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左御史训女除妖 刁乳妇欺心蔑主
左府秋凉天爽，丹桂盛开。德贞便告仪贞，想去花园游
玩。仪贞道：花园从二厅左首走去，怎奈爹爹关锁，不容我等去游。静英道：自家园亭，如何不容进去？德贞道：只因园中墙矮，恐被马上游客所窥；又经封锁多年，恐有花妖木怪，因把锁钥交母亲收管。
静英小姐微微笑：我到今经两月春，今朝说起才知道，原来有此好园亭！何不同行求伯母？暂容散步进园门。仪贞笑说：家严令，家母如何不奉行？倘被爹爹查问出，干连家母事非轻！静英听了重含笑：妹身枉自具聪明，自来瞒上休瞒下，伯母高堂远十分,年伯又经来出外,我们结伴且微行。算来却有谁知道?何消执意这般能！仪贞便说：难私去，钥匙现在母房门，怎敢取来开锁入？德贞便乃说缘因：除非向母来求出，母亲不像父亲身。静英小姐言道好：我今去讨钥匙临，便叫两妹同前去。德贞高兴便抬身，叫言姊姊同去否？玉人无语不开声，半晌开言来答道：你陪姊姊一同行，未晓母亲应允否？我身等候在房门。二人听了回身转，同移莲步到中厅。
见夫人坐在中堂，送礼人多，指点回答，自己又命亦礼吻，吩咐家人分送各家，正在冗忙之际。静英上前请求取花园钥匙，与两妹同往散步。夫人回言不便，一如仪贞之言。静英含笑婉求，夫人情不可却，只得将钥匙取出，付与静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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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贤侄女略去散步，须索早回。
静英小姐称领命,二人欢喜转房门,便促仪贞忙去玩:再迟一会日西沉！仪贞只得抬身起，四个丫鬟喜十分，一同来到花园首，开了园亭两扇门。三位佳人聊步入，满目秋光实可入！祧李枝虽无缀玉，桂花树却密攒金，凤仙石畔芳菲绝，丛菊篱边欲绽英。芙蓉朵朵秋容丽，桐叶萧萧秋气清，回塘曲水茭芦长，月榭花台草蔓生。盖因已久无人到，三位佳人叹息频。仪贞想起春间事，时时刻刻甚留心。行过绿荫频掠鬓，恐防再失宝珠珍！三人连袂欢谈笑，穿径沿篱到处行，走过曲桥湖石路，又来绣槛碧云亭，看看日色将西去，粉墙返照彩霞明。仪贞便乃开言道：日色街山天渐昏，快些回转闺房去，静英小姐故留停。
两妹难得到此，且再顽要片时；待月上了，看一回夜景
进去。
四时惟有秋蟾好，人生在世几何春！花朝月夕休辜负，莫教虚度好光阴。德贞小姐言称是：姊姊之言合我心，总然难得来到此，既来必要畅心情。
这后边有一座云中阁，高出层霄，却堪玩月。
仪贞小姐开言道：若还再上阁中行，定然至暮方回转，路径迷离怎样行？
静英道：这个何妨，只消丫鬟去取盏灯笼来便了。
玉入此际真无奈，被她强逼要同行，迤逼来到云中阁，莲瓣轻移细步行。上阁推窗来四望，倚栏远见晚霞明，纷纷宿鸟投林处，一园景色目前存。仪贞小姐心欢喜：阁中高峻果开心！吩咐凝翠丫鬟去，打点灯笼接我们。侍儿奉命来归内，三人观玩在楼门,一轮月涌青天上,皎洁光华分外明,疏星几点秋云淡,群雁高飞夜色清。仪贞不觉心开朗，唤静英姊姊听芜吟。
诗曰：
良宵何幸遇名流，便觉倾怀两意投。
斗草每输金跳脱，弹棋新赌玉搔头。
芰荷已尽都无暑，桂魄初园已半秋。三人楼上吟佳句，耳边忽听赞连声：
还拟闲庭好风月，桐荫扫径约重游。
好诗，好诗！谢庭咏雪之才，不过此也！
三人蓦地吃一吓：此地何来赞叹声？回头四顾来一看，吓得魂儿不在身！只见西首园墙外，墙头三个少年人，月光照面颜如玉，艳服飘巾簇簇新。年纪约来十八九，都向墙头露半身。看定楼中三小姐，笑容满面细观睁。三位小姐通红面，慌忙回步内中行，忙唤侍儿窗槅掩，仪贞埋怨德贞身：只该早早回房去，你身偏要阁中行！果为游客来窥见，成何体统在闺门！须当快快回房转，争奈黄昏步怎行？德贞、静英都说道：不知凝翠可来临。三人坐在楼中等，看看等了半时辰，方才闻得胡梯响，凝翠提灯来到临。三人忙便拾身起，开言齐问侍儿身：你身才自来走到，可见墙头有几人？
凝翠道：並没看见。黄小姐道：想必去了，我们快些走罢！
三位小姐忙移步，侍儿四个紧随跟，一程下了云中阁，绕径穿芳迤通行。刚刚走过湖山洞，抬起头来吃一惊！面前立定人三个，拦住阁中三个人。凝翠提灯观仔细，原来三个俊书生：一个
妃色海青衣服艳，一个柳绿衣衫簇簇新，一个白绞素服多雅淡，潇洒风流貌出群。吓坏几个闺中女，慌忙退步远离身！四个侍儿来走上，开言喝问：是何人？三个少年皆微笑，深深作揖尽躬
身。
红衣的道：小生姓陶，名荣春。绿衣的道：小生姓柳，名先春。白衣的道：小生姓梅，名魁春，都是异姓兄弟，同年十九岁。
只因偶过园境外，阁中吟咏听分明，因此远从墙外望，谁知三位女佳人！生等一见花容貌，骨化魂消意不禁，，难顾贤圣诗礼戒，越墙而过到园亭。思想小姐回房去，定然往过此间行，因而在此来恭候，伏惟莲步且消停。生等有段衷情话，诉与佳人听一听。三个书生言罢后，三位小姐尽生嗔！四个侍儿心大怒，高声喝骂：莫胡论！那方光棍来大胆，越墙胆敢进园亭！你道此间谁氏宅？御史私衙左府门。堂堂宦府千金女，何来光棍敢胡行？知机速速来退出，不然立报老爷闻！拿住了时难保命，登时处死不饶轻！三人听了丫餐话，哈哈冷笑两三声：四位姊姊休开口，慢出胡言乱骂人！你道我们谁一个？乃是花园始祖人。
不瞒你说，自建此园，便是我们地主，有什进来不得？你道是宦室千金，我们也是宦家公子。
门当户对无高下，不是低微下贱人。况且今夜前来到，并无恶意向佳人。只因爱你如花貌，愿结丝萝百岁姻，求得小姐心中肯，亲身迎接到家门。我那里春风秋月年年有，红紫芬芳岁岁·春，时鲜果品般般好，美景良辰处处新。银屏金屋多精雅，算来最可贮佳人，望求小姐来赐允，携手同归莫暂停。四人听了劈面唾，大骂：奴才了不成！怎敢这样来放肆？大家快报老爷闻t三人但只微微笑，全然不惧半毫分，齐将袍袖来一洒，挥退丫环四个人。一齐趋步前来到，走近佳人作揖深。德贞、静英忙后退，战战兢兢无理论。恼了仪贞大小姐，一盆烈火透青云！柳眉剔竖重重怒：何来光棍敢胡行？探手囊中抽宝剑，扯出霜锋冷气生，竟向三人挥剑去，正中魁春梅姓人！梅生举袖来一隔，砉然二臂落
埃尘！三人大笑回身转：这位佳入胆气深。
罢了，想必为我们未成六礼，因此不肯俯从，如今且回
去备办花烛，令夜三更来府迎娶便了。
说罢仰天齐拂袖，一声长啸满园惊，潇潇飒飒风声起，三人不见影和形！呆了姊妹人三个，吓坏丫环四个人！一齐都叫：真奇事，分明遇了怪妖精！他言还要重来到，这便如何怎理论？仪贞好不心中恨,始信爹爹教训真。总之不合前来到,我身主意欠三分；今朝惹出非常事，必须堂上禀双亲。无奈连声称快走，且转房中再理论。德贞、静英都心怕，耽惊受怕急忙行。按下小姐来出外，且言内里一桩情。夫人一日忙碌碌，晚来诸事稍闲清，只道三女归房久，为何不见到中厅？正待着入来看问，见维明父子二人临。中堂归坐开言问：往来送礼可完成？夫人回道都完毕，维明又问女儿们，每到晚来都出外，缘何今日在房门？便叫侍女飘香去，请将小姐到来临。飘香奉命忙入内，须臾复命老爷听：三位小姐都不见，锁了香闺两扇门。夫人听了称：罢了，定然还是在园亭。御史听了心惊异：如何说是在园门？谁人放入园中去？怎生此刻未回程？
夫人道：不要说起，方才下晚黄家侄女到来，说自到我家，未观园景，再三讨去钥匙。我说这略去便回，谁知她等还在园亭，岂有此理！
御史听了心中怒：好个堂前为母人1我因那所花园内，围墙通外岁年深，因此把门来锁闭，不容她等去闲行！钥匙付你来收管，如何又把与她们？此等美貌年轻女，只宜深坐在闺门，岂可园内窥花柳，春风秋月最撩人。日间尚.且不可去，况于游到夜黄昏。你今为母全不问，任从妮子乱溺行！我今若不来问起，自然等到大天明！此等所为真诧异，我心不解半毫分。多因是你桓家法，
今将施向左家门。夫人听了难开口，半晌回言说本因：
若是二女求讨钥匙，自然不与；只因黄小姐来要，是以不便推辞。维明冷笑道：原来黄小姐的情面，这般尊重。如
此说来，黄小姐要你女儿到街坊玩耍，你也不便推托了？
此言扯淡真堪笑！如何诰命做夫人？生下女儿无围教，端坐中堂管什情：与二房婶子差多少？两儿稳学秀贞身：我须不比愚兄弟，任你闺门胡乱行！两人有什差池处，莫想轻容一二分！君子爱人当以德,小人姑息怎成人?似你这等禽犊爱,终须反害两儿身。夫人听说心中恼：无知妮子累娘亲！况且仪贞人一个，说开与我不关情。她今去到花园内，你也该认二三分。黄家小姐非我养，还该埋怨姓黄人。如何但只归罪我？万般都是我当承！御史听了重言道：此情安见是仪贞？她身只为春间事，我曾开导细言论，她曾垂涕深道悔，刻铭肺腑凛然遵。未必是她来起意，想来都是静英身。还有德贞小妮子，贪图玩耍乱胡行。仪贞想必情无奈，只得追陪共一行。夫人听说微微哂：三人尚未到中厅，先替仪贞来洗净，自然无过罪他人。左公道言：伊不信，待见三人始问明。若还不是黄家女，定然责罚要施行！常言知子无如父，且休诬说女仪贞。御史便叱丫环去，速唤千金来到临！飘香奉命忙忙去，秉衡公子暗心惊：不知两妹谁晦气？但愿都推黄静英。且言使女来出外，刚到园门立定身，正逢三位娇小姐，侍儿照路出来临。飘香一见开言说：老爷太太大生嗔，速着婢身来请去，小姐须当快转程！三人又复吃一吓，仪贞小姐说缘因：非但违了严亲语，又经耽搁到黄昏，再加惹出妖精事，今朝受责自该应。静英小姐开言说：年伯从来爱妹们，料来无什严责备，不像吾家恶父亲。两妹但只推愚姐，自无大害放宽心！仪贞小姐微微哂：一家不晓一家情，姊姊而今才看见。言罢之时急急行。一齐来到
