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怪夫人左御史戏妻 信术士周爱卿害女
按下闲文都不说,单言浙省左军门。为官三载思亲甚,拜本陈情告养亲。君王以孝治天下,准其终养转回程。另差巡抚来接任,维明交代起身行,百姓香花遮道路,家家牌位供长生。一月程期方到楚,家中且说老夫人,此时闻报回家转,喜杀夫人苏氏身,忙叫左书人一个,并同公子去相迎。维明一见心欢喜,开言便叫左书身:八年在外不见你,看来还是有精神,合家大小平安否?左书告禀大爷听:前岁寒冬十一月,夫人分娩一千金,至今大小平安好,二爷常有信回程。维明登岸忙上马,永正跟了进城门,匆匆来至中堂上,参拜萱堂把礼行。夫人好不心欢悦,扶住孩儿叫几声:为我误你功名事,少年辞职住山林。维明答道:儿
在外,此心无刻不思亲,功名富贵非儿志,愿归侍奉母亲身。老
夫人听心甚喜,又见夫人桓氏身。夫妻两下俱问慰,两位千金把礼行,仪贞年已交五岁,次女年交三岁春。一般生得颜如玉,维明问女唤何名?回言尚未题名字,你今回转自题名。维明听说便笑道:与姊排行叫德贞,题她之号为静婉。说完又问母亲身,永正今已年七岁,可请先生训学文?回言今岁方上学,请个生员陈姓人,陈瑶乃是他名字,现今住在外书厅。维明听说言甚好,老夫人命备筵樽。左书押得行囊进,夫人查点尽分明。诸事已完天又暮,家宴团圆喜气盈,各谈两地多少事,夫妻送母致安宁。早听谯楼交二鼓,佳人才子转房门,相思两地三年久,此日相逢
无限情,天明梳洗忙出外,拜望乡中亲友身,择日上坟来祭祖,诸亲拜望日纷纷。忙了两月方清静,闲住家庭实称心,或交朋友游山水,或览群书玩古今。闲情一概多不管,真是高明旷达人,赒贫济困如时雨,凡是同乡尽感恩。一日偶然来想着,便问夫人桓氏身:
回家两月,桂香之事,母亲倒不提了。夫人笑道:桂香说,此身已嫁大爷,再不嫁别个的了。老夫人苦苦相劝,她反挺撞道:既然爱我,何不强逼大爷称了我心,方为真爱,何必要嫁他人?因此老夫人恼了,凭她守节,绝不提及。
桂香果是多情种,你今不合负她心!应该收纳为姬妾,误了终身怎理论?维明听了便笑道:你反将言取笑人。要我收纳她为妾,须照从前一样行。你到内房来回避,让她当夕正房门。夫人肯否当明让,勿像前番倒醋瓶。
夫人笑道:都像我这般妒妻,也够你便宜了。维明笑道:似我这般义夫,方是难得。你的便宜,真说不尽。
取笑一回俱罢了,十月初冬又到临。晚间御史归房内,夫人身倦卧床心。近前便把夫人叫:莫非有甚不安宁?低言说与夫君道:相公今且听缘因。你自七月中回转,至今两月有余零,天癸不来身倦甚,算来有孕在其身。胎教须当循古礼,生子聪明胜过人。相公须去书房歇,晚问莫进内房门。维明听了微微笑。夫人语不近人情!在杭孤旷三年久,今始回家两月零。如何教我循古礼,又入梅花纸帐衾?前番并未皆循礼,聪明之子有三人。夫人听了微微笑:君不遵来妾要遵,速宜早向书房去,从今不许进房门。维明又笑开言道;夫人不必这般论,既然你要遵胎教,我身自住在房门,算来却也无妨碍,决不前来犯你身。
夫人笑道:此言不确,想你未必是个柳下惠鲁男子也。
维明道:何以见得?若是好色之徒,怎在杭州独处三载?夫人笑道:谁见独处,安知不叫过几个妇女陶情?
维明笑道:真冤屈,我在杭州三载春,爱我之人多不少,妙莲庵内众尼僧,荀家献尽殷勤意,妖狐变作美人身;我身若是心不正,安能性命转回程?如何做得官声好。夫人听了又言论:既然这等存心正,如今也合正其心。
维明笑道:夫人差矣!遇了外邪,方可如是;若在家庭亦然,便是一木人了。夫人道:若嫌寂寞,何不到桂香房内去住?维明道:休得胡说!夜深了,且过今宵,明日到书房去如何?
言罢挽了夫人起,我代夫人解绣裙。夫人道言休如此,忙把菱花叫一声。侍儿闻命齐来到,照常左右接衣衾。维明屏退诸侍女,方始宽衣入锦衾。夫人不脱衣裳睡,枕畔低言说事因:夫人何乃无情甚?虽然胎教这般云,算来日浅无妨碍,不须固执要通情。夫人道言:休胡说!言行相违岂是人。方才自己亲口道,决不前来干犯人;如今又复言如此,安能胜过古人身!
维明笑道:你原说我做不得柳下惠鲁男子的,应了夫人之口,却不是好?
夫人听了心烦恼,回身朝内不开声。御史笑拍香肩道:夫人还要做新人。言罢便将金扣解,夫人柔弱力难禁。明早大爷中院去,夫人妆罢出房门,堂前候问多恭敬,少爷小姐尽来亲,各攻所事休细说,看看不觉又黄昏。维明看母回房内,桓氏夫人说事因:相公昨夜曾言过,今宵住须内书厅。
维明道:我自不出,其奈我何!夫人道:你若在房,我便回避开了。维明笑道;原来夫人竟执定此意,牢不可破。罢了!既如此,我只得权且从命;但从今以后,你须要着实246·
留心,不可有甚劣迹被我拿住方好。
夫人笑道:真胡说:难道房中有别情?说完便着丫鬟女,掌灯照出大爷身。维明只得抬身起,小童服侍睡安身,连住书房三五夜,孤枕寒衾梦不成。思想夫人桓氏女,这般固执不通情,妇人守礼虽然好,但须略顺丈夫心。与她争论言难出,傍观不雅怎开声。只今小小施一计,且要裙钗浅见人,使她啼不得来笑不得,实犯真赃做在身。想完一笑拾身起,便入中堂看母亲,老夫人便道:传闻得,你身连日睡书厅,因何不到房中歇?莫不夫妻有话论。御史道言:无他故,只因媳妇孕临身,她遵胎教循古礼,拒绝孩儿不近情。儿在杭州三载久,今始回家两月零,她便如此来固执,母亲何不谕她身。老夫人听心欢喜:原来又可望生孙,受胎守礼应如此,如何你反怪她身!孕时若不遵胎教,安能出得好儿孙?维明听了难开口,又将他话共言论,闲坐一回辞母出,东院之中到来临。夫人立在回廊下,身倚雕栏待月明,永正兄妹人三个,一同顽要在中厅。维明移步来相近,挽定香肩低语云:连宵撇我书房内,夫人心下可安宁?今宵决不孤眠了,定然要到上房门。夫人道言:休如此,又来缠扰乱谈论。御史一笑回身转,来到中堂坐定身。谯楼早又初更起,中堂晚膳已排成:三儿自去陪祖母,夫妻入位坐安身。侍儿进上金杯酒,维明有意劝佳人,举杯只让夫人饮,不觉三巡又五巡。夫人面泛桃红色,檀郎愈觉暗销魂,开言笑谓夫人道:明月良宵真爱人,饮当尽量休推托,偶思一令甚相应,说来不好当罚酒,满饮三杯定要行。夫人听了便笑道:酒令无三不可行,相公乃是高才学,妾身岂可与争衡!
维明笑道:休得太谦,夫人乃女中才子,况此并不难,不过用几个曲牌名,凑合成话。遂说令道:
红娘子折得一枝花,便去傍妆台,簪上巫山一段云,招
引粉蝶儿,采得花心动。
夫人亦照此意说来便了。夫人见说,颇觉容易,也说令道;三学士带了刘泼帽,着了皂罗袍,待漏五更转,便去谒金门,以待朝天子。
维明听了大笑道:随口乱道,全不思索!三学士着了皂罗袍,则可矣;不知道刘泼帽是那代衣冠,可以带去朝天子么?夫人笑道:只说个冠便了,那里有这些扳驳!维明道:你不详透令意,只用曲牌名凑合,却有何难?你可知末句要照会首句。我所说花心动,合着一枝花。你这朝天子,可合刘泼帽么?
