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为女生非恶口凌孤寡 丧亲复仕忠言抵佞臣
接上话文重又说,词中原是左家情。西厅三女年六岁,聘请先生王姓人。桓氏夫人知得了,将言自说与夫君:德贞也是年六岁,你今可肯教她身?笑言:都是亲生养,有甚偏私两样心?夫人闻说微微笑:相公今且听缘因。只因你爱仪贞女,引为已任教她身,德贞二女非你事,所以今朝问个明。
御史笑道:我不过因仪贞聪明,恐她不能归一,若明得圣贤之道,有了学问,自然就有操守。故我亲自教之,何曾有甚偏爱?只怕倒严厉几分。夫人道:如此,便着德贞明日进学来了。
维明听说来依允,德贞也共读书文。生来资性多愚钝,不比聪明两姊身。仪贞上学刚一载,《四书》将次读完成,书中义理俱深晓,小诗对句颇能吟。孝贞诵读《毛诗》句,也能题咏作诗文,只等先生出外去,研朱弄墨在书厅。
此日晨早,桓楚卿来,夫人留住;年方九岁,围棋颇高,因在内堂与永正对局。仪贞进来,在傍看了一回,早已明白。
将身回到书房内。无心去读圣贤义。午后维明出外去,仪贞小姐喜欢心,便对孝贞开言说:妹今暂向内中行。姊姊二妹身在此,爹爹若是转书厅,只言入内更衣去,孝贞小姐笑言云:大妹不可多耽搁,叔父知之要怒嗔。仪贞一笑抬身起,出了书房到内
庭、楚卿公子来见了,开言就叫妹儿身:此时怎得来入内,着局围棋你可能?小姐笑道:正为此,欲兄指教这桩情。于是二人来对局,且表书房左孝贞,无心玩读书和史,隐几不觉睡魔生。德贞小姐方六岁,愈加难以束身心,自与侍儿人两个,天井之中顽耍行。看看日色西斜去,维明方始转回程,来到东院廊下过,窗中看见女仪贞,正与楚卿来对局,夫人观局在傍存。御史见了心中想:原来顽要在中厅,于是不进中堂内,回身即便到书厅。且看妮子来出外,如何遮饰此番情?只见德贞窗外耍,孝贞伏案睡沉沉。维明问道:因何故,不读书文天井行?德贞低首无言答,御史当时便起身,来到孝贞书案侧,淑婉连连叫两声。醒时离坐抬身起,维明正色责之云:既然在学攻书史,如何白日睡沉沉?孝贞小姐吃一吓,低首回言说事因:侄女偶因心须闷,伏案不觉睡昏沉,望求叔父来饶恕。维明未及出言论,却好来了仪贞女,见他责备孝贞身,小姐心惊容失色,立在傍边不则声。御史回头来看见,且是将言语孝贞。
道:淑婉,我每见汝等研朱弄墨,学做诗词。即以昼寝为题,作诗一首。诗若果通,便恕你罪。
孝贞小姐闻此语,口称领命愿为文。回身归位来坐下。磨墨拈毫默费心。御史闲步来等待,须臾诗就献先生。
诗曰:
桃花当户柳摇风,抛卷应非睡思朦。
只恐春光燕衔去,故寻幽梦近芳丛。
维明看罢微微笑:果是聪明女子身!今看此诗饶初犯,速向窗前去用心。说完唤过仪贞女,问言:你到那方行?小姐见问回言道:儿为更衣入内行。御史听言微哂道:方才我自到廊门,谁与楚卿来对奕?你还遮饰不言明,速速近前来领责。言罢忙拿戒
尺临,仪贞低首无理会,只得开言告父亲:望求今日将儿恕,也愿为诗赎罪名。维明听了便笑道:汝方一载在书厅,擅出大言吾不信!安能幸免恕伊身。小姐又把爹爹叫:出题若是不成文,孩儿情愿来受责,逆料无才心不平。
御史笑道:既如此说,且先出一对。如对不出来,加倍贵罚!
遂出对云:
谢庭咏雪,因甚腊天飞柳絮;小姐对道:
江城弄笛,缘何五月落梅花!
维明听了心欢喜,暗赞娇娃对得精!果能今日吟诗否?小姐回言说事因:
请出一题。御史道:窗外杨柳为题,
小姐领命回身转,坐在窗前不费心。一诗立就来呈上,维明接过便观明。
诗曰:
笼烟带雨绿垂垂,深院佳人学画眉。
独叹灞桥行旅客,往来相赠折柔枝。
此时爱杀都御史:果然不愧我亲生!当下便对仪贞道:诗颇清通免责刑。
但你到里边,实为何事?可明告我。小姐道:儿因今早见表兄与大兄围棋,意欲习学,故进去顽耍片时。维明道:围棋本属雅事,学之不碍;但如何与表兄对局?《礼》云:七年男女不同席。又云:男女不亲受授。汝虽年幼,不可不明此理。围棋之事,我自教你便了。
小姐低头来领诺,命将棋同到来临,细细与她来讲究。小姐
聪明是性成,早已棋理多精妙,维明甚爱左仪贞。文章诗赋多传授,书画琴棋指教明。诸子百家闲讲究,九流三教也相闻。小姐心灵无不晓,天生颖悟胜常人。时光迅速容易过。三月清明又到临。
此日,老夫人与二子及永正,都去上坟。两个先生,亦归家扫墓。
因此二房三小姐,尽皆放学出书厅。敬贞、顺贞归中院,二夫人同了秀贞身,午饭过后闲无事,东院之中来到临。侍儿见了忙通报,桓氏夫人出外迎。言来语去闲谈讲,又报大娘申氏临。夫人接进同归坐,妯娌三人聚一庭。欢谈笑语多一会,申氏开言说事因:叔叔今朝坟上去,女儿三个在书厅,未知可在攻书否?我等前行看一巡。桓氏夫人言甚好,周氏夫人同起身。
进门一看,三人并不攻书。仪贞与孝贞二人,对坐着棋,德贞在傍观看;见夫人等来,一齐立起,叫了一声。
三位夫人齐坐下,开言便叫女几们;虽则先生身出外,荒了书文是怎生!
仪贞道;后日清明,爹爹放学几日,故此顽耍。
说罢二人将棋下,赌胜争奇各用心。秀贞小姐开言道:姊姊今朝听事因,既然你们也放学,算来不必在书厅。着棋甚是多可厌,我身见了就烦心。不如合伙花园去,大家顽要甚怡情。
仪贞道:下棋倒不好顽耍?秀贞道:常见你与别人到园中耍了,我今日叫你去一遭,便自不肯。你们不去,管叫你下不成棋!
