖中取出,将剑放开,连柄二尺,对夫人道:此剑乃杭州云
按察所赠,削铁如泥,实为宝物。夫人接过,细细观看道:果然锋利,小儿顽耍不得。
维明问子何处去?回言二叔那边行。又见德贞来到了,维明便说与夫人:三房小女今八岁,若不将她继出门,团聚一家何等好?眼前四粒掌中珍?夫人听说言:正是,是你将她继与人。
似这样人家,何愁多女,偏偏要送一个与人。维明道:争奈三兄苦要承继,只得与他,非我意也。小姐道:爹爹何不去要了三妹回来。维明笑道:既然与他,如何去要?
他年三伯回家转,我身亦返故乡城,那时方得来相见,此时怎得转家门?小姐听说重言道:孝贞姊姊在襄城,可好接到京中住,再同聚首不离分。夫人笑道:真痴念,孝贞新嫁晋家门,如何可接来京内?你今空自念她身!每思淑婉常悲泣,怎得相逢会面临。维明听了嗟叹道:此女生来孝友深,不意闺娃如此性,脂粉行中少此人。二人正在闲谈处,丫鬟通报二爷临。永正公子同入内,问兄此刻始回程。说起张差梃击事,朝中去了这奸臣。东宫太子安如石,贵妃孤掌计难行。亏兄审出神奸事,如今还有姓方人,算来无计将他去。御史开言笑说因:静以待动观机变,一人怎许立朝廷!言论一回排夜膳,传杯欢饮到更深。二爷方始来别去,各人收拾尽安身。许多闲事言难尽,光阴又过月余春。单说一个方从哲,自从国泰放归程,狼狈相连今只手,看看要到自家身;不害维明难立脚,留在朝中祸患深。日同方甲来商议,怎生斩草得除根?
方甲道:父亲曾说他并无短可拿,今孩儿却拿着他的短处。他前月在刑部堂审梃击一案,郑皇亲的瑶仙小姐,赶去拼命。他却在袖中取出宝剑,招架瑶仙,将斧削落,想他身边每藏暗器。父亲明日进朝,当庭启奏,说他身藏利刃,图
谋弑君,就殿前搜出证据。
管教今上重重怒,立时绑赴法场门!杀君谋逆应灭族,岂不登时除祸根?
从哲笑道:他前日袖藏宝剑,或者预知瑶仙拼命,预作提防。怎见得他每日暗带?方甲道:若此事不行,孩儿另有一计。
我昨日去到天香院,接到青楼贾秀莺,她今现在内书室。父亲明日遣家人,敦请老左前来到,只说商量国政情,款留书室来
饮酒,却使红裙如此行,假扮小姐前来到,父亲喝退故生嗔;把维明灌得沉沉醉,孩儿伏在内房门,却叫妓女将他戏,老左年轻
正后生,若还稍有歪邪处,儿等登时发喊声,说他调戏丞相女,将他结扭进朝门。嘱托秀莺人一个,只说强奸已玷身。算来也是真斩罪,管教害杀左维明。从哲听了心欢喜,连称妙计两三声。
但若引他不动,岂不枉费心机?方甲道:且须随时机变。
父子二人商议妥,叫出红裙贾秀莺。这般如此来吩咐,害了他时赏不轻!秀莺便乃开言问:不知那个左维明,可是有个兄弟名维政?方甲回言正是称。
秀莺道:若左维明,贱妾情愿害他。十年前,他的兄弟,自己到天香院来,被左维明知道,把贱妾姊妹唤去,辱骂恐吓。妾等衔恨至今;今如少爷之计害他,也可公报私仇了。
二人尽觉心欢喜,商量妥当莫谈论。次日良辰刚七夕,方公朝罢转回程,等到未末申初时,差遣家人左府行,务须请到左御史,说有朝政相商火速临。家人奉命忙忙去,还来告禀左司阍。维明正在书房坐,忽传方相有差人,道言:要议军国事,请老爷
即速到他门。维明听了心中想;有何军国事商行?既然遣使来相请,只得今朝到彼门。方贼自以为宰相,不便推辞回此人。
便对司阍左清道:说与来人,随后便到。
左清出外来回复,御史拾身进内行,重更冠带来上马,到了方公相府门。通报一声方甲出,殷勤迎接进厅门,从哲立在垂檐口,起手开言说事因:
御史公来了,老夫因有几件政务,专候相商,请坐。
方相言罢朝南坐,中书、御史两分宾,左右忙把香茶献,御史开言问一声:今承阁下来见召,有何政事要商行?敝衙门还有些事务,不能在府久留停。
从哲道:御史宽坐,从哲遂寻几件政事相商议论,言来语去,说个不休。御史想道:闲事长谈,无非笼络住我。
莫非父子存奸意,今明有甚计来行?于时讲论多一会,日色沉西天渐昏。御史起身来作别,父子忙忙立起身,一齐执手相留道:七夕良宵佳节辰,难得御史来舍下,断无空放转回程!聊具草酌书房内,屈留小饮几杯巡。御史再三来逊谢,二人决不放回程。
吩咐家人,把左御史坐骑带出。维明见他父子苦留,想方从哲今昔不同,定有奸计,我且看他如何。
当下称谢不复去,二人相请入书厅,吩咐一声排夜宴,家人早已捧来临,水陆具陈多盛设,三席华筵列锦屏。首席坐了方丞相,次席西台御史臣,末席坐位方公子,家姬执乐进帘门。珠帘高卷纱窗启,一钩新月破黄昏,银河皎皎双星照,庆赏良宵七夕辰。氤氲香雾焚宝鼎,灯烛辉煌照丽人,鸾笙象板梁州韵,翠袖红裙捧玉樽。莺声呖呖新词奏,主人敬客尽殷勤,酒过三巡陈五簋,忽听叮垱环珮鸣。三人席上闻声响,从哲传教乐部停,只闻
渐渐呜珂近,飘然走进一佳人。维明在坐拾眼看,心思女子是何人?金妆玉裹多华丽,翠绕珠围体态轻。见她移步来行进,左右家人忙说因:
呀,二小姐,有客在此,不便进来。那小姐闻言,吃了一惊,连忙退步。从哲问道:是谁到此?家人禀道:二小姐才走进来。
从哲听了心中怒!如何小姐到中厅?开言即便呼次女,小姐闻言近父身。从哲变色来责备:汝为孀妇在闺门,我今有客书房内,如何擅闯乱胡行!小姐听说通红面,半响开言答父亲:
只因今朝七夕佳辰,孩儿偶向厅前散步,闻得书房有箫管之声,却不知有客在内,一时误走过来,求爹爹恕罪。从哲听了颜方霁,喝声速退内中行。小姐低首回莲步,出了书房一座门。维明席上观明白,为何这等多面善,好似何方见过临?左思右想多疑惑,兜的登时想上心:
是了!昔年二弟在天香院中游荡,我曾顽耍二弟,把秀鸾、秀莺接到家中那贾秀莺正是此女!
