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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 岳
【作者小传】
(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属河南)人。少被称为“奇童”。泰始三年(267),辟司空掾,举秀才。后任河阳令、太子舍人、太傅主簿、长安令、散骑侍郎、给事黄门侍郎等职。曾与石崇等谄事权贵贾谧。又奉贾后之命,草《愍怀太子祷神文》,构陷太子。后被赵王司马伦及孙秀所杀。与陆机并称“潘陆”。擅长多种文体。原有集,已佚,明人辑有《潘黄门集》。
秋兴赋并序
潘 岳
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 [1] 。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华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殒。于是乃屏轻箑 [2] ,释纤&?檨?@ [3] 。藉莞蒻 [4] ,御袷衣 [5] 。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嚖嚖以寒吟兮 [6] ,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屏转于华省。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斑鬓髟以承弁兮 [7] ,素发飒以垂领。仰群俊之逸轨兮,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涂兮,庸讵识其躁静?
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 [8] 。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 [9] 。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鲦之潎潎 [10] 。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此赋作于晋武帝咸宁四年,即公元278年,潘岳时年三十有二,为太尉贾充掾属,兼虎贲中郎将,即武官侍卫,寄宿于散骑之省当值。从弱冠出仕到此时,潘岳以其才华,高步一时,但也因才名冠世而被世人所嫉,久居小官,不得舒其情怀,长达十年之久。《秋兴赋》正作于他为官生涯的低谷时期。“赋序”说出了作此序的两点因由:一是自己的身世与所处的环境、人物的不同与不合。潘岳称己为“野人”,游处不过茅屋茂林,交游皆为农夫田父;而身处的散骑之省,却是高楼蔽日,来往皆达官贵人。二是由于自己虽身处散骑之省,但位卑受屈,夙兴夜寐,供人役使。此种“野人”为官的感受,犹如池中鱼、笼中鸟,不得任性、适性地生活。仕宦不顺,因而产生“江湖山薮之思”,即辞官归隐的念头。
此篇以“秋兴”名篇,物色人情的相互关联是我们阅读此赋的重要方面。赋的正文,潘岳首先将“悲秋”之情置入自然四季代序中加以观照。从冬索春敷、夏茂秋落的四时自然特征来看,草木荣衰,看上去是四季变化的自然特征,但其中也关涉人们面对自然变化时的哀乐美恶之情。赋以宋玉《九辩》为例,引用了《九辩》开篇一段悲秋之词:“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自然之秋之所以悲,是因在萧瑟秋风中,草木随风凋零衰落,由荣而枯。而在人情方面,潘岳从宋玉句中析出四种情感之悲,即“四戚”:一是“送归”有思念朋友之怀;二是“远行”有客居异乡之悲;三是“临川”有人生易逝之叹;四是“登高”有怀远悼近之哀。这四种人情之悲,遭遇任何一种,都会使人悲伤,难以自持。所以秋色人情,忧思绵绵。
接下来,文笔由对宋玉悲秋的感触转至现实秋景的描写。先以归燕翔鸟、云气落叶的鲜明的秋季物象,再以日用物品的更替,强调星移物换的秋季来临。选取的秋景,诸如庭树叶落,疾风吹帷,秋蝉寒吟,大雁南飞,天高日短,凉夜渐长,月色朦胧,寒露凄清,萤火闪烁,蟋蟀悲鸣,离鸿晨吟,暑去秋至等,并无特别之处,但“觉”“听”“望”这些诉诸作者感受的语词的运用,一方面加深了“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悲秋情绪;另一方面,也让我们感受到作者秋夜难眠,被“华省”(散骑之省)中的秋色秋景包裹着的悲秋情怀。至此,功业未成却华发早生的忧生之嗟,与达官贤俊平步青云、春台嬉乐形成鲜明的对比,表现出秋色中潘岳感受到的人生悲凉。因而,处于“华省”之中令人悲叹的秋景,实是潘岳悲凉心境的一种反映。
接下来,文章由悲秋感怀走向超越与玄理。其排遣人生苦闷的依据来自对老庄人生哲学的皈依。一是对齐万物、一生死的人生哲学的认同;二是知足常乐的人生体味。潘岳化用庄子与惠施“用”与“无用”的哲学探讨,认为人生所需,容迹而已,这种知足的心态能使人获保平安。若看不到容迹之地与知足保生之间的关系,那么人的处境就犹如庄子所说的,在脚旁挖地及泉,容迹之地顿时变成无用与危险之处,即使猴猿也知避而远走的。三是仍袭用庄子,以龟作喻,与其成为宗庙的祭品,还不如回归青山绿水间,悠然自在地生活。
在老庄哲学的指引下,作者敛衽投绂,弃官归隐。春耕东皋,自给之余,尚可交纳赋税,基本生活得以保障。此外还有石间涌流的泉水,岸边播散芳香的秋菊,澡浴涓涓秋水,玩赏水中游鱼。此情此景,自然明朗,其间我们不难感受到潘岳意象选择上的寓意,如扬芳岸边的秋菊,具有隐士的高洁与傲岸;“澡秋水之涓涓”,也有澡身浴德、砥砺节行的意味;“玩游儵之潎潎”,更有着庄子濠梁之乐的自由。物随心转,在老庄人生哲学观照下的如此秋景,足以让人逍遥放旷,安顿心灵,大有李白“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的豪情,与身处“华省”下的池鱼笼鸟之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史没有明确记载潘岳是否敛衽归来,潘岳《河阳县作二首》其一言“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文选》李善注曰引潘岳《天陵诗序》,说潘岳曾退隐天陵东山。不管潘岳隐居与否,我们都不妨将篇中归来秋景的描写看作是作者的一种审美观照,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潘岳在历史上除了貌美、才颖、情深外,还以热衷功名著称。