二人听了心中恼,不来答理秀贞身。秀贞见她不开口,顷刻心中大怒嗔,抢步赶到书案侧,夺得棋筒掼在尘!申氏大娘多诧异,桓氏夫人吃一惊!周氏拍手哈哈笑,连称妙极两三声。仪贞
小姐心火冒,孝贞小姐怒生嗔,一齐都道:真奇事!为甚无端这样行?我等不到花园去,你身顽要自前行,因何把我棋来掼,这等狂为欺负人。秀贞劈而连声唾:谁着你围棋不动身?已将棋子来倒乱,你待今朝怎样行?孝贞小姐连冷笑:这般情性实惊人!秀贞一听重重怒,便就开言骂:贱人!你敢把我来冷笑?大家欺负我当身。仪贞听了如此骂,不禁心中火更升:如何破口开言骂?你便今朝真贱人!同是并肩为姊妹,你身难道独称尊?二房姊妹身懦弱,就该这样肆欺凌!秀贞未及回言答,周氏闻言大怒嗔。呼的一声来跳起!赶来竟奔求贞身,劈面一掌来打去,一交跌倒地埃尘。回身再奔仪贞女,圣婉慌忙闪过身。周氏又要来打骂:一班作怪小妖精!孝贞本是孤贫女,赖在吾家把饭吞,怎敢也学人放肆?连声冷笑口批评。申氏大娘多心痛,忙来扶起女亲生。只叫:我儿真多事,你今何必也开声!丫鬟来拾围棋子,桓氏夫人恼十分,便就开言称二婶:如何今日这般形?打我仪贞犹自可,岂可今朝打孝贞?一来她是堂侄女,二来孤儿无父人。你我只该加意待,这般欺负不该应。申氏大娘开言说:算来都是小儿身,孝贞并未来说甚,秀贞小姐骂她们,笑了一声无大罪,何至今朝便打人1.周氏听说心大怒,一声冷笑说缘因:别人不逊也罢了,你女如何敢笑人?现在我家来吃饭,养你贫穷饿鬼们。不思感激来退让,倒反狂为冷笑人。思量自己何颜面?娘儿一样没良心!申氏大娘闻此语,气得纷纷两汨倾;我承大叔来接住,算来叨扰左家门。未曾叨扰周府上,何故今朝面辱人?周氏哈哈大笑道:这般言语好奇文1
吃了饭,穿了衣,每月几两银子,四时八节,替你丈夫上坟祭祀,将来还要婚嫁那丫头。在你两个身上,该费多少?难道我二房没分的么?桓夫人冷笑道;就总算在大房名
下便了!也不必羞辱伯母。周氏道:他兄弟又不分家,这样账目,从那里去算?
想你娘儿人两个,全然不感半毫分,若无我家来养膳,不知饿死那方存!你们这样良心丧,可知死了丈夫身;若是你们为人好,怎做孤儿寡妇人?
况且还有一说:
既在我家来过活,效些劳力可安身。公然袖手高坐起,全然不动半毫分,茶来仲手饭张口,分明供养太婆身。既是这般来受用,就该着实感鸿恩。
方才我三小姐叫你那丫头陪到花园顽耍,你若知些世事,就该着女儿快云方是1坐在椅上,口也不开,一任她与那大丫头着棋。又不要去为娼作妓,学这些琴棋书画做甚?
难道养大丫头女,好挣银钱养你身?周氏说罢一席话,几乎气杀姓申人!便道:不消如此了,少时叔叔等回程,待我二人来告别,自然拔出眼中钉。
周氏道:你把权权来压我么?只怕对他说了,立刻赶你出门。
桓氏夫人心大怒,正要开言说事因,忽见侍儿来报道:老夫人已转回程。三人听了言打断,大家安侯老夫人。申氏母女归房内,相对悲伤泪满衿,吞声便唤珠帘女:大爷却在那边存?回言:现在东院内,夫人同坐在中厅。申氏听说抬身起,孝贞小姐一同行。维明夫妇忙立起,抬头看见姓申人,愁容满面含珠泪,便问:今朝为甚因?我看嫂嫂多烦恼,有何心事请言明。大娘听说双流泪,口称:叔叔听其情。
记得当年,令兄曾以愚嫂弱女,面托叔叔,感承不负前
言,恩养迄今。维明道:此是何言!为何嫂嫂提及?申氏道:非为别事,愚嫂欲告辞叔叔,与女回家。伏惟叔叔应允。
维明听了心诧异:嫂嫂原来为甚因?莫非愚权有甚不到处?嫂嫂心中烦恼生!申氏听了称:言重,感承叔婶大贤人,思待孤寡人间少,生生世世不忘恩!今之欲去非为别,既承叔叔要分明,只得以实来相告。遂把方才一段情,如此长来如此短,从头——一说分明。维明听罢一席话,不禁心中大怒嗔!开言便乃称:嫂嫂,周氏原为蠢妇人!嫂嫂受她如此辱,怎教心下不生嗔?
但万事自有我兄弟在此,我自与理论便了。
万般看我之薄而,大度宏宽莫认真。言罢之时叱左右:西厅速请二爷临!申氏忙止称:不可,若还二叔得知闻,必然夫妇来反目,愈加结恨我们身。维明道言:非如此,此妇胡为任意行,若不稍加来振作,终无畏惧半毫分。正然在此言谈处,二爷早已请来临。夫人申氏忙立起,御史开言说事因:致德且自来坐了,我今与你有谈论。二爷见说吃一吓:兄今何故这般形?
御史道:连我也不知,只因嫂嫂要辞别回云,方才说起。
我等今日上坟去,弟妇家中胡乱行!
如此如此,总之那许多恶语,兄亦不能细述。
因此她要辞去了,愿作夷齐守节贞。此事问你如何处?从此襄阳怎做人!和你合族来讲讲,家庙之中把罪论。纵容妻子欺孤寡,该当把你怎区分?致德听了一席话,勃然大怒起抬身:原来却有如此事!匆匆一直到西厅,望见周氏猖狂妇,正坐中厅吃点心。二爷拽步忙走到,七窍生烟火直喷!不问青红并皂白,两个巴掌打面门
你这丧心病狂的贱妇!我不在家中,你却施为得畅快!周氏青天一霹雳,丢了馒头跳起身!大骂:乌龟了不得!敢来无故打谁人?致德大骂:妖娆妇!如此猖狂泼贱人!
我只问:你在东院打骂的是谁?周氏道:原来为那大寡妇么?她吃了我家饭,不肯低头伏小。那贱丫头又得罪我三宝贝,因此我打了那丫头,骂了那寡妇,你待如何?
气坏致德人一个,手指婆娘骂贱人;与你有甚相干处?这般吵闹不容人!百般把她来羞辱,又打孤儿女孝贞。想你从幼无父母,毫无管教在闺门,因此养成凶恶性,一些妇道不知闻!只看桓氏大嫂嫂,何等端庄德性人。上和下睦多恭敬,婆娘不及半毫分!恨我不知何冤孽?这般狂妇配终身。骂得周氏心火冒,劈面连连呸几声:为了申氏妖娆妇,你今把我这般形。申氏与你何恩惠?这般爱护与妻争,莫非见她生得好,与你乌龟有了情?二爷一听重重怒,大骂:妖娆落了魂!劈面一拳复一—脚,肚腹朝天倒在尘。纵身跳起双勒臂,大骂:乌龟了不成!与你今朝拚了命。二爷一隔闪开身。致德身长周氏矮,一把青丝手内拎,正要尽情来羞辱,紫箫使女到中厅,传说老夫人相请,二爷听了始回身:贱人且自稍停着,少时还要细谈论!言罢了时匆匆去,周氏中堂骂不停:千刀万剐真忘八1护了妖娆寡妇身。有心赶到中院去,谁人帮我半毫分?寻思不敢来出外,且言致德到中厅。夫人便乃将儿叫:不想汝妻这样人!欺凌孤寡真堪怒,只该与彼口相争。我才闻得人来说,你身动手不成文!我家世代传诗礼,不是平民百姓身。你也不可来失体。致德闻言叫母亲;贱人那有人气息?算来难以理言论。惟有打骂无别样,实难顾甚礼和文!
夫人道:名家之体,终不可失。以后再不可动手动脚。致德唯唯来听命,大爷夫妇到来临。申氏、孝贞同来到,老
人细细问其情。大家相劝申氏女:安心住此莫回程。
维明问兄弟:近来弟妇怎不谋害二女了?致德道:只因兄看了八字,说秀贞短寿;因此她恐自家造孽,折罚到秀贞,不萌此念了。兄弟那年会试,有一同年姓韩,宜城县人。双生二子,比敬贞、顺贞长两岁,名璞,名瑶,欲与弟连姻。要了三女的年庚,弟欲待二子长成,观其人品,未曾许定。他今现为保定府司马,今早寄来一信,封还秀贞庚帖,欲与敬顺两个连姻。弟正看信,偏值淘了这半日闲气;未曾提及,不知可好许他否?
