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谢媒认父闺阁痛分襟 嫁女婚男洞房齐好合
却言持正来筵宴，维明杯酌共论心。水陆备陈多盛设，至诚款待大媒人。早已未牌时分过，酒阑撤馔献茶茗。两人茗碗同闲话，丞相开言说事因：劳兄两下多往返，玉成儿女百年姻，久要请来相酬谢，为因场事未完成；又幸新婿身高发，探花鼎甲第三名，应该召出舍侄女，亲来作谢大媒人。言罢回头呼左右，传言入进内房门：速请小姐来出外。持正闻言吃一惊！慌忙欠身称岂敢，左兄何故这般行？维明笑道：何妨碍，弟侄如同兄女身，礼应外出来拜见。持正闻言不则声，暗思老左真奇了，向来不是这般人；近日看他多相反，先将侄女自求亲，再三挨与杜起孝，如今既已结成亲，又叫女儿自把媒来谢，世间谁个恁般行？正在心中思想处，只听得屏后叮哨环佩鸣，一声门响珠帘启，侍女青衣五六人。香风拂拂飘兰麝，捧出瑶台月阙人。二厅之上前来到，抬头看见父亲身，佳人不禁朱颜改，想起从前一段情，满怀怨气冲霄汉，怎肯开言叫父亲？娥眉深锁低头立，不肯趋庭礼数行。老黄听得人来到，不敢抬头开眼睁；左公见了心奇异，为何此女这般行？开言便着丫鬟女，拜毡铺下地埃尘。便叫静英贤侄女，上前拜见父亲身。小姐只得移莲步，拜毡之上把身停。坐中呆了黄御史，方始抬头一看明，分明认得亲生女，慌忙离坐起抬身。口呆目瞪睁睁看，喑暗惊慌口问心：此女是人还是鬼，姓黄姓左什何人？老左叫她贤侄女，又言拜见父亲身，不便动言来相问，
且看佳人把礼行。
见她只淡淡四福，不下全礼，便转步回身，退向一旁而立，低首无言。
左公见了微微晒，老黄好个不分明，呆呆看定亲生女，果然半点不差分。但她久已身亡了，如何得在世间存？奇哉怪事全不解，只得回归原坐身，开言便问维明道：此位小姐是何人？道是左兄亲侄女，何言拜见父亲身？左公听说微微笑：黄兄认了半时辰，
难道心中还不明白？但看此女像谁，便是谁了。持正道：弟细细观之，不便说出，却宛然与亡女静英一般无二。左公笑道：如此说，自然是令嫒了，又何消问得！
持正道言：虽然像，但小女身亡一载零，如何还得存人世？此情弟实不分明。伏望吾兄明教我，解释疑团得放心。维明笑道：真奇怪，父女相逢不认亲！令嫒不把前情诉，乃翁不识昔年情；反向弟身追皂白，只得今朝说你闻。言罢之时呼看坐，命坐多娇黄静英，佳人奉命旁边坐，书童又上献茶茗。各人茶罢收杯去，方始开言把话论，遂把昔年一段事，怎生捞救许多情，从头至尾无遗漏，一一行行尽说明：眼前这位舍侄女，便是黄兄掌上珍，韫玉藏珠将二载，笑君今日始知闻。老黄听罢了前后说，方始心中了了明：怪道尸身无觅处，原来见救未倾生。
既是静英未死，如何二载以来，竟无一信通知父母，却是何意？小姐听了冷笑一声道：你与我久绝天伦之义，从幼到今，相待无一毫善状，自不必说；只就此一事，有何实据？不过是一纸诗笺，便捕风捉影，兴起一天波浪，将我害了性命。幸蒙左年伯暗救，方得留此残躯。当时若寄信回来，被你知道了，必然又起狠心，向左家索取，仍复治死。常言
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命之理！
想虎毒尚然不食子，那有人而不及虎狼心？寄甚音书来问讯，得安身处且逃生。持正听了言如此，心中不觉怒生嗔，一声冷笑开言道：自己为人不正经，难道不该来处死？自作自受正该应。女子不端难称德，你反今朝怨父亲。小姐听了心大怒：不端实据那方存？休将血口喷人面，可知报应已分明。巧莲当日兴风浪，害我河中葬此身，谁知蔑污人名节，鬼使神差祸到身。船中苟合奸情败，龟名奉送主人称，双双也自沉河死，天道何尝错半分？尚然心内无悔悟，冤屈冰清玉洁人！
我想龟名有甚么好处？顶了一个，心还不足，毕竟还要再拉一个来凑数，却是何意？
气坏老黄人一个，塞住咽喉难出声，欲要开言来喝骂，坐中却碍左公身。维明听了多言语，不胜好笑自思寻，是父是女诚不谬，见老黄气得不开声，左公便叫贤侄女，何为无礼胡乱行？若言当日诗笺事，我岂心中无定评。原因你自多不谨，虽然身住在姨门，女子只宜闺阁坐，表兄书室岂堪行？那般香艳香奁句，岂可藏他衣袖存？嫌生瓜李全不避，致使风波平地生。难道有甚真实事，只这般却也不该应。
据我平心公论，当日之事，责之则可，杀之却又太过了些。
因此略施小计来援手，今日良缘已结成。故使你出厅来见父，重合天伦父女情。虽是令尊情太毒，须念身躯谁个生？天下父母无不是，算来不必咎前情。还该亲近生身父，休将怨恨再存心。父亲岂可呼你我，怎不低头把礼行？静英当听吾言语，可上前来叫父亲，二年不见睽违久，全礼今朝却要行。你本知书并达礼，作事休教失礼文。小姐听了一席话，默默低头不则声，满怀
怨忿冲霄汉，不禁腮边两泪倾，回身背坐全不动，左公见了这般行，心中烦恼抬身起，着丫鬟左右数人身：你等扶过黄小姐。拜毡之上礼来行。左右侍儿齐答应，上前簇拥女千金。佳人此际真无奈，难拗恩深义重人，只得起身移莲步，拜毡之上把身停，低头下拜尘埃地，维明笑说老黄听；你可上前还两揖，亲身扶起令千金。老黄不听旁人劝，父女参商无益情，白白被她当面唾，辱了堂前严父尊。持正听了无言语，只得抬身移步行，站立一旁还了礼，扶起亲生女一人。小姐方把爹爹叫，持正闻言应一声，三人方始重归座，维明说与老黄听：明珠无恙重擎掌，又复婚姻许杜门；弟当送转贤闺秀，早完儿女百年姻。老黄听了言如此，开言便叫左兄身：若说小杜人一个，弟心最薄此人身！设心苟且轻
狂子，挑逗闺娃有歹心，怎肯遂彼淫邪念，反将此女与成婚？兄
肯见还吾小女，回家另择有才人，杜家亲事休提起，婚姻不在姓黄人。左公说道：真奇事，老黄之语不中听。别事可以更改得，亲事如何可改更？聘礼已行多日久，官民谁个不知闻？亲自做媒亲自许，岂可凭空悔此盟？持正听了微微笑；左兄今日要谁人？
他聘得自是兄家侄女，却与小弟何干？弟生平惟此一女，怎肯嫁与这人？且当日联姻，官民等都知是聘的左氏，却不知有甚黄氏。如今他要成婚，以左兄盛族，怕没有闺中侄女嫁与杜起孝么？凭左兄之意，还他一个妻子罢了；若说小女断断不能！叫他今生休想。左公听他说罢，不觉大笑起来，便道：不意老黄近日竟学问大进！却也会说些巧言了。但只恨此事错之于前，如今你便连夜聪明发见，只怕也无济于事。持正道：甚么有济无济！小弟并不曾把女儿许他，却干我屁事。左公笑道：你许女与他，现有我为证见，却如何混赖？我若不说，只怕你一世也不得明白。你道说聘得是舍:704;