方才看那二小姐,举止虚浮体态轻,虽然妆束多华丽,全无端重半毫分。身为相国千金女,料来不是这般形,况且主人来宴客,自然内里也知闻。岂有不知来出外,况兼既已外边临,书房门外家童等,就该先与说知闻。直待小姐来走进,方道其中有客人,抑且小姐身已退,从哲何须要唤临?纵然要责亲生女,何妨内里去言论,不消这等多性急,客在当筵动怒嗔。所作所为真诧异!情理全然没半分。
是了,今夜将美人计害我性命了。
果然奸贼行此计,笑他真个枉劳心!我且将机来就计,看他今晚怎生行?想罢御史开言问:方才可是令千金。从哲听说言:
正是,我本生来两女身,长女嫁作金家妇,婿为提督镇边城;次女嫁作童家妇,前年新寡丧夫君。因此接转家中住,今岁年才廿七春,无男无女青年寡,辜负红颜虚此生。老夫因此多怜惜,常住家庭不转程。她心最喜闲嬉耍,时常要到外书厅,今日不知吾宴客,因而误走到来临。御史遂不重再问,二人劝酒甚殷勤,你一杯来我一盏,只敬多谋足智人。维明愈觉心疑惑,明明二贼弄精神。
凡事先下手为强,且去探个消息。遂搁下金杯,只推解手,走出去,密招左安,随到天井中假山石后,悄然吩咐:汝可即今与我速到天香院中,问那贾秀莺姊妹可在院中?她若在家,你便不须提起,即速回来;若被别家接去,便去别家打听。若在人家,也不须提起。倘或打听得二人都在方府之中,你可与我把她平头拿去,锁闭厅厢。若说秀莺在方府,就把秀鸾拿去,亦闭厅厢。但不许说出姓名!若拿得人回,立即复命,以咳嗽为号,我即知之。
左安奉命称晓得,慌忙走出姓方门。且言御史重归席,谯楼起鼓报初更。维明告止离坐起,慌了方家父子身,一总上前来挽袖,席未终时怎放行!维明要看他行计,怎肯今朝出此门,不过试探他父子,见留即住又安身。三人欢喜重归坐,方甲开言问事因:
前月大人在刑部堂上审那张差时,闻得郑国泰的女儿,赶上堂来,与大人拼命,闻说大人袖中取出宝剑,招架瑶仙,不知是何等神剑,可以藏之袖内?维明道:公子,我生平每带暗器防身,那盘龙宝剑,又可屈可伸,因此在袖。从哲道:难道御史入朝,也袖着宝剑?御史笑道:岂有此理,入朝印付家人。
那有怀刃朝天子,阁下之言差了情!方甲听了微微笑:大人之剑实奇珍,不知可在身边否?敢求一看若何能?
御史道:今日却不曾带来;公子要看,明日送来。
二人遂不来再问,维明心下自思寻:看他父子怀恶意,胸中不正一条心!还思以此拿劣迹,诬陷忠良欲弑君。此时又饮多···会,左安门外已回程,咳嗽一声来入内,御史抬头看得明,心知此妓来方府,只看今朝怎样行。传杯又过三巡酒,此际谯楼转二更。
御史起身道:不胜酒力,必须告辞。从哲父子,苦苦又劝三杯。维明便作十分醉态。双眼朦胧,坐一会,便立起身,到上边床上,倒身卧下。从哲父子,十分欢喜,吩咐家人:撤去残席,左御史醉了,不可惊动。众管家俱在外厢酒饭,众家人正欲回身,却好又来了左府家人四个,各执灯笼,接主人回府。方甲笑道:不想你老爷量浅,略饮几杯,便醉倒了,现在床中沉睡,怎好惊动!你们且在外厢酒饭,候你老爷酒醒上来。若不醒时,便住在此,也不妨事。
一众家人闻此语,只得回身出外厅。方甲暗中来吩咐:必须灌醉左家人,切莫放他来到此,只说有人服侍在书厅。家人奉命来陪去,从哲拾身低语云:你在书房来干事,我身先入内中厅。方甲点头称晓得,御史床中暗用心。
见他等交头接耳一回,方从哲入内去了。方甲领了五六个家人,都向里书房去。外边案上,只点烛一枝,房门半掩。
御史假睡牙床上,静听寂寂已无人,谯楼二鼓频频响,须臾又听转三更。只闻得书房门外莲踪响,兰麝香飘玉佩鸣,一声门响朱扉转,似闻步履近床门。
只听得女子声音,低低说道:原来睡着在此。
-331·
御史暗中偷眼看,正是方才美丽人。只见徘徊半响移莲步,走进床边立定身,手中举起湘妃扇,轻拍牙床御史身。
低低叫道:御史醒来!
连连耳畔低呼唤,维明只做不知闻,沉沉熟睡全不动,那女
子床沿坐定身。推摇再唤都御史:你今且醒转翻身,奴奴非是别
一个,相门小姐贵千金。只因命薄夫先丧,青春年少守孤灯,花容月貌空辜负,绣阁兰闺少伴人。只因才自书房外,窥见筵前御史身,奴家不觉芳心乱,钦慕英雄十二分。今知御史书房醉,想来今夜不回程,不禁撩乱心无主,暗中独自到书厅。虽然自荐惭蒲柳,只为怜才爱貌深;御史不弃残花柳,可续相如一段姻。御史听了心暗哂:可知不是贵千金。沉沉睡觉全不动,女子连连叫不应,侧身切近都御史,钩定双肩唤左君;今朝七夕良时节,桥横云汉渡双星,与君且作银河会,也做天边牛女星。况我家尊、舍弟都睡了,书房寂静悄无人,君且醒来休潦倒,莫负奴奴一片心。再三再四频频说,御史眠床像死人。
那小姐见唤他不醒,暗想:不信就醉到这样,偏要弄他醒来!
起身便把纤纤手,袍袖之中去近身,轻轻摹抚都御史,妖娆好不动春心!御史任她来戏弄,按定心神不动情。推摇叫唤多一会,总来不见醒翻身。妖娆此际真无奈,移步前来内室门。方甲一见低低问:秀莺好事若何能?秀莺听说摇摇手:少见这样男儿似死人!御史耳内亲听得:果是青楼贾秀莺,若然相国亲生女,安能无耻这般形!思量可笑方从哲,竟将这样计来行,勾栏妓女为亲女,自顶龟名丧了心。
且听他说些甚么?只听得贾秀莺备述前情。方甲道:这厮酒多,十分沉醉,你且再去戏弄,只要他坐起来。交谈一
语,我们就赶出拿住!
秀莺奉命回身转,再到床边唤左君,上床紧靠都御史,并卧鸳鸯枕上存。纤纤玉手来捧面,维明此际始翻身,半醒半睡轻举袖,蒙头朝内又沉沉。谯楼此际交四鼓,急杀方公子一人。引他不起如何处?岂不今朝枉费心!五更便要朝中去,走了猴儿弄不成。双眉紧绉思良策,忽然·计又生心。回身走到内书室,便向书厢里面寻。
取出一把尖刀,柄长九寸,其薄如纸,其快如风,便密传得用家人六个,问道:你们谁有胆杀人?便有个方豹上前道:小的去。公子遂附耳低官,如此如此,只得借她一命,以害老左。事不宜迟,快去!
方豹把刀藏袖内,轻轻走出内书厅,将身走到床前立,姊低低叫一声。秀莺扶倦来床下,方豹低言说事因:少爷道他难得醒,嘱伊自己毁衣裙,只说把你强奸辱,百口明朝辩不清。秀莺听了忙移步,头上钗环撇在尘,外盖长衣都卸去,毁裂绣湘八幅裙。方豹扬的抽刀出,揪住盘龙宝髻云。秀莺萼地心大讶,一见尖刀飞去魂!叫声阿呀还未了,冷飞森森喉下吞!床中惊了都御史,怎便今宵就杀人?方豹下个无情手,勒断咽喉双颡根,颈后一刀头掷下,忙把尸骸蹋倒尘。可怜一个青楼女,命犯桃花劫杀星,娇名独步天香院,才貌轰传帝阙城。只因要助方公子,恩将仇报起凶心!今宵到此书房内,暗送无营死不明。风吹芍药芳魂散,雨打芙蓉一命倾!方豹杀了青楼妓,将刀移步近床门,插入御史靴筒内,回复方公子一人。
方甲道:今番老左死定了,只可怜秀莺一命,将来做好事超度她便了。
几人仍去内书室,维明切齿暗思寻,奸贼已犯三章法,怎免
西曹身首分!贱人取死何足借,要害他人反害身。此番可罢方从哲,奸臣父子自家寻。我已先着安排定,你有何能要害人!静听四鼓声已绝,五更三点响频频。内中来了方从哲,带领家童数十人,敲门打户来叫唤,请少爷快去上朝门。内房走出方公子,四五家人尽出门,案上烛花忙剪去,忽然大叫喊高声:
阿呀,不好了!这书房地下,那来一个死尸?又且血流满地,奇怪奇怪!
方甲故作心大讶,忙叫移灯快照明!低头仔细来观看,失惊打怪喊连声:原来女子尸和首!快将首级认分明。方甲一见只叫苦:却是我同胞姊姊身,因何来到书房内?是谁杀死首身分?