维明听说言:甚好,若说宜城韩姓人,名门旧族吾深晓,此姻可结不差分。
老夫人道:一胞之子,一胞一女,做了妯娌,到也甚好。
言谈一会都告退,致德回归西院门,数数落落骂不了:不贤之妇搅家精!我从今日来发誓,终身不与聚恩情,寻几个美貌聪明女,大贤大德俏佳人,自居别院来快乐,从今不进你房门!周氏哭骂声声恨:
我今发誓你顺听,再要你身来房内,叫她死在一条绳!
致德冷笑道;若得这般立志,极妙的了;但到那时,休要口不应心!
言罢之时抽身起,自在书房安歇身。不表西厅夫妇事,且言东院大房情。
御史道:今日之事,总是仪贞不合秀贞口角。
应该责罚仪贞女,为何与妹两相争?夫人道言:真冤屈,秀贞平地与人争。纵成娇性多无理,不分长幼与卑尊,一言便骂诸姊姊,怎怪她们不怒嗔?
维明道:有其母,必生其女也。
早又过了清明日,看看十数日来临。二夫人独宿心中苦,甚是心中悔不胜;果然与我恩爱绝,叫我青春年少怎为情?欲待自已来修好,恐防再惹怒生嗔,只得独自归床睡,翻来复去梦难成,明日起身梳洗罢,堂前伺候老夫人。回来都去看申氏,周夫人谢姓申人:欲烦伯母人两个,劝其致德转回心。二人一笑多领诺,同行即便到西厅,再三相劝二叔叔:和了夫妻百岁情。二爷决不回心转,申氏将言又说因:叔叔夫妻来反目,皆因愚嫂致纷争,若还不肯来和好,实然愚嫂不安宁。致德道:非单为此,恶迹多端不是人!这样妇人来断绝,也是终身快事情。多承两嫂来劝谕,奈何她罪不容轻。二人听了言难进,只得抬身辞出门,同到维明东院内,各人相见坐安身。说其周氏求和事,方才我等到西厅,相劝二叔人一个,奈何执意不回心1算来别个言难入,除非叔叔与她论。维明听了便笑道:既然弟妇悔心生,我当命弟来入内。和睦夫妻一片情。桓氏夫人便笑道;谁知二婶这般人,真令妇人多削色1全无志气半毫分。言笑一回来走出。晚间御史到西厅,致德起身来迎住,两人归位坐安身,维明便乃称二弟:你今听我一言论,吾闻弟妇多悔过,你今亦可转回心。
致德道:这样妇人,那能悔过?御史笑道;吾弟之言差
矣!她既要你和好,自然依你所言。若得依你,岂不是个贤
妇?既为贤妇,岂有与他断情绝义之理。二弟不必执意,我亲自送你进去;果若弟妇不能悔过,依旧可与他断绝,我也再不来相劝了。
便着书童来秉烛,我今亲送二爷行。致德难拗亲兄长,只得抬身辞出门。维明送进呼兄弟,不须再有甚言论。二爷只得归房内,和了夫妻一片情。从此大小俱无事,合家安乐过光阴。
是年,杜翰林丁忧回家,开丧挂孝。
左家元弟来作吊,时常相会杜宏仁。桓夫人常转家中去,四川常有信和音。承继小女身无恙,年交三岁已能行。二房报允姻亲事,韩家纳彩聘千金。合门清吉平安好,只嫌堂上老萱亲,年高气血多衰迈,时常带病不安宁。滔滔日月如逝水,早又光阴二载春。
乃万历四十年,桓应征起复入朝。天子见他非百里之才,特放山东东昌府太守。接了家眷,领凭赴任不提。
却说左公告养日,年方廿五到家门。今年整整三十岁,桓氏夫人廿九春。致德年交廿七岁,周氏夫人长一龄。仪贞小姐年十岁,公子年方十二春。孝贞小姐年十四,余人八岁尽同庚。正当二月黄昏后,维明身坐后书厅,窗间对月思前事,忽忆平生多少情:自幼究心文武事,两榜功名唾手成。自从出仕经八岁,许多劳碌不停身。幸而乞养归乡井,五度春秋遂我心,早眠晏起无拘束,林下逍遥果称情。可怜数载京华梦,灰了功名两字心,文武两途都已足,裕后光前亦可称。今年奉母千秋后,高卧林泉隐姓名。提及老母双眉锁,近来只是欠安宁,参苓日服终无用,精神大逊往年春。这桩事便如何好?暗祷皇天后土神。御史正在心不乐,见了丫鬟走进门。
道:老夫人刚用晚膳,忽然心头气涌,呕吐起来。大爷快去!维明听了,如飞来到中院,见母亲卧在床上。御史忙问母亲因何呕逆?夫人道:偶然气不流通,一时呕吐,今已平服了。我儿放心。
早见二爷也来到,床前看问母亲身,歇息一回抬身起,用其晚膳气和平。二人陪母中院内,老人睡罢始回身。吩咐侍儿人一众:夜来醒睡要当心。
次日,大爷要到房中陪伴母亲。老夫人再三不要。
安然无恙三四日,合家大小尽安心。一日大爷梳洗毕,默默沉思不则声,夫人便问:因何事,容颜不乐闷沉沉?
答道:我昨夜得梦,甚是不祥,不觉神情恍惚。夫人便问何梦?御史道:我梦先君与母亲,并肩同坐高台之上。我思先君乃去世之人,今与母亲同坐,甚是不吉!
母亲年已七十二,年来常是不安宁,为人子者心常恐,战战兢兢过日辰。今又作此不祥梦,令人恍惚好忧心!夫人听了言如此,也自惊心说事因:此皆平日耽惊恐,致形于梦不妨情。正在房中言语处,秀屏使女到来临。
道:老夫人昨夜三更后,又觉遍身寒颤,手足拘挛,心头气涌。直到今早,浑身疼痛,叫请大爷快去!
维明一听惊呆了!急急前来中院门。轻轻揭起罗帏账,开言即便叫娘亲:几口以来安无事,昨宵怎又欠和平?老夫人便回言道:不知却又为何因。忽于夜半来醒转,遍身寒颤冷如冰,四体拘挛不舒展,心头涌泛气来升。今早满身皆疼痛,不能起坐下床门。维明听了双眉锁,便向床边坐定身,探其身体全不热,试按脉息却忧心。起身便叫娘亲道;谅无他病请宽心,儿即请医来看视。言罢之时命众人:东院说与夫人晓,西厅报与二爷闻。只见申氏前来到,床前安候老夫人。维明即与言其故,相烦嫂嫂在房门。回身忙到前厅上,着人速速请医生:襄阳城内名医士,只有申乔、何凤林,火速请来休迟误!家人奉命急忙行。二爷闻说忙来到,周、桓二媳尽惊心,急急梳妆来出外,孙儿孙女尽随行。大家揭起罗帏幔,问言怎样不安宁?老夫人便来细说,桓氏夫人说事因:气血不能养筋骨,还须补剂用人参。
老夫人叹道:咳,媳妇。我自去岁迄今,不离参药。人
到老来,精神已尽。这些草根树皮,如何反得转本来?这一
回,我自觉病势沉重,只怕不能起的了。夫人道:老夫人何
出此言?少刻请医生来看,服几剂汤药,自然平复。周氏笑道:这不过冒了风寒,只消浓浓的煎一畹姜汤吃下,发一身汗便好了,值甚大事!