侄女了，但侄女许婚，自应她父亲出与允站；纵使其父不在，也还有她权父可出，为何要老黄异姓之人，出起允帖来？持正道：我何曾出甚允帖？左公道：这等前日在书房，那允谢二字却是谁人写的？持正道：前日兄因手颤不能执笔，自叫小弟代书，为何今日又是这等说起来？维明笑道：弟不过一时手颤，请兄代笔；至允谢二字，还该让小弟自书，为何兄竟慨然一笔写了？况弟又有言，就出黄兄尊讳，却也使得，这岂不明明是令嫒无疑了！兄岂不能会意？竟自许他，却与小弟何干？况弟两个舍侄女，久已为韩家二子所聘，现中新科进士，目下就要完姻，那里还有甚侄女许于杜家？持正听了，竟一时语塞。左公又笑道：岂但允帖是兄亲出，即那日送聘回帖，无一不是黄兄尊讳。尊名写在上边，年庚又是令嫒八字，连日往返，尽是黄兄一人，许与杜家也出于兄口，来求令嫒也出于兄。弟当日原说过，还有别家求配，弟本要许别人；黄兄道杜家在先，还该许杜家的才是。因此小弟心中一想，毕竟是父命为尊；故起孝来求，只得代兄许了，聘已行过，今日如何悔得？一席话说得黄御史目瞪口呆，一时难答，停了一会道：不信回帖尽是小弟出名，年庚就是静英八字，这话从那里说起？左公笑道；兄如不信，只消向杜家讨出年庚回帖一看，自然就明白了。你令嫒乃万历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酉时生，乃庚子年庚辰月甲午日癸酉时。前日那年庚上，可是这个八字否？持正默默无言，想了良久，忽然笑道：老左将我竟如三岁小儿一般捉弄，我又无一享不堕你术中，真个计似良平，口如随陆！我等诚实忠厚之人，如何是你对手？
左公听了微微笑；何为捉弄你当身？兄将令嫒投河内，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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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父女思；小弟救她重出世，宛如认母再投生。婚姻大事堪作主，黄兄纵使得知闻，怎许你来言一事？只因小弟念交情，依然每事原尽你，未尝专主半毫分。许了这个乘龙婿，鼎甲高魁新翰林，劳劳碌碌多少事，白替黄兄费尽心。今又使令嫒来认父，还你明珠掌上珍，在弟可谓忠厚否？如何反道使机心！
我若不说明其事，任从起孝择了佳期，将静英遗嫁。老黄做了大媒，押轿在后，还不知轿中就是你的令嫒。小杜娶了你女儿，一世也不来认你为泰山，又待如何？纵使后来知得，不知这亲事可悔得去么？持正听了半晌无言，叹口气逆：罢了，罢了！婚姻已定，料想不能翻悔。但小杜那厮，弟实实恨之。纵使小女嫁他，弟也不认他为女婿也！左公大笑道：女儿既嫁了他，不是女婿却是何人？认与不认，在小杜有何损益？老黄你这等年纪了，为何出语如此儿气！老黄笑道：我其实不要这般女婿，亲事原是左兄所许；如今就把这妮子送与左兄做了令嫒，你自与他去认翁婿便了。左公又笑道：这是极妙的了，内人平日深爱此女，今蒙黄兄如此盛情，则愚夫妇又添一掌珠矣。说罢便对小姐道：静英既为吾女，黄年伯便是外人了，不宜在此同坐，可入内去罢。小姐道：他便不认，难道不容我回去见母亲一面么？持正笑道：送与左兄也罢了，只是内人但一思及此女，则悲伤欲绝，恨不得从之于九泉。今既得不死，须令她母女相逢。
左公道言：兄差矣，令嫒今为左姓人，左门家法非比别，从无室女出闺门：怎能来到尊府上？若还母女要相亲，除非尊嫂来我处，吾女如何到你门？老黄笑道：休取笑，来辰打轿到来临。左公道言：既如此，依然是你女亲生；不知小杜人一个，可算东床坦腹人？持正笑而无言答，维明便着侍儿们：且随小姐回入
内。佳人离坐起拾身，向左公告退回莲步，不理生身父一人。持正见她入去了，不觉长吁叹一声，开言说与维明道：兄观此女若何能？她待父亲如此样，怎怪区区下狠心！兄家两位贤闺秀，可知不是这般形。料来世上无第二1左公微笑说缘因，弟将两个闺秀女，相看一似掌中珍，百般爱惜如至宝，春风瑞日待她们。不似黄兄多狠毒，严声厉色少和温，闺娃各有娇痴性，岂不能容三四分？若说小女人两个，我已将她宝似珍，犹然常使娇痴性，惯把言词抵父亲。
自从救了令嫒回来，与她添了个闺中密友，三人宛如桃园结义一般，今要将令嫒送回，正不知要受她们多少埋怨1
打点胸衿来受纳，不与闺娃并力争。黄兄可有如此量？但知深怒令千金，只说她身多忤逆，不知自己不容人。自然天性乖违了，两下怨仇似海深。
持正道：小弟虽然有此暴性，然静英也不是个温柔女子。我看她颇畏服左兄，今就劳左兄与我教导她些女德，方好回家，省得到家再与我淘气。左公笑道：令嫒劝她不难，现在小弟家中将及二载，那些事长敬上的道理，她也熟谙的了。只是黄兄还欠些御下的方法。你可知圣人云，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惟有庄以厉之，慈以畜之而已。我常闻小女述令嫒之言，说她在家，吾兄相待甚为刻毒，自幼来无一毫善状。一怒之下，雷霆震惊！即平居燕坐之时，也便如凄风冷雨，略无和煦之色；使其趋庭则胆落魂飞，侍坐惟屏声敛息。胸中怨气，日积日深；一旦再加之毒手，自然恨你如仇！但凡家庭之内，再不可使积怨，又不可一例而施，必须要顺人本性，酌其轻重而治之，自然人人畏服。据我观令嫒是个执拗性刚之质，此等人不可一味以刚去
克她，必要济之以柔，方能屈服。兄如信我之言—
此番回转家中去，重整天伦父女恩。你若慈祥和霭来相待，包她孝顺也殷勤，管叫畏服多敬爱，你所言来无不遵。若还仍作从前样，仇不能忘怨越深，父女参商非吉兆，家和万事自然兴。况且弟把她救转，视之不啻自亲生。她心岂不心中想，父亲不及一闲人。自然仇怨尤深了，越思前事越寒心。兄今加意来恩待，她必道今日方知有父亲。日亲日近天性复，骨肉终须胜别人！黄兄依此言行去，管教令嫒性和温，你如父子相安了，我也安然放了心。救人救彻无牵挂，一概休提已往情。老黄听了一席话，连声叹息甚输心；仁人君子言金石，刻于肺腑怎忘情？何日方得来补报，世上难寻这好人。
左公笑道：兄不须出此丑语，小弟生平不喜人称功颂德，少时着人将聘礼送过，来日将令嫒接回便了。
老黄十二分感激，起身作别左公身，门前上马回去了，且表堂中几个人，都在屏后来窃听，许多言语尽知闻。厅前去了黄御史，四人方始入厅门，明朝黄府差人接，眼前便要两离分。夫人听了双流泪，二贞小姐痛伤心。二载相依如母女，姐妹投机十二分，谁知今日轻离别，再要相逢难久停。静英小姐心伤感：深承伯母许多恩，待之一似亲生女，两位贤妹甚多情；大妹去年遭贼劫，今岁归无半载春，正堪相聚同欢乐，谁料缘悭便要分。说罢四人多伤感，一齐掩面动悲声；绣房四个丫鬟女，旁边也是泪难停。几人正在悲切处，早见左公自外入中厅，忽见此景吃一唬，步止思之笑失声：是了，多因言及分衿事，一曲阳关尽泪淋。言罢转身归座位，开言笑说与夫人：她们乃是儿女子，一片痴情共泪淋；夫人这等年纪了，如何也自不分明？帮衬她们多热闹，中堂哭做孝堂门。看来真是跷蹊事，吾心不解半毫分。夫人听了劈面唾；
谁人像你了无情！大家相聚多时久，难道分离不痛心？
左公笑道：分离到何处去？不过阻隔几条胡同，消停数日，依旧相逢，何须啼哭？快与我入内将杜家聘礼查点整齐，着家人送归黄府要紧。
夫人听说抬身起，左公笑劝那三人：不消这等多苦切，暂离原可再相亲。欢欢喜喜休烦恼，莫把离愁放在心。仪贞小姐心中