那方从哲听了,带领多人,一拥而入。看了尸骸,跌足捶胸道:
正是我家二小姐,是谁杀死在书厅?算来算去无别个,决然就是左维明!御史听了如此语;老贼诚然不是人!纵子杀人同设计,平康妓女认亲生。当时床上抬身起,整束衣冠移步临。
对从哲举手道,承阁下留饮,不意醉卧于此,什么二小姐杀在书房,有此怪事!从哲大怒,指着尸骸道:呀,左维明,你休推不知!这不是我二小女么?为甚衣裙毁裂,杀在书房?
多因玩要前来到,你身乘醉乱胡行,必然奸戏千金女,她是孀居贞节人,不从你意高声喊,贼徒淫棍起凶心!怕人知觉将她杀,此事今朝了不成!即今扭你当朝去,驾前申诉这桩情。强奸杀死丞相女,碎剐凌迟淫畜生!御史听了从哲骂,勃然大怒火冲心?手指老方喝:住口!老贼无知骂甚人?你父子做此圈和套,亡廉丧耻不成人!我一目了然都已晓,你反把人命官司诈我身,不知自犯三章法,独思掩耳去偷铃。我心正欲除奸贼,奸贼谁知
反凑人:不须与你私家论,快到朝中面圣君1从哲一听重重怒,大骂:江邪贼畜生,强奸杀我亲生女,犹然放肆这殷形!赶上一把胸前扭,举手临拳要打人。
御史大怒,卷起右手袍袖,向从哲额上一点!方公松了手,往后便倒。亏得众家人慌忙托住,方甲赶上前来。拦住维明道:左御史休得如此,尊拳一动,又是一条人命了。我父亲年老体弱,如何是你的对手?维明道:既不是对手,为何反来撩拨?杀人偿命,自有王法,如何在私家轻举妄动!
从哲气得索索抖,喝叫家人备马临:扭他就此朝中去,金銮殿上共伸明。御史也把家人叫,惊起厅厢酒醉人,冒冒失失忙跑出,一齐都走进书厅。见其光景魂不在,维明吩咐备鞍行。三人坐骑多停当,一行人等出方门。维明抽出刀一口,暗付家人藏过身。从哲说与家人等,里边快报老夫人:好看小姐尸和首,少时检验就来临。说罢了时速即去,登时到了午朝门。百官陆续都来到,齐集朝房坐定身,从哲遍告这桩事,众官听了各心惊!赵、王、杜等忙问道;左兄可有这般情?维明笑道:兄休问,少时启奏便分明。早有孙国英听了,哈哈大笑说原因:左兄一向多道学,不是风流好色人,为何一旦心肠改,强奸相府贵千金?不从就把佳人杀,却也难做温柔乡里人。
御史冷笑道:只因方家小姐忒美,故此学你风流。她虽不从,却没有那江湖女子的手段,把我打倒书房。我又是初学风流,不免粗豪之气,因此把她杀了。
可惜那位方小姐,若孙兄昨日在他门,不消你去强奸辱,她自前来俯就人。风流美满何不妙?又且平时相与深,可惜不曾遇了你,偏偏遇我左维明:平时不与相知惯,煮鹤焚琴莽十分。
这位小姐,休说孙兄旧识,也是舍弟旧交。
国英听了如此语,全然不解半毫分,便道:此语真堪笑!小姐如何识我身?维明笑道非但你,若言方府令千金,只怕王孙公子都认得,坦腹东床无数人!方公朝罢回衙去,子婿盈庭数不清,耳边但听呼岳父,口内惟将贤婿称。床头珠玉如山积,小姐芳名到处闻!还有多少闻名者,都向方衙射雀屏,雕弓开处无不中,千缕红丝付与人。谁知一旦亡吾手,碎了方公聚宝盆!倒了方相摇钱树,此后纷纷车马不登门。国英听了哈哈笑:左兄说话好奇文1
这样说来,方小姐竟像个妓女了。维明笑道:相去不远。从哲父子,一听此言,心中暗骇。涨红面皮,说道:你们听他这些污蔑闺门的言语,可该敲牙割舌?御史道:我若敲牙割舌,你父子二人,便该负石顶碑!
两人顿时言难出,难道他今已晓闻?纵他识破其中事,拼教混赖不分明。百官听了都不解,霎时早已大天明,几番乐奏銮舆出,君王驾坐九龙墩。驾前太师吆喝罢,转过当朝一品臣,秉笏上前朝拜毕,君前哭诉这桩情。不奏别人并别个,单奏左都御史左维明,便把书房一节事,装假为真奏圣君。从哲诉罢双流泪:望皇降旨便施刑!杀了大臣之女该何罪?乞偿臣女命残生。君王龙座深惊异:如何却有这般情?左卿怎做如此事?命召西台风宪臣。御史出班来朝拜,君王开口问其情:
方从哲说,卿奸杀他亲女,果有此事么?御史道:昨日因方从哲遣使邀臣前去议政,臣见琐事长谈,臣即告别;伊父子苦留,不容臣去。
道言七夕良时节,要留夜饮到书厅。三人正在传杯盏,忽然走进一钗裙,说是从哲亲生女,从哲将她喝出门。二人只劝微臣醉,黄昏饮到二更深。臣因怕饮佯推醉,倒卧床中避二人。父子
只道臣果醉,交头接耳半时辰,把臣仆从都遣出,从哲回身入内行。方家带领家人众。悄然伏在内房门。微臣卧到三更后,女子床前来唤臣,自言她是方小姐,夜奔书室订私情。臣心自幼多清尚,女色从来不在心,况兼相国千金女,岂堪失品胡乱行!因而故作沈沈醉,任她呼唤不开声;女子百般来调戏,全然不像贵干金。见臣不动心无奈,转身进去内书厅。又与方甲来商议,再到床前戏弄人。
臣知是计,只不开言。方甲无奈,便着一个家人到来,使此女自裂衣裙,家人忽然掣出刀来,杀死女子。臣在床中听得,不便声张,恐他诬赖。谁知五更后,从哲进见尸骸,一口咬定,说微臣奸杀他女!
伏惟陛下来详察,分明设计害微臣,做成圈套邀臣去,不知其女是何人?况臣闻方相无次女,止有长女嫁金门。又且臣因议事去,杀人无刃怎施行?方甲设计将人杀,请将交付有司臣,审其所杀谁氏女,其中曲直自分明。御史奏完一席话,神宗天子尽听明,宣诏中书召方甲,出班朝见圣明君。
天子道:据左卿所奏,其中情节,实是尔等谋陷。他本议事而来,焉得预藏利刃?只此便是了。方甲奏道:臣奏陛下,若说左维明,包藏祸心,不止一日。每日身藏刀剑入朝,杀人甚便。皇上不信,可敕殿前校尉来搜检一回,即便明白。
天子听了方甲奏,半疑半信不分明,随敕校尉人四个,殿前搜检左维明。解其袍服松玉带,袖中靴筒尽搜寻,搜了一回无利刃,四人回奏圣明君。神宗天子龙颜怒;方甲虚词陷大臣!方甲见他搜不出,藏其利刃那方存?