老夫人听了也不语,丫头通报大爷临。维明近前来问母,定睛细看母亲身:黑绕太阳天庭暗,青遮口角命门昏;眼光浮散神气脱,愁在心头难告人。
正看时,报说何凤林不在家中,单请申先生来了。
二人出外忙接待,书童即便献香茗。吃完陪了医生入,诊完脉息问缘因;望闻问切医家事,可容一望太夫人?二爷便把窗开了,大爷揭起帐销金。申乔望色多一会,点首无言不则声。出外维明来问道:家慈症候若何形?申乔摇首双眉蹙,半晌之间始出声:
太夫人脉息,本是虚弱。去年还有根气,不意一坏至此,此乃老病临身,只怕药方不能挽回的了。莫怪晚生直言,早办后事要紧,这是不消下药的了。
二人一听如此语,悠悠顶上走真魂,面如土色唇如纸,半响之间始出声:
家母高年多病,迩年皆是先生医治,无不奏效;今日何故先生便如此回绝?尚望先生思一良方,倘能奏效,决不吝千金之报。
申乔欠身称岂敢:大人何出此言论?愧我晚生无妙药,焉能起死得回生?伏乞另请高明者,晚生实不敢担承。致德便乃将言说:先生今且听缘因,
人参乃补裤药之魁,能生原气于无何有之乡,如今先生只
消多用人参便了。申乔道:药书虽载此说,然果如此,则有参之家,与天同寿矣。今E便把参膏服下,也只多挨几日罢了;既然二位大人必要开方,只有参膏对了八味地黄汤投下,或者天命不绝,亦未可知。
写毕欠身来送上,维明即便君分明。申乔打恭来作别,二人相送到墙门。又遣家人十数个,各州各县访高明。早膳摆上无心用,时时守定老夫人。举宅惶惶皆失措,尽来问疾闹纷纷。大爷一概来命退,将言吩咐—桩情:
老夫人房内,不许多人擅自出入!止留上面侍儿,及左申、左安之妻,在内服侍。若高言大语,吵闹不安,定行重处!
众人谁敢不遵奉,个个人人加小心。维明自坐中堂上,看人煎药不抬身,参膏对药盛金盏,亲自床前奉母亲。周氏便和致德道:大伯时时在此存,我身在房多不便,回归西院内中存。早晚上来看看罢,二爷点首不开声。周氏一笑回身转,自与秀贞活宝到西厅。老人一觉来醒转,呻吟咳嗽在床心。维明致德忙来到,揭起罗韩问一声:
母亲服下那药,觉得如何?夫人道:胸膈略宽,其余照旧。又问可思饮食?夫人摇首道:不思。
二人听了心着急,无言无语在床衾。维明说与其弟道:再请医生何凤林,到来看看评虚实。二爷道是不差分,便叫公子传言出,还差人去请医生。日晚凤林来请到,大爷忙出外相迎,望闻阿切多已毕,二厅上面坐安身。凤林问服谁人药?回言才请姓申人。就把药方来看过,点头半响始开声。
二位大人,太夫人此病,已入膏肓。这等补剂投下,尚然无用,实再无回天之力。伏乞大人另访高明罢。
二人再四求医治,凤林回绝不相应。只得送出医生去,急得心头如火焚,愁眉相对厅前坐,总管家人来到临。
维明道:左书,老夫人此病,如何是好?
说罢了时双顿足,泪洒青袍叹恨频。左书只得将言劝:大爷不必太焦心。
老夫人大数若完,虽有起死回生之法,也不能挽转天心了,到不如打点后事为要。
左书说罢双流泪,御史心如刀搅疼,泪如泉涌言难出,致德伤心不则声。
左书道:前岁七十大庆,已置寿板,取了回来罢。大爷道:何忍便见此物?即可与众人分头到十六个庄上问一问,或者乡间有一名医,也未可知。明日此时,务必要赶到家中,不得迟误。左书领命自去了。致德问道:难道襄阳只有这申、何两个?维明道:医士还怕没有!然知名者止此二
人,其余皆是催命无常。致德道:除非兄当年与兄弟吃的那既济金丹服下,便可立愈。维明道:可惜那药止得一丸。
二人商议真无法,回身都入内中存。床前来问生身母,此时可觉略安宁?问了数声方答应:不见如何照旧形。
方才药下咽喉,略觉宽快。如今依旧气痰两塞,二目昏花。咳儿阿;
料来此病难得好,有死无生·命倾。
我想:人年五十,不为天。我今年七十有二,死亦宜矣。儿孙满目,又何恨焉。你等不必延医服药,早与我将后事置办停当了罢。
二子听言心如割,口中勉强说缘因:年灾月晦该如此,母亲何出此言论?诸孙个个心中苦,桓氏夫人泪满衿。纱窗日落明月
上,房中早又点银灯。两儿只把参汤进,石投大海一般形。
虽然没用,到底亏得人参之力,还挨了几日性命。夜间房内只有大爷夫妇并二爷在内,秀屏、紫箫、左安、左礼之妻,及秋荷,桂香六人,在内房静坐,以听呼唤。那桂香见了大爷,不住挤眉弄眼,卖尽轻狂。那知大爷此时心乱如麻,愁肠如结,那有工夫来看!这样美情,真白用了。
此际谯楼已三鼓,夫人床上醒翻身。大爷——听忙走近,揭起罗帏叫母亲。
夫人道:我儿,此时甚么时候了?答道:三更二点了。夫人道:如此夜深,怎还不睡?还有谁人在房?还有媳妇并二弟在此。
老夫人便呼媳妇,桓氏夫人入帐门。问道可觉安宁否?老人摇首不相应;你们都有儿和女,如何在此坐更深?维明道言无妨事,老夫人决定不应承。大爷道言:既如此,夫人从命去安身。老人看了亲生子,枕边流泪几曾停。众丫鬟等都盹睡,谯楼不觉五更深。病人床上昏昏睡,无言少语不开声。二人焦急心中苦,纱窗已见亮光明,二人即便抬身起,同到床前看母亲。
老夫人道:我儿,今日更加痰涌,头目如火,四肢如冰。
二人只道如何好?着人取药那消停。此时妯娌都来了,孙儿孙女进房门,齐到床前来看问,个个愁眉苦在心。
老夫人已不能起坐,大夫人将药用调羹灌下,睡了一会,也不见效。
二人见了急又苦,走投无路碎肝心。无言守定亲生母,只见人来通报声。
左书回话,维明着唤进问道:可有医生?左书道,注上
并无医生,十六个庄上家人,都在此请老夫人安。
维明便叫;丫鬟女,可到房中说一声。
少刻,左升妻传话出来道:老夫人说,此病料想不起,你等见我无日矣。可都用了酒饭回庄,小心照管田地要紧。
众人听了多流泪,大爷兄弟泪如倾。挥手命众家人去,用其酒饭转庄门。左书含泪开言说:进房安候老夫人。大爷点首同入内,侍儿挂起帏帐门。
总管左书在此。老夫人听说,气短声低,问了一声道:在那里?左书忙近前一步道:小的在此请安。