今已说差无他辩,满饮三杯罚要行!夫人无奈来斟饮,颜色熏然酒七分,停杯说与维明道:酒令艰难不可行。
我说一谜与你,若猜不着,罚酒三杯。维明笑道:夫人说来便了。夫人道:
闭朱扉才郎远去,闲庭坐月落长空。阁虚悬各人去了,问消息口信无踪!
请猜一字。维明笑道:此乃门字,夫人是否?夫人笑而不语。维明道:我亦说一谜与夫人,如猜不着,也罚三杯。遂说谜云:
颠倒不自由,哄鱼儿上钩。两人便把一人丢,可惜心儿不应口。要成就终难成就,一点儿巴不到心头。欲向平康把八字推求,薄幸人藏头十分露丑。任他人去恨悠悠,兴发时抛却了弓鞋懒绣。
每句一字,夫人速速猜来!
夫人默默沉思想;奥妙深微十二分,此谜却是难猜着,但只无言不则声。维明含笑连催促:再若延挨罚酒行。
夫人笑道:谜也猜不出,酒也不吃了。
维明笑道:休混帐,吃了三杯说你听。我若不能猜你谜,你又安能饶我身?言罢便命将酒至,起身立起奉佳人;夫人难却檀郎意,脸泛红霞醉十分。维明方始来说道:方才所说谜中情,乃是天干十个字,夫人何乃不分明!
夫人仔细一想:果然不错。笑道:此谜可是相公自作否?维明道:此本现成,非自撰也。
膳罢谯楼已二鼓,侍儿奉上好香茗。维明低把夫人叫:今夜良宵略叙情。夫人推却亲夫主;休得胡言不正经。维明笑道:休胡说!抛却亲夫似路人,莫非在浙三年久,你在家中变了心。此身既是归于我,怎许偷闲楚岫云!夫人听了心中怒;口骂狂徒嚼舌根!分明今日欺我醉,理合将伊打面门。维明听了微微笑:休出狂言放肆论,看你今夜多沉醉,弱柳临风不自禁。不须犯颜并斗口,我今扶你进房门。夫人甚觉腰肢软,任郎扶衬步同行,进房倒在牙床上,杏眼朦胧不则声。维明手拍香肩道:我今别去到书厅,夫人沉醉须留意,独宿鸳帏要小心!夫人潦倒难回话,御史拍身便出门,临行吩咐丫鬟女:夫人醉卧不须惊。尔等事完皆去睡,此房虚掩莫关门,或者我身还入内,不须说晓与夫人。一辈丫鬟都窃笑;捉弄夫人不正经。侍儿收拾都已毕,虚掩房门尽转身。且言御史来中院,上房来看母亲身,老夫人已眠床上,维明启帐叫娘亲。夫人便问孩儿道:此时还不睡安身?维明答道:将眠矣,略坐抬身别母行。独行回入东院内,上房人尽睡沉沉,廊前独立观明月,玉漏频频三鼓深。心中自笑:真奇异,我身今夜作何情?夫妻做了八九载,反效偷香窃玉行。当时移步来入内,轻轻推进上房门。近床剔得银灯亮,宽袍解带上床门。轻轻揭起红绫被,侧身就枕近夫人。温香软玉郎怀抱,低言耳畔叫卿卿。夫人梦里魂颠倒,不知身畔是何人,芳心沉醉难开眼,意
中料道是夫君。被他软款情千种,荡漾春心不自禁,良宵中了才郎计,似梦如真心不明。可笑东君太轻薄,天色黎明方起身。绣衾覆好开鸳帐,整了衣冠自出门,走入书房天尚早,和衣入帐且安宁。且表夫人身睡醒,纱窗红日放光明,披衣起坐牙床上,自觉身躯懒十分。分明有个人同卧,似假如真疑十分,定是那人施诡计,这般捉弄我当身。开言便问丫鬟女:大爷昨夜在房门?侍儿答道:都不晓。夫人难以再开声。妆完便向中院去,堂前候过老夫人。回转东厅身坐定,秉衡自去学堂门。只见小童来廊下,大爷传说请夫人。夫人听说心疑惑,良久中堂移步行。回廊转过来书院,步进斋头举目睁,见维明端坐身不动,面上形容似
怒嗔。一见夫人来到了,喝退书房左右人。夫人不觉吃一吓,为何今日这般形?维明说道:你且坐,我今唤你到书厅。
只因有一可疑之事,要问个分晓。我因你昨夜中酒,故天明便起身入内看你。却见房门虚掩,一男子自内怆惶而出,却是谁人?你与我说个明白!
夫人蓦地听此语,不觉红潮满面生:那有这等跷蹊事?何来男子到房门!除了相公无别个,我身不晓半毫分,你今既见男儿面,何不拿他问个明?维明听说哈哈笑,岂无男子进房门。
纵然不真,难道好梦也不曾做一个?我所见或是你梦中人,也未可知。你不须瞒隐,好生说了。夫人大怒,立起身来,劈面一啐道:左维明那!
.分明昨夜施奸计,将人灌得醉沉沉,夜来偷入香房内,欺我昏沉潦倒人。今朝倒要来嚼舌,做势妆威吓我身,说甚支吾并直告,你今倒像审奸情。若还要我从直说,先把奸夫用极刑!
维明大笑道:问官还不曾把犯人动刑,谁知犯人倒把间官刑讯起来。但问你:便算夜来是我,你却是个遵守胎教之
人,为何全无一毫推拒?将机就计一般,这是甚么缘故?
百般迁就殷勤意,任从蜂蝶戏花心。幸而昨夜乃是我,若是他人却怎生?与其被人来捉弄,不如还是你夫君。便作羞云并怯雨,檀郎怜爱不欺凌,不似那人多狂暴,那有怜香惜玉心?还须待我来入内,深护花房作锦屏。我劝夫人休固执,胎教从今守不成。夫人劈面连连啐:只知嚼烂舌头根!
谁与你斗此佞口,左居垣那!
你今方得廿五岁,不要太使尽心机!一言说罢回身转,飘然移步出书厅。佳人烦恼归房内,笑坏风流御史身,逐日常规不必说,晚来月又照东厅。左公不走书房路,竟赴瑶台月下门。夫人卸妆临宝镜,一见维明立起身:各人自有安身处,何劳君子进房门?维明进前笑说道:逐出亲夫太不情!你思昨夜高唐梦,须知我即梦中人。今宵又复来入梦,定然不减昨宵情。如何拒我来推托,不必重重假撇清!夫人听了心中怒:你还提起昨宵情,越思越想真可恨,算作讹头拿定人。偏偏不肯从伊愿,越行诡计越离心!维明听了便笑道:此等言词奇杀人!夫妻自合同房歇,何为捉弄你当身。
夫人道:既是你,为何又说别人?维明笑道:争奈说是我,你便千般推拒,故只得假充别人,方得你殷勤相待。但看如今,说明是我,你又不肯容纳了。夫人道:此等言语,我实不能复赘一词。
惟有待我来回避,君今既住在房门,我到内房来安歇。言罢之时便转身。御史扯住香罗袖:夫人真个不回心?夫人回说:难道假?只恨奸心捉弄人。
御史笑道:原来夫人如此执见,罢了。既是这等,你亦不须回避,待我出去便了。用强制你,也觉无味,必待夫人自
来请我进房,方觉有趣。
夫人听了微冷哂:谁来请你进房门?听来满口皆梦话,果然是个梦中人。维明举袖称别去,回身一径外边行。可恼夫人多性拗,她偏拒绝这般形。一夜无眠直到晓,方才觉得困沉沉,直到饭时抽身起,梳洗完时往内行。堂前安候生身母,夫人便问;为何因?我儿这等身迟起,莫非身体欠安宁?回道:孩儿无其事,只因长夜梦难成。言罢目视桓小姐,夫人低首不开声。老夫人便笑说道:既是书房睡不宁,不如仍自归房罢,年少难教便老成。御史听了回言道:孩儿做甚老成人t只为母亲连姻错,与儿娶个古时人,到房步步皆古礼,自然只得睡书厅。
老夫人笑道:既是我儿不愿,媳妇也便和光混俗些罢。夫人道:媳妇也不知甚么古礼,只怪他过于诡谲,欺人太甚耳!左御史笑道:我如何欺你,自对母亲说便了。
孩儿自与为夫妇,相敬如宾直到今,从来无甚相欺处,有时取笑是真情。
他自取笑不过孩儿,便说是欺了。这等欺人,或者还要欺她,亦未可料。
老夫人一笑来和解,各攻所事不须论。日斜御史回家转,一程来到自房门。夫人窗下将鞋绣,案头一—只已完成;御史取过拿在手,反复观之赞不停:比将荀氏犹还小,岂可无诗记此情。—面看玩花鞋子,一面新诗口内吟。
诗曰:
凤头弓样染轻红,两瓣秋莲堕晓风。却笑檀郎太轻薄,樽前行酒胜荷筩。
吟罢,便道:这鞋见惠了罢,夫人道;你要他何用?将去送与谁人,又说是我赠的表记。维明笑道:真是奇谈!