《晋书·潘岳传》就说潘岳“性轻躁,趋势利”,所以,潘岳此篇连同他的作于元康六年(296年)的《闲居赋》,均被斥为矫情之作。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晋书》本传对潘岳生平事迹的记载明显地有着前后的变化,大约以元康六年为界,此前潘岳并不善于钻营,在官以“勤于政绩”著称,他的改变以元康六年依附贾谧始。而从元康六年到潘岳被杀(300年),前后只有四年时间。在他54的人生历程中,短短四年的所作所为,影响到后人对潘岳的评价,使他背上了文人无行的恶名。现在我们虽然没有必要对潘岳的劣行辩诬,但是当我们批评他的“心画心声总失真”(元好问《论诗绝句》)、人品与文品相背离的时候,是否也应看到《秋兴赋》中的两样秋景,正是三十二岁的潘岳的现实处境与精神追求的写照?是否应该避免一概而论,梳理一下潘岳五十四年人生轨迹的变化?是否也应该深究一下身处政无准的的西晋时代,潘岳人生操守改变的社会土壤? (王德华)
注 释
[1].二毛:斑白的头发。常用于形容老人。
[2].箑(shà):扇子。
[3].纤&?檨?@:细葛布衣。
[4].莞(guān)蒻:指蒲草编的曹羲。莞和蒻是两种蒲草。
[5].袷衣:夹衣。
[6].嘒(huì)嘒:蝉鸣声。
[7].髟(biāo):长发下垂的样子。
[8].投绂:指弃官。绂:系官印的丝带,也代指官印。
[9].崖澨(shì):岸边。
[10].鲦(tiáo):鱼名,一种生于淡水的小白鱼。潎(pì)潎:鱼游貌。
怀旧赋并序
潘 岳
余十二而获见于父友东武戴侯杨君,始见知名,遂申之以婚姻,而道元、公嗣,亦隆世亲之爱。不幸短命,父子凋殒。余既有私艰,且寻役于外,不历嵩丘之山者,九年于兹矣。今而经焉,慨然怀旧而赋之曰:
启开阳而朝迈,济清洛以径渡。晨风凄以激冷,夕雪暠以掩路 [1] 。辙含冰以灭轨,水渐轫以凝沍 [2] 。涂艰屯其难进,日晼晚而将暮 [3] 。仰睎归云 [4] ,俯镜泉流。前瞻太室,傍眺嵩丘。东武托焉,建茔启畴。岩岩双表,列列行楸。望彼楸矣,感于予思。既兴慕于戴侯,亦感元而哀嗣。坟垒垒而接垅,柏森森以欑植 [5] 。何逝没之相寻,曾旧草之未异。
余总角而获见,承戴侯之清尘。名余以国士,眷余以嘉姻。自祖考而隆好,逮二子而世亲。欢携手以偕老,庶报德之有邻。今九载而一来,空馆阒其无人 [6] 。陈荄被于堂除 [7] ,旧圃化而为薪。步庭庑以徘徊,涕泫流而沾巾。宵展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
潘岳以善于作哀诔之文著称于世。现存潘岳作品,如诗、赋、碑、哀文、祭文、诔等文体,均有涉及哀悼伤怀之作,约占潘岳作品的一半。其中有自己哀悼亲朋的,也有为他人代作的。从哀悼对象看,上至王公将相,下到夭折晚辈,都写得情真意切,哀婉动人。其中最著名的是对其妻杨氏及妻父杨肇、妻兄及妻侄的悼念之作,如其为悼念亡妻而作的有《悼亡诗》三首、《悼亡赋》及《哀永逝文》,为悼念妻父杨肇及妻兄而作的有《怀旧赋》《杨荆州诔》《荆州刺史东武戴侯杨使君碑》,悼念妻侄杨经(字仲武)的有《杨仲武诔》及《为杨长文作弟仲武哀祝文》。这些文章《文选》多有选录。可见潘岳与其妻及妻家人的感情之深厚。潘岳的才思与深情,从中也可见一斑。
据《怀旧赋序》,其“怀旧”对象是他的岳父杨肇及肇的两个儿子杨潭(字道元)和杨韶(字公嗣)。潘岳《杨荆州诔》言杨肇卒于晋武帝咸宁元年(275)四月。杨肇长子杨潭在其父离世后三年即278年去世,次子杨韶卒年不明,亦当在此数年间,所以序中言“不幸短命,父子凋殒”。潘岳因丁父忧家居,又加上“寻役于外”,即为河阳县令和怀县令,故九年没有去嵩山杨肇父子墓祭拜了。嵩山,在洛阳市东南。若以杨潭去世之年推算,此赋约作于晋武帝太康八年(287),潘岳时年四十一岁。此外,赋序还为我们交代了潘岳与其妻父之间的深厚感情。杨肇,字季初,荥阳人,封东武伯,谥曰戴,是潘岳父亲的挚友。潘岳少时即以才颖著称乡里,号为奇童。十二岁时即得到杨肇的赏识,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潘岳。从中可见,杨肇真是识其才华的“泰山”。尤其是在潘岳五十四年的人生历程中,五十岁之前仕途都不顺利的情况下,对杨肇的知遇之恩是铭感于怀,始终未忘的。
此赋的正文分两个部分。首先是描写前往嵩山杨肇父子墓拜祭途中情景及墓地感怀。着重描写了拜祭途中的气候寒冷、道路艰难的情况。晨风凄冷,夕雪掩路,车辙含冰,轨迹难寻,水入车轮,即刻成冰。路途艰难,可想而知。冬季的肃杀,也衬托了潘岳“怀旧”情深。“仰睎归云,俯镜泉流。前瞻太室,傍眺嵩丘”,应是交代杨肇父子墓的地理位置。可以仰望归云,俯视泉流。前方可以看到太室山,毗邻的少室山也在视线之中。嵩山由两部分组成,东为太室山,西为少室山,嵩山是其总名。潘岳在此言“前瞻太室,傍眺嵩丘”,盖以嵩丘代指少室山,且为押韵的需要。所以接下来说,“东武托焉,建茔启畴”,即杨肇墓就处于嵩山近处、归云泉流之间。墓前有一对华表,还有排列整齐的楸树。此情此景不仅引起潘岳对戴侯杨肇追怀,还引起对杨肇二子的伤悼。垒垒坟墓相连,森森松柏丛生。父子相继离世,坟头旧草尚在,又新草平添。人生易逝之悲,怎能不浸入骨髓?第二部分,作者的笔触从墓地感怀转向独抒情怀。首先是对杨肇的知遇之恩的感念,杨肇把潘岳当作“国士”,即一国之中才能出众之人;并把女儿嫁给潘岳。二是对杨肇二子早逝的痛惜。潘杨两家世代相好,潘岳与杨肇的两个儿子之间感情也非常深厚。本以为能与二子相伴为邻,共同到老,不曾想九年后再次来到杨府,只留下空馆一座,宿草陈根,遍于堂上,野草柴薪,长满园圃。人去楼空的落寞情怀,使潘岳涕泪沾巾,辗转难眠,日夜长叹。杨肇父子相继离世,这种悲悼抑郁的情感,也只能聊借文章加以排遣了。
就在潘岳被杀的前一年(299),杨潭子杨仲武去世,年仅二十九岁。潘岳写了一篇《杨仲武诔》。从这篇诔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杨肇及其二子去世后,潘、杨两家的世亲之情在潘岳与杨仲武之间得以延续。篇中言“潘杨之穆,有自来矣。矧乃今日,慎终如始。尔休尔戚,如实在己。视予犹父,不得犹子”,其中隔代忘年之交,杨仲武“视予犹父”,而仲武离世,潘岳“不得犹子”的感痛,其情感真挚动人。终其一生,潘岳对潘杨两家世亲之情都倍加珍惜。因而,这篇“怀旧”的文章,是对逝者的悼念,更是历经人世沧桑的潘岳,其感恩之情、渴望亲情与友情长存的一种体现。潘岳约于元康六年(296)始,因攀附贾谧,仕途不顺有所改变。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中,望尘而拜、助贾后为虐的行为,使他遭到后人的诟病。但是我们仍能感到宦海沉浮中的潘岳,对亲情的一份持守。这份真挚的情感在哀悼类文章中得以真实的表达,对于潘岳,这也许是一种心灵抚慰,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与人情的复杂。“性轻躁,趋势利”的潘岳,无论何时,他的心中永远都持守着对亲情的一份珍惜,这也许是潘岳复杂性格中的人性光辉。(王德华)
