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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
【作者小传】
(385—433)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移籍会稽(今属浙江)。幼时族人以“阿客”“客儿”名之,世称“谢客”。袭封康乐公,又称“谢康乐”。入宋,任太子左卫率、永嘉太守、秘书监、侍中、临川内史等职。后因谋反罪被杀。工书画。通史学,精佛老,尤以诗著称。其诗大都写山水名胜,描摹景物,逼真细致,开山水诗一派。唐代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等,均受其诗影响。原有集,已佚,明人辑有《谢康乐集》。近人黄节有《谢康乐诗注》。
归途赋并序
谢灵运
昔文章之士,多作行旅赋。或欣在观国,或怵在斥徙,或述职邦邑,或羁役戎阵 [1] ,事由于外,兴不自已。虽高才可推,求怀未惬。今量分告退,反身草泽,经途履运 [2] ,用感其心。赋曰:
承百世之庆灵,遇千载之优渥 [3] 。匪康衢之难践,谅跬步之易局 [4] 。践寒暑以推换,眷桑梓以缅邈 [5] 。褫簪带于穷城,反巾褐于空谷 [6] 。果归期于愿言,获素念于思乐 [7] 。于是舟人告办,伫楫在川 [8] 。观鸟候风,望景测圆 [9] 。背海向溪 [10] ,乘潮傍山。凄凄送归,悠悠告旋 [11] 。时旻秋之杪节,天既高而物衰 [12] 。云上腾而雁翔,霜下沦而草腓 [13] 。舍阴漠之旧浦,去阳景之芳蕤 [14] 。林乘风而飄落,水鉴月而含辉。发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空亭 [15] 。路威夷而诡状,山侧背而异形 [16] 。停余舟而淹留,搜缙云之遗迹 [17] 。漾百里之清潭,见千仞之孤石 [18] 。历古今而长在,经盛衰而不易。
永初三年(422)七月,谢灵运以接交刘义真而被贬为永嘉太守,这是其仕途的重大挫折。起初,谢灵运因不满刘裕对自己“倡优蓄之”的态度,所以才交接情投意合的刘义真,结果却因此被贬,可谓一挫再挫。所以他心情沉重,刚到永嘉即生病一场,次年春才痊愈。在永嘉,谢灵运无心做官,除了生病,就是游山玩水和接交僧侣。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待在这穷海之地,遂于次年(景平元年〔423〕)九月不顾谢瞻等人的劝阻,毅然称疾辞去永嘉太守,北上返回始宁家园。归途中他搜奇探异,在经过缙云县缙云山时,创作了《归涂赋》。此时谢灵运心情复杂,不满、愤激、失落,五味杂陈,本赋的铺写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态。
在赋的序言中,谢灵运明确地说这是一篇“行旅赋”,不过以往的行旅赋只侧重人事描写,人为事役,而谢灵运的行旅赋则侧重描写自然景物和心灵。这也是本赋立意上的特异之处。
赋文开头写得冠冕堂皇,说时世很好,皇恩浩荡,自己窜身边邑只是能力所限。出于对桑梓的眷恋,他才“量分告退”,辞官归里,准备过素所向往的隐居生活。很明显,谢灵运试图在文中过滤掉心中的不满、愤激和失落,但是,诸如辞官、游山玩水等行为,却一再反映出他心里的愤激难静,所以他才需要去山水中寻求暂时的安慰。当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谢灵运有着敏感且欣喜于山水的天才素质,这种素质与山水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感,因此,当看到缙云山周围的山水风物时,他像涸泽之鱼忽逢重渊一般,忘掉了官场的失落,使心灵宁静地栖息在湖山徜徉中。