中堂上，静英自立一边存。仪贞姊妹来行上，齐启朱唇叫父亲。御史未及开言说，夫人怒责二人身：闺门女子无忌惮，此时尚且在园事！那般嘱咐归须早，全然不听半毫分。好意相容闲散步，遭遭带累做娘身！二位小姐低头立，御史开言问事因：汝等今日园中去，是谁起意要游行？德贞不敢回言答，静英默默不开声，仪贞小姐低头想：是她两个要游行，静英姊姊她为客，怎好将言说此人？若说二妹人一个，爹爹今日怒非轻！开言定要行责备，她乃年轻胆小人，必然推说黄小姐，累她抱愧不相应。交情面上行不得，我今做个罪魁人。御史重复来问道：谁人起意去园亭？小姐只得回言道：是儿不合要游行。夫人听了微微笑，维明喝跪众皆惊！玉人只得低头跪，御史开言骂畜生！她人要去犹自可，在你更觉不该应！可还记得春间事！失落珠球手帕绫。我曾与你如何说？今将弃在那方存？仪贞见问无可奈，只得回言答父亲：
孩儿糊涂，一时忘记。维明道：既如此，你这孩子，不
足以语言教训了。
便命侍儿拿戒尺，丫环怎敢不依行？德贞、静英浑呆了，秉衡公子甚惊心！夫人不好开言劝，公子前来劝父亲：虽然大妹违前训，算来也是偶然情，伏望爹爹来息怒，今朝恕了妹儿身。静英只得前来禀：实因侄女要游行，不关大妹分毫事，伏求年伯恕她身。维明便道：贤侄女，她今自认这桩情，你身何必来招揽，况她一口满担承，自然甘责心无怨！何须你等说人情？速当退后休多口。言罢之时便起身。仪贞小姐惊呆了，只得开言告父亲：孩儿怎敢忘前语，刻铭肺腑谨存心；不过偶然忘记了，提起之时记得明。父亲今日来加罪，仪贞受责尽该应。御史听了她言语，恁般巧饰更堪嗔！
汝可知我所深怒者，乃起意游园之人；汝既自认，必须
治以家法也！
小姐听了难回答，低头无语自评论：游园非我来起意，实是她们两个人；他心怪我来自认，既认如何诿别人？玉人思想无可奈，腮边不觉泪珠倾。静英见了心难忍，只得前来告禀云：今朝大妹真枉屈！实因侄女不该应。她原不要园亭去，侄女催她共出门，今朝此罪该奴领，怎教大妹代受刑？御史道言：何关你，一人之罪一人承。不消侄女来引过，畜生认罪自甘刑！我今怎肯轻饶恕？想其情理最堪嗔。静英见说真无奈，德贞兄妹跪求情。维明不听将加责，仪贞泣告父亲身：儿巳一时来自认，势难今日再推人；惟求父亲来免怒，从今誓不到园亭！玉人言罢双流泪，左公听了此言情：她终不说黄小姐，您肯将她责罚轻？虽然塞了夫人口，苦了娇娃柔弱人。左思右想难下手，只得开言说事因：本应把你来重责，念汝同胞义气深！且将此罪权留记，叱起仪贞一个人。静英小姐忙前去，膝前扶起左仪贞，背立椅旁身不动，静英退向半边存。御史命坐黄小姐，夫人便问德贞身：今日园中玩耍去，你身可也要同行？德贞默默无言语，维明冷笑说缘因：尽是仪贞包揽去，何必多余再问人？德贞之责权记下，有朝再犯并
施刑。静英小姐多惭愧，喑暗心中想此情：看他平日多慈善，爱她两个掌中珍，谁知有过来翻面，一般贵罚不容情！此事皆我来招惹，将何以谢妹仪贞？又况园中来遇怪，怎敢将情告此入？他言今夜三更到，好不教人怕十分！悔而再悔无方法，此事看来孰理论？佳人默默低头坐，早将晚膳到中厅。侍女上前调桌椅，夫人体贴女儿心，吩咐传言厨下去，另将一桌绣房门。吩咐孩儿都去罢，陪他姊妹内中行，三人听说回身转，上前告退欲行程。御史喝住大小姐，仪贞不得内中行！玉人听了真无奈，退立于旁泪暗倾。烦恼静英黄小姐，少逢这等狠心人！只得先行归绣户，中
堂三个坐安身。侍儿来请大小姐，仪贞烦恼不前行。夫人便把孩儿叫：爷娘责备是常情，你今何必存私怨？不来用膳恼双亲！缠明便又开言道：白家取责怨何人？春秋责备归贤者，汝非庸俗辈中人！胸藏万卷过男子，蛾眉魁首女中英！博古通今何不晓？这般不谨乱胡行！敢同小妹黄家姊，又没年高领袖人，一班小女荒园去，肆无忌惮到黄昏。违背父言全不记，免伊责备已嫌轻！玉人听了双流泪：非儿起意到园亭，只因提起花园景，此时秋色定芳芬。惹动一个黄家姊，顿然高兴要游行。孩儿也曾来力阻，两人不听半毫分，母亲又付钥匙去，无奈陪她共一行。到得花园天渐晚，劝她两个早回程，偏偏要看园中月，上阁迟留天色昏，以至爷娘知道了，三人之罪一人承。御史道言：既如此，方才我亦问分明，为何不早将言告？自家一口独担承？
仪贞道：只因黄家姊姊是客，不好说出她来，只得自认。维明笑道：这等说来，情义深重，便生死亦可替之。何况小小委曲？这般气苦，晚膳都不用了。如此看来，也是个
假义之人！若方才直说，何必隐瞒？
小姐听了无言答，维明又复叫儿身：既已说明休气恼，快来用膳莫迟停!仪贞不肯来就坐,默默低头不则声。夫人离坐亲来劝，携手呼儿说事因：我儿只为黄家姊，不知触怒你爹身。他先与我来争论，道决非是你要游行，所以把此言来问，你偏认定自家身。绝然两下言相反，自然触怒资伊身。儿今当体亲心意，不须执拗这般形！况你读书知大义，劳而不怨定知闻。近前用膳休烦恼，莫使双亲心不宁。小姐听母一番话，只得相从移步行，席前归位低头坐，侍儿左右奉金樽。秉衡举盏来相劝，双亲俱劝意殷勤。玉人只得来奉命，勉举金杯顺二亲。须臾用膳都完毕，众人收拾后边行，各人散坐香茶到，仪贞想起遇妖精：此情叫我如
何说？开言必定又生嗔。不知理怨多多话，怎好开言告父亲？左思右想言难出，见夫人去到内房门，小姐起身随母入，近前便告母亲听。
便将花园遇怪，三更后怪物将来一节，说与夫人。夫人骇异非常，十分埋怨。
汝父之言原不错，你们不听要游行。今朝惹出跷蹊事，妖精谁可抵他身？须请法师来作法，快当告与父知闻。夫人忙即来出外，便把仪贞多少论，从头说与左唯明，果然引动怪妖精，这桩事便如何好？相公须速命家人，快延高道施符水，除其妖怪始清宁！今夜到来如何好，怎保闺中三个人！维明听了便笑道：那来真有这般情，莫非妮子虚言语？可唤前来问个明。开言就把仪贞叫，佳人只得出房门。御史便问亲生女，如何园内遇妖精？此语是实还是假？你今与我再言明。仪贞只得重又告，这般如此说分明。七人同见其情事，怎敢虚言妄语论！永正听了心惊骇，左右诸人尽吃惊。御史听了微冷笑：皆因不听我言论，致令惹出如此事，算来不与我关情！母亲付你钥匙去，与她商酌怎生行，那方延请高僧道，降妖缚怪法来行。
夫人道：相公此语，真是好笑！两个是你左门之女，一个是你所救之人。妖怪要来摄取她们，怎说不干你事？维明道：我不曾放她们游玩；三人不去，如何遇妖？夫人道：你若不管便罢，妖怪做了女婿，少不得你是丈人！不独在我一人身上。小姐道：花园中耍了片刻，爹爹便要责罚。孩儿有了事，如何便推不管？
今朝不管这件事，将来怎得服人心？小姐说罢心烦恼，回身告退在屏门。侍儿秉烛归房去，维明听了不开声。夫人公子齐言道：此事今朝怎理论？
御史道：且待妖精来了，再作商量，不必纷纷议论。按下不表中堂事，且言小姐转房门。德贞静英忙接住，黄家小姐谢殷勤：皆因愚姊来多事，今朝深累妹儿身。
仪贞道：姊姊不须介意，只因父亲做我等先生，自幼到今，时常责罚惯了，何足为奇！至于小妹，本作儿子看承，所以恩威并用，一向如斯，何关姊姊之事。德贞道：不容姊姊进来，还有些什么说话？仪贞道：爹爹要强我用膳，解释此事耳。静英道：不知遇怪之事，贤妹可曾言之？
小姐道言曾说及，可笑爹爹刁顿人1佯推不管这桩事，果然不管仗何人？我等但只来安卧，妖精交与老家尊，任他怎样施为去，切莫愁怀但放心。静英小姐便笑道：令尊年伯是凡人，既是他身能法术，有何力量抵妖精？
仪贞道：法术之事，虽是不能；然而家父机谋胆量，便有妖精，也敌他不过！只是今夜有事，不便明言，改日再与姊姊细谈可耳。即令：快快收拾睡卧，关窗灭灯便了。
任她多少妖精到，不关我等半毫分。言罢起身临宝镜，卸妆笼发事完成，宽衣解带归床上，三人共展绣鸳衾。门窗格扇都关紧，将灯移入内房门：你等不可沉沉睡，静听今朝事怎生？侍儿答应齐入内，静英笑同左仪贞：方才果若来受责，此时玉体怎生疼？仪贞小姐劈面唾：你身当日屈遭刑，香肌玉质都伤损，今逢阴雨可知疼？我等不识其中味，此情须问自家身1静英小姐又笑道：幸而今日免施刑，若不哀告多苦恼，安能此际不知疼？且还累我心不忍，惜玉怜香肉也疼。
仪贞笑道：休得讨人便宜，人子触怒于亲，理合低头受责，那可蓄怨于心？静英笑道：我虽遣严父毒手，未尝皱眉，便死不肯求告。