注 释
[1].暠(gǎo):光明,明亮。
[2].凝沍(hù):结冰,冻结。
[3].晼(wǎn)晚:天晚,日偏西。
[4].睎:眺望。
[5].欑(cuán)植:丛生。
[6].阒(qù)其无人:空荡荡,没有一人。
[7].陈荄(gāi):宿草之根。
闲居赋并序
潘 岳
岳尝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 [1] 。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 [2] 。顾常以为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微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 [3] 。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 [4] 。
仆少窃乡曲之誉,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举秀才为郎 [5] 。逮事世祖武皇帝,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 [6] 。今天子谅闇之际,领太傅主簿 [7] 。府主诛,除名为民。俄而复官,除长安令 [8] 。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 [9] 。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 [10] 。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 [11] 。
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固谓拙于用多 [12] 。称多则吾岂敢,言拙信而有征 [13] 。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 [14] 。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 [15] 。
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 [16] 。筑室种树,逍遥自得 [17] 。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 [18] 。灌园粥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 [19]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20] 。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 [21] 。其辞曰:
傲坟素之场圃,步先哲之高衢 [22] 。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 [23] 。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 [24] 。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 [25] 。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身齐逸民,名缀下士 [26] 。陪京泝伊,面郊后市 [27] 。浮梁黝以径度,灵台杰其高峙 [28] 。窥天文之秘奥,究人事之终始 [29] 。其西则有元戎禁营,玄幙绿徽 [30] 。谿子巨黍,异絭同机。炮石雷骇,激矢蝱飞 [31] 。以先启行,耀我皇威 [32] 。其东则有明堂辟雍,清穆敞闲 [33] 。环林萦映,圆海回渊 [34] 。聿追孝以严父,宗文考以配天 [35] 。祗圣敬以明顺,养更老以崇年 [36] 。
若乃背冬涉春,阴谢阳施 [37] 。天子有事于柴燎,以郊祖而展义 [38] 。张钧天之广乐,备千乘之万骑 [39] 。服振振以齐玄,管啾啾而并吹 [40] 。煌煌乎,隐隐乎,兹礼容之壮观,而王制之巨丽也 [41] 。两学齐列,双宇如一 [42] 。右延国胄,左纳良逸 [43] 。祁祁生徒,济济儒术 [44] 。或升之堂,或入之室 [45] 。教无常师,道在则是 [46] 。故髦士投绂,名王怀玺 [47] 。训若风行,应如草靡 [48] 。此里仁所以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49] 。
爰定我居,筑室穿池 [50] 。长杨映沼,芳枳树篱 [51] 。游鳞瀺灂,菡萏敷披 [52] 。竹木蓊蔼,灵果参差 [53] 。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殖 [54] 。三桃表樱胡之别,二柰曜丹白之色 [55] 。石榴蒲萄之珍,磊落蔓衍乎其侧 [56] 。梅杏郁棣之属,繁荣丽藻之饰。华实照烂,言所不能极也 [57] 。菜则葱韮蒜芋,青笋紫姜。堇荠甘旨,蓼荽芬芳 [58] 。蘘荷依阴,时藿向阳。绿葵含露,白薤负霜 [59] 。
于是凛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 [60] 。太夫人乃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 [61] 。体以行和,药以劳宣。常膳载加,旧痾有痊 [62] 。席长筵,列孙子。柳垂阴,车结轨 [63] 。陆擿紫房,水挂赪鲤 [64] 。或宴于林,或禊于汜 [65] 。昆弟斑白,儿童稚齿 [66] 。称万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 [67] 。寿觞举,慈颜和 [68] 。浮杯乐饮,丝竹骈罗 [69] 。顿足起舞,抗音高歌 [70] 。人生安乐,孰知其佗 [71] ?
