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秀

【作者小传】

(约227—272)字子期,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人。“竹林七贤”之一。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曾为《庄子》作注,“发明奇趣,振起玄风”,尚余《秋水》《至乐》二篇注释未竟而卒。后郭象“述而广之”,别为一书。向秀注本已佚,其注散见于《世说新语》《列子注》《文选注》《经典释文》等书中。在自然观上,提出万物“自生”“自化”,各任其性的主张。又主张自然与名教统一,合儒道为一。擅诗赋。曾作《思旧赋》,颇为有名。

思旧赋并序

向 秀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 [1] ,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 [2] 。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 [3] 。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 [4] ,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 [5] ,悲《麦秀》于殷墟 [6]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7]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房玄龄《晋书》云:“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秀乃自此役,作《思旧赋》。”在赋中向秀也自称“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说明本篇是向秀奉命赴京,返回途中经过嵇、吕旧居后为悼念友人而作。嵇康为竹林七贤领袖人物,向秀为竹林七贤之一。据《世说新语》载,向秀曾跟随嵇康锻铁,与吕安一起灌园,可见三人感情至深。吕安之兄吕巽为司马昭相国掾,初为嵇康友,后淫吕安之妻,却反而诬陷吕安不孝,治吕安之罪。嵇康得知此事,作书与吕巽绝交,并为吕安作证。不幸的是,嵇康与吕安竟因此事惨遭杀害。嵇、吕之被害,直接事由是钟会、吕巽等人的陷害,根本原因则是司马昭杀戮异己。嵇康被杀后,向秀应征入洛,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赋前小序说明了写作本赋的缘由,是全赋的重要组成部分。起笔就怀念自己与二人昔日的交游,指出二人“并有不羁之才”,嵇康“志远而疏”,吕安“心旷而放”。不拘时俗,志向高远而疏于人事,心性旷达而行为恣纵,这些都具有明显的反抗性,这也正是他们不被司马氏所容的原因。三人平日交游甚多,可怀念的事情非常多,但向秀这里重点提到嵇康临行前顾视日影、索琴而弹的一幕。嵇康在最后时刻从容坚毅、澹远旷达的举动,是魏晋名士的最高境界。想到友人临刑前的慷慨,当时已经应征入洛的向秀心情一定非常复杂。这里有对友人的敬佩、怀念,对司马氏杀戮贤才的悲愤,也许还有自己归附司马氏后的羞愧与良心上的自责吧。

赋正文起首就写自己奉命赴京,返回途中经过山阳嵇、吕旧居之事,之后通过两个典故突然转入抚今追昔。《黍离》之诗是周大夫闵宗周而作,《麦秀》是微子去朝见周天子经过殷墟所唱之歌,作者引用这两首诗含蓄指出,嵇、吕二人正是因为魏之灭亡、晋之代魏而死。接着又引用了李斯的典故。李斯与嵇康人格之高下不可同日而语,向秀为什么这里要将嵇康之死与李斯相提并论呢?李斯嫉贤妒能,极端利己,陷害韩非,向秦始皇建议焚书坑儒,参与秦二世篡权之事,这些固然令人生厌,但是李斯之死却是无辜的。赵高欲置李斯之死地,便诬陷李斯与其子李由一同谋反,最终李斯被腰斩于咸阳。嵇康与吕安,也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作者应用李斯之典故,意在间接地为嵇、吕二人鸣冤。同时借李斯临刑前与其子的一段对话,再次喻自己与嵇、吕的“游宴之好”不可复得。

赋中两次提到嵇康临行前顾影弹琴之超脱气度以及嵇康邻人之笛声。前者是嵇康短暂而又绚烂的一生的最好总结,作者抓住了嵇康一生中最有代表性的事件来抒发对友人的怀念,充溢着对友人人格之敬佩,对友人被害之悲愤。后者是作者感情激发的诱因与主线,激越悲凉的笛声,仿佛就是往昔嵇康高妙绝响的琴声,感音怀人,极为悲怆。

鲁迅先生曾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提到:“青年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了。”这句话揭示了本赋隐晦含蓄、寓意深远的特点。本赋是为悼念被司马氏所杀的友人而作,当时向秀已被本郡荐举入洛阳见了司马昭,写这样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因此赋中只言悼念而不及其他,如写二人“各以事见法”只含糊其辞一句带过,至于具体事件却隐去了,欲吐还吞,读后令人极感凄恻。这种压抑、悲怆而又不能一吐为快的情景,在正始时期其他作品尤其是阮籍诗中随处可见,这是那个时代文人为全身远祸不得已采用的表现手法。又如嵇康临死前弹琴,自己听鸣笛之慷慨等,均未作任何敷演。政治上的黑暗无法揭露,友人的冤屈无法申辩,作者能说的话也就赋中那几句。读本篇,会感到作者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简洁含蓄,耐人寻味,这是本赋的最大特点。

本赋情景交融,旷野、穷巷、空庐、残阳、凄笛、寒冰,这一切景物与作者伤悲心境相结合,更增加了本篇的凄怆氛围。

(延娟芹)

注 释

[1].嵇康: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濉溪西南)人,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竹林七贤”领袖人物。为魏宗室之婿,官中散大夫。因遭司马昭心腹钟会陷害,为司马昭所杀。吕安:字仲悌,东平(今属山东)人,与嵇康、向秀相善为友,其兄吕巽淫其妻反诬吕安“不孝”之罪,亦遭司马昭杀害。

[2].以事见法:因事受刑被杀。

[3].“顾视”二句:《晋书·嵇康传》载:“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4].虞渊:古代传说中的日落之处。

[5].《黍离》:《诗经·王风》中篇名。《毛诗序》曰:“《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过故宗庙宗室,尽为禾黍,闵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6].《麦秀》:指《麦秀歌》。《尚书大传》载殷商王室微子去朝见周天子,过殷墟,见那里已经沦为田亩,于是唱道:‘麦秀蔪(jiān)蔪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以抒发心中的感慨。

[7].“昔李斯”二句:李斯,秦丞相,秦二世二年(前208)以谋反罪被腰斩咸阳。《史记·李斯列传》:“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嵇 康成公绥