夫人开限来一看,不住腮边两汩倾。自从先老爷亡后,大爷幼小正年轻。家中外事全亏你,赤胆忠心奉主人。照管田园多少事,并无侵蚀半毫分。岂料吾今天命绝,不久归泉赴渺冥,照管田园尤要紧,凡事之巾加小心。左书听了难止泪,近前双膝跪埃尘:年灾月晦无妨事,自然贵体就安宁,如何出此伤心语?夫人听了泪沾衾。便叫致德孩儿去,上前扶起老家人:两个孩儿听我说,左书一向有忠心,凡事之间加恩待。二人领诺泪如倾。看看早又天色晚,差出家人尽转程,请到名医十数个,两行排列礼分宾,请入房中都看过,大家议论乱纷纷。尽言此病难医治,难保明宵到五更。究竟无人能下药,一齐告别起辞行。苦坏儿孙人一众,金鸡三唱又天明。大爷只得来出外,将言吩咐左书身:且将寿板来取到,看来已是不能生。左书奉命忙去了,彼此相观惟泪零。
老夫人气痰尽涌,下半身已冷,勉强说道:我有几句言语嘱咐,你们须一同在北。于是妯娌三人,及孙儿孙女,齐进房中。
夫人床上开言说,两个孩儿听我论。
我想此病,再无好日。趁我未经昏愦,嘱几句遗言与
你。想左氏祖宗积德遗下家园数万,目今十六个庄子,每庄管下,水旱良田,或一千、或二千,共得三万二千田地。并山场果木、池塘市房等,每年出息,约有十万余金,皆我与左书二人内外料理。他处总账,一年一缴;每至岁底,我通盘一算,再无侵克。因此深知此仆可托,信用不疑。账目现在橱中,交与长媳收管。凡通算及用度,与二媳会同,商酌而行,两无疑忌。后楼还有三十六对橱箱,皆系金珠细软等物,可付两媳均分。还有八橱家藏古玩,在我内房收贮,亦须检点,各取其所好者藏之。你兄弟同居甚好,须念祖宗创业艰难,亦非容易。当俭约处,亦当节省,不可一味挥金如土。须传与子孙,绵绵不绝。
老人吩咐多少话,两儿听了好伤心!夫人扯住维明手,我儿连叫两三声:整整养你三十岁,何曾有日久离分?朝夕承欢多孝顺,报父深仇称母心。苏家复转亲兄弟,训诲成名显左门。养亲耽误功名事,母子相依五载春。谁料我今天命绝,从今长别我儿身。
咳,我苏氏生于天地之间,
缺个夫妻不得同到老,其余事事称心情。寿年八九非为天,单单难撇我儿身。我身死后儿满服,再行出仕做公卿,爱民洁己忠君国,莫负传家忠孝名。夫人说罢双流泪,大爷好似箭穿心!老夫人又呼次子:我儿听母一言论,幼年继你苏门去,天从人愿得回程。汝兄友爱吾儿悌,从此同居永莫分!汝兄做人多正直,不是勰勰算小人。桓氏嫂嫂多贤德,女中君子有才能。再无异心休疑忌,他管家园无不平。但你大兄人一个,豪侠生来是性成,处家算计全不谙,我儿此事胜他身,外边事务经心管,莫被家人暗里侵。二爷拭泪惟应诺,又叫两媳近前临:你她娌二人如姊妹,
同心合意掌家门。我房中四个丫鬟女,可将择配嫁夫君,诸事照前休更改,赏罚分明待下人,相夫教子为贤妇,严明家法守闺门。二媳流泪称领命,又叫孙儿孙女们。排立床前心难舍,祖母今朝别你们。回头说与周氏道:还须待女要平心。好看敬顺人两个,我归泉址得安宁。有我在时多方护,在我房中三载春。我死怎得还相顾?两儿听了好伤心!回言:母亲心休念,自有孩儿两个人。管叫二女平安好。夫人又复叫仪贞,回对维明来说道,此女将来若长成,必须择—真佳婿,子女婚姻要细心。言罢又呼贤侄妇:可怜孤寡一双人,数年在此多怠慢,伏惟侄媳莫存心。两个叔叔存心好,料然再不把伊轻,闲言闲语休气恼,自家保重自家身。儿媳四人齐应诺,大娘申氏泪如倾,口叫伯婆多感激;孤寡多年受惠深。但愿伯婆身便好,长享人间富贵春。老人此际无言语,苦杀房中大小人。二人再把参汤进,看看日落点银灯。晚膳摆在中堂上,丫鬟来请主人身。二人摇首称不用,泪眼难于苦十分。桓氏夫人来房内,低言相劝丈夫身:三日未曾眠一刻,米汤不进又焦心。君家不可来如此,许多大事在君身。若有疾病长和短,反做无边大罪人!亲取参汤来奉上,再三相劝不停声。维明难却夫人意,只得依她领了情。低言说与亲兄弟:可去吩咐众家人,齐集二厅休去睡,看来不保到明辰。此时二月十四夜,日照中庭亮似银,一更鼓罢交二鼓,只觉阴风满室生。听得喉中痰不绝,众人急走近床门。两边帐幔高悬挂,维明兄弟叫连声:母亲还有何吩咐?苏醒连连那住声。夫人却又开双目,遍视床前多少人,两行珠泪腮边挂,欲叫亲儿难出声!眼睁睁看无方法,魂魄悠悠赴鬼门。
享年七十有二,终于万历四十年二月十四日亥时三刻。大爷连叫全不应,手捧娘亲再看明。叫声我母真去了,一口
丹田气上升。两手撒开昏晕去,长城跌倒泰山崩!合房人众号啕哭,吓坏中堂妇女们。
左书在二厅,闻得内中声息。忙到中堂。听得一片哭声,又见二爷连连顿足。只叫快救醒大爷要紧!众妇女都去搀扶,那里扶得他动?
夫人急得魂不在,连连哭叫相公身。二爷大恸来扶抱,长兄苏醒那停声。左书一见魂出顶,分开众妇上前行。
与二爷一边一个,扶了起来。夫人忙取参汤灌下,原来他接连三日三夜,未尝闭目,未进饮食,又何等焦心1今见老夫人一死,逆气尽升,因此登时晕倒。
今得参汤扶元气,悠悠苏醒再还魂,分开左右人一众,转步床前看母亲,抚尸痛哭双顿足,果然长别不回程!正是树欲静而风不定,子欲养而亲不存。不如也赴阴曹去,地府黄泉侍二亲。二爷扶住同啼哭,一班女眷动悲声。左书哭了多一会,回身相劝主人身;许多大事全未了,都仗擎天柱一根,大爷自爱休哭了,还当吩咐怎生行?大爷听了方止泪,开言便问左书身:
汝外边有多少银两?左书道:还有二百十五两零。大爷回语夫人:可速到中堂,兑银五千,交付左书,置办一切。又对致德道:今夜且停于榻,候明日入殓。
忙着家人唤工匠,做其孝器莫消停。夫人取出银和两,家人兑足用天秤,交付左书人一个,大爷吩咐说缘因;
天明了,买办入殓应用之物,并报讣各处亲友。三日之后,成服开丧。
左书领命去得快,支派家童一众人,一宵闹到天明亮。东方发白鸟飞鸣,八个木工做得快,内棺外槨尽完成。
休说别样,单只麻布白布,裹阳城内,收买一空。唤了
百十名成衣,赶做孝服。左门诗礼之家,不尚浮奢,不用僧道,以鼓乐下材,内棺外槨,停于正厅。讣帖合城投递。二月二十四日开吊,合郡乡绅,并督抚地方官、诸亲邻右吊奠者,纷纷如蚁。
