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娇媳诅姑逼投池仪贞仗义 黄姬探母陷贼寨左相提兵
且说李公子完姻之后，问及孙小姐京师之事，及回到襄阳苦情。玉仙但说些所历艰难，至于礼乾威逼、左相机谋，一字不露。士龙听了，叹息不已。又道：我既不娶左门之女，也不住他对河，待满月后，仍回故宅。这所房屋，我已赎还，送与岳母大舅住了罢。至那一千紫金，小姐也不消置备什物，现在岳母大舅这般贫困，竞将去用度如何？
小姐听了心欢喜，暗想夫君本好人，未免将言来作谢，不卑不亢敬如宾。次日说与娘亲晓，尤氏夫人喜十分！一心感激维明德，看看满月来到临，依然诸客来称贺，择吉搬回故宅门。
左公见李士龙搬去，方把孙夫人赎田的字号细帐、文书契纸，着永正一一送来。又想那孙公子之呆，因皆心气不通，痰迷七窍。因合了两料孔圣枕中丹，送与他吃，又劝孙夫人延师教读。孙夫人感激万分！此时家业如故，依旧婢仆如云。女儿女婿，时常来往。孙公子服了枕中丹，福至心灵，渐渐伶俐，尤氏与他娶个媳妇，从此好善积德，尽改前非，并接乌家妹子，不记前仇，依然和好，连王福姐也常来往，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单说幼贤人一个，自闻左女嫁孙门，心中甚是多疑惑，特到兄家探此情。问之方晓其中事，皆因救度姓孙人，深赞我兄心地厚，竟是慈悲普渡人！左家留妹居数日，腊月中旬始转程。半月
时光容易过，残年过了又新春。过年贺酒休论说，且说元生姓宋人，三年服满年廿一，年纪相当应结亲，幼贤便与兄来说，左公夫妇便应承：婉贞今年已十九，吉时正好早完婚。择了四月廿三日，元生入赘到家门，过了三朝回侍奉，幼贤母子感非轻，忙忙打点来入赘，维明夫妇议其情。
我等四房，各生三女一子，每人赠奁田三百亩，不幸秀贞夭亡。此女自幼出继，最是公平，不意归宗，要添奁赠。此项妆奁，决不动支公项，可以奁田百亩赠之，再以老夫人昔年分授之物，以充此女奁资，每事当倍丰于两姐。
非是亲心存厚薄，只为元生家道贫，多赠金银珍宝物，令伊置产过光阴。夫人无不来应允，忙忙料理许多情。恼坏婉贞三小姐，终日长吁短叹声：爹娘这等多偏向，我家两姊嫁名门，姊夫都是名公子，早年发达做公卿。皇封诰命多荣贵，金榜题名始结亲。独将我许贫家子，门第低微不配称！监生儿子何足道！一介穷囚大白丁。又且奁田只与一百亩，两姊三分我一分。仔细思量真可恨！终日心中气不平。看看不觉佳期到，门庭结彩闹盈盈。
到了吉期，不过花灯彩轿，鼓乐笙箫，一派繁华，十分热闹。元生入赘进门，三朝之后，幼贤准备花轿，来接媳妇过门。
左公夫妇同送女，叮嘱娇娃到宋门：孝敬孀姑宜尽孝，尊崇夫子做贤人，和睦小姑宽驭下，不比家庭要小心！婉贞口内虽应答，心中深怪二双亲：我左婉贞，相府小姐千金贵，安能屈节事穷人？当下两旁诸尊长，并同兄姊至亲人，齐送婉贞归宋宅，高厅拜见礼完成。大开筵宴来款待，婉贞送进洞房门。
次日左府送到随书、侍剑夫妇两房，并两个侍儿赠嫁。至妆奁等物，尽数送来。幼贤千欢万喜，感谢兄嫂不尽，将
婉贞觑如珍宝，时刻殷勤。又因她是相门之女，享用久惯，难受清贫。且受维明大恩，怎敢将婉贞怠慢！只因左家月柴月米送来，幼贤吃用不尽，反聚集起来。如今娶了媳妇，进口添丁，终日五鼎大烹，加意款待。左家又因女抉厚赀，往时常例，也不便送。婉贞小姐鄙薄寒门，十分骄傲，那里认什么姑嫜？高兴时叫她一声姑母，展昏也不定省；至于小姑淑芳，愈加看不上眼！不叫小姑，不称表妹，有事相见，叫一声老芳。若说元生，开口闭口总是穷囚：先时还是取笑，后来竟作浑名。
幼贤供给将一月，银钱用尽没分文，只得典当来用度，婉贞只当不知闻。终朝高坐闺房内，三餐茶饭要荤腥。左家相赠衣和饰，剥得依然光打精！幼贤当尽心无怨，淑芳小姐不平心。将言说与娘亲道：嫂嫂箱中无数银，何不借贷些来用？单单刻苦自家身。我等衣饰全去尽，有谁看顾半毫分？
幼贤道：我儿不消着急，嫂嫂还是新妇，怎好与她借银？她见我等典当完了，自然取来用度，那时少不得尽数赎回。
淑芳听了真好笑：母亲实实是痴人！这般一位贤媳妇，她全不管半毫分。且看婉贞如何样？将来怎样孝她身？此时六月炎天到，左家接女转回程，住了数日重回转，幼贤竭力苦支撑。元生见母多艰窘，立不安时坐不宁，明知妻子多金宝，那知这等不贤人！眼看母亲多窘迫，她今不吐半分文，欲待开言来索取，又恐穷囚乱骂声。终朝闷闷心不快，早又时光一月春，炎天已过秋风动，七月新凉暑气清。正当十五中元节，要从家庙祭先灵，左氏幼贤无可奈，有何物件当钱银？
只得母子三人，寻出几件夏衣，当银五钱置办祭品，到
手一空。
勉强用度支一日，来朝用度怎区分？晚来说与亲生子：我们典当已无存！明日开门七件事，并无一件在家门。算来真是无法处，眼前上下十三人，一日七升粮不少，又连供给要钱银。我儿无处寻钱钞，母妹须知是女人，坐吃山空无可奈，实为无法过光阴。我见媳妇妆食簿，上边开载许多珍！铺箱银子三千两，垫底黄金五百金。如今事出于无奈，你今可去到房门，向她挪借银二十，度到交冬有救星。奁田自必收粮米，此时且济眼前贫。元生听说深言是：孩儿几次要开声，争奈媳妇多骄傲，开言闭口笑穷人。因此孩儿来忍耐，难将甘苦告她听。母亲今既如是说，儿便回房与彼论。言罢之时忙走出，一程来到自房门，但见婉贞三小姐，坐在窗前玩月明。两个使女旁边立，轮番打扇纳凉阴，真个悠闲自在无心事，手把香茶饮又停。元生也到窗前去，默默无言不出声。婉贞举眼来看见，不禁失笑问原因：你看这个穷囚样！分明好似恼谁人？元生听了微含笑：穷人处处带穷形。
便道：小姐，其实不瞒你说，我等穷人，手头有限。自娶小姐过门，添了随从人口，我母亲苦苦支持，过了两月有余，首饰衣裳，典当已尽！来日柴米俱无。因此母亲没法，要向你暂掷二十金用度，一到交冬，奁田收米，便好过日了。不知小姐之意如何？婉贞听了此言，不住点头冷笑道：要与我借银二十两，却也忒说得体面些。料想拿着一对石圈圈，便要定媳妇的主儿，只怕也还不起这二十两银子！要娶了媳妇来家，不满三月，就把人家都吃瘫了，转要着我呕起食来，那有此理？就是百亩奁田，也是我的。收了米粮，你们就公然享用？元生道：小姐休出此言，你既嫁我为妻，便是一家，何分你我？且岳父说明厚赠妆奁，原为周济母子。
小姐若一手把定，不吐分毫，岂不辜负了父母一片好心？婉贞答道：人家嫁女，都有妆奁，难道因夫家贫困而设？
你今贫贱无出息，我一时命薄嫁穷人，妆奁田地皆我有，你家未出聘和金。一对石环何物件？卖来足足值三文！难道相府千金女，三个铜钱便卖身？还要奉献妆奁物，只怕世间无此好营生！谁有家私谁作主，权柄安能付别人！你们休得痴心想，借甚金来借甚银1我身既已来嫁你，前世冤仇难撤身；你们既已将饿死，看来也觉可怜人，不消乞借来增丑，明朝待我掌家门。苦我不着多晦气，养你穷囚三个人！妹子早些来打发，老宋夫妻遣出门！宁添一斗无添口，少个人来好个人！元生听了娇妻话，爱而兼畏应连声。
原来婉贞轻薄口声，元生时常听惯，所以不足为奇。见她慨然育养一家，倒也欢喜。
便谢婉贞来出外，进房说与母亲闻：她愿当家供养母，算来到也甚相应。幼贤听了心欢喜：难得贤明媳妇身。只有淑芳心暗笑：母兄两个竟痴人！且自看她来安享，不消一月就头疼。我身越发难存活，不知要受几多辛？自是生来多命薄，父母贫寒难称心。
次日，三小姐梳妆已毕，乘轿回家，拜见父母，备说夫家艰窘，现在断粮：如今是孩儿掌管家事，养膳他们，因此特来告与爹娘，要几担白米。左公道：要米何难！只你年轻新嫁，尚未谙宋门之事，晓得甚么当家？只该把奁资取出，交付婆婆女婿，令其置产，方为上着。夫人道：还是待婆婆执掌家事，你也乐得清闲，如何反愿当家劳碌？小姐道：孩儿也自不愿，争奈婆婆之命，难以推辞。左公道：既是姑命，只得遵依。遂命公子前去廒房，着家人出米十担，山
柴五百斤，送往姑母家中。留下婉贞，用了晚膳回去。
将言说与亲生女：我儿今既掌家门，当务宽来休务刻，日供甘旨要当心。切休面上存德色，莫使他们心不宁。小姐但只连声应，将身又到二房门，见罢叔婶回中院，又来嫂嫂后边存，闲谈几句家常话，再到西厅走一巡。一日已过天色暮，用其晚膳告辞行；众人送到二厅上，家人押轿送回程。幼贤接着心欢喜，口中只叫我儿身：又承你到家中去，挑将柴米到来临。婉贞听了微微哂，中堂略坐转房门。自此婉贞当家计，有心刻薄宋家人，菜腐不堪皆草具，不以肥甘奉大人。自家独在房中吃，另具珍馐百味精；宋荣夫妻并小素，刻其饭食饿他们。自己家人俱得饱，收来肴馔与他吞；大娘母子人三个，肚肠熬得碧波清！每每菜腐无油汁，一见之时脑也疼，拿到口边难下咽，看看消瘦不成形。
元生心下好生难过，进来说与妻子：我等三人也不思吃你好饭，但母亲却不惯藜藿之食。小姐每日自膳甚丰，何不移一色供给母亲，也是你的贤孝。婉贞听了冷笑道：你等穷到这般光景，便有这碗现成茶饭吃着，也尽够了，如何还不知足？反要憎嫌！我等生长豪门，不曾穷惯；你们乃积惯穷囚，不吃藿藜，吃什么东西！
常言道，穿衣吃饭量家业，你们家业那方存？全无生计来过日，幸而娶得我来临，还能吃碗清菜饭，不然沟壑早填身！如何还自不知足？尚想荤腥鱼肉吞！百亩妆奁多少利，够甚花消备膳银。若依这样来看起，晋门袁氏又来临。我须不是淑婉姐，你们休得想痴心，只好这般将就过，要吃荤腥自付论。
元生道：只为小姐过门，把我母妹衣饰剥得精光，连我穷囚棉衣，也都典尽。目今已交八月，天气甚寒，尚不知如何度去，那里还有闲钱自备甘旨？小姐若决定这般养我母
亲，说不得仍旧待我去觅一书馆，将束修银两养腊母妹，不吃你的便了！
婉贞听了心中怒！连骂穷囚三两声：现现成成来养你，不思上进读书文，反使出外教村馆，讨饭营生岂是人！我相门那有村馆婿？你今若是这般行，笑坏姊夫人两个，我有何颜在世存？元生听得无言语，婉贞又复说原因：
