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华

【作者小传】

(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少牧羊为生。笃志好学。初为县吏。高贵乡公正元二年(255),为太常博士。魏元帝咸熙元年(264),随司马昭征钟会,兼中书侍郎、掌军中书疏表檄。泰始元年(265),为中书令,加散骑常侍。咸宁五年(279),伐吴功成,封广武县侯,后出镇幽州。惠帝即位,历任太子少傅、中书监、司空,进封壮武郡公。因拒绝参与赵王伦、孙秀篡位阴谋,为其所杀。原有集,已佚,明人辑有《张茂先集》。另著有《博物志》。

鹪鹩赋并序 [1]

张 华

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 [2] ,而生生之理足矣 [3] 。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 [4] ,繁滋族类,乘居匹游 [5] ,翩翩然有以自乐也。彼鹫、鹗、鹍、鸿,孔雀、翡、翠 [6] ,或凌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 [7] ,翰举足以冲天 [8] ,觜距足以自卫 [9] ,然皆负矰婴缴 [10] ,羽毛入贡。何者?有用于人也。夫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故赋之云尔。

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万类。惟鹪鹩之微禽兮,亦摄生而受气 [11] 。育翩翾之陋体 [12] ,无玄黄以自贵。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乎俎味。鹰鹯过犹俄翼 [13] ,尚何惧于罿罻 [14] !翳荟蒙茏 [15] ,是焉游集。飞不飘扬,翔不翕习 [16] 。其居易容,其求易给。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栖无所滞,游无所盘。匪陋荆棘,匪荣茞兰 [17] 。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

伊兹禽之无知,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 [18] ,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矜,动因循以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雕鹖介其觜距 [19] ,鹄鹭轶于云际。鹍鸡窜于幽险,孔翠生乎遐裔。彼晨凫与归雁,又矫翼而增逝 [20] 。咸美羽而丰肌,故无罪而皆毙。徒衔芦以避缴,终为戮于此世。苍鹰鸷而受绁 [21] ,鹦鹉惠而入笼 [22] ,屈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恋钟岱之林野 [23] ,慕陇坻之高松 [24] 。虽蒙幸于今日,未若畴昔之从容 [25] 。

海鸟鶢鶋 [26] ,避风而至。条枝巨雀 [27] ,逾岭自致。提挈万里 [28] ,飘飖逼畏。夫唯体大妨物,而形瑰足玮也 [29] 。阴阳陶蒸 [30] ,万品一区 [31] 。巨细舛错,种繁类殊。鹪螟巢于蚊睫 [32] ,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 [33] ,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观,吾又安知其大小之所如?

张华幼年丧父,家里非常贫困,他不得不亲自牧羊。但是在这种艰难困苦的环境之下,他更加发奋勤学,《晋书·张华传》称赞他“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张华身历魏、晋两朝,《鹪鹩赋》则作于曹魏末期,算是其比较早的作品。

鹪鹩是一种小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飞得既不高不远,长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动人之处,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安定生存,不像那些善飞的猛禽如鹰隼等,要被人们抓去作为捕猎的工具,也不像羽毛鲜艳的美鸟如孔雀之类,要被人们抓去拔掉羽毛做各种各样的装饰。一句话,鹪鹩能够生存,其原因就在于它对于人类没有什么用处。而其本身,又没有太大的奢望,“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居住、饮食都不讲究,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我们再来看看其他鸟类,那些爪牙锋利的雕鹗、苍鹰,被人们抓住之后,腿上被系上绳子,经受各种各样的折磨,最后不得不成为驯服的工具。能学人说话的鹦鹉,当然是聪明至极了,但是人们正是看中了它这一点,把它抓来关进笼子里,当成闲时取乐的消遣。茂密的林野,高大的松树,这些昔日盘桓徜徉之所,从此都和它们无缘了。虽然它们目前好像受到了人们的宠爱,但是这种寄人篱下、受命于人的生活,和往日的逍遥自在比起来,真是天渊之别呀!这些都与鹪鹩的生活、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章的最末一段,体现了庄子齐物论的思想,鹪螟可以在蚊虫的睫毛上筑巢,可以说是够小的了;而大鹏之翅,若垂天之云,可以说是够大了。鹪鹩与大鹏相比,当然是小不点,但是如果与鹪螟相比,那就是庞然大物了!大和小都是相对而言的,如果从宇宙间万物万类的角度来看,是没办法定义鹪鹩是大还是小的!