方才听他那些言语,明明昨夜假装睡着,藏刀靴筒,岂
反不知?自然撇去了。方甲见天子动怒,心下惊慌。从哲近前奏道:左维明乃何等精细之人!即杀臣女,怎肯将凶器藏身?此实臣子妄奏,望陛下即将左维明敕一有司研审,自得真情。从哲奏罢,左御史整束袍带,亦近前跪奏道:从哲并无次女,昨夜方甲所杀,不知何人,臣请先敕有司,到方家检验。强奸致死,必有情形,要明此事,必须先审明女子姓名,方知虚实。天子准奏,即敕锦衣尉带领仵作,速到方家检验,可有奸杀情形,及是否方从哲之女。锦衣奉旨出朝,即带仵作人等赶赴方门,从头检验。
遍问方家男妇等,尽言果是二千金。锦衣验罢归朝去,驾前复奏圣明君:验得女尸身首断,首饰钗环尽在尘,身上长衣如脱去,并无毁裂绉痕形。只有罗裙分几块,绣带依然紧束身,尸骸倒在书案侧,不像强奸杀死形。言罢又看都御史,袍上全然少血腥。
锦衣奏道:那女子一件上盖红衣,撇在地下。臣等细看,衣带扭扣,并无损坏,又无扭扯绉痕,似生前自己脱下。既肯脱衣,则非强矣。惟腰下罗裙,裂为三幅,裙带又复紧紧牢拴,岂有不先解带,而遽碎其衣?且验左御史身无血迹,凶器无踪。遍问方家家属,尽言的是亲女。方夫人现在举哀,臣等检验属实,请旨定夺。
神宗天子听奏罢:此情好个不分明!方卿说道真亲女,左卿说道是他人,两卿须再明白奏。维明便又奏其情:既然皇上心疑惑,女人首级在方门,即速锦衣来领去,悬挂通衢挠谕闻。三日之内人来认,即教方甲自招成。三日之内无人认,臣当抵罪赴刑厅。君王听奏卿言是,即传圣旨这般行。君王二辇回官去,散了朝前文武臣。便将首级通衢挂,大张告示晓军民。四个指挥来看
守,且表方家父子身。回家忙遣家人去,速到天香妓院门,他院内之人都押到,将他锁闭在家庭。有谁来认人首级,便有他人识秀莺!谁敢与方府来作对,三日无人来认明。维明还有何辞说?稳然偿命了残生。家人奉命忙忙去,须臾回报老爷听:天香院内门紧闭,只有平头年老人。问他姊姊何处去,他言昨夜出家门,官府人家来唤去,问之不晓姓和名。平头现在拿到了,父子闻言无理论。秀鸾不见如何处?凡把平头锁在门。汝等到处来打听,若在谁家速报闻。按下慢表方家事,且言首级挂街心。
早已哄动多人,纷纷拥挤,都来看那首级。内中颇有些王孙公子,都认得是妓女贾秀莺,不怕苦主不来认识,谁敢多言。孙国英也来观看,心下大惊!怪不得老左说那些言语,原来就是贾秀莺之首级。
可惜好个多姣女,定然方甲计来行,要害老左人一个,断送如花似玉人!此时人人暗笑方从哲:如何妓女当亲生!只因要害左御史,自家情愿顶龟名。不表众人来窃笑,且言御史转家门,大厅上面身归坐,着左安来到问其情:
你昨夜去接秀莺时,如何言语?左安道:小的去到他家,问秀莺姊妹,可在院中?他道:妹子是方府接去三日了,只有姊姊在家。小的便去唤车一辆,说是袁府中接她,扶上车子,便押了回来,现在将她锁在二厅侧屋。御史闻言,欢喜称赞。便问道:不知那妓女可认得我家?左安道:十年前为二爷一事,也是黑夜接她到家,昨日又是夜间,来的,她如何认得房屋?维明便道:且着人送些酒饭入去,到晚上唤进二厅说话。
御史言罢来入内,夫人一见喜欢心!相公昨日方家去,一宵不见转家门,报言醉倒他书室,今早传来唬杀人!说你强奸杀死方
小姐,他家扭你到朝门!妾思那有如此事?速遣家人去探闻,总来一早担惊恐,相公无恙转回程。想来此事皆虚假。二叔闻知唬去魂,他亲去问相知等,并携永正一同行。此时还未回家转,相公快快说分明。维明听了长吁叹,便叫夫人你且听—
这左御史忒煞刁钻!竟抹起假妆妓女一段情形,自认奸杀相府千金,并告诉桓夫人,当朝供认,将赴典刑。
说我因乞旨回家转,分处家中多少情,更与夫人见一面,此后阴阳两路人1我身明日身死后,收尸便转故乡城。好看子女人三个,夫人不必痛伤心,依靠二叔撑门户,教子成名显左门。我是罪人休提起,幽魂也无面返家庭。御史说罢一席话,桓氏夫人尽听明,悠悠七魄离身体,渺渺三魂出顶门!口呆目瞪连椅倒,四体如冰
不出声!此时唬坏都御史,如何逮尔信为真!慌忙离坐前来到,
搀起夫人桓氏身,连叫夫人;快快醒,中堂一众失三魂。仪贞小姐心焦躁,顿足将言怨父亲:顺口胡谈一席话,今朝唬杀母亲身。
维明道:我儿不必惊慌,母亲一时气厥,待我救他醒来。
只对樱桃忙度气,气透三关渐上伸,一声长叹重苏醒,泪下腮边似雨倾。双手抱定亲夫主,哽咽悲啼泪不禁:
阿呀,相公呵!果然如此。
我先赴黄泉候你身,生生死死同一处,怎肯阴阳两地分?御史见了心感动:好个义重恩深贤德人,尚然未及开言说,小姐前来叫:母亲,爹爹乃是虚言语,母亲何故信为真?维明听了便笑道:夫人你且坐安身,停悲试听仪贞说,怎见虚言不是真?
小姐笑道:爹爹所言,许多脱枝失节。爹爹醉卧他家,还是情理;一家童仆,在厅厢酒饭也罢了,岂有客卧书房,方宅中无一人在内之理?小姐乃相府门庭之女,行动有婢妾
跟随,那有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到外书房之理?况又高声喊叫,岂不被人听闻?言语荒唐,岂有此事!母亲何得信以为真?维明笑道:这都是方家父子做得脱枝失节,与我何干?便叫夫人;仪贞所驳,一字不差!你且休得认真,少时自然明白。夫人还只道宽慰之言。
正在心惊疑不定,二爷叔侄转家门。一程来到中堂上,见了亲兄问事因:大兄已是回来了,快把其情说个明,兄弟才到王家去,他在朝中尽晓闻,备细与我言其事,现将首级挂街心,不知兄可知名姓?驾前启奏这般形。
维明笑道:我岂不知!他所杀的,乃妓女贾秀莺也,多谢贤弟,亏你与她旧识,我才识她,致德道;若果是贾秀莺,兄弟也认得,待我去报明便了。维明道:你若去认,谁人相信?那妓女的相知甚多,谁敢去认?若要去认,必得要他女弟贾秀鸾。致德道:如此说,快报贾秀鸾去认明,不要被方家预先拿了苦主去!维明笑道:方家便出了榜,也没处去寻这苦主。你等但且宽心,首级悬挂通衢,三日内贾秀鸾慢慢去认不迟也。言罢,便着速备酒饭相待。
呼唤家人多停当,久已安排候主人。答应一声齐来到,数人入坐按卑尊。夫人细问其情事,维明方始语分明,从头至尾说一遍,桓氏夫人始晓闻。思量不觉心中恼:相公当我小儿身!问之何不真言告?故作虚言哄骗人!御史道:我原取笑,夫人不察信为真。仪贞小小一女子,她还不信半毫分。夫人忒觉关切了,险些唬坏你当身。算来是我多得罪,感你夫妻情义深,从今立誓心无二,我终身再不向他人!以报贤德夫人意,你今莫再怪于心。致德听了心不解,问言:兄嫂何为因?维明笑道方才事,二爷听了笑难停。用罢早膳都出外,各人治政到衙门。西山日落方回
转,二爷先已在家门。维明换去冠和带,开言说与二爷听:我今去会青楼妓,弟休露面到前厅。此人是你相知过,莫叫识破姓和名。致德便乃开言问:青楼妓女那方存?回言:现在厅厢内。言罢之时便出门。夫人公子并小姐,与二爷等众尽抬身。都到厅后.来窥探,且看厅前有智人。家童一切都退去,单单留下左安身,着把秀鸾来唤到,左安奉命到厢门,钥匙开锁来入内,见秀鸾靠桌睡沉沉。
原来她昨夜被左安接到,锁闭厅厢,全不知些头绪,一夜坐到天明,并不见一人入内,直到今日,方送进一餐酒饭。及问时,左安又复含糊不答,依旧锁门而去。秀鸾着实惊疑,又且十分困倦,正在伏案而睡。
左安近前呼姊姊,方才惊醒起抬身。左安便乃开言说:老爷唤你到厅门。秀鸾移步同出外,走上厅来见贵人,轻笼翠袖深深拜,叩首尘埃把礼行。御史上前亲扶起,美人免礼请平身。秀鸾立起抬眼看,好个颜清貌秀人!不知他是何宫职?家人称作老爷身。维明当下身归坐,便乃开言叫美人:
我在京师数年,久闻秀卿姊妹芳名,每思一会,未得其便,不知秀卿可识吾否?看官,当年秀鸾虽去见过左御史,他那时年方廿二,未有髭须,又且灯火之下,见过一面。此时已过十年,维明年已三十三岁,如何认得?