仪贞道：你因为此，所以伤残父子情，姊姊若是能和缓，令尊岂少挽回心？德贞小姐便笑道：若言狠毒老黄身，胜过豺狼与猛虎，安能及得老家尊？姊姊怎肯哀求告，我等逢他也不能。
仪贞便笑道：如何对了姊姊，就骂起黄年伯来？你真个忘形了！静英道：休说老黄，便唤老牛，不于我事！
仪贞笑道：休如此，姊姊焉存这样心！此身到底从他出，天性之恩莫断根。
当时仪贞婉劝静英，静英重将被逼投河诉说：今左年伯虽则家法森严，见妹妹不用晚膳，便加意爱怜；我父天性全无！岂可同年而语。仪贞、德贞亦皆嗟叹。
三人正在私谈论，忽闻门外覆声临。姊妹心中吃一吓，莫非来了那妖精？大家侧耳无言语，只听得使女声音唤一声：
小姐们睡没有？德贞道：没有睡。使女道：老爷说请三位小姐闭门安睡。静英感叹连声，仪贞答应晓得。使女进复维明，维明答道：这妮子甚为可恶！竟自安眠，将此事栽我身上。
开言便对夫人道：你且回房安睡身。夫人听了惊疑道：相公何法治妖精？维明道言：休要管，又叫公子也回程。永正便乃开言道：儿当随侍父亲身。维明听了称：不必，你乃书生懦弱人。公子只得回身转，左公独自到书厅，取了双股纯钩剑，悬挂腰间便出门。吩咐众人都去睡，自家独往后边行，来到小姐房门外，听时寂寂没声音。维明不复来呼唤，步下瑶阶望月明，一轮明月将西坠，静听谯楼点二更，不知此事真和假，且到三更始晓闻。维明佇立来思想，房中女子太安心，独累乃尊人一个，今宵在此守长更！看看等了多时候，漏滴铜壶二鼓深，银汉微明桐叶澹，冷风远度桂花馨。那来有什妖精怪？半夜全然未到临。
御史正独立徘徊，忽听空中声响，有如风雨骤来！月暗星迷，三个人从空落地，将前忽后，错立庭中，巾服灿然，丰姿潇洒。维明忙问什人？三人答称：花园三主。维明道：既是园主，何以半夜来到内堂？
三人听了微微笑：左公今且听分明，小生等在花园内，云中阁上见佳人，访问知是公令女，一般三位貌娉婷。生等慕她倾国貌，愿结丝萝百岁姻，因此备成花烛礼，今宵迎娶结成亲。望求让路行方便，明日再来拜丈人1御史听了微微笑，开言便问那三人：
你们花烛在何处？何等出身？何名何姓？便可说明。三人笑道：花烛备在家中，生等名姓，即梅魁春、陶荣春、柳先春便是。异姓兄弟，同年十九。维明道：原来如此，你等既要三位美人，可近前一相。
三人听了微微笑，争先移步近前临，果然容貌多丰秀，定是园中花木精！维明忽掣腰间剑，两道寒光左右分！慌了花精三俊少，一齐举袖起相迎，三条臂膊迎锋断，一齐落在地埃尘。哈哈大笑腾身起：此公宝剑好惊人！一声长啸飞空去，满院潇潇风雨鸣。维明方把纱窗扣，仪贞连叫两三声，三人都未曾合眼，庭中之语听分明。闻爹相唤忙声应，维明便问我儿身：妖精言语曾听否？小姐回言说事因：
言语虽听得不真，但闻鸣啸之声，想必去了。维明遂命取灯烛。瑶钗等四人，即起身点烛出外，照见天井中三段树枝，犹带绿叶，看出是桃柳梅三枝。维明笑道：果是三株妖木，可以按迹追寻也。
恐防三怪重来到，不敢回房安歇身，便命侍儿移坐出，长廊独坐候天明。三更前过交四鼓，夜冷风寒秋气深，月沉沧海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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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五鼓金鸡到处鸣。谯楼滴尽莲花漏，东方发白大天明，左公方始抬身出，一程回转上房门。夫人一夜心疑虑，未曾合眼到天明，见他来转心才放，忙问妖精事怎生？维明便与从头说，便到园中去找寻。
带了家将，各携斧锹到园，内中桃、梅、柳三种树甚多，无新断枝条。直到园后西首墙边，有桃、梅、柳三株，根粗干实，年代久长，枝叶茂盛，风前摇荡。
数人向前从头看，每棵小于有刀痕，惟有梅枝伤两处，尽如新断一般形。维明见了微微笑：此即书生三个人。便叫家将忙动手，刨掘其根莫暂停。众人奉命齐来到，各把锹锄短斧擎，锄开泥土声呼吸，斧断根桩鲜血淋！霎时倒了三棵树，御史开言命众人：就此园中空地上，驾火焚烧作怪精，化为灰烬妖方绝，免留后患害他人！可怜百载精灵怪，遇了天星一旦倾！将灰酒入河池内，御史方才回转身，并与家将同出外，锁了花园两扇门。忙忙梳洗更冠带，自行办事到衙门；已牌时分方回转，几人安候到中厅。备言昨夜妖精事，用其早膳莫谈论。一旦无词休细说，次日中秋佳节辰，接到二房两小姐，秀贞推病不来行。诸位小姐来相聚，宛似同胞一母生。欢然过了中秋节，大房留住两千金，五位小姐同房住，各皆问起秀贞身。敬贞姊妹来告诉：恃娇装病在家门，纵婢红云无管束，总因护短在娘亲！三人听了都叹息：这般情性若何能！
两位小姐，在大房住过八月，至九月初旬，方才回去，按下不提。
左家之事权收起，单言国泰郑皇亲，权柄比前一般样，密令奸党做公卿，心中蓄意谋不轨，欲改家为国占乾坤。结盟从哲连首尾，只忌朝中几个人，搜寻衅隙无寻处，时常算计用谋深。正
值君王多疾病，东宫储位欠英明，竟思王莽乘乾事，要学曹瞒算国臣。只忌廷尉王华伯、左都御史左维明、礼部尚书赵圣治、翰林学士杜宏仁，还有个掌院御史黄持正，并同左二六人身，志同道合为朋党，时常察访我奸情。
正是：欲成大事，必除正人：今日时势，必先打发六人方好下手；但现在夫人病故，虽去妒妻，可以娶妾；而佳丽未得，颇觉阙位中宫。当年爱仆李守才，最能知心识意，只因梃击一案，害于老左之手。如今新点堂官丁九，也还不让守才，此事即交他办去便了。国泰遂将银一千两，付丁九购觅美女，按下不提。
早已九月来过了，十月初冬应小春。不说别人并别事，词中单表秀贞身，一自春间寒病后，时痊时发闷沉沉。暗被红云来顶冒，秀贞不晓半毫分！镇日娇痴贪睡卧，懒到中堂侯二亲。红云别有稀奇事，思想酸甜孕在身！暗谋刁氏求方法，也向翁胡算脱身。刁氏夫妻均得贿，这便如何怎理论？
若要红云之事不破，必须陪嫁秀贞，只得打发翁胡，悄去周家，依前假冒，说与帝臣道：你害我家三小姐，弄出这等事来，如何是了？你须早早遗媒说合，迎娶过门，便是现时十分着急，料想姻事难成！且先堕胎去累要紧。
急购打胎灵妙药，付与翁胡带转程，红云服下全无用，腹中不动半毫分！两人暗里相埋怨，叫天不应地无灵。强到秀贞前服侍，推言鼓胀不安宁，大腹皮汤无效验，看来湿气久浸淫。秀贞孩子无知觉，那识其中暗味情，嬉笑转言：如孕妇，几时嫁了丈夫身！接木移花多变幻，僵桃代李任胡行。红云玷辱贞名姓，屈杀闺中左秀贞！只判眼前与背后，果然知面不知心。红云孽孕看看大，再使翁胡催帝臣，方药服了全无验，腹中胎蒂越生根。
红云只将两幅紧紧束肚，权且避人，恐怡跟随秀贞出房，亦将秀贞哄在房内。因此维明来到，亦每不见秀贞请安，心中十分疑惑。致德无心，意想不到；周夫人亦因绣鞋一事，隐隐疑心。合家大小上下，暗中议论纷纭。便敬、顺二贞，亦信秀贞与帝臣私下相订，谁识红云奸婢如此欺心！这日正是十月十三，致德到周家会话，却值周商出外。致德便进书房，欲留书札。致德将到书房，听得小姐二字，悄悄窥探。见帝臣一人独坐，拿一枝玉钗，低头叹气道：咳！三小姐，三小姐！
我自春间分别你，眼思梦想到如今。我又不敢来探望，见钗如见女千金。姑夫不把婚来许，应该今日负龟名！致德心中疑惑甚，轻轻移步进书厅。
帝臣低头不觉，致德走近，劈手一把，将玉钗抢在手中1帝臣抬头骇绝，慌忙立起。致德问：这香奁之物，你从何处得来？帝臣战战兢兢答道：此物乃小侄家藏的。致德道：且借我去看个样儿。说罢，回头就走。帝臣阻挡不得。
见他拿了钗儿去，一呆呆了半时辰。
连连顿足道：罢了，罢了！破了，破了1叫大青钱快备马来，随我到迎春院，或桃花院躲避一时，再作道理。
不表帝臣忙躲出，且言致德转回程，一直来到中堂上，周氏抬头吃一惊：相公今日因何事？怒容满面事非轻！但见二爷归坐位，喝令丫环左右人：着三位小姐齐来到。侍儿答应后边行。夫人甚是心疑惑，莫非破了那桩情？少时三位小姐出，上前来见父亲身。
致德问道：春间我曾与你们每人一枝玉龙钗，都在么？三人一听都吃吓！敬贞两个便言云：儿等玉钗都在此。鬓边
拔取献严尊。
致德接来一看，依旧还了二人，因问秀贞道；你的玉钗何在？
呆了秀贞三小姐，满面通红强对云：
孩儿今日忘记，不曾带得来，还在妆匣之中。致德道：快去取来！此时秀贞全不料红云偷赠帝臣，只道留于妆匣。夫人却疑秀贞暗里赠与帝臣，便道：相公既与了女儿，她今
日忘记插带便罢了，定要取出来做什么？致德冷笑道：我要玉钗一看，碍她何事？你却这等慌张！
夫人听说无言语，秀贞速即转房门，倾奁倒匣搜寻处，刁氏、红云忙十分。秀贞懊恼来叱骂：你等全然不用心！两姊鬓边俱插带，老爷查问在中厅。我身偏把龙钗失，叫我何颜见二亲？爷娘与我多簪饰，件件精工嵌宝珍，姊妹行中曾妒忌，自家房内失难寻，此后二亲宁再与？人人称我败家精！秀贞那晓爹心事，只有红云暗吃惊！
秀贞含羞出外，来告致德道：玉钗也不知藏在何处？儿也一时忘了。致德见秀贞羞渐满面，益发深信不疑，便微哂道：一刻之间，两般言语。不用说了，今日我到与你寻了一根玉钗在此！