二人还拜无休歇,晚问草铺伴亡灵。大爷更比二爷苦,骨瘦如柴脱了形。家中大小都忧虑,看他消瘦不成形!倘生疾病如何好?苦坏夫人桓氏身。参汤日日来传出,左书相劝大爷身。六月初一来举殡,开丧发讣起身行。
诸事俱遵古礼,庐基二十四月,直到禪服内,方得回家。按下孝子坟堂事,且说家中一段情。遵守老夫人言语,楼上金珠对半分。
桓夫人作主,将衣衫首饰,提些出来,送与申氏。二夫人不好阻碍,暗暗不平。将老夫人乎时衣饰,各取新者收去,旧物尽分与丫鬟。将秀屏、紫箫、秋荷,七月内都配与单身童仆,惟有桂香抵死不嫁,夫人亦听之而已。将两个侄女,住在自己东院,日间在西院攻书,时时照顾。二夫人因致德不在一处,终日烦恼,恹恹成病,也无心照管家事。大夫人当家,井井有条,人人心服。每每春秋二祭,方到坟堂,夫妻一见。早又过了二年,
乃万历四十零二岁,个个人人长二春。永正公子年及四,圣婉年交十二龄,德贞等众皆十岁,孝贞十六长成人。
其时三月内,二人方始回家。
在坟与母还相近,回转家中更痛心!风景不殊人事改,院冷堂空少一人。怕看中院门两扇,晨昏犹忆内中行。二夫人见了夫君面,方才渐渐病离身。维明总是心不悦,无聊终日闷昏昏,勉强训读亲生女,僚友亲朋不大亲。
晋家送日过来,明年正月十三日,要取孝贞完婚。左家料理妆奁等事。度过残岁,吉期已到。小姐年交十七,十分华丽,嫁过晋门,此时乃万历四十三年。因忠顺番王遣使进贡,天子想起左维明之功,下诏湖北督抚存问。督抚复查、得左维明母亡服满,闲住在家。天子降诏,应与恤典,即诏兄弟二人来京陛见。早有宰相方从哲、皇亲郑国泰几番谏止,君王不准。
部中连夜行文去,提学襄阳府内行。府县出郭忙迎接,一行到了府堂门。差人左府忙通报:老爷二位接纶音。昆仲忙忙整冠带,诏书读罢谢皇恩。撤去香案来叙礼,吴提学便说缘因:奉旨特赐三坛祭,主祭之员是弟身。次日到墓来祭毕,大人复命进都城。维明当下回言答:吴兄今且听缘因,自从老母身亡后,抱恨终天最痛心!愿守祖宗坟墓老,以尽为人子者心。弟当具本来复旨。提学开言劝说云:大人此意真差矣!现今服满已三春,扬名显姓方为孝,故园空老不相应。王陵母死曾归汉,大人休起这般心!府县众官都相劝,一巡茶罢起抬身。二人先到坟堂候,官员捧祭到来临。宣读祭敕排祭物,合郡乡绅总到坟。次日左家排筵宴,遍请乡绅陪祭人。王命在身迟不得,吩咐家中多少情。
维明欲清申氏嫂嫂同行,大娘不舍远离小姐,愿住家中;因此便托申氏照管内事,左书照管外事。每年出息,驰送来京。两房各点了些家人家将童婢等随行。
择了二月十二口,良时吉日起行程,在路行来一月半,到了通州一座城。进城驿馆停车马,先使家人上帝京,要寻一所宽大宅,回来复命主人闻。
寻遍京师,只有十年前那所房屋,至今无人敢住,鬼祟吵闹,依旧空闲。徐大户时常收拾,十分齐整,然止住得大
爷一房。那大户又起了一所房屋,比江陵故宅,略略小些,也有园亭池馆,就在一条胡同内,止隔得数家门面。有一家姓张的,正在说合要典,出七百纹银,他还不肯。小的去时,曾对他说:留下宅子,待我们来,一齐典他;因此十分欢喜道,若两所齐典,那新屋就是七百也肯。
因此屋宇虽看下,大爷主意若何行?维明便乃将言说:不能一宅住安身,且喜有屋多相近,暂行分析几年春。二爷听说言:正是,仕途不比在家庭。
二人先行起马,家眷交与公子,随后进京。
二人赴朝来见驾,君皇犹未出宫门。百官都在朝房后,会着当初好友朋。黄、王、赵、杜人四个,尽皆显职在朝门。
王正芳为大理寺卿,杜宏仁为翰林学士,是正三品。赵圣治为工部尚书,黄持正为右都御史,是正二品。
握手深谈言不尽,再上金阶拜圣君。天子慰问多恩眷,今朝重见栋梁臣。敕令维明归原职,又诏江都一县尊,问声吏部何员缺?吏部尚书启奏君:臣部考功员外缺,即时受职特加恩。兄既有功荣及第,君皇厚赐重加恩。
次日,家眷到来,照前住下。公子住晚翠轩,先生在正心堂。慎恩堂原是大爷书室;两位小姐,就住当年老夫人房内。众家人照常安住。二房搬进新宅,那王先生在家已经辞去,众家人因老夫人去世,小主人都改称老爷了。
上朝部院公事毕,午间方始转家门。黄、赵、杜、王来拜望,御史殷勤接上厅。大家礼毕平身立,转过公子五人身。
赵公子十五岁,名梦魁,字步青;杜公子十三岁,名顺卿,字起孝;王公子十二岁,名礼乾,字用九;黄大公子年十五岁,名威,字远侯;二公子年十四岁,名毅,字宏学。只因其父-300·
皆是总角之交,故各带其子上门拜见。
五位公子来行礼,维明扶住请平身。细看五位名公子,王、杜、赵三人貌出群,文质彬彬多礼貌,只有黄家二子是庸人。维明对众开言道:不意而今尽长成,又添几位女公子?赵尚书便说缘因:弟今现在惟此子,尚有小女十二龄。大理寺道:只此子,尚有两女在闺门。杜公亦言:只此子,持正还多女一人。大家便问左御史,回言永正一儿身,还有二女年俱幼。便命书童唤秉衡,出来拜见行礼罢,又见诸多公子身。一巡茶罢收杯去,左家公子起拾身。邀请五人书房去,正心堂内共谈论。维明问起朝中事,四人一一说其情:朝中独相方从哲,是个妨贤病国臣。更有外亲谋不轨,贵妃宫内暗支撑。
前年有武人王日乾,讦奏郑贵妃与姜内相,请妖人王三诏,在家诅咒天子太后,并东官太子,刻木为像,钉丁其目。皇上大怒,因方从哲、叶向高分解,遂寝其事。因请贵妃所出的福王之国。常言:蝼蚁不钻无缝阶,奈何此等事俱置之不问,只怕将来奸谋迭出,愈无忌惮。
况且宰相方从哲,庇护奸臣郑姓人。国英孙氏能趋奉,今为吏部侍郎身。更有令亲周通政,钻他门路故迁升。弟们也上封章奏,留中不发枉劳心!左公听了无言语,言谈一会告辞行。又到致德家中去,两家邀请甚殷勤。请个西宾身姓蒋,闲暇时常来往行。正当四月初夏了,词中单说郑皇亲。
见左御史入朝,好生不悦。暗想:此人在朝,我等有为,必多牵制。
可奈天子来诏进,累行拦阻不能听。想我区区人一个,乃是当今国舅身。儿唤有权大司马,广交心腹在朝门。姊姊宫内如皇后,首相方公一路人。区区常想谋尊位,要去东宫太子身。不意
左公来朝内,欲待施为怕此人!敢作敢为多才智,叫我如今怎样行?