你一身饥寒，我亦照顾。你的寒衣，到其时我自来赎出。若要吃荤菜，我愿为你宽备下些，你自到房中来陪我吃饭便了。元生冷笑道：足感盛情，老母尚且熬清受淡，若为人子者，反在房中与妻享用，真所谓狗彘不如了！
言罢之时抬身出，短叹长吁往外行。婉贞小姐全不理，只照常时不改更。苦坏幼贤人一个，形枯色槁灭精神。元生日日长叹
吁，时常忧闷泪纷纷。更兼还受她闲气。常时打骂与娇嗔，指墙骂壁多借影：日养忘恩小贱人：茶来伸手饭张口，那有人见凭现成！是我祖来是我母？为何该我养闲人！每每这样唠叨骂，淑芳小姐怎为情？常时说与娘亲道：孩儿不愿领她情，宁拚十指为生计，纵然饿死也甘心。更兼嫂嫂多琐碎。大娘解劝女儿身：且自耐心来苦守，你兄一口得成名，谁还要她来养膳？且我儿有日出闺门，从夫而去心安乐，料不从她吃一生。你今若与她淘气，针指安能养自身？但我思想多懊悔，贫门只可对贫门；不该贪恋妆资厚，贤德之人胜万金！如今她便多富足，我们难享半毫分。若还娶了贤良妇，便没妆资有孝心，勤劳纺织供甘旨，一门和气胜多金。敬重丈夫无交谪，顺事高堂有孝心，同甘共苦多和顺，那有今朝这般形？从今奉劝人择妇，莫择钱财但择人；有钱无德毫无益，有德无钱值万金。娘儿每每常嗟叹，元生搔首走无门。
常到左府去候安，又不好说及苦况；反是随书等夫妇旁观不平，都说小姐不贤，不当把婆婆这等薄待。每日在厨房安排饭食，欲将房中的菜蔬，匀些送到中堂；争奈三小姐自以为勤俭操家，每到饭时，毕竟亲来监看！因此他们见大娘等吃不下咽，私买些鱼肉，安排送到中堂。小素等饭食，都是他们贴补，婉贞俱不知道。
早又八月来过了，九月深秋寒气深。婉贞赎取元生服，不管婆婆母女们。二人尚着单裙袄，终朝只悔自痴心。且将此事权一按，单言左府一桩情。菊花开盛园亭内，接回亲女赏花辰，仪、德二贞都回转，留住家中共叙情。来朝九月十六日，二贞小姐告双亲：何不接回三妹子？左公夫妇说原因：只因她自当家计，算来两月未回程。
两位小姐笑道：三妹出阁，未及半年，她倒掌管家事！儿等出嫁四年，尚不知柴米之价，真个羞惭！夫人笑道：她名说当家，也不知如何过日？元生日常来时，却也不曾相问。左公道：今两女俱转，岂可独撇婉贞？我自六月间，去看妹子一面，直到如今。待我少刻亲去走一遭，接回婉贞，兼看幼贤妹子。不知媳妇供养，可能称心？
夫人听说言称是，早又厨中送点临，各皆入坐来用罢，左公便往外边行，问二爷可在家中否？回言去到五房门。便叫公子同前去，槽头备马出门行。二人上马离门去，四个家童随后跟，过了两条街巷后，宋家门第到来临。离鞍下马前来到，不消通报内中行；小素见了忙通报，三人用膳在中厅，闻言急急身离坐，一齐迎出到阶心。五人彼此都问候，同进中厅常礼行，见完之后分宾坐，左公便乃说原因：多时只为无闲暇，不曾来看妹儿身，起居近日平顺否？因何久不到兄门？幼贤便道：承垂问，家中无事颇清宁，数日以来心正想，候安兄嫂欲登门。左公当下抬头看，见幼贤不似向时形，面黄饥瘦多衰迈，身着单衣寒栗深1又见案上碗箸来摆列，原来早膳在中厅。开言又问贤妹子，婉贞小女那方存？如何不在中堂上？回言用膳在房门。左公听了称奇怪！你等连她止四人，有何不可同一席？一面言来立起身，起近案边来一看，奉何美品果奇新！
只见上下三面，三副碗箸，盛着二碗粗粝饭。当中摆着一碗汤水，青菜上浮略有儿片豆腐，没油没酱，犹如青草一般，此外别无他物！左公一看不识，便问幼贤道：此是何物？幼贤答道：这是青菜豆腐，兄长何不识之？左公笑道；青菜豆腐，我等常吃，却不是这等模样，这想必是唐诗所云“时挑野菜和根煮”了。幼贤笑道：大兄不知，蔬菜总是一般，调和之中，却种种各别。兄等品食，是何等安排？那得这般模样！若此等蔬菜，乃我贫家风味，你等如何得知？左公道：闻说如今是婉贞供养吾妹，如何敢这般打发？幼贤道：我等乃是穷人，荤腥不曾吃惯，自然只好这般打发了。左公道：此是何言！难道贤妹爱吃此物，故命她这般供奉么？幼贤又笑道：天下之口相同，人生在世，谁不欲锦衣美食？只为家贫，自己无力，没奈何也只得任从令嫒打发了。左公道；如此说来，却是婉贞之意了。三人听得，俱各含忍不言。永正便问元生道；还是每日如此，还是偶然一遭？元生笑道：不瞒兄说，自七月十七到今，整整两月如此。
左公听了非常怒！问声她在那方存？回言房中来用膳，两人当下便回身。元生陪了朝内走，小姐房中到来临。两个使女来报
入，小姐房中吃一惊！慌忙搁箸来迎接，问安严父长兄身。左公父子来入内，见案上杯盘罗列存。二人且不来就坐，上前一一看
分明：一碗海参来烩鸭，一碗鲜鱼一蟹羹，一盘乃是糟鹅肉，虾腐鲜汤热气腾！还有小菜三四色，饭如玉粒碗中盛。左公一见心大怒！公子观之笑失声。维明也不来就坐，开言便对婉贞云：两姊回转家中住，我特亲来接汝身，汝可速把衣裳换，少时打轿便来迎。言罢了时回步出，婉贞小姐甚心惊：爹爹何故加恼怒？莫不是宋婆撺掇甚言论？因此着我回家去，到房也不暂稍停。只得同步来送出，左公作别幼贤身；母子再三留不住，元生相送出门庭。维明执手称贤婿：饭后前来到我门。元生听说称晓得，二人上马便回程，无多一刻回家转，来到中堂上面存，相见夫人归坐位，问言三女可回程？左公道言：已说过，少时打轿去他门。言罢便把方才事，说与夫人桓氏听：可恶妮子多不孝，所为所作不成人！可怜母子人三个，消瘦容颜改旧形，反遭妮子来磨难，不敢开言出一声。我已吩咐元生到，问他详细便知闻。夫人听了连嗟叹：果然本性最难更！回家久已多教训，谁知仍是这般行1三人言论多一会，通报三姑爷到临。二贞小姐欲回避，左公止住不容行：元生乃是姑表弟，大姨可见妹夫身，同坐在此来听话，见不贤而内省心。二贞只得同立定，外边走进宋元生，揖见夫人称岳母，又同表姊礼来行。左公夫妇齐命坐，侍儿忙上捧香茗，一巡茶罢收杯去，左公即便问元生：
你与婉贞毕姻之后，于四月廿六日回到家中，今已及半年。不知婉贞待你令堂，可遵妇道否？相待贤甥，可能恭敬否？表姊妹可能和睦否？我等一向不曾问及，今可与我细细言之。元生听了，默默不敢回言。夫人窥他情形，便道：贤婿为何不语？元生道：多承两大人垂问，小婿怎敢不告？但恐说出之后，万一三小姐得知，如何是好？左公见说，不觉失声笑道：原来元生又是一个惧内眉夫！这等看来，竟是左氏的门风了。便道：贤甥但说不妨，万事有我在此。三小姐
知之，谅亦不敢放肆。
元生方始来细说：自从小姐过寒门，母亲甚是多欢喜，看看一似掌中珍。为承母舅多恩惠，又兼小姐出豪门，料想菲食难款待，刻防小姐不欢欣，每日加意来供给，典衣卖饰苦支撑，五鼎大烹来供奉，费尽殷勤一片心。
在外甥之意，我母亲既这般尊敬媳妇，还该亲近她些才是。争奈三小姐相门贵质，眼中竟看不上贫姑，休说昏定晨省的礼数，半点全无！便叫她一声姑娘，却也难逢难遇。或房中或下人之前，但称以宋婆。后来供养到七月半后——
我母衣钗都典尽，断柴绝米没分文！左右算来无可奈，只得向小姐权移二十金。外甥恭谨为求告，反遭笑骂许多声。遂把婉贞前次语，从头说与众人听：承小姐慨然中馈事，养膳寒家一满门，自从七月十七起，总来斋戒到如今。三月未曾知肉味，菜汤腐片作飨飧；宋荣夫妇同小素，忍饿吞饥吃不匀。五鼎大烹供自已，便余也赏自家人；母亲虽则家贫薄，出身还是贵家人，先祖虽则官卑小，穿衣吃饭也还匀。粗粝之食从未惯，这般供给怎相应？因而渐渐精神减，白发衰颜改旧形。
小婿无奈，仍思觅一书馆，养膳母亲；不意小姐又复不容，恐辱了相府门楣，又怕襟兄耻笑，劝她稍分下箸之余，以供老母。非但不肯，屡受嘲讥！且今日深秋，单衣无絮，正不知何法御冬也。左公长叹道：原来婉贞竟敢如此！但你何不早言？元生道：养母为子职，本不敢栽埋妇人。小婿愧且不胜，如何还敢来告？今为岳父穷问，方始敢言。左公道：我只因与汝母同气，见她家无恒产，所以联姻，厚赠小女金银，原是使你置产过活，并不为婉贞一人，此事不消说
了。但平日之待贤婿，却又如何？元生笑道：小婿是一介贫夫，又且门第卑微，怎敢当小姐礼敬？那些喝去呼来，言之不尽。大抵穷囚二字，是外甥的名号便了。有时高兴起来，还要打之、骂之，掐之、咬之，外甥爱惜父母遗体，不敢毁伤，惟有逃避而已。逃避不及，也受了许多。就将手臂与维
明看验。左公道：她每日自具美食，不与他人则可；在贤婿乃是夫妻，自必共牢而食？元生道：虽承小姐累欲分甘，怎
奈外甥不忍背母，实未遵命相陪。夫人道：婆婆丈夫待得如此，但小姑乃是姊妹，向来一处玩耍，不知一向相待如何？
元生恨恨；休提起，更是常指丫头骂贱人！妹子每每难承受，要首阳之下了残生。左公夫妇来听罢，尚然未及出言论，永正便问元生道：说来可尽是真情？元生便说：何敢假！只因穷诘始言明，不问之时谁敢说？半年到此未开声。维明立起传言出，着家人押轿宋家门：火速接回三小姐！左安妻等外边行，气坏爹娘人两个：谁知养出这般人！反是我等联姻错，害了元生母子身！那像进门为媳妇？直如禁子守监门！爱女此番成怪物，穷人真个似穷民。只因为好反成恶，如今无甚话谈论，唤回妮子加严训，如其不改禁终身。元生另置姬妾媵，改过回家完聚情。元生听了无言语，秉衡兄弟尽惊心，喑想唤回三妹子！必然责问要私刑。元生却也无情义，倾囊倒箧这般论！言语之间多尖利，挑动参待火直升。当时一众俱无语，专专只候婉贞临。看看早又日过午，报称三小姐回程，几个侍儿往外出，相迎小姐进中门。兄妹三人廊下立，见面都皆问侯殷。元生也自来走出，小姐抬头吃一惊：如何他也身来此？定然有甚话谈论。移步走进中堂上，抬头观见二双亲，尽皆面带重重怒，只得前来候安身。轻提翠袖常礼罢，左公喝令跪埃尘！婉贞一听容失色，青天霹雳好惊人！立不