恼：尽是爹爹多事情！无端见甚么黄御史？却将儿等雁行分。黄公又不要亲生女，仍是从前狠毒行；偏强如姐来拜见，犹如掌礼
一般能。算来无谓真可笑，不知爹爹怎样心！
德贞道：不过为姐姐许了杜家，恐怕将来出阁要备妆奁，因此算计了她出去。仪贞道：既是爹爹这般悭吝，就不要他备办，待我等罄其所有，相赠姐姐便了。
决然不放黄家姐，休想明朝出此门！维明听了真好笑；两儿好个不分明！我岂多此黄家姐，既已婚姻许杜门，自然便要明其事，既明就要转家门。姐姐何等思其母，她心时刻愿相亲。想她当初身被劫，羁留他处不能行；一闻归信如何喜，团圆骨肉一家门。安能再忆他家去？我儿须要顺人情。你今留住黄家姐，恩反为仇怨必深。且自回家来慰母，消停几日再来行。
小姐道：若要见母，只消请黄夫人过来便了。索性留下姐姐，直待出阁时回去，也不为迟，何必此时就去？二小姐道：况且方才黄御史道，不要姐姐，送与爹爹为女的了；如何还要送她回去？左公笑道：你两个不消争得，既是我要送回，你要留住，明日黄府人来，你等回他便了。仪贞道：已经说破此事，叫人怎样回他？
二女说罢重洒泪，顿足悲啼怨父亲；左公无奈娇痴女，只得近前笑慰两佳人：总来成败皆是我，改日前来谢罪深，言罢之时
回步转，忙出中堂往外行。三人收泊无可奈，只得同归绣阁门。夫人取出诸聘礼，差遣家童四个人，一一送归黄府去，此时天色又黄昏。中堂早把银灯掌，左公父子内中行，与夫人同坐闲谈话，早将晚膳到来临，着请小姐来出外，三人闻命到中厅，一齐入位来坐定，侍儿左右进金樽。三人懒饮樽中酒，愁锁双眉有泪痕。左公见了心无奈，开言即便叫仪贞：开怀欢悦休烦恼，包你相离无几辰，不消如此伤亲意，父母观之愁闷深。夫人听了无言语，强为言笑举金樽。须臾膳罢齐散座，仪贞出扇奉爹亲：几为赠别诗数首，爹爹教正若何能。左公见了忙接过，展开灯下看其文。
其一：
闲亭小立自徘徊，戏扑流萤落翠苔。记得去年当此夕，画屏开去玉人来。其二：
知音一见便倾怀，喜上蛾眉笑靥开。每向花阴闲处立，倚阑凝望玉人来。其三：
明朝相约赌金钗，日午心慵帐未开。无奈侍儿惊报道，碧纱窗外玉人来。其四：
绮窗共绣踏青鞋，斗草庭边步绿苔。赌印浅痕瓜子样，香泥留待玉人来。其五：
盈盈带露湿红腮，浅淡蔷薇次第开。侍女携来增晓艳，分花还待玉人来。其六：
金风吹面绣帘开，月漏疏阴上玉台。为问夜香烧也未？幽亭静候玉人来。其七：
漫空飞絮已盈阶，此际惭无咏雪才。吟得诗成愁险韵，推敲须待玉人来。其八：
才闻别语动离怀，泪滴珍珠界粉腮。
今日阁中分袂去，何日重睹玉人来？
左公看罢诗八首，笑而说与女亲生：你今也学杜公子，题此风流香艳文。赠与姐姐持回去，倘然落在地埃尘，老黄看了非小可，又惹风波平地生，害了姐姐人一个，必定将伊问罪名！秉衡等尽前来到，各将诗扇看分明，无不笑容称赞好，仪贞接过手中存，送与静英称姐姐，俚言少表妹儿心。静英小姐称多感，接了从头细看明，不禁两行珠泪下，又动离怀百感生。左公目视仪贞女，暗思妮子太聪明，虽然咏此闺中事，总来掉趣姓黄人。道非为小杜深慕你，我今亦爱玉人临。此女若是为男子，必定风流品行轻，不如永正多诚实，正大端方守礼文。当时正色开言道：黄公不是解诗人，若还惹出嫌疑事，必定将伊责不轻。
夫人笑道：此等诗意若解不出来，除是黄公不识字了。小姐笑道：不如落款也写了静娘清玩，再等黄御史疑心，闹出从前之事，许与孩儿，反得个终身相聚了。
左公正色称：胡说，女子如何出此论？肆无忌惮成何体，市井狂谈责不轻！夫人听了便笑道：好个严尊怕杀人，看你忒煞严拘管，戏言也要责她们。仪贞深悔言不谨，无言侍坐又更深，各归房户来安寝，单言三位女千金。上床那得能合眼？共说离愁直到明，只得起身梳洗罢，中堂安候二双亲。早见仆妇传话进，黄
府差人在外存，四个男来四个女，一乘大轿歇厅门。夫人吩咐来唤进，走进黄家女使门，叩首老爷夫人毕，又问千金三个人。静英小姐心伤感，今朝又见自家人。四个仆妇开言说：奉主人之命到来临，道感承老爷夫人德，河中暗救命残生；更兼恩养家小姐，真个是重生父母大恩人！又承许聘社公子，请般费尽老爷心。昨日主母闻此信，喜从天降一般能，恨不能立见家小姐，一宵不寐到天明，今特差侍妇人四个，前来相接转回程。致意夫人多拜上，还要亲来谢大恩。夫人听说微微笑：朋友交情怎算恩？吩咐一声排筵宴，饯别黄家小姐身。
又着几个侍儿，将黄小姐平日所穿四季绣衣，并簪环首饰，一切收拾了奉送。小姐再三辞谢，左公夫妇道：贤侄女不必固辞，此乃小物，但请收下；将来于归杜府，再备妆奁送过。夫人对四个仆妇道：小姐在此，甚是简慢，可为我致意夫人，今虽回府，我家来接，须要放小姐过来，不可见外。四人一一领诺。夫人吩咐众人：陪黄府管家大嫂，后轩款待，轿子且在前厅等候。
众人领命归后面，左公便教静英身；侄女今朝来别去，我今惟赠教言论。温柔贞静为女德，敬顺安祥妇所称，侄女知书并达礼，料然熟谙尽知闻。无烦用我多言说，但当年罹难出门庭，虽然令尊心太毒，也是侄女欠和温。父不慈来子不孝，因此伤残天性恩。昨日令尊身在此，我曾委曲劝他身，承他喜纳刍荛献，此番侄女转家庭，必然不似从前貌，闻礼闻诗气象新。你须也学趋庭礼，莫把从前故态呈！况女职渐完将出阁，妇道温柔宜在心，庭前父母如孝敬，堂上翁姑无话论；你如归去安无事，我也身安放了心。二年在此如父女，谨奉斯言愿你遵。小姐听了一席话，感激恩人涕泪淋；年伯之语如金石，刻诸肺腑并铭心。二贞小姐微
微笑；分明一位老先生，这些道理谁不晓？何必多言多语论。父若慈来子必孝，谁肯无端去逆亲！若不送去黄家姐，何须要你费调停？姐妹二人私言语，左公耳内略听闻，只作不知心暗笑；二女今朝恼十分，算来算去惟恨我，闻我之声亦怒嗔。当时言论无多刻，华筵盛席到来临，左右上前调座位，维明出外到书厅。堂中四人邀入座，两名侍女捧银瓶，夫人手举金杯酒，泰与佳人黄静英：侄女今朝回府去，枯木生花月又明，慈帏别久今重见，令堂复睹旧连城；只是我等同居将二载，情如母女日相亲，今朝一旦来别去，这满腹离怀思怎禁？静英接了杯中酒，难禁腮边珠泪倾。仪贞小姐抬身起，侍儿进酒与佳人，上前敬与黄小姐：姐姐今朝反故庭，重游旧日香闺径，再睹当初绣阁门。宛似明珠归合浦，日奉高堂慰别情；但撇下小妹人一个，二载交情今日分！从今后窗前刺绣无三个，画阁欢谈止二人。虽然暂别还重会，此际能无动别情？玉人说罢双流泪，静英接酒感伤心。侍儿又进香醪酒，德贞小姐起抬身。殷勤翠袖金杯举，奉上多姣黄静英：姐姐今日分别去，骨肉团圆返故庭，高堂又见趋莲步，绣阁重游旧主人。缺月再圆花又发，但悲撇下妹儿们，—闲庭玩月追前迹，花下同欢忆旧情。安能终岁还相聚，思之实令转伤心！佳人手接杯中酒，泪洒珍珠似雨倾，也命侍儿来酌酒，翠袖殷勤捧玉樽。奉上夫人称伯母：重生父母大恩人，相依膝下将二载，怎舍相抛一旦分！虽然慰了高堂母，心中难撇再生亲，何时再拜慈颜下？展转伤怀忆怎禁！夫人接酒垂珠泪，静英小姐又回身，香醪满注黄金爵，举杯回奉左仪贞。盈盈含泪呼贤妹：二载同居感大恩，提撕愚姐知文墨，闺中师友两相亲。今朝一旦来分手，孤身一个转家门，香闺谁与同欢笑？绣阁孤单剩一身。追思在府多少事，谅无一刻得欢心。玉人接酒心悲切，静英再捧第三樽，敬上德贞二小姐，口称
