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堕巧计杀贼汉江心 饵奸谋示弱家庭怨
谯楼巳及三更鼓,烟村寂寂静无声,四面纱窗俱紧闭,不知月色过天心。且表强徒人一众,船中结束尽完成,佳月先生曾卜课,子时动手甚相应。如今正是其时了,快些前往莫迟停:就将火把来点起,大刀阔斧手中擒,解了索缆开船只,吚哑一派橹声鸣。左家船上人一看,吓得三魂去二魂!一片喊声不好了!强盗船来打劫人:快快上岸逃性命!少停就要送残生!哭的哭来叫的叫,纷纷都跳上岸行,倒把强人吃一吓,远远观之望得明。原来他处还未睡,人多知觉尽逃生,休把美人逃了去,快些赶上莫迟停!船行似箭来得快,一篙撑近大船门,齐声呐喊如雷震,火把高执如昼明,纷纷都把船头跳,齐呼献宝献佳人!
那一众强人,在十四只船上,跳来跳去,不见一人。赶到后艄喝问艄公,都同说道:逃走上岸去了。又问左丞相呢?答道:也夹在人丛内逃去了。众贼听了哈哈大笑,大王道:这等说,自然美人也走了,我们专为她来,岂可放过?快快上岸追赶!众人吆喝一声,正要上岸。
耳边忽听啼啼哭,悠悠咽咽送娇声,出自大船舱中内,强徒便道且消停,有人躲在船舱内,娇滴滴声音像美人。三人转身忙跨进,头舱寻到二舱门。
不见有人,打着火把四边一照,却好行床后面,藏着三个佳人。
大王一见心欢喜:美人倒未去逃生。手执钢刀来赶上,高声喝问是何人?三人掩面低头处,战战兢兢难出声。
大王见她们生得美貌风流,浓妆艳抹,华丽鲜明,不觉身子都酥麻了一半!齐声喝道:你这三个女子,是左相的甚人?三人战战兢兢答道:我我们是是是左丞相的女儿媳妇,伏望大大王爷爷饶命。强人笑道:就是花园中的人了,一些不错。便说道:你等不消害怕,我们不杀你的,只说你家老子并众人都往那里去了?从实说来!
三位美人含泪说:大王在上听原因,方才正要收拾睡,忽听船到火光明。吓得魂儿都不在,纷纷上岸去迷生,撇下奴奴姑共嫂,吓倒船中难动身。母亲不顾奴三个,无人带领去逃生,因此躲在船舱内,哭哭啼啼无处奔。
镇海大王道:兄弟,他的母亲,就是那个中年的妇人,可惜去了。明日却失信于佳月先生,如何是好?镇湖道;这是他自己的福薄,干我们屁事!如今这三个女子,我兄弟三人尽够了。镇江道;只是闻得他家武备甚好,为何今日见我们到来,这般惧怕?莫非其中有诈吗?遂又喝问三人:可有甚么缘故在内?若不说明,我们就一刀一个。
三人战战兢兢道:大王在上听原因,我家并不能武事,世代相传总学文。爹爹只是文才好,少年鼎甲占魁名,文章诗赋般般会,弓马刀枪并不明。虽有家将二三十,不过会些拳棒怎持兵?寡不敌众从来说,当真惧怕去逃生。
镇海道:做文臣的武备,好煞也有限,兄弟们不必疑心。他们不过逃去报官,等他调动官兵,也是明日的事了,我们勇敌万人,怕他作甚!如今他既弃船而遁,这些辎重行李,也不能搬运,竟在他船上,待天色黎明,开船赴踞虎山
去聚义便了,镇湖答道:说得有理。于是每只船拨十名喽囁看守。自坐大船,着两个小喽囉来服侍,其余的都在自家船上连帮歇定。
一众喽囉都听令,每只船中坐十人,船头火把通明亮,舱中灯笼照得明。
众贼来到舱中,鼻边都闻得一阵酒香;寻到后舱,却有两瓮烧酒。方才听得他船上买酒赏玩江景,这想必是吃剩的了,我们何不把来享用?就去寻得几只碗来,各船上坐定,你一碗,我一碗,只顾畅饮。
按下强徒来吃酒,且言三位大王身。分拨已定来舱内,将言便问女佳人:我等因为京师去,七月之间街上行,短墙之下花林外,看见姑娘几个人。因此相随来到此,费尽三毛七孔心。
如今你们三位姑娘,我们三位大王,恰好一家一个压寨夫人,不知你们肯也不肯?三人都满面娇羞,低头哭道:我们都是大臣之女,翰苑之妻,怎肯失身嫁与强盗?
强徒一听心大怒,腰间掣出快刀明,大喝一声齐赶上;婆娘怎敢不应承?再道三声言不肯,砍为肉酱不饶生!三人一见魂不在,战战兢兢无处奔,一齐屈下黄金膝,大王饶命叫连声:小奴无奈相从愿,只求饶恕命残生。三贼见了哈哈笑,收刀归鞘上前行,扶起三个多娇女,捧向灯前再看明,实然个个生得好,十分欢喜赞连声:
就问你这三位姑娘,今年多少年纪了?那个是女儿?那个是媳妇?永正假作舜娥,楚卿假作仪贞,礼乾假作德贞,一个个掩泪含悲,叙述一遍。三人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都是些职官的妻子,也罢,今日做了压寨夫人,也不辱没了你。如今我就要了赵姑娘,二大王要了左大姑娘,三大王要了左二
姑娘。前后三舱,都有床帐,趁此良宵,早去睡吧。三人道:三位大王在上,奴等都是大臣之女,翰苑之妻,都晓礼貌。奴等今日既遇了三位大王,也是前生缘法,但成亲乃是终身大事,须要交拜一拜,吃一回合卺杯,才是个成亲礼数。如何就这等草草?在三位大王面上,也不成模样,奴家等也不像个压寨夫人。三人听了都笑道:姑娘们的言语,甚是有理,恰好你们各船俱有酒馔,如今就搬出来享用享用,再各成亲便了。
三人大喜只叫好,永正开言说事因:大王乃是英雄汉,须将大碗酒来盛;奴家姑嫂闺中女,小杯陪奉大王身。强人只道真有理,喽囉碗盏取来临,三人并立深深福,大王还礼也躬身。
三位公子拜罢,都道:大王们请上坐了,好待奴家等敬酒。
三个大王心欢喜,一同高坐上面存。三位公子回身去,瓮中舀酒碗来盛,轻盈窈窕风流态,莺声燕语上前行,口称大王齐奉上,强盗心喜十二分!每人连敬三大碗,都道:姑娘请坐身。各用小杯来陪饮,大王便乃问原因:
方才姑娘们说,你的母亲送灵柩去了,前月我们看见,还有一位美貌佳人,如何不见?难道也去了吗?三人道:那是我们的表姐,只为送行来到,至次日就回去了。大王道:原来不是一家人,我们看你家船只,吃水甚重,不知有多少金和宝?
三位多才说事因:我家祖积多豪富,万顷田园足半城。又且累代为官职,金银财宝等为尘。现有黄金十万两,白银百万满箱盛。珍珠五斗唇豆大,衣衫首饰不须论。绫罗缎匹无其数,十四号舟船满满盛。三人听了心大喜,郎舅当时又起身,一齐再奉三大
碗,又赏喽囉两碗吞。奉酒已完重归坐,三人又告大王听,
饮这闷酒,甚是没趣。奴家等都会唱几支小曲,不知可中听否?强盗大喜道:姑娘们怎么这般有趣!真个妙到极处了。快请唱来!三人唱一支《寄生草》曰:笑郎君看不出机关巧,把英雄都认做闺中俏。全不知落了俺圈和套。霎时间饮得个醉配酶,假红妆宝剑在腰间啸,管教你一个个头难保1悠扬跌宕同声唱,燕语莺啼俏杀人。强人那解其中意,只赞声音妙十分:唱完又起来奉酒,再赏喽囉两碗吞。每人劝了七八碗,大家坐定看他们。
这两瓮都是滴花烧酒,况且又是冷的,再吃了冷菜。过了一回,酒涌上来,一个个昏天黑地,眼也抬不起来了,坐在椅上,只是打晃。三人见了心中大喜,回顾两个喽曜,倒在舱板上睡着。悄悄走出,在船头周围一看,见各船上火把灯笼,尽皆灭了;但听得一片鼾声,有如雷震!又听贼船上也无声息,想是都睡着了。此刻天气约有五更,星稀月落,正要回身,忽听得各船后艄响动,吃了一惊!仔细看时,见那些船家,都背着包裹,上岸逃走。原来因听得强盗说,明天要连船摇到踞虎山去,因此慌了,都收拾衣物,趁强盗睡了,一个个都走上岸。三人不敢招呼,回到中舱。看那三个大王,都仰在椅背上,呼呼而睡。三人上前说道:夜深了,请大王睡吧!那强盗如死的一般。三人甚喜,都上前扳了椅背,轻轻放倒,也不知觉了。
转身商议休迟误,须当动手一齐行!忙将绣袄都卸下,个个都穿短直身,各将衣袖都卷起,都向强徒下绝情。平时窗下斯文容,今日提刀学杀人!窥定咽喉飞白刃,鲜血齐喷响一声!宝刀落处人头滚,三个强徒六段分!可怜湖海英雄汉,只因一眼见佳
人,不惮山遥并水远,一程赶到汉江心。惹了足智多谋士,三条命丧假红裙,救了江湖来往客,便了经营商贾人。总之相国盐梅手,但有施为总便民。当时公子人三个,杀便虽然杀了人,永正礼乾犹自可,楚卿不住战兢兢。事到其间无可奈,只得人头手内拎,轻轻跳上江头岸,正遇多谋足智人。三人都把人头献,左公一见喜欢心。灯光之下观仔细,不禁大笑问三人;罗裙绣袄都脱下,不男不女是何形?三人不觉都笑倒,正然在此话谈论;忽然一起人来到,仓惶失色面前迎,一见左公齐跪下,丞相爷爷叫几声。小人船只尽无存,大王要撑到山寨去,叫小人何计过光阴?维明听了观仔细,原来船户一班人,指其首级开言道:大王已在此间存,安能抢你舟船去,如何走得到山林?船家一见魂不在,心中不解半毫分。左公便命都转去,一齐上了大船门。
来到舱中一看,果是三个无头尸首,两个喽囉,犹自睡着未醒。左公大喜,称赞三人不已,吩咐家将把喽囉捆起,投下江中。那十四号船上,寂寂无声,家将轻扣船舷,惊动那些埋伏的家人,一同钻出,见众喽囉都横七竖八,躺在船板上睡着。此时天色已明,众家人上前动手,醉倒的都用绳索捆了,有几个不曾醉的,惊觉了跳起来掣出刀斧,同声发喊,贼船上喽囉也都惊起。左公忙令家将把三颗首级,挑在竹篱上面,大声吆喝:你等大王的头,已被我们砍了,你们蛇无头而不行。这等英雄,尚然丧命,何况你等。若不上岸逃生,我等便放箭了!