定来权启口：孩儿何罪这般行？左公一听心大怒，手指娇娃骂畜生：你今尚说无罪过！我且从头问你明。你到宋家为媳妇，姑嫜当作甚何人？百般悖逆无道理，妇德闺仪少半分！宋婆两字将谁叫？你今且说我知闻。婉贞见问通红面：孩儿那有这般情？
左公道：这两字赖了，且问你—
轻贱丈夫如奴隶，喝去呼来不当人！恭敬如宾全没有，还把穷囚当浑名！
此事有么？小姐道：孩儿并不曾如此，爹爹休听女婿谗言。左公道；又没有的？再问你
小姑岂是奴与婢？每每将她骂贱人！宋荣夫妇及小素，因何刻薄饿他们？两件事儿可有否？小姐回言并不曾。左公听了连冷笑：尽是元生屈你身。
养婆婆黄齑淡饭，养自己五鼎大烹！这是我眼见的了，可有此事么？
婉贞听了难开口，左公便令侍儿们，取将戒尺前来到，婉贞大怒火生心！回身走近宋公子，一把春纤抓面门，大骂穷囚无义贼！今朝嚼烂舌头根！待你有甚差池处？养了穷囚一满门！宋婆现吃谁人食？老芳泼贱靠何人？你反这等来害我，胡言乱嚼父亲闻。害我今朝来受气，我与穷囚把命拼！迎前撇面连连唾，元生屏气不开声，将袖掩面连退步，秉衡喝道：是何形！气坏左公人一个，移步前来近婉贞，将她肩上轻一点，横身跌倒地埃尘！还说女婿来屈你，口口将人骂出名！不贤不孝兼泼悍，三年闺教那方存？左门那有如斯女？怎生出你这般人！言罢转身归坐位，开言便说与夫人：你今想必痴聋了？端坐安然不动身，眼看妮子今如此，全然不管半毫分！可知此女无德性，皆你平时姑息深！夫人气得难开口，闻语方才问一声；这般劣性真罕见，你教我如何管
此人？左公道言惟责罚，尚有何言与彼论！夫人道言她不服，又要将人推倒尘。左公冷笑抽身起，自将戒尺欲施刑。夫人上前来夺过，转身便责婉贞身；小姐跌倒尘埃地，吓得三魂走两魂！此时被责心如醉，开言即便告娘亲：这般凌辱真难受，依然当我小儿身，何不一刻来结果？不然便把身首分！剥人颜面今如此，留此残生做甚人？婉贞说罢号啕哭，以头撞地不求生。夫人吓得忙住手：这般妮子怎区分？三小姐解出香罗帕，要系咽喉毕命生。吓坏兄姊人几个，上前扯住不容行，齐叫三妹休如此！气倒双亲两大人：如何这等不受教？难道容你如此行！爹娘教训家家有，那有凌辱你当身？左公道言，无甚说，既然妮子不求生，毙于杖下容易事。便令夫人退后行，自将戒尺来取过，前来举手要施刑。兄姊几人忙扯住，齐齐哀告父亲身：一时三妹如此性，爹爹息怒慢施刑，还须缓缓将她劝。左公喝退：莫多论！婉贞此际浑呆了，不敢开言再出声。永正便与元生道：妹夫看看怎为情！我等有言难以进，你是东床可解情。半年也有夫妻义，难道看她送命生。元生只为惊呆了，不知所措战心惊，今闻永正言如此，方才移步上前行，便向左公深一揖：伏惟母舅恕千金，皆因外甥来多口，害吾小姐怎安宁？左公听了便说道：这般泼悍不成人！我今代你来处死，少骂穷囚千万声。贤甥既是来回护，且着汝面暂饶生。
言罢之时归坐位，便叫丫环左右人，上前扶起三小姐，近前听我
一言论；你若能改悔从前事，尽其妇道宋家门，孝姑敬夫和同辈，赏罚分明待下人，我方容你夫家去，完娶夫妻百岁姻。若还劣性终不改，冷房幽禁在家门，元生再娶贤德妇，我今言定不移更！你当及早思改过，他时懊悔便无门。婉贞低首惟垂泪，默默无言不则声，良久之间回步转，羞惭走进母房门。左公说与元生道：贤甥归语令堂身。
婉贞奁中有白银三千、赤金五百，即可置千亩良田。至于她要零用，我另与之，不劳此项。有恒产始有恒心，贤甥正宜努力用功，以图上进；处馆非贤甥之事。我至十月内，送婉贞回来便了。
元生唯唯来应诺，告辞一众出中厅。永正送到墙门外，元生一径转回程。且表中堂两小姐，都到房中看婉贞，大家都把言相劝：爹娘严厉这般能，些儿非礼行不得，妹儿何苦自家导？此番须要来自省，将来切莫照前行。婉贞小姐银牙挫，恨杀冤家一满门！西厅母女闻知得，都来相劝婉贞身，自此留在家中住，个个良言劝婉贞。婉贞口内虽答应，心中怀恨不能平。且说宋乾回去后，从头说与母亲听，如此这般言一遍，她今留住舅家门。母舅之命休违拗，取银置产莫稍停。大娘听了连赞叹，少有居垣这好人！
当时母子取出金银，托人置产，旬日间整得了良田九百，连婉贞百亩，共成一千。此时已十月中旬，学院考到襄阳。元生赴考，取中案首，报到家中。
喜坏大娘左氏女，淑芳小姐也欢心，重赏报人回身转，转单报到左家门。左公夫妇心欢喜，都来致贺妹儿身；幼贤母子重重谢，要迎媳妇转回程。
左公应允幼贤，次日，即打发元生亲来迎接，请出小姐常礼相见。左公对元生道：此番回去，她若再以非礼加人，速来告我，切勿隐瞒！若能改过自新，汝母子亦当加意爱惜，不可以前事介意。我生平处事，至公无私。若轻贱了她，晋家母子，即可为戒！夫人道：贤婿如今有了产业，自得功名，家中必自较前兴旺。一切作家，还该令堂执掌方是。吾女年才十九，还似小儿一般，当家非所宜也。元生唯
唯应诺。婉贞只得拜辞父母而行，一时仪德二贞，亦皆回去。又向东西两院辞别，众人送出二厅，上轿而去。
夫妻两个回家转，中堂拜见大娘身。幼贤见媳心欢喜，股勤问慰把儿称。淑芳小姐来相见，暗笑威风倒几分。婉贞见罢回房去，满胸毒气不能伸，故态不敢重萌出，怕他告禀二双亲。只得勉强修礼貌，晨昏定省假殷勤。见了淑芳称表妹，好好先生无话论。元生这次身入泮，颇加礼敬二三分，穷囚二字不骂了，恩情渐觉比前深。此时千亩良田产，竟成发迹好家门。旧时男妇都来到，添丁进口闹盈盈，大娘掌管家中事，锦衣玉食过光阴，爱惜婉贞如亲女，一片慈心待不轻。那晓婉贞心内恨：为她吃饭少荤腥，爹娘将我来责罚，当场出丑恨伤心。多少金银拿了去。分明遇着贼强人！买田置地也罢了，还该让我掌家门。谁知一手来把住，公然诸事是她行。大家治办衣和饰，娘儿装得簇新新1我的家私她作主，此事教人恨怎平？又恨家中凶恶父，把宋婆相待似娘亲，女儿已是身出嫁，相待全然不改更。管头管脚真可恨！依然有过要施刑。爹娘做得如天大，不留体面半毫分。使人无奈来委屈，这般耻辱怎当承！恨杀爹爹人一个，着我殷勤孝此人。婉贞终日心怨恨，看看十一月初临，初三乃是迎学日，入泮之家兴十分。元生案首尤热闹，贺礼填门喜气盈，挂红结彩鸣鼓乐，左府衣巾送到门，备来贺礼多丰厚，迎罢归来待众宾。外堂内室人无数，宋家合族尽登门，见了元生多利市，令人三日长精神t开筵做戏多热闹，连接数日始完成。
那知幼贤只为儿子迎学，早起迟眠，受些风寒劳碌，此日十一月十一日，夜来竟头痛身热，生起病来。元生兄妹服侍了一夜，天色微明，便打发家人延请医生到来。说是伤寒症候，病势甚重。子女二人，十分着急。左家知得，兄弟二人并永正公子，每日轮流到宋家问候。
合家人众心惶恐，只有婉贞欢喜十三分：果然今日天开眼，这般大病定难生！终朝也到婆房内，捧汤尝药假当心。看看调治五六日，幼贤病体稍安宁。元生兄妹心稍放，烦恼房中左婉贞。
这婉贞只道婆婆身故，自己职掌家园；谁知医药有灵，渐至痊可。暗想：长久受制婆婆，将左氏资财，反与宋门受用，心下十分不甘。便在房中私行咒诅。出言无状，不可听闻。适遇左维明悄悄进来，在外间闻其咒诅，心中深恨，只当不知而出。暗想：婉贞自幼失教，情性乖张；将来夫妻姑媳之间，必有意外之事。即使顾恋元生，保不住将幼贤毒害。她现在恨少砒霜投毒，虽系一时忿语，不可不防。若不将她九死一生，以为重戒，恐将来万一真有此情，王法天伦，无从隐庇。但假意取死之时，必得仪贞从旁作救，也只可瞒却仪贞，单说唤她看样，实则纵使挽回，方得婉贞改情换性。此刻且不露声色，秘密其情。因此左维明移到宋家居住，直守到幼贤痊愈，方始回家，即叫人打轿，清仪、婉二贞，一时同返。那时桓夫人恰好去到桓门，维明步入花园，独坐河亭等候。
却说仪贞回左府，舜娥小姐出堂迎，殷勤问候同归内，中堂常礼坐分宾。小姐便问亲嫂嫂：父亲想必在书厅？回言今到园亭内，请姑娘回步那厢行。小姐听了便笑道：隆冬天气冷如冰，无花无柳寒威栗，爹爹何故在园亭？赵氏夫人言正是，令兄可在府中存？回言现在书房内，留其晚膳始回程。闲谈数语抬身起，便辞嫂嫂出中厅。裁红、晕碧来随去，竟赴花园过角亭，着一侍儿前去看，老爷却在那方存？丫环看了来回复，老爷身坐在河亭。
小姐听了尤奇异，即忙移步到来临。侍儿扶了将亭上，近前安候叫爹亲。欲行常礼称罢了，命坐仪贞不语论。小姐此际抬头看。见他满面威严杀气深！并无半点欢娱色，暗想今朝为甚因？开言便问爹爹道：此时风冷宛如冰，因甚父亲来坐此？更兼身坐在河亭。西面阑杆无格扇，受此寒风要小心。
左公道：我今日要在此结果一条人命，所以到来，非为游玩。接你来并无别意，只因你这妮子，也不是个安本分之人！所以着你在此看个榜样。仪贞听了，心下大惊！忙问：爹爹要结果谁人之命？左公未及回言，只见裁红说道：亭下三小姐来了。
大小姐蓦听重一吓：莫不是妹儿又有甚差池？只见婉贞小姐来亭上，随了兰奴一个人，上前便把爹爹叫，回身见姊问殷勤。左公唤过三小姐，便乃开言问一声：
婉贞，你前日说得好亏心的话！姑母与你何仇？要下这般毒手害她！我只问你，那砒霜可曾备办？
数言吓倒三小姐！顿时呆了不开声，半个字儿也说不出，面如土色一般能。仪贞小姐多惊讶！忙问爹爹说甚因？左公不答仪贞语，开言又问婉贞身：此情今日招承否？婉贞只得告严亲：孩儿不晓其情事，爹爹何处听奇文？
左公道：你还要抵赖！你前日身坐西窗榻上，两足顿地，用手指点毒骂宋婆，说她要死不死，恨少砒霜送她上路，不施毒手不算婉贞！我亲耳听闻，你何从抵赖？
婉贞语塞难回答，左公喝问快言明：可曾购得砒霜毒，因甚谋姑起歹心！畜生若有一字假，用刑拶讯这桩情。婉贞又把头低了，满面通红不则声。仪贞小姐浑呆了，又把爹爹问一声：究竟三妹因何事？孩儿不懂半毫分！左公道言；你不晓，我今说与你