贤妹泪沾衿：行同坐守将二载，义重恩深怎忍分？愚姐虽则回家
去，难撇同胞连袂情。从今后挑针窗下无伴侣，步月庭前止—
人！何时再得重欢会？依旧团圆永不分。娇娃接酒肠欲断，雨泪如珠界粉痕。奉酒已完方入席，殷勤共劝女佳人，珍馐百味难下咽，同诉离愁不快心。日过辰时筵席散，侍儿忙上献茶茗。四名仆妇齐出外，上前叩谢左夫人；左公父子都来送，静英小姐便拾身，侍儿铺下红毡子，深深下礼拜恩人，泪流满面称年伯：叩谢天高地厚恩，当初活我枯鱼肆，又蒙恩养二年春。救人救彻惟年伯，更兼又费许多心，此恩此德如何报？惟求来日做儿孙！左公夫妇齐还礼，口称：侄女请平身，些微小事何足道，不须提口莫言恩，在此年余多怠慢，伏惟休怪莫存心。虽然今日回尊府，不日差人接你临。侄女不可乱推托，必到寒家再诉情。小姐含泪称领命，又别多才左秉衡，感承世兄多恩德，累将家信报知闻。若无兄探家中信，怎得心安盼到今！公子远立同行礼，口称岂敢两三声：十分怠慢贤姐姐，惟祈恕罪莫存心。于是又别双姐妹，三人同立礼来行，深深四拜心中苦，掩面欷獻尽失声。牵衣挽袂难分割，同声叮嘱女佳人：若然寒舍来相接，务祈姐姐早登门；逢时过节勤来往，莫叫盼望系人心。静英小姐称晓得，又别家中大小人，一齐送到二厅上，传叫打轿到来临。黄家小姐回身转，将言又说与夫人：
二叔婶母并二位贤妹，及桓家舅母表妹等，伯母代为致意，侄女不及告别了。
说罢深深重四福，一齐总别室中人。说声去了身归轿，家人放下轿帘门；上肩拾起匆匆去，左公送出大厅门，公子送到街坊上，看她去远始回身。内里夫人和小姐，一同掩泪进中厅。且表静英黄小姐，此时只想母亲身，一片归心忙似箭，上南落北到家
门。重追往事心伤感，当年母子痛离分，只言一去无归日，准拟阴魂返故庭；谁曾料到生回转，这场恶梦实奇文。此时轿进二厅上，夫人早候那边存。花奴侍月忙来到，叫声小姐泪齐倾，扶出轿来观仔细，见了亲生老母亲，抢行几步来抱住，哭倒娘怀大放声！夫人抱定亲生女，口内娇儿不绝声：莫非梦里来见面，不然怎得又相亲？大哭一场来入内，中堂又见父亲身。深深四拜爹娘毕，合家大小尽欢心，齐来叩见娇小姐，谁知又得转家门！二黄书室闻知得，忙来见姐把礼行；小姐十分来称谢，一同见罢坐安身。夫人细问从前事，佳人一一说分明，尽皆感激恩人德，刻他牌位保长生。又命小姐参家庙，犹如已死再重生。持正吩咐排筵宴，庆贺夫人小姐身。夫人此际多欢喜，撇去年余愁心苦。娇儿不死重回转，又得婚姻许杜门。左公恩德如天大，世世生生报不清。晚间母子归房内，夫人细说巧莲情：恶人天报沉河死，彼苍有眼不饶人！自从妖妇身亡了，方能琴瑟两和鸣！父亲见我思儿哭，十分懊悔以前情。长长短短言不尽，母女重逢快十分。自此老黄相待多亲密，不似从前狠毒形；小姐也就多和顺，殷勤膝下孝严亲，厚待花奴、侍月等，忠心佳婢重加恩，想着左家两小姐，花前月下每伤情。
且说黄持正经维明劝释之后，待静英十分慈和；静英亦忘去前嫌，宛转孝顺。持正觉得静英格外秀美贤淑，十分欢喜。黄夫人因儿身死，不曾料有今日又得回来，更许了亲事，遂与持正商量置办妆奁诸事，终日忙碌，按下不提。
且说各位名公子，尽是今科新翰林；惟有二位韩公子，中于三甲内中存。各归铨部挨班选，都择佳期要毕姻。
左府择了四月廿六完姻，将吉期送到赵家；赵公子择七月初九日吉期，送归桓府；桓公子择八月十二日入赘，佳期
,
送到左府，王公子择十月二十五日，同时送来；杜公子择九月十六日送来黄府；韩璞韩瑶择六月初十日同日成亲，送期左府。
行盘送日都热闹，各送佳期两下行，尽竭料理完姻事，个个双亲去费心。且说二位黄公子，闻知王府女千金，尚在闺中来待字，央媒说合议婚姻。正方因见他上进，欣然允诺许成婚，就于本月廿六日，行其六礼送王门。忙忙三月来过尽，诸凡闲事且休论。单说左家两小姐，自从去了姓黄人，终朝悲泪心思忆，触景伤怀闷十分。不思茶饭恹恹病，花容清减两娉婷，双亲心下多忧虑，此事看来似怎生？为因救了他人女，反害亲生儿女身！再三苦劝终莫解，夫人埋怨相公身：尽是你身来多事，无端送去姓黄人；如今反害亲生女，终日伤心两泪倾，容颜瘦损恹恹病，不思饮食减精神。相公今日如何处？解铃还得系铃人。左公道言：正无法，黄女归无半月春，如何便接如何说，难以分她母子情。言罢便叫夫人道：你今不善做娘亲，两儿思忆黄家姐，当多方开导便开心；若还不吃茶和饭，另将他物诱儿吞，使她心上忘怀了，健解开胃自安宁。夫人道说：休提起，万语千言劝二人。百
般食物供她口，费尽为娘一片心。这不要来那不要，无奈娇痴儿
女身。你身在外安能晓，只言是我不当心。是伊送去黄家女，害她两个这般形。如今自去来医治，速叫两女病离身。左公听了便笑道：这样相思奇杀人！同行女伴今如此，夫妇恩情待怎生？这般两个痴妮子，不知情性像谁人？如今在内为何事？回言才自入房门。思来不过身倦卧，慵观书史懒拈针。左公听说抬身起：我今去看两儿身。夫人便乃开言道：现今身体不安宁，不消再去来责备，惹她烦恼病加增。左公听了微微笑：只为夫人姑息心，将她娇养如花蕊，所以今朝累杀人。我今去把她来劝，强其饮食笑
颜生，若还不听我言语，立送她们两命根。夫人道言：既如此，不劳你去绣房门。若我一身当心意，自然调护病离身。
中
维明笑道；有其母故生其女，二女痴情，原像了夫人，所以如此。你若不容我去治她，仗汝一人之力，这病如何得愈？
两人都是亲生养，我岂胸中无爱心？如何便把她责备，怪你多余叮嘱人！因而故意来唬你，笑你登时又当真。夫人要想医儿病，须速投师拜我门。夫人一笑无言答，左公便向内中行，侍儿见了忙通报，两娇正是卧鸳衾。蓦然惊醒来起坐，勉强抬身叫父亲。维明当下抬眼看，两儿颜色少欢欣，愈比昨日清减了，便向窗前坐定身，开言便把孩儿叫：为何都睡在床衾？想因身体多不快，有言须告我知闻。二人回言无甚病，偶因困倦懒抬身。左公听了微微哂：两儿瞒我为何因？只因去了黄家女，姐妹情长想此人；所以自身都不顾，恹恹得病减精神。因何这等心痴念，谁把相思如此生？二位小姐闻此语，不禁低头又泪淋。维明笑道：真奇绝，一言提及就伤心，看来一位黄小姐，要碎吾掌上两珠珍，只怪自己真多事，无端惹祸到家门。言罢便命都安坐：两儿听我一言论，若说静英黄小姐，不能不送转回程。况且她去无多日，怎生再去接她临？她今母子团圆处，未必前来想你们。两儿枉自多情义，静英却也不知闻，徒然如此真无益，又累双亲两个人。母亲为你多焦急，父亲为你带忧心。又且静英与你等，二载交情不算深；至于圣婉人一个，还又分离数月春。亲恩生长非容易，岂非胜似姓黄人：儿等为她终不解，定然急坏我们身。双亲若有长和短，两儿心下可安宁？人生但只思大义，便将小节不存心。须要听我来相劝，同到中堂闲散心。二位小姐回言道：爹爹今且听原因，不是儿等来逆命，实然懒得出房门。左公道言：休如