当时回答左御史:贱妾从来未识荆。御史见了微微笑:我身袁姓楚襄人,两榜出身为进士,侯选京师数载春。久闻秀卿贤姊妹,才貌无双播大名。因而接你来相会,偏偏有事出门庭,家人不晓青红皂,丢你厢房冷落身。我身此刻归方晓,令妹如今那
里存?秀鸾听说回言答:舍妹方家接去身,贱名虽则传扬久,
奈何已过少年春,花残月缺颜色退,不可移栽入上林。只因舍
妹名还盛,车马阗门为此人,妾尚赖他门户计,偏偏她却到方门。
维明道:是那个方家接去?秀鸾道:就是中书方少爷府中接去,今已第四日了。他的父亲,就是当朝首相。维明道:原来就是方甲,这等说,我与他家世代年谊,若在他处,叫家人去接夹便了。遂唤左安,你可将我名帖去见方公子,将那贾秀莺接来,不可迟误!
左安奉命忙去了,便命红裙坐定身,问言春色今多少,回言三十外年庚。维明笑道:年非老,秋风犹绽海棠春,桃腮上带殷红色,眉黛犹舒杨柳青,春风虽则花如锦,秋色何尝不可人!年华我亦如潘岳,正堪相对秀卿身。秀鸾低首微微笑,正当在此话谈论,早见左安回来了,面色慌张跑上厅。维明一见忙问道:秀莺可否到来临?
左安道:老爷还要问他,贾秀莺的首级,都挂出来了,那里还得接来?
一言惊了青楼妓,慌忙便问怎言论?大叔说的什么话,我全不懂半毫分!御史喝问家人道:有甚因由快说明!左安方始将情说:小人奉命去方门,刚刚走到半路上,便听得沸沸扬扬传语论,说道宰相方府内,书房杀死女钗裙。尽言是个青楼妓,未识何人害命生?方家不肯言名姓,欲思埋瘗隐瞒人!却被个御史参奏了,验其女子首身分。奉旨头挂通衢路,要待人来认识明。有多少王孙公子都去看,说是名称贾秀莺,不是苦主难明报,如今现挂在街心。小的也就忙去看,果然首级不差分,看她容貌多标致,仿佛这位姊儿身。因此小的忙回转,不到方家接秀莺。人已两段何处接?特来回复老爷身。御史听了难开口,唬杀了青楼妓一人,好似高楼失足平空跌,大海翻舟水底沉!轰的一声头似
斗,泥丸宫里冒真魂!面如土色浑身抖,踉跄离坐就前行。扯住左安连接问,大叔之言是否真?
左安道:我也是听得街上人言,都如此说,故此赶去看看人头,实在容貌与你相仿。秀鸾听了,止不住两泪交流道:多承袁老爷接我到来,既有此事,我存不住了,敢烦大叔快与我唤辆车来,待我去认一认看;若杲是妹子,却教我怎了怎了?
说罢秀鸾悲啼哭,维明便乃说原因;久慕芳名三两载,今朝才得接来门,偏偏这样杀风景,忽然生出这般情!
便叫左安:既是美人要去,你便与她快唤了车来,一同前去;若不是她妹子,可依旧同了回来,休得败我兴致。
左安答应忙出外,霎时车子到来临。直进二厅天井内,秀鸾告别就回身,上了车辆推将出,左安远远后头跟。转弯抹角无多路,上了通衢急急行。
远远望见一簇人丛,左安指道;那热闹处便是了,姐姐下车自行,我在此等你。
秀鸾忙把车来下,迤逦前行来到临,分开人众抬头看,高竿之下吊乌云。仔细定睛来一认,正是同胞共母人:此时唬得魂飞散,寸断肝肠满腹疼,号啕大哭双足顿,抱住高竿叫几声:
阿呀,妹子阿!
你身前日方家去,双双欢喜到他门,有甚仇来有甚怨?谁人把你首身分!我在家中全不晓,何来首级挂街心?你魂渺渺归何处?不告同胞姊姊闻!香肌玉质今何在?可惜花魁第一人t谁人恨你施毒手?骤雨狂风把你倾!街心哭倒青楼女,惊动指挥四个人。
齐上前问道:你这妇人姓甚?这颗首级,是你何人,前
来哭认?秀鸾道,这是我嫡亲妹子,名唤秀莺,谁把她杀了?
须当还我情和节,要向衙门把状呈。指挥听了开言说:果然是你妹儿身,还须细细看明白,冒认之时罪不轻!吩咐两边诸人役,放下高竿再认明。秀鸾双手来抱住,细看同胞妹子身,星眸
半闭愁眉蹙,犹如看定秀鸾身。愈加痛杀同胞姊,寸断肝肠刀刺心,捧住妹子声声叫,来往行人也泪淋。秀鸾哭得如痴醉,真乃
蹊跷怪事情,那颗首级双眼内,亦有汪汪珠汩倾!更加哭杀平康妓,指挥人等叫奇闻。
这等看来,真是她的妹子,再无可疑,显见得是方相国有意诬陷左公的了。如今先把高竿上首级取下,一面把妇人带去,交刑部收监,明日早朝启奏,再听旨意发落。一时人众,都说:原来是个妓女,因何在方相府中被杀?煞是奇怪!
众人都道奸臣计,要害朝中正直臣。却说方家人打听,急急回家报主人,唬坏父子人两个,此时今朝怎理论?秀鸾认出亲妹子,我等虚词兜底明,欲待到监来嘱托,恐怕妖娆非我心。不知昨夜何处去?今日前来认得明,这桩事便如何处?逆风返火自烧身。慢表方家多着急,再说左安回报细言明。夫人等众心欢喜,只赞神机妙算人,谁人再敢来害你?奸贼徒然枉费心!维明笑道:真拙计,如今反害自家身。言谈早又排晚膳,各皆欢喜莫谈论。一宵已过天明亮,百官文武尽朝君,锦衣启奏前朝事,认出青楼贾秀莺。神宗天子龙颜怒:显见方家陷害人!