言罢袖中来取出，一声掷下地埃尘！玉龙钗子成三段，拍案重重大怒声。喝令：贱人来跪下！娘儿两个失三魂。秀贞小姐浑身抖，两泪如珠跪在尘，心中不懂分毫事，小事如何大恼生？二爷指定亲生女：好个千金小姐身！
你这贱人，做得好事！你怎敢与周帝臣私通苟合，把这玉钗赠他？快与我从实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家法伺候！秀贞大哭呼：冤枉1那识伊谁周帝臣？要剐要刑俱使得，诬
人名节好伤心！请爹指出真凭据，我拼不要命残生。登时哭倒尘埃地，闷绝难苏不转声。致德见了心大怒，曳翻交椅便抬身，壁悬铁简来抢去，一把青丝手内擎1此时不顾亲生女，怒气填胸火上喷！简中脑边鲜血涌，周氏夫人刀刺心，不顾性命来赶上，双关抱住秀贞身。放声大哭来遮护，口内娇儿不绝声。二爷越发冲天怒，大喝：妖娆狗贱人！劈开周氏只一搡！一交直撞到屏门。敬、顺二贞齐劝阻，堂中闹得震天声！惊动合家男共女，人人个个战兢兢。尽言：小姐含冤枉，且须细究此中情。致德粗暴谁拦阻？铁简抡来手不停！遍体损伤多血渍，屈天屈地秀贞身。三春骤雨花容瘁，六月飞霜怨气深，虎毒食儿犹不忍，鸮残啄母太非情！王子剖心悲抑塞，哪叱剔骨恨分明！未区皂白先摧折，不辨真讹下绝情。欲识秀贞含怨气，十字诗篇最可听。
左秀贞，负奇冤，立时惨死；有神明，来接引，去到天庭。九重上，绛霞宫，玉妃帘卷；召秀贞，来阶下，自拭啼痕。汝本是，侍香台，传言玉女；为聪明，多戏谑，污灭仙真！笑刘、阮，议桓、裴，讥人宅眷；说嫦娥，谈牛女，讦遍私情。因此上，谪凡尘，辱名败节；又相逢，左致德，是汝仇人。左致德，是星官，责伊轻薄；汝当初，嫌规劝，狎侮老成。说星官，非父行，那来严训？若降生，游尘世，必败闰门！口孽重，夙嫌深，今为父女；因玉钗，疑私约，那顾亲生？那红云，本妖狐，幕卿容貌；她不该，为点化，窃尔仙形。今世里，假为真，盗伊名姓；向书房，成密约，玷汝清声。若不是，左腕间，桃花斑痣；要传流，青史上，遗奥千秋！红云女，劫未完，应归郑氏；救专诸，扶聂政，伴左仪贞。汝省得，恶姻缘，登时梦觉；洗前愆，归班位，再读仙经。也劝汝，忘父仇，贞邪自辨；那其间，须顾恤，莫
悖天伦！左秀贞，泪双流，浑身汗泱；却不知，尸解事，重列仙真。告妃主，听纶音，方知夙过；可怜奴，遗铁简，遍体伤痕。奴若是，到人间，定将仇报；戕帝臣，诛贱婢，不怨严亲。玉妃说：尽可怜，听卿所奏；赐琼浆，斟翠碗，洗汝伤痕。秀贞女，谢仙恩，盈盈上殿；换花冠，摇玉珮，体快身轻。金案旁，再谕卿，红尘无恋；顷刻间，烟尘起，再整乾坤。汝一门，俱殉忠，死丧离乱；汝及今，归班位，莫羡家人。命秀贞，近前来，翻开图册；教伊看，将来事，历历心惊！这番事，近神奇，后文方表；再回言，左致德，嗔怒非轻！
二爷昏晕来归座，一口鲜红往外喷1登时椅上来厥去，敬贞姊妹失三魂！慌忙来把爹爹叫，苏醒连连不住声。叫了半日方才醒，拍案连连响震厅：贱人做出如斯事，玷辱家声了不成！若还要想残生命，除非认母再投生。大骂周氏：真淫妇，亲生这样小淫根！每每纵容全不管，又复招留贱畜生：女儿做出真丑事，你有何颜再做人？我已杀了不肖女，便休你去转家门！左门世代多清肃，今朝因你堕家声。罢了，罢了，真罢了1实实无颜再做人！我一堂堂男子汉，此生断送妇人身！二爷骂得无休歇，夫人不敢出言论。正然在内闹不了，只见家人左茂临：朝廷有旨传宣议，各官俱已到衙门，传请二爷须速去，不可迟延片刻停！致德听了
方住口，当时即便起抬身，慌忙更换冠和带，吩咐家人左茂临：
与我速买盛尸木，晚间立送二厅门。说罢一声匆遽出，从人随侍到衙门。周氏一见他去了，放声哭倒在中厅！便把秀贞双手抱，此事今朝怎理论？秀贞倒地无声息，可怜四体尚柔温。
夫人此时不辨秀贞死生，只怕致德回来活钉。因想此事全系帝臣之过，不如赶紧将秀贞送往周家将息。随唤一辆车
到，命翁胡、刁氏、红云三人，飞即扶秀贞上车，一遥送往周府，待秀贞养好，致德气平，再来接转。当时翁胡、刁氏、红云，遂即扶秀贞登车而去。
单言致德公事毕，一—程回到自家门，就命抬棺传左茂，左茂回言尚未曾。致德怒喝：何迟误？即今速去莫留停！说罢匆匆归内去，单单不见秀贞身。致德开言来喝问：贱人却在那方存？众人不敢回言答，夫人只得诉缘因：
夫人便道：秀贞有口难分，恐老爷动气，救解不来；我已遣奶娘夫妇丫环，权送我家将息。等查明此事，再去唤回。二爷一听心中怒：贱人还敢乱胡行！就把夫人只一掌，一交跌倒地埃尘！慌了众人忙掖起，致德心头似火焚。
难道躲出就罢了，我偏来立刻叫她回来！
夫人正要开言说，回头已往外边行！连连顿足称：罢了，不知哥嫂如何回答论。单说致德来出外，登时上马疾行程，两个家人跟马去，立时赶到姓周门。家人忙报周通政，出来迎接坐分宾，致德就从头至尾谈一遍：现今不肖在尊门，快快叫他来出外！周商听毕大惊心！不想畜生行此事，小弟全然不晓闻！喝令书童来唤出，书童回答老爷身：公子不晓何方去？至今还未转家门。
周通政道：岂有此理！等畜生回来，我立送至府上，随妹文如何处治便了。但三甥女並不曾来。致德道：是令妹说打发翁胡夫妇並丫环送来的，兄不必瞒，速唤出交我带去。周公道：怪事，怪事！若外甥女果然到此，何必瞒你？便与你说了，不将人与你带去也可。她实在並不曾来，你如不信，请进去搜一搜便了。
致德心中无理会，看来不像在他门，只得起身来别去，再到
家中问贱人。一程回到中堂上，开言喝问姓周人：你把秀贞何处送？现今不在你兄门！夫人听说称：奇怪！刚才送去我家门，如何说道无人去？此事跷蹊了不成！致德微微来冷笑：贱人做得好奇文！秀贞落了谁人手？快快今朝还我人！二爷口说虽如此，心中着急火烧焚，出来忙着家人去，分头四面快追寻。夫人不觉号啕哭，儿地儿天不绝声；两位小姐多焦急，定被翁胡拐秀贞1致德捶胸并顿足，越思越想怒冲心；刁氏夫妻何处去？祸胎带去一红云！要将劣仆来伸气，一党全逃不见形！好个周氏贱人无见识，始终被你闹纷纭，人亡事破无收束，这便如何是怎生？且去求兄施一法，难防见面责非轻。维明是日公衙转，晚间正在内书厅，却好左茂来禀见：二房一事报新闻。怎样长来怎样短，怎生大闹在中厅，怎生处死三小姐，怎生遣送到周门，怎生刁氏同逃拐，连婢红云无处寻！左茂说完一席话，呆了西台御史臣！便问左茂：言真否？果然竟有这般情！左茂道言，焉敢假，那有虚言尽是真。气坏左公人一个，顿足连连叹恨声：致德蠢才真可杀！如何闹出这般情？喝骂奴才人一众：早何不报我知闻？直到此时方禀说：左茂回言告主人：只为二夫人嘱咐，不容泄漏老爷闻。维明听了银牙挫：此是吾家大罪人！喝令左茂抽身起，便入中堂内室行，从头一一言其事，谁知做出这般情！岂非左氏门楣倒，辱祖羞宗出丑名！夫人听了心惊骇，果然做出这般情！还加如此来胡闹，二叔如何这样行？秀贞不见如何处，定被刁奴拐去身。御史坐在交椅上，气得无言似哑人，默默思量无法处。侍儿通报二爷临，众人见了齐立起。维明坐定不抬身，挺身在椅如不见，二爷便叫大兄身：兄弟有件疑难事，特来告与长兄闻，看兄为什多恼怒？莫非早已得知闻。御史听了全不睬，夫人便乃问缘因：二叔到来因什事？乞道其详说个明。二爷便道：休提起，活活今朝气死人！
我与嫂嫂分明说，言讫之时坐定身。就把秀贞不肖事，数尾从头
细说明。不知兄长因何故？全然不理半毫分！夫人未及回言答，左公冷笑两三声：
依你说来，这件事极停当了，有什疑难？你奸情审明了，秀贞不见了，红云同逃了，丑名传开了！无一事不妥！还与我说些什么？
众人听了都失笑，致德心中吃一惊！兄何出此跷蹊语？弟心不解半毫分。贱人破坏门风事，难道不该如此行？维明听了心大怒：你今犹出这般声！今朝败坏门风事，算来都是你当承！罪魁祸首都是你，亏你何颜诿别人？
致德道：我自己不曾败坏门风，兄长这些责备，何处说起？维明怒道：你生出这种女儿，闺门不谨。这败坏门风之罪，你不认谁认？
可记去年一节事，两个书房暗订盟，我曾何等来告戒，杜渐防微要小心！谁知你却全不懂，反留贼子在家门，虽然弟妇来留住，汝为家长管何情？我因窥破其情事，特地前来接秀贞；你反以我为多事，任她推病不行程。一朝做出稀奇事，除你谁担此丑12
罢了，已往不咎，且放一边！即据眼前，更为诧异！那有个闺门私订，毫不知闻，直待见了周帝臣玉钗，听了贼口采供，方才晓得？既晓得了，又不含忍，只一味暴戾恣睢，惊天动地。我且问你：此等事还是有碍自己家声呢，还是谁人告你案下呢？闻你一到家中，便升堂高坐，唤秀贞诘问；秀贞刚强不屈，别无实供，内中亦恐冤枉不明，须逐一搜根质对。你便立挥铁简，了其残生！如今倒愿秀贞真果不端，被你打死，也还过意得去；若玉钗之赠，另有传递之人，则
秀贞情罪冤枉，无端受诬，惧祸潜逃，致遭拐骗。倘若流于娼贱，变为仆妾，左门数十代祖先辱没，俱各饮恨九泉1此辱此气如何了？决尽西江洗不清！一天大罪都归你，活钉装棺该你承1维明说罢一席话，致德羞惭二十分。默默半晌开言道：兄今责备尽该应，但是伤心难按捺，教我如何耐此情？