此，寻些欢笑与安宁。
数日以来，见两儿烦恼，我若去二房接侄女到来。只因她等佳期在即，针黹匆忙，是以不便。如今也说不得，明日接了过来，散心解闷，内则服逍遥散数帖，解郁平肝，自然可愈矣1
于是另将闲话来谈论，夫人也到绣房门，相陪二女寻欢笑，要解二女思闷心。看看将近黄昏了，家中到处掌银灯。夫人说与孩儿道：可坐中堂外面存。二贞只得抬身起，相随移步一同行，齐到中堂来坐下，秉衡公子进来临，看见两妹都不快，各将闲话解愁情。言来语去多一会，早将晚膳到中厅。五人便乃齐入座，侍儿左右进金樽。三人相劝两姐妹，且自开怀饮一巡；二位小姐无可奈，难却爹娘兄长情，只得相陪同用罢，更深各自转房门。一宵夜景休提表，次早天明便起身。正是四月二十五，左公朝罢转家门。公子小姐常礼毕，维明即便遣家人，去接二房两个女，并延医药到来临，同坐中堂多一会，便闻小姐等来临。公子出外来迎接，三人姐妹到中厅，各行常礼相见罢，左公命坐各安身。侍儿忙把香茶献，两妹抬头见二贞，一齐惊问何缘故？姐妹如何这样形？容颜清减今如此，莫非有甚不安宁？左公听问回言答：可笑她两个是痴人！只因去了黄小姐，同行女伴忽离分，终朝切切来思想，终日伤怀泪雨倾。饮食不思心厌倦，容颜消减病临身，多方劝解终不醒，无奈娇痴两个人，因而特接侄女到，盘桓数日解愁心。二人听了微微笑；谁知姐妹果情深。谈话之间排早膳，各皆入位用完成。维明政事身出外，四人姐妹到房门，相劝二贞寻欢笑，侍儿奉药到来临，送上小姐来用讫，论些闲事话谈论。左公闲暇回私宅，多方曲慰两儿身，奇花异草并珍玩，巧鸟良禽觅到门；琴棋箫管闲消遣，要引孩儿欢笑生，使她无闲思及
黄家姐，内里夫人又费心，百般异味开其胃，任其所欲顺她心。又服数帖逍遥散，看看进食渐安宁。不觉盘桓八九日，容颜稍复有精神，二亲方始心来放，时交初夏渐炎蒸。按下闲文且慢表，词中单说结良姻，吉期早已看看到，喜气盈门要成亲。大红帖邀众位客，相府相召谁不临？数家女眷都请到，二房一宅及黄门。内室外室开戏宴，张灯结彩待嘉宾。早到廿四良辰日，赵府妆奁送过门，般般彩色俱齐备，洞房铺设一时新。左府重赏人一众，款其酒饭转回程。廿六早办催妆礼，诰封官珮一齐行。左家公子都来到，尽是今科新翰林，午间打发亲奠雁，夫人房内换衣裙，红袍金带乌纱帽，两朵宫花左右分；貌似潘安重出世，颜如宋玉再还魂。中堂来见双亲礼，好个风流新翰林！众人无不齐声赞：赵府千金福分深。礼罢之时来出外，鼓乐相迎到大厅。众位公子来贺喜：左公今日兴非轻，少时发轿来娶到，必然要看嫂夫人。与兄若是多相配，每人要敬酒三樽。管教灌得沉沉醉，看兄怎入洞房门？永正笑道：休说我，诸兄花烛眼前临。今将小弟来取笑，将来照例一般行。乐人宾相来禀请，请令公子快行程，仪从执事俱久待，莫教错过吉时辰。众位公子俱笑道；各休耽搁话谈论，让他快去来奠雁，早些好入洞房门。秉衡一笑躬身别，即来上马出墙门，丞相翰林全执事，前呼后拥许多人，衙牌灯彩无其数，家童仆从集如云。人人肩上披红彩，乐音嘹亮奏天钧，銮铃响处多才去，诸公欢笑尽回身。厅上开筵齐入席，众官各戚许多人。厅厢左右齐奏乐，丞相亲来做主人。少时奠雁回程转，新郎便入内中行。夫人吩咐来沐浴，众人服侍在房门。顶冠束带都已毕，几位千金到来临，笑呼兄长称恭喜：快迎嫂嫂到家门，良时已到休耽搁，为何还坐不抬身？公子笑道：休取笑！数人正在话谈论，外边报进良时到，夫人命子去亲迎。永正作别来出外，
花灯彩轿尽完成，各色仪仗旁伺候，众官席散已抬身。各位公子齐立起，尽拥新郎陪伴行；翰林朝上深深揖，乐人鼓手一齐鸣，三声炮响惊天地，纷纷齐上绣鞍行。九卿六部官无数：行行执事列如云；还有同年诸翰林，人人诸各送花灯。又兼乃父威权重，荷戈带甲从雄兵，将军提督参游府，按队旌旗前后分。头行金字排数十，行行列列灿银星，粗乐细乐音齐奏，箫韶一派遏云行，滔滔一路行将去，尚书府内娶千金。此间左府忙收拾，一众家人忙十分，层层堂屋灯无数，尽换双枝画烛明。二厅上奉宗亲位，金炉便把异香禁，婚姻乃是人伦始，娶妇原为主祀人，每事十分多礼敬，岂堪草率半毫分1内里夫人都散席，各皆闲坐等新人。早已未牌时分到，狼烟大炮响三声！娶亲人众回来了，众官文武上高厅。左公迎住齐归坐，许多仪仗两边分，花花彩轿由中进，层层开了画屏门。笙箫鼓乐声不绝，一直抬来歇大厅，公子已到新房去，厅前宾相请新人。三通诗赋来赞罢，月殿嫦娥下彩云，喜媪两边来扶起，下拜高堂三代亲。厅前左右人无数，纱笼罩面不能睁。传单簇拥新房去，秉衡四揖接佳人，扶近牙床交并坐，交杯合卺尽完成。新郎亲与除红袱，房内人多不便睁，卸花解红来出外，内堂先揖众夫人。夫人个个称恭喜，公子回身到大厅，下礼众宫并父叔，天边红日渐西沉。左家此际重开宴，款待迎亲一众人。大厅坐满诸文武，各家公子二厅门。内外鼓乐音齐奏，两边行酒奉金樽，迎亲一众诸人役，各家酒饭不须论。单表二厅诸公子，永正相陪奉酒巡，状元桓玉先笑问，表嫂姿容是怎生？弟们虽在来观看，纱笼罩面不知闻；左兄自必来看见，料然才子配佳人。方才弟等曾说过，每人要敬酒三樽。
永正闻言，心中一想道：此间二韩、二黄并柜王二位妹夫，还有小杜，共是七人。每位三杯，该是二十一杯酒。若
饮这许多，岂不大醉？
当时便就微微笑：妹夫今且听缘因，新妇丑而兼又陋，并无半点貌超群。杯酒算来不可敬，兄等休来取笑人！顺卿笑说：休乱道，左兄今日哄谁人？
尊嫂夫人才进门来，就兄在新房，也不过略观一目，谅未看清，如何见得丑而且陋？明明是不肯吃酒，故说反话骗人。礼乾笑道：此语若被嫂夫人知了，今夜一定不许上床，只好赶在房外了。韩公子笑道：就是丑也说不得，这等喜事，小弟们如何不要奉酒？二黄道：正是，正是！叫左右：快取酒来，不怕他不饮。永正笑道：小弟其实量浅，吃不得许多。楚卿又笑道：兄若说尊嫂丑而且陋，越发该饮了。若不沉醉，如何可入洞房？众人笑道：果然不错，左兄今日总
无推托，快领了情罢。永正又笑道：诸兄言语，真个反覆不定。美貌的又要饮，丑陋的也要饮，总是小弟做新郎的不
是。既承美意，难以尽却，如今每位领了一杯罢。众人齐道：使不得！三杯一位，不算为多，如何减去大半？永正道：小弟其实量浅，目下七位兄长，每位三杯，共该廿一杯酒。若都领了，岂不大醉？只恐家严知之，甚为不便。众人道：既是如此，依你便了，但必须一气饮尽。永正笑道：兄等今日如此，他日恭喜时，小弟却也不肯相饶。楚卿笑道：任你捉弄，我便醉死也是情愿的。