说完都把弓弦绁,众人听得这般论,齐上船头来一看,三颗首级不差分!人人个个魂飞散,纷纷跳上自家船,解开缆索忙要走,手忙脚乱几曾停?左公一见心大怒,摇船仍去做强人,喝令家将齐发矢,纷纷带箭落江心!吓杀喽囉人一众,心慌不敢把船
停。挨排脆在船头上,爷爷叫得震天鸣!左公立在船头上,晓谕强徒一众人:弃船上岸饶性命,在船杀尽不留根,腰间刀斧都纳下,金银收去做营生。成家立业来务本,改恶从善做良民。众贼叩首齐声诺,人人腰下解刀兵,船中财物都收去,纷纷跳上岸中行,不时四散逃去了,左公方始转回身。船中捆的喽嘱等,连绳投入汉江心,大王也下江心去。打扫船中血迹痕,又令家童人几个,箱中快快取衣巾,三位公子更换了,吩咐船家一众人:贼船连聚江中去,纵火焚烧莫暂停!众人奉命忙收拾,江心便把贼舡焚,风乘火势烧得快,樯橹飞灰一扫净!左公将此一节事,大张告示挂松林,只因杀了人一众,浮尸流到四方行,恐防官守多查访,因此宣明谕众人。诸事已完红日上,吩咐开船赶路行。上下人等都双服,看看行了两时辰。前途一队官船到,掌号鸣锣鼓乐音,湖北合省官员到,更有襄阳文武臣,只因他是百僚首,所以官员尽接迎。两船相近停船处,纷纷手本上前呈。
湖北巡抚姚宗文,与左乃是同年,请上船中留茶叙话。巡按温皋谟,率领大小官员,都上船头参见。左公一概辞谢,各请回署。
省中文武皆去了,襄阳文武尽皆行。过了汉阳江一道,望见夫人船只停。十六号船仍摇摆,致德慌忙来到临,细问昨宵多少事,十分心服叹连声:若无兄长长城靠,一家性命尽皆坑!此时已到平河路,用其午膳便行程,早已望见家乡了,襄阳城外把舟停。
且说前站的家人,早已到家三日。申氏大娘大喜,率领家中妇女,下了船在码迎候两婶。左书领一班童仆,还有合族弟男子侄,都在岸边等候。十里长亭,却是一群官员备的接风筵。
坐船到处多热闹,左公一见出船门,族人岸上挨排立,两边一见尽躬身。各相问慰寒温话,执手殷勤各各亲;然后左书等来到,并及家中大小人,叩见主人齐伏地,亲身扶起老家人。申氏大娘诸妇女,尽皆上了大船门,夫人相见多欢喜,舱中见礼叙寒温。夫人车马都齐备,男男女女离船门,左书并及家人众,料理行囊发扛行。城中亲友乡老等,十里长亭来接迎,各领三杯接风
酒,概行辞谢尽回程。一行车马金镶轿,纷纷仪仗拥如云。进了
襄阳城一座,风光不改昔年春!上南落北行得快,长街短巷半时辰,早已望见家门了,旗杆一带似麻林。三声炮响惊天地,齐进堂堂相府门。车停马歇纷纷下,先参家庙拜先灵。一班内眷都入内,男客厅前坐定身,后面就是行囊到,纷纷都上大厅门。
左家房屋,本是三院,每院五进,门户通连,转楼旋绕。此时议定:大房住居中院前进,公子居于后进,各有书室。一名宏道堂,一名崇德斋,为父子二人燕坐之处。二房住居东院,前亦有书室,一名仁寿堂,一名醉红轩,致德住了仁寿堂,醉红轩留为永孝书室,都在中进。左右后进,以待两女归宁居住。申氏居于西院后进,大小姐住了中进,二小姐住了前进,众侍儿仆妇三处分居。外边厅厢群房,都住单身童仆及家将人等。大厅东侧书房,名静怡堂,两个西宾住了。各院饮食,都是大厨下备办。成房男女,尽给月钱月米,自为炊爨。两位夫人主内,二爷叔侄主外,上下人等,各任其事,井井有条。
诸般分派都停当,行囊尽发内中行,各人检点依号薄,人多事速不劳心。此时安妥停当了,大家同聚在中厅,左公兄弟来入内,二夫人避入内房门,二人见嫂皆行礼,见罢中堂坐定身。俱称:大嫂多才德,家园镇守费劳心。累接手书十数纸,孝贞侄女
不安宁;愚叔二人多忧闷,去年便欲转回程。怎奈乞休君不准,今年告假始蒙恩。且待诸事稍宁帖,安顿孤孀请放心。申氏大娘惟致谢,当时细论许多情。又来公子人三位,中堂拜见大娘身,相见一番皆辞别,团圆家宴早完成。外面二席人七位,里面便是六钗裙,妯娌三人同一席,深谈两地许多情。说及秀贞一段事,大娘叹息泪珠淋:可怜一个三侄女,谁知不得转回程!二夫人便多伤感,大夫人也泪沾襟,长长短短言不尽,一晚如何说得清?且言外面人三个,各皆入席进金樽。左书侍立于坐侧,左公细问故乡情,酒罢了时长吁叹:果然人事日更新!正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左书听说言:正是,当年二主进京城,八载时光人面改,丰姿尽改少年春。只为仕途多辛苦,早起迟眠刻不宁。二位夫人亦少减,公子成名入翰林。大小姐去时方垂发,二小姐犹自是童婴,如今长成都出阁,姑爷金榜占魁名。青年高发颜如玉,两位小姐尽夫人。二爷小姐也出阁,两位姑爷尽贵人。都皆富贵双全好,虽然三小姐亡身,又添一位小公子,麒麟天送善人门。只因代代多积德,所以如今代代兴!合家无恙归乡井,骨肉团圆乐杀人!左书说罢多欢喜,左公便乃说原因:
八年在外,虽历风波,却无损伤,止不过去了红云、凤楼、桂香三个侍儿。丧了一女,又添一子,亦不幸中之大幸也!
家中一切田园事,仗汝忠心料理勤,又且这等多清健,正是吾家得力人!两位姑爷来问道:总管年庚多少春?夫妻可尚双全否?子女生来有几人?左书回答姑爷道:已交七十二年春,老妇今年六十九,二男一女五孙孙。桓、王等俱称道好:天祐忠心年老人。左公又问三房事:近来可有信回程?吾家小姐安宁否?今年已交十五春,可曾许字婚姻否?回言今岁有书音,小姐甚是安
宁好,尚然待字未联姻。又问晋家大小姐,到底家中是怎生?左书听问牙根挫,细将袁氏许多情,告与在厅人儿位,人人发指恨连声!
当时吩咐左书:此月二十三日,合门扫墓;二十七日,将从前送回的三小姐灵柩,安葬祖茔。
言来语去传杯久,酒阑人散二更深。左公父子归中院,二爷夫妇转东厅,大娘小姐西院去,两位东床来到临。一日事忙多劳碌,各归锦帐早安身,一宵夜景休提表,次日天明又起身。常言行客拜坐客,左家先出拜诸亲。
父子兄弟每出一日,必至日暮方归。男亲女眷,车马盈门。两位东床,在外应酬不迭。上坟落葬,送往迎来,直闹过十月初句方才宁帖。桓、王两翰林,亦各自去拜望族间,扫坟祭祖。父母不在,家内无人,只在岳家居住。二位西宾,都是襄阳人氏,应酬左府事完,尽皆辞去。左公各人都厚赠而回。
此日十月十五日,天气晴和无事情,着左安、左升夫妻等,押轿前行晋府门,去接小姐回家转,四人奉命便行程。
左公等已回家二十余日,难道孝贞从不回来一看?只因他兄弟次日出门拜客,路过晋家,亲去望孝贞,嘱且慢慢归宁,候我等事完,再来相接。是以尚未回家。
四人上路行得快,一程早到晋家门,阿九问明何处至?引其
二妇内中行。抬头观看袁氏女,巍然高坐在中厅,见了二妇前来到,故作矜尊慢问云:
你是左家来的仆妇吗?二人听了,心中不悦,暗想道:袁氏乃何等之人?叫她奶奶!遂朗答道:我们正是,奉老爷夫人之命,来接大小姐的。袁氏道:既然来接,回去便了;
但我家无人,就要回来的,
二人听了俱不答,就往屏门后面行,正遇鸾笙人一个,引来小姐卧房门。左升、左安妻入内,上前叩见女千金。小姐扶起称不必,二人禀告说原因:特奉老爷夫人命,来接小姐转家门,轿子已在厅上了,只求小姐便行程。小姐应允抬身起,二妇周围观看明:见房中四面空荡荡!箱笼橱柜并无存,靠窗摆一梳头桌,两张椅子尽穿藤。帐子被褥俱破损,鸾笙一铺在床横。暗想当年来嫁过,好分妆奁值万金,谁知晋宅真无耻,吃得净光无一星!
小姐道:方才进来,可曾看见奶奶吗?二人道:见是见来,那中堂上坐的,想必就是她了。
果然好个晋奶奶,浑身架子好惊人!若非是个王侯爵,定然是个太夫人!假使教官一妻子,不应大到这般形。
左安妻道:便是公侯将相的夫人,也没有这般大的。别人家的来使,也还叫声管家嫂嫂,却没有当面就叫仆妇的。左升妻笑道:如此说,这教官娘子,想必是个狐狸所化,因此不晓甚人间的规矩。左安妻笑道:我们将来见了人,也要大样了。常言道:宰相家人七品官,难道不比这教官娘子尊贵些吗?