不过明辰来请客、凤鞋行酒劝诸宾。夫人听了心中怒:想来做了失心人。维門笑道:伊不肯,便将纳入袖中存。夫人急欲前来夺,见他已是出房门。正逢永正公子到,便把爹爹叫声。御史便叫儿同去:书房与你讲书文。父子二人出去了,恼煞夫人桓氏身。暗想,他身行得出,我鞋怎可示他人。夫人思想多烦恼,恰逢公子进房门。
便问孩儿:唤去讲甚么书?永正道:爹爹自向书房睡了,并未讲书。夫人道:你可见拿着一只鞋子么?永正道:爹爹袖中取出,藏在床上了。
言罢告退书堂去,夫人心下自思寻;问他取讨必不肯,待他且自睡沉沉,晚间便唤菱花女,可到书房里面行。大爷睡着休惊动,轻轻悄悄到床门,一只鞋儿他藏了,寻取前来还我身。菱花答应忙去了,中厅早已掌银灯。侍儿回转来复命:大爷正在唾沉沉,床头两边都寻到,鞋儿不见影和形!想必里床来藏下,大爷睡着怎搜寻?
夫人暗想:趁他睡着,待我自去寻来。
掌灯来到书房内,小童看守外间门,便问:大爷曾起否?回言:睡在内房门。夫人移步来走进,窗前小案有明灯,上前揭起秋罗帐,果见夫君睡未醒。轻轻枕下来探摸,床中御史忽翻身。开言便问谁来到?桓氏夫人吃一惊!急欲退时他已起,一把衣裳扯定身,挂起帐子只一看,不禁大笑问夫人:黄昏暮夜来何事?轻轻悄悄到床门,可是亲身来请我,不然何故到书厅?夫人听了劈面唾:想来做梦未苏醒,为取鞋儿来到此,快快将来还我身!
维明笑道:原来如此。
鞋儿在我床儿上,料不今宵着上身,何须自己来寻取,天遣佳人送上门。夫人笑道:休嚼舌,我今只为绣鞋寻。
御史道:寻他做甚?夫人道:你要去行酒,如何使得?维明笑道:我又不说是你的,何伤于事!既是不肯,自向被中寻去便了。
夫人道:你来床下,待我床中四处寻。维明笑而称使得,整衣即便下床门。夫人各处来寻取,果然不见绣鞋形。跨身便到牙床上,翻开锦被要搜寻,维明早已前来到,轻轻按住枕边人。桓氏夫人吃一吓,急欲拾身难起身,问言;此是何道理?御史低言说事因:连宵独卧书房内,枕冷衾寒梦不成,就此宽衣并解带,今宵同寝此书厅。夫人好不心焦躁:你今莫不病痴心?书房岂可来同住,笑杀合家男妇们。我非姬妾私情女,肯向书房凑你身。御史笑道:伊休想,既然落我套中存,来时有路归无路,要出书房万不能!夫人两手来推拒,如何敌得半毫分?浑身香汗如淋雨,看看松到里衣衾。无奈只得开言道:你今这是不饶人,还须自己房中去,书房岂可乱胡行?
维明笑道:若一进房,你又要行起古礼来了。夫人道:放我起身,就不行古礼便了。
御史见她言恳切,暗暗心中笑杀人,方把夫人来扶起,亲与披衣定了心。如今与你同入内,夫人不便再开声。夫人移步来出外,侍儿秉烛照行程。早来到了中堂上,维明入内候娘亲。闲谈数语来出外,厨中晚膳已来临。夫人心下多不乐:此等奸人世少寻!我偏烦躁他偏笑,玩于掌上太欺人。低头不饮樽中酒,御史观之笑说因:亲身请我来入内,如何又作这般形?还须解却眉间绉,举案齐眉敬似宾。
夫人道:举案齐眉,乃是古礼。你是不行古礼之人,如何又道此语?维明笑道:既是这等不乐,我却进房做甚?不如仍到外边去罢。夫人道:如此,足感盛情。御史道;这等
就劳你一送。
是伊请我来入内,解铃还仗系铃人。言罢之时来离坐,上前携手挽佳人:与你同到书房去,这回决不内中行。饶你满身都是口,乱坠天花我不听。夫人被他来扯起,只得开言说事因:不过要我来饮酒,何须你要用强横?御史笑道:真奇事,好言再不肯依听,既然不到书房去,展却愁容欢笑生。言罢亲举金杯酒,奉
与皇封诰命人。夫人不觉来失笑;相公虽则是能人,只怕过于奸
恶难延寿,还该忠厚两三分。
御史笑道:好恶容或有之;但夫人忠厚,却不应遇着我。
彼此劝酬来细酌,夫人无奈顺郎心。袖里鞋几方取出,递与夫人手内存。
夫人道:你要将去行酒,何又取了出来?维明笑道:岂有此理,不过要赚夫人到书房内来耳。
夫人听了方知道,原来都是计来行。明宵待我行一计,也来玩耍此人身!一夜同眠天又晓,各攻所事慢谈论,大爷房内诸般事,侍儿传说后轩门。桂香听了多羡慕:这样风流爱杀人,算来桓氏多轻贱,如何这样拗他身?此情若肯加之我,百顺千依诺诺应。自是大爷不识货,辜负奴奴无限情。既是夫人多执拗,自家独睡内书厅,为何不唤奴家去?共住书房不冷清;只怕同床三四日,夫人要做眼中钉。不说桂香胡思想,一口无辞天又昏。
唤膳已毕,夫人先回到房中,就把两个绣枕,放在锦被当中,下了帐子,急急卸妆,内房安寝。吩咐侍儿:大爷问起,只说我已睡了;你们也速进内房,将门牢闭。
侍几儿个皆偷笑,二人守候在房门。少刻大爷来到了,进房不见左夫人。使问侍几回言道:夫人倦怠早安身。维明便把夫人
叫,不见床中答应声。
菱花道:夫人睡着了,御史暗想:她回东院不多时,如何就这等沉睡?低头看处,床前不见绣鞋。
不禁暗想心中笑,她今顽要我当身,可见要把仇来报.必然躲入内房门,我且将机来就计,使她进后出无门。
便道:夫人既睡,你等都到内房去器。
二人答应齐入内,夫人暗笑便关门。维明揭帐来观看,锦被之中似有人。轻轻翻起娇红浪,一双鸳枕内中存。暗道:夫人真可笑,这般顽要我当身。回身便向厨中取,双簧金锁手中存,便把内门轻下锁,回身自掩外房门。宽衣解带忙就寝,夫人不晓半毫分:外房寂寂无声息,大抵无能奈我身。暗笑一回俱熟睡,五更尽处又天明。内房侍女身早起,抽拴去闩欲开门,用手一推全不动,扯来扯去半时辰。好似外边来上锁,这便如何怎理论?