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 [72] 。奉周任之格言,敢陈力而就列 [73] 。几陋身之不保,尚奚拟于明哲 [74] 。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 [75] 。
晋惠帝元康六年(296),潘岳由长安令召入洛阳为博士,但未拜职,因母亲有病,辞官归里,闲居洛阳。当时他五十岁,作《闲居赋》,描写了他筑室种树、闲居读书的逍遥生活,回顾了几十年来坎坷的仕途经历。
赋名“闲居”,《文选》李善注说:“《闲居赋》者,此盖取于《礼篇》不知世事,闲静居坐之意也。”《文选》李周翰注说:“《礼记》有《闲居》篇,岳取以为赋名,言将不涉世事,自取闲逸。”《礼记》有《孔子闲居》篇,开篇说:“孔子闲居,子夏侍。”篇题下郑玄注:“退燕避人曰闲居。”赋序中说:“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该赋就是这时期洛阳闲居生活的写照。
赋的正文包括两大部分的内容。前一部分从“傲坟素之场圃”到“孟母所以三徙也”,主要写闲居之地周围环境的壮观典雅,有桥梁、禁营、楼台,有明堂、辟雍等举行重大典礼的场所,有国学、太学等从事教化活动的地方。描绘了建筑的雄伟、典礼的壮观、礼制的盛隆、教化的淳美。后一部分从“爰定我居”到“终优游以养拙”,主要写宅园林竹菜蔬果木的丰富,以及身处其中游览宴饮、侍奉母亲的安乐情景,描绘了果木的奇异名贵、菜蔬的丰富,宴饮游乐,轻歌曼舞,不免发出“人生安乐,孰知其他”的感慨。表现出对闲逸逍遥的田园隐居生活的热爱与追求。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过这种闲逸的隐居生活呢?是自愿还是被迫?从赋作表面看,是“绝意乎宠辱之事”,是由于自己的“拙”。赋中有八处谈到“拙”:赋序开头就提出了在仕途上“巧”与“拙”的问题,借读《汲黯传》而感叹“巧诚有之,拙亦宜然”,以自己“终优游以养拙”的选择而结束,中间称自己“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固谓拙于用多”,“称多则吾岂敢,言拙信而有征”,“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全赋在不断强调自己的“拙”,说自己才艺不足,不善于作官,其实蕴含着作者深沉的感慨,蕴含着仕宦不达的愤懑和对当政者的不满。诚如《晋书》本传所说:“既仕宦不达,乃作《闲居赋》。”
因此,该赋具有两个方面的主题,一方面是高扬的闲情逸致,表现出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与向往;另一方面是蕴涵的深沉的感慨,对仕宦不达的愤懑。两个方面都是真实的,都符合作者当时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实际。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中批评《闲居赋》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认为潘岳《闲居赋》所表达的情怀和他的思想行为是矛盾的,表现出的闲情逸致和对田园生活的热爱是虚伪的,影响了后世人们对《闲居赋》的评价。当然,如果从纪实的角度出发,从地理建置和沿革考察,赋中对闲居之地的环境描写可能是失真的,周围不一定有桥梁、禁营、楼台、明堂、辟雍、国学、太学等并存,宅园中也不可能种有那么多出自四方的奇异名贵的果木和菜蔬。再从作品之间的关联来考据,永熙元年(290)潘岳由廷尉评以公事免,也曾闲居洛阳,当时作《狭室赋》,描述了居处的褊狭简陋:“历甲第以游观,旋陋巷而言归。伊余馆之褊狭,良穷弊而极微……沸体惄其如铄,珠汗挥其如雨。若乃重阴晦冥……臼灶为之沉溺,器用为之浮漂。”描写虽不免夸张,但生活的困窘、居处的简陋,恐非虚言。此次闲居洛阳,距上次7年时间,其间他只做过杨骏府主簿和长安令,并没有什么高官厚禄,他的居处条件也不会有天地之别。以此来推测,赋中对闲居之地优雅环境的描写也可能不够真实。但是,如果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理解,这种描写和夸饰是表达和抒情的需要,又显得非常真实。或许,这是他理想中的闲居之地,是他心灵深处的一片净土。
不过,《闲居赋》艺术特色还是很鲜明的,其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紧扣仕途之巧拙问题展开,起于读《汲黯传》的感叹“巧诚有之,拙亦宜然”,终于自己“终优游以养拙”的选择。描写夸饰,抒情含蓄。在华丽的辞藻和逍遥的田园生活背后,蕴涵着深沉的情感。
(杨晓斌)
注 释