你一句来我一句,惹得鸾笙笑不停。小姐起身来对镜,重梳宝髻挽乌云,钗环首饰无一件,牙骨簪儿带一根。床阑上有衣一件,元色袖衫半旧新。孝贞穿上来罩了,下面月白布单裙,就叫鸾笙人一个,抱领官官、姐姐临。两儿外面来玩耍,闻言急急进房门,麟儿问母何处去?答言要往外公门。两儿好不心欢喜,小姐开言便出门。
二人道:小姐忘记换裙了,还有官官等,也须更换更换。小姐道:不瞒你等说,我就是这条布裙。官官、姐姐,
也只是随身衣服,此外并无别样,就此去吧。
二人暗暗都叹息,便随小姐白房门,早已到了中厅上,告别婆婆说一声。袁氏哼声头点点,睁睛打量孝贞身,鼻音冷笑回身转,开言说与左家人:做官的叔父回来了,接其侄女转家门,也该送套衣裳到,使她穿了好回程。这般打扮成何样?笑倒厅前抬轿人。
左升妻等听了此言,都冷笑一声道:不瞒你说,只为我夫人好赌,家私都赌完了!那里还有甚衣裳?二来小姐嫁在晋门,体面二字,不与我左氏相干了。
说罢了时回身转,口称小姐请行程。老狐听了心中怒,顿口无言不则声。小姐告别同出外,来到厅前上面临。左安、左升人两个,上前叩见女千金,便请小姐来上轿,升妻放了轿帘门。自乘小轿同坐上,各抱官官、妇姐们。鸾笙送出大小姐,家内无人不得行。上了长街行得快,转弯抹角半时辰。一程早到家门首,使人通报内中闻。少夫人与两小姐,一同迎出二厅门。永正公子也出接,二厅歇轿上前行。二位小姐同携手,舜娥相叫甚殷勤。永正上前呼姐姐,一双儿女唤诸人。各依所称都亲密,侍儿簇拥一同行,早来进了中堂上,左公夫妻便抬身。先见叔父并婶母,后拜萱堂老母亲,然后同辈俱见罢,麟儿兄妹上前行,拜见尊长人多少,彬杉礼貌甚斯文。众人无不俱称赞:有此佳儿后必兴。一时见罢俱归坐,侍儿忙上献香茗。来了回家男妇等,都来叩见大千金,申氏母女忙辞逊,众人遵命尽回身。一·班侍女来叩拜,孝贞立起叫平身,一巡茶罢收杯去,左公观看孝贞身:容颜惨淡人憔悴,裙布荆钗改昔形。心中伤感开言道:自侄于归嫁晋门,我们便到京师去,八年未转故乡城。当年常接平安信,汝夫妻姑媳甚和平,生得外甥儿和女,不过略因家道贫。我也累次书来到,
着家中照应你当身,因甚后来多不睦?受其荼毒不安宁。侄女有
甚差池处?将你磨成这等形!孝贞小姐听得问,便把从前多少情,从头告与左公听,自从侄女过他门,因见晋门多清淡,便屏
仆从自劳勤。婆婆缺少衣和饰,从来侄女济她身,后来命侄当家事,赌博之徒日上门,侄婿但晓攻书史,并无别法挣钱银。只将侄女妆奁等,终日典卖过光阴。庄田卖尽无一亩,侄女辜恩负大人!枉费叔婶心多少,谁知不肖没收成。
左公道:何出此言?侄女不惜妆资,承顺姑意,相夫勤读,正是贤孝并称,不愧吾家之女。但媳妇既能如此尽孝,袁氏有何不足,失爱于她?
小姐道言无他故,好女全凭钱做人,三载之前犹丰足,所需事事顺婆心。婆婆因此多欢喜,颇将贤孝博虚名。三载之后妆奁尽,坐吃箱空渐渐贫,开门七件难设处,甘旨供来不称心。出门少了衣和饰,客来酒饭不丰盈,所以渐渐婆心恼,好之一字不加称。
虽然不悦侄女,也不过只是冷眼看承,还未有心恶薄。自去年结拜了三个赌场姐妹,来家拜节,怪侄女供给不丰,借银不与,因此恼了,撺掇婆婆恶待侄女,刻不得安。
三个婆娘真可杀!万刁万恶世难寻,许多棉里藏针法,尽是她们教导行。夫人便乃开言问:三个婆娘何等人?孝贞一一来说与,也道乡绅奶奶们。
左公道:原来如此,既是袁氏只要丰盈,嫂嫂在家,尽送些米银过去便了,她自然仍旧好好看待了。申氏道:一来叔权不在家庭,愚嫂也不便专主;二来送去都便宜了老狐,女儿不得实惠。
因此想来不值得,只好喑中照应二三分。左公听了微微笑,
开言又问孝贞身:后来侄婿身亡了,侄女孀居苦更深,也该发个慈心念,另眼看承四五分。小姐道言休说起,后来又有一桩情。
不望他另眼看承,但得个照常也罢,遂又将托孤晋二,劝她改嫁不从,恼了晋二母子,同心将地磨灭之事,细细说明。
孝贞言此心中苦,不觉腮边两泪倾:侄女一身如落阱,上天入地两无门。抚甚孤来守甚节?不如一死倒安宁。千磨百折言难尽,料想此生命难存!夫人听了长嗟叹,大娘申氏泪珠淋,仪贞德贞俱洒泪,永正开言切齿根。左公便道;休如此,万事从权且耐心。
自从我等回乡,汝姑近日如何相待?可还要你改嫁否?小姐道:相特也只照常,至改嫁一事,自权父回来,她就绝不提起了。
左公听了微微笑,叫言:侄女听吾论,此身嫁作他家妇,生生死死晋家人,纵遭姑恶原无奈,只好由她且耐心。幸而生得佳儿女,小心抚育长成人,自然苦节天不负,有日荣华得称心。
当日在京师,闻你在家受苦,倒还想回来安顿侄女;今听你这许多言语:叫我无法可行!若说送银与你,却又都便宜了老狐;若说照应,是断断不能了;若说接你回家,怎奈老狐利害,襄阳城内,到处闻名。我等自幼便识其人,原是女中光棍,动辄要与人拚命告状。我若要留你在家,只说夺她媳妇,欺她寡妇了。
我虽然位列人臣首,居乡怎敢乱胡行?只得要劝贤侄女,耐心苦苦过光阴,守得外孙成立后,自有风光后面存。小姐听了一常话,一瓢冷水没头淋!寂然顿口无言语,半晌之间又泪淋:千不死来万不死,只等他回救我身,谁知这样一席话,回得人心冷
似冰!算来也是天之数,此身应死姓袁门!大娘听了心中苦,腮边两泪落纷纷;公子小姐都不服,仪贞那禁火生心,便叫,父亲言差了,如今姐姐寡居人,不比姐夫身在日,既在他家受苦辛,自然母家来接转,有何背礼不堪行?袁氏老狐虽强横,怕她抢了转回程?人在左氏门中出,未写文书卖晋门!袁氏焉敢来争执?爹爹这样怕她身!左公听了心中恼:你们省得甚何情?
我若留姐姐在家,她必日日来接。我等不放孝贞,她必来要孙儿孙女。姐姐之儿,愈比他人珍重,若使母子分离,诚生不如死耳!且袁氏自己儿子,尚且无思,何况于孙儿孙女?若归袁氏,这两个孩儿必狼籍至死。姐姐没了外甥,尚有何生趣?且袁氏还要到处摇扬,必道我倚势横行,欺她孤寡,损我清名。此等事在我意中,料其必有!你等但倚血气,何曾把前后左右细想一番。我之劝伊忍耐,原是要安顿她终身的长策。
妮子不必多性躁,后来久久自知闻。仪贞众等俱笑道:纵然袁氏这般行,外甥不放她家去,在我家来任我们,拆人母子非情
理,那怕当官把状论!左公喝道休胡说!外甥总是晋家人,你有
理米他有理,何须两下费争论。耐心度去灾当退,自然有日转家门。三人听了俱不服,夫人便乃说原因:既然不接回家转,现今侄女这般贫,自当厚赠周其困,送些衣饰与钱银。母家若是多照应,自然她也好看承。若是老狐见我平常待,愈加恶待孝贞身。左公道言使不得!送去皆为袁氏吞,正中老狐奸诡计,我今怎肯顺她心?
她不放孝贞回家之故,原是勒掯我家,我怎肯反从其意?且苦孝贞不着,过到后来,看他光景便了,少不得一日一升粗粝,也养着孝贞,料不至饿死。你等不必心焦。
众人听了多好笑,孝贞但只不开声。少时早点来排上,调开坐位四边分。左公父子来出外,六人用罢尽抬身。孝贞小姐开言说:当去东厅二叔门。大娘听说言正是:换了衣衫方可行,恐防二婶来见笑。夫人便笑说原因:二婶如今非比昔,大悔前非换好人,全亏丧了三侄女,思想从前悔恨深,深知自己多不是,又因永孝侄儿身。她今每事存心好,不似当初年少形。二叔也与多恩爱,夫妻和睦少相争。韩家二女又回转,也知爱惜像亲生,伯母放心休忧了,从此同居可到根。申氏听了心欢喜:原来也做好心人,若得二婶来从善,我们孤寡可安宁。只是既已回家转,换其衣饰始相应。
当时同到房中,取其衣衫首饰,与小姐一一换过。两个小儿,都打扮齐整,二位小姐陪了,一齐同到东院而来。三人走到中堂上,致德夫妻忙起身,都言侄女回来了!孝贞拜见礼深深。二人还礼齐命坐,各皆抬眼看佳人,容颜比旧多憔悴,可怜侄女受遮迍。二爷问起多少事,孝贞一一再申明。左安、左升妻来到,同随小姐到中厅,便将袁氏多恶状,告与夫人小姐听。人人听了心恼怒:这老狐怎与过光阴?
二夫人道:这老妖精如此可恶,明日待我们抬了轿子,带领多人上门去请教,痛骂她一场,若有不逊,便痛打她一顿!
当街扯下裙和裤,抒得头毛光打精:大胆欺负吾家女,叫她认认二夫人。
致德笑道:这样老贱人,其实该重处她一场方快!但只是侄女既已回来,便住在家,也不消去理她了。仪贞笑道:侄女们都是此意,姐姐既回来了,便住在家,老狐来接,索性与她说个开交。
不想爹爹无此算,一心惧怕姓袁人,不留姐姐家中住,她若来迎送转程。周济晋家仍不肯,反教忍耐在他们,却叫姐姐如何处?侄等争之反怒嗔。二爷听了称奇事,为何你父这般行?平时何等多胆量!怎反如今怕妇人?