维明道；别事不可捺；惟此等事，动不得一毫声色！便做风影疑似之情，也只可暗中查访。果然秀贞私订赠钗，何法不可处死，必欲活钉入棺，一味彰明较著，以至家丑外扬？且把红云弄得无影无形，连刁氏、红云一同窜逸，却叫我怎生收束？你平日有事，必告于我，今反绝不相闻！
只在家中来大闹，全然不与我知闻；若还早早来商我，那能弄出这般情？直到此时才告诉，贼出关门管什情！致德道言：休说了，只今追悔已无门，恨我不告兄知晓，自家闹得乱纷纷。拿了贼子钗儿转，就该来说与兄闻，处死妮子真完帐，果然不合显彰明。如今事已如齑粉，怎生收束怎区分？正在说时人报道：外有家人禀事因。维明便着来唤进，齐上回廊回主人：奉命追寻三小姐，四路挨查不见形，只得又向周家问，尽言实未到他门。查问车行都不晓，不知拐向那方存？致德听了双眉皱，叱退家人说事因：大兄这便如何处？维明当下便言云：
並无别法，且等我明日到刑部传督捕司，只说逃去家奴四名，出几角广捕文书通缉。料此奴现去不远，只消拿得翁胡、刁氏、红云，便知秀贞下落矣！
言罢之时长叹息：家门不幸这般能！少刻夜膳来排上，维明留住二爷身：事已如此无可奈，弟今且不用焦心，用了晚膳消停坐。夫人也劝说缘因；二叔不必心头恼，访寻下落自知闻。当下几人齐人坐，尽来相劝二爷身。仪贞小姐开言道：春间两妹到来
临，夜来曾说红云婢，引诱闺房了不成！都为三妹担心久，众人恍惚到如今。谁知今日来败露，却被奸奴拐去身！三人说罢容悽惨，德贞嗟叹暗伤心。维明便乃开言道：一自园中住帝臣，秀贞侄女常推病，总来避我不相亲。我心久已生疑虑，唯以明言问此情。致德听了回言道：家中那个不知情？大都单只瞒了我。永正开言说事因，事未破来谁敢说？但那翁胡夫妇身，叔父应该早赶出，不当留用在家门。观其形像多奸狡，不是驯良可用人：致德言道：吾亦晓，因系周家赠嫁人，婶母倚彼为心腹，怎肯将他逐出门？御史听了微微哂；此言放屁乱谈论！夫人岂可留心腹？何事应该私遣行，丈夫作主妻难管，你偏间内乱纷纷！二爷听说无言答，大家谈说半时辰。用罢晚膳齐离坐，二爷告别出中厅。维明父子来送出，一程回转自家门；夫人房内还悲痛，致德心中悔不胜，便向书房来卧歇，十分怨恨自家身。
次日，左御史早间理事毕，传到督捕司，出广捕文书，通缉刁奴；又遣家人等前往，一同缉捕。且说翁胡夫妻三人，
载秀贞出了左府，于路换车。见秀贞已死，恐送往周宅，自
己于连。即买棺盛殓，抬出乱葬坟头，凭左府挨家查访，那有下落，按下不提。却因红云酷肖秀贞，顶名可得重价！大家商议，红云只得依从。刁氏又叮嘱红云：卖到宦家，须装身份，日后偏房之位，亦可倚托左氏门楣。红云一一依允。翁胡闻得皇亲府，要买花容月貌人，丁九家中离不远，红云可顶秀贞名：卖她几百花银子，夫妻逃往别州城，做其财主多安乐，何须再进左家门！迟恐维明来捕捉，立时车户唤来临，草草梳妆修饰好，竟到堂官丁九门。
翁胡先走一步，寻着丁九，备说其详。丁九拍手大笑道：若说是左维明的侄女，不要说容颜标致，就是奇丑不9494·
堪，我家国舅老爷，也是要的。翁胡问缘因，丁九道：两边有仇，今将他侄女做小，先讨便宜，岂不畅快！便问多少身价？翁胡道：白银一千，一厘不少！丁九道：就八折罢了。你且去领进人来，和你去兑银子。翁胡即到车前，暗暗知会红云。红云一一答应。将车子推进二厅，只见刁氏下车，对红云道：小姐，这是我妹子家中。我与她疏阔多年，今日难得到此，顺便进来看她一看，小姐若不嫌弃，也下来坐一坐再走。红云道：我这般模栏，不出来罢。刁氏道：这个何妨！你是我乳领的小姐，就与儿女一般，料不慢你。
红公便把车来下，刁氏挽扶往内行，弯弯曲曲来走进，抬头看见一房门。
道：小姐，这里是客坐了。你且少坐，待我去叫妹子出来。
刁氏说罢回身转，红云椅上坐安身，几个丫环门外望，交头接耳密谈论。红云心下多疑惑，外边走进一人身！
身穿棕色道袍，头戴圆翅纱帽，面白微须，身长六尺。跨进房中，对了红云就是深深一揖！红云见了，只道便是主人，便装出小姐身分，问道：你是何人？我家乳母到那里去了？那人见问，微微冷笑道：我乃郑府堂官丁九爷的便是。左小姐，你休推不知。你的事，我已尽知其细。你今到此，我便与你说明。
为我皇亲郑国舅，要买花容月貌人，充选后庭姬妾位，托九爷在外觅佳人。今你奶公来作主，受我八百雪花银，却将小姐来卖了，夫妻逃往别州城。你今休想周家去，此身已属郑皇亲。昔日私情我已晓，现已怀孕未轻身！且在我家来奉养，待你临盆满月辰，那时送进皇亲府，包你富贵荣华享一生。强如嫁彼周家
子，花朝月夕过光阴，到老终身无出息，争能诰命做夫人。
你若不信，有翁胡夫妇亲笔文书一张，待我念与你听。就从袖中摸出一纸文契，朗念道：
立契卖人翁胡、刁氏，今愿将吏部考工司员外左维政亲女一名左秀贞，卖与郑府。此女系身夫妇自幼抱领乳育，今年一十五岁。因其不端，伊父将置死地；身夫妇救出，近因手头贫乏，将女卖身，两愿非逼。当日议定身价银一千，实兑八百两整。自卖之后，为婢为妾，一听主命。疾病夭殇，各白天数！恐后无凭，立此卖身文契为照。亲笔无中。
红云听罢难回答，假作心慌痛十分，登时乱顿金莲足，号啕大哭骂连声：奸奴焉敢行大胆，欺心拐卖主人身1罢了，罢了，真罢了1王法全无了不成！开言就对堂官说：好生送我转回程，伯父现为都御史，仍兼刑部大堂尊，诛奸锄佞人人惧，君王信任并非轻。你若不送奴回去，被他知道罪非轻！就到通政周家去，一样相酬身价银。宁可送我回家转，还你花银八百金。丁九听了微微笑：左家小姐莫痴心！既已将银来买下，岂得将来退转程？若言你伯人一个，皇亲怎得怕他身？当年失错遭他手，如今复召做皇亲，威权更比从前盛，区区御史有何能！况且今朝来买你，怎能泄漏与他闻？劝你休想回家去，来时有路去无门！红云道说言：如此，当真不放我回程，拼得今朝寻一死，决然不进郑家门1言罢假装来撞壁，丁九观之吃一惊！慌忙赶上前拦住，大呼妻子姓毛人。毛氏听得忙来到，上前扯劝不曾停。红云故意号啕哭，暗里伤心周帝臣。要死要活来寻闹，丁九心中怒十分，只因为主偏房计，算来将做小夫人，不敢把她夹得罪，殷勤相慰不停声。毛氏搀扶来入内，绣房里面坐安身，珍馐膳品忙供上，红云假意不开声。毛氏再三来劝进，看看不觉又黄昏，红云闷坐床沿上，忽
然一阵腹中疼！
原来红云为因事破之后，受了惊恐，车上一路颠簸；今再哭了半日，伤了胎气，一时腹痛起来。
毛氏看破其情事，出来埋怨丈夫身；你既费去花银子，买个孕妇到家门。既然左府千金女，那来孩子腹中存？如今肚里多疼病，自然小产要临盆。丁九道言：你不晓，我今早已尽知闻，盖因老左亲侄女，况兼容貌擅娉婷，故送皇亲为出气，定然大喜乐非轻！你等休得来耻笑，必须服侍要当心！若能小产尤称妙，早些满月送她行，不可把她来怠慢，后来得宠不非轻，国舅面前窜掇句，登时可送我前程。说罢忙唤家人妇，进房服侍女千金，参汤煎好忙忙送，又烧苦草那消停。黄粮白米来熬粥，陈酒醇醪制备均，忙忙乱乱三更后，秀贞分娩一儿身！未曾足月儿难活，临盆气绝命归阴！红云不免心伤痛，纷纷两泪湿衣衾：当初使尽千般力，偏偏不得去奴身；今朝闹破从前事，却到丁家出丑情。
我那周公子阿！害我流离颠沛今如此。
不知心下可安宁？只求送进皇亲府，不做低三下四人。红云掩面伤无尽，毛氏殷勤劝不停。
小姐，你产后须要小心；若哭坏双目，一生不便！
将息好了花容貌，满月之期进郑门，荣华富贵前程远，老爷已丧正夫人。万事小姐来专主，自操权柄独称尊，凤冠霞帔来穿戴，谁及多娇脚后跟？小姐千万来保重，莫教苦坏自家身。毛氏一面来相劝，扶她床上去安身，丫环取粥来奉上，红云便取口中吞，自此着意来调理，将养房中不出门。且将此事权按下，词中表起桂香身，自从回转娘家后，时光半载有余零。囊中财物都骗尽，首饰衣衫没半分，方才算计将她卖，甘言到处托媒人。有个媒人刘婆子，惯走乡绅大户门，正当十月廿一日，前来说起一门
亲，就对魏老夫妻道；今有郑府堂官丁姓人，九爷年纪交四十，尚然无子在家门。毛氏奶奶多贤惠，要与夫君娶小星，托我老身为媒证，不论乡城不选人。我看二姐多福相，管教一说就应承！他家富贵人难及，若还二姐过他门，终身享用真快乐，将来还要养双亲。若果你们心下肯，便妆二姐在家门，饭后须他来看相。魏老夫妻喜十分！便与桂香言此事，连忙一口就应承。刘婆欢喜相辞去，将言回复姓丁人。早已午膳来用过，摇摇摆摆出门行，刘婆前面来引路，两个童儿后面跟。早到魏家茶馆店，刘婆先进说知闻。魏老忙出来迎接，请九爷坐定奉香茗。当下吃下茶一盏，刘婆扶出桂香身，朝上深深来万福，丁九抬头看一巡，暗想此女容甚陋，看她肥胖有精神。
便道：姊姊青春多少？桂香低答道：二十五岁了。丁九道：为何未曾出阁？刘魏两婆正要答他的话，桂香说道：九爷不知，奴家原是左御史爱妾，只因正夫人妒嫉不容，今春才打发出来。丁九想道；原来不是闺女，我想左御史这等人材，为何女色上边，不择美恶？也罢，既是御史收过的人，料想不错，况我不过要她生个儿子，竟娶了她罢。当下魏婆同了女儿进去。丁九问老魏道；你这令爱，要多少聘金？魏老道：但凭九爷，小人怎敢争执？丁九道：我也不好太轻，今日当面言过，聘金五十两，金钗一对、绣衣一套、五两银子谢媒，少刻使人送来。今日好日，晚间唤轿来抬，你须打点。魏元福欢喜应承。果然日暮时，差家童刘婆，送过魏家。魏老夫妻款留酒饭，称银子谢媒，初更时彩轿到门，有皇亲府公侯御爵灯笼引导。