[1].尝:曾经。汲黯:字长孺,濮阳(今河南濮阳市西南)人,出身仕宦世家。汉景帝时为太子洗马,汉武帝时,初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称疾归田”,召为中大夫,后任东海太守。好黄老之言,无为而治,一年后,东海被治理得秩序井然。于是召为主爵都尉,列九卿,后迁右内史。后“坐小法”而免官,隐居田园数年。后出任淮阳太守,不久病死。司马安:《史记·汲黯传》;“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汉书·汲黯传》作“黯姊子司马安”,其余相同。九卿:古代中央政府的九个高级官职。历代多设九卿,名称不同。汉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司农、少府为九卿。巧宦:善宦,善于钻营作官。废书:放下书,这里指中止阅读。
[2].嗟乎:叹词,表示感叹。拙:不善于,这里指不善于作官,与上文“巧宦”相对。宜然:应该这样。
[3].顾:乃。至圣:极圣明,超脱凡俗。无轨:没有常规或定则。微妙玄通:精微深奥,与天相通。立功:建树功绩,建立功劳。《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事:指建功立业。效:致,实现。
[4].资忠:实行忠义之道。履信:守信用。进德:犹言增进道德。修辞立诚以居业:修饰文辞,树立诚信,就可保有功业。《周易·乾》:“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5].仆:谦词,自称。少(shào):年轻时期。窃:义指不当受而受之,这里是自谦之词。乡曲:家乡。誉:称赞;赞美。司空太尉:“司空”和“太尉”都是官职名,这里连用指晋初的贾充。贾充先任司空,后转太尉,故称。所奉之主:所侍奉的主人。这里指自己侍奉贾充。潘岳于晋武帝泰始四年(268)入贾充府,辟司空掾。太宰鲁武公:指贾充。贾充生前曾封鲁公,死后追赠太宰,谥号武公。举秀才:潘岳于泰始四年入贾充府,被推举为秀才。郎:郎官的泛称。
[6].逮:及,到。事:侍奉。世祖武皇帝:指晋武帝司马炎。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潘岳于咸宁五年(279)出任河阳县令,后转怀县令,再召为尚书度支郎,迁廷尉平。尚书郎:指尚书度支郎,主要职责是管理财务,属于尚书省。廷尉平:官名,也作“廷尉评”。
[7].天子:这里指晋惠帝。谅闇(ān):本指居丧时所住的房子,用来借指皇帝居丧,这里指晋武帝新丧,晋惠帝居丧。领:接受。太傅主簿:太傅的属官,其职责为主管文书,办理事务,这里指太傅府杨骏主簿。太傅:辅导太子的官。
[8].府主:府职官员称其长官的敬词,这里指杨骏。诛:杀戮。除名:除去官员名籍。除:拜官,授职。长安令:长安县令。潘岳于元康二年(292)出任长安令。
[9].迁:调动。博士:古代学官名。召拜:征拜,任命。亲疾:指母亲生病。去官:辞去官职。免:解职。
[10].弱冠:古时以男子二十岁为成人,初加冠,因体犹未壮,故称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涉:至,到。知命之年:指五十岁。《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天命。”八徙官:八次迁徙官职。一进阶:一次进升官阶。再免:两次被免去官职。一除名:指因受杨骏牵连而被除去官员名籍。一不拜职:指召拜博士而未就职。拜职:除授官职。迁者三:三次调动官职,指任廷尉平、领太傅主簿和迁博士。
[11].通塞:指境遇的顺达和困逆。抑:然而。拙:指拙于官,自谦之辞。
[12].通人:学识渊博通达的人。和长舆:指晋人和峤,字长舆,汝南西平(今属河南)人,《晋书》卷四五《和峤传》载他“为人厚自崇重,有盛名于世,朝野许其能整风俗、理人伦”。谓:评论。拙于用多:不善于运用自己多才多艺的长处。
[13].称多:指称说我多才多艺。岂敢:怎么敢当。信而有征:确实而有明证。
[14].方今:当今。俊乂(yì):才德出众的人。在官:在职为官,任职于官署。百工:百官。惟时:斯时,当时。绝意:断绝念头。宠荣之事:指在仕途上受恩宠而获得功名利禄的事。
[15].太夫人:指自己的母亲。在堂:指母亲健在。羸(léi)老:衰老。膝下:指母亲的身边。色养:指和颜悦色地奉养父母或承顺父母的脸色。屑(xiè)屑:劳瘁匆迫的样子。斗筲(shāo)之役:比喻低微、卑贱的职务。斗与筲都是较小的容器。十升为一斗。一斗二升为一筲。
[16].览止足之分(fèn):把握止足的界限。览:通“揽”,持,把握。止足:谓凡事知止知足,不要贪得无厌。分:合适的界限。庶:将近,差不多。浮云之志:指不择手段、不合礼义而得到富贵的思想行为。
[17].逍遥自得:形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18].池沼:池和沼,这里泛指池塘。渔钓:钓鱼。舂(chōng)税:舂谷取利。代耕:指以舂税谋生,以代农耕所入。