传旨将中书方甲削去官职,发下锦衣卫严审定罪!锦衣奉旨拘到一干原被告,先问明秀莺的是亲妹。又唤到几个妓女,一一问过,都说是秀莺。再唤上方府一众家人,要用刑
拷问。众家人慌了,只得供出凶首方豹。再问方豹;方豹无奈,只得将主人之计实供,录下供词,入朝复旨。天子大怒,命将方甲等发该部拟罪。法司领旨,
先定方甲应立决,方豹还当绞罪名;欺君诓上方从哲,纵子为非害大臣,不堪朝内为首相,应当夺爵贬为民!君王一一俱依拟,准其所奏立施刑!杀人者死萧何律,安能逃得命残生?二人绑赴云阳市,正其国法尽归阴。从哲悔恨多气苦,削职为民立起身。朝中去了方丞相,中外臣民尽快心!皆言御史多才智,退此妨贤病国臣。
天子欲枚卜左御史为相,御史固辞,只得复诏旧辅叶向高并何宗彦等入阁办事。
此时众多奸党心寒栗,人人忌惮左维明。皇亲父子多权势,方公独相已三春。他到朝中才几月,尽皆逐退放归程。何况我们无权势,不过趋炎附势臣,如今一旦冰山倒,如何还敢乱胡行!因此一个周通政,还有兵曹孙国英,掉转风头翻过面,趋附忠良正直人。
周通政倚为亲眷,孙国英托在乡邻。
挨进门庭论世好,维明相与只平平:他若奉公守法无差错,与我何仇害你们?若还比党为不法,顾甚亲情与近邻?往来不过多平淡,面是心非几个人。奸臣退位贤良进,海晏河清享太平。光阴荏苒容易过,又逢四十六年春,不说朝廷军国事,词中单说左家情。永正公子年十八,襄阳考试进庠门,生成才貌人难及,潘安子建又重生。翩翩浊世佳公子,性格英豪像父亲。相尧有一亲生女,舜娥两字是芳名。左家闻得多才貌,为其公子要求婚。赵家夫妇心欢喜,一口应承定了亲,从此两家为烟眷,愈加相厚十分情。仪贞小姐年十六,盈盈二八正芳春,生得容如月阙嫦娥
女,貌比潇湘洛浦神。饶他历数无双谱,总来不及这佳人!天星生下神仙质,钟得山川秀气深。百家诸子都通晓,九流三教尽皆能,文章诗赋过男子,女子还胜薛灵芸。幽闲贞静遵家教,双亲爱若掌中珍。德贞小姐年十四,细发初笼亦长成,温柔如玉羞花貌,性情忠厚少才情。姊妹二人同房住,一男二女赛奇珍,兄妹三人多孝顺,平安和乐一家门。一日中堂闲叙话,维明便说与夫人:永正已有婚姻事,德贞年幼可消停,仪贞长女年已长,尚无佳婿中金屏。今观辇毂诸公子,只有杜家公子颇相应。我心欲与连姻事,但意中还有一才人。夫人令侄桓公子,幼年聪俊称人心,那时我见多中意,如今又隔数年春。不知长后如何样?怎得他身来到临?夫人便乃回言道:家嫂秋间有信临,他道我正月生辰,欲打发舍侄来京拜祝。算来他已十七岁,自然不久便来京。维明道言:既如此,目今十一月中旬,要来亦可将来到。二人正在话谈论,仆妇忽然传话入:门上家人报事情,桓府舅家公子到,现将名帖上前呈。御史听了心欢喜:桓郎果即到来临,便令公子来出外,接进桓家表弟身。维明夫妇中堂候,永正相陪桓楚卿。匆匆来到中堂上,桓府书童两个人,忙把拜毡铺地下,公子登单把礼行。御史夫妇齐谦逊,受其两礼请平身,又与永正同拜过,夫人命请两千金。侍儿入内来传请,佳人闻命到中厅,从此见罢齐归坐,御史抬头看楚卿。生的鼻如悬胆颜如玉,唇若涂硃
齿似银,双眉聚集江山秀,两眼包含天地灵1姿态风流人莫比,
仪容俊雅果超群!亭亭玉树风前立,皎皎孤鸿在碧云,潘安那个远掷果,卫玠何人把眼睁?何郎傅粉何足道,荀令香炉且慢熏!身材一似孤松直,举动端方是贵人。维明看罢桓公子,回头再看女亲生,心中暗暗来思想:诚为一对不差分。社家公子居其右,吾儿貌亦逊三分,留住一年并半载,观其人品与才情。当下便乃
开言问:贤侄今朝方到京,尊翁令堂俱纳福,别来数载念深深。楚卿立起回言答:两大人托庇颇安宁,深念姑夫及姑母,特差小侄候安宁;更兼姑母华诞近,令侄儿拜祝始回程。早间方到京城内,现今寓在店房门。御史听了开言道:既然贤侄到京城,应该我处安身住,盘桓数月转回程。便令公子来出外,速唤家童几个人:速将行李来取到,晚翠轩中共住身。永正领言忙出外,夫人再问侄儿身;婉容侄女年十五,想必身材甚长成,可曾受聘连姻事?公子回言尚未曾。又问贤侄曾聘否?回言亦未有姻亲。楚卿说罢抬头起,偷观表妹二佳人,看了圣婉花容貌,目荡神摇心暗惊!幼年本是姣容美,不道如今恁长成!天姿国色非凡质,千古娥眉第一人!曾记姑夫亲教学,必定文才海样深。我若得此佳人配,方称才貌不虚生。再看二妹姿容好,温柔如玉像娘亲;大妹神精浑似父,尽是无双美丽人。公子暗想频偷看,维明早已见其情,遂令二女回房去,两位小姐便抬身,告别双亲归绣户,侍儿早巳献茶临。三道香茶来用过,霎时永正进中厅。道言:行李都来到,书房铺设尽完成。便对楚卿公子道:我同表弟到书厅。楚卿听说抽身起,辞别姑父姑母行,回到正心堂内去,西宾两个起相迎,见礼已完归坐数,相叙寒温茶两巡。坐谈一会重入内,中堂筵席已排成。御史却好回入内,相待桓公子一人,海陆具呈多盛设,食谱珍奇色色新,齐来劝酌桓公子,笑语言谈胜嫡亲,直到更深方散席,送归书院去安身。桓府书童人两个,拂琴、浴砚是其名,与守池、待砚来共宿,一宵已过又天玥。合宅起身梳洗罢,永正相陪桓楚卿,往拜各位名公子,众家公子喜欢心。彼此又添一好友,大家拜访上门庭。左家留住排筵宴,接连雅集甚情深。彼此议定为文会,逢三六九往来行。左、王、赵、杜轮流转,只有二黄不在内中存。按下不表诸公子,诗中且说二房情。
二位小姐都长成,尽是同年十四春。敬顺二贞温性格,两人同住一房门,闺中连坐亲针黹,闲来观看圣贤文。两个侍儿来服侍,名唤疏香与素屏。秀贞养就轻狂性,自家独住一房门,随身服侍红云女,更随刁氏奶娘身。同恶相济人三个,秀贞倚仗母亲身,欺凌两个同胞姊,时常嚷闹到房门。两姊一味来逊让,任她作恶不开声。还要娘前挑拨去,上风词状赌输赢。终朝也不求针指,园亭各处要游行。花开顽耍无须说,红云随定不离身。巧巧有个红云婢,与秀贞容貌不差分,姊妹娘儿分不出,秀贞益发喜欢心。周氏溺爱全不管,二爷混账不经心。周家两个亲内侄,名唤王臣与帝臣。王臣秉性多忠厚,娶妻授室长成人;帝臣容貌生得俊,举止轻浮性好淫。仗父官为通政使,纳粟前程国学生,年纪正当十七岁,未有门当户对亲,终朝在外来嫖妓,迎春院内当家门。时常来到姑娘处,花言巧语意殷勤,看上一人三表妹,屡遣媒人来说亲。周氏欣然心上肯,奈何致德不应承。因此帝臣无法处,胸中设起不良心,但见秀贞三小姐,百般挑逗卖风情。
帝臣乃周氏爱侄,秀贞乃周氏爱女,但到家中,兄妹二人,必在一处。秀贞也轻狂嬉笑,初不留心。只有敬贞、顺贞二女,绝不相关;因此帝臣只到三小姐房中行走。这秀贞虽在童年,终是左门之女,虽则轻狂性格,毕竟守礼含贞。且又秉性聪明,窥出帝臣之意,渐渐远嫌,忽一日,帝臣遇见红云,因见容颜无二,便上前以表妹称之,红云微哂而去。周帝臣认作秀贞,从此有意,时刻来窥。后来帝臣走到上房,红云适然相遇,帝臣用言挑逗,红云即冒假为真,彼此含情。遇人冲散,从此两下留心,秀贞却不知其事。那一日,红云走到外书房院里采花。
转弯抹角行得快,一程早到外书厅。公然跨进书房内,倒把
西宾吃一惊!立起身来还未问,红云早已说分明:
徐先生,你请到大厅坐坐,我要来顽耍哩。
先生听说忙不住,低头火速出书厅。红云走进哈哈笑,将身移步案前临,把些书籍都翻乱,又来各处看分明。正在书房来顽耍,外边来了帝臣身,因他去到中堂上,见其姑母一人身。不见秀贞来问及,疑她去到外书厅,因而托故抽身起,来寻表妹一人身。走到外书房一座,就把红云认秀贞,院内即忙来赶上,贤妹连连叫进门。红云答应心欢喜,慌忙移步起身行,帝臣含笑忙携手:愚兄几日不登门,无时不想贤表妹,立不安来坐不宁。因此今朝来探望,谁知贤妹在书厅,看来越发标致了,雪映娇姿美十分。
我想姑娘生表妹三人,为何只有贤妹出色,又且性格风流;那两个十分不及,倒会妆身做分,轻易不交一谈。其实为兄的看不上她们,意中只一位三小姐而已!