不要管他,淑婉既已回家,任她来接,只不去便了。言来语去多一会,三人辞别起身行,相同文到西厅去,大小姐房中坐定身。说起在京多少事,并言三妹许多情,黄家小姐一节事,自家刺贼遇灾星。三人一一从头说,孝贞始得尽知闻,称赞大妹多才智,古往今来第一人!韩家两妹虽出阁,终须有日转家门。三人言到伤心处,正然在此话谈论,侍儿来请归中院,东厅再请二夫人,华筵盛席多齐整,各皆入位坐安身,款待孝贞大小姐,殷勤相劝饮杯巡。席间但说京城事,奸臣谋害许多情。孝贞小姐深赞叹:叔父机谋胜古人,言来语去说不尽,各将往事尽申明。正说之间公子到,奶娘抱到席间临。
原来这永孝最与仪贞亲密,一见了仪贞,便要抱到席间,便双手扑向她来。小姐接过永孝,德贞笑道:姐姐你要见三妹,这不是么?孝贞笑道:如何此是三妹?小姐遂将写经之事,又述了一遍。母子二人赞叹不已。
传杯欢饮言谈久,饭完日过午时辰,散坐中堂茶一道,三位小姐起抬身。同去花园来玩要,八载分离今日亲,殷勤话旧情转切,断然不放姐回程!早来到了花园内,一班婢女共随行,亭台阑榭闲游玩,又说京师园内情。谈及妖怪强人事,算来惹出许多情,谈笑一回日过未,三人方始出园门,依然回到中院内,弘道堂中到来临。左公闲坐观书史,仪贞小姐笑言云:参爹今日归林下,理合优游自在身,何须还看书和史?难道胸中学不深!养些心血何不可,不宜自苦太劳勤。左相便道:闲无事,不看书来做
甚情?言罢便命三人坐:你等何方玩耍临?小姐答道园中去,消闲玩要半时辰。左公听了便答道:如今回转到家庭,花园尽可游玩了,不妨日日去游行。
小姐笑道:难道这园中便没有月怪花妖,又不怕墙头窥探?只怕惹出事来,爹爹也要责罚。左公道:此园系汝曾祖所建,那有妖怪?便有人家,也都是族内,那有人窥?
家园一任闲玩耍,再不前来管你们。小姐听了便笑道:必须有伴始相应。淑婉姐姐回来了,必要留住在家门,儿女也可同上学,长成闺阁共挑针。一母所生无二样,较比黄家小姐亲,忘形知己好姐妹,谁知一别八年春。孩儿两个常思念,天幸相逢又得亲,如何便肯分离别?总来要姐住家庭。老狐若是来相接,爹爹切莫放回程!左公言道:休胡说!凡事须当依理行,强作强为终不可,自然有日转回程。常说紧行无好步,你休性急这般能!我不劝淑婉将心耐,反劝仪贞要耐心。
小姐道:此事无可耐之理,爹爹要使姐姐回去,孩儿等决不放去!断不折气与那老狐!左公道:你果如此,又要取责了。我知你姐妹间,个个都是刎颈之交,再没一个不关切的。为了姐妹,打也情愿,骂也甘心。若要多事,但只舍此一身受责便了!
说得小姐难开口,孝贞不悦怨怀深。三人烦恼回身转,不别而行齐出门,依然回到中堂上,言谈良久尽回身。
两夫人及两个小姐,都将些金珠珍贵之物,送与两个外甥。四季衣服,钗环首饰等,收拾了一箱,赠与孝贞小姐。用罢晚膳中堂上,笑谈不觉到三更,方才起身来告退,四人俱各转西厅。仪贞小姐归房内,楚卿移步笑相迎;夫人今日归何晏?有了令姐转家门,姐妹之情深似海,桓郎撇在九霄云!昕残
银瀑呆呆等,再迟片刻就天明。小姐听了微微笑:相公何不早安身?我等八个年头事,深谈不觉到更深。楚卿听了又笑道:总来令姐住家门,有言正好消停说,何消一日说完成。小姐便言:休提起,怎能长住在家门?便把父亲言和语,说与桓郎一个人。楚卿听了称奇异:为何岳父这般行?想必要做林下客,不管他人闲事情。夫妻言论忙就寝,德贞也转自房门。礼乾见了微微笑:我道夫人不转程,自然与姐相陪伴,姐妹恩情胜别人。谁知到底回房转,王郎又许再相亲。德贞笑道;君不晓,我等分离八载春,今日一旦相逢处,长谈不觉到三更。
礼乾道:虽则分离八载,今却长住家中。小姐道:不要提起,只因父亲怕那老狐无赖,不敢留住在家,她若来接就去的。礼乾笑道:这也奇了!岳父何等英雄!机谋百出,那有反怕一妇之理?她若无赖,只消把捉弄女婿的手段,拿出来对她便了。
算来不必将她让,岂少机谋处此人?德贞冷笑无言语,夫妻忙便睡安身。孝贞母子归房内,娘儿伤痛泪珠淋:他不作主如何处?怎得孩儿出苦门?终须不是生身父,到底全无关切心。若述自己亲生女,如何还肯放回程?母子二人都叹息,上床安睡到天明。梳洗已完朝膳毕,晋家阿九到门庭,押了轿子来歇下,对门上家人说一声:我是晋府差来到,速叫接转大娘身。家人尚未回言答,二爷叔侄出来临,便问左清谁来到?左清禀道晋家人。致德、永正心大怒:小姐归来一日停,如何就是人来接?谁人性急这般行?
指着阿九道:你就是晋家的奴才吗?阿九回说:正是。永正道:谁使你来?阿九道:奶奶着来。二爷道:大娘是我家小姐,不曾卖与晋门,待我家小姐这般刻薄,还肯放她回
去吗?可对那老怪说,小姐正好不回,叫她那一日一升糙米省了吧1
言罢喝令来逐去,将来再见晋家人,与我乱棒来打出!不得前来回话论。左家人等齐声应,上前吆喝晋家人,操出大门喝快走!阿九魂飞战兢兢,抱头鼠窜如飞去,押其轿子返家门。一程回转中堂上,依言直告老狐听,这般如此言和语,大娘从此不回程。袁氏一听重重怒,顿时直跳起拾身:
阿哟哟1左维明,你便做了宰相,敢到乡党中来横行霸道么?
女儿既嫁吾家子,生生死死我家人。如何见我儿亡了,平空抢
夺转家门1难道领去重改嫁,连我孙儿送别人,欺我孤儿并寡妇,
不敢开言说一声。未从举意先打听,我身不是省油灯!喝声与我来打轿,亲身去问左维明。待我撞死他身上,巴掌拳头打面门!一把扭住当官告,那怕乌龟一品臣!袁氏正在来狂诈,晋二匆匆自外临,一见此景忙问故:母亲为甚怒生嗔?袁氏就与分明说:这样欺人了不成!因此我今真气杀,自家亲去左家门。问问老左人一个,与那乌龟把命拚!
晋二道:原来如此,凡事有个理在,老左怎敢倚势横行?既是这等,母亲且慢造次,明日待孩儿先去见那左维明,当面与他议论一番;若再不放左氏回来,然后母亲自往便了。
袁氏依了儿言语,且言致德内中行,静怡堂内前来到,二位东床在内存。见他叔侄都立起,四人坐定话谈论;来了左公人一个,四人立起又抬身,各皆入位重归坐,二爷便说长兄听:可恨老狐袁氏女,如今我等转家门,她还照旧来捉掐;侄女方归一日辰,她就打轿前来接,正逢我等外边行,被我发作来逐去,再来
乱棒打离门,偏不放她回家去,我们不怕老狐精。左公听了心中恼:如何这等胡乱行?几时晋宅人来到?怎便将他逐出门?女儿嫁作他家妇,自然生死是他人。若来接取该当去,如何强横逐来人?此事可笑真可笑,致德全然无理文!
致德冷笑道:兄弟有甚无理文?只怕大兄无信耳!当初二房长兄临终之时,亲口托孤,兄一力担当,如今前言安在?眼看着孝贞身居火宅,你不为之急救,倒反畏一老狐,弃捐孤寡。兄弟虽不曾受先兄之托,却实不忍见自家骨肉受此凄惨!此一事断断不能从命的!左公笑道:你焉见得我失信先兄?此女目今并无大故,不过因家道艰难,其姑恶薄,岂可因此不放回家?若要常住,必得其姑情愿方可。她若不愿,我等岂可强为之?到该救之时,我自然援救,怎肯使她孀居失所。你等一概不必心焦,久久自然明白。致得笑道:不知你葫芦内卖的什么药料,兄弟全然不解!只是孝贞既来之,则安之,为甚怕那袁氏?左公道: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晋家母子,必有一个到来。你那时是如何发付他?
二爷笑道:何难事?若是她来接孝贞,正好尽底来数骂,与她决绝断其根!稍有不逊喝众打,正要从头把气伸。左公便道:真胡说!三岁儿童口语论,我也不与人分辨,家事从来任长行。言罢起身出去了,四人西笑心不平,谁知宰相威风倒,一旦虚心怕妇人,言论一番都散去,各无词说又黄昏,用其晚膳闲谈久,更深收拾睡安身。初冬良夜长更漏,三报金鸡天始明,扶桑日出人又起,各皆梳洗事完成。早点以后朝膳到,用完早膳已时辰,兄弟父子并翁婿,五人闲聚二厅门。正当言论谈笑处,左升回话老爷临。
外有一个后生,说是什么晋二官,要来面会老爷,有名
帖在此。左公接过一看,上写着忝烟卷小侄普德志顿黄拜。左公笑道:如何?我道他必来,你等四位,且请回避,待我请这位亲翁进来一会。致德失道:会亲罢了,为何要便我回避?左公道:亲翁此来,必有一番花言巧语,你们四位安能忍耐?必要当面驳他,却使不得!快请起身入去。
四人哂笑抬身起,看他怎样奉承人?大家避入屏门后,门缝之中往外睁。左公传请亲翁进,家人出外说知闻。德志二官朝内走,假作斯文气象新,刚刚来到垂帘口,看见当朝一品臣:
正是贵人之堂,不寒而栗,不怒而成!