魏老一家多体面，耀武扬威兴十分！左右乡邻多羡慕：魏家女子嫁豪门：大男小女多来看，街坊挨挤闹纷纷。桂香好不心欢
喜，浑身松快骨头轻。当下梳妆忙打扮，拜别爹娘上轿行，甬道上边将轿歇，刘婆扶出桂香身。纱巾罩面灯引路，二厅上面到来临；丁九夫妇朝南坐，刘婆说与桂香听：
小姐上前去，叩见了九爷与奶奶，好入洞房。桂香心中一想，有些不服：
想奴虽则身微贱，幼年曾在大家门，叩见总督夫人真诰命，叩见左都御史大堂尊，叩见花封紫诰千金女，不曾下拜家奴夫妇身！身到其间无可奈，只得低头把礼行。叩头已毕平身立，毛氏开言吩咐云：着刘婆扶入新房去。又命家中大小人：
将新人俱称他魏姨娘。又叫备酒进房，请九爷与新人喝
和合酒，再取一桌丰盛华筵，送到左小姐房中，我自相陪吃一杯喜酒。其余照常酒席，众人去陪刘婆共饮。
众人答应多忙乱，丁九将身往内行，毛氏便到香房去，小姐连连叫两声：今日我家来娶妾，开怀欢笑饮三樽。说罢丫环忙铺设，红云只得起抬身，开口便叫：丁嫂嫂，你家娶妾那方人？毛氏见问微微笑：好叫小姐得知闻，今日新人身姓魏，算来也是你家人。御史左爷房内妾，夫人妒忌不容情，因此春间来打发，回转娘家半载零。今为九爷亲相中，五十花银作聘金，方才娶到无多刻，此时现在洞房门。红云听说称奇异！伯父何曾置小星？有什夫人来妒忌？春间打发出家门。莫非你等传差了？算来没有这桩情。毛氏听了回言答：是她亲口说分明，且待三朝来出外，唤到房中见你身。小姐自然都认得，问她缘故就知闻。红云听说言正是，毛氏殷勤劝酒巡，吃了一回筵席散，霎时不觉夜沉沉。丁九新房来安歇，次日天明早起身，桂香打扮来出外，中堂拜见姓毛人。毛氏抬头来一看，不觉心中吃一惊！我家九爷瞎了眼，怎生看中这般人！只道御史公爱妾，自然生得貌娉婷；谁知这等容
貌丑！不像银屏金屋人。左家小姐言不错，看来不是左家人，不过是个丫环女，扭捏浑身下贱人。只怕未必能生子，多分轻狂非好人。便着丫环来看坐，开言便问桂香身：
魏姐，你果是左御史姬妾么？栏香道：奴家正是。毛氏道：因何将你打发出来？桂香道：只因夫人妒忌，终日与老爷吵闹，说宠了奴家；因此老爷受气不过，送回娘家。毛氏心中暗笑道：不信这一个妇人，男子还要宠爱！又道：魏姐，你既是大房的人，可晓得二房的三小姐么？桂香道；怎么不晓得！我家二夫人，一胞生下三位小姐，都是同年一十五岁。长名敬贞，次名顺贞，三名秀贞。只有三小姐生得标致，是二夫人十分钟爱的。毛氏听了笑道：你这三小姐，现在我家。桂香大惊道：如何到奶奶这里？
毛氏遂与分明说，桂香方始得知闻；原来做出如斯事，妾身久已出他门，所以一些全不晓！可好房中走一巡？毛氏且说消停待，明日三朝可一行。二人言论多一会，家中无事莫谈论。
次日，魏家备盘盒来做三朝，丁家款待酒饭而去。
桂香打扮多齐整，拜见夫妻两个人，中堂共吃团圆酒，又将筵送左千金。酒罢之时身闲暇，桂香来进内房门，进房便叫三小姐，红云举目看分明。
原来桂香、红云分居两宅，彼此不常见面。桂香虽曾见过秀贞，无奈红云十分相像。红云心下明白，便说：我道是那个？原来就是你！你为何出来了？桂香认作秀贞，悄悄见房内无人，就备细说了一遍道；我如今只说老爷姬妾，觉得体面些，小姐切不可说破。红云听了微微冷笑，心中暗想：桂香竞当我真是秀贞。我想大老爷为人何等精细，若是我家二老爷见了手帕珍珠，藏在别人枕畔，一定也要活钉入棺！
可惜秀贞因我死，阴魂只怕要来寻，书房盟誓如山海，又负多情周帝臣。只想后来同一处，谁知转卖姓丁门！偏遇桂香来诘问，幸亏误认不分明。我已驾名三小姐，彼今又说二夫人，当初若俱能安分，怎与奴仆为奴辱此身？红云不觉双流泪，假说如今要短见行。
桂香笑道：小姐，我想求生便难，求死有易，有什烦难？红云支吾半晌道：我也几遍想悬梁自缢，争奈众丫环不离左右，夜间又伴我床前，怎生动得？要去投河奔井，一来不识道路，二来不得动，教我何法可行？桂香道：这般死路，其实难行。小姐若肯绝食，只怕可行。
红云见说回言答：绝食看来难以行，记得十三啕气日，用完早膳到他门，一日闹到三更后，总来水米未沾唇，腹中已觉多肌饿，又娩孩儿脱了身，顿觉心嘈难得过1虚气冲来火尽升，眼花头晕心思食，粥汤下腹始安宁。因知饿死真难过，绝食看来不可行。
桂香笑道：死总是难过的。小姐既然一日之饥都忍不得，那以死全名的事，不要说了；到不如安心乐意，将息好了，去享荣华罢。
红云正合心头事，二人言语半时辰，桂香告别来出外，将身回转自房门。却好丁九来入内，桂香迎接坐安身。
就叫：九爷，几时将三小姐送到府中去？丁九道：她是此月十三夜分娩，至十一月十三日满月。十五日乃黄道吉辰，送她进去便了。桂香道：这三小姐也不算美人，只怕老爷未必中意。丁九道：左小姐怎说不类？况且老爷与他伯父
深仇，恨入骨髓。将他侄女做妾，岂不臊脾？再没有不欢喜
的。桂香道：这等说，你还不曾见过他大房的大小姐呢。今
年一十七岁，名唤仪贞。她生得—
花前一·笑花无色，月下行来月掩明。幼年她父亲教学，状元鼎甲做先生，诗词歌赋般般会，品竹弹丝件件精。医卜星相通皆晓，天文地理尽分明。描鸾刺凤无不妙，九流三教尽知闻。其实世间寻不出，爹娘爱似掌中珍。能将此女来献出，只怕九爷就要做公卿！丁九听了心动了，含笑开言问事因：
魏姐，你言真么？桂香道：怎说不真！都是我看生看长，焉有虚言？就他妹子德贞，才貌比这秀贞好几倍，也还不及仪贞。只怕不是凡人投胎，大都天仙下降。丁九道：竟绝世无双，却怎生算计出来，送进郑府？桂香笑道：她父亲何等利害！谁敢去算计她？要作此事，除非先打发了老左，方好行事。若有他在家，万不能到手。丁九道：我老爷正算计调开他们一党，这仪贞一事，且待打发老左，再作商量。不表丁九家中话，词中单说郑皇亲。此日坐在中堂上，两旁婢妾立如林。国泰周回来一看：可恨奴才丁九身！与他银子一千两，买个花容月貌人。我已今年五十九，如今幸喜醋瓶倾，正好逍遥寻快活，房中已拔眼中钉。岂可一日来虚度？可恨奴才不用心！便叫家人传丁九，须臾丁九到来临。国泰见了方喝骂，丁九前来说事因：启请老爷权息怒，且容小的禀分明。
八月间老爷发银出来，就着官媒相女，只此四人出色，故此买了进来。但四女身价又轻，一总八十金，不值什么。国秦道：不信偌大京师，寻不出一个美女！丁九道：民间女子，不过如此，那里有什姿容？如今小的现寻下一个绝色佳人，已接在家，等十一月十五送进。国泰道：何不立时送进？丁九笑道：其中有个缘故。遂将秀贞之事细说一遍，此女非但容颜秀美，又且是左御史的亲侄女。老爷把她作妾，502·
岂不臊脾？国泰听了，拍手大笑道：怎么老左这等一个正人，侄女儿到会偷汉？又生出私孩子来！这等说，他是个鸟龟了！好，好，好！如今将她为妾，他再也不响嘴了。快到十五绝早送进府来，自有重赏！她在你家生了孩子，我便与你烧个路头。
不想堂官真有用！险些错怪你当身。若说老左亲侄女，丑如嫫母亦欢心。你若占了先春色，我便剩酒残肴也要吞！他女相同眠一宿，老左碑文重几层？好生快事真为妙，不枉多谋丁九身。
丁九笑道：多谢老爷恩典，小的前日也娶一妾，真个说来好笑！也是老左的小老婆。因大妻不容，打发出来的。据他说，他家大小姐的才貌，休说今世无双，便古时没有。因此小的还要与老爷算计，弄了他亲生女儿出来做小，益发臊脾！国泰道：原来如此！老左女儿自然不错，观其父即知其女也；但是他的小老婆，也是绝妙的了！你明日可着她进来看看。丁九笑道：不料他的小老婆，是一个嫫母。小的不过要她生个儿子，所以将就些儿。国泰笑道：你莫非怕我看见，要了你的如夫人？丁九笑道：岂敢虚言！老爷见了便笑。
只怕她的尊容貌，远逊初来四个人，恩主见之添戏笑，管教笑断肚肠根1皇亲听了哈哈笑，二人言论半时辰，丁九告退休提表，词中提起姓周人。自从那日书房坐，玉钗抢去破私情，吓得躲去迎春院，不敢将身回转程。暗使家人来探听，明朝一一报新文：左爷要活钉三小姐，夫人要救女亲生，打发我家来躲避，被翁胡拐去影无形！一时同走红云女，地角天涯无处寻！督捕司中行广缉，京师喧播说新闻。帝臣一一来听罢，登时哭倒地埃尘，
捶胸顿足号啕痛，泪湿衣衫哀痛深。咬牙大骂：左致德，好个狼心狗肺人！天伦之义全不顾，可怜小姐那方存？有心左府来问信，看看姑娘是怎生；又恐致德来看见，冤家撞了对头人！越思越想越心苦，凤城春等劝频频。帝臣哭了多时候，越觉伤心痛不禁，院中再住旬余日，渐将哀痛淡忘心，家中几次催寻到，催伊速速转家门，帝臣此际真无奈，走上高堂见二亲。夫妻见了亲生