众人听了都大笑，书童忙便奉金樽。状元接过双手奉，敬上新郎左翰林。永正躬身双手接，拱请多才归坐身，然后饮了杯中酒，书童忙又奉来临。探花接过躬身奉，敬上新郎左秉衡；永正立饮无余滴，书童又奉第三樽，传胪离座抬身起，奉上新科榜眼身，永正接了忙饮尽，书童又奉酒来临，二韩、二黄都敬罢，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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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入位坐安身。欢谈笑语传杯盏，饮到谯楼起了更，方才内外来散席，各把清茶献一巡。纷纷作别都去了，秉衡公子内中行，家人等众忙收拾，霎时一切尽完成。公子中堂参父母，双亲命入洞房门，花烛酒筵来排下，扶过千金有福人。夫妻对面来归坐，侍儿左右拥佳人。秉衡此际抬头看，舜娥小姐貌娉婷，面似梨花承晓露，眉如新柳绽先春。秋波俊眼清于水，檀口香唇一点樱，红锦绣袍珠玉珮，金冠九凤罩乌云。低头袖手花筵坐，体态端庄福不轻！却似王嫱重出世，宛如西子再还魂。公子看了心中喜，腹中暗暗自评论：虽然不及吾大妹，也算倾城绝世人，看来与我多相配，结就鸾凤果称心。两边就把金杯奉，三巡已罢起抬身。众人收拾都出外，翰林新婿奉佳人。锦帐结成琴瑟友，河汉欢从牛女星，迢迢滴尽莲花漏，银箭无声天又明。合家大小纷纷起，新人房内也抬身，梳妆打扮牙床坐，新郎登门去谢亲。许多闲事不必说，三朝行礼上高厅，参天拜地成双对，庙见宗亲把礼行。紫袍玉带当朝相，凤冠霞珮国夫人，东西端坐来受礼，儿媳双双拜大人。笙箫鼓乐声齐奏，殷勤又请二房门，侍郎夫妇来受礼，又请五位姑娘把礼行。送出贽见多丰厚，翁姑回答也非轻。赵府礼到多齐整，赠嫁夫妻四对人，四名侍儿容貌好，一齐叩拜主人们。还有左府人无数，尽皆叩见少夫人，高厅戏宴来款待，夫人亲递酒三樽。女宾陪席分左右，人人举目看佳人，尽言美貌都称赞，桓氏夫人喜十分。戏完酒散拾身起，新人送入洞房门。二房小姐黄小姐，尽皆辞别上轿行。次日新妇来出见，下礼翁姑二大人。两位姑娘同拜见，中堂礼罢坐安身。左公夫妇心欢喜，赵家小姐果超群！却与吾儿堪匹配，正是姻缘天作成！端庄娴雅多礼貌，果然不愧大家门。当下维明出外去，许多闲事莫谈论，回门弥月不必说，舜娥小姐性温存，为人贤德多礼貌，敬重高堂二大
人；精通翰墨能诗赋，夫妻恩爱敬如宾。翰林朝内公事毕，回转家中鱼水情。两位小姐多和睦，夫人爱惜似亲生。左公以礼来相待，合家敬重少夫人。早又六月炎天到，二房出嫁两千金，妆奁一切多完备，终日忙忙不暂停。周氏夫人心不乐：我心不爱恼她们，谁知倒反多福气，两婿双题金榜名，况且同日来迎娶，一齐都入洞房春。二韩公子才貌好，尽是翩翩美俊英，又没姑娘与小叔，富贵双全享一生！我的心爱三活宝，偏偏冤死恨非轻，长吁短叹心中郁，女结良缘母不欣。韩夫人亲到京城内，赁其华屋住安身。早到六月初六日，门庭结彩闹盈盈。二位小姐妆奁过，各色俱全数万金，各赠奁田三百亩，韩家重赏待媒人。左府门庭高结彩，开筵设席请诸宾，更接大房夫人到，还加姑嫂等三人。更有静英黄小姐，一连数日闹纷纷。到了初八佳期日，韩府催妆礼到门，数班鼓乐多热闹，须臾奠雁又来临。二韩公子回身转，香闺妆束两千金，凤冠霞珮叮当响，玉裹金装貌出群。申时前后迎亲到，两乘彩轿歇厅门，一齐送上花花轿，三声炮响出庭门。送亲文武官无数，仪仗行行灿若云，流星花炮声不绝，乐音飘渺奏天钧。到了韩门三请毕，高厅簇拥拜宗亲，送入洞房花烛下，东西室结两成亲。百年好合偕琴瑟，两对鸾凤天配成！夫妻恩爱都休说，三朝热闹不谈论。回门会亲都过了，韩夫人要转回门。两位小姐回家内，拜别双亲二大人，外厅款待多礼貌，内堂款待女千金，就在家中住过夜，明朝同到大房门。拜辞伯父与伯母，侄婿双双下礼深。大房备酒来饯别，内外相留款待殷。酒阑人散拾身起，二位多娇拜别行，此时想起心中苦，两行珠泪湿衣衿：忆昔幼年多少事，生来不得母欢心；若无伯父与伯母，那能生长到如今？今朝分别韩门去，未知何日见慈亲？维明夫妇齐声说，道言；侄女莫忧心。此去韩门为媳妇，孝敬翁姑两大人。琴瑟调谐
休息慢，无违夫子要和温。必敬必戒牢牢记，不比闺中做女身！待你长姐完姻日，再来相接转家门，二位小姐来受命，长兄姐妹礼来行，依依执手难分舍，各各欷歔泪满衿。拜别一番来出外，大家相送到厅门，上轿仍转家中去，哭倒堂前父母身。然后回到韩家宅，从夫而去不须论。日去月来容易过，七月新秋又到临，早又赵府佳期到，梦魁公子娶新人。许多热闹不消说，一切繁华总不论：娶得婉容杜小姐，貌配才均喜十分。夫妻和睦如鱼水，翁姑相待似亲生，回门满月休细说，八月秋风桂子馨。仪贞小姐佳期到，打点桓郎赘进门，收拾后楼为新室，洛渚仙官一样能，妆奁全副俱齐备，铺设楼中簇簇新。
那时满朝文武，因丞相赞婿，状元定姻，都告假二日。天子又因贞烈夫人出阁，手刺篡贼，功敌乃尊，特赐金珠彩缎，及金莲烛四十八枝，又下诏三品以上命妇，俱赴左丞相私第，贺贞烈夫人出阁。
八名宫监离朝出，圣旨前来相府门。左公传话中堂去，看夫人妆束女仪贞。御赐冠珮须穿戴，不得迟挨速出厅。夫人闻命忙不住，妆束娇娃有福人，一样的诰命凤冠珠玉佩，众人扶出到前厅。诏书宣读排香案，夫人母女谢天恩。八名宫监回身转，丞相随行去谢恩，只因一片金石志，播得芳名到处闻！那些大臣诰命人多少，久闻左女字仪贞，不知何等一女子，乃能宫院杀奸臣？天子这样来隆重，我们怎得见她身？今朝奉诏心欢喜，大家好去看佳人。尽皆备下添妆礼，彩缎金珠首饰珍，初四纷纷齐送到，明朝初五要登门。
左公着夫人将知己人家送的，略收一二；其余一概璧谢。将夫人名帖投递各家，请众夫人次日香车早至，如果必然要见仪贞，仍着她冠珮出见，不必推辞。
夫人一一来领诺，府中忙乱几曾停？层层门户高悬彩，廊下厅前百种灯。上席下席都预备，乐人鼓手候墙门，上等名班来伺候，来朝款待众夫人。又请二夫人母女为陪客，晚间就住大房门。
原来敬顺二贞，八月初旬已接回家；又接黄小姐到来，一同陪客。
诸凡闲事休陈说，且表天明贺喜情。相国夫人身早起，府中一切预完成，凤冠霞帔加象服，还兼致德正夫人，并赵氏小姐俱冠珮，左公父子在书厅。卯时前后都到了，宝马香车集似云，纷纷接到高厅上，尽是鸾封凤诰人。一个个九凤金冠珠络索，锦袍命服珮环鸣，麝兰香满华堂上，尽称奉旨贺夫人。一一礼罢齐叙坐，又转上了各家小姐见夫人。早有左门姑嫂来接待，礼完逊坐两分宾。八名使女将茶献，众夫人茶罢便言论：妾等乃奉君王旨，特来恭贺太夫人，令嫒特恩封贞烈，大名宇宙女中英。今配状元桓翰林，门楣光耀喜非轻！妾等一则来恭贺，二来请见令千金。桓氏夫人闻此语，开言回答众夫人：此亦寒门多不幸，无端权贼乱胡行！抢劫仪贞大小女，无奈宫中刺贼人。保全名节回家转，又蒙皇上重加恩。感得诸位夫人来光降，合令小女前来把礼行。言罢回头呼左右，请将小姐到前厅。两旁侍妇齐声说，即忙传命入中门，看看去了多一会，出言小姐到来临。只见画屏开处鸣金珮，月殿姮娥下彩云，两班仆妇分左右，当中簇拥玉娉婷。九凤金冠珠络索，红袍玉带绿罗裙。越显得明姿灼灼神光映，呆了厅前一众人！眼光射定睛难转，共讶天仙降世尘，不信这般一美女，却有泼天胆量刺奸臣。看她纤腰一捻如垂柳，三寸金莲步怎行？料她春纤玉腕温柔质，怎执龙泉会杀人？
左夫人见小姐出来，道；我儿过来，今众位夫人在此，
汝当以晚辈之礼相见，一总朝上四拜便了。