赋中的山水描写简短、丰富而优美,如“观鸟候风,望景测圆。背海向溪,乘潮傍山”数句,将作者投身自然后欣喜而率真的情态灵动地呈现出来,他观飞鸟,查风向,望海日,测日影,溯溪而行,趁着涨潮时分登上缙云山,与大自然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这与其诗句“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登池上楼》)如出一辙。“云上腾而雁翔,霜下沦而草腓”“林乘风而飄落,水鉴月而含辉”数句不仅绘景如画,而且也透视出作者下定决心离开官场后的轻松的解脱感,作者那颗像自然界里的草木鱼鸟一样自由洒脱的心灵,似乎跃然纸上。他兴味盎然,“舍阴漠之旧浦,去阳景之芳蕤”“发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空亭”“停余舟而淹留,搜缙云之遗迹”,其中“舍”“去”“发”“逗”“停”“搜”等动态词语,真切反映出他寻山问水、访奇探幽的天真意趣。可以说,谢灵运描写山水的诗文之所以惊艳当时,不仅是他“清水芙蓉”“富艳精工”的山水审美描写,而且还在于他与山水亲密无间的精神气质。“我与山灵相对笑”,山灵知我,江山不负我,山水成了谢灵运倾诉、交流的罕逢知己,而谢灵运也终究没有辜负江山,永嘉、始宁一带的秀水青山,在谢灵运之后才开始走进了人文世界,辉映成一道千载难觅的亮丽风景。 (杜志强)
注 释
[1].观国:观察国情,引申为从政。怵(chù)在斥徙:由于被贬斥迁徙而忧惧。述职邦邑:地方官员赴京汇报职责履行的情况。羁役戎阵:被战时出征的兵役所羁縻。
[2].履运:遭逢时运。
[3].优渥(wò):雨水充足,引申为待遇优厚。
[4].康衢(qú):大道;喻仕途。跬(kuǐ)步:半步,相当于现在的一步。局:局限,牵绊。
[5].桑梓(zǐ):本指桑树与梓树,宅院旁边多栽种这两种树,因此“桑梓”就成了故乡的代称。缅邈:久远。
[6].褫(chǐ):剥夺。簪带:官帽上的簪针和丝带;这里代指官服、职位。穷城:偏僻的城邑,这里指永嘉郡。
[7].愿言:表达自己理想或希望的话。素念:朴素的想法。思乐:代指隐居生活。《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
[8].伫楫:停船。楫,本指船桨,这里代指船。
[9].望景测圆:观察日影长短以计算时间早晚。
[10].背海向溪:谢灵运归途先从东向西北行,然后北上;东边是海,西边是青田溪(永嘉江的上游)。
[11].旋:归。
[12].旻秋:秋天。旻(mín):天空。杪(miǎo)节:季节的末尾;这里指深秋九月。杪:树梢,这里指末尾。
[13].腓:枯萎。《诗经·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14].旧浦:原来所在的水滨,指永嘉城。芳蕤(ruí):草木芳香繁茂。
[15].青田:青田溪,在松江县(今浙江青田县)境,为永嘉江上游。枉渚:曲折的水边地。白岸:白岸亭,在楠溪西南,离永嘉八十余里,以溪岸沙白而得名。
[16].“异”原作“易”,据《百三家集》改。威夷:同“逶迤”,蜿蜒曲折貌。诡状:形状奇异。
[17].淹留:久留。缙云:山名,在今浙江省缙云县境。遗迹:指黄帝遗迹。
[18].仞:古代七尺为一仞。
伤己赋
谢灵运
嗟夫,卞赏珍于连城,孙別骏于千里 [1] 。彼珍骏以贻爱,此陋容其敢拟 [2] 。丁旷代之渥惠,遭谬眷于君子 [3] 。眺徂岁之骤经 [4] ,睹芳春之每始。始春芳而羡物,终岁徂而感己。貌憔悴以衰形,意幽翳而苦心 [5] 。出衾裯而载坐,辟襜幌以迥临 [6] 。望步檐而周流,眺幽闺之清阴。想轻綦之往迹,餐和声之余音 [7] 。播芬烟而不熏,张明镜而不照 [8] 。歌《白华》之绝曲,奏《蒲生》之促调 [9] 。
本赋作于景平二年(即元嘉元年,424)六月庐陵王刘义真被杀之后。刘义真、谢灵运、颜延之、释慧琳四人情趣相投,过从甚密,刘义真曾说:“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宋书·庐陵王义真传》)所谓“得志之日”,就是登基称帝。虽然此时的刘义真仅仅是个十六岁的青年,“得志之日”的说法也似乎近于儿戏,但至少能反映出他们四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永初三年(422)五月刘义符继位后,即将这个四人集团拆散,谢灵运外放永嘉,颜延之出贬始安,慧琳出到苏州,刘义真贬为庶人,徙新安郡,景平二年六月被杀于新安。在始宁乡居的谢灵运得到这个消息后,遂作此赋以寄托哀思;从“终岁徂而感己”一句来推测,本赋可能作于此年岁末。