眠思梦想只有你,刻不忘怀贤妹身。红云听说微微笑:多谢哥哥想念深,奴家也甚思兄长,今日和逢实称心。但只人前须避忌,切无轻露半毫分。不说冒名来密约,且表朝中御史身。上朝政事多完毕,午衙回转自家门,打从致德门前过,管门左贵说其情;二爷却到周家去,至今尚未转回程。维明便即移步入,要看他侄女等三人。走进大厅门一座,只见西宾徐姓人,呆呆独自来闷坐,一见维明忙起身:不晓大入来到此,失迎获罪不非轻!御史听了称言重,先生独坐为何因?先生听了回言答:书房小姐内中存,特命晚生来回避,因而独坐此间存。尚有文房功未了,总来耽搁到如今。维明听了心诧异:小姐如何出外存?略与西宾谈几句,起身移步到书厅。刚刚来到书房外,只听得,低声微笑不分明。御史疾忙来走进,红云远见即抽身,分明逃去三侄女,剩下
痴呆周帝臣。帝臣吓得忙趋下,整衣作揖禀连声:小侄不知年伯到,有失趋迎罪不轻。御史又不来答话,怒发冲冠气十分!皆因其母多娇纵,不守家规越礼行。御史心中添懊恼,畜生禽兽喝连声。帝臣无地藏身去,登时吓得战兢兢,素闻此公多利害,此事今朝怎理论!正色威严真可怕,目光如电注他身。帝臣羞得无地入,洋洋慢步出书厅。维明展转心加怒:畜生深蓄不良心!分明引诱闺中女,秀贞失教不成人。论法今朝该重责,奈何不是自亲生。长叹一声来出外,门前上马转家门,与二位公子同入内,换其常服坐谈论。不觉看看天色暮,家中到处掌银灯,内外膳筵俱整备,楚卿永正外边行。夫人便命丫鬟去,绣房请出两千金,四人正欲来就坐,廊前通报二爷临。他因周宅回程转,闻兄前去到他门,因而忙便前来到,维明迎住喜欢心。
道言:二弟来得好,忙邀入坐饮杯巡,谈些朝政民情事,方才我身公事毕,到弟家中看你身。家人回道周宅去,我身即便进厅门,只见老徐独自来闷坐,问起他身说得明。小姐书房来顽要,使他回避外厅门;我身便到书房去,只听得,内中笑语悄低声,忙慌进内来一看,却见狂徒周帝臣!秀贞侄女忙逃避,为兄不禁怒冲心!虽然未有私情事,必须与弟说其情。帝臣本是轻狂子,向来嫖荡不成人,切不可留家内住,不比桓家侄楚卿。三个侄女年都长,何须相见这般人!又是秀贞三侄女,母教全无外面存。弟妇一心来溺爱,每事由她胡乱行,如何擅自来走出,表兄笑语在书厅。此女你当严管束,莫生意外话谈论。致德听了一席话,心中大怒便开声:兄才既见她如此,该将妮子立加刑1帝臣畜类真可恼,敢到吾家胡乱行!言罢之时长叹息:大兄今且听原因,人家娶了如此妇,自然家法乱纷纷;养女还须娘教训,男儿怎管内闺门?维明道言虽如此,立法还须家长身。若还弟妇知礼法,自然
为父不关情;其母不能严教女,父不关心仗什人?若还都置之不管,后来防有许多情。二爷诺诺连称是,须臾晚膳散时辰,各人饮过茶·道,致德辞兄便起身。维明一众相送出,致德回转自家门,匆匆来到中堂上,周氏夫人说事因:我今在此等已久,相公此刻始回程,雪又大来天又冷,快些饮酒早安身。二爷不答归位坐,叱令丫鬟入内行,立叫秀贞三小姐,侍儿答应便抽身。后边来请三小姐,秀贞那晓此中情?因解护貂深受冷,头疼早已拥重衾,欲见亲爷修定省,多姣懒怠起拍身;况且娘亲多爱惜,直言复上最相应,枕边告语差来婢:你今回复老爷闻,只说我因天色冷,恶寒头痛已安身。侍儿答应来出外,依言回复禀分明。致德听了沉吟想,便对夫人说事因:
我想你这不贤之妇,娶你十四年来,不生一子,止养得三个女儿。长女、次女,犹如你眼钉肉刺,从幼将她几番谋害,若非我母兄保护,焉得长成?至秀贞三女,你所钟爱,你
但知爱而不知教,每事纵容。这秀贞任性胡行,全然不管!
你这内侄周帝臣,乃是轻浮荡子,日在勾栏,宿娼嫖妓,日趋下流。因是内亲,不便杜绝,但来时不过留饭留点,同你亲近便了。竟使左门之女,与他亲近起来。今日我不在家,秀贞公然到外书房去,与他笑语,幸而大伯到来,看见喝退,方才进来。你为母者所管何事?纵容秀贞如此?我左门家法森严,从无此等规矩。只看大房两女,何等端庄?较之秀贞,不啻天壤!此皆大嫂教训,像你这等妇人,岂能及其万一?将来闽门之内,若有些不谨风闻,莫说秀贞立刻处死,便你也休想得活!
周氏听了一席话,哈哈冷笑两三声:我道今宵因什事,回家带怒不开声?原来是你兄挑拨,害我多娇女秀贞。若说今日书房
去,我与娇几一处行,正在书房来观玩,帝臣却好到来临。是我叫他来聚话,家人忽报大爷临,吓得我身忙走避,秀贞随我后边行。帝臣上去忙作揖,你兄不理半毫分,将身坐下容大变,语四言三话不清!帝臣便即回家去,我身气断肚肠根。
想她虽是伯父侄女,终非自己亲生,如何疑心到此!那有我二房一些门面?况这三丫头天生高洁,赋性聪明,那有此事?
你兄污蔑亲侄女,把我夫妻不当人!
这样人若与他同居不分,只怕一世只好做他的儿子罢了。自己污蔑了侄女,还要在你面前造言生语,再不想自己两个女儿,有何好处?做女子的,也只该做些针指,习些妇道,那有每日起来,吟诗作赋,下棋弹琴,只看《西厢记》上的莺莺小姐,听琴寄简,都只为会了文墨之事,做出来的,又留下什么桓公子,怕不递简吟诗。我哥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幼年不教我读书,只为这些缘故。
他家女儿难保住,且慢多言管别人。现今三女遭他辱,气成病症在房门。倘然有个长和短,要与维明把命拼!周氏说罢—席话,致德言言尽听明,默默无语心中想,谁知却是这般情。吾兄若杲情如此,却也为人安十分,未知此语真和假,将信将疑不则声。
周氏一番言语,只要开脱秀贞,反疑秀贞实有此事,那知却是红云丫头假冒,连秀贞自己也不知;只有红云暗中打探,惊心而已。
一宵已过天色晓,合家大小又抽身。周氏说与三小姐,使她养病在房门。二爷心下多不悦,十分见怪乃兄身。不表二房多少事,再言御史左维明。治政完时回府第,用其晚膳甚闲清,走来晚
·353,
翠前轩内,二子窗前诵读勤,一见之时齐立起,出位相迎敬十分。御史便命同坐了,守池忙即献香茗。接茶在手抬头看,雪光映得烛如银,几株花木堆如粉,两院苍苔玉琢成,形云密布兼风劲,片井鸾毛落地轻。三位凭窗来玩赏,御史开言叫楚卿:久闻贤侄诗才妙,勿吝珠玑照乘明。楚卿听说微微笑:小侄巴吟学未精,姑夫、表兄才似海,岂堪贻笑大宗门!秉衡便道:休谦逊,请披锦绣露才情。桓公子便回身转,取幅花笺近案临,呵开冻管磨浓墨,乞题方好俚言呈。御史道言:题现在,便吟咏雪律诗文。公子闻言忙下笔,要逞才华不费心,一挥而就诗完了,永正拿来送父亲。
诗日:
冻合流云日又迟,忽看梅蕊益琼姿。想应风静飞霜候,疑是春残落絮时。学士茶清赓好句,将军衣白赋新诗。丰年预兆先呈瑞,
试解金貂尽一巵。