侍儿铺下红毡子，慌得众人齐起身，一齐止住开言道：太夫人且听缘因，
一来左丞相位居百僚之上，二来令嫒小姐，钦赐极品，诰命在身，我等尚不敢以同辈礼相见，怎敢当晚辈之称？再三谦让。左夫人道：既是如此，内中有黄、王、赵、杜四位夫人，这四位年伯，与汝父为总角之交，当以晚辈相见。其余各位夫人，恭敬不如从命，概以常礼见罢。
于是小姐登毡立，深深下拜四夫人，受两礼来还两礼，然后各位夫人把礼行。各各并肩同四福，又转过千金一众人，分其宾主常礼毕。都从下面坐安身，侍儿又把清茶献，众夫人细细看仪贞，都向左夫人赞道：好位干金真贵人。进容占断乾坤色，贞节流芳百世称。端庄严重多礼貌，相门家教果非轻！左夫人但只来谦逊，众人心下自评论：眼前多少千金女，并无一个及她身，奇人所以为奇事，料应不是世凡人！于是问起当初事，夫人一一诉其情，众人喷啧都赞叹：巾帼英雄实可称。自是夫人多福气，这般光彩耀门庭。
当下黄夫人又再三称谢救女之恩，杜夫人亦称谢不尽，见了黄小姐愈加亲密十分。王夫人又请见二小姐，夫人命请德贞出厅拜见，王夫人见媳妇端庄美貌，十分欢喜，送上珠花两对，金钊一双以为拜见之仪。两位小姐见罢，告退回房，此时值厅仆妇，便将大厅一带，垂下珠帘，天井中彩棚之下，名班演戏。桓夫人便请各位夫人入席，共十六桌，铺设华堂，下席设在二厅厢房内。
左右奉上金杯酒，梨园演戏奏箫笙，众位诰命传杯盏，谦恭逊让礼彬彬，半本戏完齐散席，众人收拾那消停！各皆叙坐茶一
道，一齐告别起拾身。夫人再四留不住，只得殷勤送别行。并肩排列深深福，礼罢之时尽转身。香车一带厅前歇，个个登舆谢一声，仪从拥护纷纷去，夫人送罢自回身。更换常服中堂坐，与二夫人等共言论。左公兄弟及父子，外厢陪客请诸宾，九卿六部诸文武，一连数日闹纷纷。到了初十这一日，侍郎桓府请诸宾。
请了当日五位媒人，又将状元诰命并凤冠霞帔，送到左府，维明重赏来人而去。
早已十二佳期到，要迎佳婿到门庭，先是状元来奠雁，回家发轿到来临。左府延请官数十，一班翰苑少年人，排齐仪仗全职事，亦如娶媳一般能。花灯彩旗多热闹，金莲宝炬出皇恩，桓门花轿厅前歇，三声炮响就离门。众官上马同时出，乐音嘹亮奏天钧，滔滔早到桓家府，宾人诗赋请才人。三通已罢桓郎出，拜别双亲上马行，红袍金带颜如玉，乌帽宫花左右分。翩翩马上多光彩，天子门生去就亲。当日许他洞房花烛下，须要金殿传胪第一名，多才不负前言语，今日果占鳌头才做亲！一路荣华说不尽，到了潭潭相府门。三声炮响齐下马，众官簇拥上高厅；永正公子来迎住，内房妆束贵千金，中堂扶上花彩轿，鸾凤箫管奏仙音。一程抬到高厅上，摆齐仪仗出门行，青龙吉地来转过，炮响三声重出门。宾相吟诗三请罢，扶得仙娥下彩云，宾相再歌诗赋请，蟾宫贵客上高厅。参拜天地成双立，一同望阙谢皇恩，御赐金莲灯引导，双双送上画楼门。坐床合卺都已毕，高厅筵席又排成，请出状元来款待，戏筵直饮到初更。众客方才都散去，纱灯送婿上楼门，酒筵花烛当中设，众人扶过贵千金。两旁排列诸侍女，银壶筛酒奉金樽。楚卿此际抬头看，细细端详绝世人，不禁暗暗销魂魄，目光撩乱不收神。这样仙容何处有？愈比当初美十分！如此佳人归那个，自合天生桓楚卿。可笑国泰权奸贼，
思量我这玉娉婷；谁知断送纤纤手，在把残生丧美人。三巡酒罢抬身起，此时颜色带微醺，画楼四面来观看，岳父岳母费尽心。侍儿林列难禁耐，不由移步近千金，红袍拖地深深揖，上前举袖叫夫人：今宵幸到瑶池上，九天仙子配婚姻。这等良缘何世结？不知可有福消承！玉人举袖轻答礼，低首含羞不则声，状元此刻心撩乱，侍儿旁立笑吟吟。忙把花筵来收起，关了楼中两扇门。桓玉见人都去了，近前带笑捧佳人，九凤珠冠亲卸下，款松环珮麝香馨。低言又把夫人叫：当初被劫到权门，下官闻信肠几断，废寝忘餐欲断魂。人前不便抛珠泪，永夜长更恨转深。准拟神娥归楚岫，不料襄王梦又成！感卿守住无瑕玉，三尺龙泉保此身；今朝留待桓郎至，凛凛纲常金石心。芳名传播闻天下，何幸消承女俊英。欲待今宵来亵渎，恐防天上有神明。今夕不知为何夕，怎叫良夜听长更？玉人低首无言语，状元怎禁那春心，温柔软款情如蜜，双双同展绣鸾衾。通宵画烛妆台上，月映纱窗亮似银，星河良夜闻清珮，流水桃花遇玉真。连理同枝春色满，鸳鸯比翼共和鸣，意密情深缘不浅，才子佳人天配成。桓郎占尽人间福，妒杀千秋薄命人。良宵易过天初晓，太阳东上曙光明，合家大小抬身起，新人楼上也抬身。侍儿一众推门进，床前来奉贵千金。状元梳洗冠带毕，先到中堂去谢亲。永正迎住称恭喜，两边同坐慎思厅。不表书房人两个，楼中妆束已完成。玉人洗手金盆内，见守宫一点尚莹莹，便把罗巾拭过浑无见，暗暗心惊自付心：谁知这等多灵验，今日方知假共真。早又几位小姐来楼上，齐称恭喜贺佳人。仪贞小姐含羞色，口称请坐妹儿们，早点送来同用罢，
笙箫细乐到来临。同上高厅来作礼，依然请到众夫人。戏筵至暮方才散，次日桓家发轿迎，款待亲人多热闹，初更时分始回程。明朝乃是中秋节，众家公子备筵樽、将楚卿灌得沉沉醉，欢娱一
日又黄昏。楚卿夫妇如鱼水，相敬如宾爱十分，早间郎舅公事毕，午间回转左家门，岳父母前多恭敬，楼中夫妇两同心。只苦了德贞二小姐，姐妹同房十数春，如今一且高楼去，独坐香闺甚冷清。每日只在中堂内，陪伴双亲二大人，有时姐姐来楼下，姐妹相见说半辰。有时同到楼中坐，楚卿一到便离分；有时晚翠轩中去，舜娥嫂嫂话谈心。早又过了十数日，家中诸事甚清宁，此日八月廿五日，左公朝罢转回程。夫人梳洗来出外，同坐中堂上面存。少夫人来问安候，见罢翁姑自转身。德贞小姐离绣阁，中堂来到候安宁。左公命坐亲生女，开言笑说与夫人：仪贞一自来赘婿，从来不见早抽身，人人出外将安问，她今犹卧在楼门。夫人听说微微笑：想因梳洗未完成。维明又问夫人道：昔日朝中验假真，曾付守宫砂一点，不知可在腕中存？此事耳闻谁目击？夫人一笑说缘因：我却并未留心看，久已忘怀这事情。相公提起方思着，少时待彼到来临，试看此事真和假。三人言笑半时辰，来了仪贞大小姐，安候双亲二大人。夫人唤过亲生女，携她玉腕验虚真，勒将彩袖来观看，守宫不见影和形。不禁笑问孩儿道：因甚宫砂不见形？小姐一听如此语，两朵桃花双颊生，回头微顾生身父，低言正色答娘亲：母亲何故来如此？爹爹在坐问其情，这般取笑真奇异，言罢之时就转身。不向双亲来告退，佳人烦恼上楼门。夫人笑道：都是你，要观虚实惹她嗔。左公见说便笑道：此情只可暗留心，谁人着你来查看，且又将言问个明。如何不惹她烦恼？果是为娘欠正经！若还我是仪贞女，必要将伊唾面门。德贞小姐微微笑，正当谈笑在中厅，二位翰林朝中转，德贞回避母房门。楚卿、永正来安候，左公命坐二人身，言语之间来说起，永正开言告二亲。
方才孩儿进朝，曾在桃花院门首经过，忽然见王妹夫自
内而出。孩儿问他何故到此？他道：偶然随害。因此儿心甚疑。