刘义真之被杀,对于谢灵运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谢灵运渴望一个能像知音一样赏识他的统治者,刘义真基本能做到这样,所以谢灵运在刘义真身上寄托了较高的期望。而刘义真被杀,不仅使谢灵运少了一个知音般的统治者,而且也包含有刘宋当局对谢灵运、颜延之等人的警告,因此谢灵运的心情十分悲伤,然则赋中流露出兔死狐悲、伤人亦伤己的感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谢灵运对刘义真的怀念是真诚的。他用卞和与和氏璧、伯乐与千里马的典故来比喻自己与刘义真的关系,自谦地说自己才智拙劣,难比和氏璧、千里马,是刘义真的错爱才使得自己有机会与刘义真交往,这样的说法显然是包含着对刘义真的感激与怀念。“眺徂岁之骤经,睹芳春之每始”,“骤经”一词,隐含着谢灵运回忆往昔时的复杂心态:岁月匆匆,物换星移,分别已两年多,两年中他从建康到永嘉,从永嘉到始宁,承受着从未有过的愤激与失落,然而,他没有等到仕途的转机,却等来了友人被杀的恶信,所以,他“始春芳而羨物,终岁徂而感己”,在岁末始分,不仅伤感友人,而且也感慨和担忧自己的命运。他以憔悴衰病之躯企图去安顿幽翳凄苦之心,但显然这难以实现,所以他漫步散心,“出衾裯而载坐,辟襜幌以迥临。望步檐而周流,眺幽闺之清阴”,其中“出”“辟”“望”“眺”四个动态,反映出谢灵运心理的极度不平静;按照以往写山水诗赋的习惯,在这些动态下,谢灵运都会有惊艳的景物描写,但此时他心绪低落,伤人伤己,无心写景,所以接以怀念刘义真的文句:“想轻綦之往迹,餐和声之余音。播芬烟而不熏,张明镜而不照。”以前一起交往时欢快的脚步和相合的笑语似乎浮现在心海,但转念一想,现实毕竟是现实,故人已经像寂灭的薰烟难觅其踪,徒留明镜空悬,他已经不能再来镜子前妆饰临照了。谢灵运以明镜空悬来怀念故人,具有很强的表现效果,与萧纲用“金刀掩芒”来比喻故人离世(《与湘东王论王规令》),可谓异曲同工。
文末,谢灵运以相传是周幽王申后所作的《诗经·小雅·白华》诗和魏文帝甄皇后所作的《塘上行》诗,申述自己心中的怨情。他被打击、疏远,其情形确有似申后与甄后的遭遇,所以他婉转地借用古诗来表达。之所以要表达,其实还是想传达出希望能得到统治者再次赏识的期盼。这种隐曲的表述,与向秀《思旧赋》有相似之处。究其因,谢灵运与向秀都失去了好朋友,遭际十分相似,但又不敢直言怨愤,所以只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赋文中谢灵运用时光流逝、高殿幽隐等来烘托自己的志士苦心,末尾引诗也使文意袅袅不绝,这种写法多少让我们感受到了楚辞幽怨的流风余韵。王世贞认为“灵运语俳而气古,玄晖调俳而气今”(《艺苑卮言》卷四),其所谓“气古”是就谢灵运诗而言,但用来评价这篇赋,亦恰如其分。
(杜志强)
注 释
[1].卞:指春秋时期楚人卞和。赏珍于连城:能赏识鉴别价值连城的珍宝。据《韩非子·和氏》载,卞和发现一块璞玉,先后献给楚厉王、武王,都被认为是欺诈而砍掉双脚;楚文王继位,卞和抱璞哭于荆山之下,文王召见卞和,使人加工璞玉,果为宝玉,称为和氏璧。孙:指春秋时秦人孙阳,又称伯乐。别骏于千里:能识别日行千里的骏马。据《庄子·马蹄》载,伯乐善于相马和驭马。谢灵运感叹和氏璧和千里马都有人发现和识别,其实是在感叹自己和刘义真之间的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2].彼:代指卞和与孙阳。珍骏:珍宝和骏马。陋容:谢灵运自己谦称。
[3].丁:遇上。渥(wò)惠:丰厚的恩惠。谬眷:错爱。君子:指刘义真。
[4].徂岁:过去的年月。徂:往。
[5].幽翳:压抑郁闷。
[6].衾(qīn):被子。裯(chóu):单被。载坐:坐,“载”字无义。辟:拉开。襜(chān)幌(huǎng):帘子。襜,通“幨”,帘子。迥临:眺望远处。
[7].轻綦(qí):轻快的脚步。綦:鞋带。餐:这里指听、欣赏。和声:这里当指谢灵运与刘义真等在一起时的欢畅的声音或音乐。
[8].芬烟:用香草烧出的烟。不熏、不照:暗喻刘义真被杀后的冷清。
[9].“之”原作“而”,据《百三家集》改。白华:指《诗经·小雅·白华》一诗。周幽王娶了褒姒以后,就抛弃了申后,申后遂作此诗以表达被抛弃后的怨情。绝曲:极美好的乐曲。蒲生:古乐府有《蒲生歌》,曹植的乐府诗《浮萍篇》又名《蒲生行》,魏文帝甄皇后《塘上行》有“蒲生我池中,蒲叶何离离”的句子,两首诗都是写女人被疏远后的幽怨之情。促调:节拍急促的乐曲。谢灵运被打击、外放、疏远,其幽怨之情与《白华》诗、《蒲生》曲所表达的感情很相似,因而婉转地借用古诗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