必是大爷怪着夫人,所以锁了。少停,大爷已起,唤取水进房。
小桃只得开言叫:大爷开了这房门。外面侍儿吃一吓,抬头见有锁来横。左御史便开言道:你等房中几贱人,附和夫人行诡计,夜来躲入内房门。如何又想来出外,大惊小怪是何人?二人听了难开口,惊醒夫人桓氏身。问知缘故吃一吓,便把居垣叫一声。维明在外亦不答,忙整衣冠往外行。清闺小姐心如火:世间那有这刁人!如今反上他的当,锁了门儿是怎生?
便叫外面侍儿;快去问大爷取钥匙到来开锁!侍儿去了,转来复命;大爷不在内堂,寻到书房,说是外边去了。夫人无奈,整束衣裳,不得去取汤水进门,又叫外面侍儿寻几个钥匙抻开了罢。众人领命。
你也抻来我也抻,莫能动得半毫分!开言此锁无从种,向锁
珍珠箱上存。
夫人道:原来是那锁,果然难抻。快去寻着大爷,问他要钥匙到来。
侍儿几个忙忙出,须臾复命到房门:大爷却在书房内,着回传语禀夫人,既然爱在房中住,正堪安坐内房门。大爷凑趣来锁了,如何又要外边行?外边有物床中卧,一双绣枕当夫人。夫人若是来出外,绣枕推他何处存?钥匙决不来取出,一年半载始开门。内房食物多不少,夫人尽可过光阴,就不一年并半载,也待临盆始放行。安身静养休焦躁,胎教须知如此遵。夫人听了一席话,恨杀刁钻促狭人。喝叫丫鬟重去讨,外边答应又行程。
去了一回,转来道:大爷说,既是夫人定要出来,从今以后,可要再入内房,认定不去,方来开锁。
夫人好不心火冒:我今便坐内房门,看他锁到何时刻,这样狂徒不是人!说与等儿人一众:切休再去理他身!不表夫人房内事,且言御史到中庭。堂前安问生身母,老夫人便问儿身:孙儿女辈都来过,媳妇为何不出门?维明听了微微笑:只因媳妇太欺人,昨宵如此将儿耍,被儿锁闭内房门。老夫人听了微微笑:可知媳妇恼伊身,将她这等来欺侮,成何体统快开门。身怀六甲非小可,气坏她时了不成!维明一笑来告退:母亲爱惜胜亲生。
到东院把钥匙付与侍儿,传语夫人:若非老人说情,休想轻轻放出,以后再不可班门弄斧了。
侍儿传语方才话,气得夫人难出声,取水到房来盥嗽,堂前安候老夫人。笑问媳妇昨宵事,夫人难以告婆听,只得一笑无言语,候安已罢转东厅。御史已在中堂坐,一见夫人来到临—
便着左右唤菱花、小桃两个来。夫人初意要与他理论,今见变了颜色,要唤侍儿,不觉倒呆了。
两个侍儿来走出,维明喝令跪埃尘!
问道:昨夜夫人既睡内房,汝二人何故回我睡在床上?二人答道:是夫人着这般回话,怎敢不遵?御史道:夫人骗我也罢了,尔等亦可通同一路,诓骗家主么?今就着你替代夫人,各责二十:
菱花、小桃魂不在,哭望夫人说个情。夫人只得开言道:是我叫她如此行。二人是我桓家婢,主命如何敢不遵?你若可以来打我,竟然请你也施刑,何消借此来说彼,将此丫鬟作替身。
维明道:只因正身怀孕,不便施刑,所以把丫鬟代责。你既与二人遮饰过了,且行饶恕。只打你的真真替身便了。叱起侍儿人两个:速将绣枕到中厅。昨替夫人床上睡,今替夫人受杖刑。中堂一众无不笑,气得夫人无法行,便道:从今来说过,万般都使枕头身。
维明道:枕头是你着他做替身的,你只诸事教会了枕头,我便不用你了。
若是夫人无法教,不免还须用正身。夫人道言,难答话,口辩谁如你这人。我无才智难相配,将来再不与言论。左公一笑称言重,自此和谐无话论。且将略按家中事,单言致德在扬城;大兄告准回终养,已到家中数月春。窃思我亦为人子,二十为官到此城,娶妻未见姑嫜面,孙女都皆三岁春。不如我也告终养,趁早回家是正经。二爷想得多停当,进来说与姓周人;夫人听了心不悦,开言便叫相公身:在此为官何不妙!荣华富贵又称尊。与你哥哥分开了,两人各自立门庭。自由自在多快乐,家庭安享过光阴。此时为甚将官撇,无端抛去老爷称。二爷听了言如此:可知你是不贤人。我与大兄人两个,曾经议定有言论,同居同住同爨老,世代相传永不分!你身要想分家产,难做吾家主妇身。
且我家万顷田园,叉不靠官吃饭,你却把比言阻我。周氏道:不是阻挡你;我幼无父母,哥嫂养成,从不知服于人下。回去凭空添个婆婆,如何过日?
致德听了她言语,不禁失笑叫夫人;谁人没有姑和舅,那见人人亡了亲。左门世代传诗礼,母是慈祥得体人,她待媳妇多礼貌,亲爱如同自已生,只要晚辈来尽礼,并无半句话谈论。你身若是全不谙,现有伯姆姓桓人。学她礼貌同一处,自然不错半毫分。不提周氏心烦恼,一面文书上省城。不上两月有了旨,准其终养喜欢心。词中慢表江都县,再说襄阳左府情。
却说二房左世侯,自从当年大房去后,代他料理家园之事,不上三年,夫妇二人,俱相继而亡。维恭竭力治丧,又■遭火盗,田已卖完,家事萧索。服满后,苦守清贫。年已三十七岁,尚无子熄;止有一女,年方九岁,名唤孝贞,号淑婉,许以本城晋乡宦长子晋德诚。
申氏大娘多贤德,勤攻针指助夫君。苦度时光经一载,幸逢旋里老夫人,赖她接济稍松泛,今又维明返故城。月柴月米忙相送,零星用度送钱银,维恭甚得其安顿,夫妻安乐过光阴。谁知苦命终无福,得其一病势非轻。大娘报与维明晓,御史闻知急到门,忙请名医来看视,医生回绝不相应。维恭自晓身将死,看定妻儿两泪倾。恰好大爷来到了,申氏闻知忙出迎。御史近前呼兄长:今朝病体若何形?维恭一见先流泪:正要差人请你身,兄有—事来奉托,弟今请坐听言论。
想我你虽是同堂,情与同胞无异。
不幸兄今天命绝,病入膏盲要丧身,一生未及生儿子,做了无儿绝后人。止此一女方九岁,虽然已许晋家婚,抛撇寡嫂无依靠,孝贞幼小怎成人?兄今若是身亡后,寡妇孤儿托弟身,更须
·259为我承立嗣,兄死黄泉感大恩!