子，十分埋怨骂连声：如何做出如斯事！可怜害了外甥身。帝臣见说双流泪，默默无语转书厅，心中只忆三小姐，撇不下心中痛苦情，暗使家人来打探，访求小姐信和音。按下不表周家事，回文又说郑家情。正遇仲冬期十五，皇亲早起坐中厅，只见丁九来回话：小夫人已送来临。国泰见说心中喜，传教快请到中厅：丁九出外忙吩咐，桂香扶进女红云，一程来到中堂上，桂香叩首老皇亲。红云立意妆身分，做出千金小姐情，日后使他相敬重，三朝新妇体非轻1端庄稳重当前立，国泰来观假秀贞。但见她面似桃龙初放蕊，眉如杨柳细摇春，秋波俊眼樱桃口，春风纤腰俊俏身；宫妆衫袖飘兰麝，绣袄罗裙环佩鸣，巫山髻挽新时样，珠翠辉煌两鬓分；金莲三寸凌波小，果然好个俊佳人！国泰细看心欢喜，哈哈大笑两三声：果然绝世倾城貌，今番才称老年心！
便道：你就是老左的嫡亲侄女么？红云道：正是。国泰笑道：你的伯父自以为光明刚正，讲道学的朋友，怎么这等闽门不谨？由你偷起汉来，又私生了外甥，岂不带累你老子伯父驼石碑么？红云一听此言，羞得满面通红，置身无地，也有良心发现。想到秀贞冤死，仍然玷辱清名。丁九在旁把国泰一扯道：老爷，你这些言语说他做什？岂不激恼了她？国泰笑道：我正要臊老左的脾！方觉畅快，那里顾得她恼？说罢，又对红云道：左美人，我看你一貌如花，倾城绝色，504·
因此买你来做一个七夫人，不知你情愿不情愿？红云心中一想：必须妆些身分，然后相从。
权宜要做闺门样，佯羞回答老奸臣：左门世代簪缨族，我本千金小姐身！伯父在朝为梁栋，父亲吏部掌铨衡。如何肯与人为妾？那做低三下四人！国泰听了她言语，仰面哈哈大笑声，登时变了无情色，指定娇娃喝一声；
住了，与皇亲做小，怎算得下四低三？红云道：其实不愿。国泰道：你不愿却待如何？秀贞道：我伯父与你乃一殿之臣，你若念同官分上，把我送回家中，即还了你八百身价，我伯父也感谢你。国泰听了，拍手大笑道：你这言语，真是不通！你伯父虽然同官，只问他平日间有什情面到我？当初梃击一案，他几乎害我凌迟；我活到今日，乃天赐余生，真个仇深江海！只恨我扳他不倒！所以忍耐。巴不得有件事儿，笑骂他儿句也好。如何倒把你送去还他？天下有这般报答的事么？红云道：我是千金小姐，岂与你为偏作妾！既不肯送我回家，我只一死，决不相从！国泰笑道：谁知你这般标致，说话不通！一定家中不曾教训。看同官分上，待我替老左教训一番，自然明白。
言罢挺身靠椅背，手指娇娃叫：美人，你今既道千金女，不该做出这般情。晓得世代簪缨族，不该玷辱你家声。你今做了如此事，只怕有些身价没千金。自轻自贱难评论，夸祖称宗且慢云。况与我国戚皇亲来做小，算来高贵了你当身。
论你这样失节之女，老爷原可不要；只因深恨你伯父，要臊脾，故此要你做小。反妆起身分来，你若说有死而后巳，为什么当初不死？
又被家奴来拐出，卖在丁家一月春，那时要死多多少，偏偏
不见你归阴！今朝送进皇亲府，却把死活前来吓我们！你既然把我门来跨，不怕你今朝不小心！
区区郑国泰不是好惹的！且你这样女子，也无烈性轻生。
好好今朝从顺我，荣华富贵做夫人。若再一言回不肯，区区反面就无情！牛皮鞭子来相送，娇怯身躯那受禁？国泰说罢一席话，红云不觉暗惊心！国泰皮鞭提在手，丁九开言劝说因，便叫一声：左小姐，你休执意这般能！你是左府千金女，缘何得到此间存？一缘一会皆前定，定然月老注三生！若说帝臣周氏子，露水夫妻莫当真；与他若是鸳鸯侣，当初就合到周门。不应又被家奴拐，今朝落在我家门！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亲。嫁了皇亲真富贵，荣华美满称平生；若还不肯相从顺，老爷一怒责非轻！怕你千金贵体遭凌辱，愈加玷辱你声名。红云当下听此语，须见机关转变生。假为掩面呜鸣哭：此事今朝怎理论？只说顺了个皇亲意，有负多情周帝臣，进退两难真没法，腾身难上九霄云。算来都是爹爹害，地纲天罗陷此身！红云身分都妆足，丁九重来说事因：小姐休触皇亲怒，急须见景自生情。
红云掩泪道：身到此间，求死无路，我如今从他便了。众人连忙回复国太道：左美人肯从老爷了。国泰听了，哈哈
大笑道：何如？我说这样女子，那有烈性？既肯从顺，着她上来叩头。
众人听说回身转，国泰皮鞭撇在尘，忙掖红云朝上立，大家扶定女千金，着她四福深深拜，低头叩首地埃尘。皇亲得意哈哈笑：惜哉老左不知闻！若还在此亲看见，管叫气断肚肠根！言罢拍手连称快，就叫：多情左美人，你今既是归从我，老爷岂有不欢欣？我的夫人亡过了，自然立你二夫人。便使左右来扶起，赐
坐于傍命众人，忙把西楼收拾好，诸般都要簇簇新。便请美人前去住，今朝备酒速成亲1好上老左龟名号，这是天报千刁万恶人！众人答应称晓得，回头又问姓丁人；你的爱宠今何在？我还没有看分明。桂香听问忙趋近，重新叩见老奸臣。国泰细细来观看，拍手哈哈大笑声：丁九之言真不错！果是非常丑妇人。只道老左偏房都出众，不知怎样貌娉婷？原来这等多奇怪，亏他怎样共床衾！
不料老左女色上边，不择美恶。便问道：魏氏，闻你说老左的长女仪贞，才貌十全，可是真么？桂香道：的真绝色。遂把仪贞才貌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郑皇亲心痒难抓，便道：你从他家出来，深知虚实，有什算计谋她出来？桂香笑道：左御史家法最严，夫人小姐，从不许轻出堂中。还有三十二名家将守门，又乎番回来，皇帝赐与双戟，御史衔门，竟如铁桶。如今老爷要他女儿，小婢倒有一计。必先打发老左，那些家奴家将，自然懈怠。那时只消使开众人，点几个勇力男妇，抬轿赶进他家，把仪贞抢劫而回。比及他上本告状，人已姓郑，不能返回。且朝内百官，都是老爷门下，谁与他伸冤理枉？就算老左回来，见老爷这般势力，也要认亲。国泰点首道：此计甚妙！看不出这个妇人，有此算计。便对丁九笑道：好，好，好！你这小老婆貌陋才多，可以助你。便吩咐左右，取一百银赏桂香，一百银赏丁九。且等打发老左，弄得仪贞到手。
还要封你为宫职，封伊尊宠做夫人。但是秀贞为妾事，须瞒铁桶一般能，若被老左知道了，非常大祸降家门！必然来要亲侄女，拿住区区了不成！老爷虽则多权势，自家其实怕他身，只好背地胡夸口，当面如何敢则声？丁九众人齐应诺，一齐叩别主人
身。红云暗里良心现：好个妖娆魏贱人！我把秀贞来诬灭，他今又害左仪贞。汝说仪贞曾救你，一生九死放还魂；谁知倒反将她害，比我欺心甚几分1只恐仪贞真到此，也难辨我是红云。
国泰便请美人进内。
言罢之时来出外，假秀贞随众上楼行，画楼铺设都齐整，仙苑蓬莱一样行。左家那得斯遭际，也算翁胡美满情，抛去帝臣轻薄子，今当匹配事皇亲。虽然老幼难相称，自愿低头作小星，默默羞惭无一语，侍儿取膳上楼门。红云略略来用过，看看不觉近黄昏，外边来了郑国泰，纱灯引导进楼门。红云便起相迎接，老贼忙前携手行，并肩同坐来戏谑，百般丑态恼人心。吩咐一声来备酒，登时铺设案中存。假秀贞只得来把盏，翠袖殷勤捧玉樽，送上奸臣入一个，低徊转步暗伤心：昔与帝臣来欢饮，新宠安能及旧恩？明里开言暗流泪，面前行乐背伤神。可惜盈盈年十五，今朝断送老奸臣！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公子那晓真消息，却从何处觅昆仑！杖藜扶人销金帐，玉梨花压海棠春。自此国泰多矜宠，合家称作小夫人，瞒得外人如铁桶，更无半点漏风声。左家枉使人察访，全无影响半毫分。时光迅速寒冬尽，万历之年四八春，过了新正元宵节，二月花朝又到临1单说皇亲郑国泰，使尽三毛七孔心，要去朝中人几个，尤忌维明御史身。朝廷倚仗为梁栋，决不容他阔外行。要想仪贞来到手，定须远遣守边城，近闻警报三边上，山海关前欠太平，再有表章来告急，须保奏他身去领兵。
此计虽好，反使他职掌兵权，虎踞边疆，坏我大事；但是从古忠臣，尽丧奸臣之手，不意今日此局不成，即据本朝严太师，害了多少忠良？揽了多少权势？
轻时贬谪加廷杖，重则军流身首分，忠臣害了多多少，再无
力量抵奸臣！独有老左人一个，他做忠臣异别人；他料别人知肺
腑，别人全不识他心！谨密周详无破绽，先人之着比人精。算来只好边庭去，且先拔去眼中钉1
近查外省出缺，我且散其党羽，再作商量。适逢二月初三，吏部呈报山东提学道出缺，又报青州府知府出缺，山西巡抚出缺。国泰遂奏请山东提学道员缺，着翰林院学士杜宏仁补授，青州府员缺，着吏部员外左维政补授；山西巡抚员缺，着工部尚书赵圣治补授。郑国泰又奏都察院御史黄，浮躁昏庸，溺职休致。
君王一一依卿奏，便领圣旨出朝门。四位公卿同领旨，各家打点要行程。且表左府知此情，静英小姐苦伤心：父亲今日休官去，合家人口转回程，单单留我京师地，何日相逢见母亲？仪贞姊妹来相劝。且说京官几个人，数日之间交代毕，都来左府别维明。左都御史忙迎接，大厅相见坐分宾，书童忙把香茶献，赵尚书便说原因：今调弟们为外任，尽由国泰奏当今。此贼阴谋为不轨，郑妃内外与同心，欲图篡逆非常事，阁臣从哲附奸臣。呼朋引类为一党，只多弟等六人身；所以老贼施奸计，调虎离山尽遣行。维明听说言称是，今上身衰每病生，东宫仁厚非英主，郑妃占据正官门。勾通连结谋不轨，尚未将形迹露于人。因惮弟等人六个，奸臣欲举尚寒心，先将四位离朝去，只怕次及王兄与弟身。宏仁便乃开言道：闻报辽东欠太平，莽金侵扰边关地，若还边将不能胜，定然要遣吾兄去，不然何法遣行程？维明道：他如保奏，正中机谋妙十分！若把兵权归我手，愈加得势好施行，正如放虎归山去，变而为豹啮他们！