[19].灌园:浇灌园圃。粥(yù):同“鬻”,卖。朝夕之膳:指平日的膳食。酤(gū):卖。酪(lào):用牛羊马等的乳汁炼制成的食品,有干湿二种,干者成块,湿者为浆。俟(sì):等待。伏腊:两种祭祀的名称。伏祭在夏季伏日,腊祭在农历十二月。
[20].“乎惟孝”三句:拙者,潘岳的自谦之辞。这几句是说,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就是我这样不善于做官的人参与政治的方式。
[21].歌事:指歌咏辞官闲居的生活。遂情:犹抒情。
[22].傲:啸傲,放歌长啸,傲然自得,形容放旷不受拘束。坟素:泛指古代典籍。场圃:农家种菜蔬和收打作物的地方。步:追步,仿效。先哲:先世的贤人智者。高衢:大道。
[23].虽吾颜之云厚:相当于现代汉语说“即使我脸皮厚”。颜:脸面。犹:还。内愧:内心愧疚。宁(nìng)蘧(qú):宁武子和蘧伯玉的并称,春秋时卫国的大夫,都能根据不同的形势施展或隐藏自己的才能。宁:指宁武子为国家有道则进用其智能、无道则佯愚以全身的政治家的典型。蘧(qú):指蘧伯玉,名瑗。相传他“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是一个求进甚急并善于改过的贤大夫。
[24].“有道吾”二句:这两句是说,天下有道我不能为官仕进,无道又不能装傻。
[25].巧智:灵巧聪明。拙艰:笨拙呆板。
[26].洛:指洛水。涘(sì):水边。逸民:指遁世隐居的人。缀:连缀,联结。下士:官名,是地位较低下的官职。古代天子、诸侯都设有士,分上士、中士、下士。
[27].陪京:背向洛阳。陪,通“倍”。京,指洛阳。泝(sù)伊:向着伊河。泝,向。伊,指伊河。面郊:前面是城郊。后市:背后是集市。
[28].浮梁:浮桥,这里指洛水上的浮桥。黝(yǒu):长。径度:径直渡过。灵台:古时帝王观察天文星象、妖祥灾异的建筑。晋洛阳城南有灵台,离城三里。杰:特立的样子。
[29].窥:观看,探究。天文:日月星辰等天体在宇宙间分布运行等现象。秘奥:犹奥秘,隐秘,秘密深奥。人事:人之所为,人力所能及的事。终始:从开头到结局。
[30].其西:指居处之西。元戎:大的兵车。禁营:禁军营盘。玄幙:黑色的帐幕。绿徽:指军营中绿色的旌旗。
[31].谿子:古代强弓名。巨黍:古代良弓名。异絭(juàn):不同的弓弩。絭,通“弮”,弩弦,弓弩。机:指弓弩的发射装置。炮石:古代用炮抛射的石头。骇:惊吓。激矢:疾飞的箭。蝱(méng)飞:形容疾飞的箭如同蝱虫密集而飞。蝱,昆虫名,吮吸人、畜的血液。
[32].以先启行:指皇帝的护卫队先起程。启行,起程。耀:炫耀。
[33].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辟(bì)雍:本为西周天子所设大学,后来用作行乡饮、大射或祭祀之礼的地方。辟,通“璧”。清穆:清静,清和。敞闲:宽阔清静。
[34].环林萦映:指明堂和辟雍周围竹子树木回环映带。环林:指明堂或太学。圆海回渊:指明堂和辟雍周围环有回曲的深水。回渊:回曲的深水。
[35].聿(yù):语助词。追孝:向前人追行孝道。指敬重宗庙、祭祀等,以尽孝道。严父:尊敬父亲。宗:指宗祀。文考:帝王亡父的尊称。这里指晋文帝司马昭,司马炎称帝后追封其父司马昭为晋文帝。配天:帝王祭天时以先祖配祭。这句是说,宗祀晋文帝,以配于上天。
[36].祗(zhī):敬。圣敬以明顺:指圣人的恭敬之道。顺,顺敬。更老:三老五更的省称。古代设三老五更之位,天子以父兄之礼养之。崇年:尊敬老者。
[37].若乃:至于。背冬涉春:指冬去春来。阴谢阳施:指阴气谢退,阳气上升。
[38].有事:指有祭祀之大事。郊祖:指郊祭天地和宗祀祖先。展义:展示礼义。
[39].张:陈设。钧天之广乐:上天盛大的仙乐。钧天,天的中央。古代神话传说中天帝住的地方。广乐,盛大之乐,多指仙乐。千乘之万骑:形容车马之多。千乘:兵车千辆,一车四马为一乘。
[40].振(zhēn)振:威武的样子。齐玄:指统一的黑色衣服。齐:一致。管:指管乐器。啾啾:象声词,吹奏管乐的声音。并吹:一齐吹奏。
[41].煌煌:显耀,盛美。隐隐:盛多的样子。隐:通“殷”。兹:此。礼容:礼制仪容。王制:王朝的制度。巨丽:极其美好的事物。
[42].两学:国学和太学的合称。齐列:并列。双宇如一:指国学和太学的屋宇整齐如一。
[43].延:招揽。国胄:帝王或贵族的子弟。纳:接纳。良逸:指贤才。
[44].祁祁:众多的样子。生徒:学生,指上文所说“国胄”“良逸”。济(qí)济:庄重诚敬的样子。济:通“齐”。儒术:指儒家的学说、思想。
[45].升之堂:即升堂,比喻学问或技艺已入门。入之室:即入室,比喻学问或技艺得到师传,造诣高深。
[46].常师:固定的老师。这两句是说,传授学业没有固定的老师,有道就可以为师。
[47].髦士:英俊之士。投绂(fú):弃去印绶,指辞官。绂:系官印的丝带,代指官印。名王:泛指皇族有封号的王。怀玺:指隐藏君主身份。玺:天子印。这两句是说,这个地方有道,以致英俊之士辞官、皇族王侯隐藏身份,都来从师而学。