维明也泣道:兄长休出此不吉之言,如有不讳,弟自当
竭力尽心。但所言嗣子之事,现在四房长子承恒,年方八岁。弟观此侄颇好,以为兄嗣如何?维恭摇头道:相貌虽好,奈系庶出,兄心不愿。将来吾弟或致德若再有所出,过嗣于我可也。但嫂与侄女,如何安顿?维明道:嫂嫂尚在中年,侄女方当幼稚。若在家中独处,或有狂暴相凌,兄弟亦难照应。当接嫂嫂侄女回家奉养,淑婉即如弟女一般。但弟闻晋氏娶的,乃袁家之女。袁氏系一女中赌棍,岂可为侄女之姑!且晋家世代刻薄算小,其后安能昌盛?孝贞这姻事,却对差了。维恭叹道:只因误信媒言,悔已无及。承弟如此,兄死亦瞑目了。便唤孝贞拜了叔父。
维明上前忙扶起,大娘中氏痛伤心。共晓病人无法救,有参难进口中存。
维明去后,须臾气绝。一切开丧挂孝,皆是维明主持。命永正暂为孝子,俟将来再有所出,然后立嗣。七终举殡,安葬上祖坟讫。
完结维恭身后事,维明说与母亲闻:寡嫂孤侄无依靠,儿今去接到家门。夫人听了言甚好:我儿作事不差分。便命丫鬟人几个,收拾对面一房门。诸般什物皆齐备,即遣家人发轿行。一程接到中堂上,大娘拜见老夫人。老夫人扶住忙还礼,又见维明夫妇身。申氏大娘多致谢:伯婆叔婶广施恩。生者养来死者葬,世世生生报不清。夫人未及回言答,维明听了便开声:此皆分所当为事,一家骨肉怎言恩?申氏大娘多感激,老夫人便说缘因:侄媳不须心苦切,从今住在我家门。万事不须来客套、有何需索便言明。我同你似亲姑媳,两个嫂嫂一条心。
自此申氏住在大房,与夫人姑媳,甚是和睦。御史又吩咐合家大小,不许怠慢,日给三餐,与老夫人共食。每月送银四两,以为房中用度。
过了残冬新岁到,河南桓府信来临。夫人接到来观看,方知母病不离身。心中息念亲生女,可能一见返家庭?夫人看罢书中语,不觉腮边两泪倾,不能一见生身母,倘有差池是怎生?夫人正在悲切处,左都御史进房门,见她泪下吃一吓,慌忙便问为何因?一面说时来看信,夫人拭泪告夫君:妾身一自归君后,母子分离九载春,家慈忆女终年病,妾身思母日驰神。每常不敢言归去,实因堂上并无人,如今二房伯母来到了,相公又复在家庭。妾心其实思亲急,急欲回家走一巡,伏望相公来允诺,今朝休阻挡我身。维明听了官如此,微微一哂叫夫人:身怀六甲难跋涉,使谁同去可安心?又无长子来护送,怎生独自就行程?夫人听了无言答,短叹长吁泪满衿。维明自去书回信,回复难行一段情。早已过了元宵节,送来京报看分明:
原来兄弟也告终养。与老夫人说知,夫人甚喜。既然告准,算二月内可以回家。至次日,吩咐众人打扫西院。原来左公生了二子,故改造出东西两院,每院五进,都在中院上房,天井内左右开门。大房住了东院,西院久空,此时收拾得焕然一新。至二月下旬,二爷船到,进来拜见母与兄嫂。喜杀老夫人苏氏,骨肉团圆无挂心。此间叙阔多一会,报言来了二夫人。妯娌二人欢然接,婶婶夫人叫一声。周氏回问诸左右:此位想是大夫人?
那一位素服的又是何人?难道还有什么伯母么?众仆妇道:这一位是二房大奶奶,也住家中的。周氏道:原来如此。
三位小姐都出轿,夫妇成双拜母亲。又请大爷夫妇双拜见,并同申氏礼完成。然后晚辈齐行礼,两边交拜论年庚。—一相见都已毕,下人齐集尽来临,一班一起人无数,叩罢纷纷尽出门。方送二夫人归西院,维明兄弟外边行。书房里面来叙话,各说为官两地情。
老夫人备酒做戏,邀请族中行礼,款待新妇。庙见过了,去上坟祭祖。
自从儿媳来到了,忙坏萱堂老母亲。申、桓二位同料理,此时三月正中旬。老夫人梳洗完毕了,祠堂常礼转中厅。兄弟二人来揖拜,大娘申氏出房门。却好桓夫人也到,尽皆安候老夫人。惟有周氏还未至,老夫人命坐说缘因:我看次媳周氏女,生来容貌不超群,行动举止多浊气,到底河南北地人。不知情性相投否?我因忙乱许多情,未曾有个闲暇日,交谈叙话片时辰。桓夫人等微微笑:北人性直古来闻。申氏大娘言:正是,伯婆却好是乡亲,自然可以多投合。老夫人笑道:不差分。
仪贞侍坐,向母低低笑道:祖母才说二婶是河南人,举止粗浊;为何祖母也是北人,便无浊气?大娘听了,自悔失
言:我反不及小女聪明。
正然言论周氏到,候安万福礼完成。老夫人细看周氏女,又看夫人桓氏身:一似仙娥离月阙,一似村姑初上城,坐于椅上腰挺直,全无礼貌半毫分。皆因自幼无父母,谁人教道礼和文。
都怪她不得,久住下来,看了两个伯母,自然也变了。
丫鬟献得香茶上,夫人便问姓周人:尊人去世经几载,我儿媳妇怎行称?自然还有令姊妹。周氏开言回答明:我的爹娘儿女少,止产哥哥及我身,生下我身刚三岁,爹娘得病尽亡身。哥哥大我十八岁,看奴好似掌中珍,在家都叫大小姐,我的名称周爱262
卿。哥哥现在为官职,做到朝中太仆卿。老夫人听了微微笑,桓氏夫人便问云:令侄儿女有几位?回言:两个侄儿身,大的王成为名字,小的名儿叫帝臣。不像我身多蹭蹬,一胞三女好奇文!肚皮胀得如巴斗,寸步难移苦杀人。
申氏等不胜暗笑。只见周氏问道:闻得这位伯母,乃是二房的,为何日日在此?她倒不想回去么?桓氏道:伯母孀居无靠,因此婆婆接回奉养终身的。周氏道:怎叫孀居?老夫人笑道:做了寡妇,叫做孀居。周氏点头笑道:哦,原来是个寡妇,难道不回去了么?桓夫人笑道:自家骨肉,何分彼此。周氏道:这样说来,她家中一定彻骨之穷了。今年多少年纪,可有儿子么?夫人道:伯母三十二岁,止这个侄女。周氏仔细把孝贞看了一看,又点点头道:有些穷相,怪不得克了老子。
说罢了时哈哈笑,可怜连叫两三声。申氏听了多少话,低头不觉面红生。老人甚觉无意思,只得支开别话论。就问媳妇:何缘故,一般三个女孙身,敬贞、顺贞多黄瘦,愁锁双眉苦十分;只有秀贞红白好,莫非两女病缠身?
周氏笑道;那两个有甚么病,生成这般苦相?不上五岁,都要死的。老夫人道:这也奇怪,听你口气,好似不爱这两个么?周氏道:当初我家请了一个算命先生,说这两个丫头,十分命硬,要克父母;只有秀贞差一个时辰,所以她命不同,将来福寿双全,又兴旺母家。因此我便只爱秀贞,见那两个,便如眼钉肉刺,常时将她打骂磨灭。怎奈再不肯死!算命的说五岁上有个关煞,只怕要到五岁,就得死了。
老人听了开言道:你身言语好难听!三人都是亲生养,算命胡言那足凭1虎毒尚然不食子,岂堪如此乱胡行!孙女左门亲骨
肉,那能容你害她身。此皆维政之过失,亲生儿女不当心。周氏听了无言答,怒形于色不开声。用罢早点都离坐,两位夫人告退行。老人说与申氏道:方才二婶乱淡论,她本北人多愚蠢,侄媳休将放在心。维明兄弟来入内,说起朝来一段情。老夫人便叫致德:谁知媳妇这般人!胡言乱语犹自可,如何磨灭自亲生。
致德道:她为人其实愚蠢,孩儿不能改换了她心肠。若说三个孙女,她不过偏爱小的,将那两个不时打骂,容或有之;若说磨杀,恐也未必。夫人道:她自亲口说要磨杀,汝为家长,反不知其弊。维明道:只恐你也信了算命胡言么?这且勿论。但奚落嫂嫂许多言语,是何道理!有心乎,无心乎?若说无心,你就该教导弟妇,不可这等出口伤人;若说有心,嫂嫂乃左门之妇,非左氏养膳,还仗何人?我断不能容人将她奚落欺压,并居功德色等情。未来之先,我即晓喻家中,如何弟妇初来相见,便发出这番言语;向后过去,岂止一端。你可知妻孥犯法,罪归家长。我只与你说话便了。致德听了言如此,恨杀无知蠢妇人!申氏在房都听得,感杀恩多义重人。致德回归西院去,十分数说姓周人:这般愚蠢无礼貌,总来带累丈夫身,方才说笑申氏嫂,还是无心是有心?周氏听了回言道:我来半月有余零,朝朝看见大寡妇,居然伯母自为尊。她既在此来吃饭,我家白白养穷人。况兼自己为孤寡,只该着实奉承人,千恩万谢来服小,方可容留此一身。谁知她竞多火样,我心看了实难平,方才所说多少话,半出无心半有心。二爷听了心中怒:这个婆娘不是人!口中放出如此屁,只合巴掌打面门。
左家之妇,自合在家养膳,如何说白养穷人?我今夜与你说过,此后若与她有甚争论,累我受责,只向你算账便
了。周氏怒道:放屁!你敢欺我!致德道:并无别样,只以此拳奉敬。
周氏听了劈面啐,乌龟王八骂连声:我的哥哥周太仆,比你官儿大几层,你敢今朝欺了我,管叫打断脊梁筋!致德哈哈连冷笑:你的哥哥吓死人!