不觉斯文气相全不见,摇摇摆摆影无形,浑身局促筋骨缩,满面通红气不伸。一见左公忙下礼,公扶住请平身:亲家姻眷休客套,公子何须大礼行?便拱德志居宾位,恼坏屏门后面人。晋二把椅忙扯下,口称告坐始安身。书童便把香茶献:不知甚样贼囚根?公然坐在厅堂上,奉彼香茗当客人。好生不服形于面,茶罢收杯把话论。左公便问晋公子:有何见谕降寒门?晋二起身忙一拱:小侄原为晚辈人,亲翁大人荣归里,本该奉候早登门,因多贱冗无闲暇,失候尊前直到今。
左公道;我尚未侯,怎敢反劳?晋二欠身道:岂敢岂敢。小侄此来,一者奉迎令侄嫒小姐回家,二则家母有一番言语,欲转致亲翁大人,未知肯垂听否?左公起手道;有何见谕?便请赐教。晋二道:家母致意亲翁道:
当初令侄大小姐,并与家兄在幼龄,蒙本房亲翁多好意,不弃寒微定下亲。不幸本房亲翁丧,撤其亲母苦伶仃,感蒙大人多照顾,接其嫂嫂转家门。殷勤教育身成立,又值寒家不幸丧严亲,因而家业凋零了,茕茕母子守清贫,免强拮据完姻事,愧我家无百辆迎。亲翁不较长和短,妆奁厚赠到寒门,嫂嫂虽出豪家
女,并无一字怨贫门。可见亲翁多教法,家传诗礼不虚闻。家母每每深叹服,晋门有幸得贤人。但惜嫂嫂千金女,只怨家寒累及深。虽然爱惜如珍宝,恨无力量称她心,生下子女人两个,绍接香烟继晋门。殷勤抚育劳心力,实为晋氏有功臣。只望先兄人一个,两字功名有小成,补报贤嫂勤劳处,谁料家慈不幸深,先兄一病沉不起,去秋身丧命归阴,抛别寡嫂遗孤侄,茕茕母子叹伶仃。两代孤寡真伤惨,小侄无能是罪人,供养母嫂藜藿食,难称甘旨不安宁。家慈痛惜贤侄女,苦无力量迫于贫,
在家这般光景,只该当送嫂嫂归宁,无奈家母素与嫂嫂犹如母女一般,相依惯了,刻不欲离。
每于嫂嫂归宁后,家母坐立不安宁,依依魂梦如有失,更兼舍侄两儿婴,一日不在家慈眼,便似鱼钩挂胸心。为因如此无可奈,是以三朝两日便来迎,并无半点他别念,前日亲翁遣到人,接其嫂嫂回家转,母亲如失掌上珍。
想亲翁处至亲离别已久,自然该作相聚,所以前日未来,至今日午后,遣小价押轿夹迎,不想恰遇二位亲翁出来,将小价喝骂逐出!有嫂嫂永不回来之语,并言如有人来,就要加之乱棒!
小价唬得魂飞散,只得奔回告此情。家慈惊骇心无措,不知为着甚何情?忽然姑媳成永诀,一旦分离再不亲!又无得罪令侄嫒,又无口角半言论,因何忽尔来如此?且亲翁府上素闻名!世传诗礼名家族,步步皆循礼义门。亲翁位极人臣首,燮理阴阳治万民,断然不作非理事,乡党中来倚势行,欺压孤儿并寡妇,夺人之媳夺人孙,料然不是亲翁意,或因小价错传闻。
家母本欲亲来哀恳,却又不敢造次,故命小侄参谒亲翁,转致其意。
乞怜孤寡相依久,莫断茕茕姑媳恩。并同舍侄人两个,见还老母感深恩!说罢了时重一揖,左公听了多言论,点头暗暗心称赞:好个能言姓晋人,词不迫而意甚透,轻轻一字重千金!棉里藏针浑不觉,却叫暗暗中伤人。孝贞所以深受害,便杀人来少血痕,但此情岂可加之我?终须有日破奸心!当时便乃回言答:原来为着这桩情,昨日尊使前来到,我身并未得知闻,想必舍弟来出外,他本生平性躁人,道女归宁方一日,如何遣轿便来迎?所以叱退来人去,后来说与我知闻。我即以为真奇事,深言舍弟不该应!女归晋家多年久,夫亡守节在他门。纵然受苦亦无奈,命该如此怨何人?母家便是多富足,安得将她顾一生。嫁出女儿将服降,且还不是我亲生,虽则先兄来付托,已将抚育长成人,妆奁厚赠来遣嫁,算我殷勤尽过心。未嫁之前为我事,嫁后须知别姓人,那有常在家中住?此皆舍弟乱谈论!反劳公子亲来接,少时饭后我差人,立送侄女回尊府,便烦转致令堂身。左公言语还未毕,四人屏后火生心:这般言语当面说,愈加难以过光阴1二爷此际难忍耐,回身移步出屏门,
晋二见了,慌忙立起身来。致德走近前来道:昨日来人,是我逐去的,你这厮怎敢造一派巧言?
左公喝道:真胡说!二爷顿口住声音。
左公立起身来,挥开致德,对晋二举手道;公子请回,凡事有我作主,少刻准送侄女回来便了。
二官作谢忙出外,翰林三位出屏门,恼坏致德人一个,四人归位坐安身。
左公道:你等听得方才那贼子的言语吗?早已把那倚势横行,欺他孤儿寡妇,夺他孙子的言语,都说在前边了。如此还要这等强为!致德道:他说这般刁话,难道就怕了他
吗?
这样奴才无别样,只有一顿拳头打出门!还要与他来和软,送吾侄女到他门?左公便道你休躁!我今不与你争论,家事任长由我主,再莫多言恼我心!徒自取辱无好处。致德闻言不作声。楚卿用九开言道;虽然晋二这般论,方才岳父一席话,岂非断送大姨身?此番回转家中去,只怕愈加磨难较前深。左公道言:
非断送,大姨非此不能生!言罢起身来入内,四人都道实奇文。
左公来到中堂上,见大娘申氏及夫人,三位小姐俱在坐,一见之时尽起身。左公便叫:大侄女,昨日晋宅遣人迎,被你二叔回了去,今日晋二自登门,我已允送贤侄女,少时饭后便回程。孝贞小姐唯唯应,低头不觉泪沾衿,对了仪德二贞双姐妹,大娘申氏叹连声。
夫人道:便不留长住在家,亦可回他再住几日回去便了,为何这等奉命如神?左公道:我岂不欲留?怎奈晋二言语利害,不得不从。遂将方才之语,向众人说了一遍。仪贞笑道:此等放屁!真是掩耳偷铃,欺瞒那个?左公笑道:你这妮子,宛如二权所生。遂着夫人封银一百两,付与淑婉:此番回去,可将侄婿棺木送归黄土。袁氏若问,只说向姐妹借来,切不可说我与你。完了这桩大事,侄女于他家,也无甚牵挂了。我当年受汝父托孤,再无不全终全始,岂忍见你受苦,坐视不救?所碍者,晋氏理长耳!我惟望侄女一意耐心,休生别见。只是苦苦度去,莫负我一片苦心。我自有安顿你终身的长策也!
衣饰等类休将去,照常穿你旧衣衿,尽付母亲收贮下,回家有日且消停。仪、德二贞开言道:天寒姐姐少衣衿,此是儿等来相赠,未费爹爹一钱文。如何也要来作主,不容姐姐带回程?
左公笑道:汝二人之物,来自何方?可是从母腹内带来的吗?二位小姐道:既与孩儿,也就不与爹爹相于了。济人济急,姐姐眼前缺少,势在必需,故此送她穿戴。若是回家,还怕诸大人不相照顾,还留此物何用?少不得慢慢着人送与姐姐便了。左公怒道:若是如此,你这两个畜生,休来见我之面!大娘劝道:二位侄女不消争得,留在家中总是一样的。
休教触你爹爹怒,反令我等不安宁。左公叹息称:嫂嫂,三房六个女儿身,虽然个个闻诗礼,德性谁如淑婉淳?幽娴贞静温柔性,聪明不露气和平。逆来顺受真贤女,举世难寻此等人!岂比仪贞多性躁,女中辩士一般能。
大娘笑道:权叔何出此言?若人人都生得圣婉这女儿便好了,只皇宫刺贼一事,谁可及她?桓、左门前两座牌坊,是谁人所挣?此等女儿,真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何尚嫌她不好?仪贞笑道:爹爹既是这等深怒孩儿,又何必留在家中,也逐回桓家去便了!且又退居林下,无甚事用着孩儿,外西宾也去了,还要内西宾何用?
与其他日来断送,杀生不若放生行。夫人听了微微笑,左公一笑说原因:一面说来犹如此,本性难移再不更!言罢之时出去了,早又午膳到中厅。内外用罢申牌到,孝贞小姐起辞行。拜别婶母人二位,合家大小心不平。
两房夫人,各备盘盒,一齐送到二厅、孝贞小姐作别二位叔父及永正兄弟。左公见了那盘盒,忙着收进,不可与侄女带回,何苦便宜那老狐?夫人等俱道:食物小事,如何也要与她较量?现在两个外甥,使他空身回去,却不成模样。左公道:虽是小事,却关系着大事在内,你等且依我行之。致德
笑道:兄何等畏惧老狐,正该送些食物去奉承她方好,如何反使收回?左公听了此言,但付之一笑。孝贞作别诸人,上轿而去。左公但着粗使人抬轿,也不差人相送,一家大小,虽知左公故意如此,然都道多余,谅一袁氏何许之人?还怕我家敌她不过?又何须如此做作!
慢表众人心不服,且言小姐转家门,二厅上面歇了轿,鸾笙闻得出来迎,忙来领了双几女,相随同向内中行。一程来到中堂上,见其袁氏候安宁。两个小儿将婆叫,袁氏抬头仔细睁,打量母子人三个,不觉哈哈冷笑声:
我只道做官叔父回来,接去侄女,不知如何照顾得焕然一新!谁知还是这般模样,连人也不差个送回来。遂问麟儿.道:你这等富贵外公,可曾与你们些见面物件?难道盘盒都没有一个回来?麟儿回说:外公不背送与母亲。袁氏道:这样说,还要留在家中一世!
说罢仰天重冷笑:虚传老左是能人,遇了我这晋奶奶,只怕浑身才调也难伸!什么一品当朝相,乡党之中敢乱行?女儿既作吾家妇,去留来往任吾心!我不许她家中住,谁敢多留一日辰?