知闻。就把从前亲听语，从头重复语仪贞：倘叫果有砒霜毒，做出无天大事情！被她下毒非小可，顿时姑命就归阴！死后七窍流鲜血，中毒而亡可验明。宋家怎肯干休罢？必然告发到公庭，应该拖累人多少，必究谁为煎药人！你这妮子能避否？不免当官问此情。谋杀婆婆天大罪，凌迟处死碎分身！这些厉害知道否？擅开恶口不思寻。那时我好冲天怒，今尚虚言不认明！速速将情来告我，还能饶你眼前刑。仪贞小姐来听罢，不觉浑身汗直淋！谁知咒诅言如此，暗室欺心记鬼神。倘然做出猕天罪，此时怎样乱纷纷？言罢便叫三妹子，因何失口乱胡喷？既已说来难抵赖。又是爹爹走到自听闻。虚言遮饰中何用？倘动严刑你怎禁？婉贞此际真无奈，不觉腮边两泪倾；自悔孩儿言语乱，大胆胡言信口轻。幸而不过爹爹晓，听到旁人播逆名！就使砒霜真个来相付，那忍胡为下绝情？虚言泄忿原非礼，伏望爹爹恕罪深。休说至亲姑侄关天性，又是姑媳之间名分尊。不过忿言非实事，如今懊悔
已无门。爹爹今且容追悔，饶恕孩儿重罪名。婉贞说罢重悲泣，
左右听罢又开声；我今但悔当年错，不该继汝出家门。自幼三房多失教，纵容骄性不成人。回来已及三年久，为你爹娘费尽心！累次威严非歹意，无非愿你做成人。谁知执拗偏不改，愈加情性不堪论，而今出话如禽兽，势不容你再做人！唤你归家无别事，本该把你首身分，谋即未行皆斩罪，大明律法不饶人！我今姑念天伦义，赐你全尸了此身，眼前亭下清波水，与我投池莫暂停。言罢之时离坐起，一言吓坏两佳人！悠悠顶上真魂冒，婉贞冷汗真淋身：啊呀，爹爹啊！如今就要孩儿死，可能饶恕二三分？言罢之时双膝跪，两泪如泉哭失声。仪贞小姐慌忙劝：爹爹今且听原因，三妹只为年轻幼，不知轻重乱谈论，伏望爹爹原谅彼，饶他死罪恕残生。重责一番堪偿抵，自然心口尽和平。左公喝道；
休明说！安能饶恕半毫分？今朝决要来处死，断断难留孽障根！言罢扯起三小姐：畜生不必苦求情，早些投入池中去，免我今朝动手行。若说责打偿此罪，你身禁得几多刑？只怕到头皆是死，安能留得命残生？不若投池还爽快，毫无痛楚死安宁。吾心已决无回挽，你今枉自费精神，若还再要多一语，一剑挥伊两段分！婉贞此际号啕哭；爹爹饶了我当身，从今立个洪天暂，尽改前非做好人。再不敢违爹妈训，苍天不罪悔心人。父是天来母是地，好生之德广施恩，留得残生甘受责，不当留儿当放生。婉贞说罢重跪下，哭到亭中不起身。左公但只频摇首：此言不信半毫分。你几番认罪称改过，未曾见你改毫分！此时临死多言语，决不能留速速行。仪贞小姐双流泪，掩面悲啼劝父亲；她今苦苦言改过，自然一片出真心，爹爹且自权饶恕，再说之时可立行。左公冷笑称放屁！逆言不必有真情，你这妮子休胡说，不关你事半毫分！只要看了三妹样，小心谨慎在桓门，若还有甚非礼事，我也如伊一样行！言罢又喝三小姐：尚自延挨待怎生？婉贞涕泣重哀告：乞念天伦父女情，孩儿也自爹娘养，何忍今朝绝我生？虚言又未真下毒，爹爹法外略施仁。左公道言休说了！谁还认你是亲生？天伦之义今朝绝，只得从权暂忍心。
小姐道：父命儿死儿命难逃；但临死见母亲一面，死亦甘心。左公听到此处，心中不忍，暗想：这妮子这般惜命。只得说道：你这不肖，母亲也不见你了，不必多言，早些死罢：婉贞道：既不容见母亲，还望爹爹使女婿到来，与之一诀。左公道：此等事岂可还与女婿知之？
上前扯起亲生女：快些速速下池心，天边红日将西坠，莫叫耽搁到黄昏！婉贞立起号啕哭，双顿金莲急断魂：千求万告全不应，叫我今朝怎理论？恼了仪贞大小姐：世间有此狠心人！看定维
明高说道：爹参当日有言论，黄公逼死亲生女，分明胜过虎狼心！那知今日亦如此，单单有口说他人！他还道是邪淫事，三妹今朝为甚因？不过年轻多口过，那曾投毒有真情？门庭论法惟杖责，不至今朝绝命生。居家竞要行国法，几时接位坐龙亭t常言虎毒不食子，人而不及虎狼心！天性之恩全没有，堪笑爹爹枉做人！倘若逼死三妹子，别个孩儿也冷心！左公听了仪贞话，不禁失笑两三声：这般放肆真堪笑！不知口内骂何人？此刻无暇来及你，婉贞死了再谈论。言罢又催三小姐：你今挨到几时辰？好意与你全尸死，倒反延挨不肯行。咳，婉贞哪！死生本是天之数，你应此刻命归阴，安能逃得残生命，须知数定不饶人。但看当年黄小姐，何其决烈肯轻身！数未尽来终有救，救星已伏候她身，你今快快投池下，自然也有救星人。若还再复延一刻，不得叫你全首身！宫罢袖中将剑出，喝令速即下波心！婉贞吓得魂飞散，仪贞冷笑两三声：
爹爹既这等忍心害理，必要逼死三妹，门外人不容见面，家中的叔婶伯姊等，难道也不许见一面，送她一送？
言罢便叫丫环女：快往东西两院行！裁红、晕碧、兰奴女，三人已吓得似呆人，只在旁边索索抖，今闻此语欲行程。左公喝道谁敢去！手指仪贞骂畜生：莫非你也来取死？再出胡言一并行！此时无奈三小姐，回身抱住姊仪贞，放声大哭双顿足，啊呀，姊姊啊！好叫我上天入地两无门！为何当日投胎错？天性全无做父亲。这样哀求全不转，狠心何至这般能！仪贞也抱三妹子；这是前世冤仇结得深！爹爹啊，务求发个仁慈念，恕饶三妹命残生，待她尽了天年罢，冷房幽禁了终身。难道不足偿其罪？伏乞爹爹准此行。
求到这般地步，爹爹若不回心，孩儿也只得同她一死！
手足之谊，何忍独生？左公冷笑道：听汝所言，不是救她，反是害她了！若是幽禁终身，则生不如死耳。两人不消扭结，就此永诀分开。
就把仪贞来扯过，喝声妮子快归阴！婉贞看见终如此，不觉心头烈焰腾：呀呸！豺狼虎豹不至此，枉将人话告他身！用手指定生身父：呀，左……呀爹爹！你今逼死我当身，冤魂啣恨难饶你！有日前来讨命生！自食自肉人伦变，衣冠穿在虎狼身1枉叫屈气来求告，你的仁心那里存？
左公道：人心自在，不过暂时忍起。你这妮子把父亲这般毁骂，难道不觉碍口么？婉贞道：你这般狠毒，还是我什么父亲1罢了，罢了！
转身走出雕栏外，急杀仪贞小姐身，急忙要赶前来扯，左公执手不能行，要挣之时挣不脱，顿足连将罢了称。婉贞来到河亭口，低头一望好惊心！一池碧水凝浮冻，阵阵寒风冷似冰！伤心后悔从前事，自恨生来太任心，连叫继父并继母：你害孩儿误此生！因何百样来骄纵？致我轻狂信口喷！想当初打死年幼婢，何等悲帝婉转形？我心毫不为之动，可怜一夕便亡身！谁知今日轮到我，一般也遇狠心人，今日枉自投父母，一事无成枉做人！嫁到宋门无一载，几番淘气不安宁；姑娘待我无差错，为甚胡言丧了心？
咳，爹爹啊！我也不恨你了！
苦只苦娘亲今世难一见，更兼未诀宋元生，兄姊三人难再聚，言罢悲伤欲断魂。左公听了多般话：此方真正悔心生！人穷退本真心语，此后重生是好人。只见她将衣扯起蒙头面，腾身一耸出河亭，风吹衣袖空中舞，玉碎香消往下沉！但听池中一声响，断送了青春二九人！水合波平沉到底，玉质香肌不见形。花
残月缺明珠碎，此际刀剜老左心！眼看河池波浪涌，一粒明珠覆掌倾：非干汝父心肠毒，也是出于无奈情！
罢了！既已投池，料她必死，且去着家人买棺，至明早起尸便了。
此时丢了仪贞手，回身火速下河亭，匆匆一径来出去，哭倒仪贞小姐身。
急忙立起，赶到亭边往下一看—
只见水星乱冒波旋转，料来人在半浮沉。不想这等心刻毒！他今已是出园门，我身暗哭中何用？须当立即救她身。捐生取义我之愿，舍死成仁是本心，不怕庭前凶恶父，救妹重生再理论。
便着裁红：快与我跑出去，唤两名家人到来！兰奴速到西院，将滚水热汤取一壶来！都莫惊张，休被一人知道。
两个侍儿如飞去，仪贞急速下河亭，池边立定睛不转，看定池中冒水星。跪叩祷天来保佑：莫教我妹丧残生。立时两个人来了，左安、左德两家人，池边来见大小姐，仪贞立起对他云：
我等在此玩耍，谁知三小姐忽然失足落水，你两个快快救起，不可有误！二人大惊，忙脱衣裳，顾不得水冷，一齐跳下河池！赶到冒水星的去处，一把捞着衣裳，扯拽过来，直押到河边上岸，把三小姐抱了上来。
只见面皮紫赤双睛定，咬紧银牙气不伸，腹如鼓胀身挺直，手捏双拳紧抱心1口漾清泉衣湿透，仪贞小姐痛伤心，探手胸前来按摸：犹自梭梭跳不停。
便着家人把婉贞抱起，倒控清泉。口鼻之中，清水长流。有半个时辰，胸腹方才软下，恰好兰奴提一壶滚水到来。仪贞亲自动手，灌下一碗热汤，方觉得口中微微透气，目珠忘了下来。
小姐连叫三妹子！婉贞闭目不开声。仪贞按口重度气，腹内呼呼响动声，气转三关长叹息，两泪如泉往下倾。小姐一见心欢喜，便对家人说此情：老爷逼死三小姐，我今暗暗救她身，你等切勿来经泄，必当重赏决非轻！三人听了方知道，连声应诺便回身，各取衣裳来穿了，一齐告退出园门。小姐便着三侍女，抱起妹子一同行，悄然回到西院内，暗叫申氏大娘身，并与孝贞同走出，见了其情大吃惊！摸头不着忙问故，仪贞道：且慢谈论。
一行人忙来到申氏房中，急急取出干衣与婉贞换了，扶
她到火炉边坐下。一面烧起姜汤，热起烧酒，连吃数盏，方才按定抖战，一言不发，泪下如泉。仪贞方把其事，细细说
与二人。大娘与孝贞听罢，方才知道：谁知大权竟这等狠心！幸大侄女在园，及时捞救；不然时，一命休矣！仪贞道：救便救了，却与爹爹知道不得！他的心肠，已同蛇蝎！必然还要取死，连我也不得开交！今须嘱咐众人，切勿泄漏！待母亲回来，方好说明其事，作个调停。
大娘听说连称是，吩咐西厅妇女们；众人闻命称晓得，此时日暮掌银灯，大小姐卧房来开了，铺床收拾把香熏，婉贞小姐归床卧，只将热酒与她吞。大娘母女都相劝：将来切莫这般行！婉贞泣悔从前过：而今再活复天真，心中不怨生身父，皆因自己做差情。仪贞赏与家人等，每人四两雪花银。且将按下西厅事，再表维明出外行，一程回到书房内，窗前坐定暗伤心：未识仪贞能救否？此时天寒冷如冰！若不淹死亦冻死，莫非此女不能生？如何去探真消息，难以将言去问人。只等仪贞来见我，看她光景就知闻。呆呆坐定心疑惑，日已沉西天渐昏，来了二爷人一个，进门便叫大兄身：闻得接回三侄女，为何不见在中厅？问之说到花园去，道言兄也在园门。兄弟到园门已闭，侄女如今那里存？左