黄御史便叹道：忠良皆逐尽矣1．
当今一旦升遐去，继位储君险十分。当时言论多一会，维明
便乃问三人：今乃三月十三日，兄们何日便荣行？三人听说回言
答，约同十六起行程。维明道言：期甚近，舍弟相随十六行，算来相聚无多日，屈留草酌且谈心。三人听说欣然诺，左公传请二爷身，家人奉命忙忙去，须臾致德到来临。吩咐酒备书房内，一齐邀入正心厅，入坐举杯相劝酒，论些朝政与边情，席用完时天已晚，几枝明烛到书厅，只见赵府人相请，说道交盘事未清。相尧听说忙立起，作别维明昆仲身。见他有事难留住，只得殷勤送出门。不表尚书回转去，四人散坐再谈论，左公便问黄御史：弟今偶忆一桩情，赵兄已是身回去，此地三人尽晓闻。去年为那诗笺事，不知令爱若何能？小弟只为曾失口，常时想着不安宁，几番要把兄来问，只为人前碍口停。今朝幸喜无人在，黄兄可与弟言明。老黄听问长叹息：不须提在口中论，小弟那日闻兄语，回家遵照一般行，黄昏抬出不肖女，玉河之内丧残生！算来身死余半载。宏仁惊问甚言论？如何听了居垣话！维明便笑说其情：
杜兄不知，当日弟与黄兄一同辞出，又再三解劝；他竟执意不从，定要将女儿治死。弟问如何死法？他道：刀、绳、毒药，令其自裁！弟一时失口，道三件必不可行，我有此事，只投之于水足矣。谁知老黄果使投河！弟悔失言无及，不知黄兄后来，心下可有悔恨？持正道：不肖女做此丑事，死且便宜，有甚悔得！维明道：尊嫂夫人失了爱女，自必日夜悲伤，兄难道竟不为心动？持正道；当日初死时，内人痛不欲生；后来寻尸不见，众人劝她说或者救去重生，因此也自解宽。杜翰林道：果然奇事，那晚投下河中，为何寻尸不见？况无风浪，怎得漂流？真个被人救去，也未可知。维明道：夜静深更，有谁捞救？去年闻说张家湾有尸朽腐，辨别不清，就是令爱，亦未可定。持正道：休说死了，便真个有人
救去，我也不肯认了。
御史听说无言语，又将他话共谈论，直到初更方作别，二人送罢自回身。致德亦与兄相别，维明便乃说原因：行期已促将离别，你嫂来朝作饯行，可请弟妇及二女，明辰早过这边临。二爷听了称领命，辞别亲兄回转程；维明永正都归内，来到中堂里面存，一齐归位来坐下，说起方才一段情。御史便叫：黄小姐，我才套问令尊身，只望与他明此事，全无悔误半毫分！提起之时犹恼恨，全无悔恨甚安宁。希冀有人捞救你，有日花开月再明，因此自家来叹息。令尊还有一言论，道你纵有重生日，他身不认做亲生。静英小姐闻斯语，低头叹息不开声。夫人听了微微笑：旣是他家不认亲，便为左氏真儿女，将来竟许杜家婚。维明听说言称是：侄女今交年二旬，标梅已及婚无就，吾欲将姻许杜门；只因起孝人一个，两字功名未有成。
去年接信，说今年五月襄阳院考。赵、杜两公，皆欲使公子回乡赴考。吾观永正及诸公子，年来学问大进，故择于
本月廿一日，打发永正及王用九回乡应试，顺至山东约桓楚卿一同前去。王华伯已经应允，夫人可即料理行装。
永正今已交二十，岂堪尚不在黌门！顺卿考试如入泮，那时便与议婚姻。夫人听说言：正是，应该早使干功名。维明道言：非耽搁，只为文章欠老成！考而不中诚无益，徒劳往返路途行。不如等候功夫足，手到平拿不费心，锦标稳夺堪连捷，齐占高魁虎榜名。我观诸子今回考，必然都向泮池行，再无一个来落第，便秋试春闱尽有名。云梯连捷今非晚，中后方完百岁姻。夫人听了微微笑：你身竟是活仙人！言谈良久来排膳，各人用罢自安身，一宵夜景容易过，次日天明早起身。夫人打发家人妇，那边去请二夫人。
原来周氏不知秀贞生死存亡，终日忧愁涕泣，长久不到
大房里来。
此时只为将离别，方才来到大房门，三乘轿子厅前歇，桓氏夫人出外迎。一齐相见来入内，中堂上面礼来行，尊卑长幼都见过，静英小姐始前行，见了周氏人一个，口称婶母礼深深。周氏慌忙来挽住，开言便问大夫人：此位想是黄小姐？大伯河中救转程。桓氏夫人回正是，周氏伤心两泪倾：他人子女遭凶横，有人救转命残生；我的娇儿何处去？不知流落那方存！姊妹五人同礼罢，各皆归位坐安身。侍儿忙把香茶献，桓夫人问秀贞情。周氏未说先流泪，细细从头哭诉明：伯母阿！算来事已经如此，到底亲生儿女身。可恨你叔心肠毒，要活钉装棺了命生！那时吓得无方法，止望周家避难星；谁知却被奸奴拐，不知死活那方存！访寻半载无消息，未卜今生见得成？周氏说罢号啕哭，桓夫人劝说原因：二婶且免悲伤苦，一时做出这般情，已行广捕文书出，自然有日获奸人。知了侄女真消息，那时再议怎生行，此时悲苦诚无益，去年婶婶自差分，与其送到周家去，何不将她送我门？到底一家亲骨肉，还可商量解劝情。周氏痛哭深追悔：此时大伯那方存？夫人答道因公出，二夫人细看静英身，称赞好个娇小姐，也问当初一段情。桓夫人便来相诉，此乃稀奇屈枉情！言来语去多一会，侍儿通报老爷临。敬贞姊妹忙出外，廊前万福礼深深。左公还揖亲扶起，回身便欲入书厅，便对二人称，侄女，饭后书斋闲散心。二位小姐称领命，只见丫环禀告闻：
二夫人道，有句话说，要面托老爷。
吩咐且把珠帘下，御史回廊立定身。周氏帘中来万福，维明帘外揖深深。侍儿移出金交椅，珠帘内外坐安身。周氏夫人双流泪，把大伯开言叫一声；不想秀贞三侄女，一朝做出这般情，如
今又落奸奴手，不知死生那方存！合家今到青州去，要托大伯留心访此情。维明便乃回言道；去岁文书已出门，若还捕获奸奴等，自然有日得真情；但是秀贞一节事，当初何不早相闻？夫人听说重流泪：也曾想告此中情，只恐闻知添恼怒，依然要取命残生。左公听了微微晒：此时性命那方存？假使早来通报我，纵然身死在家庭；如今纵得身存活，料然凌辱不堪闻！言罢之时来叹息：家门不幸这般能！此皆吾弟当初误，闺门无法乱纷纭，不能严戒不肖女，过于溺爱乱胡行。并且留下周家子，任从戏狎不关心，男女不避嫌疑迹，至于做出这般情。如今拐掠无踪影，不知去到那方存！纵然得了真消息，将何以处秀贞身？还是认来还不认，算来难以转家门。若像这样来爱女，岂非反是害她身！周氏夫人闻此语，默默无言不则声。御史离坐抬身起，开言便叫二夫人：秀贞本是吾家女，未尝一刻不关心，自然用意来察访，无须牵挂费叮咛。说完辞别书房去，中堂筵席已排成，调开桌椅相邀坐，桓夫人相劝饮杯巡。开言便问亲婶婶：侄女年交十六春，韩家曾否来说起？几时迎娶始完姻？回言：两女年还幼，且自耽迟两载春。开言也问夫人道：近闻侄女尽连姻，不知何日来出阁？答道：也于榜后始成婚。言来语去相酬劝，酒阑人散日西行，各自起身来散坐，同饮香茶闲谈论。五位小姐抬身起，一同闲步内书厅。仪贞想起三妹子，不觉伤心两泪倾：我等每每相逢处，五人姊妹一同行；今朝三妹何方去？单单不见了她身！忆昔幼年同戏耍，今日思之实痛心！二人听说皆酒泪：总是爹爹太不仁！静英小姐多嗟叹：二叔浑如我父亲，我身幸遇年伯救，但愿三妹她方遇好人。五人一面来闲谈，早到书房走进门。维明窗下观书史，抬头看见五人临，道言：你等来看我，正逢独坐冷清清。遂令小姐齐归坐，个个腮边有泪痕，惊问：儿等何缘故？想听阳关
*513·动别情。五人见问容悽惨：只因同步到书厅，想起三妹人一个，
不由人不感伤心。幼年一处同玩要，到京虽则两离分！时朝月节还相聚，笑语欢谈五个人；今朝三妹独不见，不知生死那方存1说罢四人重洒泪，御史闻言嗟叹声：我心也为这桩事，总来不悦到如今。仪贞便问爹爹道：大兄今日那方行？维明道言：他出外，叔父家中料理情，检点行装诸事务，至今尚未转回程。当时闲话多一会，西山日落点银灯，辞归内室重夜宴，初更席散告辞行。五位小姐多情密，执手依依不忍分，各皆洒泪来送出，一齐上轿便行程。几人送罢回身转，中堂闲话几时辰。公子二房来住下，代他料理许多情。更深各各来安寝，撒下闲言总不论，夜眠早起容易过，十六之辰早到临。长亭送别官四位，饯行酒席乱纷纷，香车宝马连镳去，各差使女送夫人。别人内眷犹轻可，只黄、左夫人苦十分！多少掌珠擎一粒，来是如何去怎生！维明与弟来分别，执手开言说事因：吾弟去到青州府，兄今赠你数言论，省刑薄赋民如子，正直清廉得众心；词讼之间休草率，莫启绅衿钻刺门；积年蠹吏须除革，贿赂人情切莫听！愿你化行俗美青州治，听你政诵甘棠到处闻，姓名他日留青简，不枉家传忠孝门。致德躬身来受教，又与三人诉别情：兄等于路须保重，华翰长通慰弟们。三人应诺齐分手，上马登车尽起身，直抵通州由水路下。不说送行人尽转，单言御史左公身。带携永正回程转，秉衡先是转家门，致德一家都去了，宅内空空未锁门。维明看见门未锁，当时下马进头厅，随了家人五六个，空宅之中来到临。慢言御史来入内，且说其中有一人，不知宅内何人在？话文至此且消停。少时自有分明处，茶到开谈下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