我直说:若要女儿回家,除非大块的银子,多送些晋奶奶,才肯松放。若不然时,要连住三日,这却万万不能!孝贞但只无言语,将身告退进房门。鸾笙随了来入内,问言
小姐为何因?如今老爷回家了,反教冷淡这般形?小姐言道:你休管!不必多言问此情。
过了一宵,孝贞说与袁氏:前日问两个妹子,借得文银一百在此,交与婆婆,将这棺木举殡入坟,也完了一桩大事。袁氏接了打开一看,锭锭冰光,方觉得笑逐颜开,满心欢喜。遂与晋二商量,将银子尅落大半,择了本月二十八
日举殡入坟,草草完事。左家也并没人作吊上门。
因此袁氏母子常议论:左家冷看女儿身,相待孝贞尤冷淡,只将改嫁说她听。按下此情且慢表,单说归林两个人,团聚放乡真快活,朝衣卸下一身轻。金章紫绶真枷锁,田园安享似仙人,再不要五更时分被衣起,三更时分不安身,边烽盗寇耽惊恐,水旱荒年费尽心。文武功名多已足,拂袖归山是达人。闲课儿曹攻经史,闷游山水玩芳春,况兼湖广连年熟,仓满陈粮库满银。再置义田周合族,广行好事济贫民。大写榜文来布告,襄阳贴遍四城门。
上写大学士左,告知襄阳内城外乡百姓,如有鳏寡孤出无养膳者;及死无棺木,病少药资,男不能娶,女不能嫁言;残疾废人耕读无本,祸遭水火诸辈者,俱赴本府助以米锐。襄阳一郡之人闻之,无不来领米领银,尽沾其泽。且说朝中魏忠贤自左公去后,益无忌惮,陷害王安,降为净军,守南海子。熹宗即以忠贤为司礼监,与客氏为一党,出入宫中。仍请天子开演内操,结交奸党,加兵部崔呈秀、御史刘忘选、大学士魏广微、黄立极等,俱附忠贤,斥逐忠良,顺之者生,逆之者死。将东林诸君子,俱指为逆党,恣意刑戮,那时桓、王、赵、杜四人,既不肯阿附奸党,奈无力可除逆富。且忠贤虎视耽耽,时刻欲去他几个,因此四人内不自安,上本告病乞休,天子准奏。此时黄成、黄毅已入泮宫;王正芳十月内,将二女遣嫁于归黄府;持正也致仕回山西去了。四人于十一月起身,一路平安,至岁底已到襄阳故地。
喜坏左公人一众,喜坏东床两个人!出城远远来迎接,一般热闹进城门。各归故宅安插下,左公令女转夫门。舜娥也是归宁去,四人出外望诸亲,先到左家来聚会,诉说朝中多少情。遍开
官员及亲友,往来半月始安宁,此时天启三年新正月,正当初五好良辰。
此时桓夫人母女及仪贞小姐、王夫人及德贞、杜夫人与黄静英,并赵夫人等,都来左府拜节。左府留住,款待一日,留下二女,过了父母生日,然后回去。外边则诸公子,终日你来我往,情胜同胞。早又过了元宵佳节,十六日乃左丞相生辰,裹阳合府官员,诸亲百眷,无不上门备礼拜贺。内中女眷,都是亲房近户,或弟妇,或嫂嫂,或侄女,或侄媳,坐满一堂。
不说男亲女眷人多少,单言各位女千金,姐姐妹妹相逢处,大家说起孝贞身,新年拜节还未至,难道今日生辰也不临?申氏大娘多盼望,将及辰时到来临,方报家小姐回来了!众人欢已起相迎。尊卑长幼都拜节,外面来了左公身。内堂都是亲房族,一班一起拜生辰。左公见了大小姐:淑婉迟来为甚因?
孝贞道:侄女本欲早来,因婆婆说前次冷淡而回,想因未曾备礼上门,故此见怪;今日叔父生辰,她特办八色水礼,且又为侄女借贷衣饰等物,是以耽迟。左公一笑,命众人将晋家礼盒搁过一边,不可错乱了。
时合门拜寿都已毕,下了寿面整千斤,凡系族中都送到,备其筵席那消停!优觞款待诸宾客,且言堂眷一班人。
二厅上设席,且有梨园演戏。诸小姐商量:我等看甚戏文?不若把筵席移入花园,知己谈心为妙。仪贞小姐说与母亲,夫人应允。此时四房两位小姐,名若桃、若玉,五房一位名若珠,三房三位名若英、若芳、若蕙,连仪贞、静英、德贞、婉容、舜娥、孝贞、共十二人,移席两桌,到花园玉梅亭铺设。
诸位小姐抬身起,侍儿簇拥到园亭,上得玉梅亭一座,四面雕阑彩画新!碧纱窗格玲珑巧,绕亭梅树绽春英,枝头残雪初消
尽,寒香阵阵沁人心。十二娇娃凭阑玩,言谈笑语总投情,左家小姐无俗辈,个个知书达礼文。人人容貌端庄好,若字排行六个人,都皆未嫁闺门女,方当十七八年庚。外边移席来亭上,众人调坐四边分,舜娥为主邀入席,侍儿左右进金樽。酒过三巡菜五味,静英小姐笑言云;他们外面来演戏,我等筵前太冷清!必须也要来作乐,拈题分韵若何能?
仪贞笑道:分韵固好,但我等十二人,通音律者多,能吟韵者少。不若我等撰一套时曲,以梅花为题,就席上歌而和之,以为一乐如何?诸小姐齐道:甚妙。遂令侍儿到凝雪轩:内中文房乐器俱备,可一齐取来。众侍儿下亭,登时取到。诸小姐中,惟仪贞与舜娥、孝贞、静英,精于题咏。四位小姐拈毫笔,各展花笺构雅吟,不消半盏茶时候,梅花词曲已完成。
左仪贞
《江儿水》玉蕊笼春色,低枝带笑开,一枝斜影窗儿外,笑他红紫游蜂采,羡伊风致高人爱。吩咐东阳常在,待雪月交辉,装点作琼瑶世界。
左孝贞
《玉交枝》霜凝雪耐,傍青松栽培玉阶。爱萧萧竹影参差,喜微微风动帘开。倩他偷送暗香来,小亭知己停杯待。觑芳姿盈盈粉腮,助新妆斜横玉钗。
赵舜娥
《玉抱肚》名园胜概,绕阑杆交辉雪梅。素娥青女都添色,谢东阳又送春回。寒英数片点苍苔,暗香儿阵帘儿碍。
羡青青松竹为侪,盼迢迢江南寄来。黄静英
《川拨棹》真堪爱,绕寒亭千树梅。占东风花信先开.占东风花信先开,纸帐中香浮梦回。助新妆点额来,伴高人岭上栽。
左仪贞
《前腔》驿使传书千里来,寄春风慰远怀。慢教他玉笛频催,慢教他玉笛频催。爱枝头凝香弄色,羡琼姿带雪开,倩微风香暗回。
左孝贞
《尾声》秾挑艳李时犹待,先占上林春色,世外佳人独数梅。
众小姐看罢都称赞:果然词曲甚清新!数中年长惟淑婉,使将此曲唱新声。众人各各拈乐器,各尽其长技总精,翕然调谐工商韵,管弦丝竹一齐鸣。孝贞小姐歌新曲,谱入梁州音韵清,吹得那玉梅枝上花含笑,桃李梢头欲放春。声入九霄风送远,遏住流云不肯行。鸾飘凤泊和无限,鹤舞猿啼总断魂!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一套曲儿歌巳毕,余音袅袅绕梅亭。枝头朵朵花含笑,春色加添十二分。众人一笑停乐器,各相回顾说原因:只怕外面繁华景,不如我等在园亭。孝贞低头慨叹道:我于黄连树下抚瑶琴,苦中作乐真堪笑。若桃等即便问其情:
真个如今二位叔父回来,难道晋家还是这样刻薄?姐姐也好回来长住了。孝贞小姐未及回吉,仪贞等道:诸妹不知,只因我父亲欲示弱于袁氏,因此故将姐姐冷淡,所以老狐不知忌惮也。诸小姐道:何消如此?谅那袁氏有何伎俩,可敌我家?只将姐姐接回,不放她去便了。德贞道:怎奈多爹不
肯,却是没法。静英问道:今日两个外甥,怎不与姐姐同来?孝贞道:只因他身上少些穿着,他祖母故不使同来。
仪贞小姐便笑道:可恨虔婆老怪精,有朝一日相逢处,必要从头把气仲!断然不肯轻饶恕,使她认认左家人。静英等俱言:正是,不然老怪不知闻。言来语去传杯盏,殷勤酬劝奉金樽,日近午牌筵席散,各人离坐起抬身。一班侍女忙收拾,众位小姐下花亭,园巾到处来游玩,静英小姐说原因:此园更胜京师景,阑榭亭台造得精1不知在此来玩要,年伯闻知可要嗔?
德贞笑道:说过的了,此园是谨慎去处,便日日来游,也不妨的。静英小姐提起京师,不觉叹道:贤妹等回乡,故园相聚,骨肉团圆,毫无牵挂。
只有愚姐无欢乐,远嫁从夫到此城,离乡背井归无日,要见双亲梦里寻。那能回转山西去,不知堂上可安宁?一言及此伤心感,低徊不觉泪沾襟。仪、德二贞齐劝道:姐姐开怀莫挂心,虽然离得家乡远,此间尚有我家门。家父母曾来说过,从今便作母
家亲,姐姐不弃勤来往,彼此俱为骨肉恩。况且母子团圆聚,朝
夕承欢不乏人。姐姐也可无牵挂,得宽心处且宽心。黄家小姐多称感:幸有当初一段情。
孝贞小姐便问:舜娥嫂嫂,却似坐喜一般,目今有几个月份了?少夫人面红一笑。仪贞道:嫂嫂已妊身七月,至三月中,便可降生了。孝贞又问诸妹:可都有妊否?舜娥笑道:二位姑娘方有四五十日,近日身体甚觉恹恹,只不知黄、桓二位姑娘,可都有否?侍儿等说各妊身两月矣。
若桃等众俱好笑:一番言论出园门。同行来到二厅上,外边散席半时辰。正当聚坐清谈讲,见了娇娃一众临,人入个个部立起,桓氏夫人笑说因:今朝诸女真称意,少年相聚甚投情!便命
小姐都归坐,言谈说起孝贞身,袁氏多少刁恶处,无人不恨老妖精!未牌时分重翻席,戏完半本酉时辰。外面宾客都散了,左公等人内中行,一班女眷都辞别,留下诸多小姐们。过了此月廿二日,夫入四十整生辰,众人作别都去了,左公便入内书厅,传请孝贞大小姐,宏道堂中来到临。左公命坐开言说:自从淑婉转家门,我心时时多悬念,每遣家童暗探闻。知你无恙心稍放,不知近况若何能?改嫁之言提及否?晋家母子有何论?