公叹道：休提起，我已将她了命生。遂将一段难言事，始终说与弟知闻。致德听了心大讶：果然兄竞这般行1她本年轻胡乱说，须知还是小儿身，出言无状来诅咒，真个非为无此心。只该唤彼回家转，细细将言开导明，重责一场也罢了，如何竟送命残生？处之太过真太过1天性之恩了不存。好个狠心亏你做，自残骨肉杀亲生！二爷说罢连叹恨，回身就往外边行。左公止住称何往？回言：我且去园亭，快快把她来救起，或能救活使重生。维明笑道：且慢去，已有他人救婉贞。致德立住忙来问：谁去园中救此人？
左公道：吾弟不知，那妮子顽劣，非薄责轻惩所能改悔。此等盈盈弱质，又不可以重杖加之。我再四思量，只得这样处她一处，却接了大女回来，使她做个救星。那女子有胆而且重义，竟肯从井救人。她见我出来，必去唤人捞救，再不着她致死。致德笑道：原来如此，圣婉若在园中，再无不救之理。她当年为了假秀贞，尚且那般关切，何况自家胞妹？这等说，可放心矣！左公道：话虽如此，但此时天气寒冷，那妮子投入水池，不知活否？果然沉死，亦不足惜也！致德道：身上寒衣厚重，若得急救，只怕也还不妨。维明道：待唤仪贞到来，看她光景，即便晓得。但此意吾弟切不可与她说明，也好使这些小辈，各各畏法。
至若仪贞人一个，也有些些任性行，她若心中来激恼，目中竞没甚何人。方才见逼伊妹子，几番求告不相应，公然把我来毁骂！出言无状乱谈论。致德笑答言：正是，仪贞的是这般人。左公便着书童去，请将大小姐来临。书童奉命西厅去，仪贞闻命便抬身，侍儿随了来书院，见其叔父候安宁，欲行常礼回不必，转身见父问原因：呼唤孩儿因甚事？左公且不与言论，灯前观看仪贞女，见她气色甚和平，玉容舒畅无凄惨，柳黛含春少皱痕。揣到婉贞
已救起，此际维明暗放心，开言便问仪贞道：方才我便出园门，你身还在河亭上，可见尸骸浮起曾？小姐听了回言答，孩儿也就出园亭，自家骨肉非仇寇，何忍看她水面横？言罢暗骂生身父：谁人像你虎狼心！二爷命坐大侄女：谁知你父这般行！我等只为全不晓，你在园亭见此情，怎不着急来捞救？眼看同胞丧了身！当日红云来假冒，直到法场供辨明，那般关切忘生救，自行懊悔转家门。而今却是同胞妹，如何你反不关情？见死不救何道理？反撇她身走出门：小姐听了称叔父，难将此事责仪贞。
叔父方才不曾看见父亲狠毒光景，便豺狼虎豹，亦不至此！逼她跳入池中，侄女已吓得魂飞魄散；爹爹出外，我痛苦一番，也就入内，怎敢着人打捞？父亲为人，今日更非昔比！慢说人心，便兽心也没有了！杀人如杀虮虱，侄女怎敢惹祸临身？
言罢了时长叹恨，假作愁眉泪欲倾。左公又气又好笑，开言即便问仪贞：
我胸中若有兽心，还可比于禽兽；若兽心都没，便连禽兽都不如了！
逼死婉贞非逼你，恶口相伤骂父亲。妮子不应为此语，你不今朝失了心？小姐听了微微哂；只于譬喻这般论，又道孩儿来骂父，容易将人定罪名。大明律上诸多例，看来要问遍一家门！左公道：我无闲暇，今宵不与你谈论，稍停几日来问罪，戒方三十不容轻：管教你手肌均裂，一下求饶也不能！
小姐冷笑道：孩儿也是打惯的了，身体肤发，都是爹娘
所赐，岂但于两手？便打三万三千，瑟听爹爹之意，要求侥那一下何为？譬如三妹，方才那等哀求，也不曾饶她一线生
路，白白出丑，其实替她气忿不过！致德道：侄女休得如
此，父母天伦，岂可这般抵对？左公道：我不与这畜生斗口！凭始自说自言。
言罢便叫书童等，画箱颜料取来临，一一摆在书案上，只评颜色可鲜明？二爷便乃开言问：大兄要写甚丹青？
左公道：吾弟不知，前日襄王世子，求我丹青，寄一部白绫册页，求画西湖十景之图。
此情真是多烦厌，我今那有这闲心？且终朝诸子来缠扰，郊原骑射与谈兵。安能手捻纤毫管，有此丹青闲写情。回他却又多不便，此事真堪难杀人！
致德道：叫画工画完，录上大兄名号，搪塞还他罢了。左公答道：昔襄王在京，见我亲笔，索去一图，故此世子求我。若请捉刀，岂不识破？只说贵画贱人了，如何使得！
言罢目视仪贞女，小姐低头不则声，暗思你若心慈善，我今愿代这丹青；专怪他身多刻毒，今朝休想代劳心！当下起身来告退，左公便止慢行程，用了晚膳西厅去。玉人只得把身停，心烦不耐谈闲话，默默无言恼十分。勉待膳完辞出外，二爷说笑与兄听：皆因逼死亲生女，惹得亲生尽冷心！仪贞侄女多怀恨，视父如同狼虎心。左公笑道：由她去，慢慢稍停与细论。二人闲话多一会，致德辞归东院门，说与夫人连叹息：大伯原来恁狠心！赵氏夫人知此事，吓得惊呆两泪倾：那晓三姑遭逼死？可怜年小惨亡身！
忙着侍儿秉烛来到西厅，要向大小姐问其端的。来到书房，方知婉贞救出，甚是喜欢。看觑一会，乃吩咐众人切勿泄漏！初更时候，公子回家，左公遂与细谈其事。永正大惊！不敢开言，回到自己房中，赵小姐告知，方才晓得，忙到西院而来。此时孝贞等，都在大小姐房中聚坐。
见是兄来齐立起，此时婉贞眠卧在床心，秉衡启帐来看问，细问仪贞这段情。说起方才亭上事，万告千求不转心，生生立逼投池下，果然好个狠心人！平时每每言凶恶，厉声不过口头论；谁知真个行得出，胜过豺狼虎豹心！我等做他儿与女，其实寒心透骨冰。今虽救了三妹子，不知晓得怎区分？母亲又是身懦弱，安能争得过他身！不知把我如何样？三妹将来可得生？两人彼此来叹息，婉贞含泪说原因：姊姊大恩来救我，若还累及你当身，妹子情愿来替代，斩绞流徒任父行！同胞听了心伤惨，言谈不觉到三更，方才散去俱归寝，一宵已过又天明。左公绝早抽身起，唤进家童三四人，一同来到花园内，亲到池边看事因。先将池面来一望，不见尸骸水上横；但见岸边泥土湿，便着家人动手行。长篙搅遍河池底，并无踪影半毫分！左公一笑回身转：妮子虽为狡恶人，有用之材原可爱，只嫌其性少和温！惟她与我多放肆，恨时竞可命来拚！当时命众家人去，自转中堂坐定身，便叫侍女西厅去，快教大小姐来临。侍儿奉命忙忙去，西院方才开了门，小姐大娘俱未起，仆妇丫环始起身。中院侍儿传话进，小姐闻言吃一惊！多因他到花园去，不见尸骸问我身。
遂问侍儿：老爷可曾到园中去么？侍儿一一说明。小姐无奈，只得起身，不及梳头，用包头笼髻，来到中堂。左公问道：我方才到园中打捞婉贞尸首，踪影全无，好生奇怪！昨日之时，未曾惊动他人；惟有你在亭中，一同看见。如今她的尸首，那里去了？
此情须要来问你，尸骸着落那方存？好生还我真实话，有何弊窦快言明：小姐听了；真奇怪？此言好个不通情！人是爹爹亲逼死，尸在园中池底沉。孩儿虽是从旁见，难道藏匿尸骸不见形？左公听了连冷笑，便叫仪贞且住声，你此时赖得多干净！将
来破出若何能？人非比物藏得过，终须有日要分明。昨朝我便先出外，你身犹自在园亭，若非是你来作弊，算来还有甚何人？不如好好来明说，或献尸骸或献人。罪犯脱逃加等论，安能饶恕命残生？在你还可从轻贵，若还今日不言明，非但此时来拷问，将来破出罪难轻！仪贞听了心中恼：果然事事尽新文！三妹只为行错事，咒诅狂言犯罪名，因此狠心来逼死，仪贞未犯甚何情，好好与母家中住，特地差人接转程。接到家中观榜样，示威于我太凶心1无端把我来剥削，分明陪上法场门！昨宵又说儿骂父，口口声声重责刑；今朝尸骸捞不着，又复平空冤屈人！只言拷打并处死，仪贞何罪这般行？爹爹便作人中虎，也合山中去吃人；不应踞坐家门内，兼之但吃自亲生！儿等兄妹人四个，那够爹爹几次吞？小姐说罢连冷笑，左公见说许多论，不禁失笑称奇事：为人子者这般行，果然半点无忌讳！乃尊度量太慈仁！累次被你来毁骂，不还一字死其心，自然落得毫无惮，且图畅快一时心。
小姐道：孩儿怎敢骂父？只是爹爹扭住仪贞寻事，觉得可笑耳1那花园年久，安知池内不出精灵？吸去三妹尸骸，亦未可料，怎见得仪贞作弊？今日要拷问起来。左公笑道：此论甚是有理，家中自出了那精灵，到今已二十四岁矣！我一向知道他神通广大，法术多端。这婉贞的尸骸，一定是他摄去，窝藏在巢穴之中了，还有甚说得！且待我闲暇之时，决干河水，搜出婉贞，然后打杀那精灵便了。
快回西院梳妆罢，不干你事半毫分！小姐冷笑回身转：这般乔话说谁听？且待母回明此事，眼前难破这桩情。与他混赖胡遮掩，事到临头再处分！当时回步归西院，左公暗笑自思寻：枉称她是聪明女，这样机关辨不明！只恨父亲心狠毒，出言挺撞乱谈论。此时且与朦胧下，看她藏到几时辰！
此事原是我暗暗用她，其功不小！但只怪她出言无状，只自取罪名。
少时永正前来到，上前见父候安宁，孝贞也自西厅至，内房来了少夫人。永孝、裕宗人两个，麟儿兄弟尽来临，一一问安都巳毕，左公看见甚欢欣！着将果点给诸子，众人见罢尽回身。大家又到西厅去，都来看问婉贞身。小姐已起来梳洗，安然无恙在房门。尽嘱小儿人四个：切休告与老严尊。少时早膳来用罢，各家公子到来临，约同永正公子去，郊原射猎共游行。左公自坐书房内，窗前乐得画丹青。仪贞小姐闻知得，看他图画到书厅，案旁看了多一会，左公便叫女仪贞：想你幼年从我学，深得真传你一
人；孝贞姊姊全不像，汝兄笔意也差分！我于当日来教你，颇费
殷勤一片心。如今已是年将晚，那有闲心作此情？又难回却王世子，儿今闲住在家门，可肯代劳此一事？酬谢重劳润笔珍。小姐听了微微晒：向为代笔内西宾，也曾写过多多少，未荷爹爹奖一声。写得好来无话说，少有差池便责刑！但将戒尺来酬谢，未见分毫润笔金！如今辞馆多年久，谁还再肯做西宾？那来这等闲心绪，寒天腊月画丹青？况且说道停几日，戒尺三十不饶轻！要将儿手肌肤裂，怎捻纤毫作画文！十幅图画非一日，半途而废不能成。润笔之资无福受，免劳下顾这桩情。言罢小姐回身转，飘然竟出内书厅。左公见了真好笑：可恶无知妮子身！好意央她反不肯，她今既是这般论，我且尽将收拾起，偏着她来了此情。好好待她求认了，将功折罪恕她身。谁知这般来逆拗，怎肯轻轻恕此人？便着书童收拾去，左公随即出门行，直到晚间方回转，仪贞不出见爹亲。左公也不来理论，婉贞之事不提因。早又过了三四日，便叫打轿接夫人；四个家人忙去了，少时回报转家门。众人听了都出接，一面行来私议论。三妹再生且慢说，只说河中丧了