张华写作本文之时,尚未发迹,《晋书》本传说他“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这里面当然也有愤世嫉俗的成分在内,但是更多体现出来的,则是对委命顺理、知足常乐的隐逸生活的认可与向往。这种思想,在传统文人出仕之前的作品中常常有所流露,张华也不例外。

不过,张华当然是不甘心做鹪鹩的。当时的大文豪阮籍读了《鹪鹩赋》之后,称张华是王佐之才。张华自此声名鹊起,步入仕途,一直到官至司空,封壮武郡公。晋惠帝时爆发了八王之乱,张华不幸被赵王司马伦杀害,并且被夷三族,死后家无余资。张华蒙难之日,不知是否想起他自己这篇《鹪鹩赋》,不知是否后悔没有做鹪鹩,而是去做鹰隼、孔雀?“畴昔之从容”,真是再也难以重现了!

清人方廷珪对本文有段批语,非常恰当:“按赋之大意,总见人处尊不如处卑,有用不如无用,为能全身而远害,其操心虑患,可谓至矣!卒见杀于赵王伦,呜呼!茂先身秉国钧,当晋室多难之秋,馋人构祸之日,竭节公朝,致命遂志,可谓忠矣!此赋全为抚时感事而发,其殆逆知有后来之变乎?”

(冯永军)

注 释

[1].鹪鹩:一种体形较小的鸟,常用茅苇羽毛之类的东西来做巢。俗称巧妇鸟,又名黄脰鸟、桃雀、桑飞等。

[2].寻常:八尺曰寻,一丈六尺为常。

[3].生生之理:生物孳生不绝,繁衍不已的规律。

[4].物莫之害:即物莫害之。其他东西不能伤害它。

[5].乘居:双居。匹游:结伴而游。

[6].鹫、鹗、鹍、鸿,孔雀、翡、翠:均为鸟名。

[7].绝垠:天边之地。

[8].翰举:翰、举均是飞的意思。

[9].距:雄鸡爪子后面突出像脚趾的部分。

[10].矰缴:系有丝绳、弋射飞鸟的短箭。

[11].摄生:养生,保养身体。受气:禀受自然之气。

[12].翩、翾:均为飞的意思。

[13].俄翼:倾斜翅膀,指鹰鹯看不上鹪鹩。

[14].罿(chōng)罻(wèi):二者均为捕鸟用的网。

[15].翳荟蒙茏:指林木草树茂盛的地方。

[16].翕习:形容飞起来迅疾的样子。

[17].匪陋荆棘,匪荣茞兰:不以荆棘为陋,不以茞兰为荣。

[18].贾害:贾,音古,招致。招致伤害。

[19].雕鹖介其觜距:雕鹖因为觜距而为人所用。

[20].矫翼:展翅。增逝:高飞。

[21].鸷:指苍鹰凶猛的样子。

[22].惠:通“慧”,聪明。

[23].钟岱:产鹰的两座山。

[24].陇坻:即陇山。

[25].畴昔:昔日,从前。

[26].鶢(yuán)鶋(jū):海鸟名。

[27].条枝:又作条支。古西域国名。约在今伊拉克境内。

[28].提挈:用手提着。

[29].瑰:珍奇。玮:美好。

[30].陶蒸:陶冶、陶铸。

[31].万品:万物。

[32].鹪螟:传说中的一种小虫。即焦螟。鹪,通“焦”。《晏子春秋》:“景公曰:‘天下有极细者乎?’晏子对曰:‘有。东海有虫,巢于蚊睫,再乳再飞,而蚊不为惊。臣婴不知其名,而东海渔者命曰鹪螟。”

[33].上方:上比。


成公绥傅 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