[48].训:指师教,教诲。风行:即风行水上,比喻自然流畅,不矫揉造作。草靡:即风靡草,草顺风倒伏,比喻教化风行。
[49].里仁:谓居住在仁者所居之里,与仁人为邻。孟母三徙:指孟子的母亲为了选择良邻,曾三次搬家。
[50].爰:语气助词。穿池:开凿池塘。
[51].长杨:连绵的杨柳。映沼:倒映在池水中。沼:池水。枳(zhǐ):木名,成条种植可作篱笆。
[52].游鳞:指游鱼。瀺(chán)灂(zhuó):水声,这里形容游鱼出没水面的样子。菡(hàn)萏(dàn):荷花。敷披:开放。
[53].蓊蔼:形容草木郁茂。灵果:珍奇美好的果实。参差:错落不齐的样子。
[54].张公大谷之梨:借指优良的梨树。大谷:地名,又称大谷口、水泉口,在今洛阳市南,其地以产梨著名。梁侯乌椑之柿:借指罕见的柿树。乌椑:柿树的一种,其实色青黑。周文弱枝之枣:借指优良的枣树。周文:指周文王。弱枝:枣树名。房陵朱仲之李:借指稀有的李树。房陵:地名,在今湖北房县境内。朱仲:人名。李:李树。毕:统统,全部。殖:种植。
[55].三桃:三种桃树,指侯桃、樱桃、胡桃。樱胡:指樱桃和胡桃。二柰(nài):两种柰树,指白柰与赤柰。柰:即花红。曜:辉映。丹白:指红色与白色。
[56].蒲萄:即葡萄。磊落:众多堆积的样子。蔓衍:众多蔓延的样子。
[57].郁棣(dì):即郁李,果树名。繁荣:繁花。荣:开花。丽藻:指绮丽的景物。华实:指花朵与果实。极:穷尽。
[58].青笋:新笋,春笋。堇(jǐn):菜名。荠(jì):荠菜,嫩叶可供食用。甘旨:甜美。蓼(liǎo):菜名,味辛,又名辛菜,可作调味用。荽(suī):菜名,芫荽,又称胡荽。茎和叶有特殊香气,通称香菜。
[59].蘘(ráng)荷:又叫蘘草,花白色或淡黄。根似姜,可入药。依阴:指依托阴处而生长。藿(huò):豆叶,嫩时可食。向阳:朝着太阳。这里指藿叶倾向太阳。白薤(xiè):植物名,新鲜鳞茎可食,干燥鳞茎(薤白)可入药。
[60].凛秋:寒秋,这里指秋寒而至。熙春:明媚的春天。六合:天地四方,整个宇宙空间。清朗:清净明亮。
[61].御:乘坐。版舆:一种木制的轻便坐车。升:登上。轻轩:指妇女乘坐的小车。王畿:泛指京都附近之地。周:周游。
[62].体以行和:指身体因活动而更加健康舒适。以:因。和:指身体健康舒适。药以劳宣:指服用的药物因活动而得以消散。宣:发散,疏散。常膳:指平常的膳食。旧痾(ē):原有的疾病。痊:病愈。
[63].长筵:指排成长列的宴饮席位。列孙子:指让子孙后代列座。结轨:轨迹交结,形容车辆络绎不绝。
[64].擿(zhāi):同“摘”,选取,摘取。紫房:紫色的果实。赪(chēng):赤色。
[65].禊(xì):祭祀名,古人祓除不祥之祭,农历三月上巳行春禊,七月十四日行秋禊。汜(sì):水边。
[66].昆弟:兄弟。斑白:头发黑白相杂,谓年老。稚齿:年少。
[67].称万寿:祝福长寿。献觞(shāng):指献酒。觞,酒器。咸:都,全。一惧而一喜:指一方面因看到母亲年高衰老而忧惧,另一方面因看到母亲长寿而高兴。
[68].寿觞:祝寿的酒杯。慈颜:指母亲的容颜。
[69].浮杯:古代在三月上旬的巳日集会水渠旁,在上流放置酒杯,任其飘浮,停在谁的面前,谁即取饮,叫做“浮杯”,也叫“流觞”。乐(lè)饮:畅饮。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之总称,这里泛指音乐。骈罗:骈比罗列,并列。
[70].顿足:以脚跺地。抗音:抗声,大声。
[71].安乐:安逸,快乐。其佗:其他,这里指仕宦荣贵。佗:同“他”。
[72].退:引退,这里指辞去官职。求己:责求自己。用薄:才具少,才能薄弱。
[73].奉:信奉。周任:周时大夫,一说为古之良史。其人正直无私,疾恶务去。格言:含有教育意义可以作为准则的话。陈力而就列:施展才力,度己所任,然后就其位。陈力:贡献、施展才力。就列:就位,任职。
[74].陋身:谦称自身。奚:何,怎么。拟:比拟。明哲:明智睿哲的人,这里指周任等人。
[75].众妙:指一切深奥精妙的道理。绝思:指断绝仕宦的念头。优游:悠闲自得。养拙:谓才能低下而闲居度日,这里指退隐不仕,是自谦之辞。
悼亡赋
潘 岳
伊良嫔之初降,几二纪以迄兹 [1] 。遭两门之不造,备荼毒而尝之 [2] 。婴生艰之至极,又薄命而早终 [3] 。含芬华之芳烈,翩零落而从风 [4] 。神飘忽而不反,形焉得而久安 [5] 。袭时服于遗质,表铅华于馀颜 [6] 。问筮宾之何期,宵过分而参阑 [7] 。讵几时而见之,目眷恋以相属 [8] 。听辄人之唱筹,来声叫以连续 [9] 。闻冬夜之恒长,何此夕之一促 [10] !且伉俪之片合,垂明哲乎嘉礼 [11] 。苟此义之不谬,乃全身之半体 [12] 。吾闻丧礼之在妻,谓制重而哀轻 [13] 。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 [14] 。夕既昏兮朝既清,延尔族兮临后庭 [15] 。入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 [16] 。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馈生尘兮酒停樽 [17] 。春风兮泮水,初阳兮戒温 [18] 。逝遥遥兮浸远,嗟茕茕兮孤魂 [19] 。