身！母亲必与爹爹闹，如何了得这桩情。一众点头都道是，二厅接着左夫人，各各问安同走进，中堂相见左公身。坐谈良久皆散去，维明自入内书厅。只存兄妹人两个，仪贞小姐告娘亲，如此长来如此短：可怜三妹巳亡身！我父狠心天下少，较比豺狼胜几分：三妹哀告真伤惨，欲求一见母亲身，他偏不肯容一刻，反将拔剑要斩她身。立时逼下河池去，临亡犹自叫娘亲！如今尸掩河池底，不把她来棺殓盛。小姐说罢一席话，呆了夫人桓氏身；谁知竟有如此事！转思不觉痛伤心。泼梭梭两泪如泉涌：果然送了我儿生！放声大哭肝肠断，双顿金莲叫婉贞：你怎生说出砒霜毒？狠心恶父绝天伦！下其毒手将儿杀，我全影也不知闻。啊呀，左居垣哪！枉叫做了当朝相，如何自己变入伦！竞把亲生来逼死，这样狠心那里存？痛我娇儿遭惨死，何时再见我亲生？兄妹二人心伤惨，夫人哭到半时辰，无明火冒抽身起：我今去问左维明，还我婉贞亲生女，誓与今朝把命拚！莲步忙移朝外走，秉衡姊弟紧随跟，一程直到书房内，左公正在看书文。夫人带哭来走进，扯住维明大放声：为何把我儿逼死？为何瞒我害亲生？今朝还我孩儿命，好个狼心狗肺人！虎毒尚然不食子，你比豺狼狠几分！自家女儿亲骨肉，忍心一至这般能！我今撞死你身上，同赴黄泉把命拚！夫人顿足号啕哭，左公立起说原因：婉贞要下毒谋姑命，依律还该身首分！谋即未行皆斩罪，我今只为自亲生，所以与她全尸死，泯其形迹在园亭。论来还自多便益，你反前来乱出声！因何生女无教训？三载闺中做甚情？教出这等狼虎性，谋杀婆婆犯罪名！十恶大罪伤天理，难道还该留此人？夫人劈面连连睡：你家妹子未亡身，甚么依律还依法？谁人告到你衙门？婉贞不过年轻幼，轻重无知信口喷，几曾拿住砒霜毒？背后闻言要逼死人！况且要把亲生害，也合通知我一声。啊呀，左维明哪，你
今活变成狼虎，枉把衣冠着在身！还要看甚书和史？夫人说罢抢书文，便向维明劈面掷，书中讲说甚何情？维明接得书在手，此际心中起怒嗔，目视夫人颜色变；何为无理这般形？婉贞是我来逼死，你却今朝要怎生？夫人道言：拚丁命，一同死在这书厅。左公冷笑：真可哂！谁将命与妇人拚？我今无此闲气力，与伊斗口在家门。孩儿已死黄泉下，尽伊吵闹不还生，任伊自去唠切骂，权作吞声忍气人。言罢之时回身转，忙出书房往外行。气倒夫人桓氏女：我今打碎这书厅！喝令众人齐动手：书史文房毁个尽！秉衡兄妹忙相劝：母亲未可这般行，爹爹既是来退让，母亲也请内中行。再三相劝同扶进，回转房中哭不停。秉衡欲把真情告，仪贞道：且慢谈论！可恼爹爹心狠毒，受她些闲气也相应。说罢自转西厅去，看看日夜掌银灯，左公方始来入内，自向中堂坐定身。公子小姐都不在，夫人哭得好伤心！自恨生来多命苦，嫁了豺狼虎豹人！不该养甚儿和女，为了孩儿四个人，常时他要来谴责，忍尽心疼是我身。天祐个个都长大，男婚女嫁事完成，止望老年归阴去，整整齐齐送我行。谁知小女先亡了，死于非命好伤心！可怜自幼来继出，母子分离不得亲。天幸后来回家转，又因顽劣不成人，在生受责知多少，狠心严父赛阎君！后来出嫁归宋宅，只说如今可太平，又道不孝他妹子，立唤回家责罚刑。恨我听信他指使，责打孩儿苦命人！今朝追想真心痛，你身全不怨娘亲！临亡犹自频呼我，可怜一旦诀今生。冤魂啣恨黄泉底，膝下何年见你身？我的孩儿何处去？叫你不应好伤心！来朝我必花园去，赶向河池丧此身！鬼门关上追寻你，母女相逢诉苦情。夫人哭得真凄惨，左公一一听分明，暗思这等悲伤切，她还不晓救还生。仪贞为甚缘何故，不把真情告母亲？
我还只道她已说知，夫人故意出来与我吵闹；谁知她竟隐瞒。
我知妮子心中意，无非深恨乃尊身！激挑她母人一个，终朝吵雨不安宁。待我心中生懊悔，方始乘机献婉贞。秉衡之辈全无识，总听号令姊仪贞。可笑此女真愚鲁，始终未识父深心。自家反以为得计，我今若不问她明，责之可也心不服，必至伤残天性恩。开言便着丫环去，请将大小姐来临。侍儿奉命西厅去，传言主命请千金。几人听了都吃吓：必然访问这桩情。孝、婉二贞并申氏，都共仪贞小姐行，一齐悄立回廊下，仪贞小姐进中厅。见了父亲无好气，问言呼唤为何因？左公道言：无他事，只因为救婉贞身。
你把她捞起，藏在西厅五日，瞒着父亲也罢了；为何母亲回来，也不与她说知，却赚她这等伤苦，却是何心？夫人在房中忽听此言，慌忙止哭，走了出外来。只听小姐说道：孩儿並不曾捞救婉贞。左公冷笑道：前日之事，本是我着你捞救她的。婉贞尚未回来，我已伏定你作一救星，如何愚鲁不知，还要隐瞒不告？
小姐忽听如斯语，默默低头不则声。左公见了微微哂：枉称妮子性聪明，谁知心底多曚昧，茅塞胸中理不明！我如不接伊回转，怎向园中救婉贞？前日婉贞投水去，我如监坐在河亭，待她死了方才出，你有何能可救人？这点机关参不透。但只胸怀恨毒心。无端骂父言多少，隐瞒遮掩这桩情。真人面前说假话，掩耳偷铃瞒甚人？不告我身也罢了，如何也不告娘亲？想你心中无别意，要母亲吵闹不安宁1今朝说破从前事，问你心内可分明？婉贞到底如何去？好把明言告我闻。仪贞听了一席话，心中猛省自思寻：原来逼死三妹子，爹爹不是出真心。大抵只是虚中实，因此接我回来作救星。我怎一时参不透，与他使性到如今！思想不
觉多多悔，低头但只不开声。廊外几人闻此语，方才个个点头听：只说他身多狠毒！原来以假作真行。夫人便问大小姐；可真救活妹儿身？
小姐只得说道：救是其实救了，只是爹爹何以见得孩儿必救三妹？特地接我回来，只怕此言也还不确！左公笑道：你为人作亭，在我意中。我有所为，不在你意中。也罢了，如今此一事放过一边，不消再说。
你且过来休远立，尚有他言要问明。小姐只得来走近，左公即便问原因：你今要救三妹子，手足之情理所应，便我无其意亦不怪，只问个骂父该当甚罪名？小姐见问回言道；孩儿怎敢骂爹亲？
左公道：说我变成虎豹，不及豺狼，胸中连兽心也没有了！此等语言不算骂么？小姐听了，满面通红，其实无言可答。左公笑道：若说依律问罪，毁骂父母，便该绞诀！你又道我做了皇帝，在家庭之内，将国法来行。
今朝但只依家法，前日书房已断明，戒尺责你三十下，只将双手领吾刑。言罢自起拿戒尺，桓氏夫人吃一惊！小姐案旁低首立，思量此事怎区分？婉贞小姐廊外立，孝贞并及大娘身，见他要责仪贞女，大家都走进中厅。左公见嫂忙迎接，桓氏夫人急起身，口称伯母忙请坐，婉贞便见父亲身，近前双膝来跪地：孩儿不肖罪千斤！多蒙慈父从轻论，又教姊姊救重生，为因此事将她贵，儿今情愿代她刑。望求饶恕大姊姊。左公看见婉贞临，心中深爱深怜痛，死后重逢也悔心。近前曳起三小姐：不干你事半毫分，非为救妹将她责，自家取罪自当身，不消要你来代替，速行去慰母亲身。婉贞只得来立起，上前安候叫娘亲。左公扯出仪贞手，置于案上便施刑！戒尺起时只一下，尖刀剜了掌中心！痛杀
仪贞大小姐，冷汗淋身不可禁，见他再要来打下，要脱身时难脱身，忙将左袖遮右手：孩儿知罪乞饶刑。左公笑道：言差矣！前日书房有语论，三万三千凭父责，再不开言求一声。三千之数犹不告，况于三十怎开声？
小姐道：爹爹说求饶一下，故此斗胆说道：求他做甚？如今哀告要一概豁免，非只免打一下。左公道：妇女之罪，
收赎者多，决杖者少！你今既要全免，也该折赎，那有这等白白出罪之理？小姐道：就待孩儿备米银到来赎罪便了。左公笑道：米银二物，家中颇有，要他何用！如何将来赎罪？小姐道：律上折罪，都是米银，不载他物。左公又笑道：我若依法律决杖，汝方可依律折赎；今日所行，乃家法也，你如何倒行起国法来？既备米银赎罪，便不是这般打法。小姐道：爹爹且放，容孩儿再思其次。
左公一笑来松手：且容你去自思寻，若还不中吾心意，再加一十不饶刑！小姐背身低首立，玉手如焚痛不胜：可恨这等奸心父！实实虚虚难辨真。分明与我恶取笑，游戏诙谐责打人！不知要我何物件？又使参详不说明。左思右想多一会，忽然想着叫爹亲：
仔细思量无他物，现在爹爹要画西湖十景图，求与孩儿代劳了，不知可好赎罪？左公大笑道：前日央你代劳几幅，还送笔资，尚然不肯；谁知今日倒做了赎罪之物！但十幅画图，止可赎免一十，还有二十，若此时打你，只说伤了手，难以执笔。权且记罪，看你用心，倘有差忽丝毫，再打便了1
佳人此际无言语：看来只为这桩情，把我这等来捉弄，奸心捉掐罕惊人：从今以后严自禁，再莫轻言惹此人。当时退立归下
坐，孝贞暗宿笑难停，双亲再劝三小姐，万语于言开导明。婉贞顺听深悔过，誓改前非做好人！
自此将三小姐留住家中，吩咐众人，不许泄漏与人知道，若露风声，立把其人处死I
合家遵命谁敢说？又过三朝两日辰，幼贤病体真痊愈，元生来接婉贞身。小姐告别回家去，果然改过复天真，秘密投池一段事，恩爱元生到十分，时常细想从前错，柔顺温良做好人。孝姑敬夫多循礼，和睦爹娘少异心。看待下人多宽厚，合门好不喜欣欣。只说左门多教法，那知有此一桩情？家中父母闻知得，万分快活放宽心。且表仪贞大小姐，终朝书院画丹青，十分工致难草率，天寒日短画难成。左公着急来指教，画得心头似火焚。
桓家来接两次，左公要完了丹青，方才回去。此日腊月初九，桓公子到来，恰好左公在外，不在家中。
楚卿来到书房内，见其小姐画丹青，夫妻相见同归坐，楚卿即便问夫人：丹青之事曾了否？何时方得转回程？
小姐道：回去还在其次，只是这等寒天，与我如此美差，真个被他磨死！
金炉空设难向火，窗前两手冷如冰1寒风吹面无温气，冻管难开颜色凝。多年不作烦心事，真个头疼脑也疼！楚卿听了双眉锁：这般却是怎区分？
夫人目下还有几幅未完？小姐道：已有七幅成工，我这画的是三潭映月，还有雷峰夕照，及南屏晚钟，爹爹已与我起了墨底，只少着色勾染之工。楚卿道：夫人劳苦太甚，这两幅，我替你着些颜色成工罢。仪贞道：相公丹青之事，虽则精工，都另是一家笔意，不类父亲。若被他看出，又是我晦气了。楚卿笑道：待我仿他笔意，一样画来，夫人不必说破，只说是自家画的。常言道，名下好题词，他未必一时看出。早一日告成，早一日回去。小姐画了半月有余，好不心烦意懒，见他肯替，岂有推辞？忙将两幅画图取出。楚卿只要夫人回去，但图了事，那里去仿他笔意？只照自家手段，粗粗草草，画到日色沉西，早已完毕，小姐也完一幅。夫妇二人，互相比看，皆称去得。