他昔年曾谏天子停止矿税,我如今奏要复开。
明朝当面翻他眼,他若无言不则声,必然畏我多权势,将来
便可肆横行。此乃指鹿为马法,赵高试探众朝臣。于是想得多停当,当朝启奏圣明君:臣今为国匡时政,伏惟陛下纳其情。
近日边关用兵,钱粮糜费太甚,库藏空虚,臣实忧之。欲思富国之法,莫妙于当年之开矿抽税,奈为御史左维明妄言停止。微臣思此实大利国家之事,愿陛下降旨,复开矿税,以实府库。
天子听完来准奏,恼了西台风宪臣:谁人起奏复矿税,臣请先行斩此人!矿税之弊言难尽,愿听微臣细细陈。闻得前年开矿税,貂珰中使遍乾坤,尽言天子为商贾,扰攘纷纷实病民。云南民把杨荣杀,苏州民杀姓黄人,辱国害民非善政,岂可今朝又复行?蒙恩停止多年久,咸感君皇莫大恩。
臣闻富国不如富民,
括敛民财充府库,怎使乾坤天下宁?小人为国务财用,请斩当朝兴利臣。御史奏罢一席话,殿前呆了郑皇亲。神宗天子无言语,半晌之间降玉音:左卿所奏诚无谬,矿税终为不可行。国泰低首多惭愧,转过当朝一宰臣:适才所奏开矿税,实然利国利民情,当日举行这件事,珠玉金银库满盈。自从启奏停止后,府库空虚国渐贫;今日复开诚美政,为何又复阻挠行?从哲启奏方才罢,君皇未及出言论,御史听了奸臣语,难按心头火焰腾!喝声:从哲住了口,安得当朝欺圣君!你道利民兼利国,昔日开时天下行。既然利益诸百姓,纷纷民变为何因?你今且自陈其故,果然善政自当行。从哲听了心中怒,开言就叫;左维明,虽是民
心多不喜,实能富国库充盈,边庭常是刀兵动,糜费钱粮无数金,纵饶矿税非良改,也合从权行一行。御史听了冷笑道:好个当朝宰相臣,常言民乃邦之本,本固邦宁汝可闻?便作再行开矿税,金银珠玉库充盈,逼得四方民变纷纷乱,应费钱粮多少金?散处多来聚处少,腹心俱病怎安宁?非但不能成富国,愈令空虚国更贫,奸臣误国今如此!言罢回身复奏君:愿皇速退方从哲,如此妨贤病国臣,岂可用之为元辅,混淆圣听乱聪明。神宗天子开言道:左卿所奏不差分,自古财聚则民散,矿税终为不可行。
但方从哲入阁三年,实心办事,辅佐朕躬,若说妨贤病国,恐亦不然!卿且勿轻诋大臣。
君王起驾将朝退,銮舆回转正官门。一众朝臣都退出,郑、方两个气难平,竟投政事堂来到,百官文武尽来临。国泰自居为国舅,与方相朝南坐定身,百官左右来列坐,内中独少四朝臣。
郑国泰道:不想老左那厮,这般放肆,把我们当庭叱辱,那里气得他过?今日偏要着他们进来,也凌辱一番方快。
于是喝令人去请,国家政事要商行。于是四人仍复转,叙爵尊卑坐定身。方相一见心中怒,勃然变色说缘因:
我为百官之长,今在政事堂中议政,百僚齐集;为何你们四个,竟自回衙?左御史道;议论甚么国事,还是兴利,还是殃民?大理寺道:也未必有甚政事,我等到衙门办事要紧。郑国泰道:什么办事要紧,不过与左维明合为一党,要驱逐元辅谋夺相位耳!杜翰林笑道:谋夺相位,还是小事;不似你与方从哲援为一党,欲改家为国,要谋夺君位也。赵尚书道:你等互相首尾,方为奸党,如何以我辈为党乎?国泰怒道:你等三人,不过是跟随老左之辈,谁与你斗口!
何劳你等多言语,今朝单问左维明:现今府库无充实。汝言矿税不堪行,请教大才何策展?能令富国与安民。御史听了一席话,不禁微微冷笑声:汝既前来请我教,自合虚心侧耳听。大凡利国安民事,必要先除奸佞臣,若有佞臣来当道,安能不乱锦乾坤?勒索各镇贪财贿,蛊惑君王藏祸心,聚敛民财坑百姓,四方激变起刀兵,若把乱臣来削去,自然国泰万民宁。目今却也无荒政,不过出了两奸臣,一为首辅方从哲,一名国泰郑皇亲。
此二臣罪不容诛,且其私家所蓄,尽是民脂民膏。今之善策,惟有籍没二人家产,以充库藏,自然国用丰饶;枭斩二人之首级,悬之国门,自然万民称快!
非惟国泰民安乐,且多善政在朝门,此即左某之愚见,诸公等尽听分明。两人一听重重怒,拍案高呼立起身:
阿唷唷,左维明,你不过是一个御史,二品的官员,怎敢这般放肆,把我们如此奚落!御史哈哈笑道:御史不放肆,还有谁人放肆?汝等可知獬豸之性,遇邪则触。我等冠此冠,服此服,故但知触邪而已,又安知首辅元臣、皇亲国戚乎!今日之言,便算奚落了么?只怕将来还不止于此。言罢之时离坐起,手指奸臣两个人:郑国泰有何能德?仗姊
宫中作贵人,既居国舅邀恩宠,自合忠君爱国民。方从哲既为元辅,当调鼎鼎育苍生。岂知拔引为一党,广交心腹树私门。我如
退朝居林下,你等奸谋方可行。今既在朝为台谏,岂能坐视不开声?若能从此来收敛,端方正直立朝门,自然敬你当朝相;若还仍复乱胡行,稍有风吹并草动,叫伊认得左维明!不别而行齐出外,气坏奸臣两个人。咬牙切齿声声恨:慢慢消停处此人。且谈御史理事毕,从人拥护上街行,往前行不多少路,忽然数骑面前迎,马头一阵灰尘起,是谁冲道乱胡行?
只见马上一人嚷道:我乃国舅郑府中的堂官李老爷,从不知避那个的道!维明大怒道:何物家奴!焉敢放肆?