《悼亡赋》是一篇悼念亡妻的抒情小赋。悼亡,悼念已故之人,这里指悼念亡妻。潘岳妻杨氏,荆州刺史杨肇之女,荥阳宛陵人。潘岳在为悼念其岳父杨肇而作《怀旧赋》中说:“余十二而获见于父友东武戴侯杨君,始见知名,遂申之以婚姻。”在《杨仲武诔》中说:“杨经字仲武,荥阳宛陵人也。……既藉三叶世亲之恩,而子之姑,余之伉俪焉,往岁卒于德宫里。丧服同次,绸缪累月。苟人必有心,此亦款诚之至也。不幸短命,春秋二十九,元康九年夏五月己亥卒。……德宫之艰,同次外寝。惟我与尔,对筵接枕。自时迄今,曾未盈稔,姑侄继陨,何痛斯甚。”杨经是杨肇长子杨潭的儿子,当是潘岳妻杨氏的侄子。潘岳妻杨氏病危时,杨经曾经和潘岳一起陪护。杨经卒于元康九年(299)五月,其姑卒于“往岁”,而且至杨经卒期未满一年,则潘岳妻杨氏当卒于元康八年五月之后。且《悼亡赋》中说:“闻冬夜之恒长,何此夕之一促。”故该赋当作于元康八年(298)冬天。
该赋全篇蕴含着深沉、真挚的情感和浓烈的思念之情,但字面上并没有思念、哀情、悲惨、凄惨、缠绵、悱恻、痛心等字眼或相近意思的字词,而是通过叙事、描写目睹景象和不动声色的比喻,间接抒发悲惨的情怀。此是该赋的高妙之处。
首先叙述妻子过门后所过的艰辛生活、亡妻事实及妆扮亡妻遗容、殡葬过程和服丧之礼。妻子品德美好,英年早逝,如香花般随风凋零。美好的东西毁灭,是一种人间悲剧,会带来心灵的极大震撼。作者正是在看似平淡的叙事之中,蕴含了复杂的感情,怜悯、痛惜、凄惨、思念、悲伤、痛心。总之,是没有眼泪的心的哭泣。
后半部分描写所看到的凄惨景象:“入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馈生尘兮酒停樽。”孤灯荧荧,空帷飘飘,物没有改变而人已经逝去,食物落满尘土,再没有人捧樽斟酒。睹物思人,触景皆情,曲折而又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作者深沉的哀怨之情。潘岳对亡妻真挚而深沉的感情,文章号称“典正”的颜之推难以理解,他在《颜氏家训·文章》中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认为潘岳对亡妻的哀伤之情过于浓烈而不合度,把亡妻等同于亡父。但也从侧面说明《悼亡赋》哀情抒发之沉痛悲切。
其中比喻夫妻间的亲密关系:“且伉俪之片合,垂明哲乎嘉礼。苟此义之不谬,乃全身之半体。”夫妻好比是一个人的全身,妻子死了,他的一半身体没有了。表面不动声色,而其中蕴含着醇厚的感情,感人至深。
如果说潘岳的《悼亡诗》是诗歌领域的悼亡杰作,那么,《悼亡赋》将与之相互辉映,至真至情,长存人间。
(杨晓斌)
注 释
[1].伊:发语词。良嫔:犹贤妻。初降:刚到,刚过门。降,莅临。二纪:二十四年。迄兹:至今。
[2].两门:指杨、潘两家。不造:不幸。备:皆,尽。荼毒:悲痛。
[3].婴:遭受。艰:艰辛。薄命:命运不好。早终:早逝。终:终没,死。
[4].芬华:香花,这里比喻美德。芳烈:香气浓郁,这里比喻品德美好。翩:疾飞貌。零落:凋谢,这里指死亡。
[5].神:指魂魄。飘忽:轻快貌。反:返,还归,回。形:形体,身体。焉得:怎么能够。
[6].袭:穿衣加服,古丧礼中称以衣敛尸。时服:当时通行的服装。遗质:犹遗体。表:仪容,这里指妆扮仪容。铅华:妇女化妆用的铅粉。余颜:犹遗容,指人死后的容颜。
[7].问:占问。筮宾:卜筮之人。分(fēn):夜分,夜半。参:即参宿,星座名,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的末一宿。阑:将尽,将完。
[8].讵(jù):曾。眷恋:思慕,爱恋。相属:相接连,相继。
[9].辄:盖为“掫”的误字,形近而讹。掫人,巡夜打更之人。唱筹:高声报时。叫:呼喊。
[10].恒:长久。促:短促。
[11].伉(kàng)俪(lì):夫妇。片合:犹牉合,两性相配合。垂:留传。明哲:洞察事理。嘉礼:婚礼。
[12].苟:假如。谬:谬误,差错。半体:指整个身体的一半。
[13].丧礼:有关丧事的礼仪、礼制。制重而哀轻:意思是说,越是重视丧事礼制的隆重,哀伤之情反而就轻淡了。
[14].履冰:行于冰上,比喻身处险境,小心恐惧之至。缘情:顺乎人情。
[15].延:引导。后庭:指房室的后园。
[16].空:空寂。灵座:指新丧既葬,供神主的几筵。帷:帷布,用布帛制作的环绕屋子四周的遮蔽物。飘飘:风吹貌。荧荧:光闪烁貌。
[17].人已化:指人已死去。化:死。馈:食物。停樽(zūn):指停止喝酒。樽:盛酒器。
[18].泮:融解,融化。初阳:指初春。戒:通“届”,至,到。
[19].逝:往,去。浸远:逐渐远去。浸:逐渐。嗟:叹词,表悲伤。茕茕:孤独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