犹如卸下千斤担，好不宽松爽快心。桓郎告别回家去，明朝准备接夫人。左公父子俱在外，尽于日暮始回程，秉衡公子回房去，左公先到内书厅。小姐正在来收拾，维明即便问儿身：三潭映月曾完否？黄昏歇息莫劳神。小姐道言都完了，今朝一日报工成。左公惊骇称奇事！安能迅速这般能？
小姐笑道：孩儿一日总未起身，故此一起画完，只等爹爹来看过，方好入内。左公笑道：却是亏你。便吩咐多点画烛数枝。
左右应声忙秉烛，灯前细细玩丹青，看到楚卿两幅画，不觉心中恼十分！便问仪贞大小姐；两幅谁人所画成？
小姐道：都是孩儿所画，只因急于完工，不觉潦草，爹爹只是将就罢。左公道：非为潦草！两边笔意，大是相悬，必有他人代笔，欲图了事，胡乱完工！小姐道：委实孩儿自
画，并未央请他人。左公道：若果然是你所画，前日寄打二十，今日便须结案。
好好十幅西湖景，何等空灵笔意精！内添此等涂鸦笔，美玉生瑕一样形！谁人这等无心绪？乱图潦草不成形！难道父亲无眼力？你今搪塞甚何人！言罢起身拿戒尺，小姐心中吃一惊，只望这等胡混过，谁知到眼甚分明。此时只得开言说：不是孩儿自画文，楚卿与我来代笔，他要希图了事情。左公听了心越恼；可笑无知桓
楚卿，未得真传无笔法，为何这等乱胡行！将他册页来涂坏，妮子如何不出声？小姐道言他好意，因念天寒冷似冰，所以代我完此事，孩儿难以拂他情。左公便道：无他说，你今捉弄自当身。将此两幅重糊裱，依然着你画完成，每每弄巧翻成拙，你身再不收初心。便令书童将画出，着裱匠重新糊素绫，连夜裱成休得误，书童奉命外边行。仪贞小姐多懊悔：楚卿捉弄我当身。只得告退回入内，相伴夫人闲话论，次日起身无别事，依然书房画丹青，
连那墨底也不替她填了。小姐万分无奈，只得自家摹仿，午间楚卿自押轿来，要接小姐回去。左公笑道：还有两幅丹青未完，贤婿再与她代劳，便可回去。楚卿不知就里，来到书房，说起情由，方才知道，反被小姐埋怨许多，只得告辞而去。早又过了五日，恰好王世子遣人来取丹青，送与左公名马两匹、异锦十端，以为酬劳之意。小姐图画恰好完工，付与来人而去。
左公当下心中想：却将何物与仪贞？全珠翡翠她不爱，玉帛绫罗不赏心。常观此女心所好，最爱文房古玩珍。
遂取铜雀砚一方、琼玉水池一座、玉管毫笔四枝，并王世子异锦十端，
着侍儿去请大小姐，仪贞闻命到中厅。左公便乃开言说：代劳图画已完成，与你此物为润笔，未知可中我儿心？若还不喜重更换。小姐闻言近案临，一一看玩真古器，尽皆得用尽欢心，当时笑受严亲赐，夫人便笑说原因：四般物件非轻小，看来可值一千金。与父代劳无错误，果然值得做西宾！小姐笑而无言语，闲聚中堂笑谈心，次日桓府差人接，左家送女转回程。一切闲文都不说，残年过了又新春。
是为天启六年，且说元生自从入泮后，愈加刻苦用功。
淑芳小姐，年已十八，只因左四房永桓公子断弦，他比永正长一岁，今已廿六，前科已举孝廉。左公等与淑芳为媒，幼贤甚喜，遂以女许之，是年出阁。至次年天启七年，岁在丁卵，又是乡场。元生赴考，高中解元。报到家中，万千之喜，自不必说。且说朝中熹宗天子驾崩，因无皇储可立，群臣即率皇后懿旨，拥信王登基，改元崇祯。至十一月，客魏伏诛，崔呈、秀、魏广微等，俱分别治罪。此时元凶已灭，朝野肃清，天子望治，累次下诏征辟，左公称疾不起。至次年为崇祯元年，乃戊辰科会试。元生赴考，以探花及第；永桓亦成二甲进士，都点词林，在京供职。此时虽然天子圣明，争奈大明气数已终，山陕凯民为官府豪绅所逼，揭竿起兵，竞自关中蔓延秦晋楚豫之郊。朝廷以陈奇瑜、左良玉等总督各省军务。但官兵一到，彼即弃城而逃，既散复合，流走不定。督军官将，又不尽心剿灭，反有以之为奇货。此亦是大明该绝，故遭遇这般；宫盗。因此元生等见天下大乱，也不敢接家眷入京，亦且婉贞小姐，生于尚未弥月。且说左公常观天象，久知大明气数已终，非人力可挽，又且楚地受容不小，因魏忠贤矫诏害他之后，便把济贫的榜文取了，将家财集聚，以为保守襄阳之用。此时出财招募民兵，练习武备，打造重城。又使宜城韩氏，亦搬到襄阳居住，诸公子尽皆习武。襄阳文武军民，皆倚左公为长城之靠，怎肯放他入朝？且说永孝小公子，年长于今巳七龄，孝贞之子年十二，小女琼瑶一十龄。永孝公子也上学，陈瑶坐馆教三入。
此时崇祯三年，且说赵舜娥数年之内，又生二子一女。左公将次孙裕先立于维恭名下。裕宗年已七岁，也使上学攻书。仪贞小姐单生二子，德贞也只子女二人。黄小姐亦生二1214*
于，婉贞但只一儿。元生不在家中，夫妻离隔。桓婉容生三
男一女，敬、顺二贞，亦各人生子女数人。大抵妇女美貌聪明者，再不能多得生育。
此时三月春光候，说起山西忻县人，当年御史黄持正，自从退职转家门，牧子攻书身登第，官为部属在京城，只嫌女嫁襄阳地，关山迢阻不能亲，音书虽则常来往，夫人每忆女儿身，每每要接回家转，老黄拦阻不能行。老黄每每多忧虑，年高衰迈病缠身。崇祯二年秋九月，回首西归一命倾！二子丁忧回故里，居丧守孝在家门，黄夫人苦夫君死，终朝悲切病来侵。崇祯三年正月内，上了床眠不起身，一心只想亲生女，到采一见死甘心！日使二黄前去接，接回一见慰娘亲。黄威兄弟无可奈，此事叫人怎理论？乱离世界多盗寇，怎教姊姊路途行？自家守母难亲去，写封书信寄襄城。
料想杜家也未必肯放姊姊回来。遂打发两个健丁，捎到一封家信。恰好三月初五日，黄小姐接了此信。
开拆封皮来看罢，方知母病在家门，一心思念亲生女，欲图一见死甘心。哭倒佳人黄小姐：去年丧父报来门，我欲回家成服去，翁姑立阻不容行；谁知今日娘亲病，思量母女一相亲。母亲并没多儿女，一世单生我一人。自从出家归杜宅，京师还得两相亲；后来回转襄阳府，一别今经六载春，山河迢递程途远，梦魂难以到家庭，只望有日逢机会，便路回乡探二亲。谁知我父先亡过，慈亲又复病缠身，病中这等思量我，再不回家待怎生？倘然一旦无常去，安能再见我娘亲？终身之悔心难问，此番必要转家庭。母亲何等深爱我，若还不去实非人！小姐此时心已决，手持家信出房门，来见翁姑人两个，顺卿却也在中厅。静英哭诉娘亲病，必要回家看一巡。二人便把书来看，宏仁便乃说原因：去岁
令尊先逝去，只为途中不太平，我等尚未来尽理，至今抱歉不安宁。谁知令堂复有恙，思忆亲儿寄信临，为人子者来见了，岂不伤心欲断魂？若还世界安无事，路遥万里也当行；奈何遇此刀兵世，北方遍地起刀兵！男子行程还胆怯，妇女如何可出门？若有差池非小可，势难送你去归宁。夫人听罢言深是：我儿媳妇莫焦心。令堂是我同胞姊，一般骨肉总关情。论来我也可一往，怎奈程途不可行！要去之时难得去，非是你为几少孝心。我儿且自从容待，干戈不见世太平，那时送你山西去，母子相亲住几春。静英听了多般话，两行泪珠湿衣襟：两位大人皆言此，静英何日见娘亲？我母身衰非少健，病犯沉疴疾不轻！俏然一旦成永诀，我身何用再为人？兵荒马乱说不得，诸凡一切数该应。伏望大人休拦阻，必要回家一省亲。顺卿公子闻此语：夫人之语好差分！岳母虽然身有病，尚非耳顺古稀人。如何便见身不起？分明自己咒娘亲！此等离乱刀兵世，你是闺人那出门！年纪青春容貌美，倘一行程祸必临！断然不放你回去，夫人休得再开声。小姐听了心中怒：相公之语太差分！家书上面明明写，病在垂危已八分；还道太平安无事，如何不许我回程？此情今日难拦阻，老母单生我一人，母女之情非别比，拼死今朝要一行！纵然请下君王旨，静英可也不能遵！相公若是决不放，自尽而亡魂转程！小姐说罢重啼哭，三人无奈女佳人，只得安慰休焦急，且容我等再商行。夫人劝媳归房去：此事今朝怎理论？
目今晋楚齐魏之地，战祸频连，强梁遍地；此等美貌妇人，若一行动，岂能保全？我等又无兵马护送，如何去得？左思右想，其实难行，只得再三劝黄静英休去。争奈黄小姐执性，拿定主意，要死要活，必要到山西走遭。宏仁父子无可奈何，只得来会左公，说知其事：她视吾兄如父母一般，
且与两位令嫒，又是至交。今我等劝她不下，若不许地去，便要寻短见。似此执性，其实罕见。故欲烦兄等移驾过舍，劝解一番，未知可否？左公笑道：此女为人十分固执，其不通处，甚类老黄，恐小弟亦不能劝醒。杜兄既如此说，待我接来寒舍，且小女辈都在家中，大家劝她一番便了。
二人称谢来辞别，左公即便遣家人，打轿去接黄小姐，进来便说与夫人。三贞小姐闻知得，都言姊姊不该行。几人正在言谈处，报言来了姓黄人。三位小姐忙出接，一同问慰进中厅，和见左公夫与妇，常礼完时又转身。左家小姐同见礼，东西两院尽知闻，敬、顺二贞亦来到，孝贞小姐也来临。舜娥见罢回房内，左公在坐不相应，秉衡闻得齐来到，一齐见罢坐安身。侍儿左右将茶献，各各抬头看静英；容颜瘦损如花貌，眉峰蹙破远山青，并无半点欢娱色，茶罢收杯把话论。左公便叫贤侄女，令尊仙逝可伤心，我等尚未来尽礼，不能吊奠自登门。只因世乱刀兵起，途路多艰难以行；今又闻令堂身有恙，病中思欲见亲生，寄书来唤贤
侄女，同你决志要行程，未知具有其意否？小姐闻言便泪淋：母亲一世单生我，两命相连至性深。她今身患沉疴疾，渴思侄女一
相亲。岂有人子闻斯信，尚能稳坐不抬身？因此侄女思归去，准料翁姑不放行！更有起孝真可笑，三人立阻一条心，不容侄女归宁去，哲求一死不求生！小姐说罢重垂汨，左公见了笑言云：侄女不必多悲切，若说归宁这事情，受道翁始及起孝，尽皆拦阻一条心。只我们现在人几个，与你家也是一条心。今朝接你来到此，特因要阻这桩清，目今晋楚齐秦魏，刀兵四起乱乾坤！这般一个荒荒景，男子犹然怕出门，如何妇女来行路，敢去刀兵队里行？你身本是聪明女，岂不心中也晓闻？只怕出门未走三步路，立地飞灾祸及身！那时休说山西去，便要转襄阳也不能。晋楚两家