御史赞叹连称好,楚卿诗笔果清新!便命书童传话入:内厨速速备筵樽,不须解下金貂换,小酌书斋赏此文。楚卿公子连笑谢:姑夫谬赞不相应。永正又命书童去,折取梅花来到临,寒香扑鼻清幽甚,只因春早绽琼英。插向玉瓶齐赞好,有雪无梅俗了人。梅雪交辉诗共酒,点染书斋一片春。言罢便叫随书去,那边速请二爷临。随书奉命忙去了,须臾回报老爷听,小的奉命来相请,二爷正坐在中厅,连禀数声俱不应,半晌之间始出声,说道十354·
分天色冷,今朝懒得出门庭。维明听了心惊异:因何吾弟这般形?每常我若差人请,风雨连天也到临;今朝何故多推托?必定其中有什情。心中一—想称是了,定然昨夜话谈论,归家必问妻和女,这般贤德二夫人,岂有不进谗言语?不知谮我什言论,他有妇言来贯耳,因此轻捐手足情,消停慢慢来请问。内堂小酌送来临,暖锅一座冰盘四,三人入位坐安身,便把梅花移在桌,书童左右奉金樽,言谈笑语多一会,御史开言叫秉衡;观此好花何不咏?永正忙将领命称。书童送上文房宝,展笺取笔吐清芬,那消一盏茶时候,一首新诗早已成。维明取过来观看,便把诗笺递楚卿。诗日:
霜姿清绝月生辉,未许楼台玉笛吹。疏影窗横风细细,低枝檐压雪垂垂。香浮纸帐来清梦,花落含章益素姿。此际江南春偏满,
骚坛搁笔费才思。
楚卿接了吟一遍,连连称赞不停声:刻画梅花真绝妙,字字惊人实空罕!维明父子微微笑,里市歌谣何足论!三人此际重欢饮,日落西山始起身。诸凡闲事休细说,次日天明无话文,一连过了三四日,二爷不见到来临。维明累次差人请,总来推故不登门;维明心下多烦恼,妇人何语中伤人!午饭用完身得暇,亲身去到二房门,家人入内忙通报,二爷慢步出来迎,呆容冷气无欢色勉强将兄叫一声。维明看了心明白,两人同到二厅门,两张交椅来入坐,书童就上献香茗。御史茶罢开言问:迩来封印甚闲
清,正堪手足时相聚,不知吾弟为何因?累次差人来相请,不进兄家一座门。还是身体多不快?还是心中有什情?兄猜吾弟多不悦,有言何不说分明。我与你手足非他比,岂可胸存两样心。致德见问微微笑:弟也心中无什情,日来不过多慵懒,少兴抬身走出门。维明听了微微笑;此言可谓面欺人1便道二弟休瞒隐,我心早已了然明。前日晚间分手处,并无介意半毫分。次日遣人来请弟,忽然推故不来临。
莫非怪我说知三侄女与周帝臣笑语一事么?致德道:此事弟也未尝目击,但兄将秀贞疑心到此,还要提她做什?维明听了心诧异,此言说得好奇文!我疑心三侄女什么?你今忽作此神情。
前日我一时按捺不住,吆喝帝臣则有之。
若说前日之情状,秀贞越礼不该应。论礼岂不应责备,只因非我自亲生,只得按下心头火,听她入内自回身。如何道我疑心错,岂可朦胧事不明?致德听了如此语,默然半晌始开声:实皆弟妇言如此,弟亦何曾尽信听。遂将周氏多少话,一一从头细说明。
因此弟想:既然弟妇同在外边,安得有此?或者大兄未见弟妇在前,疑心秀贞独自在外,所以弟心实为不解。维明听了一番,不禁大笑道:原来有此一番言语。便道:二弟,前日之事,非止一人。弟妇这些言语,兄不便与她质对。外边却有徐先生,一问便晓,可是秀贞与弟妇同行么?
言罢便令书童去,先请西宾来问明。书童领命忙去请,先生来到二厅门,相见二人同归坐,御史开言问事因:
前日见先生在厅独坐,先生说有小姐在书房顽要,请问先生,不知先生可曾见夫人同出来么?老徐道:那日雪天,晚生正在书房,却见一位闺女进来,着晚生回避。晚生方才
走出,并不曾见夫人进来。维明又问道:可曾见周公子来到么?先生道:周公子先见入内,随后出来的。维明道;先生清退。遂起身对致德道:且与吾弟同到堂中,问一问弟妇,便晓得了。致德道:此事弟已知是不贤之妇谗言,兄不必间了。维明笑道:事虽极细,不可不明。今若不明,汝必终身受妇言之害矣!
二爷听了无可奈,只得陪兄入内行。侍儿见了忙通报,夫人回避进房门,躲在门傍来窥探,见二人昆仲到中厅。两边交椅来坐下,维明便着侍儿们,请问二夫人周氏,并请多姣左秀贞;前
日可曾同出外?不妨侄女证分明。
周氏夫人明知谊言对破,说不出自己带女同行,又因秀贞患病未痊,一则不便出来,一防致德见责,不如自己挺身直认,维明亦无可奈何。便道:秀贞头风难起,前日是伊高兴出外,我恐你唤伊带病出来,自认同行,亦无大事。
维明回问亲兄弟:你今心下可分明?二爷甚是无意思:谁知贱妇谗言鼓惑人!恨弟一时无分晓,存心见怪长兄身。说罢起身忙作揖,弟当谢罪礼来行。维明便乃开言说:二弟今朝听我论,你今本是男子汉,岂无决断在胸心!虽然弟妇谗言语,原何不察信为真?内外都可来查问,不然亦可问吾身。因何口出狂言语,反言兄长过疑心,与你手足非他比,兄一生从未有私心。将来若有非礼事,我身仍要管其情。弟妇若有谗言语,汝莫含糊当速明。二爷抱愧无言答,维明太息叹连声。
中堂如此辩论,缘何秀贞不知?只因秀贞寒病未愈,日逐押衾,周氏反疑秀贞确有私情,含羞托病。这敬,顺二贞,亦因平日不投,背后非笑,谁肯告他,只有红云暗中得意。左维明自谓严持家法,谁知屈死秀贞!维明便道:
要知弟女如吾女,不是周门所出人。若还染了周家习,玷辱吾门十二分!致德低头唯默默,维明说罢始拾身,匆匆便出中堂去,致德慌忙相送行。口中不住来引过:望兄解释莫存心,直送出门方始转,周氏房中出外临。二爷大骂不贤妇:误德谗言嚼舌根,几乎手足伤和气,分明是个搅家精!今朝看破妖娆妇,还有谁来信你云?对问出来都是假,蠢妇今朝羞杀人!骂得周氏多惭愧,默默无言不则声。致德回思多不是,自身便到长兄门,兄弟如初无话说,直到黄昏始转程。多少闲情说不尽,残年早过又新正,夫妇生辰多热闹,合门拜贺莫谈论。时光转瞬如流水,二月花朝又到临,草木青青花放蕊,不寒不暖日晴明。且说左、桓两公子,书房同砚质诗文。左公子便开言说:贤弟而今可晓闻?我身昨日杜家去,杜兄有病卧床衾。今日不知轻减否?与你同行看一巡。楚卿听说方晓得:可知数日不来临!礼当问候知心友,须禀尊前始出门。永正回言不在宅,二人当下便抬身,换了衣服都已毕,每人随了一童行,门前上了龙驹马,一行来到杜家门。通报宏仁忙出接,二位公子到厅门,齐向翰林来作揖,候安年伯礼来行:侄等造府来问病,不知杜兄尊恙可安宁?翰林听了双眉锁:不知却是为何因,寒寒热热难脱体,终朝服药不能轻。感承贤侄来看视,相陪同到内书厅。二人便就抬头看,静安堂三字匾题名。三人举步同入内,但见多才杜顺卿,秋罗帐子悬半幅,面容消瘦卧鸾衾。看见三人来入内,勉强披衣坐起身。宏仁说与孩儿道:两兄探望我儿临。二人便近床问道:吾兄病势若何能?顺卿公子回言答:总来难得脱然轻,感荷二兄来看视,不能回礼罪殊深。二人听了称言重,书童即便献香茗,坐谈一会来辞别,宏仁相送出门庭。二人上马回程转,半路相逢一骑临,抬头看处多勒马,不知来者是何人?下回有段稀奇事,十卷之中最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