我如今就与你做个手段看看,快连夜赶到京中,同你令兄到来。
不提夫妇来争论,早又端阳佳节临。夫人姑媳孙儿女,两席华筵中院门。酒过三巡菜五味,夫人忽觉腹中疼!
申氏道:莫非要分娩了?老夫人忙着人说与大爷,命家人快唤稳婆。又令侍儿们煎起参汤,不可迟误!
申末酉初儿出世,上盆分娩一千金。平安无事多欢喜,早已三朝来到临。新生小女容端正,穿衣妆束谢神明。
且说左三房名唤维贤,是维明的从堂兄长,年已四十五岁,一子名永龄,夫人安氏。维贤两榜出身,在山东做了一任司马,近升四川成都府,因此便路回乡。
正是小女三朝日,夫妻来到大房门。维明、维政忙迎接,兄弟相逢喜十分。大房设席来款待,席完安氏到东厅。
看问桓氏夫人,一见新生小女,十分欢喜,便要过房。老夫人欣然允诺。安夫人大悦,维明只得应承,因此安氏便抱了回家,雇得乳母,停了几日,赴任而去。
桓氏夫人虽不愿,奈他母子已应承。时光迅速满了月,夫人出了暗房门。夫人想起家中事,开言说与相公听:妾身其实思亲甚,决意归宁走一巡,相公体谅他入意,送我回家走一巡。维明半响方回答:我实如今难出门,母亲年已将望七,人子难于远出门。为因亲老辞官职,如何反到北方行!夫人听了心烦恼:你今
好不近人情!暗思欲向他争论,恐防触怒不相应,惹他性起无好处,恩爱夫妻伤了情。终朝郁郁心不乐,三伏炎炎闷越深,三餐茶饭多减少,瘦损花容病上身。维明忙令延医士,惊了夫人苏氏身。便叫媳妇宽怀抱,此事何难易十分。待我着他送你去,那怕维明不动身。解了忧愁将息好,秋凉时分正堪行。夫人听了心欢喜,老夫人便转回程,忙请大爷来见母,老夫人叫我儿身:人人都有亲父母,如何这样不通情?快快把她将息好,亲送河南走一巡。免教媳妇多愁苦,我今言语你当遵。御史听了微微笑:媳妇何尝通甚情?夫心不欲来离你,偏偏执拗要回程。儿心专怪她不顺,论理还该不放行,母亲吩咐孩儿送,自当遵命有何论。
但就送她去,我只与限期一月,至十月内必要回来。老夫人笑道:嫁了这样东西,那妻子就该晦气。致德也在中堂笑道:若像周氏那样东西,她偏不想回去;她若要去,我便连夜打发,还嫌迟了。
众人听了多好笑,言谈一会起抬身。御史回转房中去,上前揭起帐销金。
道;夫人不要愁了,已有圣旨下了,夫人道:什么圣旨?维明笑道:因垣清闺欲往河南省亲,即着左维明亲身护送。钦此。钦遵。夫人道:休得取笑!
御史便把夫人叫,本不应该容你行,今因母命难违逆,只得亲身走一巡。到家不许多耽搁,止可盘桓一月辰。那时再有多言语,我身决不再容情!撇下你时先回转,任你家中过一生。夫人听了回言道:只图一见母亲身,不曾指望多耽搁,你今何必费叮咛。
维明道:既如此,快养好病体。今乃七月初三,十二好日,便可起身。夫人道:三个儿女,也须同去看看外祖母。
维明道:见什么外祖母?永正同去可矣,两女不消去得。他日回乡,要见多少。过了数日,夫人病已全愈。十二日,早起,夫妇并永正,拜别老夫人上路。晓行夜住,非止一日,已到了新乡城外。
差人先向桓家报,应征急告老夫人;夫人卧床身病重,闻知此语喜欢心!
迎入衙中,各各相见,夫人母女相逢,悲喜交集,说不尽多少离怀别苦。左公见了楚卿,暗赞此子相貌不凡,必成大器,招他为婿方好。住了数日,老夫人病体沉重,气绝身亡,却好女儿女婿赶到送终。应征报了丁忧,诸事妥毕。九月廿六,合家起身,扶柩回乡。
苦坏夫人桓氏女:九年不见我娘亲,回家相聚无半月,谁知长别不回程!
应征官小,灵柩不能进城,就在坟堂开丧挂孝。左御史先归,亲来作吊,奠仪丰厚,自不必说。
早已腊月来过了,光阴又是一年春,正月下旬天气好,且表夫人桓氏身。相陪申氏中堂坐,见仪贞与孝贞身,同在廊前来顽要,夫人便乃问缘因:侄女今年十一岁,可曾读过几年文?申氏听了回言答;孝贞此女颇聪明,她父在日亲自教,曾经读过二年春。二人正在闲谈处,外边走进大爷身,相见嫂嫂同归坐,两位小姐进中厅。各将叔父爷来叫,御史观之喜十分,一般生得颜如玉,岂可无才配此身。稍停择个开学日,我今做个女先生。夫人申氏心欢喜,若蒙亲自教他们,正是两女多造化,可赛班姬,道蕴名。维明笑道:何见得,知她资性可聪明?若能可以来造就,方能高兴做先生。孝贞小姐称叔父:肯教侄女读书文,自愿尽心来从学。仪贞也叫父亲身:儿今若是攻书史,定向窗前用苦心。
维明听了连称好,二女皆为好学人。
我这先生,到辞不得了。
二月初三真好日,便到书房去读文。申氏称谢多欢喜,维明便乃问缘因:秋间我等河南去,嫂嫂家中有甚情?弟妇相待如何样?可曾有甚话谈论?申氏听问回言答:二婶天生这样人,言言语语常讥诮,不知有意是无心?
愚嫂被她说笑也惯了,只是孝贞多事,常向西厅,与三个侄女顽要。
秀贞只要来打闹,若逢二婶见其情,定把孝贞来打骂,不然反告我知闻。只言我女多顽劣,几番争吵不安宁。
维明逆:二弟可知?申氏道:二叔终日在外,那知其事!况愚嫂绝不提及,便老夫人却也不知。维明叹道:不想此妇如此不贤,这光景如何得安静?夫人道:伯母将来只莫放淑婉西院去便了。申氏道:同住一家,如何禁得?今承权权收进学堂便好了。仪贞笑道:爹爹可晓得婶母要弄杀两个妹妹,道她今年五岁,死期到了。
三朝两日常打骂,还有三妹要欺凌。孩儿每每来见了,替她两个气难平。三人听了多叹息,维明便乃说缘因:此皆二弟之过失,不能制此妇人身。言罢便叫仪贞道:汝方七岁小儿身,虽然秉性多伶俐,如何就要管闲情?不平之事尊长在,不须你共妹相争。女子贞静方为德,将来切莫这般形!仪贞小姐闻此语,低头默默不开声,自与孝贞回身转,后边顽要共闲行。维明便对夫人道:我观一众女孩身,惟有孝贞多德性,将来贤淑性和温;德贞自是忠厚质,敬顺安详懦弱人;秀贞三女无善状,若还不教不成人!至于一个仪贞女,质地非凡是性成,干伶百制多机变,心性刚强气又英,能言快语兼有意,天赋聪明此女身。
但凡聪明人,可善可恶。我观此女,非夫人可教。你一来但知溺爱,一来恐仪贞有才,必不能服你。你如今将她只算是个儿子,交付与我。我亦不以为女,当以子视之。只不要你于中挡护,你只去顾德贞便了。此一子一女,我自教之。夫人道:永正、仪贞两个都像你,是个狡恶奸诈之人。今日说过,就等你父子三人去同恶相济便了。
若是德贞有甚差迟处,也不劳你管闲情。维明听了便笑道:
女子自应遵母教,如何为父管闲情。
即仪贞,我不过教他些文墨礼义;女工之事,与我何干?