悄唤他童来细问，方知用九近来心，他因个个来婚配，惟彼愆期不耐禁。因此常去游妓院，六月之中直到今，昔年身在寒窗下，年伯拘禁严十分；如今自己身成立，堂上威严不在心。每日翰林朝事毕，回家微服出门行，钟情只在桃花院，迷恋青楼二美人。双亲拘管常淘气，秋风过耳不依听，算来此事真不妙，如何使彼禁其情？夫人听了心烦恼，如何二婿这般人！佳期不远初冬后，数月光阴不可禁。日游妓院非好事，银钱花费损精神；再染疮毒如何处？误了吾儿一世人。相公岂可来坐视，还要劝谕戒他身。
维明道：此等事原是用九本心，非一朝而起。此子语言狂妄，性格轻浮，且为人十分狡猾。当日还是窗下书生，其父严管，故不能放胆；如今见他功名已就，身入翰林，自然松泛了。他所以这般任性。
他虽不畏庭前父，须知还有泰山尊。管教不误闺中玉，何虑东床王右军？楚卿听了微微哂，左公便对秉衡云：少时你等公事毕，可同用九到来临。公子闻言称领命，楚卿告退入楼门。各人膳罢更冠带，各赴衙门政事勤，未末申初公事毕，秉衡邀住礼乾身，一程转到家庭内，相邀同坐慎思厅，并与楚卿人三个，言来语去半时辰。报道老爷回来了，三人忙便起身迎，同进书房来坐下，随书侍剑奉香茗。一巡茶罢齐放盏，丞相开言说事因，便对礼乾称贤婿：我偶风闻一件情，道伊每到公事毕，便微服青楼妓院行。你今已是功名就，不比书生窗下人，翰林本是清华职，岂堪日夜宿娼门？设有言官来弹劾，枉费灯窗十载心！功名尽弃还加罪，你今不可不知闻。况且佳期真不远，十月初冬便毕姻。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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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令尊无次子，启后承先你一人。若还年少迷花色，伤损精神不非轻！须当听我良言劝，将来再莫这般行。礼乾听说多惭愧，口称：岳父听其情，小婿只为朝事毕，独坐书斋甚冷清，偶然闲步桃花院，片时随喜便回程。并未院中来歇宿，谁人嚼舌乱谈论？今朝岳父言此事，真是平空吃一惊！左公听了微微笑：既然贤婿冷清清，我处有楚卿并永正，是你同年又至亲，便留贤婿书房住，慎思堂内甚幽清。三人每到公事毕，一同回转可谈心。况兼十月完姻后，总来要住我家门。礼乾听说心不悦：此事今朝怎理论，分明拘我书房内，怎访桃花会美人？当下便乃开言道：感承岳父这般恩，小婿若还身在此，家中父母挂牵心，维明便道：何妨事，尚留令姐在家门，况且相近无多路，早间回去问安宁。有事原可来通问，算来无碍甚相应。言罢便命随书出，着左升王府说知闻，道我留下王公子，直待婚期始转程。禀上老爷休挂念。随书奉命出书厅。楚卿、永正微微笑，礼乾无奈不开声。永正告退房中去，楚卿告退上楼门，书房只剩人两个，礼乾不乐闷昏昏。勉强言谈多一会，早又黄昏掌上灯，晚膳摆入书房内，二位公子到来临。内中姑嫂人三个，中堂陪奉左夫人。用罢晚膳闲谈久，更深各自歇安身，书房留下王公子，不知做出甚何情？早又八月来过了，九月深秋菊绽英，早又杜府佳期到，顺卿公子娶新人。左黄各备妆奁厚，笙箫鼓乐送来门，男客女宾来戏酌，府中热闹又盈盈。公子黄家来奠雁，申时发轿去迎亲。众官陪奉新郎去，还有同年四个人。此时二韩已是回家去，二黄新舅不登门，只有左公子与赵公子，王礼乾同桓楚卿。花花彩轿张灯火，执事如云数十层，头行金字排无数，流星花炮振天鸣。数班鼓乐声嘹亮，探花才子出门行，红袍金带乌纱帽，左右官花御赐恩。貌似莲花颜似玉，当世翩翩美俊英。到了黄门三炮响，房中妆束女千
金，凤冠霞帔金玉裹，母女分离好痛心！三请已完来上轿，三声炮响便离门，黄府执事并灯彩，鼓乐诸亲送起身。一路滔滔多热闹，上灯时分到门庭，众客纷纷来入内，宏仁迎住坐分宾，花轿歇在中厅上，三请神娥下彩云，结亲已罢新房去，坐床撒帐礼完成。顺卿出外来作礼，重新开宴待嘉宾；众官俱在前厅上，二厅款待少夫人。一番音乐来奏罢，两边行酒奉金樽。单表二厅诸公子，永正开言说事因：杜兄今日真恭喜，算来不比弟们身。必须要饮沉沉醉，弟们各敬酒三樽。顺卿笑道：休取笑，左兄可记自家身？弟们要敬三杯酒，吾兄只领一杯情。小弟今朝遵旧例，决然不肯领三樽。桓公子便笑说道：杜兄不是这般论！
你今夜成婚，不比别人，小弟还每人有小诗一首奉贺，快饮了十二杯酒，取出来与兄观看便了。
当下礼乾呼看酒，梦魁公子奉金樽，付与书童忙奉上，书童忙捧到来临。先是永正连奉三杯酒，次奉三杯桓楚卿，顺卿只得将情领，怎好推辞却一人。赵、王二人同劝罢，方才入位坐安身，袖中各出红笺纸，送上多才杜顺卿。探花此际多酒意，接来细细看分明。
赵诗日：
相思数载日萦怀，今夜眉心始乍开。何幸结成鸾凤会，良宵准拟玉人来。左诗日：
巫山深处楚云开，一枕襄王梦又催。莫讶峰头旧神女，应知仍是玉人来。王诗曰：
画堂深处绣屏开，旧恨新愁尽去怀。银烛慢烧良夜静，三星在户玉人来。
桓诗曰：
当年别恨结愁怀，只拟仙娥去不回。
岂料星桥远横汉，依然仍度玉人来。
顺卿看罢微微笑，诸兄嘲我昔年情，无心题得诗数首，离合悲欢尽说明，四人听了齐声笑，弟们怎敢笑兄身？当日兄因此咏来起祸，玉人几丧命残生。今朝得遂平生愿，岂堪少却和诗文？借用玉人来三字，权为弟等贺新婚。于是说罢皆大笑，各人欢饮共谈论。书童左右来奉酒，知己情投十二分。直到初更方散席，一巡茶罢告辞行。父子股勤来送别，纷纷上马尽回程。顺卿公子来入内，双双送入洞房门。今朝始遂平生愿，才子佳人两称心！尽皆感激恩人德，亏他撮合这良姻。三朝热闹休提表，四日便到左家门，双双夫妇来拜谢，深感当年救命恩。左府设宴来相待，款留一日始回程。莫言杜府完姻事，且谈用九姓王人。自从左府来留下，一住书斋半月零。日间翰林公事毕，郎舅双双同回程，又且左家门户紧，出门必报老爷闻。礼乾无奈真无奈，不得桃花会美人，心中思忆青楼女，别来半月有余零。恨杀老左人一个，这般促狭罕曾闻，皆因父母无主意，聘了他家女子身。官家小姐多多少，偏偏要对左家婚！如今尚未完姻事，浑身已是泰山形。将来若是成亲后，只怕丈人要变太公形！我这一生拘束如何过？怎做他家坦腹人，怎能退却他家女，另对婚姻始称心？左思右想真烦恼，立向帘前往外静；但只见篱边白菊多开放，一双秋蝶戏花心。可笑小桓并小左，各伴妻儿不出门；老左连日身不转，还是九月十九进朝门，今朝已是廿一日，接连三日未回程。独坐书房多冷静，几个书童不见形。
望了一回道：如何这篱中都是白菊，并无别色。想必老左单爱此种，故此栽它；独自无聊，我且题诗消遣。遂取过
文房四宝，检一幅花笺，不假思索，随意写成。
诗曰：
平生不愿号倾城，品格真堪隐士名。凝露姿惟同月白，傲霜心更比梅清。采幽客至偏多句，载酒人来欲吐英。
世上久无彭泽令，东篱今复见渊明。
礼乾题罢微微笑，自吟一遍自评论：此诗末句并无意，却将老左比渊明。我心正在多恼恨，不该这样赞他身。正在自言并自想，忽听廊前内角门，咿哑一响扉开处，公子抬头往外睁，见有一人来走进，未知他是甚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