小姐道:她见去年侄女冷淡而回,说了许多冷话,母子二人愈加冷淡。后来侄婿举殡,家中又无人来作吊,年节下又没盘盒到来,因此她每疑母家弃掷侄女,遂把改嫁之言,时常提及了。左公笑道:浙入佳境矣!便叫:淑婉,今日虽留诸女在家,独不便留你。天色已暮,可速回家,将方才原礼带回去。你从今以后,须要步步留心,窥伺她母子举动。我当使人到你前后门走动,一有可疑,即作字使鸾笙捎出,自有人寄回。我当为淑婉筹一长策。小姐道:虽然如此,但诸妹俱在家中,侄女如何舍去?在此盘桓数日,似乎不妨。
左公听了微微笑:此情无怪我儿身,茕茕孤寡无伴侣,举头言笑有何人?但未可因小而失大,将来若得转家庭,吾当再接诸妹到,相陪淑婉共谈心。今且舍此回家去,莫忆家庭姐妹情,百样忍来千样忍,权受凄惶耐了心。我之所待贤侄女,比我亲生胜几分;你休听信她们语,但将威胁老狐身。霸道暂时王道久,后来有日见其情。小姐但只唯唯应,便同叔父到中厅,遂向诸人来作别,道言叔父使回程。恼了小姐人一众,都言:岂有这般情!人人个个家中住,怎教孤寡反回程?此事断然行不得!我们决不放她行。言罢了时都走拢,大家拥定孝贞身。左公见了反失笑:只官尔等好奇文,国有王来家有主,怎敢今朝胡乱行?我使淑婉回
家去,你们作主便留人。仪贞便把爹爹叫:不必多余这等行,且留姐姐家中住,看那虔婆待怎生?王道二字休提起,且将霸道行一行。左公言道:休胡说!霸道何尝可久行?王道行来总不错,你今不必乱谈论!
小姐道:与爹爹辩之不明,凡事做出便见。爹爹怕那老狐,不敢抗衡,待孩儿等将来用些霸道去行一行,包管老狐束手而降!
左公听了心惊讶:妮子休得乱胡行!你敢得罪晋奶奶,除非不要命残生!切休泼胆无思付,只可言来不可行。说完便着家人妇,传叫打轿二厅门。众人此际真无奈,孝贞小姐拜辞行,大房一众都别了,二房叔婶去时行。二爷只笑亲兄长,周氏夫人叹息频。只得大家来送出,孝贞上轿便行程,粗人一个挑原礼,不使家人相送行。大娘申氏多不悦,短叹长吁苦在心;众多小姐都恼恨,碎割虔婆始称心!晚膳已毕归西院,众多小姐一同行,都向仪贞房中坐,言谈笑语啜香茗,来了永正大公子,众多小姐尽抬身。问起孝贞回去了,秉衡叹息两三声:可恨老狐袁氏女,怎生设法处她身?
仪贞问道:不知那老怪出门赌博,还是坐轿?还是步行?各位妹子久住襄阳,必然闻得。大兄等在外,可曾看见么?永正道:这却未曾遇着。若英道:小妹等常听得爹爹等说起,那袁氏颇会装腔,每出门必然乘轿。倒是她三个结义的姐妹,来来往往,都是用脚舟的。德贞道:那三个就是姐姐所说的破落户奶奶,撺掇袁氏的了?义贞道:此三人最为可恶!实是淑婉受害之人,不知他每到袁氏家中,经过的是些什么去处?可有什么河桥坑厕么?永正道:袁氏住的名中央河岸,前门临河,后门临街。后门名米家巷,若到晋家。
是必由之路。那老狐来往,若用脚舟,自然从那条巷中走的。仪贞听了,心中欢喜道:
开言说与亲兄长,妹今有个计来行,打听三妇她家去,这般如此要她们,且与姐姐来出气,但此须当兄去行。各位小姐无不笑,尽言此计果然精!何愁不入圈和套,大兄明日便前行。永正公子微微笑:必须他去晋家门,此事他人皆不可!必使如琴、若段身。仿佛我等当年事,捉弄轻狂周帝臣。
待明日便差人去打听那三个妇人便了。
商量已定多欢喜,言谈笑语又更深,铺设床帐都已毕,分于三处安歇身。按下左家且慢表,单言淑婉转回程,告言叔父不收礼,依然原物带回程。说罢一声来告退,将身回转自房门。
袁氏心中十分恼怒:他冷待侄女罢了,如何我送的盘盒,也一色不收?这样说来,他的老婆生日,也不要去了。此时无奈,只得将鱼肉鸡鸭,都着孝贞去厨下安排熟了,次日打发阿九去请了三位奶奶到来,吃酒作乐玩耍。
辰牌时分都到了,米家巷内后门临,惟马家跟一苍头汉,背负铜钱赌本行。到了晋家相见毕,中堂上面坐安身。
三人笑道:近来姐姐手内艰难,我们不便勤来叨扰,早又半月不会了。方氏笑道;初三拜节,今方十七,恰好半月罢了。边氏笑道:今日姐姐请我吃酒,敢是大娘母家送些东西?袁氏道;不要说起。遂将左家许多的冷淡光景,并去年那一番言语,都说与三人。几个婆娘哈哈大笑。常氏道:如何!我原说左维明虽做宰相,也不敢得罪寡妇亲母。方氏便走过来,向袁氏附耳低言道:姑娘,你去年与我们所商之事,要出脱那人,单只怕她叔父回来有什么话说。如今既是待她这般冷淡,却也无甚忌惮。牛、马两个道:只因去岁之
言,我们时刻留心,便寻了一个绝妙的主顾!发氏便问何等样人?三人道:其人姓宋,是个江西木客,绰号半城,家中巨富。若与此人说合,姐姐便大发其时!袁氏道:好便好,只是还要看他家一个的确,未可造次。三位妹妹,但与我说在那厢便了。
左家果不来相顾,留此妖娆待怎生?四人在外私商议,不防屏后有人听。
孝贞小姐,因叔父之言,十分留意。见那三人来了,自在厨中料理,却使鸾生于屏后窃听,闻得此言,忙到厨中,一一告知小姐。
佳人听了无言语,含在心中不作声。只将酒饭安排就,鸾笙托出到中厅。四个婆婷来享用,呼卢豪饮畅谈心,吃完便令收开去,坛场铺下赌输烹。晋二朋友人家去,赌钱玩耍未回程;孝贞母子用过膳,料理烹茶做点心。
袁氏来到厨中,查问方才余剩的肴馔,一色收起,只怕媳妇孙儿吃了她的,监看打点停当,托出外边。
吃罢了时重又赌,看看早又到黄昏,两只银烛来点上,安排夜饭那消停!
袁氏把场上头钱数出,着阿九出外买了些野熏烧,十斤好酒,将日间余物配成八样——
豁拳行令来欢饮,吃完早又二更深,盘中稍有些些剩,都付书童阿九吞。孙儿孙女无一点,两个孩儿告母亲。此时麟儿七岁琼瑶六,十分伶俐两孩婴,道言:祖母真恶薄,许多食物待他人。儿及母亲全没有,这样看待像仇人!孝贞小姐长吁叹:原是前生冤孽深!我儿不必来羡慕,长大自立莫求人。且言三个猖狂妇,大家吃得醉沉沉,眼花撩乱难重赌,正然坐定吃香茗。恰好948·
老仆来到了,手执灯笼说一声:
焦楼已交三鼓,请奶奶们好回去了。
三人听了齐立起,同声作别老狐精;多谢,多谢,真多谢!多谢袁家姐沮身。改日我们来请你,今日切扰不非轻。袁氏只道:多有慢,问出前门出后门?答道:前门远来后门近,我们仍自后门行。袁氏起身来相送,老仆提灯照路行,送出后门连称谢,晋家关了后墙门。三人到了街坊上,大家多是醉沉沉,面红颈赤头眩晕,口内支离话不清,脚下犹如画八字,两边摇晃步难行。方氏言道行不动,唤其轿子始相应。
老苍头道:更深了,那里去唤轿?边氏道:没有轿子,
可有什么闲人?叫几个来,驼了我们回去,多与他几文铜钱。老仆道:此时家家都睡,那有闲人?常氏道:我们互相
扶着走吧,夜深极矣!快快回家去吧。
只得大家携着手,高低磕撞往前行。老仆提灯前引路,米家巷内到来临,刚刚走到街心上,忽听叮当悉索声。耳边吆喝一声道:吾神在此那方行?三人一听齐举首,吓得三魂去二魂!但见一个人立定,赤发红须眼似铃!金盔金甲叮喧响,钢刀高举貌狰狞!狠狠拦住街坊路,吓杀街心四个人!烘的一声头如斗,泥丸宫内走真魂!大叫一声不好了!不顾高低路不平,回头亡命如飞走,脑后神明紧紧跟。刚到巷口正跑去,又见神明劈面迎!獠牙青面浑身黑,手执钢刀阻去程。四人阿呀连连叫,两头阻住不能行。回看路旁东厕在,急急奔逃入内临。两个神明齐赶到,三个虔婆抖倒尘,只听拍冬连声响,拉扯牵连入粪坑!老仆只叫不好了,哀告神明饶恕人。
只听得外面神人说过:本欲拿她三个,谁知都落粪坑,污秽之人,吾神不便相近,就此去罢!
老仆所得都明白,方始徐徐放下心,三个婆娘落坑内,浑身臭秽气难伸。流来尿屎浑头而,口口奔来腹内吞,活蛆袅袅钻耳鼻,翻来复去怎治身?