早又二月初三到,两位小姐进书厅,各把《四书》来教读,二女聪明是性成。先生立法多严峻,怎敢荒功不用心!至于相待仪贞女,慈与严来相并行。
孝贞读过《四书》,与她讲贯,仪贞无不默识心通。常时互相讲论,说得津津有味,甚是投机。
又当四月初五日,秉衡公子过生辰。且表夫人周氏女,席间吃得醉醺醺。一程回到西院内,书房来觅二爷身,却好致德身不在,周氏窗前坐定身。
见了许多书史,就拿起一本来看看,往案上一掷道:不知花花绿绿,是些什么?不知甚人造下了这件东西!引得男子汉终日对了他眼中观看,口内唠唔,不到房中与妻子作乐。我几时发个狠,点一把火来,把他这些簿子,烧个磬尽,方才畅快!
正在自言并自语,女儿三个到来临。周氏此时多酒醉,一把
怀中抱秀贞,面对面来口对口,活宝娇儿叫不停。肉麻····会来放下,抬头忽见两冤魂,闪在门傍身不动,周氏观之火直喷!登时酒性来发作,面皮翻转眼圆睁。大喝一声来赶上:我今打死小妖精!一手一个来提起,将来掷在地埃尘。案中戒尺捞在手,咬呀切齿就施刑!可怜五岁伶仃女,这般毒打怎能禁?
这三位的乳母,敬贞是左富之妻王氏;顺贞是左茂之妻李氏;秀贞是余胡子妻刁氏。翁仆原是周氏的赠嫁,生得一部落腮,缩头短颈,都叫他翁胡子:其妻刁氏,每事助纣为虐。王、李二妈心伤痛,上前拦劝姓周人。刁氏在傍嘻嘻笑:今朝稳送命残生。正在书房来打闹,大爷来觅弟兄身。似闻周氏声音在,不便将身走进门,立于门外心疑惑,二弟连连叫两声。却好王奶娘听得,慌忙转步到书厅。一见大爷连声道;大爷救救命残生!
只因夫人吃醉,拿着两个小姐撒酒风,差不多打杀了!维明道:原来如此,你去请她回避,待我进来。王氏入内道:大爷要进书房,请夫人回避。周氏大声说道:进来罢了,回避什么?我不怕甚大爷!
维明门外来听得,不禁失笑自思寻:此妇酒醉真胡闹,当时喝令奶娘们:速将小姐来抱出。王李闻言高应声,上前就要来抱起。周氏闻言大怒嗔,大喝:贱人谁敢抱,女儿是我腹中生。我要把她来打死,谁人可管这闲情!二人吓得不敢动,维明听了怒生嗔:左门之女亲骨血,谁人可以害她生?言罢之时来走进,周氏抬头观看明,终须觉道无意思,只得低头退后行。维明观看亲侄女,头青面肿不成形,便将二女齐抱起,将来交付奶娘身。喝叫抱到中院去,自己回身便出门。周氏口中唠叨骂,忘八乌龟不绝声。维明只作不听得,到来中院告娘亲,如此这般言一遍:险些打杀两儿身!老夫人听了心中怒:谁知此妇虎狼心!致德畜生全
不管,一任婆娘乱胡行。
维明道:兄弟若会齐家,料弟妇亦不至于此。今两个侄女,若跟其母,终久遭她毒手;不如在母亲内房居住,且待长成,再作道理。
老夫人听了言甚好,抱过孙儿仔细睁,可怜打得多刻毒,亏她下手没仁心!
老夫人越想越怒,喝令乳母速到西厅,把小姐床铺移来。又吩咐二女:从今以后,再不许到西院中去。少时,致德到来,老夫人与他说知其事;今着两女住我内房,免得被她害死。二爷大怒,回到西厅去问周氏。周氏一派巧言,说二女只因淘气,我不过略责了她几下;大伯到来,竟出言发作,公然走进,把两个女儿领去。到老夫人处撺掇,把床帐都搬了去。说道:永不许来见我之面了。
两个是我亲生养,岂有将她害了生;为娘教训儿和女,也是人家常事情。谁叫大伯闲多管,登时撺掇老夫人。分明是他来欺我,倚为家长独称尊!致德听了多少话,半疑半信不开声。自此二女中院住,不到西厅见母亲。日间东院来顽耍,月余渐渐复原神,肌肤红白容颜好,不似当先黄瘦形。早又六月十六日,且表孩童几个人。
吃了早饭,敬贞、顺贞、德贞,都是同年。德贞小一月为妹,三人在中院内顽要一回。敬贞道:今日二房大姊,身子不快,未到书房中去,大姊姊一人在内,我等同她到园中去顽要如何?
德贞听说言:甚好,爹爹又不在书厅,趁此便好同她去。三人议定便行程,来到东院内书室,仪贞窗下读书文。一齐都叫:大姊姊,我们议定到来临。要来同你花园去。仪贞正在冷清清。
正为孝贞身不出,无心无绪在书厅。见她三个来相约,欣然离坐说缘因:便与妹等同行去,三个闻言喜十分。
书房中两个丫鬟,名玉桃、青柳,年俱十三岁。叫她跟了。
四人出了书房去,二厅侧首到园门。正逢来了刁乳母,问
言:小姐那方行?回言:园内顽要去。刁氏当时便转身,来到西厅见主母,开言告与二夫人。
原来那周氏只是偏信了算命之言,一心要弄杀她两个;今被老夫人护去,衔恨在心。吩咐刁氏留心打听,若见她两个在空闲之处,便速来报我。
今听此言心欢喜:想她关煞到来临。此时不带丫鬟女,出了西厅独自行。一程竟赴龙园去,慢表婆娘去害人。再言御史桓门去,午间回转到书厅,走进书房抬眼看,寂静无声没个人,起身来到中堂问:学生何不在书厅!夫人听问回言答,不曾看见内中行。又问见她何处去?夫人回道不知闻。
御史笑道:好个为母的,女孩走动,你竟不知。夫人道:她等姊妹同行,走惯的了。我那得时时觉察。况仪贞是你的门生,说过不干我事,如何问起我来?御史道:德贞可在此么?夫人道:德贞想必中院去了。
御史一笑回身转,亲身前去觅她身。一程来到中院内,并无半个小儿形,莫非都到园中去?当时又到外边行。刚刚来到二厅上,正逢王、李奶娘身。
大爷问道:小姐们何在?两个道:便是不见,有人说是花园去了。
正然在比言谈论,忽听啼啼哭哭声,却是仪贞大小姐,抬头看见父亲身。一把衣衫来扯住,哽咽悲啼话不清。御史见了多诧
异,忙问孩儿为其因?
小姐方才止泪,便叫:爹爹,只因三个妹子叫孩儿到花园顽要,正戏处,却好婶母到来,她说池有金鱼,叫我们去看。那知婶娘就把敬、顺两妹都推下池中!