非你有，死也嫌迟悔也深。此事断断行不得！你今切不可痴心！须当听我来劝谕，息了刀兵再议行。左公说罢一席话，静英小姐不开声，良久之间称年伯，虽然言语不差分，假使果然遭灾祸，算来也是数该应！侄女探母元别意，或者天公暗佑人，不遇刀兵亦未料，纵然遭难遇灾星，誓拚一死无他说，幽魂归去见娘亲！愚志已决难更改，年伯之言实不遵。且待去了回来转，谢罪尊前把礼行。左公未及回言说，夫人便笑说原因：
贤侄女休得这般执性，年伯说的都是金玉良言，还该听纳才是。这等兵荒马乱之时，你那天神暗佑之事，却也不能把稳。倘然祸到临头，只怕到那时叫天不应。永正笑道：除非姊姊有法，诏他几位天神下来，保佑而去，便无事了。敬贞等笑道：真个姊姊不可这般执见，且待世界略平静了些，再去不迟。静英笑道：若待世界平静，只泊我母亲不能见面了。且今便连夜赶到山西，还不知可能见一见亲面？如何等到他年！孝贞小姐道：闻得伯母也不算年高，人生疾病常有，为何姊姊说得她这般短寿。左公听了，但只好笑。德、垸二贞又道：为子送终，也是个定数。姊姊如今要去，偏遇世界乱离，动身不得，却也是定数了！安能强得？仪贞小姐道：沫姊只是执定了一个慰母的孝心，却不知更有大于此者。左伯母，岂不知世乱难行？然她不过病中昏愦，偶生此心，姊姊如今得风便往，闻信即行。倘然遇难，一旦将父母遗体，矢于盗贼，伯母闻知，岂不教她懊悔杀了？一世单生姊姊一人，即有不讳，地在九泉之下，也只是不安。此等不孝，只怕更大于母病不问矣！
此时你一句米我一句，都劝佳人切莫行。静英执见俱不听，定要山西走一巡：水火刀兵都不怕！万般由命不由人，该死之时
即便死，不死之时可见亲。众人又复重重劝，佳入坚执不回心。左公不觉心焦躁，只称不足与言论，少见有此拗性女，大家不阻任伊行，看她能到山西地？只怕跨出城门便遇兵！
现在罗汝才惧期，假意就抚，屯于郧阳。张献忠亦就抚屯于壳城，二人遥为声援，俱将窥楚。故其打造重城，以防不测。你这般美貌妇女，一到兵间，正是他们奇货！
这般劝你终不信，果然由命不由人！我也再不开言了，坐看娇娃遇灾星。那时休想重来救，再像前番万不能！言罢了时来立起，长叹连声往外行。仪贞小姐心烦恼：果然少见这般人！君王也要依臣谏，你今但任自家心。问你与我为莫逆，今日朋情没半分！静英但说难奉命，秉衡哂笑外边行。早又午膳来到了，相邀入席坐安身。静英小姐无心绪，劝酬勉强用完成，散坐一巡茶巳过，黄家小姐要辞行。开言说与大小姐：吾妹盘龙剑一根，你在家庭无用处，可将借与我防身，缓急之间堪可用，探母归来还你身。仪贞小姐冷笑道：宝剑如何肯借人？你今若在家庭坐，何消要借剑防身1静英小姐心中恼，便把仪贞呸一声：明知我要回乡去，你今说甚坐家庭？些些小物不肯借，枉为姊妹好交情！仪贞小姐亦唾道；难道借我青锋杀自身？等待太平来上路，何用盘龙剑一根：
静英道：我等不得太平，便借你宝剑用一用罢。仪贞道：我那剑是不借人的。静英道；我偏要向你借用。仪贞道：我偏不借！
两个互相来争论，众人笑劝不停声。夫人便叫黄小姐，利器如何肯借人？但愿你到山西去，一路平安享太平。无灾无难方才好，休得胸怀不利心。正在说时维明到，问言两女甚争论？
大小姐道：她要借儿剑去防身，不过缓息之间，以便抽
刀自杀之意，儿却怎肯借她？左公笑道：贤侄女你若有些武艺，佩剑在身，便能杀贼，方好把剑与你。你存了自杀之心，她如何肯借？静英小姐无可奈何，指着仪贞说道：你今日这般作恶！我将来再不理你。小妲笑道：你这等执拗之人，我还理你做甚？静英小姐只得告辞，众人送到前厅，上轿而去。此时左公已回复他父子：令媳妇十分执拗，委实劝她不转，只得由她去走一遭便了。杜公夫妇，其实无奈。不容她去，便要立时自尽，只得商量着媳妇，裙布钗荆，打扮做乡间妇女，只着两名老妪随身。那些俊秀侍儿，并少年妇仆，并两位小公子，都不带去。只用一辆毡车坐了内眷，杜公子与家人亲送同去。择了十二日起行，十一日，顺卿来到左府，要借数十名家人保护保护。左公笑道：要借家将不难，只是贤侄等不能调用。与其此时弃于无用之地，不若待有事之时，做个救兵也好。此时要借，不能奉命。杜公子见不肯借，只得辞别回来，次早与黄小姐拜别父母，登程而去。一行出了襄阳府，遥望山西趱路人。慢言妇女途中事，词中单说左公身，他见黄女真去了，可笑裙钗执见人！身为妇女强作主，舍死忘生定要行。此去安能无祸患？包他稳稳送强人。有心随后追陡去，可恼无知妮子身！一家这等将她劝，牢牢执定不移更。祸福无门人自取，算来也是数该应。此番生死由她罢，不干我事半毫分！且表杜公夫与妇，自从儿媳上途程，终日心惊并眼跳，乌鸦早晚屋檐鸣。孙儿两个来啼哭，合门老幼不安宁，算来去了旬余日，不知行到那州城？正当三月二十三，黄昏夫妇坐中厅，两孙啼哭来哄诱，只听得外面哄哄人语声！心惊忙着传言问：外厅喧闹是何因？左右应声犹未动，只听滔滔脚步声，来了家童人几十，吓杀中堂两个人：北乃随去家人因甚转？啊呀，不好了！定然路上祸来侵！慌忙走出回廊上，高声便问为何因？你等为甚回来了？一众家人齐进门！告禀老爷真祸事！今番罢了少夫入。一言吓倒人两个，忙问家童小主人。回道公子随后至，小的们先报老爷闻。自从离了襄阳府，在路刚行六日程，
经过一处地名叫慕图，四面皆山，并无人家居住。正行之处，那知那山中赶出一伙人来，约有千余之众，截住路口。小的们扫机，见风识色，已预先逃散。公子走不脱，并少夫人等都被他拿住。因见少夫人美貌，众賊大喜！便把两个老妪登时杀了，并要杀公子。却是公子说道：后边还有许多货物，并几个姬妾，清愿上献买命。哄得众贼回身，方得趁空逃走。
家人方始言及此，早见起孝仓皇抢进门，带领家童七八个，随身行李进中厅，一直走进中堂上，放声大哭见双亲：一个媳妇亡身了！孩儿虎口得余生。今朝得见爹娘面，九死于今剩一生。杜公夫妇齐大哭，再问孩儿详细因。公子便即从头说：那贼头绰号满天星，困被宫兵来杀败，逃流来到楚州城。慕围山泽来藏匿，谁知过去遇他们！因见媳妇多容貌，顿时掠去不容分。杀了老妪人两个，孩儿计赚得逃生。随身行李俱未动，先遣他们赶报闻。杜公但只双顿足，叹很连连于拍心：执性之人天下有，不曾看见汝妻身！千言万语全不听，舍死亡身定要行。如今自作还自受，叫我今朝怎理论？既然到了强人手，自然被辱不湛闻！飘流草莽无定止，安能还是杜家入？起孝但只号啕哭：爹娘商议这桩情。
杜公道：有芸商量？这又不是山寨强人，知道他如今流到那旦去了？难道还能追寻去，救她回转不成？此事只好付之东湍罢了。顾卿道：父亲，不是此说，我们只消从这河南一
路追去，或者得遇，也不可知。不能救她回来，打听她一个生死下落也好。媳妇生乎性烈，地若尽节而死，无人得知，岂不湮没了她一片贞烈？杜公听了，默默无言，良久道：话虽有理，但此事须向老左商量。夫人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你两个快些前去。
社公父子忙不住，出门备马急忙行，几个家人随后走，数盏灯笼照路行，上南落北无多刻，左府门前把马停。家人一见忙报入，左公等众在中厅，刚刚晚膳方用罢，闻报之时吃一惊：如何小杜回来了？更兼夤夜到吾门，必然妻子遭兵杀。当下忙忙便起身，二爷永正同随出，相迎父子到厅门。坐定之时开口说，情由
一一说分明：小儿与弟来商议，要去追寻探死人，苦愚父子真无
力，但哓之乎也者文。纵然追着无方法，因此前来求你身。吾兄是彼重生父，相求今日再重生。左公听罢其事情，良久之间说事因：
小弟当年在京，救她一命，娇养深国，全她骨肉，怎奈那妮子终不视我为父。前日这等劝她，竟不肯听我半字！九人之口，说不过一人之心。论起来，这等劣性女子，本该占她生死，不必再提。但只是起孝贤侄，是个钟情之辈，怎肯志情？待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便了。杜公父子躬身称谢。致德道：大兄去了，万一流寇来犯襄阳，如何是好？左公道：此去不多时日，襄阳也还无事。
二人作谢来辞别，三人送出便回身，一程来到中堂上，夫人等众后屏听，已知此事都悲叹：不知救得成来救不成？一见左公来入内，三位小姐上前行，大家扯住维明道；参爹明日出门行，务将黄姊救回程。左公听了便笑道：倘然她已遭横死，叫我将谁救转程？
仪贞小姐道：既劫去料想不容她死。左公道：想其情理，或者静英还生；但她若是杜起孝妻子，我即救回。若做了满天星妻子，我回头就走！夫人道：黄静英是个贞烈之人，安能从贼？左公笑道：何以见得？太平之世，无是无非，有甚么贞烈？凡妇人必须遭逢此等强暴，或国于辛苦饥寒，千液万炼而不磨其节，不改其心，方才贞烈。若在富贵安乐之中，这贞节之心，却也难辨！
众人言论多一会，更深各去睡安身。刚刚天色黎明了，社家公子早来临，敲门打户家人起，层层传投进中厅。左公惊醒忙便起：请社公子且坐外书厅。忙忙梳洗衣冠整，采衡知道也抽身，父子二人同出外，顺卿相见坐厅门，传教家将人一众，左公吩咐众多人：
你等常时差使出外，往来两省，曾看见张献忠一班人的衣服帽子，如何样式？今都与我快去准备齐集，便要起身，不可刻误！众家将道：他们不过是罗头裹巾，各色布袄。小的们要妆束相同，却也容易。
左公道言：既如此，各人饭后便行程，弓箭共刃都收拾，槽头齐备骏驹行。随身行李捎鞍上，粮草将来车载行，点选民兵人数十，着秉衡抑后共行程。尽将早膳来用罢，辞别家中便出门。吩咐二爷家中住，小心看管要当心！一行离了襄阳郡，渡江而去过樊城，途中山水无心看，马不停蹄晓夜行。到了幕围忙悄探，贼人不见影和形！自然已到河南去，便往河南一路行。每逢山泽都去探，经过乡村问路人，早已人了河南境，一行此日过汤阴。话文至此权停止，且看末卷便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