那老仆在坑上,好生没法;幸得灯笼未灭,只得抽一块坑板,伸下坑边,叫道:奶奶们扯了这板,扒上来罢。外面的神人去了!三人方得抱住木板,老仆在上面尽力扯拽,方一个个挣了上来。此时三人披头散发,满身尿屎,腹中都吃得挺饱,立定了脚,只管呕吐。老仆掩着鼻子,只叫快些回去。三人立在街上呕了有一个时辰。
酒食尿粪蛆虫等,腹中所有一齐喷,上气不能连下气,险些呕出肚肠根。此时不顾神与鬼,带粪连尿亡命奔!穿街过巷行得快,赶到家门已五更。各人分路回家去,吓杀家中儿媳们1都去洗浴将衣换,按定惊魂收了神。
自此三个婆娘,倒了脾胃,终日呕吐。半月有余,方才痊可,再不敢黑夜行走街坊。那两个神人,就是如琴、若段装的,吓得她跌下粪坑,方去回复公子,转说与小姐等。人人称快,只可惜袁氏不在数中。
时光迅速容易过,早又夫人诞日临。张灯结彩多热闹,肆筵设席待嘉宾,乡绅亲友并合族,文武官员尽到门。内堂女眷多多少,半是皇封诰命人!只有孝贞身不至,老狐不放转回程。夫人欲遣人去接,左公阻住不容行。只因孝贞大小姐,曾将家内所商情,写一密字来封固,付与弯笙一个人。
她常领了麟儿兄妹在外面玩耍。此日十九,恰好遇着随书,在他门首经过。鸾笙把字付与带回,送上左公看了,心中暗喜可已中计,因此念不肯去答理孝贞。夫人等一概不知,但不服而已。
家中日日来宴客,新正月过始完成,早又二月初一到,二房公子满周临。开筵唱戏多热闹,人人送礼尽奇珍!过了期岁方清静,日暖风和景物新。桓、王、赵、杜人四个,都差人来接少夫人。
若桃等过了夫人生日,都回去了。桓、王二位,又是二夫人要留过公子期岁。此时二月初六,四家又各差家人仆妇到来迎接。
桓、黄二位来辞别,左公命女也回程。两位小姐心难舍,只得抬身告别行,姐妹二人深深拜,左公嘱咐女仪贞:我儿回转家中去,须将礼法谨持身,前之所说行霸道,只可言来不可行!我知你自生来性,只顾朋侪不顾身。为人义重虽然好,但要三思莫浪行!从井救人切不可,还当略顾自家身。孝贞有日回家转,你但闺中听好音,切休展转心不服,搜寻衅隙姓袁人。若还做出非理事,一朝被我得知闻,立时唤你回家转,不顾天恩父子情!将汝置之于死地,言出之时再不更!此言汝可牢牢记,叮咛至嘱再叮咛。仪贞听了多言语,权时唯唯应连声。夫人执手两小姐;我儿各自转夫门,怀孕在身当保重,起居饮食要留心,不比在家依父母,翁姑难管许多情。儿身既往娘心恋,膝下承欢少二人。夫人说罢双流泪,二位佳人好痛心!共扯母衣牢不放,掩面悲啼尽失声。左公但只长叹吁:何苦生为女子身?感伤一位黄小姐,睹彼思娘泪满襟,只得与婉容同拜别,夫人执手也叮咛:待等嫂嫂分娩后,三朝再接你们临。各人妊身须保重,三月之中再聚情。二位小姐连声应,回身又入后边行,拜别兄嫂人两个,夫妇同行送出门。四人又到西厅去,拜别申氏大娘身,大娘起身来送出,四
人又复到东厅。拜别叔婶人二位,各房盘盒礼丰盈,一—齐送出大
厅门,各投本路回家去,佳人才子各相亲。且说夫人回入内,中
堂坐定闷昏昏,娇儿两个离亲去,膝下孤单甚冷清!未然生女非好事,长成便是别家人。左公嗟叹心不乐,眼前不见一仪贞,忽忽心中如有失,落了明珠掌上珍!莫言父母多牵挂,单言四女转家门,心中虽忆家庭好,夫妻恩爱可娱情。早又二月来过了,三月初旬又到临。
此日三月初五,众公子相约,都到留春园玩耍,至幕方归。杜公子回家,说起园中风景。黄小姐心动。便问点卿:我等可好去玩要一番?起孝笑道:此园本我等众乡绅出银建造,都是地主。夫人要去,只消吩咐园丁,留下花园,其放游人来往,便可去矣!静英笑道:须约了桓、赵、王三家妹子,同去一游方可。顺知道:这也不难,只消夫人写下三当书帖,投递各家。若肯同去,至后日乘了画船,到他们门前,招接下船,同去便了。
静英小如心欢喜,忙写三封书帖文,传叫两个书童递,顾卿出外告双亲。杜公夫妇忙依允,任从媳妇去游行。且表书童持帖子,先到桓家一座门,公子接将书帖看,付与仪贞小姐身。
上写道:春华烂熳,转瞬成尘,九十部光,白驹过除!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近闫留春园景色绝妙,思姐特约诸妹,于初七日卯刻,棹舟同往。倘蒙俞允,即赐回音。此订。愚姐静英裣衽。
小姐看罢来书说:不知翁姑之意可应承?楚卿说道:何妨事!料然再不阻夫人。仪贞小姐又笑道:此地虽然无话论,只怕严父知道了,那便非同小可情!楚卿听了微微笑,便道;夫人忒志诚,偶然出外这一日,如何岳父便知闻?料然再没人传说,包管平安无事情。小姐道言既如此,君将允字复米人。
公子便出外与书童说定准行,再入内告知二亲,亦俱应
*952·
允。
住谈桓府言和语,再言书帖到王门,告言大小姐已允,礼乾将帖示佳人。小姐看了心欢喜:妲既应承我也行。礼乾听了心不悦:妇人岂可出闺门?况兼岳父家法谨,被他知道事非轻!德贞听了心烦恼:相公何不顺人情?家姐已是应承了,姐夫怎不阻其情?
礼乾笑道:你可知桓姐夫,那人是惧为的庸夫,令姐耍上天,他就极拂。令姐要入地,他就把锄头。我王礼乾怎肯如此?便被你尊翁打杀了,我也只好怕得丈人,终不得畏服妻子!可行则行,不可则止。这出外玩耍,岂是妇人家之事么?德贞笑道:你这等人,也不是讲这般道学的。我等若到花园,你若同去,只怕看看黄、桓二位美人,又是好的了。一言点醒王公子,此情倒也基相应。与她同到园中去,认认佳人黄静英,如何一个多娇女?起孝钟情无二心。当时说与夫人道:既然坚意要游行,我E去告爹娘晓,若还应允便行程。
去了一回,转来说道:
爹娘本是心不肯,再三分说始应承。德贞小姐心欢喜,再表书童去赵门,传进书帖来看了,梦魁夫妇满应承。赵公等俱无拦阻,夫人便乃说缘因:可惜女儿多身重,不然去接转家门,也同出外玩要去,胜景名园散散心。嫁到左家门一座,今生不得去游行。秉衡与父毫无二,不容妇女出闺门。赵公昕了便笑道:此等终须是正经。当下书童回禀复,静英夫妇喜欢心。初七早晨束妆毕,告别翁姑二大人,兰舟画舫门前泊,轿儿抬了下船门。公子吩咐开船去,三家门首去齐人。画船到处皆如约,佳人四位又相亲。
此时各家带两个仆妇,两名侍儿,三名童仆,都坐船头
之上。诸妇女与小姐等坐于中舱,四位公子,尽在船头。
兰桡画浆开船去,两岸风光触目新,鸟啼花落春如锦,柳绿桃红瑞日明。华筵两席前后设,举杯相邀共论心;我等生长闺门内,虚度韶光二十零,何曾识得春光媚?今口方知世界新:笑语未完已到了,挽船系缆绿杨荫。四位公子先上岸,一众家童尽起
身,船上只带一乘轿,四人逐位出船门。一到园门放下轿,侯齐方始一同行,吩时家童人一众:守门切莫放游人!四位公子已先
入,大家都上晚香亭,众人簇拥众小姐,都过亭边往内行。园中果是如锦绣,鸟语花香到处春!红绽天桃含宿雨,绿舒杨柳碧子云。牡丹结蕊初抽紫,荷叶浮钱已见青,芬芳红紫蜂声闹,烂熳韶华蝶影频。几处亭台迎晓日,数重楼阁接青云,小桥白石横池沼,朱榭雕阑待月明。观之不尽名园景,芳径湾环徐步行。四位公子亭上坐,饱看娉婷四美人。礼乾公子微微笑;诸兄今且听原因,三位尊嫂及内子,小弟今日有定评。三人笑问评甚事?回言:且听弟评论,状元左家大小姐,榜眼起孝嫂夫人,三名探花弟内子,桓小姐传胪第四名。梦魁听了微微哂:用九轻狂不正经!偷窥内眷该何罪?口中还要肆批评。
礼乾笑道:想必评低了尊嫂,因此赵兄恼了。起孝笑道:用九虽则口轻,倒也评得甚是。若说桓兄尊嫂,实是天仙谪世,岂凡人可比?用九笑道:闲话少说,我今日看了美人,有四个类人诗题在此。诸兄有兴,各做一首如何?三人便问甚么题目?礼乾道:一个帘内,一个楼上,一个月下,一个弹琴,用《虞奖人》调,各占一小词便了。三人笑道:题目甚好,但只好就题而作,却不可干犯现在美人。礼乾笑道:岂有此理!
当下四人齐就桌,取过文房四宝珍,各人抽幅花笺纸,手捻
羊毫写妙文。霎时四首词已就,众人同看那词云。
帘内美人
赵梦魁词
珠帘不卷妆慵整,为惜芳菲尽。无言如见惨双蛾,应是芳心常恨别离多。呢喃双燕帘前语,报道春无主。殷勤仗燕谢东风,暂与个侬留得一枝红!
右调《虞美人》月下美人
杜起孝词
鹦鹉传言娇睡足,唤起人如玉。春衣白纻量身裁,摇拽佩声冉冉月中未。檀郎莫讶芳容减,自是归时晚。堪嗟人月儿回圆?莫负春光如锚且凭阑。(前词)
楼上美人
桓楚卿词
临妆窥见人如削,自觉愁难着。离怀欲去强登楼,争奈陌头杨柳又添愁。青山流水都如昔,只把音尘隔。凭阑终日但凝眸,遥望酒楼何日贮归舟?(前调)
弹琴美人
王用九词
花媚柳柔春病减,少坐窗儿畔。慢揎红袖弄冰弦,弹作凄凄别鹤动人怜。君前重与翻新调,流水高山好。炉香烟尽月窥帘,曲罢纤腰无力指尖寒。(前调)
互相看罢词四首,人人道好笑评论。园丁献得香茗上,四人吃罢去游行。且谈小姐人一众,几处亭台信步行,丽春堂内前来到,内中铺设甚工精,图书满壁才人作,刻竹新诗堪咏吟。窗前红紫花如锦,四人看玩半时辰,对景诗情皆勃发,园婆到来献香茗。
正思拈笔来联句,忽闻桓德老家人,有言告禀来唤进,侍儿引见少夫人:
小的正在园门看守,忽来一乘轿子,跟了一童一牌,说她是甚么晋奶奶,要来游玩。小的回她不许闲人进去,那妇人就在轿中乌龟三八大骂起来,说她也是园主,当年建造,也出过若干银子。谁敢阻她,要赶出来撞头拼命!小的们不敢造次,只得云禀四位公子。我家大爷说:这晋奶奶是少夫人府上亲眷,故着小的到未,禀上夫人定夺。
小姐一所心欢喜:有此希渔巧事情!我正思一会无由见,谁知天遗老狐临!开言说与家人道:尽放她来休阻行,说我等丽春堂内坐,快请她来会会亲。桓德应声忙出外,前来相请姓袁人。不知见后如何说?下卷之中再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