把个三妹惊呆了,啼啼哭哭无处奔。两个丫鬟魂不在,呆在园中不动身。孩儿只得忙跑出,要赶回家报母亲。爹爹恰好回来了,快到花园去救人!维明听了心大讶,高声即便叫家人,厅厢走出人两个,急往池边来看明。水星乱冒波旋转,果是池中落了人。喝令家人速下去,快捞小姐莫迟停!家人怎敢来迟误,手忙脚乱脱衣衿;一齐跳下河池内,幸而人在浅边存。一人一个来抱起,奶娘忙接在怀心。两个小姐都不动,眼白洋洋定了神。
且说那周氏正在欢喜,忽见大伯带了家人进来,下湖捞起,好生没趣,只得高声喝骂奶娘道;你这两个贱人,领了小姐,如何全不照顾!使她们一班小儿到来顽耍,谁知她两个看金鱼,一时失脚,跌落去了!我正急得没法,幸亏大爷来到,捞了起来,不知可还得活?维明听得,冷笑一声。
奶娘听得也冷笑,掩耳盗铃哄甚人?维明与女都出外,齐赴中庭上院门。惊动申氏忙出外,老夫人知得也来临。又值二爷回家转,正来中院见其情,大惊失色忙问故,御史将言回答明。忙忙倒出清泉水,姜汤灌救半时辰,也是二女不该死,呀的齐齐哭出声。
哭了一回,二爷问道:怎生跌下池中去的?二女哭道:母亲骗我去看金鱼,推下去的。
二爷听了重重怒,七窍生烟火直喷:我今即刻西厅去,定与婆娘把命拼。
大爷冷笑道:先时将两个孩儿打得那般模样,你尚且无
言;今日之事,反要去拼起命来了。致德道:前番事小,今番事大,岂可容得!维明道:你可知前番之事,有证有据;今日之事,皆出于小儿之口。你若去拼她,她便是方才亭子上的一派虚言,你难道将儿童之语强去证她?她必不服。此等人命,便告到官司,也只好作一疑案罢了,怎生清理?事有可疑,智者不言也!
你不在一时生火冒,总于平日要留心,皆因是你多混账,家中是以乱纷纷!老夫人听深言是,今朝争闹是多文。前番打死亲生女,遍体刑伤紫又青,更有奶娘亲看见,汝兄手抱起埃尘。你道二女多苦相,自从住在我房门,调匀饮食知寒暖,依然红白貌超群。可知是你多混账,附和妻言乱道论。说得二爷无话答,大爷又乃说缘因:我觑诸侄犹我女,并无半点出私心。两个侄女中院住,母已年高难照应。相烦嫂嫂同看觑,大娘诺诺应连声。维明又对夫人道:你身粗忽不堪论,一群小女花园去,并没年高领袖人。你为母者全不晓,任她到处去游行。园中池岸桥亭上,岂堪一众小儿行?设有差池非小可,如何不虑半毫分?自今与你来说过,诸女将来交你身。
夫人道:既如此,仪贞交可付我么?维明道:仪贞现在攻书,不干你事;只因我出外去了,她得以偷出书房。我少时必要重加责罚。
夫人听了无言语,暗想不合这般论:惹他要打仪贞女,回转书房定责刑。言论一回都告退,左都御史进中厅。将言便叱仪贞女:你今还在此问存,速随我到书房去。夫人便叫相公身:我今说个人情罢,饶恕孩儿初次情。
御史笑道:学堂中的规矩,夫人若要说情,那里说得许多1
言罢之时回步转,小姐思量无奈情。只得来到书房内,欲向窗前去读文。维明唤过仪贞女;我身才自出书厅,如何你便来出外?竞到花园顽要行,一首生书刚上得,全然不去用功勤。言罢之时拿戒尺,仪贞吓得泪双倾。低头默默无言语,半晌开言告父亲:
虽是孩儿擅出书房,但三个妹子到龙园顽耍,孩儿若不同行,二叔处两妹推下河池,谁报与爹爹知道?
生书已念十数遍,孩儿熟落在胸心。儿今便可来背读,功课何曾荒一分?今日爹爹饶恕了,将来再不外边行。维明听了心暗想:此言辩得不差分,若非她到花园去,二房两女定捐生t不料此女方七岁,是非曲直甚分明。
虽是小儿,也要打的她心服。此等女子,岂可欺她无知无识!
便将成尺来掷下,就叫仪贞听事因:你身擅出书房去,论理应该重责刑。幸而有此一节事,将功折罪恕伊身。但你所言书已熟,背诵无差方信真。小姐道言:儿记得,回步窗前去取文。
此时正读《论语》,拿在手中,看了一遍,送到案上,滔滔背读,一字无讹。维明笑道:强记一时,有何益处?小姐道:何以见得是强记?维明道:果然熟落,何必默观!我看你这孩子,一刻之间,便有许多机变;虽然资性聪明,岂可这般发泄。且于人子之道,大不相宜!
机械巧变真可恶,止可饶伊初次情。将来若复仍如此,定然重责不饶轻!不表大房书室事,前言致德到西厅。中堂去问周氏女:孩儿怎样落河心?周氏照依方才语,虚言回答丈夫听。致德不便将她证,默默无言恼在心。看看不觉黄昏后,用其晚膳已完成。来了大爷人一个,丫鬟通报大爷临。夫人回避房中去,兄
弟中常坐定身。言来语去闲谈论,引起维明说子平。二爷便乃将言道:兄之命理甚精明。
当下将五行生克贵贱贫穷讲了一回,维明道:我闻得人说二侄女要克父母,不知如何八字?你何不说来!致德笑道:大兄理路明白,自然算得不差。那些江湖术士,不过书上几句成语,有何灵验?今二女的八字,乃甲辰年乙亥月丁酉日癸卯时,秀贞乃是甲辰时。维明听说,仔细一想,笑道:八字甚好,有何不美?丁酉日主坐下贵人,癸水官星透露,生干十月,正是水归冬旺、戊土子星,无伤无破。女命全看夫子二星,今二女之命,两星俱秀,岂有不好?且火生冬月,正是衰微,坤造贵柔,焉能妨克父母?但只嫌印绶太多。譬如湿木,生火甚难。丁火乃一点灯光,若遇湿木压之,必然扑灭、此三女之命,都应受母之害。目今五岁,果有一关,名为断桥落水关,如今已是过了,此后一派顺运,福寿双全,夫荣子秀。更有天解星坐定命官,处处逢凶化吉,再不为人所害。此等好命,人若害之,其人必遭天谴!致德听了,笑道:兄看秀贞如何?
维明听说回言答:换了时辰大变更。夫星不透难言贵,不如其姊二人身。满益白绶中和失,灯光微火怎能生?恐防此女多天寿,须当积德可延生。
致德笑道;常言人有可延之寿,非但自己要好,就父母也要积些阴德与她。如秀贞数该短命,其母再作孽伤生,自然把些罪过都折到她身上去了。维明笑道:若得改恶从善,自然转祸为福。
二人在外来谈论,周氏房中听得明,暗思:他也能算命,今朝说出许多文。颇有几句多灵验,反说秀贞天寿人,难道秀贞难
长养,令人疑惑好耽惊!
他说那两个丫头,都有天解星坐命,处处逢凶化吉,这倒不错!
可知命里来造定,果然半点不由人!又说都该遭母害,此话令人疑十分。两个丫头也罢了,秀贞何故害她身?难道我为人作孽,害得娇儿短命生?
这等说来,那两个丫头,到是富贵双全。我的活宝,倒要短寿,如何是好?那周氏坐在房中,疑疑惑惑,害人之念,早已灰了。
维明昆仲抬身出,双双同去候娘亲。大爷回到东院内,将言笑说与夫人:我身今日西院去,做其算命一先生。夫人问道:如何说,维明即与说分明:
那周氏与女何仇,不过听了算命之言,怕她要克父母,故我今日即以命解之。夫人笑道:此法甚好,但一向到不知相公精于星命。既是这等,何不将自己一家八字,详察详察。维明笑道:九流三教,我俱能知。但命理甚微,故子罕言命,子平之说虽多,然亦无定准。为人在世,何必前知?故我此事虽能,绝不提及。或遇月他之处,偶戏为之耳!
夫人听了微微笑,言谈一会各安身。自此周氏心灰懒,不思算计两儿身。日去月来容易过,了其残岁又新正。说到此间权剪断,从容再看下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