叱令左右扯下打,拿了家奴李姓人,按倒街心三十板,打得皮开鲜血淋。街坊百姓来看了,人人称快喜欢心:
可恨老李那奴才,倚仗皇亲之势,每每出来耀武扬威,宛然是一位官长,欺压平人,十分可恶。
今朝打这三十板,灭尽威风羞杀人。不说维玥回私第,词中且说姓方人。
他有二子,长名方甲,年方二十四,乃是荫官,现任中书;次名方乙,年才十六,尚在读书。从哲归与二子商量,备言受了左贼许多恶气,须报此仇。况此人在朝,那里还有我辈门面?倚恃天子隆重,狂妄非常,大都要做什么忠臣,所以与我等就如水火。又且自居台谏,敢作敢为,今容他在朝,其实寝食不安,务须算计一法。若不害他性命,必要逐出朝中,方才安稳。
方甲听了微微笑:父亲且自慢焦心,孩儿广有奇谋计,分明好似智多星。待儿慢慢行一计,管把冤家离眼睛。慢言从哲心怀恨,话中又说郑皇亲。
却说神宗天子十岁登基,今已四十三年,年纪五十三岁。郑贵妃长天子三岁,郑国泰止少贵妃一年,今已五十五岁,所生一子,名唤有权;还有个女儿,嫁与石将军为妻,有权此时才廿一。此日回到家中坐,
心中恼怒十三分,来了有权亲生子,抬头一看问缘因:
你老人家每日朝回,欢欢喜喜,为何今日这般不乐?国泰叹道:不须提起,且坐了,与你细说。
就把方才朝内事,从头说与有权听:如何算计一妙法,害了
斯人方可行。有权听了微微笑:你今说话不聪明,老左在朝为官职,安能管定郑皇亲。
若说要害此人,只怕你老人家未必能够。一者,他到朝中,方才一月,并无劣迹;二来,他是当今得意重臣;三来,我曾听得孙国英说,他从幼机谋出众,胆量过人,又有一手绝精的拳棒,如何设计害他?国泰道:难道白白受他恶气不成。
二人正在来谈论,来了堂官李姓人,守才见主厅上坐,一瘸一拐到来临,近前下跪来哭诉:小的今朝苦不轻!有权、国泰心诧异:谁人敢辱你当身?守才应道:非别个,就是御史左维明,将郑府威风都灭尽,叫我如今怎做人!要求老爷来出气,今朝去请教左维明。国泰听了心虽恼,默默无言自付论,思量:此贼因何故,分明把我事来寻。
便道:不要说你受了他气,就是我国舅老爷,还受他一肚皮气在此,没有出处。你们若见他来,回避便了。
当时议论多一会,有权辞别转回程,他为兵部尚书职,另有高衙私宅门,交接内臣人两个,刘成、庞保是其名。一朝父子厅前坐,请到庞、刘两个人,引归密室来商议,喝退家童尽出门,止留守才人一个,及有权亲信一家人。
其人姓马,名三道,乃守才干儿。六人商议,谋害东宫。国泰道:我有一计,即今去寻一个敢死之人,与他枣木棍一条,着他竟闯入慈宁宫内,逢人便打,若遇太子;一棍结果了,岂不爽快1
有权听了微微笑:这般计策怎生行?太子宫中人无数,岂容持棍进生人:国泰听说回言道:我儿不晓事和因,
此不过先试一试这些朝臣,并当今皇上,看他如何办
法。若得朦胧,将来就好下毒手了。刘成道:国男此言甚是,但那得有这一个敢死之人,差他前去。李守才道:小的有个女婿,姓张名差,为人刚气,遇事敢勇,两臂有千斤之力;原蓟州人氏,今现在小的家中。国泰听了大喜,便着马三道:去叫你姐夫进来。
三道奉命忙忙去,家中唤了姓张人,同到郑家归密室,国泰抬头看此人:身长六尺多雄壮,短须一口貌狰狞。叩首见了人四个,国泰开言问事因:
你就是张差么?张差道:小人正是。国泰道:我素闻你勇敢有力;今有一事用你,若做成了,一生吃着不尽,不知你敢去做么?张差道:不知国舅着小人去做何事?国泰遂对他说了一遍道:你可有这胆气否?张差道:打是不难,只怕被人拿住,岂不送了性命?有权道:你装做疯魔之状,不要说出我们姓名,指东画西,就朦胧过了。怕他做甚?庞保、刘成道:张差,你不要害怕。若得打死小爷,我们救得你的性命,还包你一生受用不尽。张差道:如此说,小人放胆去打便了,只要四位老爷照顾。
国泰父子心欢喜,庞、刘辞别转回程。慢表奸臣施毒计,且说来朝一段情。神宗驾坐金銮殿,百官文武进朝门,净鞭三响人声寂,黄门官上奏明君:东宫太子来见驾。君皇宣召进金门,三跪九叩来朝拜,储君启奏一桩情:
昨日薄暮,忽有一男子,手持枣木棍一条,直闯到慈宁宫,打伤了守门宫监,幸而多人齐上,旋即拿下。故臣将此人亲解入朝,乞皇上定夺。
那人勇猛持木棍,有类疯魔一样形,拿住问他名与姓,支吾乱道不分明。
天子传方,郑二人,谕以此事,必有主使之人谋杀东官。郑国泰不觉面容失色,奏道:此人敢于青天白日之下,如此胡行,自然是疯癫之辈。方从哲听了,暗心中想:此必国舅等所为,再无别个。也奏道:此人决是疯魔,不知进退,断不是因人指使,陛下传旨处决了那人便了,不必株连深究。
天子未及开言语,转出西台风宪臣,
奏道:此等谋逆之事,岂有不下法司审讯之理?即使果是疯魔,亦须审实,方可正法。若竟朦胧不究,或其中果有异谋,则乱臣贼子,人人可得面为,将来奸谋迭出,谁有忌惮?
神宗天子听奏罢:左卿所奏不差分,今将该犯即付你,会同大理姓王人。二人领旨平身讫,维明日视郑皇亲:面上颜色多更变,再观从哲气和平。御史暗暗心中想:定然郑贼不差分。当时君王起驾回宫院,天钧乐奏退朝门。方相便入朝房内,聚集官僚武共文。各官大小纷纷论,有的说道蓄谋心,有的说道真疯子,只有维明不则声。袖于坐定微微笑,只看朝南两佞臣。
郑国泰见了,心中害怕;方从哲道:据我观此事,决非有甚主谋,御史等体上天好生之德,也不须蔓引株连了。维明道:此人尚未经审讯,阁下何以见得便真是疯魔,无人指使?我等既已奉旨讯问,自合实心研审,岂可一味朦胧了事!况其中若果有逆谋,则死有余辜,天意亦不能赦宥,何伤于好生之德乎?
但思此辈真堪笑,胸中岂止一条心?苟能此事朦胧了,就思下手害储君。御史说罢一席话,呆了皇亲国戚人。当下众官无言语,各人散出尽回程。国泰父子心忐忑,忙差马、李到衙门,看
审张差如何说,二人奉命急行程。单说左、王人两个,刑部衙门来到临,大堂公案朝南坐,提到东宫梃击人。二人奉命开刑具,刑部尚书问事因:那方人氏何名姓,为何持棍到宫门?慈宁官在于大内,何人指使你来行?打伤守监来闯入,心中想欲打谁人?须当据实来供吐,若有虚言即动刑!
那人道:小的张差,蓟州人氏,昨日李岳父马三舅,着到个什么街上,有一所大宅子,我随了进去。那老公与我一顿饭吃,付我一根枣木棍,着我去打的。左维明道:李岳父,马三舅叫甚名字?那街道上宅子,东西南北,在那一方?与你枣木棍,着你打谁人?张差道:小的不是京中人氏,也不晓得李岳父、马三舅甚名字,也不认得东西南北,也不知叫我持棍去打何人。
二人听了重重怒:既然持棍入宫门,自然有人来指使,缘何不晓姓和名!分明故作痴呆状,装做疯癫语不明。叱令左右来夹起,套其夹棍便收绳。张差被夹熬不起,口中连叫:愿招成。
那两个太监,与我枣木棍,是着我去打小爷的。道:你先去冲一遭,遇见一个,打杀一个;若打杀了小爷,还你一.生吃着不尽。总然打出事来,我们也救得你,只是这般言语。正芳道:李岳父、马三舅并两个太监,毕竟叫甚名字?张差道:这个小人不知。维明道:那街上的宅子,是如何门户?两太监约有多少年纪?是怎生模样?那方口语?难道你觌面见他,也不知道么?张差道:二人领小的去时,天色将晚,到门前低头走进,不曾看见如何门面。进到里边,夜饭已摆停当,小人正吃饭时,那两个太监立在外边,吩咐这些言语,其实小的不曾看见他如何相貌。正芳道,那李岳父、马三舅难道也不知如何模样?张差道:若说那两个,他的面
目,却不方不圆,身躯不长不短,年纪不老不少,语音非北非南,其实形容他不出。
御史拍案心大怒:奸民满口乱胡行!叱令左右重夹起,张差死去又还魂,口称老爷愿招了,依然原是方才语,并无半句是真情,供完又作疯癫态,手舞足蹈不曾停。刑部尚书微微笑,回头说与正芳云:反复数次皆如此,奸民狡诈不招承,且将收禁监中去,来晨再审若何情。正芳听说言;正是,且行收禁再区分。维明说与大理寺,晚来闲暇到寒门。正芳应诺回身转,一同拱手出衙门。尚书上马回头看,衙门闪出一人身,昔日街坊曾犯道,分明认得守才身!必是主人使他到,定然做贼便虚心。未知此事如何审,话文至此且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